《老伤疤》 秋:MarlboroLights(1) 很久以前的某天,某个瞬间,我想到了这段文字: 有些人是心上的一道口子。 会希望它随时间愈合如初,又希望它能留下一道疤;证明它来过,而不是滑稽的一厢情愿。 于是有了这个故事。 我不知道他们会走到哪里,但这该是愉快的。 / 杭川是个坏天气总得持续上半星期的南方城市。 附中从上上届开始,取消高二周六补课,这让路冬名正言顺关在家一整天,看一上午石膏像,又花一下午练速写。 傍晚下了楼,雨水落上鼻尖。 路冬下意识闭起眼,迟钝地发觉忘记拿伞。沉默片刻,将卫衣帽兜拉上,直接往对街便利店走。 风携雨的天气,收银台难得清闲。 自动门刚开,路冬打了声招呼,熟门熟路地要一包白装万宝路。 闷了一整日的女店员开小差,跟着出去透气。 两人在屋檐下待着。 抹开溅上鞋面的泥泞,漂了金发的孙艺喜抱怨:“这雨再多下几日,我可得发霉了。” 路冬拆下封装,将透明塑料塞进口袋,稀松平常地说:“杭川的秋天总是这样。” 刚低头叼住烟嘴,身侧的孙艺喜忽然“哎”了声,音量拔高:“那儿,卧槽,好帅。” 很应景,天边响了声闷雷。 似乎收到某种感召,她看向对街。 鸦灰的石板路,满是脏污的老红砖墙,萎靡不振的爬山虎。 行人往来。 有的因为没带伞而神色匆匆,有的握着手机摆弄调笑,也有那么个人,不疾不徐地和她对上目光。 大量尼古丁残余在血液,仍未褪去的麻醉织成海市蜃楼的幻景。 路冬在原地怔愣片刻,随后意识到,自己认错了一双截然不同的眼。门扉是相似的,以至于擅自推开了才发现,闯入的是空荡荡一片的冷寂雪原。 深吸一口气,不利索地将尚未点燃的烟取下,心虚地捏在食指与中指之间。 再次抬眸,路冬轻声唤道:“哥。” 也许是因为隔了段距离,对方置若罔闻。 走到旁边时,他脚步一顿,吝啬地给了两个音节:“等我。” 路冬掐着烟屁股,视线飘到一旁的水坑上,有些不自在,嗯了声。 孙艺喜盯着踏进便利店的背影,“外……混血儿?普通话说得不错,还带点西城人的儿化音?” 路冬掏出裤兜里的手机,一块动也不动的电子砖头,用力按下电源键,随口答道:“不清楚。” “可你喊哥。” 孙艺喜了解她的为人,若非真有关系,不会随意喊出称谓,“远房亲戚?” “嗯。” 周知悔是她姑姑的丈夫的儿子,按关系看,一点儿也不远。但若按血缘,那就隔了十万八千里,毫无瓜葛。 金发女生再次扭头朝店里看去,开着玩笑,特地在动词加了重音:“路冬,你还不追过去?” 她仍沉浸在认错人的震惊。 几秒后,将刚买的烟塞给朋友,转身跑进室内。 白炽灯亮晃晃。 路冬拖沓着步伐,漫不经心地找了圈。 重回店门口,左侧座椅区,小男孩拨开糖纸冲着母亲笑,顿时想到一种可能,往后排的糖果货架走。 琳琅满目的巧克力,他弯下身子,垂着眼,一副将面对数学题时的沉思,用在了挑选这堆零食上,最终在meiji与费列罗之间拿了后者。 侧面望去,见不到那双眼,让人头脑发昏的幻觉又浮现眼前。其实一点儿也不相像,她能分得清楚,但架不住欲望不停膨大,和今日濛濛的雨一样,粘稠而不肯消停。 就这么站在狭窄的货架通道尾端,周知悔抬头的瞬间,四目相对。 路冬下意识摸上口袋,刚买的那盒烟给了孙艺喜,空空如也。 火柴烧完了,万宝路若有似无的薄荷香终究只是美好的错觉,没有下一支。 现实是连日秋雨后,闷闷的霉。 路冬跟在他身侧,忽然问:“……身上烟味重,是吗?” 他没搭腔,直到结账时,才告知:“路棠喊你一起吃晚饭。” 不到一支烟的功夫,雨势大起来。 走在前头的男生电话响了,对方似乎是在问他找到路冬了没有,他边应声,边回过头。 湿透了的女生,脚步急停,像条落了水的傻狗,愣愣地回视。 通话切断,他将伞递出一段距离,雨滴落上肩膀,深色短袖很快地晕出一块水渍。 路冬愣了下,分不清他的用意,索性摆手拒绝,让他到公交车站等,自己回家换身衣服。跑得急了,溅起的水渍让白鞋成了阴雨的画布。 上了位在古拔路的老公寓五楼,只有一户人家。 门关上后,廊道的灯照不进来,窗帘掩着,客厅漆黑一片。 她直直进房间,换了条牛仔短裤跟宽版T恤,拿起挂在门上的伞。 重回公交站才发觉喘,路冬放慢脚步,停在男生左手边两步的距离,等他看向自己,才说:“走吧。” 离峰时间,车上乘客寥寥,路冬仍旧遵从习惯,多走几步到后半车厢。 他们没有坐在一块儿,而是占据相邻的两排。 头靠上玻璃窗,她托着腮凝望熟悉的林荫道。现在只是初秋,两侧的法国梧桐却已经转黄,扑簌落了一地。 这景象,让人突然想起周四发下的一沓数学卷,一个唐突却刚好的借口。 挪移到外侧的座位,隔着走道,她轻轻喊了声:“周知悔。” 顺着表哥偏头的动作,本来梳上去的黑发垂下一缕,左右晃了晃。虚弱的光从枝桠缝隙间溜进来,轻抚上他右边面颊,眉骨下方连成一片阴影。 那一刻,路冬本来平顺的呼吸,中断一拍。 暧昧的照明,这回没再让她认错人,却带她看见了临摹过无数遍的,安东尼奥-卡诺瓦的雕塑。 她的缪斯。 理智却伸手扶住即将倾倒的骨牌。 怔神许久,久到以为对方就要不耐烦,路冬才接上未完成的句子:“你写年级统一的作业卷了吗?” 他嗯了声。 路冬听见自己的声音,因为心虚而有些颤抖:“……我能不能借来看看?” “你写过了?” 这反问乍听十分合理,但到了路冬身上,就是种希望她知难而退的拒绝。 成天逃课的人,就算能拯救世界末日,也不会写作业。 闷不吭声地回到本来的位子,金黄的法国梧桐成了暗鲑鱼红的栾树。 路冬咬着唇想,抽烟逃课的形象大概没得挽回,现在还得多加上一笔妄图不劳而食。 路棠家在杭川旧时的租界边上,隔着一座桥,对岸是夜里霓虹闪烁,寸土寸金的CBD。 穿过花园,来到楼栋大厅,周知悔和门口保安打了声招呼,然后刷开电梯的磁扣。 四方形空间大得挂了两幅画、一盆万代兰,今天却仍有种逼仄感。 一路到顶不过十层,数字跳得慢极了。 电梯停妥,门将要打开之际,路冬忽然又提了遍刚才的问题。 “烟味重不重?”只不过这回,明显地局促起来。 周知悔径自走了出去,没两步却停下,侧身望向路冬。 她略感迟疑,但还是上前,准备绕过他,完成剩下的动作。 将要按上指纹锁的刹那,周知悔微微弯身,清浅的鼻息洒在她的头顶上,动也不能动。 他判断了会儿,给出答案:“不重。” 踏进宽敞玄关,鲫鱼汤的香味扑鼻而来。 听见动静,放下汤勺,年轻女人从开放式厨房探出上半身,“来啦?” 路冬边换鞋,边开口解释:“手机……忘充电了。” “噢。不要紧,来了就好。” 路棠的声音很柔,职业却是涉外律师。事务所从年初忙到年末,难得有空回家烧一桌好菜。 挑高落地窗外黑压压的,她问:“你俩没淋到雨吧?” 路冬嗯了声,下意识偷觑了眼身侧,对方却只给了一个背影,往玄关另一头走去。 周知悔动作很快,没一会儿换好衣服出来。 黑色罗纹圆领短袖,比刚才那件薄一些,更贴身。 恰好平视的高度,路冬本能地被男生上臂的线条吸引,他是个有运动习惯的人。 刚坐下,没动几次筷子,甚至来不及盛一碗鲫鱼汤,路棠的手机嗡嗡地震动,像只上蹿下跳,发出惊叫的猴子,让她不得不搁置晚餐,先一步进书房安抚。 留下的两人坐在黑色大理石餐桌的这头与那头。 这一年之间,从得知路棠和周知悔的父亲结婚,再到表哥独自搬来杭川,突如其来的事件像球被弄乱的毛线,理也理不开,又难以狠下心剪断,只好暂时搁置,整个扔进抽屉。 如今回过神,他们从最初的抗拒,成了偶尔会一起在周末吃饭的关系。 但就算是唯一会碰面的餐桌,路冬与他也从不交谈多余的东西,只在有需求的时候,帮忙将离得稍远的菜递到对方面前。 不过比起周知悔对自己,路冬觉得,她对周知悔的了解要稍微多一些。 比如知道,他不怎么习惯浓油赤酱的杭川家庭口味,因此路棠会额外准备一道主菜,通常是西餐做法的海鲜。 提前留好路棠的那份晚餐,时间在沉默之中流逝,两人合作收拾。 擦完桌子,洗干净抹布,路冬进了那间留给自己的侧卧,翻找睡衣。 准备去走廊这侧的浴室时,突然听见餐桌传来的交谈声。 路棠已经忙完紧急事项,正加热晚饭,一边询问周知悔,侄女在学校的出席率。 路冬一怔,等了片刻,终于听见那鸦灰色中淬了克莱因蓝的声线。 与想象中不同,比起路棠标准而优美的牛津腔,周知悔却有浅浅的微妙口音,咬字显得略微短促扁平。 一不留神就没听清他的回答。 没一会儿,路棠再问:“过来的路上,她是不是又抽烟了?” 路冬心脏顿时漏了一跳,男生却发出一个简短的音节,“Non.” 秋:MarlboroLights(2) 洗好澡,头发滴着水,毛巾盖在头上,陈一樊就是这时候打来的。 他那边很吵,几乎在大吼:“路冬!在Drunk Play,来不来?” 吓得路冬拉开听筒,直接挂断。 到客厅晃了圈,没见着一道人影,猜测他们大概在各自的房间,于是拉开露台的落地窗,走了出去。 不知道什么时候,雨已经停了,潮闷不再。 没开灯,视野却仍旧清晰。 河湾对岸,摩天大楼群霓虹浮动,有一刻的不真实,仿佛身处某个沙盒棋盘。 从双子塔到现代主义风格的超高层公寓,目光最终停留在拐弯处,折射一层普鲁士蓝的几何体。 手机又震动起来。 还是陈一樊,他这会背景音小了不少,却有些醉了,大着舌头:“刚才直接挂我电话呢?” “不去。”路冬二话不说,“太吵了。” 他啊了声,“真不来?” “嗯。” 陈一樊和旁边的人嘀嘀咕咕了些什么,半晌,回来解释道:“我老早就跟Raymond说,Drunk Play有活动的时候太吵了,你铁定受不了。” 那是个对不上长相的英文名,路冬下意识蹙起眉:“Raymond?” “国际部那个姓张的,上次在你家那条古拔路上的Bistro遇过,没印象了?” 陈一樊带她见过的狐朋狗友多着去了,匆匆一面之缘,谁会记得。 “对了。”他忽然说,“你昨天不是又翘了老康的物理课?她气得在台上对着我指桑骂槐了半个钟头,第一次见到人脸红得跟猪肝一样,怪好笑的。” 路冬却意兴阑珊,“所以呢?” 陈一樊换上了慎重严肃的口吻,却是宣示:“我下周和你一块儿翘。” 她轻嗤,骤然听见一串外语,反应过来之前就切断了通话。 玻璃门另一侧的阴影处,藤椅上有人,不知待了多久,是不是将刚才的对话全听了去。 若要回室内,就一定会碰头。 路冬飞快做着心理建设。 除了一开始那段拒绝,之后几个模糊的词汇,压根听不出话题核心是什么。 她深吸了口气,又闯入那片雪原。 没开灯的秋季夜晚,室外光线不够。那双让人一眼难忘的虹膜,颜色从清澈而柔软,像雏鸟羽毛的灰,变成一汪不见底的深潭。 他也接起了电话,却在刚才那串外语之后,半天没发出一个音节。就算手机还放在耳边,她仍旧怀疑周知悔是不是根本没在听,因为他的视线始终停留在她身上。 垂下眼,路冬注意到木桌上,那杯热可可已经凉了。 赫然发觉,自己才是这块露台的不速之客。 周知悔终于又出声,路冬也因此得到答案,他说英语时,那阵淡淡腔调的源头出自标准法语。 男生将手机拉远,用带儿化音的普通话问:“要哪份卷子?” 从未在这种环境交谈过,路冬花了点时间,意识到他确实是在和自己说话。 那个随手一捞的借口实在太过笨拙,她根本不知道,周四的作业有几张几份,只好犹疑地试探:“……可以都要吗?” 周知悔嗯了声,“在书桌上。” 他随意的许可像潘多拉魔盒的钥匙,骨牌又倾倒了几度。 玄关的左侧,走廊另一处尽头,不曾踏足过的空间。 路冬吸了口气,推门而入。 因为光源缺失,第一眼什么也看不见,倒是嗅觉更早捕捉到温厚的维吉尼亚雪松。 在墙上摸索了下,顶上的吊灯亮了。 刹那就明白,木质香是出自那整面墙的落地红桧书柜。 书桌在正前方的玻璃窗下。 宽厚的木纹台面,也许是刚被收拾过,上头只有一支铅笔、卷子和一盏金属材质的灯。 路冬上前,依言翻开那份作业。 轻轻一瞥却发现,题目的文字扭曲成漩涡,一整面A4纸的解题步骤更是直接绕成虫洞。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她抿了下唇,找到张空白的演算纸,勾着笔写下:“周一还你。” 两人的房间,分别在房子的东与西,走回去一定得越过客厅,也能见到露台。 廊灯敞亮。 周知悔离开了藤椅,背靠栏杆,也许是说到重要的事情,垂着眼专注地聆听。 这让路冬大着胆子停下脚步,远远望向那道瘦高身形。 他近乎是全然的西方长相,不特别提起,没有人会猜测他有个来自东方的父亲。 下一瞬唇瓣动了动。 路冬骤然明白母语之所以为母语,就是在使用时,人会情不自禁流露出最本真的反应。 口型变换之间,没有血缘的表哥似笑非笑地扯了下唇,然后耸了耸肩,给出一个小幅度的,看上去在表达不置可否的手势。 拇指与食指,闲适地捏着的那支烟,随着动作在半空留下稍纵即逝的火光。 周知悔轻轻扫了路冬一眼,全然不介意对方投过来的视线,低下头咬住烟卷。 片刻之后,白雪沸腾,烟雾四散,藏起那个漂亮眼睛。 秋:山雨(1) 周一,惦记着表哥的那份作业,路冬即使睡不到四个小时,困得心脏一抽抽,仍旧破天荒地赶在朝会之前迈进附中校门。 百年校园,可以粗略地从正中心的礼堂,将之划分为三大区域。 清末民初留下的书院旧址用作行政,给了教职工,本世纪新建的摩登建物则被国际部拿去,介于两者之间,上世纪末落成的,绝大多数教学楼则统统划给附中占比最大的群体,普通高中部与初中部。 理所当然,还能再切得更细。 比如以圆环中心的包豪斯风格艺术大楼为界,左侧的致知楼,一整栋都属于理科实验和文科实验。他们有自己的大阶梯活动室、实验室、放映室……而三个年级的普通班,加起来五十多个,只能和初中部的兔崽子轮流使用综合实验楼。 但在解决资源分配不均的问题前,附中首先需要在致知楼门口放个详细的楼层指示。 晨间运载高峰时段,有限停,路冬往返了两次,终于上对电梯。 高二理科一班在五楼左侧,旁边是高三信息实验班。 可能是座位少了两排的缘故,致知楼的教室比她那栋崇礼楼的看上去要大一些。 已经快到集合的最后时间,从后门望去,里头零零散散,没几个人。 路冬掐着侧背包的肩带,咬着唇犹豫该不该出声。 应该先约好时间的,她微妙地焦躁起来。 手机号码是他们仅有的联系方式,但她不觉得与周知悔,有熟悉到能够直接拨打电话的程度,发短信又太生分,最好的距离应该是微信或WhatsApp。 正胡思乱想着,一个坐在课桌上的男生注意到她,“找人?” 对方等了会儿,继续用暖橘色的开朗声线问道:“要找谁?” 路冬终于从舌尖吐出那个名字:“周知悔。” 气氛似乎突然静默一瞬,男生朝她笑了笑:“他大概已经下楼了,需要帮你转告吗?” “我借了他的作业。你们第一节是什么课?” “哦,古典音乐赏析,不着急。” 他有颗格外明显的虎牙,若隐若现,“我等会和他说一声。” 理科十三班在崇礼楼,从致知楼走回去,大概得有五分钟路程。 进门的时候恰好上课铃响,班主任老陈还没回来,里头吵吵闹闹。 陈一樊是路冬的后桌,见到朋友,没忍住调侃:“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周一的美好早晨你舍得来上学?” 路冬实在太困,轻飘飘扫一眼,就趴上桌面。 老陈进班后,将人喊醒,乐呵呵地笑着说:“路冬!我的祖宗,您居然来了!” 许是她平日实在翘太多课,这话听上去倒是发自肺腑的感慨,全班哄堂大笑,洋溢快活气氛。 疲累极了反而睡不着,路冬从包里翻出数学卷,自己那份裹在周知悔的外头,小心翼翼地摊平。 实际动笔抄写之后,发觉借来的作业有些古怪。 一张纸,四道题,周知悔用两页错落有致的铅笔笔迹回答完毕。 相较他一丝不苟得有些拘谨的汉字,英语与数字是利落简洁的草体,没有多余连笔却足够美观。 因此,本来枯燥的抄作业,变成了艺术性的临摹。她尤其喜欢表哥写的Q,转折处有恰到好处的弧度。 老陈在右前方小白板写本周的考试安排。 陈一樊拿笔点了点路冬的右肩,声音却从靠窗的左侧飘来:“凌晨的西甲看了没有?瓦伦西亚对马竞。” 哦,那个让自己只睡了四小时的罪魁祸首。 路冬困意全消,咬牙切齿地压低音量:“当打麻将呢……不停给马竞吃牌,去他妈的主裁判。” 听完,陈一樊笑起来,哀怨地说自己支持的巴塞,今年也在同个裁判执法的场次出现着名争议判决。 后桌这位公子哥和路冬的友谊,来得很突然。 两人初中都读怀理,初三同班一年,但从未讲过话。反而是中考完的夏天,在古拔路一间挺出名的餐酒吧遇上,一起看完了那年的世界杯。 谁也没料到,秋天开始,又在附中教室碰头。 陈一樊瞥见前桌摆着的纸张,愣了下,“你不但来了周一的第一节课,还写了作业?” 她端正地澄清:“抄来的。” “这是抄不抄的问题?”男生呵一声,挑起眉,“你那份借我看看?” 就着那两张作业纸,陈一樊翻来覆去扫视了圈,忍不住咂舌:“怎么写得跟英语作文似的?” “不知道。”都说是抄来的了。 他们讲话的动静引来老陈,小老头拿巨型三角板重击路冬的桌角:“两位祖宗,准时出席我很感激,但别再说话了!” 接着,他注意到陈一樊举在半空,轻薄晃荡的东西,“都前后桌了,还传这么大张的纸条?” 男生摆手,“作业,作业。” 老陈要过去,打量片刻,古怪地问:“你俩怎么可能写得出来?” 陈一樊敏锐地推脱关系之余,不忘美化用词:“路冬参考来的。” 路冬僵着身子嗯了声。 整个教室的目光落在脸上,如坐针毡。 老陈倒是了解她,回去讲台前留下一句:“午休来趟办公室。” 金风飒爽,托着腮,路冬最终睡了过去。 第二节下课,戴眼镜的班长上前摇了摇她的肩,“有理一的人找。” 那个班级简称像个引线,轰一声炸开思绪。 不止路冬一人懵懵地看向前门,整个十三班的交谈声都小了,不约而同望着同个方向。 周知悔靠着门框站了片刻,忽然起身,一副要走了的模样。 路冬心头一跳,猛地抽出卷子,跌跌撞撞跑上前。 最终在人不多的楼梯口拦下他。 又闻到那面落地书柜的雪松,洁白不染,找不到一星半点的尼古丁。 将卷子递过去,路冬开口就是句:“对不起。” 对方却仗着身高,垂眸扫她一眼,慢条斯理地反问:“对不起什么?” 她咬了下唇,不知道该先说,抄作业的事被教数学的班主任抓到了,还是不小心睡着,忘记将他的卷子送回去,尽管她一来学校就去了致知楼。 大概是路冬半天不吭声,没了耐心,周知悔随意地将纸折了两折,转身下楼。 回到班里,刚才叫醒她的班长还在原位,旁边甚至多了些人,正聊着天。 一个不曾与路冬说过话的女孩子仰起脸,开口问道:“路冬,你认识周知悔?” 愣了下,她心里首先冒出的想法是,难为她记得自己的名字。 因为她不记得对方的。 女生似乎早已习惯她的沉默,自顾自解释:“是不是因为陈一樊啊?你俩玩得很好,他又常跟国际部的待在一起,周知悔之前也是国际部的,就这样搭上线,很合理呢。” 路冬的注意力,霎时全集中在对方的后半句话,连自动送上门的借口都得让路,“……他之前读国际部?” “你不知道?” 过道另侧的男同学本来正写着物理题,这会放下笔,自然地加入对话:“当初他空降理一,谣言传很大,说什么家里捐了一栋图书馆。” 路冬不由得扑哧笑出声。 在附中,只要有点关系,像她或者陈一樊那样,走后门进普通班并不太难。但想走后门进实验班,当学校的大宝贝,就不是钱能解决的事了,百年老校并不差几栋建筑。 收拾好表情,她用种轻飘飘的的声音说:“我跟周知悔,只是晓得彼此名字而已。” 路冬相信这话的说服力。 谁让自己从高一下文理分班,到现在大半年了,还没和十三班所有人讲过一轮话。 果然,女同学露出将信将疑的表情,“……那他为什么找你?” “陈一樊不在。” 移花接木不算撒谎,因为他真的不在教室。 好巧不巧,后桌打完水回来,莫名其妙被点到,“什么?” “刚才周知悔来找你。”班长推了推眼镜。 路冬眼也不眨,直勾勾地盯着陈一樊,她知道他们不认识。 收到示意,陈一樊神色自若地应下,囫囵带过。 秋:山雨(2) 午休一个半小时,附中开放自由活动。但怕影响需要睡眠的同学,靠近普高的操场与球场不开放,精力好的会乌泱泱跑去国际部那儿。 连接三大片区的梧桐道上没什么人。 路冬来到附中最古老的建筑群,看了会儿悬山顶,挪步走入廊下。 老陈的位子不在数学科,而在数学竞赛科。 一个独立的宽敞空间,邻座从本来的六七人,减为两人。除他之外的教师,也都带这届高二,分别是理一理二,两个实验班的班主任。 附中的理三是信息实验,老陈也负责他们的数学。 至于为什么一个德高望重的老教师,会跑来带安置了几个‘特殊生’的十三班,路冬猜,大概得归咎于他脾气好,教学理念前卫。 在正式谈话之前,路冬将手里的假条放到老陈桌上,准备让他签字。 老陈正用后方的小水槽洗着茶具,让她等一等,一边想起什么,温吞地问:“上次和你说的中学生美术比赛,你真的不参加吗?” 路冬说不。 “参加一下,对之后申请学校会不会有帮助?”他坐下,擦干手,拿起一支黑笔,“我听文五的张希然说,你一直没有上画室,似乎是自学?但艺术圈子,多认识点人也很重要。” 她不认得那个名字,更不清楚为什么对方知道自己,只好含糊地说:“可能吧。” 小老头对这模棱两可很不满意,目光犀利地凝视路冬。 她沉默了会儿,坦白:“……其实我还没想好,之后是不是真要学艺术。” 对方愣了下。 高一寒假选组的时候,他们已经约谈过一次,“路冬,你之前说的话,现在还是认真的?” 老陈曾经极力劝阻,让她跟多数艺术生一样去文科,而非选最不擅长的理。 她却说出了一个,不容旁人置喙的理由。 “是认真的。”路冬垂着眼,食指捏紧了校服裙的一角,“我还是想,看懂我爸爸留下来的那些建筑图稿,然后完成他最后的设计。” 老陈认识路冬的父亲。 据本人所述,二十多年前,陈与民刚从国内最好的数学系取得硕士学位,远不是如今路冬口中的小老头,甚至年轻得会跟同学们一块儿打球。 路松是他进附中三年后,第一次教的理科实验班的学生。 初次总是印象深刻。 尤其那届理一感情很好,甚至为几个准备出国的同学提早办了饯行宴,路冬他父亲是其中之一。当年路松大学统考考得很漂亮,最终却选择遵从兴趣,去美国学建筑。 如今年近花甲,秃了顶的削瘦小老头长叹一口气:“你自己留意,不要到头来一场空。” 路冬嗯了声,以为这是对话结束的信号,准备告别,却被喊住。 “等等,还没完。” 用白瓷茶具沏了盏瓜片,老陈揉着额角,“人老了,差点忘了找你来是为什么。” 那份抄来的数学卷。 路冬抿了下唇。 “你是从理一那个中外混血……”他停顿了下,“中文名字叫周知悔的男生那儿抄来的吧?” 路冬一怔,巧言如簧的舌打了满腹草稿,统统排不上场。 老陈哼哼地笑,“这就是你翘课的后果了。” “我课上说过,这作业是选拔性质,有兴趣才做。”他说,“本来就不是出给你们的,题目改自历届省赛和集训队的练习题,理科实验里边,没学过数竞的也基本写不出来。” 微微蹙起眉,路冬用一种别扭而不大高兴的神情,看了小老头一眼。 老陈哎呀一声,继续慢悠悠地说:“所以呢,我上午叫你到办公室,就是想问问你从哪块稀世璞玉那儿抄来的九阴真经。结果对比了下理一收来的那份,兜兜转转一圈,还是那小子。” “华裔入不了国家队。”他说,“据我所知,他本人也没意愿。但小郑那心机鬼,就他们班主任,特地搞这一出,想拉他当免费讲师……听说他很厉害,但具体怎么个厉害法,小郑搞得神神秘秘,真是。” 路冬听得懵懵懂懂,哦了声。 语毕,老陈注意到,那壶茶总算泡好了。 大手一挥,递回签好字的假条,送客。 严格说来,路冬的翘课,都是名正言顺地请假。 特长生的身份和附中开放的校风迭加起来,给予了最大限度的自由。 请事假按规矩,得提早报告给任课老师,但路冬向来先斩后奏。 从老陈那儿出来,径自去了艺术大楼。 她固定使用705室,一间离电梯最远、逃生通道最近,人迹罕至的小教室。 许是位子实在太偏僻,连清洁阿姨都常漏扫,这里的视角却能在黄昏时分,眺望远处河面上金煌煌的落霞。 空间被她一人独占。 被白色帆布遮挡的画架与画板之外,几张课桌搁置许多私人物品。 夏季薄外套,白色森海塞尔大馒头第四代,老荷兰标准10色与几罐常见油类,六本素描簿,数本画集,零零散散的用具,五块水彩以及小石膏像。 地上还有些书。 垫在最底下的是数学课本,接着剑桥英英词典,《爵士时代的故事》,《How to Read Greek Sculpture》。 附中严格禁烟,因此,路冬格外青睐的Marlboro Lights基本上是随身携带。 刚坐下,拿起铅笔,摊开纸张,预设铃声响了。 扫了眼来电显示,路冬诧异地接起。 应该是翘了课的陈一樊喘着气,急躁地说:“你在哪儿?快回来,姓康的发神经要去教务处调监控抓你。” 路冬咬唇的动作一时间没控制好力道,破了一角,尝到腥甜的血珠,“给我三分钟。” 赶到崇礼楼,阶梯拐角处,陈一樊等在那儿。 不顾监控,他左手握着手机,额角一层汗,语速飞快:“我刚跑去办公室没见到老陈,班上有王静初拖着姓康的,你现在上去?还是等我找老陈来?” 路冬捏紧校服裙袋里的烟盒和那张签了字的纸,“我有假条。” 陈一樊点点头,说自己再去致知楼的理三那儿找找,实在不行,就先发制人,去请教务处那尊大佛出山。 跑了两步,他突然急停,回过身喊住已经走上楼梯的路冬。 “姓康的不管骂什么,你都别听。” 秋:山雨(3) 走廊静悄悄一片,连成排的教室,讲课音量似乎一压再压。 路冬目不斜视地走着,却挡不住旁人的探究。 连十二班,讲台上授课的老师都骤然停下进度,用种讳莫如深的眼神望向她。 一张抽屉空荡荡的课桌被扔出了十三班,歪斜地搁在廊道,白花花的卷子撒了满地。 路冬没去捡,直直走进后门,然后停下脚步,点开手机。 靠近门边的同学飞快瞥了她一眼,接着比了个,缝上嘴的手势。 黑板前,五十来岁的女老师死锁着眉,低头写写画画,不时看一眼题干。 两个同学拿着习题排在她身旁。 相较等在后方,低着头、脸色发白的班长,距离最靠近暴风中心的男生倒是泰然自若,顺着全班的目光发现路冬时,还朝她点头示意。 偌大教室回荡着用力下笔的沙沙声,路冬遥遥地用唇语向王静初道谢。 那题结束,康春华昂起下巴,红紫色镜框随着动作滑落一段距离,眉皱得能夹死飞蚊,“陈一樊找你回来的?” “呵,还真是沆瀣一气,两坨狗屎作堆。” 路冬半垂着眼,不为所动。 “请假条呢?” 她迈步上前,掏出口袋里发皱的淡蓝色纸条。 康春华接过后,瞧都不瞧。 呲啦几下,纸张被撕成碎屑,慢悠悠地荡了荡才落到地面。 “你倒是好大本事,天天找陈与民签假条,还让同学帮你打掩护,平时安安静静的女同学,还真看不出来骨子里如此长袖善舞啊?” “难怪要钱没什么钱,要关系没什么关系,靠个早死的爹都能让你进附中。” “一分一分老老实实考进来的同学,祖先要是泉下有知,定提早和你爹讨教讨教怎么做人,才能庇荫子孙,中考只要四百分就和他们坐在同一间教室。” 抿了下唇,路冬掀起眼皮,直勾勾看向那张蜡黄的脸。 康春华像个裂口怪物,今天非要将她吞下肚,“看什么看?啊?看什么看?你那什么眼神,给我说清楚!” “从高一下分班,你对我意见就很大啊?作业一次不写,训你几句还闹大小姐脾气了,直接翘课是吧?高二开学到现在几周了,你来上过几次物理课?” “好啊,说是艺术特长生,文化课得放点水,我就得问问你,倒是有哪幅拿得出手的作品?得过哪些奖?和文科班那几个孩子比起来,算哪门子艺术生?” “就是个靠父亲混进附中的,哪来的脸瞪一个师长?” 康春华呵了一声,“要不是李主任以前当过你父亲的班主任,他会在校长面前替你说话?让你钱也没捐多少,就进来十三班?” “我若是你爹,还真庆幸自己早早死了,至少顶着个杭川大剧院设计者的头衔,说出去唬人,不用拉下脸来,求爷爷告奶奶送女儿进母校。” 路冬抿平唇,捏紧了口袋里的手机。 “百年附中,路冬你可真别以为你爹在国内拿下十几亿的设计项目就有什么大不了,附中出的建筑师盖过国家项目的多了去了!可不就是运气好,留下个在杭川叫得出名字的地标性建筑,让旁人多叹一句天妒英才,不然哪会有人稀罕?” 十三班鸦雀无声,本来几个自觉自习的学生也放下笔,又不敢抬头。 康春华也是积怨多时,几大串话不带停,一口气说完,凤眼瞪得比平时大两倍,鼻头上挂着汗珠。只是路冬那双乌泠泠的眼,缓慢地眨了眨,仍旧不服软,毫无敬意地猛盯着她。 沉默夹杂那惹人不快的视线,康春华终于受不了,抄起书朝她脸上砸去,大声吼道:“你到底看够了没有!” 路冬下意识偏过头,却没向后躲开,纸刃割在苍白的左颊上,细细密密地发疼。 她又望向康春华,这回终于开口:“……你说完了?” 露出不可置信的哑然,康春华又抓起书,朝她兜头扔去之前,突然被王静初制止,“老师,这是我的作业本。” 那根紧绷的弦蓦地断了。 不知道哪个胆大包天的男生先扑哧笑出来,随后漫开,空气都在上下跳动。 “笑什么笑!” 康春华使劲拍向黑板,震天响,玻璃窗似乎都晃了晃。 “你到底几个意思,路冬,今天就给我说清楚!” 她实在太激动,过度用力的声音又尖又细。好不容易指着路冬的额头将话说完,大口喘气,鼻息重得让人担心起下一秒,她会不会晕死在原地。 路冬眼也不眨地说:“道歉。” 中年女人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你个小赤佬还有脸要我道歉?” “向我爸爸道歉。” 路冬声音没怎么起伏,还是那阵轻轻的,像竖琴拨过的下沉音节,但最后一个音有些失手,振颤了很久,“你骂我的那些,我无所谓,但对我爸爸……你必须道歉。” “要我道歉,可以。”康春华忽然明白了什么,收拾好自己的狼狈,讥讽地说,“那你呢?你认错吗?你悔过吗?你向我道歉吗?你向十三班受了你影响的其他同学道歉吗?” 刚才破了一处的伤口又被咬开,更浓腥的血味在嘴里绕成漩涡,大力跳动的心脏,似乎全为了那道裂隙喷涌。 她小声地说:“……对不起。” “什么?听不清,给我大声点!” 康春华变本加厉地尖声道,“低着头咕哝一句就是你所谓的道歉?路冬,我告诉你,你别想仗着父亲死得早,母亲又和鬼佬跑了,就给我来个没人教你怎么道歉的态度!” 路冬忽然错开视线,弯腰捡起方才砸来的书本,与她对峙的女人后怕地退开几步。 投掷了某种信号弹似地,五十来双眼睛紧盯着她的动作。 拍了拍上头的灰,路冬将书递给讲台旁,整个争执过程都待在第一线的男生,“谢谢。” 王静初挑起乌黑的眉,拇指向后,朝路冬示意那个,也一直排在原地的女班长,“先是徐悦问我题,我不会做,我们才一起来请教康老师。” 路冬愣了下,像首次知道,原来自个儿班长的大名叫徐悦。 她有些不自在地开口:“谢谢你,班长。” 话音落下,前门口出现陈一樊拉着老陈的身影。 小老头出声喊住康春华,又让同学们自习。 路冬看了一眼,当着所有人的面,头也不回地从后门走了。 过了午后,天色骤变,吹起啸啸的风,今日注定不会有晚霞。 路冬现在没有假条,也没有门禁单,只能绕远路,穿过旧书院后方的小树林,从斑驳低矮的石墙翻出去。 刚上公交车,就开始飘雨了,到古拔路的站点时下得正大。 便利店的玻璃门收到红外线示意,灵敏地打开。 秋:雪原 蹲在开架柜前清点货品的孙艺喜,说着欢迎光临,回头看去。 濡湿了的深褐色皮鞋、黑褶裙、白衬衫,差个侧背包便是标准的附中校服。纤瘦的身形,湿漉漉的乌黑发丝贴在颈子上,还有那白得不大健康的肤色,是路冬。 既然是熟人,孙艺喜便晃了晃手里的盒装鲜奶,“等我收完这些。” “好。” 回到店外,路冬点了支烟站在屋檐下,划开锁屏,一进去还停留在刚才的录音页面,退出后打开微信,进到置顶对话。 路棠周日凌晨发来消息,告诉她自己现在在机场,准备去西城,这一周都不在杭川。还说有什么事情,可以找周知悔,他不会介意被叨扰。 她打了通电话给姑姑,忙线,拒接,让她留言。 倒是陈一樊又找来。 路冬很快地接起,正想道谢,今天劳烦他满附中地跑,是真的两肋插刀的好哥们。 那头先开口:“多谢姑奶奶,我被我家那老头禁足了。” 他是轻快调侃、满不在乎的语气,所以路冬也笑了一声。 “姓康的没完没了,和老陈吵到教务处去了,最后嚷着要找你家长。” 路冬声音扁平,不带任何嘲讽,单纯地叙述:“她想找谁?去西城请正出差的路棠?还是去下曼哈顿找我母亲?我没有程凯琳的联系方式,只能替她联系助理。” 静默片刻,陈一樊岔开了话题,说起即将来临的中秋连续假期。今年离国庆很近,向老陈问了校历安排,附中会先补课再合着一块儿放,“我和Simon他们约了去马尔代夫,你要不要一起?” “不要。” 路冬拨开被风带到唇角的一缕头发,过几秒,念及他今日劳苦功高,多补了句话:“我不想当电灯泡。” 陈一樊骂了个脏字,“……我没约她。” “是没约还是约不到?” 那一刻,她暂且忘了粘稠的秋雨,漫不经心地揶揄。 陈一樊也笑,“姑奶奶,饶过我吧。” 接着,男生和路冬说,一伙人预计假期第四天出发。 因为假期第二日晚上,欧冠小组赛第一轮,竟然就有拜仁慕尼黑对曼联的戏码,国际部的朋友订了太古里新开幕的餐酒吧,“这你总得来了吧?” 路冬嗯了声,没再多聊,挂断电话。 抬眼看向对街,一样的红砖墙与爬山虎,少了往来的行人。 她被突如其来的乏力感虏获。 慢慢蹲下身子,水珠从发梢滚落,溅到手背上。意识到自己又成了落汤鸡,今天却没有飞奔回去的理由。 孙艺喜从自动门后探出身子,“路冬?我好了。” 收银台前,路冬问她还剩几包白万,女生数了数,随后摊开手掌晃了晃。 “那都给我吧。”路冬点开支付页面,递给她扫码。 孙艺喜察觉到异常,“你今天怎么这么早来?” 路冬摇了摇头,只说:“有点困。” “生病了?”大概是听出她的鼻音,孙艺喜跑去拿了盒维C软糖扫给朋友,“免费的,记得吃!” 路冬一怔,错愕地道谢。 古拔路上的那间老公寓,严格说来,是路冬的奶奶家。 隐在杭川旧时法租界的巷弄间,上世纪初,比利时人建造的折衷主义建筑。 如今路冬一个人生活,空间很大。 口袋里,六盒万宝路被掏了出来,东倒西歪地躺上玄关旁的矮柜。 她摸走一支烟和打火机,然后像踩着舞步,晃头晃脑地绕开铺木地板上横陈的各式颜料与画笔,来到偌大客厅与阳台的交界,打开角落一盏落地灯。 本来应该先去洗个热水澡,但看见那暖黄的光晕,就不想再挪步。 脱掉湿透了的衣物,路冬拉开玻璃门,随意地扔向室外的红色釉面砖,然后屈着身子,以一种重回母体的蜷曲姿态坐了下来。 那支烟抽完,路冬将脸埋进膝盖,蹭了蹭,不知不觉坠入梦乡。 一些光怪陆离的片段,醒来之后,前额疼得像被铁锤哐哐砸过。 天色远没有渐亮的迹象。 趁着还有些许意志力能驱动手脚,路冬进浴室洗漱,水气氤氲,大脑连同身躯一块回暖。 冷热交替,玻璃镜面上一层遇冷凝结的白雾,像不冻人的霜雪。 收拾完,总算躺到床上,她看了眼手机,老早过了换日线,却仍旧静悄悄。 于是,她拉黑了路棠,将东西扔向床头柜。 路冬不知怎么,想起路松说,她出生那天是大寒。 杭川不顾新闻联播中的全球暖化,书上写的圣婴现象,硬是下了十年来最大的一场雪。 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像极了遥远的北国。 她记起了刚才梦中的片段。 路松牵着三、四岁时的自己,在雪地摇摇摆摆地向前了好一段路。 穿过松树林,来到三岔口,他的幻影松开了手,消散无踪。 须臾间,身侧的人换成她的母亲。顶着三十初头那会儿的容貌,大波浪卷,菱唇,乌黑浓烈的眉,还有上挑的眼尾。 那道身影却在指尖相触前,扭头离开。 然后是路棠,她匀速走在路冬恰好能一眼看见,却怎么也追不上的地方。 当她停下奔跑,赫然发现地上没有了足迹,不知道接下来,该在暴雪中往哪个方向去。 这一刻,有种迷茫的自由。 路冬眨了眨眼。 纯白的天花板停止旋转,缓缓升起,固定在跳起来也碰不到的,它从没变过的高度。 翻身下床的第一件事,找件宽版的厚卫衣穿上。 第二件事,喝了口水。 最后一件事,她坐上画架前的伸缩椅,任凭握着笔的右手萌生自己的意志。 窗外的阳光角度一换再换,影子变长,变短,再变长。 颅骨内,似乎有一支不知疲倦的交响乐团,请来了Hilary Hahn的分灵体,不间断地演奏Sibelius D小协。让那雪原在永昼之中绵延,再绵延,永远无法抵达尽头的极点。 直到被短促的门铃声打断。 起身的瞬间,她听见手机在房间呜呜呜地震动。 霎时难以决定,要先接电话,还是往猫眼望一眼。 于是情况变成了,握着正活蹦乱跳的手机,直接打开深铬绿的防盗门。 那人很高,路冬只到他胸口。 从衣着辨认出,是附中的白色校服衬衫。细节处却与自己那件有些不一样,少了铁灰色棉线绣出的学号。 铃声停了。 路冬眯起眼,想试着看清对方的长相,还没来得及仰头,就先听到那阵干净的,像被雨水浸湿后的石板路,沉中带柔的声音:“路冬?” 她愣愣地喊:“……爸爸。” 回应她的,是骤然触上额头,干燥而略微粗糙的手。 几乎是肌肤相贴的瞬间,头顶上传来一阵听不懂的外语,急促而烦躁,像一串脏话。 路冬猛地回过神来,向后退一步,看见那玻璃珠似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 梳理整齐的蓬松黑发,完整露出的面部线条,象牙白肤色,深邃眼窝,高卢男人常见的,利落收窄的下颚。 是周知悔。 对视的刹那,他似乎耐心告尽,蹙起眉,用那法国腔的英语飞速地问,知不知道自己他妈的烧得很厉害。 许是被流畅地夹在话语中的那声fucking给吓到,路冬愣了下。 不等她反应,他下一句切换回标准普通话,毫无起伏地说:“换上外套,我带你去医院。” 进房间找了件不怎么合时宜、大了两号的缟玛瑙色羊绒哈灵顿外套,穿上后丝毫不觉得热。 离去前,衣柜门后的镜子,映出她向来苍白的脸,如今泛着一层潮红,出奇地有血色。 额头非常烫,路冬后知后觉,自己就是一尾正在沸水泡澡的生白虾。 秋:QuickBurger 周知悔没进玄关,在大门外头回着短信。 见到她背靠门板穿鞋,却像只企鹅左摇右晃,没个重心,干脆收起手机上前,蹲下身,调整好帆布鞋的鞋舌,然后示意:“左边。” 路冬愣愣地照做,然后思维发散地想着,刚才居然还记得顺手穿船袜。 他的头发有天然卷度,低头望去,几缕不听话地反翘。 当周知悔俐落地系好两条鞋带,起身的时候,路冬忽然伸出右手,若即若离地勾住他的左手小指,带着他的手背轻轻碰了碰滚烫的脸颊。 她是真的烧昏了,灵魂出窍,大脑管不住嘴的想法,“抱我。” 不知道周知悔怎么想的,弯下身来,看了会儿她的眼睛,问她,是不是没力气走了。 路冬扑扇着眼,良久才嗯了声。 他说,我背你下楼。 双手无措地捏着男生的校服衬衫,左耳轻轻贴在他的背上。 与对方稳健走过五层楼梯的步伐相比,路冬的耳畔不安分地嗡嗡作响,像锅炉过热的警报,却分不清是出自那痛得厉害的眼窝与前额,还是别的地方。 车似乎已经在外头等待多时。 路冬又困又冷,纷杂的交谈听起来像风声无意义的低喃。 被放上后座,她勉强睁开眼,拉住表哥的衣摆,小声地说:“不要放开我。” 周知悔沉默了一瞬,似乎在犹豫,最终顺从地在旁边坐下,让女孩子能枕着自己。 这次梦中什么也没有。 醒来的时候,看了会儿前方墙上印着的深褐色字体,International Medical Services,大脑花上几秒,意识到自己在医院。 杭大附医国际部急诊,白花花的照明,松软软的圆沙发,空荡荡的候诊区。 路冬坐了起来,光裸的腿上盖着的西服夹克落到地面,左手去捡,才发现扯到吊瓶,一阵碰撞,嘶了一声。 本来在远处闲聊的护士赶来,检查了下针头位置。 接着用生疏的英语比手画脚地告知,只是普通感冒,但长时间未进食,低血糖与脱水放大了症状,开了两天份的药,已经给一起进来的男生了,再十五分钟就能走。 路冬一懵,没反应过来,于是点了点头,朝对方勉强笑了笑。 等护士走远,身后传来一道声音:“我和Clement带你来的时候是用英语,我想是出于这个缘故。” 路冬猛地回头看去。 现在才注意到,浅蓝色环形沙发的另一侧,坐着个非常高的男生。麦色皮肤,金棕色画染过肩羊毛卷——像汤水吸太多溢出来的泡面,眼睛很大,睫毛像骆驼似的,有些鹰钩鼻,却是东亚人种的脸型。 普通话和表哥一样带了点西城的儿化音。 她咬着唇,注意力全用在猜测对方是少数民族,还是混血。 “George Kimberley。”他倒是没察觉路冬猜谜的乐趣,径自公布答案,“中文名字是金京。” 哦,英国人。 路冬收回视线,抱紧了怀里的附中西服外套,是那阵淡淡的雪松味道,“我哥呢?” “说是去买晚餐……”对方看一眼手机,将近八点十五。酷似Led Zeppelin主唱的卷发晃了晃,双手一摊,“一个半小时了,让他随便买街角的McDonald,结果借走我的车不知道开去哪儿。受不了挑食的法国佬。” 路冬愣了下,“他有驾照?” “国际驾照。法国前阵子改17岁就能考,总之他有。” 她哦了声。 “你叫路冬?” “嗯。” “附中普高的?” 路冬点点头,对方突然递过右手,有些错愕,一秒之后才回握。他随意摇了两下,放开后继续介绍道:“国际部12年级。” 收回手,想了圈,觉得夸赞对方普通话说得很好,这种客套太过无聊,于是她说:“能问问你的身高吗?” 似乎常被提起这个话题,金京促狭地笑了下,“比你哥高15公分。” 路冬不怎么肯定,“……196?” “198。” 路冬哦了声,心想,难怪。 没一会儿,男生又问她,看不看英超。 路冬摇了摇头,“我看西甲。” 他耸肩,显然兴趣缺缺,“其他运动呢?” “网球。”路冬说,“我喜欢Rafa。” 男生瞬间亮起的眼睛又暗了,瘫回原位,突然挂上一抹揶揄的笑。 英国人通常会支持大小Andy?路冬乱七八糟地揣测,万一金京下一句是嘲讽Rafa在红土中打滚,她一定会失去理智。 结果,对方朝她身后懒洋洋地出声,语气极其熟稔:“Clement,你是不是跑回巴黎买Quick Burger?这样铁定超速了吧?赶着一小时来回。” 闻声望去,穿着白衬衫、黑色西裤与皮鞋,拎着两个纸袋的男生置若罔闻,不急不徐地上前。 在沙发坐下后,周知悔侧过脸,言简意赅地问路冬:“牛肉还鸡肉?” “你喜欢哪个?” “鸡肉。” 她分神地数着那浅灰色瞳仁里的花纹,脱口而出:“……那我要鸡肉。” 金京笑了出来,倾身拿走牛肉汉堡,却在看见包装的时候,爽朗笑声变了调,“你这时间开去国贸那儿?就为了买Pap的burger?老天,Clement,偶尔吃一次美国佬的fast food不会让你舌头萎缩。” 周知悔又问路冬要海鲜白兰地蔬菜清汤还是热牛奶。 “清汤。”这个容易回答,她喜欢海鲜。 “苹果塔还是杏子塔?” 路冬求助似地仰起脸看向表哥。 左后方的男生实在善于见缝插针与调侃:“别为难他,世界上没有Clement不喜欢的甜点。” 周知悔仍旧懒得搭理,对路冬说:“我各买了两个,你可以都试试。” 事实上,除了金京拿走的那份牛肉汉堡和牛奶,鸡肉汉堡、法式清汤,苹果塔与杏子塔,他都买了两份。给英国人的薯条蘸酱也与众不同,是麦醋,剩下则都是法式蛋黄酱。 吃了一口发现,薯条的蛋黄酱和鸡肉汉堡里的味道不大一样,香草与盐味更重一些。 路冬完全能理解表哥,为什么宁愿堵车也要去国贸买这家汉堡。 Sous vide 处理的去骨春鸡,被浓淡得宜的迷迭香与小茴香腌过,些许黑胡椒的辛辣让鲜与香的厚度更绵长。西红柿似乎选了两种,一个清甜带香一个浓郁偏酸,特制蛋黄酱中多加了柠檬汁与第戎芥末,将两者极好地糅合。 顶层的酸面包,内里抹着薄薄一层Camembert奶酪,口感变得顺滑湿润,像巧妙增加流动性的调和油。 她一口一口地吃,全副心神都被味蕾拿去,完全无暇顾及周遭,大脑有种欢愉感在升腾。 实在是太美味了。 咽下最后一口,路冬伸出舌尖,舔了下沾到些许蛋黄酱的汉堡纸。 “很好吃对吧?”金京笑着低头咬住白色吸管,手里是杯怡泉树莓气泡果汁,含糊地说:“只能原谅他了。” 周知悔正将汉堡纸捏成球,冷不防地冒出个法语单词。 放慢速度的声线,懒洋洋地嘲讽。 路冬捕捉到陌生的喉音,下意识望向他的颈子,恰好男生递了张纸巾过来,慌张地借过。 那个单词的意思大概是‘英国人’,因为金京也呵了声,“French.” 出于进食习惯,那杯海鲜清汤,路冬还没喝。正要去拿,刚才那护士总算想起她,过来查看吊瓶的情况。 她伸着纤细的胳膊,一眨不眨地盯着对方的动作。针头从左手静脉抽离,瞬间的疼痛让上一刻,透过进食获得的一阵飘然幸福彻底消散。 血珠漫出来,落在冷白皮肤上,像朵腊月的红梅,很快地被棉花吸走。 纸杯装的汤已经彻底放凉了,不然味道应该会像汉堡一样好。 但时效过了就是过了,就像她莫名其妙地赌气,拉黑路棠。 原本路冬自己跟自己约定,一晚上就好,却拖到现在,惹出一堆麻烦,所有补救都是徒劳。 秋:MarlboroGoldTouch(1) 当路冬表示,吃不下了,甜点得带回去之后,周知悔问她,手机在不在身上。 下意识摸索外套口袋,空空如也。 然后是裤兜,但她忘记,自己仅穿了一件白色宽版厚卫衣。 坐下后,衣摆卷了上去,长度不到大腿一半。光裸在外的肌肤上,盖着的还是表哥的附中制式西服。 路冬无措地回视,然后摇头。 似乎是得到意想中的答案,他垂眼滑开手机,点入联系人,递给女生,平静地告知:“路棠很担心你。” 周知悔对她姑姑,是用英语名备注,Isabella Lu。 当准备按下播通键,他和金京离开了沙发,路冬一怔,视线随他们而去。后者回过头,看着她勾了勾唇,食指一伸,示意他们到急诊大厅的另一侧出口,等她讲完电话再回来。 路冬多凝望了会儿。 羊毛卷搭着表哥的肩,半个身子压低,从裤兜里掏了包红装登喜路。 纸盒上,大半个白框印着‘SMOKING KILLS’,晃两下,对方没接。金京双手一摊,摸出打火机,等到玻璃自动门一开一闭,火光骤亮。 隔得实在太远,路冬闻不见丝毫登喜路点燃的气味,只有医院发苦的消毒水。 收回目光,手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 她需要那支登喜路,迫切地渴望尼古丁抚平心上的褶皱。 电话响了片刻,很快被接起:“Hello,Clement. Are you staying with ……” “是我。”路冬说。 路棠沉默了下,像在切换语言模式,“……退烧了?” 她嗯了声。 “冬子,你等会儿再去找一次医生,用普通话自己和他说明清楚哪里不舒服。”路棠说,“刚才周知悔带你来,沟通用的是英语,虽然是国际部急诊,但怕有些地方……” “不用。”路冬打断她,“我已经好多了,买来的晚餐也吃完了。” 那头又是阵良久的静默,“……你还在生气吗?” 路冬抿了下唇,茫然地想,自己早该习惯了,“没有,没有生气。” “那号码……” 她说,“手机没电了。” 电磁波让那头的声音有些沙哑,“冬子,对不起。” 路冬屈起膝,将脸埋进那宽大的男士西服之中。孱弱的雪松垂下枝桠,慈悲地包裹她,气味很轻很轻,它已经快消散,却还是竭尽所能地提供慰藉的怀抱。 路棠每次都这样,面对家人的事,看似上心,却总自说自话。 比如,她在伦敦工作的最后一年,也就是路松去世那一年,已经和周知悔的父亲在当地结婚,却一直瞒着所有人。 直到中考完的暑假,突然地表示,自己有个继子,并且要造访这座城市,希望她能一块儿去杭川国际机场接人。又在接到人的当晚,唐突地告知,那个不甚熟悉的男生将要搬进路松的房子,和她们生活一段时间。 她气得将路棠从英国带回来的油画颜料砸个稀巴烂。 之后,路冬第一次拉黑了姑姑,整整半年。期间独自搬去古拔路,奶奶留给路棠的公寓。 “不,不用对不起。” 路冬知道,这回在西城的国际仲裁对路棠至关重要。而她只是没办法处理好情绪,在不合适的时间想得到一丝安慰,接着一串幼稚的赌气,像蝴蝶效应,造成如今的困扰。 精明果断的涉外律师似乎慌了神,无措地呼唤侄女的小名,最后勉强化成一段解释:“我今天清晨回拨给你,你没接,中午陈老师打电话过来找我,说你没上课,也没和他或陈一樊联系,你以前从来不会这样,完全找不到人……” 是了,她上回只是拉黑手机号码,还留着WhatsApp,会和姑姑定时报平安。 路冬用力捏着手机,闷闷地说:“对不起。” “我实在走不开,所以才请周知悔去找你……你不要因此反感他,好吗?” 听完,路冬一怔,话到舌尖却说不出口,她早就已经不讨厌从天而降的表哥了。 甚至…… 她下意识摇了摇头,甩开那阵突如其来的粘腻潮闷,却挥不去几天前,那个下雨的周六。 低垂着眼,发现雪松的臂弯,也可以是一片细细密密的罗网。 “我从来都不讨厌他。”路冬一顿,盯着帆布鞋的鞋尖,缓缓地说,“我只是……在赌气而已。” 周知悔在去年夏天,抢走了她从前唯一的亲人,却也成为了她的亲人。 耳边,路棠担忧地唤了声她的名字,“冬子?” 压下那阵躁动,路冬扑扇着眼,小声地说:“我累了,回去再给你电话。” “你还在生病,不要独自住古拔路,跟周知悔回春明景,我会跟他说。”她一顿,“那儿应该还有你的校服,但明天不想去的话,就向老陈请假。我尽可能后天回杭川……然后,我想我们需要谈一谈,好吗?” 路冬嗯了声。 “到家之后,用座机拨给我,我等你。” 通话结束,路冬摁灭屏幕。 抱起表哥的外套,刚起身,他的手机又亮了。 WhatsApp消息提示。有预览,一串法文,头像是个抱着女友的西方人,叫做Jean。 她的视线下意识多停了一会儿。 周知悔的手机锁屏,出乎意料地,不是iOS自带的红黄蓝靛色块,而是一只趴在壁炉前方,用无辜而哀怨的目光看向镜头的白色大狗。 铺在下方的地毯,繁复而巧妙对称的阿拉伯纹样,颜色是让人挪不开眼的medium Persian blue。她想起Vermeer画的那幅《持水壶的年轻女人》,更大面积,更奢美的钴蓝。 画面自动熄灭,路冬抬起眸,正要迈步,却见到在遥遥另头的人。 离得太远,已经看不出那双眼睛本该的色彩,而是一片漆黑。 保险丝熔断,腿被地面伸手拉住,动弹不得。 她知道自己不该第三次错认,但无法遏制冲动,朝向自己走来的表哥,小小地喊了声:“爸爸。” 男生的神色一点变化也没有,不知道是没听见,或者压根不在意。 出于浅薄的认识与直觉,路冬觉得是后者。 这一点上,他们是相像的。只不过,周知悔将她划入圆形之外,而他却在短短几日之间,来到她的圆形之内。 周知悔轻巧地拿回了手机,又用那只手,碰了碰她的额头。 路冬仰起脸,忽然轻飘飘地瞪他一眼。 那双半耷拉着眼皮的浅灰色瞳仁映着她的幼稚,像一种与生俱来的包容。 对视了七秒,路冬在心里默读着计数,一下一下地呼吸,终于选择落荒而逃,垂着眼勒紧怀中的外套。 她讨厌周知悔漫不经心的沉默,那阵游离与随心所欲。 忽然地,有个硬纸盒碰上她的左手掌心。 下意识握住,路冬茫然抬起眼,周知悔歪了下头,声音与平时并无二致,好心地告知:“Geo有打火机。” 未拆封的黑金相间烟盒,上头有着不解风情的危害图示和警语,写的似乎是意大利文。 Marlboro gold touch。 他那天在露台,抽的是这个吗? 大概是见表妹又呆愣愣地盯着自己,周知悔喊了她的名字。 沙沙的,像松针上愈积愈厚,最终受重力牵引,扑簌落下的雪。 他说,路冬,开心点。 万宝路香烟在周知悔眼里,似乎成了拿来哄小孩子的巧克力。 路冬蓦地浅浅弯起唇,走在他身侧,直视前方出口,轻声说:“没有不开心。” 秋:MarlboroGoldTouch(2) 急诊大厅外,右手边的候车廊,几张墨绿长椅。 那头金色羊毛卷实在显眼,反射室内的光,适合挂上圣诞树。察觉向自己走来的两个人,金京换了只手拿烟,取下耳朵上的Air pods,“现在回去吗?等我抽完这支?” 周知悔遥遥地回了句法语,对方居然听得懂,又恢复闲适的坐姿。 走至金京身侧,闻到那阵英式烤烟的气味,说不上喜欢,没什么感觉。 路冬右手拨弄着Marlboro gold touch的封膜,呲啦一声,指甲将它划开一道口子。 实在很馋,于是她在站定后,稍稍低下眼,看着前方男生琥珀色的瞳仁,动了动唇瓣:“能借个火吗?” 金京似乎有些诧异,挑高一侧的眉。 很快地,察觉到她手里的烟盒,了然地笑笑:“Here you go.” 递出来的那枚打火机,有着金色底面,纯银浮雕,刻着母狼和两个男孩,看上去是罗马建城的那则故事。 路冬打量了一瞬,准备接下,却被拦路。 那只修长宽厚的手,没有蓄留任何多余指甲,像一弯浅浅的月牙。如果贴上她的额头,则能感受到坚硬的指骨,微凉的皮肤。 除了打火机,周知悔也顺走了刚拆封的万宝路。 指尖有一瞬间的相触,路冬下意识勾起食指蹭了下,他浑然未觉一般,站到两步外。晃了晃烟盒,拇指掀开纸盖,灵巧而老练地,用食指与中指夹出纯白烟卷。 不知怎么,金京突然揶揄地发出一声“Oh”,尾音拉得很长,扬起下颔,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挑衅作用不大。 周知悔半垂着眼,微微低头,咬住烟嘴。 紧接着叮一声,火苗跳动,照亮眼睫落下的大片阴影。 橙红与鸦灰恰到好处地融作一团颓唐。 路冬攥紧了外套下摆,厚实的羊绒来回蹭过拇指的第一指节。 金京突然放弃标准英语,混着怪腔怪调,飞速地调侃:“你不是只抽法国烟……” 后面一段,超出路冬能听懂的范围。只见周知悔掀起眼皮,轻轻扫他一眼,将烟卷又拿了下来,弯身把纸盒塞回路冬手中。 无暇去思考,为什么周知悔能忍住,不急着尝一尝意大利的滋味,路冬也打开那个令人迷醉的魔盒,偷偷摸了支出来,樱桃红的唇瓣衔住它。 下意识地,舌头舔了圈烟嘴,似乎与抽惯了的Lights区别不大。 仰起脸,正想向表哥拿火,路冬却听到那灰蓝的声音不轻不重地要求:“咬紧。” 不等大脑思考,身体本能地服从,力矩向上些许,烟头来到一个方便他引燃的位置。 男生垂首的刹那,路冬又能看清浅灰虹膜的纹理。 一如刚才,再次傻兮兮地试图去数,他的右眼中,究竟有几道前表面血管褶皱。 数字来到三,思绪被乍现的火光打乱,纸卷里的烟草被点着,食指指尖若有似无地划过她的下颔。 直到周知悔退开,回到原先的距离,路冬仍旧像个第一次抽烟的、愚笨的初学者,忘记该如何吞咽。别说优雅的手势,只能匆忙将烟卷取下。 但已经迟了,肺部被尼古丁横冲直撞地踩踏,没忍住咳了出来,又或许是因为还在病中,脑袋微微发晕。 她听见表哥喊了自己,不真切的声音中,带了些许错愕。 喉咙黏住了,说不出话,路冬只好摇摇头,示意自己不要紧。 羊毛卷也凑上前关心道:“没事吧?” “嗯。”路冬挤出一个鼻音,空着的手捏了捏表哥的外套袖口。 心跳得太快了,她需要一个好心人,来教导她如何顺畅呼吸。 忽然,金京问了句:“万宝路怎么样?” 她已经缓过来,闻声望去,周知悔站到了长椅的另一侧。 那位子恰好是下风处,过了一天,雪松味道已经彻底消退。因此只能自个儿想象,它与烟草混在一块儿会成为什么色彩。 也许是,开在雪原上的红花?那么冷的地方,有植物能开花吗? 正胡思乱想,男生回了串法语,金京用更浮夸的语气复读一遍,然后笑起来。 周知悔接起电话,没有特意避开,简单地交谈了几句。 通话结束,金京问道:“Jean?” 他点头。 男生切换回普通话:“你没和他说,已经找到你妹妹了?” 路冬一怔,猛地瞪大双眼,金京也正好转过头来,一缕卷发垂落,轻巧地解释:“我们今天一起去国际部新开的Café吃午饭,他刚好收到消息,说你不见了,我和Jean一块儿帮忙找。” 她撇过脸,羞愧地小声说,“谢谢。” “听说,你和你们的物理老师吵了架?被请了家长?” 金京口吻轻快,丝毫不觉得这事难堪,像在谈论太阳报上的一则八卦,“我在伦敦读寄宿学校那会儿,也被请过一次,然后就自由了,不用再戴那愚蠢的硬草帽。” 周知悔冷不防地,用平淡口吻补充:“他因为斗殴被开除。” 那是个听上去很严重的词汇。 往嘴里送烟的动作一顿,路冬垂着眼,哦了声。 “然后我跑到巴黎找Clement,没想到乖宝宝居然休了学,我们就干脆一起去他在法国南部的老家度假……噢,那真是愉快的半年,对吧?Clement?” 周知悔敷衍地应声,耷拉着眼皮,抬手吸了口烟,没有分来一个视线。 白雾往远处的夜晚逃去,路冬愣愣地消化了会儿这段话承载的信息。 一截烟灰落到水泥地,才反应过来,他们早就认识。 金京散漫地笑了笑。 “我想说的是,被约谈也不过一群人假正经地演戏。我打断那混球一条腿都这样了,何况,仅仅是因为和老师吵架,而被请家长呢?你不用多担心。” 她张了张口,猜他是误会了,一时之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单单请家长这件事,自己并不在意。 真正令她坐立难安的是那则录音。 中年女人羞辱的言语,放出来的确能要回一句道歉,但也同样能给姑姑带来悲伤。 羊毛卷话是真的多。 中英参杂,絮絮叨叨一大串,忽然他不经意开了句玩笑:“不然你让Clement充当家长,代替你姑姑去见老师?” 路冬不由得朝表哥的方向看去,方才他处在对话之外,此时刚回神,双眼透着丝柔和的茫然。 金京又说了遍。 周知悔没答应,也没拒绝,就那么平静地瞧了瞧路冬。 话题又绕开,仿佛那段提议真是随口一说,不过言者无心,听者有意。 电梯降到杭大附医国际部停车场,门一开,和急诊大厅一样,有些空荡。 周知悔将钥匙抛还回去,让他们先上车,自己到一旁的机台缴费。 一个左右两旁都空置的车位,领路的男生停下步伐,大灯骤亮。 路冬愣愣地弯下身,盯着它的车标。 数秒后,喃喃出声:“Aston Martin DBS Superleggera 007 OHMSS edition.” 她像个正受考核的尽职导购,将这款车的设计初衷,致敬1969年上映的007系列电影第六集《女王密使》,再至整体规格,以及集团主席Andy Palmer介绍的一席话,一字不差地背了出来。 那带有惑人金属光泽的橄榄色车身和万宝路一样令她上头。 凝视了会儿,路冬歪着脖子,问有钱的羊毛卷:“我可以摸一下你的车吗?” “如果你喜欢的话,甚至可以直接躺车盖上,我不介意。”他对着车头,摆出请的手势,漫不经意地笑了笑,乍一看倒有些英伦绅士的风度,“真的。” 路冬远远地见到那个瘦高身形,仰起脸,莫名雀跃地喊了声:“哥。” 周知悔偏了偏头,没有回应,走近后,隔着羊绒外套与厚卫衣,疏离地碰上她的背脊,将她从引擎盖上带下来。 另侧车门边的男生用英语说:“比起《The Bureau》,你妹妹可能更喜欢我们英国人的double-O-seven和Aston Martin.” 她有些想笑,羊毛卷是真的喜欢挑衅表哥,乐此不疲。 当下周知悔没有回应,选择替她拉开车门,放下前座,腾出2+2的后座空间,这才慢悠悠地用法语回话。 他们两个总说着自己的母语,又能顺场地同步理解对方的意思,实在不可思议。 挡风玻璃外,金京摆出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 声音隔着金属有些糊,但大致是在抱怨一个叫Pierre的人不借他车。 轿跑车的后座本来就是不受重视、鸡肋的存在。 路冬勉强调整好坐姿,腿不大能伸直,习惯性地反手摸索安全带卡扣,找了会儿,一无所获。 表哥压低了背,探过大半个身子,抓住那枚金属扣。 几缕发丝缠上他的指缝,也有几缕缠上她的呼吸。 实在太近了,只要周知悔手一偏,就能触碰到她开始发烫的耳垂。 路冬故作镇定地喊了一声哥,“……你可不可以冒充我的家长?像金京说的那样。” 他仍旧爱答不理,径自替她系上安全带。 咔地一声,刑求用的铁处女安装完毕,手腕无力地垂在一侧。他的无视令人愤恨,将圆心坐标推回原点,女孩只剩如同蝴蝶扑动的眼睫能宣泄委屈。 也许是因为夜深,三人都疲惫,Bang amp; Olufsen音响慵懒地放着《In My Life》。 回路棠家之前,车还是绕去了古拔路,反正两者距离不远。 副驾进出方便许多,周知悔帮她拿了手机和书包。 等待的时候,车厢内的音乐成了Carly Simon,为1977年上映的电影献唱的《Nobody Does It Better》。 秋:橙子,薄荷,巧克力 电梯里,还是那两幅画,不过万代兰从黄色换成了紫白色。 没有人出声,进了门也是。 偌大客厅,挑高的吊灯下,一眼望去,比周六那会儿凌乱不少。 米灰色沙发堆着前些年出的15寸MacBook Pro,以及几摞厚实的书。茶几上,除了纸笔,水杯、五颜六色的巧克力包装纸,毫无规章地各自占地为王。 路冬洗漱完,换上墨绿的Oversize旧T恤当睡衣。 往厨房去的时候,经过连廊。 从外围不经意一瞥,巧克力纸已经全数进了垃圾桶,书本与纸张少了许多,整齐地迭成一沓。 周知悔屈着身子坐在沙发与茶几的间隙,底下是柔软的素色羊毛地毯。头微微低着,发顶上的深靛色毛巾顺势垂落,恰好遮住脸庞。 那台MBP被搁在膝间,背盖的缺角苹果发着光。 端了杯温水出来,远远地,男生抬起脸,提示她:“药在这里。” 她愣了愣。 不过半小时没见,那高挺的鼻梁上,突然多了副,不算粗也不算细的金属黑框。镜片折着层普鲁士蓝,应该是平光镜。他本来比她大不到两岁,这样乍看上去,却像个在赶deadline的大学生。 拖着脚步上前,一股脑地将药片全塞进嘴里,路冬下意识皱起了眉。 尖锐的苦味,像黏上舌苔的烂泥,猛灌大半杯水都冲不散。 周知悔没出声问她要不要,甚至眼也没抬,径自递来一块巧克力。 花了半秒钟,屈从于唇舌间挥之不去的涩,路冬决定接过那个亮橙色的锡纸包装。一剥开糖纸,可可与柑橘香跳起华尔兹,她咬下半块,含在舌与上颚之间,甜苦交错。 在表哥身侧一个有些微妙的距离坐下,闻到淡淡薰衣草,应该是他的洗发水。 角度正好合适,路冬望了眼笔记本,满屏密密麻麻的法语与数学符号,于是想起羊毛卷说的那句,乖宝宝居然休了学。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独自搬来杭川,正如她一点儿也不清楚,他从前的经历。 一年前还能漠不关心。 怎么也想不到,如今想开口搭话,都要先在心里反复练习。 忽然地,男生合上电脑,拿下眼镜,随手扔到沙发,然后将另一侧地毯上的巧克力盒放到她面前。 内容物还剩三分之二,五颜六色的锡纸,像极了固体水彩。 路冬慌忙垂下视线,装作认真研究的模样:“……你喜欢哪个颜色?” “Lapis Lazuli.” 周知悔将呈现搜索画面的手机递了过来。 青金石。 于是路冬在排列整齐的巧克力片中,选了一个深靛色。 他用听不出喜好的声音提示:“海盐。” “好吃吗?” 周知悔嗯了声,“但这盒里头,我更喜欢橙子。” 碍于鸡肉汉堡这个前车之鉴,路冬顿感窘迫,闷闷地出声:“是你刚才拿给我的那块吗?” “是。” 片刻,没有下文。 她意识到对方只是单纯地分享,并不需要得到回应,于是拆开掌心上的第二块巧克力,放进嘴里。 周知悔一边擦着头发,一边看着路冬,突然开口:“你告诉路棠了?” 她茫然地向他眨眼。 “让我去见你的物理老师。” 路冬总算反应过来,低下头,指向纸盒里的绿色锡纸,“这是薄荷?” “是。” 嘴上说着无关紧要的:“我喜欢薄荷。” 微凉,微苦,微甜。 一大口吃下去,能舒缓她容易紧张的小问题。 “我等等……”路冬抿了下嘴,趁着薄荷醇还能镇定心绪,缓缓地说:“或者现在,就打给她。” 康春华似乎没有和路棠直接联系。 姑姑只说,老陈希望她有空能去趟附中,或者用电话,好好地讨论一下侄女的学习情况。 意识到这点之后,路冬选择果断地坦白:“我和教物理的康老师有点矛盾……” “但只是因为请假程序上出了点误会,很小的事情。我不希望这影响到你的工作,所以我想找他,让他先帮我处理……好吗?” 似乎花了点时间意识那个人称代词的对象,路棠没有立即回复,片刻才开口:“我相信你,也相信他有这个能力……但我需要再多了解具体情况,路冬,麻烦你请他接电话。” 那会儿,周知悔吹干了头发,从房间回到客厅,恰好望进她的眼,顺势上前接过话筒。 路冬不停地拨弄地毯尾端的流苏,实际却竖着耳朵,专心致志地听他们的对话。 大致上,确实和自己的说法相差无几。 互道晚安之后,他将座机摆回原位,没有离开客厅,而是坐上沙发,“她同意了。” 路冬小声地嗯了声,“谢谢。” 沉默漫开来,直到路冬下定决心,扭过头和他说:“你抱我一下,我什么都会说。” 那道灰泠泠的目光,似乎从刚才就望着她纤瘦的背脊,不曾挪开过。 他没答应,就这么耐心地看了会儿,来不及梳理的发丝垂在额前,落下一片乌压压的影子。 “和你们班主任说一声。” 听见周知悔岔开话题,路冬垂下眼,又缩成一团。 “不要撒谎。” 目前为止她是诚实的,诚实地沉默。 退了的烧似乎又热腾腾地升起,嗡嗡的耳鸣正嘲笑她,只不过想要一个慰藉的拥抱,为何如此困难。他明明愿意用香烟哄她,甚至可以帮她点烟,却不肯给一个,她最需要的拥抱。 那盒巧克力的后劲又苦又涩,比感冒药片还阴险,用橘子与薄荷的柔和前调骗人毫无防备地放入口中。 路冬准备起身,不死心地向后瞥了一眼。 他仍旧,不偏不倚地看着自己,不知道是在等待一个驯服的答复,或者别的什么。 须臾之间,倏地想起他的手机屏幕。 周知悔的内在,也许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冷漠?至少他喜欢狗,或者说,喜欢那只趴在壁炉前的白狗。 她竟然感到莫名嫉妒。 路冬压下了腰,匍匐着爬到他身边,对上那道略微错愕的视线:“你要怎么样才肯抱我?” 周知悔似乎难以接受这种姿势,以及这种对话的距离,偏过头说:“起来。” “抱我。” 他闭了闭眼,“你先起来。” 视线一直停留在那张脸庞,忽然福至心灵,路冬读懂了他的表情,不是拒绝,而是无可奈何。 所以,难得听话地起身,她趁对方不设防,翻身跨坐,将表哥压上沙发的松软靠背。 那双眼里的错愕早就消散,神奇地重归平静,仿佛早就料想过这个情况。 路冬不敢再多看,将脸埋进男生颈间,轻轻地蹭了两下,然后收紧环在他肋骨上的手臂。 柔韧的肌肉,随着他平顺的呼吸上下起伏。 当她决定舍弃最后一点距离,将身子整个贴近的时候,终于意识到,哪里出了差错。 青涩的乳房被挤压,奶尖却没有受到应有的保护,不知羞地挺着,随受力被嵌进胸乳,又疼又痒。 没穿文胸。 洗漱后的习惯,让她彻底忘了这回事。 “对不起。” 尽管猛地拉开距离,路冬仍旧坐在他的腰间,小声的道歉显得一点也不诚恳。 周知悔嗯了声,很干脆地接受。 古怪的是,他没有再进一步要求她退开。 路冬小心翼翼地观察他的神色,那张漂亮的冷漠脸庞,仍旧平静而高傲。教人分不清,这是他的包容,抑或不在意。 路冬抿了下唇,“你可不可以,等我一会儿?”说完,不征求他的同意,慌慌忙忙地跑进了房间。 换上平口的bra top。 这才发现,该死,为什么穿Oversize,连下身只有一件内裤都没自觉。 她缓缓地在衣柜前蹲下,将脸埋进膝盖。 想着刚才在他腿上,自我陶醉地蹭着他的颈窝时,衣摆是不是卷起一大角,周知悔是不是只要稍稍一垂眸,就能看见她莹白的大腿,再往上,就会见到她的臀尖。 他能用那漫不经心的视线,缓缓地游移,抚摸她光裸在外的皮肤。 只要他想,也可以勾勾手指,扯出那条淡蓝色棉布,发现它一点儿也不中用,成了湿漉漉的吸水麻绳,卡在她的臀瓣里,抵着泡水发胀的肉珠,不上不下。 路冬呜咽了声。 她需要尼古丁,或趁着幻想还无比真实,大腿还留着他的体温,现在就趴上床,抬高臀,用手指狠狠掐住肿大的阴蒂,往外拉,再向内掐,然后捅进正翕合着求欢的温热逼口。 她会快乐地喷出水来。 像被捏爆的橙子,希望是表哥会喜欢的那颗。 秋:拥抱 最后,没有点上烟,也没有自慰。 路冬找出藏在衣柜底下的一盒白万,拆开后叼了支,不停地舔着。 脑袋里光怪陆离的色彩纷涌,从气味,声音,再连接到画面,触觉,过去的情感。 想画图,想抽烟,想和那个冷漠的人做爱。 这几天一直尝试扶正的骨牌,终于轰然倒塌。 她在幻想之中高潮的刹那,咬破了内侧的唇,大口地喘着气,总算能够摆脱这阵黏糊的冲动。 起身换上居家长裤,终于离开幽暗的房间。 朦胧的暖橘灯泡,男生还坐在沙发上,一模一样的位置,继续用着笔记本。 画面不是刚才天书一样的数学了,而是国际象棋。 注意到沉默地站在侧边,客厅外缘阴影的女孩子后,周知悔仰起下颚,侧过头看她。 蓬松的发丝倾泻下一道又一道圆弧,让他看上去柔和很多。 路冬像个坏掉的机器人:“……对不起。” 他收回了视线,将MBP摆到茶几上,慢条斯理地说:“你让我等你,就是为了再道歉一次?” 周知悔就这么偏头看她,目光随着她脚步挪动,直到在身前停下,改为仰望。 跨上他的腰腹,长了些许的及肩短发滑过他的颈子,保持着一个随时可以被推开的距离,路冬轻轻拉住男生的领口,却心虚地低着眸。 周知悔的手臂环过她的腰。 刹那间,女孩子明显地颤了下,察觉到他打算收回手,干脆趴进他的胸口,闷闷地说:“抱我。” 周知悔终于慈悲地实现了她祈求一晚上的愿望。 “明天去学校吗?” 低沉而干净的声音从发顶上飘来。 他的臂弯实在太温柔,好一会儿,路冬才反应过来,嗯了一声:“但不一定什么时候。” “你为什么和物理老师争执?” 周知悔抱着她,她就得说实话:“康春华羞辱我爸爸。” “但事情的起因是……我翘课太多。”路冬停顿了下,她上学期因为出席率太低,期末的休业式上被校长点名,整个附中都知晓,“她必须向我爸爸道歉,其他无所谓。” 他没问她为什么翘课,而是说好,他会提出这个要求。 “我有录音,吵架的录音。”路冬说,“因为她不是第一次了。” 她终于不再为刚才的性幻想感到羞耻,微微仰起脸,发顶轻挠表哥的下颚。 周知悔忽然抬起手,碰上她脸颊,一道泛红而纤细的疤。 他的指尖比预想来得粗糙,痒意像石子掉入池塘,化开一圈圈涟漪。 路冬扑扇着眼,悄声解释:“康春华拿书丢我。” 过了会儿,药效发作,嗜睡似乎是副作用之一,她感到困了,于是问他,能不能给自己他的WhatsApp、微信、Instagram……其他什么都好。 “我把录音发给你。”路冬说,她不想再听见那天的辱骂。 当下能疼到麻痹,不代表第二次,神经不会应激。 周知悔轻轻拍了拍她的胳膊,示意压在身上的人起来,路冬有点儿舍不得,猛地扑了回去,撞在他的胸口,毛茸茸的脑袋使劲蹭了蹭。 淡紫色薰衣草,路棠用惯了的柔白洗衣液,以及雪松消散后,若有似无的那支Marlboro gold touch。 她依次记下了这些色彩。 翌日起床,已经过了第二节课,家里空荡荡。 餐桌上,留着张字条,他用英语写下,昨天的苹果塔和杏子塔都在冰箱,不用烤,可以直接吃。 路冬翻来覆去地看了会儿,忽然扑哧笑出来。 杏子塔的味道很好,炖煮过的果肉在冰镇后,有一部分已经果冻化。奶油很香,似乎带了点儿杏仁味,吃了半块,剩下冰了回去,又将字条收进画本底页。 往附中的公交路线,离开尖峰时段,人不多,路冬随意地在空位坐下。 点开手机,先是微信,置顶那儿多了一个名字,Clément。 他的头像仍旧是那只白狗,只不过换成了它戴着生日帽的照片。找不到朋友圈选项的瞬间,路冬愣了下,抿着唇猜,他应该是从来没发过,而不是把自己屏蔽。 WhatsApp和微信几乎是复制黏贴,一样的法语名,一样的头像。不一样的,可能是他的注册时间,添加联系人那会儿,显示了一个+33开头的手机号。 她将录音发了过去,接着切到ins,多了个关注请求的图示。 同意之后,点入。 周知悔设了私人账号,在他回复之前,她看不见那六则posts。 到了十三班,座位前方,她仍旧在思考他ins简介上,三个字母缩写是什么意思。 随手一搜,出来的却是德国的一个城镇,毫无头绪。 陈一樊从前门走来,和朋友笑闹,眼也不眨经过路冬身旁,骤然退了两步,“……姑奶奶,您来了?” 初秋,天气还热,站在位置旁的男生却抓起防风外套,“语文课,走?” 不顾应声播放的上课铃,路冬站起身,与他逆着人潮向外。 小树林,容易翻出去的老石墙下,各自点上一支烟。 远处传来球场的吆喝,卷入香烟的青灰雾中,不大真切。 陈一樊掸了掸灰,“国际部那几个昨天找了过来。” “周知悔是你表哥?” 路冬嗯了声,陈一樊和她的友谊,某种程度上,不怎么真挚。 “他和金京很要好……”男生停顿了下,“你知道吗?” “昨天知道了。” 从特仕版Aston Martin,大致能猜出,那个羊毛卷有点儿来头。 果不其然,陈一樊压低音量,报了个名字,上市控股机构,还有跨国银行业务。 “他家族有将近百分之十的投票权持股。” “不过他是私生子,母亲好像是中印混血?”陈一樊耸耸肩,“会来杭川,听说是因为在学校打伤了个上议院议员的侄孙。” 她对被迫听完的八卦并不感兴趣,含了口烟,打发似地哦了声,“你知道得真清楚。“ “Simon说的,谁让那头羊毛卷太显眼。” 陈一樊意有所指地笑了笑,“但和他本来在伦敦读公学也脱不开关系。那儿华人多,消息流通快。要是像周知悔,和跟他们一块儿玩的法国人那样低调……我到现在都搞不清他们的来历。” 路冬抿了下嘴,还是告知他:“……他父亲是英国华裔,大学教授。” 所以,直到上周,错误地以为周知悔也是英国人。 陈一樊问,知不知道是在哪所大学任教,得到答案后,追加了一句:“正教授?” “嗯。” “什么领域的?” 她垂下眼,“……好像是,高能物理?” “有皇家学会院士头衔?” “不清楚。” 他耸耸肩,“也够了,难怪附中肯同意他空降理一。” “听说你表哥数学好得吓人。” 陈一樊略带揶揄,“我昨天问了个理一搞竞赛的,他扯着我说了十来分钟你哥有多厉害。” 不知怎么,路冬烦躁起来,决定终止这场情报交换,将烟掐灭。 秋:泥沼 老陈发来消息,告诉她,择日不如撞日,今天中午一口气解决事情。 路冬回了个简短的好。 忽然出现WhatsApp的下拉通知。 周知悔和她约在数学竞赛科办公室门口,十二点半。 语文老师是个好脾气的,假条手续都省了,从不点名。 提早五分钟,路冬从艺术大楼705室出来,慢悠悠地来到办公室外头的门廊。 教师用的饮水机有提供纸杯,冰水滑入干涩的喉咙时,没控制好角度,咳了出来。 路冬抹开唇角的水珠,侧过脸,见到刚好踏入屋檐阴影的周知悔。 他挡住了所有的光。 等待第二杯装满那会儿,路冬决定先开口:“……杏子塔味道很好,至于苹果塔,我还没吃。” 按下停止注水,哔地一声。 找不到别的话题,她决定继续为难他,“你更喜欢哪个?” 表哥眼也不眨地给出答案:“苹果。” 羊毛卷似乎夸大了问题的难度。 路冬咬着纸杯边缘,犹豫着,要不要问为什么,问了会不会太像美食专栏访问。 从食堂吃饱饭的老陈化解了他们的沉默,嘟哝了句,这么早来啊?然后领着两人走向教务主任的办公室。 教务主任,陈一樊口中的那尊大佛,还没回来,康春华也不见人影。 过了大概十分钟,门被推开,多了四只逆着光的脚。 路冬低下头,听见康春华的尖声怪调:“陈老师,我说的是要找路同学家长,不是男朋友。” 老陈哎呦一声,接着的却是那个,淬了凉意的声音:“路冬的姑姑是我的继母。” “她今天出差在西城,所以我替她出席。” 半天无声,路冬抬起眼,这才发觉,物理老师的表情很精彩。 哑巴吃黄连。 有种恶作剧成功的快乐,她偏过头朝表哥弯起了唇,后者没看她,灰色眼珠直勾勾地,仍旧在等康春华。 “我要求的是,和监护人面谈。” 中年女人深吸一口气,脸部肌肉僵硬,却捏着嗓子,故作宽和地说:“你们下午应该都还有课,就先回去吧。” 周知悔恍若未闻,没怎么起伏,却不带犹豫地要求:“请您为那天的言辞,向路冬道歉。” 康春华终于演不下去,拔高音量:“哦?道歉?” “路同学,你要不要和我还原一下当天的事发经过?我说的哪句不是实话?你替老师指正指正?” 路冬垂下眼,生硬地说:“我有录音。” “你拿什么录的音?”康春华扭过头,左手指着老陈,“陈老师,你就这么带班吗?学生课间擅自使用违禁品,也不管管?你难道纵容这种欺上瞒下的行为?” “李主任,你也听见了……” 老陈从来就和康春华不对付,打断她:“康老师,一码归一码,您那天到底对孩子说了什么?” “我能说什么?除了指正这个女同学,不要无辜缺课,不要撒谎欺瞒,不要伪造文书,要好好学习,要认真上进,还能对你十三班的宝贝疙瘩说什么?” 路冬的鞋尖不停抠着地面,恨不得能凿出个洞。 又开始耳鸣,像被丢进满是蚊子的培养瓶。 他们争执之际,笑呵呵的大佛不得不下场劝架。 路冬凑到周知悔身前,问他,听过录音了吗。 表哥嗯了声。 她又说,等会儿老陈气不过,一定会要求播放音频。 “我想出去了。”路冬垂着眼说,“帮帮我,好吗?” 他说,好,我帮你。 夺门而出之后,骂声似乎停了一瞬,又爆出更大的火星。 走几步,她随意地找个台阶坐下,木然地想着,周知悔最初应该要拒绝这场麻烦。否则,否则她会忍不住,情不自禁地,投射更多扭曲的爱到他身上。 就像混成泥沼的调色盘。 应该要清洗,又觉得可以试一试,说不定正好能涂成玫瑰。 杭川:台风天(1) 梅雨时常在春末造访杭川,但这座城市不常有台风。 因此,早在本年度首号风球登陆的前一周,气象局开始每日循环,敬告市民提升防范意识。 那会儿是八月上旬,随着高中统考出成绩,世界杯已经结束,西甲赛季还未开始。 露台的藤编躺椅,啃着杨梅冰棍,腿上是本亚瑟-克拉克的硬科幻小说。 没翻几页,读不进去。 路冬神色恹恹,甚至想着,实在沉闷的日子,靛江能不能迎来海水倒灌,将自己卷走算了。 一个多月前,近乎三年没见的母亲回了这个家。 程凯琳强势而不由分说地,抽走画板上未完成的拙劣品,掐红她的胳膊,将人拖出门。 路冬没问要去哪儿,大不了被扔进靛江,她会抱着母亲同归于尽。 “既然你不愿意去美国,那就进附中。” 在前头开车的时候,程凯琳自顾自地,用种嘲弄的恶毒口吻说: “你也知道你父亲是那儿毕业的,不是想和他永远在一起?那就去读他的母校。你不用担心分数,你父亲会帮你。” 那一刻,路冬才明白,程凯琳的目的就是当面羞辱自己。 她知道程凯琳恨路松,也知道她恨他们的女儿。 爱在消退之后竟是如此丑陋。 就在以为程凯琳的异想天开被现实打脸,路冬却收到邮局通知,去领挂号信。 牛皮信封袋,宋体印刷,白色道林纸,烫金校徽。 五百出头,刚过普高线的成绩,怎么也不可能用常规途径入读附中。果不其然,里边还有几份文件,除了开学与报到须知,多了个附中对艺术特长生的培养规范。 路冬垂下眼,她只是喜欢画图。 五分钟过去,一支杨梅冰吃下肚。 嘴唇染了丝艳红色,整个人终于不像从冰柜里捞出来的,僵直的白带鱼。 风球逼近,女生拉开门,将露台上的东西尽量收进客厅。 搬完最后一个植栽,座机响了。 路棠打电话回来,告诉她,今天提早下班,等会儿去超市买菜,问她要不要一起,顺道屯点零食。 彼时路冬只是以为,台风要来了,律所也还有点人性,不再强迫加班,于是柔柔地弯起眼,说,好。 出入口,黑色奥迪已经停在那儿,路冬坐上副驾。 前些天找不到机会碰面,这才说起自己,收到了录取通知。 “附中?” “嗯。” 路棠和她说,附中是好学校,不是传统意义上,百年树人的那种好;而是坚守传统校训的同时,开放、创新、与时俱进,对学生性格与外来文化都足够宽容。 如果她初中没有去英国,应该也会选择附中。 路冬百无聊赖地听着。 程凯琳有本事让她读附中,那她就读附中;说她是艺术生,那她就是艺术生。 不需要有太多喜好,反正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时间会推着人向前走。 City Super,不知怎么,一排黑毛和牛特价。 路棠边比对两盒肉,边说:“我下周有几天休假,多买点吧?” 路冬目不转睛地看着油脂的纹理,随口说:“都可以。” “在看什么?” “这盒很漂亮。”她说,“像兰花的纹路,很对称,很均匀。” 路棠笑着拿起她眼前那盒,“就它了。” 无名指上的戒指,不只是有心还无意,划过路冬的手背,她愣了下。 似乎没注意到侄女的不对劲,路棠将肉放进推车,又看向冷藏柜,“先一盒?和牛太油了,容易腻。” 她嗯了声,挪开视线,“那再挑块菲力。” “配圆鳕?” 随意地点点头,路冬望着那枚戒指,不知道该不该问出口。 沉默片刻,对方注意到她直白的视线。 两人对看了会儿,路棠终于说: “我其实,在回来前,就已经结婚了。” 路冬咬了下唇,没吭声。 路棠比她大十五岁,刚刚奔三,即使在讲究新时代女性的杭川,也到了考虑成家的时候,所以并不意外。 只不过很讨厌。 她更希望姑姑是和自己说,她有了结婚对象,希望她能与未来的姑丈见一面,三人用一顿晚餐认识彼此,之后再商讨未来;而不是故意戴上戒指暗示,等她察觉后,再冷冰冰地通知,早就结婚。 收起笑意,路冬缩回冰冷的壳中,不再说话。 直到将食材与零食搬上车,又坐回副驾。 路冬看着窗外,没头没尾地开口:“他要来杭川?” 对方沉默了会儿,“……不。” “他是华裔,在剑桥研究高能物理,短时间不会来杭川。” “那之后……”路冬忽然又闭上嘴,没有问姑姑,等自己成年,她是不是就要动身去英国找那个人。 但大抵八九不离十,否则不会那么仓促结婚,又瞒到现在。 路棠比起她的哥哥,在更小的年纪就出国。 抛下一切回来,唯一的原因就是侄女在杭川没人照顾。 路松从得病到猝逝,不过短短半年。 奶奶在送走儿子之后,早发的阿茨海默日益严重。葬礼结束,一声不吭订好机票,独自去了瑞士,等待安乐死排程,最终葬在异国他乡。 而程凯琳,一个坚韧强势的漂亮女人,唐人街中餐馆出生的二代移民,苦尽甘来在华尔街找到一席之地。好不容易实现美国梦,怎么也不可能让步,只给出一块儿去曼哈顿这个选项。 路冬只喜欢从小长大的杭川。 但凡当初不那么固执,在纽约的日子夜夜大哭,路松就不会为了年幼的女儿,而和妻子分居;那时被放弃的母亲,后来也不至于对他们恨之入骨,所有事情也许都能转圜。 煮晚餐那会儿,新闻说,中央气象台预计于凌晨发布橙色预警。 路冬已经缓过劲,虽然还有芥蒂,但路棠结婚这件事,无可厚非。 黄油呲呲作响,路棠一边将圆鳕翻面,一边问在旁边帮忙切青椒的侄女:“等台风过了,去Costco逛逛?” “床垫也睡了好一阵子,该换了。” 路冬没多想,嗯了声。 风势加剧,呼呼地吹,玻璃都瑟瑟发抖。 台风要来了。 杭川:台风天(2) 第一次见到周知悔,是在台风走后的第四天。 热带低压为内陆城市带来大量水气,陆续有洪灾传出,杭川却在一天的暂停后,很快恢复它的矫健步伐。 甚至这座城市还未完全脱离暴风半径,物流就赶着将几个大方块搬进来。 主卧室、她的房间,甚至连客房空置已久的床,都换了。 路冬仍旧无知无觉地被蒙在鼓里,甚至欢天喜地问路棠想不想陪自己看电影。 直到姑姑善心发现,在难得三连休的前一晚,终于坦白:“我的结婚对象……他有一个儿子,比你大一岁半,后天要第一次来杭川。” “我们一起去接他,好吗?” 路冬直接甩上了门。 十五岁半,准备上高中,也许在路棠心中,她永远是个,靠一颗糖与诱哄就会妥协的小女孩。 准备迎来从天而降的表哥那天,午餐,路棠烧了她喜欢的雪菜年糕,炸排骨,鲫鱼汤。 路冬却没什么食欲,留了不少,足够晚上再吃一顿。 姑姑决定提早一小时去等,因此收拾好桌面,来不及坐下歇一会儿,就要出发往市郊的杭川国际机场。 奥迪副驾,路冬忍了一整晚,仍旧很焦躁,呼吸很乱,心脏发疼,不停地抠着拇指的皮。 脑中循环播放,试图说服自己,继子又怎么样?还不是说英语的外国人。 有文化隔阂,没有血缘,只剩法律撑起的文字系带,与能够让路棠放弃事业的侄女比,压根不值得一提。 可又忍不住想,再过几年,姑姑去和那个英国人生活了,他们迟早会有自己的孩子。 那她呢?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好不容易拼凑起来的家,是不是就要分崩离析? 驾驶位,路棠见她神色不对,关心地问,是不是晕车。 她摇摇头,破罐子破摔,毫不避讳:“想抽烟。” 在停车楼停妥,路冬径自捏了支万宝路出来,然后点上,边走边抽,全然不管旁人的目光。 T3国际出发,烟还没燃完。 一时半会也不想进去,路冬见到一旁的KFC,长长排队人龙,扭头和姑姑说:“我想喝可乐。” 路棠跨出几步,她又提出要求:“Zero,去冰。” 一杯大杯Coke Zero去冰,等了十五分钟。 上支烟被抽得一干二净,右手指缝夹着第二支,路冬歪头接过,放到地上,暂时没碰。 路棠和她说,如果不想进去,就在这儿等,过会儿,她将车开来。 路冬仰起脸,眯着眼睛,终于问出口,为什么要她来接机。 完全可以将她排除在圆形之外,那是路棠自己组建的家庭,侄女其实无权过问。 “他要来杭川一阵子。”路棠气息不大稳,眼神闪烁,“之后,也许会常见面。” 法庭之外,日常生活中,路棠是个很温柔的人,一个很在意别人感受的人。但就是太在意,反而让她不够理性,优柔寡断,顾此失彼。 路冬想,三年过去,自己不是刚失去父亲那会儿的小女孩了。 能学着忍耐,也能学着妥协,只要路棠的目光始终一心一意地留在她身上。 可是下一秒,路棠浑然不知,她狠毒地打断了侄女自认大度的让步。 “我们认识很久了,他是个很好的孩子……” 哦,去他妈的。 路冬低头看了眼时间,面无表情地提示:“四点半了。” 张了张口,路棠似乎还想说些什么。 路冬掐着拇指上,那块脱了皮的肉,痛觉却已经传不进大脑,“……让我一个人在这儿抽烟。” Coke Zero在夏季炎炎的傍午,保质期很短,没一会儿就变温,口感成了带古怪药味的阿斯巴甜水。 只一口,就喝不下去,扔进了一旁的垃圾桶。 路冬低头看了眼时间,17:45,没有任何消息。 暑假期间,国际出发的人潮汹涌,万头攒动,也许得再等上一会儿。 她感到热了,抬手拨开散在耳后的短发。 黑色平口吊带看不出痕迹,但额头、颈子,甚至牛仔短裤下方的腿上,其实都有汗水。 路冬叼着烟,转过身,隔着玻璃窗与几米的距离,去端详里头的航班提示。 上下扫了两圈,没见到伦敦两大机场的IATA代码。而16:55左右,预计抵达的,各有一班CDG和HKG起飞的东航,都已准时降落。 身侧的自动门开了,带来一阵空调的凉。 燥意被带走些许,她下意识看过去,对上一双眼睛。眼皮薄得能见到上头细小的红色血管纹路,眉骨分明,但至此,仍旧是些西方人种寻常的个体特征。 直到辨清他的虹膜颜色,冰凉,冷入骨髓的浅灰……只消一个惊鸿,就挥之不去。 路冬蹙起眉,飞快地别开脸。 那支烟抽完,车停在了面前。 左手捏着烟盒,考虑着再来一支,最终还是收了起来。 好不容易压下去的心慌又开始叫嚣。 她四处搜索流动的人群,试图寻找一个,看上去类似ABC的华人男生。 结果开始耳鸣,不得不蹲下身,强忍着那股反胃的恶心。 低头的时候,路冬见到姑姑朝这方向走来的休闲鞋一顿,视野中多了双米色Air Force。 受害部位从拇指转成大腿,掐出一轮殷红。 遥遥地,听见路棠喊了自己的名字,她做不出回应,直到女人走至身侧,试图弯下身查看她的情况。 路冬猛地偏开头,闪过她的手,终于放过那块青紫的皮肉,站起身来。 异常快的收缩频率,导致整个胃部扭成一团颤抖的平滑肌,实在忍不住了,路冬勉强挤出声音:“……我去趟洗手间。” 酸涩发苦的胃液涌了上来。 没一会儿,只剩干呕,喉头灼烧似地滚烫 她还是觉得焦躁,食指和中指伸了进去,压下舌根,直到真的吐不出半点东西,才去洗手台弄干净。 外头,路棠递给她一瓶常温水,急促地问还有哪儿不舒服,路冬沉默地摇头。 今天唯一值得庆幸的,也许是,副驾仍为她保留。 系上安全带,尽管知道后座多了个人,路冬依然目不斜视,别开脸看向窗外。 阳光开始减弱。 因为台风刚过,天空蓝得剔透,万里无云。 路棠用英语提了一句,这是她的侄女。 胃仍旧在抽动,她垂着眼,冷冷地抛出两个字:“路冬。” 正以为自己摆明了态度,却听见后头,礼尚往来似地,同样简洁而疏离地回了句:“周知悔。” 标准的汉语卷舌,西城人的口音,种种迹象,让她忘记了暗地里的较劲,猛地回过头。 哦,是那澄澈、毫无杂质,也毫无温度的灰色玻璃珠。 现在,她知道,刚才那双眼睛的主人,有着同样漂亮的皮囊。 那又怎么样?她该讨厌他。 //-// 周末两天双更,周一休息! 10a.m.amp;10p.m. 秋:EgonSchiele “路冬。” 刚睡醒一般,意识有点儿恍惚,被人碰了碰发顶。 她先闻到了熟悉的淡淡雪松,出于私心,想让它停留久一些,于是慢了半拍,才从膝盖之中仰起脸。 逆着正午的阳光,瞳孔收缩,适应片刻才看清对方。 哦,周知悔。 于是她从蜷缩的姿势,伸直了腿。 黑色裙摆像莲花一样绽开,皮鞋尖轻轻划过他的西服裤脚,偏过头,带着鼻音说:“抱我。” 表哥置若罔闻,垂着眼告诉她:“去办公室。” 走了几步,长长的拱廊,金风拂面。 路冬忽然急停,反翘的发尾顺着动作,划了道弧线。 她飞快地向后头的男生投去一瞥:“你会陪着我,对吗?” 表哥嗯了声,却停在门前,示意她独自进去。 办公室,沙发两侧,中央的办公桌,大佛又笑呵呵地泡茶。 不知怎么,康春华仍旧拧着糊开了的眉,却一改先前的不齿,尽管僵硬,态度还算过得去,抛下一句:“路同学,老师先前的言辞确实越界。请你以后做到正常出席,作业按时缴交。” 冲李主任颔首,中年女人的高跟鞋踢踢踏踏,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似乎已经是双方最大限度的让步,但康春华似乎不再执意要见姑姑。 路冬蹙着眉,一时分不清是福是祸。 她又和老陈,以及当过她父亲班主任的大佛说了几句话,玻璃门才再吱呀一声合上。 视线向前,轻而易举地捕捉到那个瘦高身形。 周知悔在泛黄的白墙边,弱光的阴影中,低头注视手机。多少有点儿罕见,路冬翻找了下回忆,他在等待的时候,通常是走神,不找点什么打发。 凑上前,心虚地匆匆一瞥屏幕,甚至无法辨认图片细节,路冬就闯进他眼底那一片泠泠的灰。 不合时宜地想起,昨天那个莽撞的拥抱,心猿意马起来。 好在,周知悔向来不介意被盯着瞧,自顾自将手机翻面,问了句:“Edgar Degas?” 接过表哥的手机,屏幕停留在ins,她三个月前发布的post。 路冬不喜欢时下流行的九宫格拼图,觉得很不干脆。于是,她守旧地拍摄一个个想展示的细节,全放在一则多图post,最后一张拉远景,呈现完整画作。 “你知道席勒吗?Egon Schiele。” 话音落下的时候,路冬恰好仰起脸,才发现,他因为手机的水平位置又低了些,不得不微微俯下身。 一个只要其中一方有意,稍稍侧过脸,就能接吻的距离。 面对脑中魔鬼的诱惑,她的思绪却异常清晰,重新低头注视屏幕。 右手食指指尖,描过舞女扭曲成环的青灰手臂,轻声说:“Schiele,他在这里。” 片刻后,周知悔嗯了声,就响在耳畔。 路冬花了点儿时间,从右往左一拨,拇指停在下一张,翩然飞扬的纱裙裙摆,“……至于Degas,他在这里。” 结束那幅画的欣赏,本应将东西物归原主,但路冬装作不知道,周知悔也没有开口讨要,两人就这么站在圆顶长廊的一拱之下,继续这场乍看是艺术的探论。 掠过几幅景物速写,手指让时间轴停在半年前。 路冬抿了下唇。 第一张是写实的眼球与头骨解剖,作用却是掩人耳目。 后几页,全是横陈的、姿势各异的裸女。无一例外,没有画出脸部,纤细偏瘦的四肢,小巧的乳房,背骨嶙峋。 颈侧靠近左耳的位置,一枚又浅又小的痣。 她知道周知悔在看,微微颤着指尖,翻到最后,不多做停留,又开始向下。 终于来到发布时间最久远的置底,一则画册节录,埃贡-席勒笔下,扭曲交媾的躯体。 心脏忽然大力地跳起来,路冬的思绪飘回昨天,沙发上,第一个拥抱。周知悔其实是有反应的,半硬的性器抵在她的腰后。他的眼神却与肉体割裂,平静、坦然,不像在作假忍耐,而是真真切切地没有分毫杂念,一心一意地注视她。 她却想着,捂住那双眼,亲吻他,和他做到最后一步,在镜子前画下这一切。 “席勒……他就像是,流动的情欲的具象。” “直白,真挚,粗暴,美丽。” “理性,还有疯狂。” “他是个,我见过最坦率的人,毫不保留欲望与渴求。又是一个最有天赋的画家,能完整地展现,那种,极致而紧绷的美……人类在性交之中,究竟获得了什么?” 混杂在潮湿欲望之中的爱,能算作爱吗? 当路冬自顾自地说完,抬眸见到那双灰色的眼被阳光照亮。不具批判的辉芒,仍旧一片柔和,雪原的清晨。 对视的瞬间,周知悔稍稍歪了下头,仿佛在问,为什么停下, 倏地,他脱口而出一段法语。 高低起伏的音律,理所当然地听不懂,却觉得有一种剔透的美丽,朦胧而遥远。 她的目光改为停上表哥的喉结:“是谁的诗?” 周知悔反射性地,又用法语回答,接着无奈地耸肩,垂眼打字,将备忘录递给她。 《Le Bateau Ivre》by Arthur Rimbaud. 默背了会儿,路冬拿出手机。 锁屏有一则半小时前的ins提示:clemjanvier 已通过您的追踪请求。 她当作没看见,Face ID这会儿很配合,灵敏地解锁。 搜索引擎,确认没有英语敲不出的字符,找到了飞白先生的中法翻译。 “哪一段?” “二十八行开始。” 周知悔说着,抬手滑动她的屏幕,“这儿。” 他往旁边一退,留她独自在墙面阴影伸长的胳膊中读诗。 路冬垂着眼,咽着口水记下了那一段的倒数第二句。 ——橙红的爱的霉斑在发酵、在发苦 也许过去很久,也许只有一个眨眼。 路冬骤然贴近他,拉了拉衬衫衣摆,神色莫名认真地问:“你想翘课吗?” 周知悔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这几天相处频繁了些,路冬总算明白,表哥的沉默从来不代表拒绝,而是出自谨慎。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秋:剖白 艺术大楼,705室。 推门而入的刹那,路冬意识到,油彩的气味实在太重了,又混着烟草,每天待习惯了不觉得有什么,此刻夹杂着外头的新鲜空气进入,发觉其实沉闷、难闻、粘稠,令人发昏。 她赶忙压好所有轻盈的纸张,拉开一扇扇玻璃窗。 回身的时候,见到周知悔随意地坐在,黑板前一张歪斜放着的课桌上,侧过脸,打量不远处,另张桌面搁着的画集。 路冬拿起来,递了过去。 Egon Schiele. 一摊开,扉页顺势吐出厚厚一迭素描纸。 正要摆到旁边,周知悔却抬手制止,轻声问她,能不能让他看她的画。 油彩与烟草第一次让她窒息。 迟疑了半晌,就在他要礼貌地将它合上之际,路冬终于点头。 纸浆凝固后的温润纹路,此刻开始发烫。 路冬翻弄那迭纸,先是些简笔草木,透视线,马匹,千奇百怪的鱼。应该是更早之前的练习,不知道当初是出于什么原因混入其中。 向后几页,逐渐出现铅笔画的男男女女,她已然记起初衷,咬了下唇。 与底下垫着的印刷图相比,那些男女的风格与肢体,表达得更庄严,拘谨,一丝不苟,俨然是个好学生。 路冬每抽出一张,都会等上片刻,直到周知悔抬起眼,给出一个简短的示意。 那迭素描纸在越变越薄的同时,曲线的血肉逐渐丰盈起来。 当一个与生俱来的画家掌握了技法,就不再满足于此,也开始妄图探讨灵魂。躯体从罗马式的健硕,迅速消瘦,不再追求黄金比例与理论一刀刀刻下的美。 很快地,画中逐渐只剩下女人,或者该说,那个刚才在ins上见到过的,纤瘦的少女。 一开始的姿态,柔软而有所顾忌,纸上散着拆分的腿,脚,手掌,胳膊,乳房,腰肢。后来开始聚拢,颈线,肩头,脊椎,腰窝,没入臀尖。 再然后出现了正面,自慰时的速写。 路冬的手腕蓦地被握住,周知悔制止了向后翻页的动作。 他不再和她对视。 视线转而落在前方的瓷砖上,垂下的眼睫洒落一片乌压压的影,拒绝被看清里头裹藏的灰。 周知悔发现了,也或许早就知道,这是场精心铺陈的勾引。 路冬感到几近昏厥的闷热。 心砰砰砰地跳,被他指腹蹭过的皮肤在灼烧。 说不清带他来这里,给他看这些画,到底试图换来什么。 谁让周知悔不经意间施舍的温柔,让她变得无比贪心。尝过被他抱在怀里的怜爱,就不再满足于一个疏远的‘表哥’,一声满足妄想的‘爸爸’。 既然如此,抛开那些无用的称谓,更进一步的关系,会是什么? 哦,那该是哲学家的课题。 她只知道,自己对他有种痴迷的欲望。 想画下肌肤相触的那刻,蓝灰中带有威尼斯红的颤栗。 “帮我拿那个发圈,好吗?” 苦于漫长的沉默,路冬站在他身前,扑扇着眼,声音很轻。 她紧张得手心全是汗,仿佛回到六七岁,被识破撒谎之后的惩罚。 周知悔用食指与中指,夹着发圈的另一端。 一个疏离的姿势。 路冬垂着眼,捆起了及肩的发。 还不够长,有些杂乱,左耳后的颈侧,那颗小小的痣藏匿其中。 沉默地让分秒流逝,油彩与烟草的气味渐渐消散,窗外的人声,也开始响亮得足够爬上七楼。 她有点儿想逃跑,双腿却动弹不得。 “有没有烟?” 路冬愣了下,朦胧间听见他再问了一次。 嗯了声,赶忙从裙子的口袋,掏出白万和打火机。 周知悔接过,衔了支点燃。 薄荷的幻梦又铺展开来。 他闭上了眼,骤然仰起下颚,喉结滚动,象牙白的颈间很适合加上红痕。 倘若此刻能单独摘出,七秒后彼此都将遗忘,路冬会毫不犹豫地上前,让画作变得更浓艳。 现实是她不敢轻举妄动,耳后的痣仿佛被纺锤洞穿,扎破喉软骨,血在舌尖流淌。 抽得一干二净的时候,无处安放的烟蒂就只能这么捏着。 周知悔似乎还没回过神,仍旧半耷拉着眼,静悄悄地让意识浮游。 青白的水母就这样一个个跳出窗外。 路冬下定决心,当他是默认。 猛地凑近,将要吻上喉结的瞬间,周知悔空着的那只手,像制止小狗,不轻不重地捏住她的后颈。 滚烫的,干燥的,美好的触碰。 他甚至可以再用力,折断了也不要紧。 “你该知道,你很漂亮。” 路冬一怔,那双干净而冷漠的眼睛,终于又将目光落回她身上。 泡泡糖越吹越大。 “不要这么对我。” 啵地一声被戳破。 咬了下唇,路冬没有勇气再开口向他确认,话语中的拒绝,是出自什么理由。 先一步拉开了距离,她闷着声音:“……对不起。” 周知悔没回话,皮鞋跟嗒地一声,离开了那张桌子。 宽阔的肩在后方黑板留下一片斜斜的身形,路冬记下了它的轮廓,说不清道不明的幽绿色惆怅,逐渐腐烂的情感。 “……你要走了吗?” 他应了声。 “那个苹果塔,”她顿了一拍,“之后……之后去春明景,你可以再买给我吗?” 他说,好。 路冬摸索着烟盒,轻声道:“下次见” 下次见。 重回独自一人的空间,她为自己点了支烟。 关上为他打开的窗,又掩上窗帘,脱下鞋子与短袜,走到角落,一把扯下那几乎与墙融为一体的白布。 衫木框的全身落地镜,映着孤零零的实像。 路冬的神情,出奇地镇定,在一贯的高脚椅坐好,开始动笔。 她记着刚才那道虚像,钉在前方黑板上的影子,停在那里,溶进纸面。 那刻的情感,再也不能离开。 秋:ins,幻想,自慰(1) 放学时分,慢悠悠回到十叁班,听见老陈正式发布补课通知。 附中为求连假完整,变态作风展露无遗。 当周周末,只从周日下午4点开始放,形同一鼓作气上课到下星期五。换来的是,中秋和十一连着将近一周半,并且人性化地,假期回来后一周安排月考,让玩疯的同学还能试着抱一抱佛脚。 住回古拔路之后,路冬难得正常上学了几天。 撞到康春华的物理,没再被刁难,称职地做空气。 周日,路棠提前几天就在电话中说好,上午的航班回杭川,下午去接她放学。 附中地下停车场,拉开黑色奥迪的车门,下意识向后看了眼,少了人,空空荡荡。 路冬想了好一会儿,最终没有多问,只是关门时没留意,砰一声,车身都震动。 系安全带那会儿,她敢保证自己绝对没有流露出异样,路棠却一边发动引擎,一边正中靶心:“只有我们,他今天请假。” 路冬下意识看向姑姑的侧脸。 “去和George……他朋友打网球了。” 她知道国际部不补课,狐朋狗友的微信群,陈一樊被怂恿一块儿去酒吧嗨,可他身上的禁足令仍旧生效,只能望梅止渴。 但无论是请假,还是网球,绝非那句话的重点:“你认识……那个羊毛卷?” 她有些抗拒说出他两字的名,换了个鲜艳的代称。 路棠诧异地扬眉,随后弯起唇:“你见过金京了?” 她嗯了声,听姑姑解释起,金京是被他外祖父母带大的,老人家和周知悔的父亲是将近十年的邻居。 连带刚同居那会儿,也是先认识隔壁家那个,叁不五时找他们蹭饭、写作业、打Xbox的顽皮小孩,而不是隔了个英法海峡的亲儿子,甚至过了大半年,才终于见上来剑桥过复活节假期的周知悔。 “……他们从小一起学普通话,金京他爷爷是老西城人,汉学教授。” 车窗外掠过熟悉的景色。 路树、宽广的马路,按时整修的老居民楼与洋房,然后是杭川的母亲河。 路冬意识到自己,无论躯体或者灵魂,都对这座城市有着太强的惯性依赖。 她爱路棠,却不怎么关心路棠,偏执地认定自己看到的就是全部。 面对更陌生的表哥,也犯了相同错误。 路冬收回视线,犹豫了很久,还是只能说出一句:“……难怪他们说话,都带儿化音。” 尽管刚下飞机,路棠却早早订好位,老城区专门吃蟹的老酒楼。 还差几周到季节,客人不算多。 两人桌都在古色古香的大堂,前菜上来,水晶肴肉和拌海蜇。动了两下筷子,路冬漫不经意地提起,杭川博物馆最近有合作特展,恽寿平的没骨花鸟。 路棠问她打算什么时候去看。 “中秋那几天。”路冬喝了口普洱,接着解释附中的安排,假期很长,可以选一天人少。 抬眸的时候,注意到路棠欲言又止的视线,她的心咯噔了下,别开眼。 服务员送来蟹粉小笼,趁热分完,两人一时都没说话。 拆着蟹,路冬想,这是个好空当。 果不其然,路棠柔柔的声音从对面飘来:“路冬,你愿不愿意搬回春明景?” 乌醋蘸多了,姜丝又太呛,她咳了好一会儿,才开始听进路棠说自己,大案子暂时告一段落,接下来没那么忙,能常做些她喜欢吃的。 路冬装作继续与蟹腿搏斗,“……周知悔呢?” 他知道吗?他同意吗? “我和他提过了,上午一起收拾了书房……你要是回来住,那里可以当画室。” 路冬沉默了很久,蟹肉都快被戳成粉,才说:“什么时候搬?” “今天会不会太突然?” 她点头,“嗯。” “那下周五呢?我开车去接你们放学?” 路冬垂着眼说,好。 那一周过得格外容易走神,下笔的线条都不由自主地歪了几度。 愣神的时候,总在想周知悔ins发布的那六则posts。 最近一则是去年秋末,从姑姑家露台拍下的,靛江的日落。金灿灿一片,粼粼江面,CBD的玻璃群反射着强光,和印象派笔下的塞纳河大相径庭。 配了一行字,翻译很直白地告诉她,就是一句‘日落’。 其余的posts,羊毛卷出现的频率相当多,不会刻意站一起,但总能在各个角落发现那张面孔。 甚至,一张十来个人,看上去是圣诞节家庭合照,金京都混入其中。在最后一排,一边比剪刀手,一边将圣诞帽胡乱扣上前方棕发女生的头。 往右滑,出现了竖屏录像。 金京和受害的女生拿了几顶帽子,满客厅追着打,拍摄者不忘拉近,各来一次表情特写。最后镜头偏了偏,露出坐在一旁沙发背上,懒洋洋看戏的周知悔。 负责录像的男生似乎喊了他,表哥侧过脸,两人开始法语对话。 不知道说了什么,掌镜人爆出一阵大笑,画面剧烈晃动,但收音仍旧良好,微弱却清晰地,也听见了周知悔的笑声。 低沉,干净,还有点儿嘲讽的气音。 画面结束在金京甩出两顶帽子,一顶命中拍摄者,一顶命中镜头,隔着屏幕都能感觉到使了劲。黑屏之后,没有剪辑,音轨继续嘈杂了几秒,似乎变成叁人混战,视频至此才完全结束。 文案的翻译是:愚蠢圣诞帽战役。 底下评论区还挺热闹,geoookim和另外两个账号唇枪舌战,回复长达五十多条。 金京仍旧用英语回法语,路冬逐一点开翻译,觉得牛头不对马嘴。 那两个账号,应该就是视频中的另外两人,女生的主页显示了全名,后缀一样是Janvier。 路冬很难描述那阵感受。 他从未对她那样笑过,距离一下就拉得很远,朋友都不是,却是个麻烦且莫名其妙想和他上床的,没有血缘,脾气古怪,还会唐突地喊他爸爸的……暴露狂表妹。 当星期四,她独自在705室想通这点之后,忍不住抱着膝盖无声尖叫。 那句‘你很漂亮’,都像种冷嘲。 但那又怎么样?窗帘一拉,还不是想着自己冷漠的表哥自慰。 已经停不下来了。 秋:ins,幻想,自慰(2,微H) 说好要搬回春明景的周五下午,挨完康春华的物理,路冬拎起书包,请班长帮忙向英语老师递假条,去了艺术大楼。 她又有点儿不受控的紧张。 他们回到了一周之前的距离,有没有互加社交软件都无关紧要。因为不会联系,也不会发动态,只能一遍遍地翻看他的ins。 知道他打网球,也踢足球,会和那只白狗玩沙滩飞盘,帮狗洗澡时,草坪激烈水战被完整记录。 鲜活而不带分毫色情。 但让路冬歉疚的是,她总有办法想入非非,总能够找到辅助自慰的素材。 昏暗一片的教室,反锁门,落地镜对着表哥坐过的那张课桌。 路冬咬着唇解开了白衬衫的排扣,里头有垫一件吊带背心。脱下之后,则会露出黑色蕾丝、半罩式bralette,系带勒住肩骨,稳稳托起并不算大的、还在发育期的雪白乳房。 很软,水做的一样,稍微用点力就会泛红;也正因为青涩,所以格外敏感,容易疼也容易痒,得要带着爱怜去抚弄,它才会快乐。 坐上桌面,脱下打底裤,背靠上黑板,岔开腿,撩起校服的黑裙。 不知羞耻地对着镜子,露出与上身成套的黑色蕾丝内裤,蝴蝶结系带嵌进髋骨,挠着皮肤,细细密密地痒。 饱满的,圆润的两瓣肉,像桃子,也像去了壳的蚌,全是带了些许粘意的水。 她喜欢用食指与中指拨开来观察,尤其是那不停开合着的,通往灵魂的肉径。 冷空气接触得久了,有点儿凉。 它仍旧吐着水。 路冬偏过头,拿了支看上去还算干净的圆珠笔,抽了张纸巾仔细地擦拭,再然后含进嘴里,舔了圈。 捞起手机,点开ins。 clemjanvier的主页,他在前年夏天被mention的一则公开post。 蓝调时刻,足球场的青草地,仿佛能尝到南法海风中淡淡的咸。 第一张是二十来人的合照,表哥站在边上,要不是tag标记,糊到可以忽略不计。 第二则视频,应该是刚刚完赛,拍摄者逐一去和队友击掌。 0:10,周知悔正侧着脸和人说话,发梢湿润,裸露在外的皮肤,从额前到手臂都泛着层粉。 0:12,拍摄者喊了他的法语名。 这还是路冬反复看了十来遍才意识到的,因为金京喊他,是用英语发音的Clement。 视频里,周知悔愣了下,茫然地看向镜头,气息还没匀,胸膛起伏。 0:13,拍摄者笑着向他伸出了手,他没立刻回应,甚至蹙了下眉。 下一瞬,撩起黑蓝色球衣,擦去颈侧与手上的汗珠。 接下来的互动,路冬一直没看,光顾着将时间轴往回,停留在球衣褶皱向上时,表哥露出的一截腰。 偏细,线条紧实而自然流畅,能看出来平时运动量很大,但没有刻意练过。 路冬闭上眼。 圆珠笔刚递到下身那张贪婪的嘴边,就被一点一点吸吮进去,它却嫌吃不饱,饥渴的消化液越来越多,让主人不得不掀起黑裙,卡在肋骨的高度。不然等下放学,见到周知悔,他很心细,一定会注意那个湿沉沉的裙摆。 几岁的人了?还会尿裤子? 她总不能坦白回答,因为在想着你的腰自慰。 用什么想? 视频的一帧,你朋友tag你的,第13秒半。 这么糊的像素都能湿成这样? 嗯……因为,因为那天坐在你腰上的时候,就偷偷拿逼蹭过了,还记下了那柔韧的、偏硬的肌理。 你为什么明明快硬了,却不肯操我? 圆珠笔被吃进半截,她不再往里推,而是一手捏住自己左乳乳根,一手探下去掐弄那个肿成两倍大的阴蒂。 她喜欢用薄薄一层指甲刮蹭尿道口,很刺激,尤其是膀胱里有点儿水的时候。 快要高潮了? 嗯。 这次花了多久? 五分钟。 她仿佛听见圣诞帽大战那个视频里头,他轻嘲的笑声。 路冬垂下眼,咬着唇,加重力道,近乎是扯着奶头与阴蒂,又感受着甬道,软肉争先恐后地缠上那支细细的圆珠笔。 为什么这么快就要到了? 因为想着你。 只是这样? 嗯。 不要撒谎。 ……因为看到了。 说清楚,看到了什么? 看到你撩起衣摆的时候,露出的腰,和…… 和什么? “和……奶头,深粉色的。” 这就让你这么兴奋? “想舔。” 想舔我,还是被我舔? “都想。” 背向下滑,整个人倒在课桌上,腰部下意识地晃,路冬喘着气,手上动作没停,越来越重。 喜欢重一点做? “用力一点,多重都可以。” 她终于肯放过那枚又红又肿,完全消不下去的肉珠,抓住了笔尖,向收缩中的甬道深处抽插。 笔盖戳到一块肉,大腿开始颤抖。 她狠下心,让塑料棍不停地碾过那块突起。 你知道该说什么。 “操我。” “求求你。” “操我啊……” 我会听话,会很乖巧,不再撒谎。 所以,想请你摸摸我的头,称赞我。 然后…… 可不可以,也对我露出笑容? 脑袋嗡嗡地响,漂浮晃荡的光与影。 路冬想起他西服外套上的雪松,抱着她时的手臂,碰触脸颊那道划痕的指尖,稍稍偏凉的温度。 ——还有那双浅灰色的眼。澄澈的,望不尽的雪原,空无一物,什么也没有。 最后是话语,他说她很漂亮,那一刻不应是作假。 但也让她不要这么对自己。 水涌出来的瞬间,路冬听不见圆珠笔掉到地上的清脆声响,只想尖叫着道歉。 她做不到,她被困住了,她想得到他的爱。 无论以什么形式,什么笔触,什么颜色,统统无所谓,只要看上去是爱就足够了。 喘息之间,眼前的镜子,静悄悄地向她展示刚才的淫荡。 腿根大开,肿胀的阴蒂还没完全恢复平时的大小;而被圆珠笔抽插过的,艳红的逼口,现在已经闭合,但仍旧在抽搐。 瓷白的地上全是她的水,泛着层幽幽的光;推上去的裙摆,无可避免地被溅到一些。 内裤早就被扯散,压在腰后,胸罩也是,双乳巍巍颤颤地暴露在外,樱桃红的奶头挺着,左胸全是红痕,过会儿可能会淤血。 路冬愣愣看了会儿,猛地捡起笔,和一旁的速写本。 尽可能地维持这个色情的姿势。 只有这一刻,她会心无旁骛地,画下自己的躯体。 人类完整的情欲,这阵躁动凝固的美。 油彩,平笔拉出的圆弧,笔尖略微干燥分叉,勾出深孔雀绿底色。绞着的暗红,比贞洁的血珠更浓烈,更放荡,更让人甘愿殉道。 秋:苹果,苹果(1) 锁屏骤亮,消息提示跳出那会儿,她仍旧张着私处的甬道,用种古怪而不舒服的角度,记下刚才的糜烂。 又有则消息进来,还带了震动。 路冬慌忙放下笔,翻身并拢腿,然后咬着唇点开WhatsApp。 周知悔问她在哪儿,说路棠十分钟后到附中。 看了眼时间,还好没过头,将要放学。 路冬正敲着字,也许是见到她在线,文字框下两个蓝勾,已读了消息,周知悔直接拨了电话进来。 “路冬?” 好一会儿,她才发出小小的一声‘嗯’,“你们提早下课了?” “对。” 她望见镜子里,幽暗的教室,双颊潮红,衣衫凌乱的自己。 腿根处,因为听见他的声音,水又开始泛滥,不得不压低音量:“……我还要一会儿,大概十五分钟。” 她对贪婪的性欲毫无招架之力,再度将食指喂了进去,上下搅弄。 “我会转告路棠。” 手机被夹在颈侧,左手捧住刚才被冷落的右乳,重重地掐着粉嫩欲滴的奶尖,路冬轻哼了声,扑扇着眼,喊他:“周知悔。” 他应了声。 她不敢要求他喊自己的名字,一下就会被识破,只好故作淡定地说:“……等等见。” 不知怎么,他似乎突然低低笑了笑,路冬耳根一热,绷直了脚背,一口气塞了两指给那淫荡的嘴。 他说,等会儿见,路冬。 大致收拾好,路冬起了坏心思,故意不穿回吊带,领口被汗水浸湿的白衬衫下,就剩那件黑色蕾丝的bralette。 拉开窗帘,就着阳光端详了会儿镜面,校服质量挺好,不是很透;但如果扯紧衣摆,让布料贴合身体,蕾丝与胸乳的轮廓就会很明显。 是浓艳的,漂亮的,试图在雪地盛放的,威尼斯红的丝绒玫瑰。 脑中又浮现了怪诞的画面,可惜时间不够她记下那转瞬即逝的色彩。 附中的地下停车场在国际部那儿,离普高的主要出入口稍微远一些,使用者也多是国际部有驾照的学生或者外籍教师。他们15:30放学,之后是社团时间,17:15偌大空间寂寥而沉默,只有抽风扇勤奋地吐息,温度却不减分毫。 黑色奥迪没什么辨识度。 但男生瘦高的身形站在车门边,垂着眼走神,那就很容易吸引路冬的注意。 皮鞋鞋跟落在环氧薄涂的停车场地面,发出略微刺耳的声音。明明还有段距离,却被周知悔发现,眼皮缓慢地眨了下,向她招手,算作一个招呼。 来到他身边,路冬下意识碰上副驾车门,动作急停,仰起脸问:“……路棠呢?” “里头。”表哥回话的声音很轻,让她不得不盯着他的唇看,“电话,公事。” 路冬用鼻音低哼,接着学他靠上车身,一手撩开垂在颈侧的发尾,该修剪了,无意间嘟囔了句:“好热。” 被他听见了,自然地说:“进去吧。” 路冬迟疑了下,“你不热吗?” “热。” 她略感好笑:“那你为什么不进去?” 路棠并不会介意当着他们的面谈事,周知悔也清楚,简洁地回道:“习惯。” 在急诊那次也是,干脆地把手机交给她,就和金京走了。尽管最后等在走廊的另一侧,看上去却是一点也不担心她乱翻看自己的私人信件……的确看不懂,全是法语。 “苹果塔在冷藏。” 他用手背揩了下眼角的汗,剔透水珠自青色血管一路蜿蜒,“昨天买的。” 路冬愣愣地望了许久,“……谢谢。” 垂着眼嗯了声,周知悔仍旧是那副漫不经心,神游的模样,让路冬话到嘴边又打了退堂鼓。 没一会儿,路棠放下车窗,舒爽的冷空气溢了出来,让他们赶紧上车。 在副驾坐定,听见后座的周知悔喊她的名字,路冬猛地回过头,他又用一个单词提示:“书包。” 路冬只好重复那句‘谢谢’。 将东西递过去那会儿,瞥见他腿上不知何时,搁着那台MBP,苹果图示散着光,是待机模式。 开上地面,路棠说,吃完晚餐再去古拔路,又问她,想吃什么。 路冬下意识往后视镜看。 周知悔半耷拉着眼皮,注视笔记本屏幕,没有听进她们的对话。额前的碎发落了下来,斜斜的一道影子横在右眼睑上,左手搁在车窗窗沿,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颈侧的一块皮肤。 收回视线,路冬回了一句,不知道。 “延平北道上的细粉汤和菜饭?” 她说好,又想起表哥,很挑食,为了一口法式汉堡可以忍受堵车一个钟头。 “Clement。”路棠喊他的名字,也是英语发音,“帮你带上次的德国菜好吗?” 叁秒之后,他应了声好。 路冬偏过脸问路棠:“德国菜?” 她笑着反问:“也在延平北。你想试试吗?” 路冬嗯了声。 车停妥,木质装修的餐吧,挂满了黑红黄条旗。 时间还早,人不多,给了他们一张大得能当六人座的四人桌。 两个女性一排,沙发的位置,周知悔在路棠对面,路冬的斜角。 服务员来桌边点单,餐后饮料,路棠点了冰咖啡,却问他俩要不要啤酒。 路冬拿起酒单看了圈,听见男生点了杯黑啤后,抿了下唇,向服务员说:“苹果啤酒。” 周知悔去洗手间那会儿,路棠侧过脸问侄女,要不要叁人一块儿去杭博的画展。 路冬愣了下,“……他会有兴趣吗?” “一定。”路棠眨眨眼。 她笑起来有梨涡,很俏皮,声音带了一丝感慨:“他几乎对什么都感兴趣。” 上菜那会儿,先来的是路冬那份烟熏鲑鱼沙拉佐薯条,两杯啤酒,炖甘蓝,还有前菜的冷肉拼盘。 苹果啤酒尝起来十分柔和,香甜,很好入喉,让路冬无论在对话中猝不及防听见什么,都不至于呛到。 比如姑姑向周知悔重复了那个提议,他很干脆地说,好。 安静用餐片刻,路棠忽然问:“Clement,你之前说过的,巴黎专门收藏亚洲艺术的博物馆是?” 路冬愣了下,心底浮现答案,吉美艺术博物馆。 那头,周知悔用法语回答,“Musée Guimet.” 就在路冬以为,唐突的话题就会这么被带过的时候,他解决叉子上的那块火腿,放下餐具。 抿了口黑啤,食指折弄着纸巾的一角,周知悔似乎在回忆,语速放得比平时慢,继续介绍:“那儿雕塑和瓷器比较多,佛教文物有自己的展区,还有唐卡,以及不少印度的东西。我去的那回,画展得很少,唐卡也是。” 莫名其妙切起盘子上的薯条,路冬听见路棠又用打趣的口吻问他,知不知道什么是没骨。 将那碎了又碎的土豆放进口中,拿起玻璃杯,路冬顺势抬起眼。只见那双手停下折纸巾角的动作,半晌才试探性地说:“……某种,中国的艺术技法?” 显然不满意,路棠摇头,“太模棱两可了。” 蓦地,周知悔弯了下唇,看上去在传达一种无辜,“我不知道,猜的。” “那正好教你中文。” 路冬正小口喝着酒,姑姑忽然喊她的小名,反应不及,茫然地看去。 额前的刘海被轻柔地拨开,接着被调侃了句:“冬子,你不会这就醉了?耳朵好红,脸倒还是一样。” 抓住姑姑捣乱的手,路冬闷着声音反驳:“……才没有。” 直到沙拉与薯条一干二净,都没来得及向他解释什么是没骨。 话题岔到了假期安排,路冬自然如实告知,和陈一樊约了明天晚上看球。路棠点点头,确认了会儿日历,中秋是下周二,周五十一。 “中秋我订了两间餐厅,想吃蟹还是西餐?” 好一会儿,没人回应。 正要到季节,路冬理所当然地选前者,但又顾及这安排,也得考虑表哥的口味。 他真麻烦。 周知悔忽然问:“Geo也会来,对吗?” “当然,不是还让你们邀请Jean?” 他似笑非笑地说:“螃蟹吧,能让他俩手忙脚乱地和节肢动物打交道。” 那微微上挑的眼尾,看上去真有些坏;又想起他抽烟,可能本来就不是个好孩子。 秋:苹果,苹果(2) 古拔路,街边车位满满当当,路棠临停在楼下,闪着灯。 路冬和周知悔一前一后,幽黄的廊灯随着脚步,应声点亮。 推开藏蓝色大门,客厅里头稍稍有些乱。 到处是画,精心设计的,浑然天成的,完成的,未完成的,通通横陈在这个空间,像在夹道欢迎归来的王,而她却即将暂时抛下它们,去换求一个,飘渺的拥抱。 来电铃声让路冬回过神来。 不知何时,他站到画架前方,半垂着眼,凝视那片白烟色的鹤群。构图很满,满得甚至扭曲起来,像苏菲行者跳的旋转舞,教人有种目眩神迷的恍惚。 白茫茫一片,黑色的尾羽旋绕,一圈又一圈向外退的水波,让那鹤顶的正红格外突兀。 仿佛在未完成的画中,构成了另一幅未完成的画。 那铃声持续地响。 路冬咬了下唇,最终拖着脚步上前,轻轻拉了拉他的衬衫衣摆,“电话。” 刚说完,那恼人的动静就中断了。 周知悔挪开视线,低下头回消息那会儿,路冬才小声而迟疑地开口:“……你看见了什么?” 他眼也不眨地,给了一个简洁利落的答案:“雪。” 雪原,松树,盛开的红花。 发烧那天一口气画下的,拖到了现在,却不知道该再如何下笔。 路冬想,自己有一部分的灵魂,被硬生生地剥离下来,永远关进这幅画之中。 “路棠让我们先搬东西到一楼,她过会儿……” 抬头,他转述到一半,却在看向路冬的刹那,骤然截停了话语。 她又用那双总是故作不在乎,眼底却带着悲伤的眼睛,直直地看着他。 “你很过分。” 闭了闭眼,路冬语速极快,声音却很冷,毫无起伏,像宁静式喷发的海底火山,“你明明能看懂那幅画,大多时候却从来不愿意和我多说一句,哪怕客套的问候也好……你只那样看着我,像在审视一件不合心意,却不知道该从哪儿开始修正的雕塑。” “……就那么看着,什么也不做。” 说完,她又倔强地瞪向周知悔。 强烈而直白的愤怒来得很突然。 本来以为表哥的冷漠对谁都一视同仁,可从他的ins,再到刚才的德国餐厅,路冬发觉,周知悔也许只对自己惜字如金——至此仍情有可原,那天在705,也许真的冒犯到他,但他为什么要同意自己搬回春明景,为什么要买苹果塔给她。 他该一把狠狠推开,而不是勾着她,让她总忍不住拿他做缪斯。 沉默就像掉入水杯中的泡腾片,多心地呲呲作响,味道发酸。 半晌过去,周知悔问她,画架要不要搬下去。 路冬垂着头,在一段距离之外的餐桌上,打包那幅画,好一会儿才说:“春明景……我房间那儿有一个。” 往来两趟,一口行李箱和几个装画与用具的纸箱先被放到一楼。 确认好所有窗户都锁上,准备离开那会儿,周知悔在她身后,藏蓝色大门的阴影之外,忽然开口告诉她:“我夏天回法国。” 钥匙被碰掉,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金属撞击声。 他弯下身去捡。 接过的时候,路冬咬着唇,闷闷地说了一句:“那又怎么样?” 那双漂亮的眼睛,微微垂着眼尾,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在橙红的灯笼罩之下,他的眼底没有雪原,只有幻想出雪原的女孩的倒影。 影影绰绰之间,对视得久了,她似乎看见一缕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像春天的花芽,脆弱,易折,却又美丽。 回程的路上,路棠不主动开口,叁人就能维持高度一致的安静。 路冬仍旧坐在老位子,副驾,能有一百个借口,借着后视镜去看他,却没换来一次视线相交。 又是停车场,准备将几口物件搬上去,路棠去一楼大厅借拖车,让他们等等自己。 几乎是她前脚刚走,后座的车门就被人推开,碰地一声,寂静之中,路冬的左耳开始尖锐地鸣叫。 慌忙下了车,鞋尖踩在地上,因为紧张而虚浮。 场景似曾相识,又来到他身侧。 只不过这回,周知悔没有分出眼神给她,依旧半掩着里头的光,声音有点儿冷,唐突地接续半小时前的对话。 “回去之后,没有任何意外,我不会再来杭川。” 那一刻,路冬并不懂得这句话的分量,只是松了口气。还好,他似乎没有生气,仍旧愿意和她说话 “你要回法国上学吗?” 他嗯了声。 “高叁?” 周知悔摇头,回了个法语,想了会儿,“……高等师范学校。” 路冬愣愣地反问,“你想当老师?” 蓦地,他笑了下,亦真亦假地回道:“不排斥。” 气氛顿时轻松起来,小区停车场的空调比附中凉爽多了,路冬眯了眯眼,“那……你为什么来杭川?” “寻找一些答案。” 他停顿了下,“一开始,我只是想离开巴黎,所以回了尼斯。一个地中海边,很靠近意大利的城市。” 显然地,那片法国南部的蔚蓝海岸,并不存在他渴求的东西。 “那……你在杭川找到了吗?”路冬仰起脸,望向他的侧脸,“答案。” 周知悔嗯了声,“它一直在原地。” 她的思维又开始发散,胡乱地想着,会不会就如同那些该死的浪漫派诗歌一样,表哥其实是个滥情的人。 “它和……” 路冬咬着唇,看着男生略带疑惑的眼睛,好一会儿才问:“它和你不肯抱我的原因,有关吗?” 周知悔露出了一个,错愕的,怔愣的表情。片刻,蹙起眉否认,然后告诉她,那会儿他的母亲刚辞世。 “她在最后一天问我,是不是发自内心喜欢数学。” “那时候,我刚结束一场持续一个月的考试,我很疲累,并没有立刻回答。”他的声音很平静,仿佛在说一件,老友经年累月的往事,“突然地,她向我道歉,尽管她从来没有逼迫过我,去做任何一件不喜欢的事。” “葬礼之后,我收到了录取通知,读了半年决定休学。” 路冬垂着眼,小声地和他说,对不起。 周知悔笑了笑,“不用对不起,她离开得很安详。” “最后在医院的那段时间,除了家人,几乎她所有的朋友,学生,同事,情人,都来探望她,陪在她身边。” 两人陷入漫长的相顾无言。 路冬低下头,咬着唇,片刻后,猝不及防地,带着哭腔说:“抱我。” 耐心在叁秒之内消耗完,那柔软而酸涩的声音,又央求了一遍:“抱我。” 男生屈从于她即将悬落的泪珠,手轻轻拂过她的发顶。 在他的臂弯之间,路冬又轻轻哼出那个称谓。 爸爸。 好一会儿,路棠回来了,看见侄女抵在继子身前哭,愣了愣,焦急地问,怎么回事。 周知悔沉默了会儿,说:“稍微提到了她的父亲。” 路棠哑然,将女孩子接到自己怀中,路冬仍旧拒绝说话,闷闷地低着头。 “Clement,可以请你先帮忙搬东西吗?”她用眼神示意前方的推车,“我等下带她上去。” 平复过来那会儿,路冬已经机械性地洗好澡,镜子里,眼眶泛着圈红色。 她很少哭,也很久没哭过了。 其实没有想起什么特别的回忆,就是单纯地,在那一刻,被他真挚的,惆怅的字句包裹,就落下了眼泪。 该死的,不合时宜的敏感。 路冬在冰箱找到了两个纸盒,一个正方体,一个长方体。 反射性拿出体积小一些的,打开来发现,里头是缺了一半的野莓派,只好又放回去。 长方盒子里,终于见到了心心念念的苹果塔,和它隔了一个纸板,看上去像颗白色圣诞树的邻居。 教养告诉她,即使再好奇,没有得到准许就不可以偷吃。 但树叶掉下来一小角,原先就破碎,刚好被她捡起,那就不能算‘偷’了。 含进嘴里,尝到的是——脆的,微甜的,带着些许凉意的,薄荷味玛琳糖。 秋:NeverhaveIever(1) rouse 8.c om 搬回春明景的第二天早晨,路棠神采奕奕地下厨。 餐桌上摆着班尼迪克蛋,火腿,芝士,沙拉,法式吐司和冷冻莓果拌Greek yogurt,阵仗丰盛得令路冬愕然。 她边用火腿去沾蛋液,边接过姑姑递来的咖啡,装作不经意地问:“……他呢?” “去打球了。” 哦了声,路冬又问:“和那个,羊毛卷?” 路棠点头,在侄女对面坐定。 “你呢?几点去和陈一樊看球?” 她想了会儿,报出了餐酒吧的名字,“六点半出发,在太古里那儿。” “陈一樊来接你?”他没驾照,但家里给了个御用司机。 “不,我搭地铁去。”路冬顿了下,“还有几个国际部的,不大熟,不想让他跑一趟。” 路棠又问她几点结束,让她给自己打电话,开车去接,最后叮嘱,酒不要喝太多,烟也不要抽太多。 无事的午后,拉起厚重的落地窗帘,路棠和她在沙发上,用投影仪看了场电影。看好文请到:po18hk.com 路冬期待很久的老片子,吕克贝松的《第五元素》。国内没有蓝光通路,正版片源也难找,欣喜地问姑姑怎么搞来的,路棠公布答案,说了表哥的名字。 片子本身是英语,听起来不大费劲,漂浮的车子,唱歌的蓝色女外星人,奇思妙想放到现今也不过时,但她就是看不进去,莫名心不在焉。 出门前,路棠提醒她,落雨了,要拿伞。 虚浮地走了几步,按下电梯,姑姑追出来将折迭伞塞到她手上,又伸手抱了抱她,神色担忧地问:“冬子,昨天我去拿推车的时候,他到底和你说了什么?” 路冬愣了下,听出她话里带了丝若有似无的责难,果然比起继子,路棠更在意侄女。但这个事实,如今并不会让她有压人一头的快乐,反而带来微妙的焦躁:“我说过了,什么也没有,就是想哭而已。” 在姑姑面前,提起异地丈夫过世的前任,实在太古怪了。 但路棠毫不在意她的用心良苦,逼问之下,路冬勉强挤出几个字:“母亲,他的母亲。” 她垂下眼,掰开姑姑捏着她肩膀的手,“他跟我说起他母亲的时候,恰好让我想起了爸爸,就是这样。” 搭地铁从春明景到太古里,有八站。车厢像塞满了的沙丁鱼罐头,更被恶意地前后摇晃,胃液都要倾倒。 路冬缩在门边,一个恰好的死角,为自己的新鲜空气争取权益。 太古里和地铁的人潮,有过之而无不及。 空中广场在四层。 一上去,灯光情调瞬间变了,像在太空漫步。刚下过雨,空气干净得带着植物的绿,萦绕懒洋洋的吉他声。两叁间餐酒吧,廊桥连着对面的楼,那儿只有一间正宗的club,闪着古怪的霓虹。 陈一樊那伙人等在第一间餐吧的门口,身上饰品琳琅,很显眼,几米外就向路冬招手,仿佛能听见他胸前的链子在晃荡。 上前之后,她和朋友碰了碰拳,然后漫不经心地,和其他几个看上去比他更纨绔的男男女女打招呼。 用餐时段,人一到齐,服务员抛下正在登记的其他组客人,带他们进了餐厅。 一个穿着麂皮裙,比起进餐吧更适合右转蹦迪的女生,边踢踏着高跟鞋,边问她,身上那件古着刺绣外套是在哪儿买的,路冬摇了摇头,说,不是刺绣,是拿旧和服改的,“心斋桥。” “日本?” 她嗯了声,报了个大阪专门卖古着的店。 又听那女生夸她穿搭好有个性,路冬笑了下,很诚实:“非主流而已。” 他们今天七个人,反常地没订包间,而是要了个视野最好的沙发座。 两个长桌,路冬顺着前面的麂皮裙,在其中一张的外侧边缘坐下,没进去里头。陈一樊离她两个位子远,似乎对旁边的空桌感到诧异,出声询问。 对面沙发,灰发男笑着说,约到了那头英国狮子,他们晚点来。 路冬一下记起,他似乎就是和陈一樊约去马尔代夫的Simon。 麂皮裙又和她聊天,说上次去大阪,都没想到要进古着店,回来才发现,有些古着比定制来得有风韵。路冬被‘风韵’这俩字逗乐,有一搭没一搭地回话,直到对方忽然盯着她的眼睛看,片刻解释,刚才在想她画的是什么眼妆,轮廓深得恰到好处,很自然。 “我才发现你没化妆。” 路冬哦了声,弯着唇自嘲:“平常接触的颜料够多了,脸上就懒得涂了。” “艺术生?” 她点头。 “许梦圆。”麂皮裙自我介绍道,“国际部12年级。” 拜仁慕尼黑对曼彻斯特联的比赛是19:30开始,十五分的时候,餐厅内已经人声鼎沸。热度聚集,路冬将外套脱了下来,挂在椅背上,里头是件黑色针织的绕颈吊带,质地很好,偏挺的版型。 许梦圆见了,又忍不住问她在哪儿买的,这回顺道把她下身那件垂坠式的针织宽裤也一道搞清楚。 鞋是匡威70s高帮,一瞥便知,不必打听。 许梦圆忽然叹气:“你们搞艺术的,是不是都对衣着有套自己的见解?” 路冬拿了根餐厅招待的炸薯条,歪着头想了会儿,说了句没有正相关,然后让她猜自己是画什么风格的,女生说了个超现实,抽象,看不懂的前卫艺术。 她说其实是古典油画。 19:25,隔壁那长桌还空着,人来人往,早过了预约保留时间,旁人眼馋也坐不了。 麂皮裙已经从衣着,说到自己考了叁次托福,下个月再不出分就快完蛋。瞥见那显眼的空桌,她做了美甲的手一比划,“国际部一大名人,没想到真给Simon约上了。” 叁言两语间,得知国际部内也分好几个派系。大体可以归结成,持外籍的华人和持外籍的外国人,某种程度上,他们井水不犯河水。 路冬问她,“如果是,会说普通话的外籍混血儿,算哪边的?” “那得看他的文化认同咯。”麂皮裙笑着说,“会那样划分,主要还是处不处得来决定的。” 她又开始吐苦水,说和一个同样12年级的美国人暧昧,结果对方一口气钓着好几个女生,还不觉得有什么,简直是叁观震爆。 许梦圆用词挺有意思,路冬正笑着,突然见女生神色一凛,装模做样地喝水,又靠过来低声问她,口红没花吧? 路冬摇头,就听见许梦圆示意,“来了。” 抬眸见到Simon脸上的笑容扩大几分,高声喊道:“George!” 路冬愣了下,不妙的预感升腾。 一扭过头,羊毛卷被束在脑后,像拖把。 金京的身高是真的吓人,挑高天花板都不够他长似的,随时要冲出画面。 秋:NeverhaveIever(2) 四周视线聚焦过来,主因还是那个羊毛卷实在惹眼。 视线相触时,他骆驼似的眼睛朝路冬眨了会儿,忽然停下跟随服务员上前就坐的脚步,绕到后方,对着朋友弹了个响指。周知悔话说到一半,皱了下眉,说了几个词,看口型是法语,他身侧的矮个子男生蓦地哈哈大笑。 ……应该不是什么好词儿。 表哥灰泠泠的虹膜,映着投影布上青翠的草地,成了种浅海的宝蓝色。 许梦圆忽然猛地戳几下路冬胳膊,“George刚才是不是对我眨眼了?” 姗姗收回视线,路冬正担忧着他们打算怎么分配位置,随意地嗯了声。 最后是那矮个子,在她左侧的空位坐下,再过去是周知悔。金京在对面的沙发座,Simon特意换了个位置,和他并排。 乌泱泱七八个人进来,终于将这两桌彻底填满。他们都是运动装的打扮,其中几人带了球具,别扭地放到地上,服务员就来示意,可以提供休息室代为保管。 空气中顿时漫着止汗剂,沐浴露,以及洗衣液的气味。看上去,迟到是因为集体去洗了个澡。 直播画面,哨声响起来那会儿,路冬哼哧地啃着薯条,目不转睛地盯住投影布。 两次欢呼与哀嚎,上半场结束,拜仁2:0领先。 四周活动起来,该去洗手间的去洗手间,该加点饮料的加点饮料。 许梦圆对球赛兴趣不高,这会儿挽着另个女孩子起身离开。路冬切着牛排,猜她回来会换位置,刚才看球,尽管不是故意,但仍旧稍微有点儿冷落她。 肉偏酸,不大好吃,路冬咽了一块就放弃,薯条没了,美式鸡翅不感兴趣,继续喝可乐。 左侧的矮个子比许梦圆先回来,一坐下,凑上前和她打招呼,“嗨,我是Jean。” 那个名字最近时常被提起,路冬愣了下,下意识微微眯起眼睛,想了会儿,啊一声,“原来是你。” Jean笑着对她说,我知道你是这家伙的妹妹。 他侧过身,为路冬的视线让出了路,表哥正低着眼打字,错开了目光。 不知道是他们真打了一天球,或者灯光的缘故,周知悔这会儿,侧脸看上去,线条比平时来得更锋利,眉骨的影子深上几度,黑发也凌乱些许。 他上身是一件Nike白色网球衫。 袖子为了挥拍流畅,稍短一些,露出大半个上臂;肩颈那儿,柔软、轻薄、透气的布料修身而服帖,下摆又稍微宽松,因此在胸膛处,扯出让人忍不住多看两眼的,恰到好处的线条。 Jean笑着喊周知悔的法语名‘Clément’,用带外国腔调的普通话问他,怎么不和妹妹打招呼。 他的名字,用英语和法语读出来,是完全两种味道。英语接近‘克莱门特’,法语则是‘克利蒙’。 路冬要收回视线时,已经来不及了,猛地被那双一干二净,再也找不到昨晚半分心绪的眼睛捏住呼吸。 忽然地,表哥喊她:“路冬。” 接着听见他说,金京有开车来,如果散场一起走,就不用路棠特地来接,她也能放心。 路冬嗯了声,“好。” 聊没两句,Jean问路冬能不能给自己ins,音量大了些许,然后偷觑了眼周知悔另一侧坐着的女生。 “我正和女朋友吵架。”他压低声音,解释道,“所以,嗯,想让她吃醋。” 一个诡异的脑回路。 他继续说,“放心,Alicia……我的女朋友也知道,Clément在杭川有个妹妹,过会儿向她解释就行了。” 鬼使神差地,路冬同意了。 因为有共同的follower,才打几个字母,路冬就在搜索看见了自己的账号。 “Mathilde?”Jean用的法式发音,让她花了半秒钟,意识到那的确是自己的外语名。 正想回话,头顶忽然被一大片阴影笼罩,飘来个有些轻浮的声音:“oh,Instagram?” 羊毛卷一只手撑在Jean的椅背上,朝路冬扬起眉,笑着说,我也要你的ins。 许梦圆正巧回来,变成一伙人互相follow,路冬的列表莫名其妙多了好些人。 球赛下半场正式开始前,不知道是谁喊了句,赌不赌。 “赌。”羊毛卷率先同意,“当然赌,赌曼联翻盘。” 陈一樊调侃道:“重演1999欧冠决赛的剧本是吧?” 他们颇为专业地开始讨论目前情势要不要让分。 一旁许梦圆向路冬吐槽,听不懂,能不能简单点,恰好落进陈一樊耳朵。一行之中,确实有平时不看球也不赌博的朋友,他干脆提议只押注哪队赢得这场小组赛,别管什么正确比数,大小分。 “赌注呢?”Simon环视一圈,“单纯赌钱没什么意思。” 陈一樊提议赌烟,不抽烟也想玩的,就看是赌钱还别的。 所有人都同意,Simon调侃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嘴馋外国烟。 金京率先拿出两盒Dunhill,全新未拆封,都是英版,“曼联胜。” 许梦圆跃跃欲试,和路冬讨论着该怎么下,最后选了保守的,拜仁。 也许是因为,英超商业化最高,亚洲受众广,上半场劣势之下,赌曼联翻盘的人比想象中多。 托着腮,路冬摩挲着口袋里的白万,迟迟没有下注,谁让有个人押了令她感兴趣的日版七星蓝莓。 正犹豫着,忽然听见羊毛卷切回英语模式,喊了表哥的名字。视线不由自主挪动,周知悔从刚才就游离在外,慢条斯理地吃着晚餐,似乎是西班牙海鲜饭。 金京问他,是不是没带烟,然后自顾自打开皮夹,“帮你下一百镑?” 周知悔耸肩,看上去是说随意。 “悉听尊便。”羊毛卷哼笑了下,居然会说成语,毫不犹豫地将两张英镑放到拜仁那儿。 伤停补时间前,比分3:2,曼联随时有机会复仇。 加时六分钟。 眨眼间,拜仁前锋补了绝望的一刀,4:2,羊毛卷的抱头哀嚎和在场所有曼联球迷溶化在一起。 路冬听见周知悔轻嘲的笑声,像个小鱼钩,扯住她的吊带,让她不得不分神。 他的椅子不知何时,与Jean一前一后错开了,左手靠着桌子,抚弄后颈靠近耳侧的一缕头发。 闯进女生乌泠泠的眼睛时,似乎愣了下,然后弯了弯唇,别开视线。 坦然得仿佛,路冬才是一直盯着他瞧的人。 最后一分钟,曼联倔强地补进了一球,4:3。 怕影响观赛体验而关闭的光源骤亮,所有的激昂与旖旎都消散。 路冬有些许懊恼,不该贪心,为了那包七星压对家的曼联,这下连白万都不保。 所有赌注里头,最值钱的就是那一百镑,金京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让周知悔先选他的奖励,其他人也没意见。 Simon问要不要到外头卡座,再玩会儿,反正时间还早。 转移阵地前,许梦圆和路冬一起去了躺洗手间,随口聊着刚才的赌局,她说自己不抽烟,凭包装,挑了个爱喜金鱼薄荷,男生说用GODIVA粉色珠宝礼盒和她换,真是赚到了。 路冬有些心不在焉,只想着,自己的白万应该还拿得回来。 秋:NeverhaveIever(3) 法式半露天卡座,雨后的凉意正舒适,一起看完场球赛,不愁话题。 抽七星蓝莓的,是个和金京一块儿来的英国男生。稍稍交谈了会儿,他很大方地分了支给路冬,接着自然地要替她点烟。 愣了下,路冬退开半步,冲他弯了下眼睛,说,不大习惯,还是让她自己来吧。 对方从善如流地将银质打火机递过来。 尝着嘴里的蓝莓,路冬想起那天急诊出入口,问羊毛卷借火的场景。 如果表哥没突然伸手,帮她点烟的,是不是就会换个人。 半晌过去,人陆续到齐。 路冬这排的座位分布,相对位置没怎么变,仍旧是右侧许梦圆,左侧Jean。 服务员递来厚厚一本酒单,前几页全是啤酒,介绍详细,shot和调酒在后头。 正飞速扫视着,有人说,不如来玩游戏。 七嘴八舌提了一堆,最后一个不认识的男生给了有效建议:“来玩‘我从来没有’吧?” “英语叫什么来着?”他一顿,美式口音纯正,“Never have I ever?” 规则很简单,轮流以“我从来没有”开头说一件事,做过的人喝酒。 准备猜拳决定顺序那会儿,羊毛卷搭着表哥的肩姗姗来迟,坐到对面白沙发上,然后向Simon问现在在干什么。灰发男将酒单递过去,比了个三,报了游戏名。 金京啧声,大幅度地向后仰,然后搓了把脸,飞快而清晰地警告身旁的周知悔,别翻旧账。他用的是普通话,整桌人都听见,哄好了女友的Jean甚至吹起口哨。 不得不说,羊毛卷在调动气氛上,的确有天赋。 酒还没上来,游戏就不急着开始。 一伙人又各聊各的,许梦圆另一侧,从陈一樊,换成了刚才和她一起去洗手间的女生。 音量压得格外低,神神秘秘反而引起路冬的兴趣,她垂着眼,边品尝蓝莓边偷听。 哦,在问金京旁边那外国人是谁。 想要联络方式,但那男生一晚上下来,冷淡得很,没开口过几次,说得还是外语。 许梦圆报了周知悔的大名,哼了声,说,不算外国人,混血儿,普通话好着呢,不然怎么转去理一。 十四个人,一人选三种,服务员先端上来恰好放满一桌的数目,还特地配过口味和色调,桌子下方的白灯映出五颜六色的光,玻璃杯都成了热带鱼,晶莹的液体像悬浮在半空。 路冬站起身去向陈一樊借烟,平时抽黄鹤楼的人,赢下了金京的登喜路,问她要哪个。 “登喜路。” 坐回位置,啪地一声点燃,游戏就差不多开始了。 从陈一樊开始逆时针,路冬倒数第三个提问。 陈一樊想了会儿,“能不能搜题库?” 提议玩这游戏的男生接话:“看题库要罚酒。” “行,那就,我从来没有在泳池里尿尿过吧。” “你这和题库有什么两样?” 一群人哄笑,该喝酒的喝酒,周知悔没动作,偏头看向金京。 羊毛卷和他对视一眼,音量恰好所有人都能听见:“……海洋不算泳池吧?” 陈一樊让他喝。 轮到金京,他早有预谋,“Never have I ever smoked a Gitanes.” Jean爆笑出声,用咬字不清的普通话向在场所有人解释,“Gitanes,一种法国香烟。” 哦,赤裸裸的报复。 周知悔没异议,直接拿了最靠近自己的shot,琥珀色的,仰头一口气喝完。不知道是什么,他表情没怎么变化,嗓子却有点儿哑:“……Never have I ever smoked a Dunhill Red.” 垂下眼,看了会儿自己手里那支烟,路冬作为被波及的受害者,认命地取走一杯泛着诡异绿光的调酒,试探性地尝了口,有种哈密瓜的甜,还不错。 他俩起了用香烟互相陷害的头,后面几个提问的,也开始捉弄和自己相熟的朋友。 到路冬第一次提问,手里的酒还剩三分之二,眼也不眨地说:“我从来没有……逃过课。” 陈一樊听了,直接嘘她。 几乎在场所有人都拿起杯子,除了Jean。他用英语向路冬解释,那天他本来也要搭金京的车去帮忙找她,结果下午有历史课,走不开,他是真的从不逃课。 平和地结束第一轮,第二轮开始,出现这游戏最为经典的情感问题。 “我从来没有和人约会过,going on a date那种,不是中文语境下情侣的约会。” 这很摆明是要金京他们喝,羊毛卷也的确喝了,顺手拿了杯海蓝色的Frozen Margarita递给身侧的朋友,挑着眉,像在示意,你得喝。 周知悔坦然自若地接过,抿了口,然后放到杯垫上。 收起视线,路冬不大意外,倒是刚才和许梦圆聊起表哥的女生倒吸一口气。 她打量了会儿手中的哈密瓜鸡尾酒,大概两口的量,索性一次解决,换了杯更喜欢的Mojito。 许梦圆口吻震惊地问她:“路冬,你是不是听错题目了?” 路冬笑着,低头吸了口烟,“没有听错。” 沉默地盯了片刻她手上的烟卷,许梦圆叹气,“被你的眼睛骗了。” 哦了声,路冬歪着头,用无辜的目光揶揄她,真的只是懒得化妆而已。 打趣之间,游戏继续。 金京伸了个懒腰,顺着刚才的问题,“Never have I ever stayed in a relationship that I really wasn’t feeling……我从来没有,和没感觉的人交往过?” 他一顿,追加条件:“包含date。” 路冬漫不经心地想着,那个语境的feeling是什么意思,恋人之间的爱吗? 她喝了口酒。 注意力回到桌面,那杯玛格丽特没有被动过,甚至因为冰块融化,水平线反而比刚才高。 周知悔垂着眼,想了会儿,“……Never have I ever lied to someone playing this game right now.“ 喝酒的人出乎意料地多,要说没喝的,似乎只剩下周知悔,以及正在犹豫的路冬。 旁边,Jean正被女友质问,你该不会骗过我吧? 路冬最终放下Mojito,没喝。 太常说对不起,也许参杂其他目的,但她的确没有对表哥撒谎过……却忘了自己上一次出的题目,就是个谎,也没人提醒她。 不少人今天第一次见面,给彼此留了很多尊重,情感向问题大都浅尝即止。 这有点儿无趣。 烟抽完了,路冬咬着唇,心不在焉,直到许梦圆戳了戳她的胳膊,“该你了。” 酒精很好地激发了女孩子喜欢捉弄人的天性,忽然弯起唇,边喝Mojito,边说:“Never have I ever had a crush on someone…playing this game right now.” 空气凝结了一瞬间。 路冬漫不经心地扫视了一圈,有人坦荡,也有人表情微妙。 金京正拉着表哥嘀嘀咕咕什么,但没有像刚才那样,坏笑着让他喝酒。 朦朦胧胧的情绪混着飘然的微醺,收回视线,旁边Jean问她,“一定是crush吗?这词太美国了。” “爱算吗?”他和女友深情对视。 愣了下,路冬说,“那就……爱,好感,喜欢,都算吧。” 听她加大了范围,陈一樊搭着Simon的肩,一边喝一边说:“我喜欢你,兄弟。” Simon故意做出呕吐的动作。 明明是出题的人,结果她自顾自解决了Mojito。 Simon在提示许梦圆,该喝的都喝了,换你了。 正犹豫着,今晚第三杯要不要拿Cuba Libre,对面桌上,已经彻底化成水的玛格丽特被拿起,路冬愣了愣,下一瞬,杯子放回桌面,一干二净。 手一偏,她拿了琥珀色的shot。 “Whiskey.” 那是路冬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才不理他,学着刚才的表哥,一口闷。 纯的,没有加冰,很香,但喉管在灼烧。不是柔顺的那种威士忌,而是辛辣的,激烈的,故意往喉咙划一刀的那种恶作剧,要教训新手,别以为shot那么容易喝。 秋:审判(1) 许梦圆说了什么,路冬垂着头没去听,忍到那一轮结束,起身往洗手间去。 回程经过吧台,她向调酒师问有没有Coke Zero。 对方竟真的免费给了她一罐,玻璃瓶装的,向她眨眼:“希望甜的能让您心情好一点。” 洗手间外,玻璃镜面长廊,这回一个人来,又刚好四下无人——过了十点,餐吧已经停止供应主食,多数人都在外头的卡座喝酒,也不会特意绕远路进来里边。 头顶上是薄荷绿的光,明亮,剔透。 她看了会儿镜中的自己,皮肤实在过于苍白,一有动静就会泛红,被威士忌辣到的眼眶,看上去确实像刚哭过,或者……刚被欺负过。 低头咬住吸管,心有所感似地,往旁边一瞥,路冬愣了下,“喝可乐吗?” 应该是不要,周知悔没回答,而是问她,想不想回去。 路冬摇头,还没有玩够,又忽然意识到,“……你想回去了?” 他嗯了声。 “如果现在回去……”她扑扇着眼,感到燥热,和威士忌后劲带来的晕眩,“回去之后,你再陪我玩一会儿,好吗?” 周知悔让她在吧台等,自己去拿东西,顺道和其他人说一声。 不过五分钟,她和送可乐的调酒师聊成一片,又白白收下一杯Penicillin。 起因是向对方抱怨刚才那威士忌shot太呛了,又说起为什么喜欢喝Zero而不是一般的Coke——那种微妙的感冒糖浆味道很迷人——于是就这么替她调了杯,基酒是苏格兰威士忌,口味层次复杂,有姜有柠檬有泥煤木质香有药味的鸡尾酒。 初尝一口,其实味道不错,第二口的时候却被人从后方握住了腕部。 灰泠泠的眼睛平直无波地瞧着她,一如往常,像在比谁先眨眼的游戏。 喝了酒,尽管没醉,但总归有了一个千载难逢的借口。 路冬弯着唇说:“吻我,不然就回答一个问题。” 她的表哥放开了她,态度很明确。 “你有过女朋友吗?” 他嗯了声。 “你和她上过床吗?” 周知悔将那件宽版古着外套盖到她肩上。 路冬愣了下,带了点儿委屈的鼻音:“既然她可以和你上床,为什么我不可以?” “我也想和你上床。” “而且,你明明很喜欢我,不是吗?不然为什么总是看着我?” 女孩子的眼睛很亮,直勾勾地盯着人,逼得所有心绪无所遁形。 表哥索性半耷拉下眼皮,让她看不清里头的光,“先回去。” 低低哼声,路冬眯了下眼,“那就不走了。” 周知悔再次问她游戏规则。 “回答问题、吻我……或者喝酒。” 他二话不说,拿起木质吧台上那杯Penicillin,仰起颈子,喉结滚动。 这回没有一次喝完,而是拧着眉,分了三口。 路冬挪开盯着他下颚的视线,放慢语速,故作镇定:“不喜欢?” 周知悔点头。 拦了TAXI回春明景,半途,陈一樊打电话来,“跟你哥走了?” “嗯。” “那就好。”他说,“到家了给我发个消息,我再转述你姑姑。” 路冬一怔,哦,好哥们儿还不知道自己搬回路棠家了,也不想解释,随意地应声,挂断电话。 车窗外,光影明灭,两人分别在后排的这头与那头。 路冬垂着眼发呆。 酒意退了,有点儿凉,心跳得乱七八糟地快。 23:30,暴风雨前的寂静一样,没有交谈,没有视线交汇,沉默地并排走着。 回到家,灯依旧明亮。 书房成了路冬的画室,路棠在餐桌一边办公,一边等他们。 洗漱完,侄女与她拥抱过后,互相道了声晚安,路棠回房休息,大灯熄灭。 客厅角落的酒柜,蹑手蹑脚拿出Gin和Tequila,一只shot杯,路冬又绕到厨房,想了会儿,将那个暂时不知道属于谁的薄荷蛋白霜蛋糕,以及两瓶罐装Perrier,通通装进野餐用的藤篮。 正思索着,要在沙发上等,还是去敲门,就见到露台的落地灯亮着。 江岸的夜风卷起了她的发,别到耳侧的时候,那阵凶猛刺鼻的烟草燃烧气味直冲脑门。 烈得说不上好闻。 茶几上,搁着蓝色的长形烟盒,平凡无奇的Zippo打火机,还有她那本丢失已久的科幻小说,《Rendezvous with Rama》,以及一个最基础的玻璃烟灰缸。 将野餐篮放下那会儿,偏过头,周知悔靠在栏杆上,抽着烟,一如往常地,微微垂眼看她。 过了午夜,对岸的霓虹熄灭,只剩最高的尖塔顶端,一个跳动的红点。 他换了身居家服,暗灰色短袖与黑色棉裤,立在阴影之间,直到她将东西一个个拿出来,忽然开口:“第二轮,我那一回,你撒谎了。” 路冬咬着唇,嗯了声。 周知悔上前拿走篮子,虚虚握住那两瓶酒,“让我换一种?” 她说好。 表哥带回了一个包装全是法语的酒瓶,以及开瓶器,察觉到她的目光,主动说:“Cognac.” 显然地,完全超出一个女孩的知识范围,路冬摇了摇头。 软木塞刚发出啵地声响,就闻见了葡萄酒的香。 他浅浅倒了点儿出来,又拿起搁在烟灰缸上,剩下的半截烟。 周知悔弯了弯唇:“路冬,你负责问问题。” 她一怔,遮掩似地低哼,“哦。” 隔着茶几,两张藤椅的距离,不远也不近。 路冬打开气泡水,摆到一旁,想起那个长方形纸盒。 “薄荷蛋白霜蛋糕……” 她一顿,自己知道得太多了。 “其实是柠檬塔。” 周知悔接过话,含着烟卷,声音有点儿哑,也有点儿糊,“给你的。” 塑料刀划开上头的玛琳糖,里头滑顺的蛋白霜倾泻而下,速度快得路冬始料未及,下意识用食指沾了点儿,放进嘴里。恰好的甜度,恰好的凉意,完美的口感。 连着底下绵密的柠檬塔一块儿放入口中,酸爽清新,酒精带来的昏聩都逃远。 男生在回消息,听到她问,下次能不能再买给她,眼也没抬地说,好。 “你能不能把白万还给我?” 他摇头。 路冬哦了声,“那,可不可以给我抽一口你的烟?” 周知悔盖上手机,倾身将那个纸盒与打火机递给她,路冬接过,又放了回去。 她要的,是他唇间的那支。 “急诊门口,你那天为什么帮我点烟?” 游戏开始,男生没搭话,直接喝酒。 “你和金京认识多久了?” “十五年。”他说,“我三岁第一次去英国找Richard……周倚鹏那天,我就认识他了。” “他交过几任女朋友?” 周知悔比了个五。 “那你呢?” “一个。” “在哪里?英国还是……” “尼斯。刚休学的那个春天。” 路冬敏锐地想起羊毛卷之前那句,乍看不经意地调侃,‘那真是愉快的半年’。 “因为你来杭川,所以分手了?” “没那么正式。” 她咬了下唇,“……什么意思?” 周知悔捏着烟,就在路冬以为他要拿酒杯那会儿,突然开口解释,那女生是他一个朋友的朋友的妹妹,一伙人彼此都认识,玩着玩着就在一起。 言下之意是,没有人告白,也没有人提分手,一切自然而然。 欧洲式的恋爱,路冬能理解,“……你喜欢她吗?” 男生微微蹙着眉,看上去很认真地思考。 愣了下,路冬从不觉得这问题如此艰难,于是换种说法:“对她有好感吗?” 这回,他答得很干脆:“有。” 她很努力地,尝试模拟西方人的脑回路:“……但不到喜欢的程度?” 周知悔嗯了声。 “那我呢?” 他选择喝酒。 路冬试着换种说法:“喜欢还是好感?” 沉默片刻,周知悔还是拿起玻璃杯。 路冬捏着衣摆想,干脆哭出来给他看算了。 眼泪一掉下来,有种莫名的自信,无论她说什么,表哥都会答应。 秋:审判(2) 尚未想好下一步怎么进取,路冬绕开话题,问起自己好奇的:“你的中文名字,有什么由来吗?” “Geo的爷爷取的。” 周知悔停顿了会儿,“我们以前总怀疑,他是将这叁个字随机凑一起,然后训练我们说翘舌音。” 扑哧笑出来,路冬要求他:“你念一遍自己的名字。” “Clément.” 愣了愣,她的唇悄悄地嗫嚅,却又不敢真的发出声音。那个音节实在陌生得令人惶恐,连带他的面孔,都显得遥不可及起来。 “你为什么学中文?” 他勾着唇角,一个小小的括号浮现,酒精似乎让他的话多了起来:“和Geo比赛输了。” “他爷爷说要让他学中文。” “然而,五岁的时候,我们都想去踢球,谁也不愿意一周有几天被困在书房一个下午。他向我提议,来比谁Sudoku解得快,输的就去跟Henry学中文。持续了一整个复活节假期,每天,从不间断……Geo甚至忘了踢球这回事。” 周知悔吸了口烟,轻笑了声,“我为了下次去剑桥,不再见到那无聊的填空,假期最后一天输给了他。” 路冬有些奇怪,“你不喜欢数独?” 那听起来就是数学,益智类的玩具,很适合表哥。 他摇头,“谁会喜欢一眼就结束的,毫无悬念的游戏?” “羊毛……”她差点儿脱口而出,及时刹车,“金京,为什么最后还是学中文了?” 他咬着烟耸肩,“也许是因为,我被抓进书房,他也无聊起来?” 路冬垂下眼,没有说出口,你们感情真好。因为那太显而易见了,根本不需要锦上添花地附和一句。 周知悔忽然问:“五岁的你是什么样子的?” 十一年前,听上去很久远,但其实也还好,她总在那座迷宫徘徊。 “五岁……应该还在纽约。” “我每天晚上都哭闹着想回杭川的奶奶家,纽约对我来说——五岁的我来说,太可怕了。整天只见得到保姆,上学的日子会被年长的同学恶作剧,还有无聊的取笑。” “程凯琳把我送去了叁年级,她说美国小学毫无意义,早点读完最好。” 路冬抿了下唇,“唯一期待的,是我爸爸每周五来接我,去吃汉堡和奶昔。” “有一次Special of the month是薄荷巧克力,我贪心地点了extra large,结果昨晚感冒还没完全好,直接喝吐了,吐完回到位子上,发现奶昔被丢掉,我开始蹲在地上大哭。” 她明明用的平直口吻,周知悔却笑得肩膀都在颤。 “我爸爸说什么都不肯再买一杯,作为补偿,他买了Mucha的画集给我。” “你几岁开始绘画?”他顿了下,“书房的那面墙……” 那面墙上头都是她的画迹,从蜡笔到圆珠笔,马克笔,丙烯颜料,还有几笔油彩试色。 路冬的眼睛含着笑,“不告诉你。” 周知悔没什么表示,伸手拿了另一罐Perrier,轻晃两下,无声地询问。 很奇怪,明明已经自在地聊了这么久,他仍旧保持着疏离与礼貌,这好像是表哥的原则,也构成了让她着迷的那片雪原。 她忽然伸手倒了杯,应该是葡萄酒的酒,放到茶几上,然后站起来,来到他身前。 暖黄的光掠过表哥的眼睑,灰色的虹膜显得格外柔软。 “我们换个游戏吧。” 路冬微微俯下身,左手撑上他的右膝,触感很硬。不光是骨头,还有肌肉,周知悔似乎绷直了腿,一种不协调的应激状态,却仍旧坚持和她对视。 “规则改成交换。”她弯着唇说,“我们互相提问,还是可以选择喝酒,但不能连着两个问题。” 周知悔刚点了点头,忽然听见她说,我想坐你腿上。 他愣了下,又不说话了。 “不可以吗?” 这会儿,路冬的左膝已经挤进他的腿间,隔着他的棉裤相触,咬了下唇,“我这次有穿好衣服……不可以的话,就回去睡觉吧。” 他倾身将烟摁灭,扔进烟灰缸。 随着动作,路冬能感觉到自己的衣摆擦过他的胸膛,腰肢甚至多心地察觉到他脸侧的体温。 周知悔没有起身,也没有拉开跨坐到自己腿上的女孩,而是躺回了藤椅。上半身懒洋洋地靠着椅背,倾斜着角度仰视自己的表妹,在威胁之下,选择默许。 好了,问题来了。 “你为什么同意了这个游戏?” 追加的规则让周知悔收敛了沉默的频次,却突然提起一年前。 “我刚来杭川那会儿,你很讨厌我。” “不……”她仔细掏空情绪,试图追溯回那个当下,也许真的很冷漠,很不友善。 周知悔笑了下,“杭川机场A13出入口,左侧的玻璃墙,你蹲在那儿,瞪了我一眼。” “不是,那不是。”路冬试图解释,“我当下不知道那个人就是你,也不知道你眼睛是灰色的。” 他随意地应声,不知道是接受了这个原因,或者本就不在意,单纯想调侃她。 “但……” 路冬下意识地握紧了他的膝盖,视线一飘,胡思乱想着,他这回没硬……也许是因为晚上酒喝多了,或者那卷猛烈的烟草成了抑制剂,“你为什么看向我?” 杭川国际机场,世界上最繁忙的空港之一。 出入口很多,门厅很宽广,往来的旅客,停驻的旅客,四面八方,不计其数。 他们却能在纷杂的人潮之中,无声地对视五秒。 他探过身子,拿起了shot杯,里头的暗琥珀色的酒毫无杂质,散着剔透的光,“在剑桥的时候,Isabella很常说起你,你们也总在周叁与周日通话。” 路冬一怔,“……你认得我?” 周知悔嗯了声。 荒谬的念头一闪而过,路冬垂着眼,想逃,却恐慌得不知道该如何动弹,“你来杭川……和我有关系吗?” 幸好被表哥利落地否决,“不,一点儿也没有。” “我只知道这儿有着继母的侄女,并且因为Richard和她的婚姻,那个女孩也成为我的家人。” 家人,一个亲近,遥远,严肃,庄重的称呼。 他为什么能轻而易举地接受,父亲再婚,继母,以及毫不犹豫地将未曾谋面的‘表妹’视作家人? 满不在乎地施舍算不算一种滥情? 路冬空落落地想着,诡异地感到一丝失望,更宁可他当初的寡言是出自抗争,不然只有她一个人扑腾挣扎,实在很滑稽。 “戴高乐机场,出关前,路棠让我不要太介意,尽管你因为我的突然到来很不开心。当下我正考虑取消航班,杭川对我而言,并不是一个非得造访的地方,更不该为此造成她的困扰。” 酒杯小小一只,被他捏着,却忘了喝。 “但路棠说,她认为我们能处得很好。前提是给你时间。” 有点儿微妙。 他们现在,这大半个金秋九月之中,处得好吗? 哦,不好的话,现在怎么会坐在表哥的腿上,逼迫他陪自己玩游戏呢。 “她也告诉我,Richard那幢在剑桥的房子,客厅里挂着的那幅浪漫主义油画,黄昏靠窗的餐桌,即将滚落的、腐坏的苹果,以及雏菊。是你十一岁时画完寄来给她的。” 路冬愣了下。 “那幅画很美,谁都会觉得美。” “刚挂上去那会儿,我曾经问过路棠背后的涵义,她用普通话说,是‘衰败的爱’。” 他弯了弯唇,“甚至,我去查了当代汉英词典,衰败是什么意思。但我看不懂,只知道是种悲伤。” 路冬记得自己勾勒过的每一个心绪。 十一岁,程凯琳正和路松离婚。不知道是为了财产分配,还是别的,其他的东西,吵得不可开交。母亲将自己的婚戒扔进了靛江,摔碎了书房摆着的,一个解构主义建筑的模型。 漆了层砖红的模型屋顶在地上,东一块西一块,让她想起苹果皮,没有特地上色的木质横梁,则像果肉。 阳光落上脚背的时候,她听见了卧室传来的,程凯琳低低的,压抑的哭声。 松开咬红了的下唇,路冬低声问他,“那后来呢?第一眼之后,你为什么继续看向我?” 周知悔没说话,酒杯空了。 她又问:“你爱我吗?” 十六岁的秋天里,与轻盈的‘喜欢’相反,那是个沉重得有些荒谬的字眼。 所幸他不是选择避而不答,也不是给予肯定,而是说,我不知道。 “那……” 路冬停顿了下,“你是因为这个,所以不肯抱我?” 他嗯了声。 “可是,拥抱在欧洲……在你们那儿,不是很常见的吗?” “很常见,但那不一样。” “你不爱那个女孩,甚至不一定喜欢她,你却可以和她上床,而我……” 周知悔放回了空玻璃杯,平静地打断她的话语,“你和她不一样。” 气氛一下变冷,明明近得一垂首就能相拥,路冬却感受不到任何的情欲,只剩巨大的茫然,空虚,惶恐,以及焦躁。 她想亲近她的缪斯,对方却要和她谈哲学,不光谈哲学,还让她成了现象本身。 “有什么不一样?” 路冬闭了闭眼,就因为,他们是靠法条建构成的家人? 那两个字并不能约束她的欲望。 性爱的欲望,绘画的欲望,合二为一的欲望。 她垂着眼,轻声地说:“……我不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不一样也可以变成一样,只要丢掉差别的那部分就好了。” 右手捏住他的左膝,路冬看着他的眼睛,静悄悄地给出审判:“非得要说的话,我只想当你的小狗。你会管我,温柔地抚摸我,在我表现好,或者完成一个目标的时候夸赞我,给我奖励……比如和我上床,给我灵感,让我描绘它。” 她只要爱的赝品,不要真正的爱。 表哥仍旧一言不发,灰色的虹膜像面镜子,映着她,却找不到他自己。 路冬选择将抽屉里的那颗,放了将近一年的,理不开的毛线球,一刀剪断,“……对不起。” 周知悔忽然偏了下头,划开沉默的动作格外醒目,无声地询问,为什么道歉。 “我不该麻烦你。” 也不该自私地拖着他玩这无聊的游戏。 她又犯了那个,自顾自偏执认定一件事的错误。 周知悔撑起上半身,向前倾。 腿上的女孩就成了阻挡视野的累赘。路冬知道,在这个信号之下,她应该知情达理地退开,这样到他回法国前,同住在一个屋檐下的日子才不会那么难堪。 但她办不到,被表哥拒绝,比想象中来得疼。 “能不能……就到夏天?” 给她一段畸形的关系,让她快乐,直到过期。 周知悔让她帮忙拿茶几上的烟与打火机。 Gitanes. 接过之后,周知悔忽然伸手,将路冬捞到了腰上。松开她,边打开烟盒边说,腿麻了,然后难得多解释了一句,让他再想会儿。 路冬觉得心口发痒,摸上表哥握住打火机的左手,指甲挠了两下青蓝的血管,像要把那阵宣泄不出的颤抖也传递给他:“……要想多久?” 点着了火,那股凶猛的生烟草,燃烧的气味又扑鼻而来。 头有点儿晕,久了又觉得其实不难闻,也许可以称之为法兰西的味道。 周知悔看着她,又不说话,灰白的雾成了横在中间的纱帘。 搜刮了会儿,身上所有能够用来胁迫他的手段,路冬垂下眼睑,却挤不出泪珠。她只好前言不搭后语,想到什么说什么:“我骗了老陈,你在办公室见过的,那个秃顶的小老头是我们班主任。” “他教过我爸爸,两个人一直有联系,所以很关心我……我却觉得烦,骗了他说,我在考虑学建筑,让他不要再劝导我,当个合规的‘艺术生’。” 路冬吸了口气。 “我也不想当艺术生,那是程凯琳逼我的,我只是喜欢画图,也只有画图……它是唯一不会丢下我的朋友,我不想利用它去获得什么,那些统统无所谓,反正人被生下来,一开始就什么也没有。” 她难过地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这件事情上,路棠并不能理解,她只觉得,我想做就去做,并不明白这里头的责任。” 路冬将自己的期待投射到了表哥身上。 他对她本来就有性的吸引,冷淡一点儿也不是问题,理性与有条不紊都成了令她痴迷的症结,更何况他还愿意不计前嫌地哄她。 无知无觉带上一点儿哭腔,路冬看着他说,帮帮我。 周知悔别开脸,含了口烟。 杭川:破碎的油画颜料 po18g b.co m 眼前的女孩泛红的眼眶,因为央求而下意识勾着人的鼻音,泫然欲泣,毫不遮掩的,天真的哀愁。 周知悔想起一年前,刚来杭川的那天晚上,那箱被她摔碎在客厅前方地上的油画颜料。 色彩获得了自由,在木地板与地毯上癫狂地跳着探戈,染出一道又一道彩虹。 与欢愉庆祝解放的颜料瓶相反,她恶狠狠地瞪着他,乌泠泠的眼睛里盛满了委屈,愤怒,嫉妒,但好像还有一点儿别的什么。 不甚熟悉的表妹夺门而出后,Isabella让他不用去追,“……先让她一个人冷静。” 他主动帮忙收拾地面,缝隙间全是碎玻璃,一不小心就割伤手,贴了块创可贴。 空气中,飘荡着松节油,油彩,还有他形容不出的气味。 旧地毯卷起来丢了,沙发与茶几也被溅到,但还能抢救。木地板至今仍有点儿痕迹。 忙到过了换日线,那女孩没有回来,Isabella好不容易等到了她的短信,疲累地说,明天再来处理吧。 第二天早晨,偌大的房子仍旧只有他们两人。 随意吃了点儿可颂,周知悔继续用香蕉油和酒精处理干渴的颜料块。期间Isabella和他道歉,坦白自己其实前几天才向侄女说,他要来杭川这件事。看好文请到:popowenx ue.c om 除了的确唐突之外,周知悔没什么想法。 不过突然记起Henry时常挂在嘴边的汉语俗谚,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他耸了耸肩说,没关系。并且告诉继母,打算半个月后开始旅行,先去西城。 那会儿,西城在周知悔眼中,比杭川来得有吸引力。 西城以前叫做‘西京’,Geo因此获得了他的中文名;Henry也时常用普通话分享他在西京的童年,给他们练习听读,说那儿是叁朝古都,有着旧皇宫,比波斯更东边、更神秘的古国,几代王朝的覆灭。 Isabella却突然问他,愿不愿意留在杭川读高中,下次假期再去西城。 周知悔愣了愣。 他十岁就认识了继母,至今也快七年,知道她有时候,做事不按牌理出牌。初衷是好的,就是容易吓到人。 法国的学制和英国不一样,他的升学路径也比较不寻常,只好简略地解释,自己已经高中毕业。事实上,他甚至已经读完预科,通过了竞考,取得grande école的入学资格。 Isabella说她知道,轻快地提示:“尽管我过去叁年不在剑桥,但你仍旧会在复活节去找你父亲,不是吗?我知道你考进世界上最好的数学系,去年我还和你说过‘恭喜’,邀请你来杭川玩呢。” 似乎的确有这么一回事,但那会儿并未放在心上。 周知悔笑着说了句,抱歉。 午饭那会儿,第叁通电话仍旧无人接听,Isabella又收到了短信,打字时,人看上去快哭了。 他思索着安慰的话语,却觉得都不好说出口。 熟悉那个女孩的人是Isabella,她早就知道自己贸然决定的后果。 话是这么说,周知悔仍旧在沉默之中,略微烦躁。 一天之前不该莫名其妙被说服,最终选择登机。他想,自己那时还是多少有点儿好奇继母的侄女,剑桥的春天,电话那头说着中文的女孩是什么模样。 其实Geo也很在意,他比周知悔听过的电话还要多更多,甚至有几次,差点儿插手她们的视频。无意中和Henry提起,被狠狠骂了顿。 “一个年轻的女生和有儿子的男人同居,尽管两边都未被婚姻约束,法律同意,但这份感情仍旧很难被祝福。” Geo皱着眉,很不谅解:“为什么?” “不为什么。至少,Isabella不想被她远在杭川的家人知道。” Henry态度严肃,那节中文课在Geo不满的嘀咕中度过。 好不容易挨到下课,外头正黄昏。 玄关口换鞋,Geo边用头顶着足球边问他:“Clement你能理解吗?Henry刚才那番话。” 周知悔摇头。 他的父母甚至从未步入婚姻,只是合法同居过几年。和平分开后察觉怀孕,两人至今还是朋友,不时会交流工作或儿子的近况……这对东方人而言是不是,大受震撼? 似乎还有个成语叫‘骇人听闻’。 “Clement?” 餐桌对面的Isabella喊周知悔的名字,回神后,告诉他,房间对面,洗手间旁边就是书房,“我等会儿和你解释,为什么我如此提议,好吗?” 那扇平凡无奇的雕花木门,突然有了神奇的魔力。 周知悔等在外头,Isabella得先临时处理工作电话,让时间显得漫长起来。 书房能很好地呈现一个人,一个家庭,代表着他们的兴趣,信仰,关注的议题,成长的过程。 Isabella带他进去的时候,阳光透进来,灰尘漂浮在半空。 他先见到了画板,只打了草稿的画布,桌椅,懒人沙发,非常大面积的嵌入式叁层滑轨书柜。 然后是那面,满是图画的墙。 从最早的儿童简笔,再到圣经故事,以及类似野兽派的尝试……他看得非常仔细,挪不开眼,像回到了儿时,也许是叁岁,他的母亲Valérie第一次带他去奥赛美术馆,同源的惊奇与赞叹。 Isabella问他,还记不记得剑桥,客厅挂着的那幅画。 周知悔一怔,很快地会意,难掩错愕地问:“她画的?” 继母笑着说不止,从门廊到卧房,剑桥家中所有的画都是她的侄女完成后寄来的。 “我一直以为,你们认识了哪个着名的画家。” Isabella和他说起玻璃柜里的建筑模型,提到了她的哥哥,同样也是个天生的艺术家,只不过选择了建筑。 周知悔的目光在书柜逡巡。 从艺术史到深海鱼解剖,科幻小说,《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原文版《追忆似水年华》,以及他看不懂的方块字古籍……什么都有。 尽管Isabella说,绝大多数的书都是她哥哥留下来的,那个女孩在他心中仍旧开始有了面孔。 “她很需要陪伴。” 关上书房的门,回到客厅,Isabella煮着咖啡,一边说,“她以前在纽约生活的时候,她的母亲带她去了儿童医院,精神科,因为她不爱表达自己,却总在夜里哭……检查结果当然一切正常,因为她只是个,在绘画上有着惊人天赋的孩子。” 支撑起上帝给予她的恩惠的,就是极度内向,纤细,敏感,以及偏执的性格。 然而,那女孩最依赖的姑姑早晚会离开她。 Isabella有自己的工作,爱人,以及生活。她不可能把可怜的Richard一直丢在剑桥。 继子的到来成了个突破口,能逼着女孩学习接纳更多人,哪怕过程会很痛苦,可她得长大,主动去适应社会,一个人生活。 因此,Isabella原先计划好,由她亲自带着侄女试着和他相处。 继母说到这里,难得回避了视线接触,向他道歉,“但我临时有一个案子必须去处理,可能得花上大半年。” Isabella转而希望,继子能够代替自己,在这段时间陪伴她。 拇指无意识地摩挲了下食指,周知悔想起压在行李箱底部的那盒烟。 他觉得自己现在需要一支,好好地思考,到底有没有能力承担这个责任,以及接受这个责任后,意味着什么。 相比和谁都处得来的Geo,他并不大爱说话,花更多时间专注在自己感兴趣的事物上,比如数学,哲学,物理,网球与足球……但他的确也喜欢欣赏艺术,文学诗歌,音乐与绘画。 那女孩的画毋庸置疑地吸引他。 刚想到这里,周知悔听见有人用他的声音,脱口而出:“好。” 当他端着咖啡,终于去露台抽烟,捡起躺椅下方落着的那本Arthur Clarke的科幻小说时,周知悔忽然想通,自己为什么那么轻易地答应了Isabella的请求。 他的母亲,Geo,在尼斯的家族,小狗Crepe,父亲,继母,甚至Henry,导师Jacques……每一个人都很爱他,他也同等地爱他们。而那个女孩,她是Isabella的侄女,如今也是他的家人,他的妹妹,不是吗? 那么理所当然地,他也该爱她,也会爱她。 靛江岸迎来了晚霞,客厅里,Isabella仍旧在尝试拨通电话。 周知悔想起昨天,那女孩明明快哭了,却仍旧倔强地瞪向自己,蓦地弯了下唇。 他希望她能开心点儿,不要再悲伤。 明明她笔下,画中的世界是那么剔透而美丽。 秋:吻 路冬梦见了那个稍纵即逝的吻。 它从藤绿色变成粘稠,猛烈,狂暴的暗红。 表哥在她唇上留下的烟草,味道非常重,浓郁,苦得令人心慌,尾韵却香得带了丝葡萄的甜。 他平静地说,很晚了,让她回房间睡觉。 “你……”路冬下意识地抿嘴,舌头却舔到了正发烫的那块皮肤,不敢再多尝一口,赶紧松开,低下头问,“你答应了吗?” 周知悔低低嗯了声。 随着心脏开始大力跳动,路冬反而慌张得想逃跑。 急急忙忙地和他说了声晚安,就回了房间,刷牙洗漱,躺在床上发愣。 记忆开始模糊,她快不知道,自己到底逼他答应了什么。 也许什么也没有,只是讨要一个柔软的吻。 梦里,又回到露台,藤编休闲躺椅,周知悔手里仍旧是那只空了的shot杯。 两人都一言不发,还在僵持。 半晌过去,他让她别哭,宽厚的手碰上她的脸颊,眼尾被比想象中来得粗糙的拇指抚过。 在灼烫。 表哥撑起身子,低下头吻了她。 动作很轻,模样很虔诚,蜻蜓点水似地唇瓣相贴,半秒就分离。仿佛只是在满足她的好奇心,告诉她,那支烟混着那瓶酒,就是这个味道。 路冬怔怔地望着他的眼睛,连呼吸都忘记。 与现实不同的是,她没有开口问周知悔,是不是答应了自己;而是将他按进躺椅,捧着他的脸,凑近,礼尚往来地含住他的唇。 舌尖描过表哥的唇线,贝齿咬了他一口,路冬不满地要求:“张嘴好不好?” 周知悔低声笑了笑,“不好。” 那是一道门缝,她选择一把退开。 吮过他的下唇之后,强硬地捏住他的颚骨,偏着头舔起内侧的软肉。 那灰色的眼睛平静无波地看着她,任她予取予求,就是不给半分回应。 分开那会儿,路冬独自喘着气,蹭着他的颈窝,闷闷不乐地说:“你真的很过分。” 他忽然捏住她的后颈,逼人仰起脸。 路冬有些瑟缩,声音委屈而带着鼻音,重复那一句,你真的很过分。 周知悔又对她说,别哭,然后低头吻她,勾住她的舌,犬齿轻轻地蹭过。 那个用了舌尖的吻持续很久,直到两人都缺氧,面色潮红,呼吸声中分不清你我。 醒来那会儿,路冬捂住了眼。 平复片刻,翻身拉开床头柜的抽屉,跳蛋顺场地塞进下身不中用的软穴,光是梦见一个吻都能发大水。 她用手机开了最强那档,抱着腿,一面揉着阴蒂,一面试着控制穴肉将异物往里吞纳。 身体已经足够兴奋,高潮来得很快,却不过瘾,她想被别的东西操,不再是跳蛋,假阳具,这种无聊的死物。 早晨,赶在路棠起床之前,她去洗了个澡,跪在瓷砖地上又玩了一会儿自己的身体。 第叁次痉挛与收缩,终于喷出了水,膝盖一片通红,泛着疼,那种难耐的瘾头因此得到缓解。 路冬的灵魂又重新丰盈起来,快乐地想,这下可以心无旁骛地画图了。 期间路棠进来过书房几次,喂她喝水,和几块刚好一口大小的自制叁明治。 放下笔,天色即将进入黄昏。 外头灯几乎是全亮的。 远远地,见到姑姑在餐桌上办公,来到她背后,轻轻喊了声,然后从后面抱住她的肩膀。 “心情这么好?” 路棠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发,然后问她,晚上要不要出去吃,顺道去City Super买零食。 嗯了声,路冬故作不经意地问:“周知悔呢?” “在那儿。” 顺着姑姑的视线,见到沙发前的地毯上,老位置,表哥又戴上了那副微妙的眼镜,窝在那儿用MBP。仔细看,地上再次摆着那盒巧克力,锡纸一球球地躺在白色大理石面的茶几上。 一共四个,两个橙的,一个蓝的,一个黑的。 路冬哦了声,继续用慢吞吞的声音问:“他在做什么?” “应该是,看书或者论文?” 她没去打扰他,坐在姑姑旁边,低头查看十几个小时没用的社交软件。 IG被tag的通知一整排。 麂皮裙——许梦圆和她互相follow,发的Story显示那伙人最后似乎玩到了凌晨一点,卡座上的酒杯多得惊人,然后她@了叁个账号,分别是陈一樊,金京,和一个不认识的——点进去发现是灰发男,写下,感谢富哥们请客。 除了Story,她也发了合照的Post,路冬找了会儿,没见到自己,也没见到表哥。先在配字处察觉tag通知的来源,许梦圆@路冬,表示欠她一次合照,附上六个感叹号emoji。 私聊那儿,许梦圆已经在约下次,问普高的月考后,篮球对抗赛来不来看。 路冬兴趣不大,于是反问她具体时间。 关注要求那儿多了几个账号,请她一支烟的英国人,灰发男,Jean的女友,以及和许梦圆聊起表哥的那个女生——ins显示她叫做Sophie Lee。 她犹豫了会儿,全部同意并且回关之后,点开表哥的帐号。 数量没变,共同Follower那儿,仍旧只有两个人,分别是金京,以及Jean。 仔细一想昨晚的情景,他好像的确没有加入交换ins,就坐在那儿看他们互动。 又过了会儿,夜幕压了下来,只剩远处微亮的霞晕。 路棠让侄女去换外衣,起身关了几盏灯,朝客厅喊了声Clement,接着表示时间差不多,该去吃饭。 周知悔听见后,合上了电脑。 微卷的黑发缺乏梳理,胡乱地翘着,鼻梁上的眼镜没拿下来,左手拎着笔记本,右手拿起手机与钱包,落后半拍,衣服也没换,就一件居家黑T和军绿色亚麻休闲裤,跟在后方出了门——至少还记得关门。 直到上了后座,他仍旧是那副心不在焉,神游的模样,自顾自打开笔记本又看了起来。 来到国贸附近,路棠问他们,吃土耳其菜还是杭川菜。 路冬下意识回过头,周知悔不知何时已经放下电脑,眼镜也摘了,望着窗外。 姑姑又问了一次,他这次朝路冬扬了扬脸,示意她来选。 那只会是杭川菜了。 老牌餐厅,为拓展客源在商场设了个分店,叁个人点了四道菜,一笼汤包一份豆沙锅饼,两碗饭,一碗葱煨面。 不得不佩服男生的食量,慢条斯理地扫荡干净。 路棠没去打扰他,偶尔和身侧的侄女随意地聊两句,比如今天鳝鱼新鲜,韭黄很嫩。表哥夹了一筷子之后就没再碰过,路冬欢喜地全数收下。 买完单,喝了最后一口香片,准备离开,周知悔的手机忽然响了。他边接上边往外头走,语速极快,咕噜咕噜几串法语从声带不停蹦出来。 路冬跟在姑姑身侧,往B1的City Super去,忽然弯着唇问,自己画图的时候,是不是也像表哥那样,天王老子来了都分不了神。 点点头,路棠调侃她,“你知道自己中午被我喂了几块叁明治吗?” 她的确不知道,甚至连口味是甜是咸都没印象了。 生鲜食材的挑选,基本上交给路棠,路冬只负责自己要喝的石榴汁,零食和酸奶。 巧克力柜那儿,路棠让她拿瑞士莲,100%和90%各两块,表哥没两周就能吃完。至于那盒五颜六色的巧克力片,是在汀春西路的专门店买的,过几天再带他们去。 路冬随意地哦了声,完成任务,没多停留,就往冰柜走。她对巧克力不感冒,但喜欢杨梅冰棍,拿了条,将表哥的零食放进推车,然后和姑姑说,嘴馋,先去结账手里的冰棍,到外头吃。 购物中心正门,白桦林荫道,橘黄的灯管映着树影。 咬了口冰,漫无目的地走几步。 水舞广场前聚了好些人,随着高低起伏的涌泉,小孩子的欢声尖叫是种柠檬黄。 路冬眯了下眼,在人群的间隙瞥见对面长椅上,那个熟悉的身影。 戴上了Air pods,似乎在视频,神色不再是若有所思的冷然,眉眼舒展,唇角勾着虚虚的笑意。 差一支烟,就回到了几周前,周六晚上遥遥相望的露台。 她又咬了口杨梅冰,凑近几步就被那灰色的眼睛虏获。 没两句,周知悔结束了电话,有些好奇地,多看了看她手里泛着层幽光的东西。 路冬干脆地递到他嘴边。 表哥愣了下,但也从善如流地尝了口。 “好吃吗?” 他嗯了声,却是说:“太甜。” 啊,果然难搞。 路冬又咬下冰棒的一小角。 含在嘴里,花上叁秒,稍稍化开了点儿,然后跪在长椅上,扯住男生的衣摆,去寻找他的唇。 也许是怕那紫红色的染料一不小心戳上衣服,周知悔握住了她的右手手腕,试图稳住那颗随时会滚落的杨梅。 受了胁迫,就只能温顺地承受女孩莽撞的吻。莫名急躁,犬齿总是没收好,磕在舌头的软肉上,说不清是疼,或者像淬了毒的蛇牙,半身都麻痹。 最后还是被梆硬的指骨捏住后颈,路冬才乖乖退开,喘气的时候,小巧的鼻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蹭过他的下颔骨。 “融化了。” 当她终于回到一个得宜的社交距离,周知悔松开了握着她的手,出声示意。 剩下的冰棒不多,路冬分了两口吞掉,就是拇指上沾了点儿,反射性地低头去舔。 他忽然说了句法语。 路冬懵然地抬眼,这回表哥弯起了唇,笑意从虚类变成了实类。 秋:裙摆 接到路棠的通知,和秋老虎说再见,重回购物中心。 往停车场去的电梯,刚才那个得到回应的吻,给了路冬勇气。 目不斜视地盯着楼层指示,她状似不经意地启口:“……你为什么答应了我?” 周知悔避开了问题,声音又回到那种平静无波的疏离,说,他们得找时间讨论一下。 路冬下意识往身侧看去:“讨论什么?” “该怎么……”他一顿,似乎有些迟疑,“管你?” 那个问题,路冬要求暂时搁置,说想先享受假期。 周知悔点头,步伐却一前一后地错开。 多心地感到他有意拉开距离,千奇百怪的情绪缠上线团,捋不清到底哪儿才是出口。 底色也许是苋红,里头又缀满了各种的蓝。 杭博,恽寿平特展那天,路冬终于向他介绍了什么是没骨,又说了好一会儿清初四大家,以及经典水墨技法。 这不是她的专长,声音总有些不自信,但姑姑与表哥实在善于赞美,润滑对话,陪她逛了一整天,甚至忘了午饭也没有半分不耐烦。 下午叁点多,晚上预定好了提前的中秋聚餐,要吃蟹,于是在访客中心二楼的咖啡座,随意地点了份法式吐司与墨西哥Taco,叁杯冰美式。 期间路棠问起,附中是不是快月考了。 路冬沉默了会儿,反而是周知悔这个闲散人员,替她嗯了声。 “冬子,你想艺考吗?” 她不答话,不停用吸管搅着咖啡色液体。 回春明景,翻箱倒柜地寻找一条得体的洋装。 等等的聚餐,与会人包含Jean的父母。听说他们替欧盟工作,预计派驻在杭川五年,两年过去,着实喜欢这座城市,于是举家搬迁;儿子的大学,如无意外也将留在这儿。 最后是条Dior的经典款衬衫式连衣裙雀屏中选。 黑色斜纹华达呢,版型挺,收腰褶皱俐落得恰到好处,优雅而不显僵硬。 路棠买给她的,也或许可以说,是她用一副画换来的……尽管它仍旧放在古拔路,但所有权已经转移,变成赖以谋生的商品,不再能敝帚自珍,最终会辗转到谁手中也只有上帝知晓。 答应成交的时候还有点儿窃喜——那裙子好看的代价,就是昂贵,路冬没想到自己的画如此有价值,现在却莫名惆怅。 客厅前方,周知悔靠着沙发,低头,手里捏着本册子。 一如往常地,黑发梳理整齐。 上身是件浅紫罗兰色直领衬衫,没有系紧的领带上,镶了暗金的波斯蕨;外头罩着质地偏软的橄榄灰休闲西装,与之成套的西裤稍稍卷起一截,露出了踝骨,以及驼色绒面休闲鞋。 也许,因为长居巴黎,所以衣品很好? 路冬蹑手蹑脚来到他跟前,“在看……” 哦,杭博发的下期展览预告指南。 不知为何,表哥抬眸后,看了她好一会儿,才将那册子递过来。 路冬接下之后,仍旧继续微妙的僵持。 直到周知悔先别开眼,右手碰了碰颈侧,声音有点儿不自在,但还是告诉她:“……很美。” 缺少主词,路冬起初以为,是在说展览扉页中的画,正想问他是第几页,就听到遥远的走廊尽头,路棠唤着她的小名。将册子塞回男生手中,对上那灰泠泠的眼睛,她愣了下,蓦地弯起唇,飞快地说了句:“谢谢。” 路棠见到她,绽放出大大的笑容:“裙子很衬你,漂亮极了。” 然后上前,她将侄女的鬓发别到耳后,发觉初叁那会儿穿的耳洞已经闭合,只剩浅浅的疤,于是问要不要配个夹式耳环,得到同意后,拉着路冬到梳妆台前挑选。 部分少女款式,应该是路棠高中那会儿就买了的,保存良好。 她一眼就喜欢上那对衔着绿锆石的金色小鸟。 涂好唇膏,路棠带她出去,边问着:“再去穿一次耳洞吗?” 路冬嗯了声,瞥见表哥正在刚才那位子垂着眼打字。 察觉走来的她与路棠,周知悔浅浅地微笑,给予她们的打扮赞美和肯定。像种从小被训练过无数次的,西方的礼仪——的确是真心,但没有刚才,简洁得有些笨拙的一句‘很美’让她快乐。 路冬咬着下唇,忽然说,手机忘记拿了,急匆匆地跑回房间。 再次出来,褐色迷你马鞍包里,当然不止手机,发圈,还有香烟,打火机……以及跳蛋。 已经亲吻过了,远远不够,想逮着机会得寸进尺。 奥迪车里多了个人,路冬让出自己的前座给金京。 他太高了,偶尔体谅一下也不坏。 几分钟前,从家里出来,电梯间,她反射性地按了停车场所在的B2,姑姑却按下大厅的1。 “Geo……金京在那儿等,我们先会合再一块儿去。” 路棠笑着抬手顺了顺侄女的发尾,“你还记得他吗?” 嗯了声,路冬说,“前天才见过。” 羊毛卷坐在沙发上,屈着腿,显得沙发很矮,见到他们噔地起身,像某种不太聪明的大型犬。 相较其他两人的拥抱,路冬只是和他握了握手,敷衍地接受夸奖。 他拉着周知悔,话就多了,语速奇快,口音还不正,掺了点儿法语单词。路冬听见喉音,整段对话的细节变得极其模糊,但大抵是在说昨天的英超,曼城的比赛。 余光多瞥了一眼,他俩都穿着休闲西装,搭着肩嬉笑,乍看就是欧美影集的一帧。 也许是考虑到请客,包间的私密性,餐厅地点不是去惯了的老酒楼,而是五星酒店叁十层,一个能边吃饭边欣赏靛江夜景的好去处。 分了两桌,附中的学生坐一块儿,Jean还带了女友。 另外四人在国际部就熟识,路冬乐得轻松,安安静静,慢条斯理地品尝自己那份餐点。 从前菜,龙虾冷汤佐蟹钳天妇罗,一路到蟹黄闷翅、蟹粉汤包,每一道都极其细致。相较老店面,更贴近法餐的料理方式,不需要自己动手处理螃蟹,味道好归好,但总感到一丝端着的别扭。 清蒸大闸蟹还是一整只,有代拆蟹的服务——不过他们婉拒了,甚至跃跃欲试,打算比赛。 侍者俐落地示范怎么打开蟹背,路冬已经拆完了腿,慢悠悠地蘸醋。 周知悔在她右边,动作出乎意料地熟练,已经将蟹黄与蟹膏取出来。她靠近了他的方向,低声提示,蟹黄冷了会变硬,但味道鲜,通常先品尝腿。 他耸了下肩,像在说,已经来不及了;又喊了她的名字,问她喜不喜欢蟹黄。 路冬拖着尾音,黏糊糊地嗯一声,像种响应的咒语,盘子上多了一份蟹壳,里头都是刚才提到的部分,还带了不少白嫩的蟹肉。 “你不喜欢?” 周知悔点头。 羊毛卷正上手处理蟹钳,调侃道:“他对食物的挑剔……一句法国人已经不能解释清楚了。” 大概实在前科累累,全桌取得共识,深表同意地交换笑容。 秋:蝴蝶,蜘蛛,坏女孩(1,微H) 将手彻底洗净那会儿,路冬犹豫了下,还是进隔间,撩起了裙摆,打开装跳蛋的小盒子,将东西喂给下身的嘴。 单纯的物理刺激,没什么感觉,还不如被蚊子叮个包……非得要幻想,才能使身体获得快乐。 她用手机调了最弱档,低频次的震动,只有异物感,不大痒。 就这么回到座位,正常迈步一点儿难度也没有。 离收尾的果盘与甜点还有三道菜。 豆苗尖先来,然后是蟹肉小馄饨,以及蟹粉捞饭。 金京从英超一路扯到去年世界杯,又说起即将来临的欧洲杯,三狮军团必会击败高卢鸡,换来Jean的捧腹大笑以及与周知悔横跨圆桌两端的、飞快的法语调侃。 大概是在戳英格兰后腰的痛处。 Jean用腔调极重的、含糊的英语说:“噢,那个从爱尔兰转来的莱斯,会是三只小猫的救世主吗?” 耳畔传来表哥与ins视频中一模一样,冷嘲的轻笑。 路冬呼吸一窒,水开始后知后觉地溢出来了。 先试探性地往左侧看去,Jean的女友正和她男友说着话,没有注意到路冬捏紧汤匙,泛白的左手指关节。 于是挺直了背,让跳蛋能更顺利地往里头去。换成能够偷偷夹紧腿的坐姿,棉布被折进些许,不着调地蹭了蹭硬挺的阴蒂。 要不要瞥向右边就成了天人交战。 她的脸颊若是过于潮红,显得不自然,还有控制不住换气的声音——会不会被为了和周知悔滔滔说个没完,而几乎侧过整个身子的羊毛卷逮住异样?谁让他看上去就是玩得很花的老手。 但她实在很想看一眼那双灰色的眼睛,也许能帮助她快点儿从高潮前,不上不下的浪花解脱。 放下汤匙,没控制好力道,轻轻地敲响了瓷碗。周知悔忽然递过来一张纸巾,距离近了些许,那件衬衫没有沾染雪松,只有他身上的体温。 他低声问她,还好吗。 路冬含糊地嗯一声,抿了下唇,反手握住对方的食指。 他的指腹的确粗粝,大概是打网球的缘故。骨节突出,也有笔茧。 “……路冬?” 路冬一怔,慌忙地松开他,抓起手机说,去趟洗手间。 化妆室外,设了lounge。 很有情调的灯光,放了蕨类植栽,附带吹风机的梳妆台,圆沙发。 往里走一点儿,则有几个配了方形沙发,能锁上门的梳妆间。 木盒中,纸巾、漱口水、薄荷糖过于基本;乳液,发圈,一次性木梳,美国牌子的小包装卫生巾和棉条,一应俱全。还有个用中英书写的小卡,半小时专人清洁一次,并且附上服务电话。 路冬坐在公共空间的沙发上,撩开颈侧的发,束了起来。 跳蛋的震动调到中档,还不够过瘾。现在能想象表哥的食指探进穴里会是什么触感,她喜欢带点儿狠劲,粗暴的玩弄,然后在狂风暴雨之中,分神观察他的反应。 她很好奇那流畅、优美的下颚骨,会不会骤然绷紧。 周知悔握着她的马鞍包走过头的时候,路冬一时之间忘记了那颗跳蛋,扑哧地笑出声。 急停脚步,表哥眯了下眼,来到她身前,将她包裹在阴影之中,垂下眼问,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若有似无地嗯声,路冬仰起脸说:“抱我。” 尽管他们已经接过吻,知道彼此的唇都很软,周知悔仍旧一如既往,没有动作。 路冬也不介意,只是解开连衣裙上方几颗纽扣,露出一小片瓷白的皮肤与锁骨,缀着细细密密的汗珠,泛着层粉。她偏过脸,成熟大人款式的系带凉鞋,黑色,中跟,蜷起趾头的时候,脚背被勒出了红痕。 表哥在看她。 这个事实让泛滥成灾的肉穴变得更难耐。 路冬滑开手机,递过去。 动作很突然,周知悔不明就里地接下。App跟随系统,英语界面,他一定能明白。 片刻,眉拧了起来。他用种很难说清,带着凉意的眼神注视她。 路冬轻声说:“管我。” 然后她向他伸出了手,扯动到领口,华达呢陷了下去,隐隐约约露出三角bralette的白色蕾丝。 周知悔半垂着眼,看上去在思考,最终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拉起身,牵到梳妆间门口,眼神平静地示意,自己进去处理。 路冬反手勾住他的左手小指,偏过了脸,不敢看他,低声说:“跳蛋……塞得太里面了,你帮帮我。” 那几秒谁也没说话。 就在以为,他准备提议让路棠来帮她,周知悔弯下身将她抱到梳妆台上,然后反锁了隔间的门。 路冬懵了一瞬,直到被他低头咬住颈侧的一块皮肤,左边,靠近耳后,那颗小痣的位置。 是真的咬,用上了犬齿,再进半分就会划破的,泄愤的力度。 冰凉的耳廓蹭过她发烫的耳垂,一只手箍住了她的腰,同样用力,可能会淤血的掐弄。好像在告诉她,这就是坏女孩该受的惩罚。 他突然和她说法语。 路冬这会儿已经缓过神,抬手拂上他乌黑的,微卷的发,低哼了声:“……听不懂。” 周知悔也没打算解释,松开之后,拉出沙发,在一个稍远的位置坐下,查看手机上的时间。 “你出来多久了?” “五分钟。” 路冬抿了下唇:“……多久之内回去,羊毛卷不会怀疑?” 表哥一怔,毫不遮掩错愕。 “羊毛……金京总缠着你,不是吗?”连体婴一样,很烦。 他笑了下,“是。” 路冬感到前所未有的焦躁,低着头,缓慢地解开了衬衫裙的腰带,以及从头到脚,一颗颗排扣。 “你很过分。” 她的声音一下冷了许多,口吻指责:“明明答应了我,却还是什么也不做。” 周知悔歪了下头,在远处无辜地反问:“你让我怎么做?” “你答应要管我……” 那是个暗藏很多含义的‘管’字。 他无奈地弯了弯唇,提醒道:“周六的时候,你说,过完这个假期。” 哦,好吧,那的确是她说的,事到临头突然想要逃跑的借口。 裙子已经散开了,半遮半掩的胸乳与腹部,腿,触着冷空气。瑟缩了下,路冬侧身拿出一颗薄荷糖,含进嘴里,然后屈起膝,解开鞋子的系带,嗒地一声落到了地上,趾头下意识蜷起。 周知悔躲进了阴影里,而她在灯光之下,看得不是很清晰。 一时之间,忘记往常自慰习惯了的步骤,是先揉胸还是触摸腿间那颗熟透了的果核? 轻哼了一声,肉逼又将不停震动的跳蛋更往里吞。 ……得先把裙子脱掉才行。 摇摇摆摆地从梳妆台翻下来,脚步虚浮地走到表哥面前。 周知悔垂着眼,像连她的拇指都不敢多看,盯着地上那两只东倒西歪的鞋。 路冬将连身裙塞进他怀里,低下腰去寻找他的唇,果不其然被一个后仰躲开,于是望进表哥晦涩难懂的眼,轻声地问:“你到底在犹豫什么?” 要是真的不情愿,他应该直接拒绝。而不是像现在,一只被蜘蛛丝缠上的蝴蝶,明知徒劳仍旧奋力扑腾翅膀。 她拉住他左手的尾指,指控道:“你刚才咬得我好疼,也掐得我好疼。” 她以为他要道歉,实际上不然,而是问她:“你做了什么,能得到奖励?” 路冬一怔,忽然被诡异的酥麻挠着心口。 口吻是冷的,眉宇间是压抑的,体温却灼热,耳垂也很红——她看着他漂亮的脸庞出神,觉得自己一辈子画不出这种割裂与忍耐。 橘绿色,肮脏琐碎的笔触,铺成一片沼泽。 秋:蝴蝶,蜘蛛,坏女孩(2,微H) “我去查了。” 他忽然说,“艺考需要文化课成绩。” 路冬嗯了声。 “你现在……” “考不上的。”她说完,伸了右手想去勾他西装裤袋里的,自己的手机,却被躲开,只好轻轻低哼,“调到最强那档……我快到了。” 周知悔愣了愣,脸上的茫然不似作假,路冬咬着唇想,是不是得说英语……也不用,她带着他的手背蹭过湿漉漉的大腿内侧,让那剔透,微粘的爱液附着上他的指骨。 刹那明白过来,表哥身形一僵,想抽回手,却被粘丝缠住。 路冬跪坐在他的腿上,十指扣着他的左手指缝。 表哥柔韧的肌肉变得紧绷,灼烫,发硬,狭小的沙发仿佛下一秒就要原地爆炸。 她开始喘气,挺立的乳尖戳着蕾丝又麻又疼,穴里的跳蛋被绞住,离敏感点有段距离,不上不下。 什么也不做就什么也不做吧。 她光是趴在他身前,闻着他的气味,感受那阵不属于自己的体温,都能陷入糟糕的发情。 只要他别再提那该死的,不解风情的艺考了。 路冬侧过脸,鼻尖蹭着那条丝质领带,“……吻我好不好?” 周知悔没答应,甚至在她陷入情潮,祈求的眼神之中,关掉了跳蛋的震动。 “拿出来。” 路冬摇了摇头,手绕到后背想去解开胸罩,也被制止。 这下声音里的委屈发自内心:“我真的快到了……” 与bralette成套的白色蕾丝内裤,骤然被挑开。 她这会儿意识到,周知悔的确有经验。动作毫不拖泥带水,却能避开所有肌肤相触,食指长驱直入地勾住跳蛋的拉绳,啵地一声,将那罪恶的玩具抽了出来。 位子不算深,一下就能解决,任凭红艳的软肉挣扎地绞紧,也无济于事。 表哥垂眸,冷冷地望进她的眼睛,像在告诉她,撒了谎的女孩不配轻易得到快乐。 路冬快哭了。 下一刻,松开握着他的手,解开内裤的蕾丝系带,将那吸满水的布料放到沙发背上,小巧的乳房随着动作压上他的胸口。 手绕到了背后,翘起的圆润臀尖,邀请进入的逼口,中指沾了点儿水就捅进去搅弄。 半跪着的姿势不好使力。 女生的手指不够长,戳不到穴里的那块软肉,还要担心水流太多弄湿周知悔的西裤;但路冬又最喜欢后入,还是在表哥的注视下后入,玩弄自己的身体……全部迭加在一块儿,自慰变得难以满足肉体,却能填上灵魂的缺角。 “不让我用跳蛋的话……” 她仰起脸,软着嗓子哀求,“你就吻我,好不好?” 周知悔再不答应,她都想尖叫着质问,硬成这样还不肯做到底是为了什么?单纯喜欢看她被欲望折磨? 他又握住了她的手腕,逼她的中指离开温暖的肉穴。 水汨汨地顺着大腿滑落,滴到沙发上,以及他的膝盖上。 下一秒,路冬被他扶着站好,脚趾踩进厚实的地毯,失望地垂下眼。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已经足够所有人都起疑心,她却没有得到高潮的快乐,次次地被拒绝。 ……不想玩了。 跳蛋被他放到桌上,下方垫着一沓纸巾,却还是被浸湿。 那件衬衫裙经过刚才的蹂躏,变得皱巴巴的,周知悔将它摊开,抖了几下。路冬侧着脸,瞥一眼他的动作,以为会被要求穿上,正想着该怎么抗议,它却被挂到了门后的衣架上。 的确,内裤还在沙发背呢……若是表哥愿意陪她玩真空,也不是不行。 周知悔忽然示意:“抬头。” 路冬愣了愣,不明所以地看向他的脸。 仍旧是那冷冰冰的浅灰色,对着几近赤裸的女孩依然不为所动。 耳垂上,衔着绿锆石的小鸟被取走,指腹揉了揉压出的红痕。 这像种信号,闪着紧急,令人心慌的红灯。 周知悔将袖子推了上去,拆下了领带。路冬有一瞬间以为,他想多做点儿什么,捆住她的手,或者脚踝,甚至其他调教意味更浓厚的地方……但他没有,就是收起来而已。 当表哥用酒精消毒双手那会儿,路冬赫然察觉,这间梳妆室实在太小了,空调也弱。 随着小逼愈吐愈多水,粘滞,淫荡的气味顿时填满这个方形空间;像捕蝇草的胃袋,几乎将她溶解。 脚趾抠着地毯略微粗糙的绒毛,路冬被欲望折磨得喘不上气,突然之间却有了逃跑的念头。 重回沙发,周知悔偏过头,变得凌乱的碎发垂下,扫了她一眼。 与本能相反,不由自主地挪步上前,路冬踩着他的鞋面,为了离他更近一点,尝试往上攀爬。有点儿失败,身体软得快化了,血液仿佛都成了淫水的一部分。 他搂过她的腰,将人翻了个面,让女孩坐在自己的腰腹,洁白的后背靠上他的胸膛。 扑扇着眼,路冬试图说点儿话,让自己能够分心,却发现周知悔真的有所动作的时候,除了让情潮越演越烈,她完全办不到别的什么。 被含住耳垂的瞬间,犬齿划过,有一点儿疼。 如今她才是被蜘蛛丝吊起的蝴蝶。 一个漂亮的,自动送上门,可口的饭后甜点。 周知悔从后方握住了她的膝盖,往两边打开,又向上提了点儿,远离绷紧的西裤,胯部,胀大的性器。 他不想做。 路冬愣了下,那句她能吃药也省了。 于是侧着脸去亲他的颈子,仿佛又变成她在享用自己的表哥。 两瓣肉嘟嘟的,光裸的蚌被分开,冷空气形成了温差,内部湿软的,红颜肿胀的小阴唇瑟缩了下,像在蠕动的海葵。 他的手掌覆了上来,传导奇异的热度,正常的体温原来也能这么烫。 指腹拈了圈保护功能的软肉,然后将它们掰开,露出馋得流口水的肉洞。小小的,圆圆的一道,刚才却能顺畅地吃进那颗玩具,还咬着不放。 像在研究,也像在解剖,周知悔就那么看了会儿,才轻轻搓弄两下穴口。 被碰到尿道口的瞬间,路冬呜咽出声,低低地喘气,抓着他的食指往肉径里探,“……用力一点。” 她仰起脸,眼睛湿漉漉的,声音很软,很娇,很勾人:“……我喜欢会痛的。” 周知悔的动作停顿了下。 那双本该被欲望占领的眼,浮现出无措。 ……这种时候了,他居然还能分神发愣。 路冬也被搞懵,扑哧地笑出声,轻轻地说:“你刚才又咬又掐的……我就很喜欢。” 如她所愿,撑开肉径的食指开始胡乱地翻搅,时深时重,像孩子在拍打水面。 路冬舒服地眯起了眼,整个人重量都压到他身上,偷偷地将腿分得更开。她不想告诉他哪儿是自己的弱点,但又想更舒服,只能自己调整角度,尝试迎合套弄。 周知悔忽然问她,为什么。 “啊……” 刚才冷却几次的情欲,即将一口气倾泻。 路冬先是抓着腰上那只手臂,开口要求他,再抱紧一点儿,用勒的也可以,然后才黏糊糊地说:“痛才会……才会看到更锐利的颜色。” 奇怪地,周知悔笑了起来。 她瞥见对面墙上小小的镜子,映着头顶上的灯,看不见两人的脸。 不知道那阵笑会持续多久,有点儿想看一眼,她却在高潮前找不着北,留了些许遗憾。 腰肢开始晃荡,这下是真要到了。 他操纵着进出的频次,操纵着她的心跳与快乐,却坏心眼地停下,低声喊她的名字,让她再忍一会儿。 路冬正想拒绝,咕唧水声停了,周知悔抽出湿淋淋的手指,掌住外阴,揉面团似地逗弄她的蚌肉,不时碾过凸起的,发硬的阴蒂。 她下意识地握住自己的乳房,喘着气,“……吻我。” 说不清是这晚上第几次的请求,总之这回表哥总算照做,偏头含住她的唇珠,凉凉的薄荷,又将人更向上提了点儿。 路冬伸出舌尖舔他的唇,那会儿,下身的手重新撑开腿心那朵淫靡的娇花,食指的茧拨弄了几下肉瓣,在她陷入高潮前停下,探回甬道。 高挺的鼻梁蹭过女孩的面颊,流连在颈侧。除开玩弄她的那只手,另一只为了维持姿势,横过腰窝,握着胸乳下缘的肋骨。 “再张开一点。” 周知悔的声音压得很低,低得听不出是否沙哑。路冬只知道压在臀下的,完全勃起的性器非常大,也非常烫……上次坐在他腰上,半硬的状态,突然显得不值一提。 如果他肯放出来,应该几乎就是Pornhub上,那种欧美片挑过的大尺码……甚至更适合GV的尺度。 路冬想得偏了,暗自懊恼,就不该为了助兴去看那种邪魔歪道。 分神的空当,周知悔咬了她耳垂一口,没收力,留下了齿痕,像在惩罚她的不专注。 路冬咬了咬唇,上头还残留他带出的薄荷糖的味道,干脆地伸手,替他打开花蕾,邀请他进入。 有外力协助之后,即使男生的指节比她的,比圆珠笔粗上许多,也能进得顺畅。 ……她错了,不该听话的。 下一秒,一直试图藏匿的软肉被修剪得当的指甲轻轻抠了抠。 路冬猛地瞪大了眼,尖叫被他的舌头卷走,甚至咽喉处都被侵入。 蜘蛛开始进食了。 夹紧双腿都不管用——因为拢不上,他将她的膝盖压到少女的乳房处,整个人小小一团,被箍在怀中,逃不掉也躲不了。只能将最脆弱,最柔软的地方,诚实地上贡。 食指越进越深,有种螃蟹的巢要被挖开的错觉,每次回撤的时候,又总能碾过那处敏感点。 她从前都不知道,那儿原来那么大一片,那么好找到。 酥麻与噬心食髓的痒很快地扩散,直到整个阴道与那块软肉连成一片,不论碰哪儿都会抖着涌出水。 她的表哥还在吻她,虔诚地吞噬她。 显然地,周知悔记得她找死的那句,喜欢会痛的。 他的吻开始用上了犬齿,本来就有些喜欢咬她的倾向,这会儿更肆无忌惮。 路冬第一次在接吻中闭上了眼,她实在受不了了,整个人好热好热,都快蒸发了。 还要…… 还要再更重一点儿…… 她开始流眼泪,臀部无意识地迎合他食指的频率,渴望更粗暴,更深的操弄。 穴肉不听话地绞紧,刚才辅助他探入的手,如今意识到情况有变,转而攀上他的前臂,在上头留下抓痕。 当周知悔的中指也挤入穴口,蠕动的甬道彻底撑开,又死命地合拢。他却开始高频地,毫不怜惜地挞伐,指骨屈起,在抽插之中与那收缩的壁肉抗衡,每吸吮一口就会迎来更狠历的顶弄与扩张。 路冬真的受不住了。 逼口收缩,连带腰与腹,大腿根部,整个人都在颤抖,浑身都泛红。 表哥忽然又放慢了节奏,甚至退了出去,轻轻拨弄小巧的花瓣。 他真的像Animal Pl,昆虫特辑中,最顶级的那种掠食者,将人生吞活剥的毛蛛。 已经能顺利容纳两指的小穴,流了一大摊水,地毯上全是痕迹。 路冬喘着气,也不追究他为什么停住,不给她迎来高潮的解放。刚才那阵失控的,任人玩弄的,仿佛全身感官只剩下雌性生殖器的快感,实在过于可怖。 别说烟花炸开的颜色,她连自己都快要找不着。 周知悔低下头亲了亲她的眼皮,轻声问她,还要不要继续。 路冬发觉,之前那个想着勾引他的自己太愚蠢了——光是唇舌,两只手指,冷落她的乳房,就能把她搞成这样,表哥说不定比羊毛卷还会玩。 她不想和老手硬碰,也不喜欢白纸,有过性经验但不多,这样的最好。 可是她被骗了,她不觉得,只和一个女孩上过床就能像他这样熟练。 垂着眼犹豫的叁秒之间,思绪绕了一圈,路冬最终割舍不掉,拒绝不了。 勉强撑起酥软胳膊,她贴着他的唇,“……能不能,不要再玩我的身体了?” 周知悔又不合时宜地愣了下,灰色的眼中,传达的那种单纯与错愕不带分毫作假。 她眨了眨眼,弯着唇,亲吻他。 然后分开了双腿,回到刚才那种淫荡的姿势,低声警告:“……你得小心,水可能会喷出来。” 周知悔嗯了声,重新搂过女孩纤细的腰,在她的引导之下,食指与中指回到温柔乡。 一次两指,有点儿胀。 他还用拇指将流出来的水,抹到肿得冒出尖芽的阴蒂上,按压了两下。 路冬喉间溢出呻吟,又开始喘,蹭着他的颈子,“吻我,不然我会叫出来。” 呜咽,空气,唾液,软舌,通通被他吞掉。 肉穴也为他敞开,让他能用手指轻而易举地掌握她,操控她,管教她的快感。 最敏感的那处被指关节碾过,抽插时的水声变得飘渺,前所未有的深处被他翻搅。 女孩垂着眼无声地哭,眼泪也被卷走,重回口舌之间,完成一次自体的循环。 当那股抛弃羞耻,近乎失禁的潮将她拍打上岸,意识覆灭,朦胧地尖叫。 她喘着气,弦绷断后,还没从潮吹中找回自我的眼睛,茫然地看向湿透了的地毯。 水多的仿佛能看见倒影。 她的缪斯正拥着她,吻着她的耳侧。 那朵红花在雪原盛放了,他灰色的眼却在压抑着什么。 不是交合的欲望,而是转瞬即逝的悲哀。 她无法理解,却为那前所未有的美丽,感到战栗与心悸。 应当被裱入画框,成为永远。 秋:Rudolph 沙发脏了,腿软得站不稳,路冬又坐回梳妆台上。 内裤的系带,衬衫裙的钮扣,通通是周知悔替她恢复原状。然后撩开鬓发,将金色小鸟别了回去,甚至愿意半跪在地上为她穿好那双中跟凉鞋。 她咬着唇任表哥动作,有点儿想开口说些什么。 明明还硬着,西裤扭曲成一种怪异的形状,看上去绷得发疼,他却能完全无视生理本能,像那哲学家描写的,超脱动物性的,得到最终进化的高等人类。 路冬为脑中的注释笑了出来,在仰起的灰色眼睛询问之下,抬手拨开他额前的碎发,“让我帮你好不好?” 表哥愣了愣,显然没学过怎么用中文调情。 片刻,摇摇头,将她从高处带了下来,然后眯起眼,观察了下头顶上的烟雾警报器,竟然懈怠地没有运作,于是问她,有没有烟。 路冬将马鞍包里的烟盒与打火机掏出来。 后者是她惯用的,一只银蓝色Dupont Twiggy;前者却不是最喜欢的白万,而是黑金色,周知悔给她的那盒gold touch。 他对此没什么反应,接过之后也不给时间,径自含了支点燃,半靠上梳妆台的位置。角度也许刻意调整过,遮掩了下不自然的胯间。除了被吻红了的唇,缭乱的黑发,下颚处一个齿痕,眼神又重回平时的那种飘渺,但仍旧喜欢盯着她看。 沉默了会儿,腿像被地毯上刚才留下的粘液箍住。 路冬不大想动,直觉表哥会让她出去,可她又想上前和他接吻。 将那枚跳蛋用纸巾包裹起来之后,周知悔喊了她的名字,罪恶的玩具回到她手上,还多了点儿烟草香。 烟灰落到冰凉的黑色大理石台面上,不至于着火。 眼尾的最后一颗泪珠,被他用手背揩去,周知悔突然笑了下,让她去洗手间整理。 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眼神中的不情愿太过明显。 “路冬。” 表哥仍旧浅浅勾着嘴角,又用那漂亮的眼睛勾引她上前,来到方便他低下头吻她的距离。 周知悔也的确这么做了。 吮了口她的唇,将gold touch温和的奶油香与她分享,随后笑着说,“听话,去洗把脸。” 路冬慌张地逃跑了。 镜中,耳垂与颈侧,那颗小痣的位置,只有这两处有明显的齿印。 甚至有点儿血痕,她却嫌不够疼。 出来的时候,长长的,昏暗的走廊,浮着幽幽紫檀香。 正犹豫要不要回去lounge,就见到出入口旁,矗着个黑影。 金京那身高实在太有压迫感,他看上去又有健身习惯,练到精实就足以让宵小恐慌。 他们对视了一眼。 羊毛卷耸耸肩,问她要不要去吸烟室抽根烟,调笑道:“别学Clement,见人家烟雾警报坏了就在里头抽。” 路冬没回话,就听到轻快的一声‘走吧’,“他还出不来。” 她怔了怔。 “噢,路冬,你把他折磨惨了。” 羊毛卷的口吻听上去毫不在意,雀跃只是因为,难得逮到了机会挖苦挚友,“该死,我竟然会有同情他的一天。” 经过包间门口,路冬停顿了下步伐,“他们……” “Isabella还在聊天。” 金京利索地接话,“我刚才告诉她,你们吃太多了出去散步……等会儿一块去步行街逛逛?我还没去过呢。” 路冬沉默地跟在羊毛卷后方,思绪乱七八糟。 他早就知道了,他见怪不怪,他还可能是表哥找来带她离开的。 “路冬,放轻松,别这么紧张。” 吸烟室外,金京替她推开门,友好地微笑:“这是你们两个的事,我不会多嘴。” “虽然Isabella几乎是我的姐姐,甚至半个母亲……” 他顿了下,拿出登喜路,“但Clément是我的兄弟,亲兄弟。” 提及那个名字时,忽然从以往的英式发音换成了标准法语,微妙地郑重起来,“我无法做,任何可能伤害到他的事,而他很喜欢你……所以我也不可能伤害你,好吗?” 路冬将一支Marlboro gold touch递了过去,羊毛卷挑了下眉,很快地会意,用登喜路与她交换。 他们慢条斯理地抽了两支烟,聊着些不着调的东西,比如继续讨论即将到来的欧洲杯——路冬支持西班牙,一个有点儿意外又不是很意外的答案,羊毛卷调侃她:“我以为,你会考虑喜欢法国队?” 路冬歪着头想了会儿,说,她的确挺喜欢法国队,马竞的前锋之一,Griezmann就是法国人。 羊毛卷又问她为什么支持马竞,而非巴塞或皇马。得到的答案是,传统豪门强权太无聊了,马竞比较有悬念,有生命力,“Simeone带队的马竞更凸显了那种……下克上的精髓?” 果不其然地,羊毛卷听不懂那句日本术语,两人中英参杂地解释半天。 金京还说,如果Clement没跑去学数学,搞不好就是去踢职业。 小时候在青年队一路过关斩将,良好的身体协调性,浑然天成的空间感与创造力,背后长了眼睛一样。 语毕,羊毛卷笑着耸肩,补了一句:“但他还是最喜欢数学。” 十来分钟过去,到了考虑点燃第叁支的时候,吸烟室厚重的门被推开。 路冬下意识回头,听见后方,金京懒洋洋地喊了声表哥的名字。 发梢有点儿湿,看向她的眼睛带点儿困倦。 周知悔上前了几步,伸手向朋友拿回自己的休闲西装。 等他穿好外套,羊毛卷打开登喜路的纸盒,递过去。 这回没拒绝,周知悔拿了支烟卷出来,朝门口微微偏了偏头。 金京问:“我们去大厅等你?” 他嗯了声。 “一支够吗?” 话音落在这片空间,却没人搭理。 走之前,羊毛卷继续调侃,“这可没你抽的味道重,忍得住?” 点好唇间的那支烟,周知悔连应声都懒得,金京笑了笑没再烦人,收起东西就往门口去。 路冬咬着唇看向他。 周知悔将刚点着的烟拿了下来,夹在指间,轻声道:“先和Geo到一楼?他想逛步行街。” 声音倒挺正常,没沙哑,刚才可能就是不想说话。 她凑上前,小声说,亲我一下。 结果他弯下腰,直接咬了口她小巧挺翘的鼻尖。 恶作剧成功似地,周知悔弯着唇说,红了一块,像Rudolph,那只在圣诞拉雪橇的驯鹿。 //-// 秋:AutumnLeaves 叁个人在街上绕了几圈,中秋节前一天,装置艺术摆设完毕,商家预热活动也不少。有人在英式酒馆门口搭起架子鼓和音箱,中西合璧的乐队正演唱Led Zeppelin的《Over the Hill and Far Away》。 羊毛卷果不其然,是‘司令’Rober Plant的歌迷,他把刚才吃饭时束起的马尾给散了,发型近乎如出一辙。兴奋地蹦到前方打节拍,摇晃泡面碗一样,金棕色的波浪前后晃荡。 没一会儿人越聚越多。 路冬也兴致昂扬,金京被唱歌的外国人抓上去一块儿玩的时候,大声地向他们点歌,《Kashmir》。她有点儿后悔穿了有跟的鞋子,蹦得脚骨疼,嘴上倒是一直哼着没停过。 明明没碰酒却像喝醉了,一个劲儿拉着表哥的手,朝他笑。 第叁首歌,其余几个人通通来了。 羊毛卷的表演欲压都压不住——吉他弹得出乎意料地好,甚至solo即兴都编得颇有水平。 家长们的欢声笑语中,Jean举着手机录像,准备一会儿发到ig或TikTok上,那摇摆节奏很魔性的卷发,说不定会成为meme爆红。 金京大概是故意的,和其他人嘀嘀咕咕一会儿,竟然响起《Whole Lotta Love》的前奏。 那是首适合在做爱的时候,播放的摇滚——至少路冬会想在做爱的时候放,尤其是那句‘I’m gonna give you every inch of my love.’和‘Shake for me, girl. I wanna be your backdoor man.’ 将近晚间十点,人潮不散,羊毛卷从乐队玩到在广场中间表演一段breaking,喝彩声不断。 观众席最外围,稍稍远离尘嚣与暴风中心。 周知悔用种闲散的口吻和路冬提起,金京的外祖母,Henry的妻子来自锡金,一个1975年被印度吞并,喜马拉雅山脚下的王国。她愣了下,反问他,是尼泊尔族还是锡金族。 前者接近印度人,后者更接近藏人,男生想了会儿说:“好像都有一点儿。” 散步时,一边下意识往空旷的地方走,一边听他们小时候在剑桥发生的趣事。 包括且不限于,瞄准讨人厌邻居的花圃练习射门;在大学校园装作迷路,请漂亮姐姐带他们去食堂,或者找路棠——不敢去Richard的实验室,会被揍。 直到喧闹彻底远去,只剩靛江岸边咖啡馆悠扬的爵士乐,似乎是Cannonball Adderley的Autumn Leaves。 舒缓的萨克斯随着夜风荡起水面的波纹。 路冬侧过脸问:“回去找他们吗?” 其实离春明景不算太远,已经能见到远方拐弯处边上的建筑群,至多再半小时就能走到。也许是心有灵犀,也或许看穿她的期待,周知悔说,是不是离春明景不远?走路也可以。 他向路棠拨了通电话,简单告知两人的位置。 靠内的河段,两侧是草坡,橘红的灯一盏盏地牵起手,孩童嬉戏,高架下的街头篮球场十分热闹。 路冬瞥了一眼,刚好见到人带球上篮,于是问他:“你打篮球吗?” 周知悔摇头,“不。” “金京刚才和我说,你踢足球。” 说完,呆滞了一会儿,她想起那个自慰的辅助视频。 还好光源不足,又垂着头,假装在看影子。 周知悔嗯了声也没发觉异样,说以前最常充当的角色,看教练安排,但大都是False 9。 路冬愣了愣,意识到他在介绍自己踢的位置。 共同话题出乎意料地多,两人间歇性地回话,时常突然接上几分钟前未完成的语句,比如聊到齐达内的头槌时,想到False 9也能算进攻中场,于是问他为什么是False 9而不是No.9。 周知悔是这么回答的:跑动爆发力不够强。 他又将话题抛还回去,“你看足球的契机是什么?” “旅行。”路冬说,“我和我爸爸最后一次的旅行,去了巴塞隆纳,诺坎普球场,还有离港口不远,山坡上的拉玛西亚青训营……但后来,我反而支持算是半个死对头的马竞。” 他们说起加泰隆尼亚分离主义,往回推到二十世纪初,高迪,达利,米罗;再向南到安达卢西亚自治区,差一步就要提及阿拉伯殖民时期,可能就会绕到法国与阿尔及利亚的爱恨情仇。 一个两人都在享受沉默与晚凉风的时刻。 桥下的隧道,急着回家的夜跑者,带着他的狗从身后飞奔而过。望着他们的背影,路冬逆着光,歪了下头,短发从耳后滑落,像一道锁链,也像一道钩子,在背景的街灯与阴影之间摇晃。 她忽然问表哥能不能借出右手食指,想牵着。 寂静的玻璃罩子里,只有他们,没有一道喧哗会敲门。 勾上之后,路冬莫名雀跃地蹦了几步,轻声说,“小学的时候,周末的晚间,我爸爸都会带我来这儿散步……下午先放风筝,到了饭点才回家。不像在纽约有保姆,他一开始煮饭没有路棠好吃,但是学得很快。” 对着那略带温柔笑意的灰色眼睛,路冬张了张口,又把解释吞回肚子。 她实在不确定,周知悔在不在意自己喊他爸爸,将一部分的回忆寄放在他那里。 那就别犯欲盖弥彰的错误吧。 假期最后一天,周知悔第一次主动给她发了消息。 那会儿,她在书房画画,回神才发现几小时前的WhatsApp预览,让她有空了和他说一声。路冬抿着嘴,打了个问号,心底却是十亿个问号,满得就要从喉头蹦出来。 周知悔很快地已读,说他去打球了,傍晚再说吧。 犹豫了片刻,要不要问是什么球类,路冬最后选择调侃,你怎么又打球。 他简洁地回了一句,室内足球。 那应该用‘踢’。 晚餐时间前,房间门被敲响,路冬以为是姑姑,不设防地打开才发现外头是自己的表哥。 “我们去露台?” 他不知道,自己的口吻落在路冬耳里就像种暗藏意图的邀约。 又是那张将他们的距离一下拉得太近的躺椅,周知悔坐在边上,不知从哪儿,再度变出她那本《Rendezvous with Rama》,这次还了回来,然后说,很好看。 路冬反射性地,和他讨论起故事地点的小行星Rama的构造,对话持续了大概五分钟,在他带着若有似无笑意的视线下结束。 让声带休息的幕间,她忽然感到不好意思,抱起了膝盖,别开脸,眼神假装去藤椅的纹路走迷宫。脑子却涌起中秋前一晚,昏暗的梳妆间,坐在他腰上哭着潮吹的记忆。 居家短裤下,光裸的腿忽然灼烫起来,脚趾蜷在一起。 厌足几天的欲望忽然又饥肠辘辘。 周知悔却说,如果要艺考,接下来可以帮她补数学和理科。 路冬抿了下唇,“……是路棠的意思吗?” “不。我想了很久,能为你做些什么,但毫无头绪。” 绘画是她与生俱来的,惊人的天赋。旁人只能欣赏,给予毫无用处的喜欢,没有任何插嘴的余地。 路冬看着他,好一会儿,很想告诉他,你只要和我做爱就行了。 这又像种绝望的亵渎,对着那澄澈的眼睛吐不出半个字。 不费吹灰之力得到了他的好,但并不完全是她想要的那种,拿在手里烫破了皮肉,又恐惧着不敢丢弃。 她最终还是答应了,轻轻的一声‘嗯’有千斤重。 “我数学很差的……” 路冬顿了下,别开视线,扑扇着羽睫,唇瓣挤出小小的声音:“如果这次月考能考好的话……作为奖励,你可不可以和我上床?” 刚才轻快的气氛,连同落在椅子边的一片植栽枯叶,被秋季夜间的风卷起,开始飘荡。 路冬知道,周知悔正沉默地看着自己。 习惯性地低下眼,见到他的右手拇指蹭着食指的第二个关节,和她想抽烟时会有的小动作,一模一样。 表哥其实很快地,就用一个利落的‘好’,答应了她。 那片落叶没有被带去远方。 只是腾空了一小会儿,眨眼的须臾,又回到原位。 //-// 秋:月考周 教学的过程没有路冬想得那么痛苦。 一个小时,周知悔至多花二十分钟讲两页半,也不问懂不懂,直接出叁道融合观念的基本题。路冬喜欢曲线图形,精准地画完之后,开始神游,交点坐标也不打算求。 他实在不是称职的补习老师,也或许是统考对他而言太简单,干脆和她介绍起各式各样、超出课纲的函数方程。 从二维点线面说到了立体,路冬第一次见到,有人的叁维图形画得比自己还要好。看上去丑陋至极的表达式,他竟然不用描点,凭空在纸上变出一个似乎在跳华尔茨的古怪曲面。 周知悔说,他练习过它们很多遍,也想象过很多遍,“能画出来的都是最基础的。” “那难的呢?” 他笑了下告诉她,脑中有个模糊的影子,远观似乎是大体的轮廓,真要近看的时候又像裹了层纱帘,除非一步步揭开,不然那轮廓就是诱导的骗局。 似懂非懂地哦了声,路冬听见他让自己想象,交面,交线,交点。 这不是件难事,当下立刻就画了出来。 周知悔替它加了x-y轴,写下那两页上,背下了也不会用,令人烦躁的标准式,清晰而仔细地解释函数与图形之间的联系。 不清楚过了多久,远处的大门被下班的路棠打开。 这个家的家长,惊愕地看着在餐桌补课的两个人,附中校服也没换,“吃过了吗?” 路冬没回话,低着头解课本习题,身旁的表哥起身那会儿,下意识看了眼。 他的食指敲了敲书面。 路棠换了居家服,点了份蔬菜和意大利腊肠总汇的Sicilian pizza,然后做了盆沙拉。 解决那题之后,收好桌面,路冬靠在门边,看着刚才也去换了衣服的表哥,在捣鼓芝士和火腿片。趁着姑姑将那五彩缤纷的沙拉碗摆到餐桌,她趿拉着拖鞋到他身旁,仰起脸问:“在做什么?” 周知悔没有回话,递来一块干酪,路冬低下头叼走。缺乏弹性、容易咬碎的口感,应该是羊奶做的,味道很重,不是大众能接受的香味,偏苦,尾韵带着涩。 他又给了她一片火腿,很薄,透着光,油脂丰润唇舌,苦涩化为鲜香。 九点整,晚饭终于送到。 路棠已经在事务所吃过,这会儿翻找酒柜,路冬拎着披萨盒到餐桌时,听见她问周知悔,“干邑被开过了?” 他嗯了声,摆正刀叉,抬起眼皮对上路冬愣愣的神色。 熟悉了之后发现,周知悔其实挺喜欢不动声色地揶揄人,难怪和那莽撞的羊毛卷意外合得来。 啃着口感松软的披萨,路棠果不其然说起刚才看到的‘奇景’,她那有些厌学的侄女居然乖巧地写起习题,不由得问起继子是怎么做到的。 路冬抢过话,说,他们打了个赌。 路棠并不是个喜欢问到底的家长,笑着点点头,突然提起寒假,要不要去西城,还是想到北海道滑雪。 周知悔说都行,路冬则表示要再想想。 一路到月考那两日,每天回家来就是多学好一会儿数学,连带生物钟都被矫正,过了十二点就体力不支。 考前两天,课后习题路冬基本上被带着做了一遍,额外的题本,中等以下的题目也过了大半。 高二这会儿正好教几何,有些题目示意图印得很精确,能直接背出来。周知悔几次看着她,装模做样地写下似是而非的式子,连跳好些步骤,半凭空生出答案,直接给张白纸,让她重算。 休息时间的闲聊,路冬算是对表哥的聪明,有了更具体的认知。比如他没读过几天小学,没事都去踢球,学得很无聊,后来跳初中情况也一样,再直接跳了高中,这才好好读完。 “Valérie……我的母亲,其实很反对。” 他转着笔,忽然弯了下唇,“她宁可我整天和同龄的孩子踢球。但在准备跳级高中的那场评估,我和她说,学那些知识,尤其是数学,对我而言和足球一样,都是种有趣的玩具,那为什么不让我玩?” 他的家长最终妥协,但也表示,运动和其他兴趣不能因为高中学业终止,万一有任何不适应都得告诉她。 “你那时候几岁?” 周知悔说,十一岁。 “那高中开始呢?” “起初不大顺利……年纪确实太小了,但后来认识了很多很好的家伙。” 他垂下眸,随意地在纸上画出刚才那道题的图形,终止了闲聊:“路冬,把这题重写一遍。” 咬着唇,她不情不愿地哦了声,刚才的确是背答案。 月考那几天不用早自习,八点半开始考,那之前到校就行。 开考前十五分钟进了教室,路冬是最后一个来的,连后桌陈一樊都拉着王静初埋头苦读。他家里下了最后通牒,高二再和之前一样混,如来佛就要将他关进五指山。 中文一如往常,写得很顺利;第二节,九点四十,迎来数学。 基本题都写满了,中等难度的挑了几个会做的,难的证明题只展现诚意画出图形,然后写了个‘解’。 六十及格不敢想,但能从十几摸到四、五十,已经是天大的长进。 午休提前开始,路冬先睡了会儿,才在手机闹铃中爬起来,去食堂点了杯美式和叁明治。 回去的半途,嫌热,抄了近路走致知楼二层的通道。 空调很舒适,脚步都放慢。 不经意地向下瞥见大厅入口处的阶梯,一群男生勾肩搭背地嬉笑。她在末尾看见了表哥,和一个有些眼熟的短卷毛,比手画脚地讨论什么,没几句,前头的人也加入。 第二日中午,最后一科生物结束,教室这口高压锅终于炸开。 下午,附中马不停蹄地排了篮球初赛,抽签顺序老早决定好,室外六个全场和礼堂一个室内场通通有安排。攸关生死的大学统考在叁月,这会儿还有段时间,高叁也获许参加。 他们理十叁对上高叁文科二,还幸运地分到礼堂。 白板报前写着对阵签表,理一也有比赛,不过是女篮,在室外E场,国际部那儿。 想起表哥说自己不打篮球,路冬发消息问周知悔在哪儿,很快地得到两个字回复,教室。 留在班级的人比想象中多。 明明女篮结束,接着就是他们班男篮,月考也才刚过去几个小时,在位置上看书做题的同学还不少。 路冬远远地瞥了眼,周知悔靠在桌边,似乎正和人讨论数学,顿时犹豫该不该进去。 秋天这会儿,杭川的艳阳天还很热。 空调一直给予她诱惑,脚步在门框边磨蹭……应该先问他忙不忙的。 准备离开的刹那,男生仰起脸,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向她露出浅浅的微笑。 路冬来到他身旁,霸占他的椅子。 原先和他交谈的男生抬起眼,没多问——甚至压根没空搭理,扫了眼纸面上的式子,两人又讨论了起来。 作为数学世界的闲杂人等,路冬端详起眼前的抽屉。 很干净,见不到卷子,也没买多余的习题,就是必要的主科课本;甚至还有文科班的近代史、地理、政治与经济、当代社会……以及两叁本图书馆借来的小说与散文。 路冬认出了谷崎润一郎,《刺青》,与之同名的中文版短篇小说集。 对他居然看得懂这点,感到相当讶异。 几分钟过去,当她再次读到尾声,刺青师清吉对姑娘说,‘回家之前,请再让我看看你身上的刺青。’——那男生终于道谢。 合上书,路冬瞄了眼他的题目纸,正上方印着代表队历届试题几个大字。 拉着表哥走出教室,周知悔没好奇她要带自己去哪儿,也没问昨天数学考得怎么样,而是关心起晚餐。 今天路棠大概也得加班,两个高中生需要自己想办法。 路冬和他说,其实这会儿就能放学了,“想走吗?” 周知悔歪了下头,回了句,都行。 于是相隔大半个月,两人又来到艺术大楼705室。 //-// 秋:唇与舌(1) 窗子这会儿是敞着的,风徐徐地吹动帘子。 路冬锁上门,打开吊灯,让空间回复封闭,拉了张椅子到正中央的位置。 她说:“我想画你。” 周知悔从善如流地坐上那个指定席,然后问她,这样坐着就行了? 路冬嗯了声。 白炽灯落在他的眉骨,连带颧骨下方都有一片阴影。 她从前的缪斯,那些大理石雕塑,终于有了血肉与皮囊。 摊开素描簿,握住铅笔,画家给出指示:“尽量不要动。” 周知悔的眼皮缓缓地翕合了下,然后靠上椅背,交迭双腿,换了个闲适的坐姿,又盯着她瞧。不知道是光源,还是别的因素,本来灰泠泠的眼睛化为浅蓝,让路冬想起暹罗猫。 她几乎凭一眼就记下了,埋头勾着线,专注得连人来到自己身前都没察觉。 “让我看看?” 突如其来的干净嗓音,路冬将素描簿往胸前一盖,仰起脸,蹙着眉,声音里的不高兴很明显:“……等会儿,你先坐回去。” 模特可不能因为长得太漂亮就失去职业素养。 又过了会儿,第叁幅速写,到一半时她停下了笔,咬着笔帽抬起脸和他对视。 这的确是份枯燥的工作。 周知悔一如往常,半耷拉着眼皮,神游天外的模样;不是百无聊赖,而是压根无法得知他的思绪飞去哪儿了,也许和那些数学式在更高维度的空间作伴。 路冬将簿子扔在桌面上,皮鞋跟落到地板的声响都没能唤回表哥。 一步,两步,叁步。 尽管来到他面前,周知悔还是没有完全回神。 路冬突然有了个想法,从侧边倾身揽过他的颈子,用特地练习过的法语,小声地喊他的名字‘Clément’。 在错愕的目光之中,吻住他的唇。 柔软,微凉。 淡蓝凝固成的浅灰虹膜,黢黑的瞳仁拉着她在深海不停旋坠,找不着北也探不到底,不会摔碎也不会受伤。 那本来是个虔诚的吻,彼此的唇瓣轻轻相贴。 直到他眨了下眼,忽然醒了过来。女孩的腰被扣住,强劲的力量不容拒绝地让她向前跌,慌乱之中犬齿划过周知悔的唇角,尝到血的味道,成为一种捕食的信号。 分离了一瞬间,他说,张嘴。 路冬却有点儿瑟缩,手捏着表哥的衬衫领口,别开了视线。 粘稠的空气却让她逐渐感到喘不上气,想说点儿什么,比如让腰间的手臂放松一点儿,或者让他不要再盯着她看,“你……” 话语没有下文,她的唇被不由分说地含住,又舍不得真的咬他,呜咽着被压住舌根,对方却还要再往更深处去。耳边嗡嗡地,翻搅与吞咽声,路冬已经说不清喜不喜欢,躲也躲不掉,只能紧紧闭着眼,任人宰割。 软舌成了章鱼的触手,缠在一块儿,又像在模拟交配的场景,随着情潮进退。 到后来也压抑不住自己的本性,她微微睁开了眼,在表哥主动后撤的时候,勾着不放,像在寻求慰藉的小猫。 总算分开,路冬飞快地垂下眼,揩掉嘴角溢出的水,故意往他颈子上抹,他也没躲开。 先天体能的不公平这就显现,相较女生急促的喘气,周知悔就只是鼻息比平时稍稍重一些。 路冬低哼了声,“……我现在想和你做。” 他说,数学成绩还没出来。 她的内裤已经很湿了,路冬瞪他一眼。原本环着他颈子的手向下探,故意略过他的胯间,撑在男生绷紧的大腿上,隔着西裤都能感受到,灼烫的硬度。 这还不是那处。 路冬责难他:“既然你不想做,就不该那样吻我。” 周知悔歪了下头,颇为无辜地笑了笑,也没有多解释。 刹那间,她有点儿想坏心地逼问,接个吻都能让你硬成这样? 可设想了下后果,她实在受不了刚才那种侵略性太强的吻,再来一次,下身那张嘴可能就会没用地潮吹,所以改为要求:“……脱掉衣服好不好?我想继续画你。” 仿佛坦然接受自己成了她的模特这件事,周知悔出奇地顺从,低下头,修长的手指解开一颗颗象牙色钮扣。校服衬衫落到地上,里头还有多衬一件黑色T恤,贴身的版型,隐隐透着胸膛的轮廓,也不知道杭川这么热的天,他是怎么忍受再加一件。 衣摆被撩起来,他腰间的皮肤和手臂颜色差不多,一样地柔白。再向上一点儿,男生稍稍前倾,让布料顺利脱离肩骨,一团挂在左侧的胳膊,取下之后折了几折,被放到一边,压在那件衬衫上。 路冬愣了片刻,索性直接闭上了眼。 比起两年前的那则reel,周知悔现在还要再壮一点儿。 手臂,锁骨,胸,腰腹,一路向下的线条刻痕比想象中来得更深,少年期独有的那种削瘦已经快完全褪去,原来十六岁和十八岁的差别如此之大,已经是接近完全成熟的躯体。 那是一种无疑的,理性的,确凿的美。 从柏拉图想到了古希腊的少年爱,路冬开始分不清,自己是用女性的角度,成年男性的角度,还是一个狂热追求‘美’的殉道者的角度——就像《刺青》里的清吉一样,她近乎膜拜地迷恋他的身体。 并不光借由性交能获得的满足与快乐,她有征服欲,也有描绘歌颂的冲动。可他是活生生的,喜怒哀乐的人,而不是冰冷供她赏玩的雕塑;用看待艺术的眼光看待他,这本身就是一件错误。 比如在突如其来的沉默之中,作为她的表哥,周知悔会抬起手轻轻地擦过她的眼尾,问她为什么哭。 “对不起。” 路冬扑扇着眼说,“你很漂亮。” 他并不在意那古怪的道歉,而是弯着唇,将赞美原封不动地还了回来,“你很漂亮。” 那两个漂亮似乎不是一个意味。 路冬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咬了下唇,然后俯身去勾地上的衣服。 递给他那会儿,低声说,她现在的指尖都在发颤,握不住笔,也画不了他。 “我不想逼你……但我忍不住了,停不下来想象。” 周知悔愣了下,意外地迟钝,“……想象什么?” 她又伸手去抱他的肩,鼻尖蹭过他的下巴,轻轻地回答:“和你做爱。” 秋:唇与舌(2,微H) 那件T恤又被放回地上,这次有些东倒西歪。 周知悔问她,刚才哭就是因为这个? 路冬嗯了声,略带委屈地说,“……很不舒服。” 比起肉体的发情,灵魂的渴望更加地难耐。 “你刚才碰了下我的脸颊,它现在还好烫,抱着你的双手也是,像触电一样,整个麻掉了。” 她小声说,“不出去也不帮我的话,你就这样别动,一下子就好。” 他问她是不是又要自慰。 路冬点点头,调整了下姿势,将重心前倾,撩起裙摆,内裤果然嗒嗒湿,“……月考前我忍住了。” 坐在表哥身旁上数学课时,没有一刻胡思乱想,当了好些天的乖孩子却得不到奖励,甚至还被要求再等一会儿。 向来坦率的女孩脱口而出所有想法,然后闷声指控他,“你很过分。” 周知悔也没否认,看了她好一会儿,忽然深感同意一样地弯了下唇,手臂环上她的腰,衬衫被抓出一层层折痕,“昨天数学写得顺利吗?” 明知故问。 路冬早就察觉,表哥时常懒得说话,记忆力却好得不可思议,还非常细心。 旁人对食物的口味,说过的每段话,一个无心的场景……发卷子那会儿,他就该知道,哪些题是讲过的,她做得出来的。 路冬觉得又湿又热。 两人的体温似乎没有透过传导,达成热平衡,而是直接迭加,连同汗水,像被扔进热带雨林。 她呜了声,说,应该比高一最后一次月考多个四十分吧。 “能不能及格?” 她咬着唇,听见表哥重复了那句,不要撒谎。 “还不行……”路冬喘着气,让他松开一些,勒得有点儿疼,“但只差一点点。” 及格应该是道分水岭,可周知悔似乎也不在意,垂下眼含住她润泽的唇,轻轻地吮吻。 他的上身是裸着的,汗珠从额角滑落,面色有点儿红,皮肤滚烫,唇舌又很温柔,像极了做完爱之后的安抚。 虚实的界限变得模糊。 路冬刚才的确在想象,就在这张不怎么坚固的椅子上,一点点地尝试吞纳他的性器。太大了,可能最多进去半截,就会有种要被捅穿的恐惧,但向来贪心的女孩又很想一口气吃完。 不上不下之间,她会哭着要求他亲一亲自己的乳房,然后继续试着向下坐到底。 眼前的周知悔问她,在想什么。 路冬说,“摸我,亲我,掐我……都可以,只要你碰到我的皮肤,水就会一直涌出来。” 她的脸颊绯红,一直在喘气,眼神变得黏糊而柔软。 周知悔又问她,有没有Durex。 路冬摇了摇头说,“我可以吃避孕药。” “那是两回事。” 想到梳妆间,指奸她之前都要先用酒精消毒,表哥好像是有点儿洁癖,但他又不反感接吻,矛盾的地方真多。 刚才试着自慰的手被抓住,她只好倾身蹭着他的颈窝,胸乳被挤压而微微变形。 他将她抱到对面并成排的课桌上,准备回身时,被拉住了右手,女孩又用泫然欲泣的眼神看着他。 路冬让他别走,被周知悔低下腰吻住。 舌尖勾了圈她的唇线,却没有流连,而是耐心地告诉她,再等一会儿。 这间教室里头只有各式精装的硬壳书,没有软垫。 周知悔随意地捡了两本软皮的,弯腰的时候动作一顿,路冬听见金属扣解开的声音。他接着将自己的衬衫和T恤折了几折裹在外头,让她能有个东西枕着。 强作镇定地偷觑了眼,黑色皮带的确解开了。只是刚才,他似乎也不动声色地调了下性器的位置,顶起的轮廓反而没有先前那么明显。 路冬脱下了校服裙与内裤,解开自己的衬衫。今天仍旧成套,只是没有蕾丝,普通的纯白棉质,于是也没有多加打底裤和吊带。 仰躺到桌上那会儿,她又勾着表哥的颈子讨要亲吻。 这回比刚才深入,但比故意喊他法语名字那次来得温柔很多。黏糊的津液交换,谁也没闭眼,左手缠进他的发间,层层迭迭,很密也很柔软,像在抚摸长毛的大型犬。 赤裸的肌肤相贴,整个人都要融化。 路冬被亲得很舒服,眯着眼发出柔软的‘嗯嗯’声,甚至忘了别的步骤,一直缠着不放。直到膝盖被捏了两下,才像只收到惊吓的猫咪,愣愣地瞪大了眼睛。 流出来的水糊了一桌子。 周知悔咬了口她的颈侧和耳垂。 吻一路向下,落在胸乳上缘,肋骨,腰窝刚才被弄出的红痕,然后在小巧的肚脐那儿打了个转。 路冬轻哼了声,下意识地并拢双腿,又被分开,能感受到湿漉漉的蚌肉在注视之中翕合。 唇舌很烫,微凉的液体被一口口咽下。 没有多余的动作,就是捏住她泛红的膝盖往旁边拉,箍住大腿根部的位置,让腿心,肿胀的阴蒂,层层软肉之中的甬道摊在灯光之中,然后轻柔地含住,让那带了淡淡腥甜的淫水不再被浪费。 肉瓣能感受到表哥唇瓣的形状,较深的几个凹痕。 没用上舌头,他就只是单纯地接住从她体内涌出的液体,光是这样就很刺激了。来不到峰值,却能一直吊着胃口,想象如果被舔一下,或者轻咬,是不是就会成为一个能够溃决的宣泄点。 壁肉一直在蠕动,却迟迟未迎来探访。 抑制不了喉间的呻吟,耳畔都是隐忍的闷哼和下方的水声。 路冬希望周知悔能说点什么,比如问一下她的感受,这样就能毫不犹豫地提出要求。多么粗俗的话语都敢说出口,像是让他用舌苔磨她的逼,或者用高挺的鼻尖蹭几下阴蒂,让她潮吹,诸如此类。 可是他没有,比平时还沉默,好不容易结束对她的折磨,也只会稍稍弯着唇,俯下身来和她接吻。 上下两张嘴的味道合二为一,出乎意料地,不算太难接受。 路冬那会儿已经将胸罩推了上去,樱桃红的,硬邦邦的奶尖蹭着他的,柔软的两团雪白乳鸽随着唇舌交缠,被压得可怜兮兮。 喘着气,她仰望那双灰色的眼,逆着光又是一片漆黑,忽然问他还记不记得,搬回春明景那天放学,他给她打的那通电话。 周知悔嗯了声,抹去女孩颈边的汗珠。 路冬拉住他的左手食指,亲了下,扑扇着眼,轻声说:“那时候,我就在这张桌子上,想着你自慰。” 她又用怯生生的法语喊他的名字,然后说,我想要你。 //-// 唇与舌,下标小字:(删除线)Durex与尺寸问题(删除线) 秋:唇与舌(3,微H) 当落在锁骨上的吻用了利齿,路冬在疼痛之中感受到快乐。 她似乎先一步掌握了他的弱点。 或者说,周知悔从未想过隐瞒。他喜欢路冬喊他的法语名,也会屈服于她的眼泪,无论真情还是假意。 路冬扯过滑到手肘上的肩带,给出建议:“我想解开它。” 于是表哥撤出一段距离,让她能撑起身子,将手绕到背后。 摸索了会儿,路冬缩在他圈出的一片阴影中,半垂着眼,“……你帮我好不好?” 早就看穿她的意图,周知悔轻嗤了声,明明说着‘不好’,手却覆上女孩的背骨,替那对雪鸽解开了束缚。 饱满,挺翘,青涩而美好的圆弧。 沉默之中,路冬偏过头,仔细地观察他的神色,似乎又不合时宜地走神,“在想什么?” 他说,你的画。 “我明明在你面前……”路冬的食指蹭过表哥的锁骨,戳了下,“可不可以不要去想它?” 周知悔说,好,然后任她动作,解开西裤裤头的钮扣。 迟迟没有下一步,路冬松开手,咬着唇,事到临头反而有点儿瑟缩。 她提了个要求,西裤不能完全脱掉,然后将右手递给他,“……你带着我摸摸看。” 周知悔反手扣住她的指缝,弯了弯唇,声音揶揄地说,“路冬,你害羞了。” 那是个很直白的词汇,藏着某种童真。 无可反驳,路冬垂着眼嗯了声,问他自己现在脸颊是不是很红。 周知悔没回答,而是俯下身吻她,亲着亲着交换了相对位置,变成女孩跨坐在他腿上,一个两人都很熟悉的姿势。 路冬只能看见他的耳朵像只煮熟的虾,灰色的眼睛仍旧直白地看着她,丝毫不打算掩藏。 隔着西裤,碰上那个被强行固定到一旁的物件,他低低喘了声,很好听,也有种近乎病态的忍耐。 腰腹的肌肉绷得很紧,他只是扣着她的右手,却放任左手胡作非为,让她轻易地拉下拉链,探进那拥挤空间,隔着最后一层轻薄的布料触摸他硬挺的,碍于尺寸不得不折成一种古怪而残忍的角度,才能勉强塞在原地的性器。 路冬将西裤向下扯落,让它能稍稍解脱,愣愣地问:“你刚才不痛吗?” 汗水从他的颈间一路滚落,周知悔不置可否地耸肩,逃避话题似地,倾身又想吻她。 侧开脸,路冬让吻落在小巧的下巴,瞪了他一眼,却说不出话。 除开最后的屏障,那被可怜虐待的生殖器官终于和她打了照面。 柱身是象牙白混着深红,突出的青色脉络,越往下色素沉淀越多,掺了点儿褐;充血的顶端却是种,很生嫩活泼的艳粉,泛着层透明水光,看上去有种色情的可口。 颜色的安排和他本人一样,很漂亮,却也仅止于此。 比玩具大太多了,无论长度还是半径;甚至来到了她从前不会想尝试的大小,痛的概率远超过舒服的概率。 路冬揉开马眼吐出的前精,顺着血管一路向下涂,周知悔闭起眼,扬起了脖颈,像上了断头台的囚徒。 相握的手被捏得很痛,指节泛着圈红,却让人有种奇异的满足感,在欲望之中被切实地需要。 她忽然想起来,他刚才问她有没有Durex。 结果是,就算有也不可能戴得上,“……你这样阔度得买多少码?” 周知悔眯了下眼,敷衍地摇头,看上去将身体交给她玩之后,变得完全不想说话。 有了坏念头,路冬也不在意,挣脱着从他腿上离开,摇摇摆摆地站到了地板,摸上表哥的膝盖。 她本来是打算舔舔看那粉色的龟头和也会流水的小孔,却在付诸实践之前,被捏住下巴,强迫抬起脸,又被抱了回去。他手臂上细密的汗珠被蹭到她的背上,有点儿痒,路冬又勾着周知悔的脖子和他接吻,大半重量压过去,鸡巴贴在她的肚脐上,上下地蹭。 这个吻很短,分开后仍旧抱在一块儿。 周知悔喘得很厉害,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唇,为她口交时被拂乱的,落在额前的黑发全被打湿。 路冬看着他说,“我想骑你。” 他毫不犹豫地拒绝,没有避孕套,想都不要想。 她又缠着表哥说想要,是真的想要。颅内的幻想甚至已经来到,两指扩张一定不够,得要周知悔喂给它叁根指头再加上跳蛋,才能逐渐适应他的大小。 摸了摸他的脸颊,盯着他的唇边,刚才不小心被自己咬破的伤口,路冬轻声问他,那现在怎么办,“我想要你,你也想要我,不是吗?” 本来打算加大力度,喊他的法语名字,却猛地被不由分说地吻住。 一个急促,狂乱,强势的吻。 回过神来又躺倒在那堆衣服上。 周知悔撑在上方,凝望了会儿她茫然的眼睛,揉了揉她的膝盖,让她抱住大腿。女孩子乖巧地照做,腿间肥嘟嘟的肉瓣被挤压成蹄状,像可口的泡芙皮,还缺少奶油馅。路冬想,要是能玩Cream Pie就好了。 皮鞋早就滚进桌子下,合规的中筒袜也不知去了那儿。光裸在外,莹白圆润的脚轻轻踩上他的胸口,在坏心地戳上那深粉的凸起前,被捉住踝骨,吻落在膝盖上。 光源倏地被遮挡,失去了双腿的控制权,像条刚学会行走的塞壬。 路冬先感受到的是,他倾身压上来的重量;然后是体温的热,两人泛着层汗、湿漉漉的皮肤,还有那一眨也不眨、直勾勾的目光。 微微张着嘴,她刚想说点儿无关紧要的,那硬得过分的硕大顶端就贴上湿滑的蚌肉。 水太多,皮肤太细嫩,总而言之阻力不够,轻轻一蹭,下一刻撞在她的大腿上。 周知悔低喘了声,抬高她的臀,让彼此的性器能够相贴,缓缓地磨。小逼像个坏掉的水龙头,没一会儿把他的耻毛打湿,光是磨着大阴唇,都能发出咕叽咕叽的色情水声。 她闭上眼,试着让自己的身体不那么兴奋,耳侧却全都是砰砰砰的心跳。 明明和平时相比,只是低强度的刺激,没有插入,也没有揉弄阴蒂……只是从冷冰冰的玩具,换成了表哥的鸡巴而已,她就快要控制不住身体,吞纳的本能,吸吮的本能,挨操的本能。 想被撑开,想被填满,想忘掉昨天今天与明天,想在此刻做一头,只懂得原始欲望的野兽。 交欢中的烦恼只有得不到高潮,人类能够放下智慧带来的万千苦扰,重回先祖的怀抱,列队跳舞。 可是逼里的软肉,今天只能空虚地自己绞紧自己。 淫水做着无用的润滑,再馋也没办法让它变出双手,抓着男人的性器往里塞。 路冬微微睁开了眼,喘着气,忍着呻吟,和他说,换个姿势,“抱我。” 面对面的位置,唇舌交缠变得容易,忽浅忽深地追逐嬉戏,直到下一秒就要缺氧。 她将头搁在表哥的肩上,时不时吻他的耳垂,轻轻晃着腰,配合他撞击的频率,眯着眼感受横过乳侧的,上臂的坚韧肌肉,腰窝处的手掌,滑过柔软皮肤的粗糙指腹。 两人的体液,分不清是她逼里的水,还是马眼吐出的前精,稀里糊涂全在她肚脐上,随着鸡巴向上蹭时一口气抹开。像种野兽的标记,没有那么重的腥臊味,却是同样低等的习性。 阴蒂肿得自己冒出了头,主动渴望被肉柱碾过。 周知悔也如她所愿,精实的腰腹使劲向上,路冬低低地哼了起来,问他,你还忍不忍得住。 “忍得住的话……嗯,想要……”她喘着气,小巧的乳房在他胸前压得变形,断断续续地说,“想要你进来,顶端嗯……龟头就好,操进来一点点……好不好?” 路冬蹭着他的颈窝说,但你得忍住,不能在里头射精,会怀孕。 周知悔捏住她的下巴,逼她仰起脸和他对视。 看了好一会儿,女孩已经完全失神,成为欲望的俘虏,眉眼之间却含着种心满意足的天真笑意。 别无选择,只能接吻。 手掌从腰际抚到腿根,路冬边吻边发出轻哼,直到穴口被手指强行打开,那可能比鸡蛋还要再大一点儿的肉冠,轻轻碰了碰少女最娇嫩的隐蔽地。 她又开始咬唇,腰肢晃动的幅度停了。 大得会被撑坏,烫得会被融化……可她本来痒得快要哭了。 路冬托住自己的乳房,毫不怜惜地掐出指印,粗暴的动作之间,下身的水越来越多,全部淋到他堵在入口的鸡巴上。随后抓起表哥的左手,掌住微微泛红的奶子,像在示意,换你来。 在如何对待路冬的身体这回事,周知悔和她向来没有共识。 他的动作很轻,捧起来,掂了几下,连抓握都算不上。 “重一点。”路冬受不了了,带着哭腔要求,“都跟你说了……我喜欢会痛的。” 周知悔弯了弯唇说,办不到。 太软了,水做的一样,放在手心都怀疑会化开。 可就在说话的时候,下身那卑劣的器官找准了位置,缓缓挤进了前面的一小部分,像要撑开少女的骨盆。 对这个突如其来的冒进,两人都蹙起眉,在喘气。 周知悔摸了摸她绯色的眼尾,准备退出去,却被制止。 路冬让他别动,扭着腰,拨开唇上的发丝,小声地哀鸣:“嗯……我快了,再吸一会儿就要到了……” 穴里的软肉从四面八方裹住性器。 紧致,温热,不容拒绝,像要吃掉他,消化他,让他们融为一体。 路冬又勾着他的颈子,寻找唇舌的慰藉,亲着亲着,小逼就开始高频地收缩。她想象着周知悔将自己完全喂进来,人会不会出现要被剖成两半的错觉?明明都顶到子宫了,还有大半截等着她吃掉。 所有画面,都抵不上此刻夹紧他的龟头的真实,光滑的表面,陷进去的凹孔,连通着储精囊与输精管。 尽管她打从心底信任表哥,知道他不可能在这种情况操她,遑论宫交;但仍旧会忍不住亵渎哺乳动物的繁衍,让受孕,怀胎,哺育,作为雌性逃避不开的枷锁,成为情趣的一环。 她想着,亿万亿颗恒星之中,某个人类永远到达不了的平行宇宙。 但凡周知悔坏上那么一点,此刻就尽根没入,用奶白的精液唤醒她沉睡的子宫,让她从文学家笔下的少女变成女人……她是自找的,一直在勾引他,真的怀孕了也不会有怨言。 只要画笔还在她手上,性,爱,孩子,一切都将只是某一帧的永恒,无足轻重。 双眼在现实之中找回焦距时,那个为了她的一己之私而甘愿被折磨的人,半耷拉着眼,回避了目光接触。 表哥全是吻痕的潮红颈子,面颊,唇,耳根……还有手臂,与突出的青筋相映,有种狼狈淫乱的美丽。 路冬换成了跪姿,啵地一声,刚才卡在穴口的顶端,就这么顺着潮吹时涌出的淫水滑了出来。 她捧着周知悔的脸,逼他看向自己,然后一字一句,莫名认真地说,我帮你。 男生无奈地弯了下唇,摸着她的头发,又倾身和她接吻。 手被带着套弄勃起了不知道多久的性器。 路冬摩挲柱身的脉络,偶尔使坏轻轻捏一下冠状沟,周知悔会用上犬齿,惩罚性地咬她的颈子。 才两下,他就懒得反抗,任女孩玩弄。 偶尔撩开她坠在脸颊旁的发丝,捏捏她的耳垂,在她茫然的目光之下,轻笑出声。 某个时间点,周知悔忽然握住了她的手腕,将人拉到腰腹之上,让她趴在肩头。 耳边全是男生低低的喘气,压抑的,性感的,情难自禁的,伴随着撸动,些许粘稠的声响。 路冬受不了诱惑,含住他的耳垂,没一会儿又放开。 原来听对方自慰却什么也不被允许做,是这么痛苦难耐的一件事。 表哥横在她腰上的手臂越箍越紧,喘息也逐渐失控。 被抱在怀里,随着他向上挺腰的动作,整个人一颤一颤,仿佛真的被操进逼里,撞进宫颈。思绪糊成一片,每一块皮肤都在发烫,路冬忍不住啜泣,低声呢喃周知悔的名字,用那生涩,黏糊的法语。 他又开始咬她,时轻时重,毫无章法。 精液一股股喷涌出来时,落在了前方地上,他的虎口,女孩瓷白纤细的后腰。 抹开睫毛上的泪珠,路冬伸手拥抱他。 秋:事前采买清单 4haitan g.c om 在教室做那种事,收拾起来有点儿麻烦,尤其是纸巾备得不多的情况。 只有一盒,两人却哪儿都湿透,只好让私处优先使用。 周知悔拿自己那件黑色T恤给路冬当毛巾。 先解决颈间,后背和腿上的汗水,再来才是小腹。 洗衣液柔柔的香味沾染人体的蛋白质,前精与淫水糊成一团,被布料吸走,路冬怀疑它今天过后就会被丢掉。不过材质的确不错,丝滑透气,泛着层凉意……也许应该先拿来擦脸。 抹布只有一条,被男生拿去浸湿,先清理干净桌上的体液,然后是地上的精液。 丢掉了所有用过的纸巾,替他折好那件变得脏兮兮的T恤,路冬又摸起铅笔涂涂画画,直到表哥喊她的名字。 这会儿真到了放学时间,深秋,不到六点,天色已经开始昏黄。 他们约在艺术大楼前的台阶,各自回班上拿东西。 从致知楼和崇礼楼出发,距离应该差不多远。路冬没有任何延宕地来回,他却已经等在那里,和身旁的同学交谈,穿上了西服外套,黑发没梳回去,用凌乱试着掩盖痕迹。 每次这种场面,路冬都很犹豫要不要上前。 衬衫扣子扣到了最顶,她及肩的发比男生更容易藏起脖子,耳朵,锁骨上一大片的吻痕。不过这些不是重点,而是万一被人问了句,你们认识啊,诸如此类,之后该怎么回答? 好在周知悔很快地注意到,站在泊油路对面的女孩,和朋友说了两句就挥手道别,朝她走来。 并排向前,越过校门口,几棵硬是种在这儿的椰子树,她不知道该先问他,不热吗,还是调侃他,人缘真好。 倒是周知悔先问了一句,想吃什么。 附中正门,右转巴士站,左转地铁。 路冬用手机查了下,常预约的家庭医生,开业诊所接诊到晚间八点,“你现在饿了吗?我想先去古拔路,再去国贸。” 今天人不多,候诊区只有一个老先生在看报,和一个印度裔的母亲带着两个孩子在玩木马。 挂号时,路冬和前台简单说明来意,对方顿了下,她主动说:“要高叁了,生理期有点儿乱,之前中叁,李医生也有给我开过,你可以确认就诊记录。”想看更多好书就到:jiz ai21.co m 前台很迅速地查完,将医疗卡还给她,说了句‘不好意思’,“请您稍等两位。” 回到沙发,周知悔仰起脸看她。 斜射的光源衬得灰色的虹膜格外漂亮,路冬伸手摸了摸他的眼尾,想着要是这会儿低下头亲他,前台是不是就能正大光明地怀疑自己刚才说谎。 十来分钟过去,路冬和认得她的李医生随意说了几句,比如问路棠知不知道她生理期又开始紊乱。 路冬摇摇头,想着要不要说实话。 叁十来岁的女人笑了笑,“下次例行健康检查,我会告知路棠你来拿药,原因你自己和她解释。” 她嗯了声,就听见对方又叮嘱,先开叁个月份,日服,前七天性交仍旧要用避孕套或其他措施。 往地铁站的路上,纸药盒在书包里随着脚步哐哐作响。 路冬忽然问他,她按时吃事前避孕药的话,是不是就不用Durex了。 “不,那是两回事。”周知悔又重复了一遍。 她蹙了下眉,偏过头,就见到他垂着眼说,用Durex是他在性交中能够承担的责任,“双重避孕,每个人都能负责,这样很好,不是吗?” 周知悔弯了下唇,又说:“路冬,不可以只想着玩。” 呐呐地哦了声,她试着转移话题,“你吃日本寿司吗?我想吃Sushiro。” 国贸4F,旋转寿司这会儿得候位,服务员说最快六十分钟,八点才能吃上饭。 路冬问他饿不饿,拉着人到了B1。 City Super外有不少卖甜品的店家,还没开口,周知悔突然说了句等等,径自在Paul Bakery的玻璃橱窗前停下,然后绕进店里。 他问想不想吃巧克力面包。 路冬有点儿纠结,不大爱吃甜食,对等会儿的海鲜更有兴趣,但又感到好奇,“……能不能和你分?” 本来以为周知悔会撕一块下来给她,结果却是将面包倒到边缘后,整个纸袋递过来,看样子是让她直接咬。 路冬小小尝了口,可颂的口感,层层的脆皮,奶油很香,但没吃到巧克力,下意识皱了皱眉。 他接了过去,也咬了口,表情没怎么变化,低下头来问她还要不要。 嗯了声,路冬终于尝到里头的巧克力馅,甜中带苦,出乎意料地能接受。 隔壁City Super,还真有一区卖进口避孕套。 周知悔果不其然又在看开架巧克力柜,被路冬拉着走的时候,表情透露一丝茫然。 花花绿绿的塑料盒,他扫了眼,偏过脸和莫名兴奋的女孩对视,有些无奈地问她,喜欢什么口味的。 路冬反倒愣了下,“……口味?” 他嗯了声说,“润滑液口味。” “你喜欢巧克力……对吗?” 反问完,她才想起刚才那个和他分食的可颂,突然觉得舌头麻掉了,只好又说,“可不可以不要有味道?” 周知悔弯身找了会儿,忽然被路冬抱住。 女孩子毛茸茸的脑袋蹭在胸口,她笑着说,你耳朵好红。 他下意识碰了碰,又反手贴上路冬的额头,似乎还要比他烫几度,轻嗤了声,但没说话。 最后应路冬要求,拿了罐没有特殊气味的润滑液。她认真地想了会儿,自己的水其实算很多的,按之前的经验,身体也很能享受性爱的乐趣;但问题还是表哥的尺寸,多份保险总没错。 至于避孕套的乳胶臭味,到时候就偷偷借路棠的香氛来掩盖。 迈开几步,路冬忽然发觉,被糊弄了。 霎地回过头,表哥已经拿好避孕套,还颇为挑衅地,朝她浅浅笑了笑。不大的长形纸盒被男生捏在手里,显得很小,只能看出外壳是金棕色,分不清具体尺码。 结账走的自助柜台,任凭路冬赖在他身侧,探头探脑都没办法得到答案。 她想起自己看过的那些片子,好奇心迟迟得不到满足,不大高兴地闷声问:“你的阔度到底是多少?” 周知悔看了眼时间,说,该去吃饭了。 面对面而坐,旋转台不知何时已失去功能,客人大都用平板点餐,而不是拿取台面上的现成寿司。 路冬对表哥的挑食有了更进一步的发现,第一轮他点了很常规的鱼种,吞拿、叁文、鲭鱼、鲣鱼,第二轮也还是鱼,眼看第叁轮又要重复的时候,她忍不住问他:“你为什么只吃一整块、没怎么调味的鱼?” 周知悔手指一顿,改点了份赤虾和烤帆立贝。 送上来那会儿,才算是解释地说了句,不习惯粘稠口感的海鲜。 照这个标准,她喜欢的甜虾,鱿鱼,甚至拌了酱的军舰寿司他都不喜欢。 路冬想,蟹黄和蟹膏似乎也算‘粘稠口感的海鲜’,难怪他全给了自己……还有更早之前的韭黄鳝鱼,他也没怎么碰。 她轻轻哼了声,忍不住吐槽:“那还同意中秋去吃蟹。” 周知悔突然笑着用揶揄的目光看她。 路冬一怔,抿了抿嘴,一口气将茶杯里的水喝完,然后说,她请客。 表哥没什么意见,“那,谢谢?” 想着刚才避孕套和润滑液都是他买的,路冬也不管他听不听得懂,使用时机对不对,蹦出了句:“礼尚往来。” //-// 秋:足球赛(1) 附中的阅卷效率,取决于老师本人。 有的心急,会在当天考后公布正确答案;也有的慢条斯理,全部考完还得再等上两叁天,录入成绩之后才发布,比如带路冬他们班的老陈。 还没得知自己的分数,隔天早上,路冬应当‘不规律’的生理期就来了。 恰好开始事前避孕药的周期,意外地及时。 那几日的出席变得随心所欲。 反正刚考完,排满了各种球类竞赛,篮球羽球排球,路冬都不感兴趣,不如在家画图。 直到周五傍晚,午睡刚醒,见到老陈发来最后通牒,大致是说,她这次读了书离及格不远,让人欣慰,准假偷懒几天,但下周得正常出席。 路冬奋力爬起床,离开温暖的被窝,客厅走没几步,竟然觉得有点儿冷,缩了缩脚趾。 开了电视,还没来得及切到HBO影集,就听见新闻说,下周开始,本年度首波冷锋面即将报到杭川,日均气温预期下探六、七度,请市民注意日夜温差与保暖。 她愣愣地想,等几天后的霜降过了,秋天就要结束了。 裹着毛毯,窝在沙发上看《Westworld》第一季。 故事将要揭开序幕,Arnold给Dolores带了本《爱丽丝梦游仙境》,正要求她阅读,路冬听见大门处的声响,吓了一跳,猛地侧过头,爬上沙发背,伸长脖子,好不容易见到来者。 刚在玄关换好鞋的周知悔,略微迟疑地喊了声,“路冬?” 虽然住在同一间房子,他们这几天很少见面。路冬睡醒的时候,该上班的上班,该上学的上学,生理期也让胃口萎靡,叁餐只想囫囵吃点儿叁明治。 他上前碰了碰她的额头,睡出来的热度,没有发烧。 路冬抓住表哥的左手,声音倒有些嫌弃,“好冰……外头变冷了吗?” 嗯了声,周知悔说,让他回房间换身衣服。 扣着他的手,路冬想了会儿,没答应。将他按进沙发,跨上他的腿,毯子往两人身上一盖,动作之间竟热得开始冒汗,她蹭了蹭表哥的领口,闻不到雪松,只有冷褐色的布料气味,“……我生理期快结束了。” 周知悔连敷衍的嗯声都没给她,顺了顺后颈的头发。 路冬狡黠地笑着,“你在害羞吗?” 男生怔了下,蹙起眉,颇为认真地思考了会儿,“可能,有一点儿?” “你之前有几次也是这个动作。” 她伸手碰了碰刚才那个位子,“你自己有察觉吗?不好意思,或者在思考的时候……” 表哥仍旧不想说话,直接低头吻她。 路冬一开始还带着抗拒,结果亲着亲着觉得舒服了,微微眯起眼,像只找到尤加利的树熊,缠着他不放。 燥热升腾,索性把毯子拨到地上,环着周知悔的肩,轻轻啄他的唇角。 “老陈……我们班主任说,我这次考得很让他欣慰。”她捧着他的脸,对着那灰色眼睛说,“我觉得我表现的很好,你可不可以多给我一些奖励?” 他稍稍抬了抬眼皮,伸手捏了下路冬小巧圆润的耳垂,像在示意,先说来听听。 “我想要你射在里面。” 周知悔垂下眼,不等路冬继续央求,直接将人放回沙发,起身离开。 影集继续放映。 随着大理石茶几面传来叩地一声,热可可香扑鼻而来,沙发另一端陷落。 路冬目不转睛,却出声问他,如果思考是种计算,那所有情感是不是都没有意义,“能套进黑盒公式里,只要找到那个黑盒,人类就被奴役。” 片刻沉默,周知悔笑了出来,整个空间都是他的笑声,久久不止。 路冬愕然地按下暂停,忽然意识到什么,神情严肃地问他,“……你该不会就是那个,在找黑盒的家伙?” 他毫不犹豫地点头。 “甚至是那种,只不过觉得有趣,所以就一头埋进去寻找的,不管人类死活的,自私的混蛋?” 周知悔很大方地说:“是。” 路冬又躺回毯子,闷着声音,“你该接受制裁。” 他仍旧挂着浅浅的笑,说自己想点Taco外卖,你要不要也来一份。 受到食物诱惑,路冬不得不离开安全屋,从毯子冒出脑袋,爬到沙发另一侧,接过他的手机,选好口味,大概得等四十分钟。她换回自己的那台,发现路棠给她打过电话,点开微信才看到留言。 姑姑今晚仍旧加班,最早九点回来,换得周末正常放假,另外附注,下周叁到五得去西城出差。 这让路冬猛地抬起脸问,“……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突如其来的质疑,周知悔又困惑地皱了皱眉。 “路棠下个星期要去西城。” 他嗯了声,替她重新播放《Westworld》,过了会儿忽然说,记得订正你的数学考卷。 星期一又起了个大早,为的是老陈的课堂讲解。 后桌陈一樊见到她成绩那会儿,像受惊的驴子,瞪大了眼,“姑奶奶,你不会找了枪手代考?” 路冬抿平唇,冷冷睨他一眼,“枪手代考,五十分的意义在哪?” 男生嘻嘻笑说,一个无聊的玩笑而已,“还是被你哥夺舍了?” 她径自转过头抄黑板上的算式。 等到放学,还有几题不会。 本来打算问王静初,结果人已经跑得没影,和陈一樊到篮球场去了,只好留到第二天午休。学霸吃饱了要睡觉,但答应路冬等等多留一会儿,教她剩下那几题。 明明不缺球友,陈一樊却什么热闹都爱凑,索性也留在位置上,听前桌问题目。路冬觉得他像蟾蜍转世,时不时呱呱,要王静初讲慢一点儿,没听懂。 男生回答完陈一樊,转而问路冬懂不懂。 路冬很直白地说,不懂,硬背,催着他继续。 王静初愣了好一会儿,陈一樊大笑出声,眼泪都要流下来,问她:“那你怎么突然学了起来?” “我跟我哥打赌。”她垂着眼,抄着式子,简略地说。 “哦,那你这成绩……有赌赢吗?” 好问题,说不上来,因为一开始就没有具体的约定。 不知道想到什么,路冬弯了下唇,“算是有吧。” 晚上,路棠因为隔日出差,提前下班。 四点多就去了趟超市,做了雪菜肉丝年糕,凉拌腐竹;买了翠云轩的葱烤鲫鱼,醉虾和腌笃鲜,很丰盛的暂别宴,但到了饭点仍旧只有姑侄俩。 路棠喊她吃饭,自己拿着保温盒分装了点儿年糕,腐竹和醉虾走,并且示意,腌笃鲜可以留,明天自个儿下点面当晚餐。 哦了声,路冬问起少了的那个人。 “练球呢。”姑姑轻快地说,“大概九点回来?留给他当宵夜。” 周知悔打球的频率实在高得吓人,假日去,放学也去,不知道还以为他准备走职业。 路冬低哼了声,有点儿想笑,却又听见姑姑说,“你们国际部明天和欧洲学校有足球交流赛,他没和你说?下午可以去看看。” 垂下眼,路冬抿着唇没回话,径自盛了碗年糕。 绕着露台走了几圈消食,又关进成了画室的书房。 就位在表哥的房间正对面,开道门缝,不全部关上,又格外留心的话,一有动静就很容易察觉。 她正犹豫着要不要主动去找他,但还是有点儿不开心,下意识咬着笔帽,盯着纸张走神。 没一会儿,倒是门先传来‘叩叩叩’叁下,对方也不出声,颇有耐心地等了会儿。 一怔神就忘记回应。 路冬听见脚步挪动的声响,急急忙忙放下笔,冲了出去。鼻尖撞在男生坚硬的背骨上,疼得红了圈,下意识抓住周知悔的衣摆。 抬起脸想说点什么,就见表哥小幅度地笑了下,说,找她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等会儿用WhatsApp也可以。 她跟在他身旁,亦步亦趋地来到厨房,看着男生将留下来的那份年糕拿去微波,乍看好心地提醒:“冰箱里还有醉虾……你要是不吃的话,我可以帮你。” 周知悔微微挑了挑眉,学着路冬,不咸不淡地哦了声。 两分钟,隔热手套带着雪菜年糕来到餐桌,路冬替他找了个垫子,然后打开醉虾的密封盖,递到他面前。 熟河虾,很小一尾,不用剥壳。 周知悔捏出一只放进嘴里,表情没什么变化,转身回厨房洗了两双筷子。 并排坐着那会儿,醉虾和腐竹放在两人中间,但前者几乎全进了路冬的胃。 她偏着头问他,“你不喜欢吗?” 周知悔摇头,“之前吃过。” 哦,他要是不喜欢的话,像葱烤鲫鱼,路棠就不会特地留一份。 那看来是可以吃,但没有特别喜欢。 等他把腐竹当前菜吃完,古怪地配了口Perrier,忽然说起,明天下午四点有场足球赛,在洛尔文街,英国学校的下沉球场。 “你上场吗?” 周知悔点头。 “那个时间……去的话就得翘课。”她故作困扰地说,“我再想想。” 表哥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却还是耸肩,“Geo开车,我们叁点十分出发。” 洛尔文街离附中不算太远,那几乎是提早半小时到达。 路冬愣了下,就听周知悔说,羊毛卷也要当替补,得早点集合。 “你呢?” “前腰。”他说,开场阵型踢4-2-3-1。 她哦了声,又问国际部的比赛为什么找他。结果得知,周知悔没转理一那会儿,就有加入他们的俱乐部,转了之后偶尔随队练习,不过更常被金京拉去打网球。 羊毛卷则是因为身高,年纪越长,灵活度反而下降;脚法也不够好,变得只能干体力活,索性转移重心到别的运动项目,真没人了才去客串中后卫。 路冬偷了块年糕,放进口中之前,忽然问他:“为什么这么晚才和我说?” “本来要改期,好不容易借到球场。” 周知悔顿了下,平淡地嫌弃:“原定是在国际部,但草地评估不过。” 秋:足球赛(2) 怎么和老陈请假成了个小问题。 路冬想过要不要撒谎,但还是在早晨的数学课后,将小老头堵在走廊上,老实而礼貌地询问,今天国际部的足球赛,她能不能请假去看,“……我表哥会上场。” 老陈的眉成了个高高扬起的八字形,抬头纹层层迭迭,看上去很诧异,“国际部有足球赛?” 她嗯了声,“在洛尔文街的英国国际学校比。” “啧。”小老头的眉恢复原状,“你哥找你去?” 路冬点点头。 “这次数学是他教你的?” 她继续点头。 小老头撅着嘴,想了好一会儿,“……你接下来都得写作业,不会就去问你哥,成交?” 路冬没办法,只能说,好。 许梦圆抢到了票,发来消息问路冬去不去,她回了个Yes;而令人讶异的是,陈一樊知道有球赛却去不成。 叁点整,下午第二节课的下课铃响,后桌见到路冬穿上了西服外套,拎起背包,问了句:“早退?” “嗯。” 他身子前倾,压低音量:“……你该不会要去看足球?” “嗯。” 陈一樊爆出一个惊天动地的‘操’,引来四周目光后,声音又压了回去:“你哪儿来的票?我中午没抢到,傻逼国际部,居然午休才说四点有比赛。” “Simon没给你?” 他双手一摊,“神通广大的Simon哥也没票。” 路冬敷衍地哦了声,正想说自己该走了,陈一樊却还没讲够:“他们几个国际学校的俱乐部这次搞得好正式,说什么打算以后办联赛……我的建议是,普高社团直接跟国际部的club合并算了。” 她又哦了声,只不过这次拉长音,揶揄道:“你也想上场啊?附中第一left winger?” 陈一樊骂了个脏字,却叮嘱她记得录像。 周知悔等在致知楼后方往国际部的长廊,仍旧穿着制服,手里多了一袋长方形的小型Nike训练包。 国际部这会儿很热闹,五六辆美式校车刚开出去,其余学生叁叁两两,有在草坪上活动的,也有背着包往门口走的,还有来接小学生的家长或保姆。 路冬愣了下,脚步一顿,“……国际部这会儿放学了?” 周知悔说,初中和小学放了,高中看自己安排的课表,没课就能离开。 尽管作为普高最游手好闲的一员,除非请假,否则翘课也得挨到五点才能迈出校门。 她有些羡慕,“……你为什么转去理一受罪?” 周知悔是个十足的怪人,竟然说,国际部的生活挺无趣。 并肩走到临停处,路冬不由得反问,“理一就好玩了?” 更没料到他会给予肯定。 她抿了下嘴,想了半天没说,那是因为他形同来游学的交换生,不用待到毕业也不用大学统考,又聪明得令人愤恨,才能活得潇洒自在。 羊毛卷今天没开那辆骚气的女王密使版Aston Martin,而是换了辆油电混合的黑色MG,相较周遭BBA起步,显得很低调。他开了后备箱给两人放东西,里头已经有一个训练包,两个网球袋,以及叁个书包,再塞入路冬他们的物品,显得拥挤。 前座留给了周知悔,路冬打开后车门,另外两个位置被Jean和他女友占去。 没多久就到了洛尔文街。 门卫依序查验比赛邀请函,学生证,羊毛卷的国际驾照和护照,才放他们进去。 离开停车场的屋檐,路冬对英国学校有了全新的认知。下沉球场是真的下沉球场,七八道台阶,观众席和休息区还有棚顶,草坪养得翠绿饱满,难怪会嫌弃附中的场地。 要上场的表哥和羊毛卷去了更衣室。 路冬与Jean他们找了个视野最好的位置,离开赛还有半小时,双方人员陆陆续续出来集合热身。 欧洲学校的队服有些像法国前年世界杯的主场球衣,欧盟旗帜的颜色,细条纹,没有高卢鸡,而是一圈星星;附中则是纯白上衣,黑色裤子与经典衬线体印刷,杭川大学附属中学的缩写HSHCU,背号,以及赞助商Nike的勾勾。 体格其实差不多,甚至因为附中有个亚非混血的中锋,以及替补席的羊毛卷,看上去更魁梧一些。 开赛前十分钟,许梦圆拉着不认识的女生坐到路冬旁边,和Jean他们也打了招呼。 麂皮裙今天是校服的黑百褶,不过耳朵上挂了两个大大的圆耳环。她戳着路冬的胳膊小声抱怨,为什么不看篮球,好几天没见了,想她。 路冬没怎么表示,而是食指一伸,示意,那儿,羊毛卷当替补。 “啊?”许梦圆愣了会儿,“Shit!我没化全妆,我以为他只打网球……” 接着看了眼路冬,点了下头说,“好的,知道你不化妆。” 许梦圆转过身,去向朋友借眼线笔,“Oh my dear……” 路冬听见她喊了声‘Sophie’,不动声色地眯了下眼,托着腮去看草地上的男生们。此时不得不感谢羊毛卷,总缠着表哥,有了很好的锚定,一眼就发现。 冷静地捂住脸,路冬觉得自己没救了,见到他穿球衣的模样,第一个想法,居然是,腰好细。 开赛,全场满座,观众不止出赛的两所学校,提供场地的英国学校也占去大半,难怪票难抢。 附中4-2-3-1阵型对上4-4-2。 对方的球权,两波进攻毫无斩获,被中后卫逼到底线外,攻守交换。 眨眼间来到前场。 今天周知悔作为进攻支点,一持球就抓准空隙分给左翼。二对一盯防,他上前接应队友,球又回到脚下,假动作唬住了对位球员,为自己制造一个可以尝试的空隙。 左脚起脚,球旋得比想象中高。 路冬愣了下,就见到球门前纷杂的人群,附中的中锋跳起来争顶。头一偏,脏辫晃了晃,球的路径避开了守门员,轻巧地落入白线后方。 没有越位,开赛七分钟,附中先驰得点。 观众席的欢呼声和球场上的融成一片,许梦圆抓着路冬的胳膊前后摇动,成了不倒翁。 对手直接开球那会儿,她垂着眼想,接下来他们应该会多让两个人协防表哥,尝试绞杀中场,阻止出球,有强组织力的前腰威胁太大。 两边都是攻击型的球队,也不偏重防守,干脆痛快对轰。比赛节奏很快,进攻一波又一波,身体对抗强度高,但没有特别明显夸张的失误、误判或者犯规,整体观赏性奇佳。 终场5:3,附中获胜。 将近六点,太阳迟暮。 Jean拉着他们往草坪走那会儿,路冬正走神回想下半场,六十多分钟,附中7号的带球过人。 脚后跟停球,快速转身,在第二道防线面前,找准空隙,冷不防地将球传给插进禁区的队友,起脚抽射——流畅得仿佛在看西甲。 羊毛卷没上场,球衣是干的,拉着他们加入吱吱喳喳的对话。 这才知道国际部和欧洲学校两队,从小踢球之外,不少人或长或短地待过老家的青年队,难怪水平比普高社团强上不知道多少,搞不好比杭川的大学生联赛还精彩。 路冬飘忽着视线走神,见到周知悔在球员席那儿换鞋,旁边站着个刚才的对手,好像是被他假动作骗了两叁次的苦主。走近才发觉,对方也是法国人,他们讲话语速奇快,像两只蜥蜴在吵架。 不过看到路冬之后,表哥先卡顿,抿了下潮红的唇,身子向后仰了点儿,灰色的眼睛盯着她不知道在想什么。 那个法国人用法语和她打招呼,Bonsoir,后面接了一大串就听不懂了,路冬愣愣地回了句,Good evening。 周知悔向他解释了几句,对方笑着挥挥手,进了更衣室。 路冬问他是不是也要去冲澡,男生点头,她哦了声,话到嘴边又吞回去,“那,等会儿见。” 他弯了下唇,起身的时候,眼尾被女生抬手蹭过。 豆大的汗珠滚到她指腹,抹哪儿都不是。 周知悔整个人都湿淋淋的,散着热气,以及浅浅的运动后的气味。不重,但他本人好像不大能接受,蹙着眉,瞧了会儿她竖起的指尖,忽然低下身含住。 路冬愣了很久,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通道,才垂下眼,也咬了咬刚才被舔过的那块皮肤。 //- 秋:Yourcutekitty 等在表哥刚才的位置上,已经将要过了蓝调时刻,暗紫蓝色的天,有风,云层移动迅速。 体感还挺冷,但心跳从刚才就一直很快。 看着草地发呆,路冬被贴上脸颊的罐装饮料,冻得瑟缩了下。 冰得过分的铝罐被塞进手里,抬眼见到换回附中制式西服的周知悔。 男生吹到半干的黑发,乱得忽然有了刘海,平时游离在外的冷淡一下子变调,成了慵懒、随性的那种满不在乎。 她看了好一会儿,直到对方轻笑出声,才咬着唇收回视线,啵地一声打开易拉罐。 冰镇焦糖碳酸水,带点儿古怪药味,是Coke Zero。 一块儿向大伙走去的时候,周知悔说晚上有聚餐,歪了歪头问:“想去吗?” 其实有点儿不情愿。 刚才虚空的幻想中,全是和穿着球服的表哥做爱。在公共淋浴间被抱着操,不停地接吻,否则叫出声,被其他人发现了,会不会也进来一起玩?她不知道是被操爽了还是委屈,带着哭腔说,不要别人的鸡巴,只做他的飞机杯小狗。 好半天没得到回应,前方的周知悔停下脚步,回过头见到路冬抿着唇,直勾勾地看着他,白皙的脸颊泛着粉。 他愣了下问她,怎么了。 路冬摇摇头,小声地说:“我想早点回去,和你做爱。” 沉默片刻,周知悔无奈地笑了笑。 路冬觉得他会答应,赶忙又说:“……但是春明景没什么吃的,聚餐能不能提早走?” 他说应该可以,等会儿告知教练一声。 观众席的台阶上,羊毛卷吹了声口哨,随后被抛过去的怡泉苏打水给堵上了嘴。 不光是路冬的Coke Zero,表哥帮几个同行的朋友都买了饮料。更衣室有贩卖机,至于羊毛卷为什么不自己买,纯粹就是想蹭免费,耸着肩,理直气壮:“反正他知道我喝Schweppes。” 中途加入一伙人的许梦圆和她朋友,则得到一盒浓缩苹果汁——路冬猜他本来是给自己买的,春明景的冰箱里头还有几罐玻璃瓶装的Granini,但他没解释,只说有带水。 聚餐地点在英国学校对街的Steakhouse。 羊毛卷认识了新朋友,这会儿也没缠着周知悔,自顾自走在前面比手画脚。 他们落在一伙人的最尾端,表哥问她,刚才进更衣室之前,她是不是有话要说。 哦了声,路冬说,不是什么重要的事,然后递出手里那罐饮料,“喝可乐吗?” 他从善如流地接过,仰头喝了口,没急着还回来,表情也十分正常,看来是能接受Zero的味道。 “你的背号为什么选7号?”总不会是因为,也喜欢现役法国国家队的Antoine Griezmann。 果不其然,周知悔报了个人名,但不是Griezmann。 路冬想了好一会儿,问他,是不是法国队的主教练,迪迪埃-德尚。 他嗯了声。 路冬扑哧笑出来。有点儿奇妙,德尚从前是后腰,表哥却通常踢前锋。 行人道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他俩到得晚一些,能选择的长桌不多,又因为要早走,坐在最边上的位置。 路冬稍稍靠里,让表哥的腿能有地方伸展。脱下西服外套,被周知悔接过,放到他旁边走道上的置物篮,她在里头多加了件藏蓝色校服毛衣,也嫌热,最后只剩短袖衬衫的夏季打扮。 隔壁桌刚巧又是那法国人,聊着聊着人愈聚愈多,路冬不知不觉也和身侧欧洲学校的女生慢慢交谈起来。 对方问开场那会儿的传中头槌练了多久。 路冬也很好奇,侧过脸喊表哥的名字,叁五个人同时和他说话实在太吵,没得到回应。 负责将球顶进门的中锋拿着通宁水走过,路冬忽然喊停了他,男生一脸茫然,金发女生接着问出刚才的疑问。 “……两个星期?” 他响亮地喊了声‘Clément’,周知悔先侧过脸瞧了路冬一眼,然后看向他们的中锋,男生左摇右摆地晃着脏辫,“传中头槌——我们到底有没有练那么久,两星期?” 周知悔想了下,点点头。 传中和头槌属于基本功,默契磨合很快,问题出在站位,怎么突破防线。 七嘴八舌地,话题又绕开,围绕在五大联赛,球星,训练过程的插曲。 附中的中锋就这么挤进这桌。 路冬切着牛排,听得很起劲,还和不少人交换了ig,连带餐后的柠檬sorbet都意犹未尽,多加了一份。 将近七点半,才过去一个多钟头,被包场的餐厅内仍旧人声鼎沸。 前菜的沙拉之后,周知悔乍看慢条斯理却匀速地,解决了一客莎朗,和牛芝士汉堡,熔岩布朗尼,喝着水等路冬吃完第叁份甜点,低声问她想不想走了。 路冬愣了下,然后小小地嗯声,觉得他灰色眼里的光影在跳动,像簇火苗。 周知悔说,得去找Geo拿车上的东西,路冬让他慢慢来,“我想去外面抽烟。” 穿回毛衣与外套,和身旁刚认识的女生打了个招呼,路冬与表哥分别走向左方与右方。 推门出去,边框挂着的风铃传来清脆声响,路冬摸着外套口袋里的烟,往回看。 室内,两队人马,各自带了不少亲友,还有英国学校的学生,热闹极了。 羊毛卷又是个自来熟,围绕在人群中间,表哥光是靠近都得花上一番功夫,一时半会可能还喊不出来。 她蓦地弯唇笑了下,啪地一声点火。 身后的门又响了,路冬没怎么在意,直到有个男生用英语说了声‘Hello’,“能借支烟吗?” 店外只有她一个人在抽烟,路冬不暇思索地掏出白万。 回过身,准备连同Dupont打火机一块儿递过去时,怔了一瞬间。 是刚才那个法国人。 这回发现他有一头柔软的棕发。 棕发男先从杭川的天气开始说起,然后绕回足球,刚才的比赛,问她平时看不看球。结果他也看西甲,因为齐达内,所以喜欢皇马,于是聊起上个赛季的两次马德里德比。 路冬随意地应和,心里觉得很微妙,他的英语几乎不带法国口音,比表哥更标准。 棕发男问能不能交换WhatsApp。 Ins的话,路冬会答应,WhatsApp就有点儿不情愿。 正考虑该怎么敷衍,还是让他扫QR code却不回复消息,等于变相添加失败——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羊毛卷,一把勾住棕发男的肩,从他手里取走路冬的打火机,然后笑着朝女孩子眨眼,摊开手心。 “Mattie,也给我一支?” 那是个陌生的昵称,路冬懵了下,仍旧将白万分给他。 金京松开棕发男,叼着烟,捆起了卷发,然后和他说起几个路冬不认识的人。 直到店门又被打开,羊毛卷取下手腕上另一个发圈,往路冬身后的方向抛过去。 下意识向后看,那个小东西被终于出来的表哥接住。 他没什么表情地瞥了朋友一眼,金京挂着意味不明的浅笑。 路冬想,总不能是让周知悔绑个辫子。 下一秒,她长了许多,垂在肩上的黑发,发尾被撩起来,茫然而困惑地对上男生平静的视线,他用中文说,别动。 路冬嗯了声,黑绳松松地绕了绕,随意收拢后颈上的发丝。 技术明显手生,有点儿杂乱,鬓角还垂着好几缕细长的头发,周知悔替她别的耳后,动作一气呵成,让女孩烟都忘记抽,扑簌簌落了满地灰,慌忙地掐灭,仰起脸问他:“走吗?” 他点头,和另外两人简单说了几句。 叁个男生互相道别,路冬心不在焉地听着,不打算加入。 等到羊毛卷在前方迈开步伐领路,她慢悠悠地和表哥肩并肩走在后方。 金京抱怨了几句普高麻烦,居然有早自习这玩意儿。话音刚落,他忽然转过身,倒着走,语言包切换,看着周知悔,不停地向外冒出音节。 羊毛卷的法语其实非常流利,只不过平时不乐意讲。 路冬被排除在对话外,也不介意,只是有点儿百无聊赖。 冰冷的手塞进校服口袋,捏着烟盒边缘。 她半天没听见表哥的声音,下意识抬了眼,见到也安静了几秒的金京。后者正用着口型说话,笑得有些不怀好意,对上路冬的视线,蓦地闭上了嘴。 周知悔这会儿终于出声,却是对她说:“别理他。” 羊毛卷的声音忽然飘了点儿,自顾自聊回刚才的球赛,周知悔敷衍地应了几句。 她试着嚅动了下唇,后知后觉地发现,羊毛卷刚才的口型是英语。 Your cute kitty. 秋:幻想与现实之间(1) 搭地铁,提前一站下车,走了一小段路消食,回春明景刚过了八点。 玄关换鞋,路冬的头发又散了回去,柔柔地搁在颈子上。 周知悔拒绝了羊毛卷把车借他的提议。 分开前的路口,男生忽然轻轻扯落路冬脑后的发圈,扔回对方手中。 金京笑着说,“明天见。” 路冬洗完澡出来,客厅灯是暗的,廊灯亮着,表哥房间那侧的浴室也是。 热气还在氤氲,刚刚盛开的薰衣草正芬芳,周知悔看上去又洗了次澡,上身裸着,下身一件棉长裤,蹲在洗衣机前捣鼓。他们的球服和球鞋,俱乐部是统一送洗,这会儿应该是在处理贴身衣物。 看了好一会儿,她又在心底不带分毫杂念地描绘他的身体,颈子,肩骨的棱线,上臂,腰……从前对冰冷大理石的迷恋,此刻都有了皈依。 周知悔转身的时候,愣了下,接着让她去把头发弄干。 走在前方,路冬试着和他商量,咬了下唇,“……来我房间吗?” 她想着,应该让他再多了解自己的性癖。 除了疼痛、后入、骑乘,她还喜爱或者幻想过很多其他的玩法……她也想了解他的,如果能达成共识,双方都在过程中感到愉快,那再好不过。 两人的房间差不多大,只不过路冬是一张king size双人床,显得拥挤一些。 窗边留了道缝隙,灰色的窗帘轻轻地晃。 桌面堆满了素描本,纸张,笔,小型石膏像,画册。除开窗台上,乐高堆成的Millennium Falcon,其实整体和她的画室,以及那间705,没有太多分别。 雪白的床面铺了层浅灰色的毛毯,叁个枕头,下方藏了两本漫画,叁浦健太郎的《烙印勇士》。 床头柜上的台灯亮着,暖橘的小小光源,映着男生的身影被按坐到了床上。 俯下身,路冬亲了会儿他的下颚,鼻尖,以及眼皮。发丝间的水珠落到他的锁骨上,更多落到床面,这让周知悔轻轻捏住她的后颈,硬是将人分开,微微仰起脸示意,去弄干。 女孩子咬了下唇,爬到床的另一侧,翻出一台iPad,划开iCloud相册后递给他。 周知悔接过,扫了一眼,不知怎么忽然弯了弯唇。 里头全是色情片。 路冬猜他是想起那天的梳妆间,自己同样地将手机递过去,画面同样与这档事有关。 她说,自己先去吹头发,莫名有些踟蹰,“……里头的玩法我都很喜欢。” 从浴室回来,房间多了些东西。 明明等会儿就得脱光,周知悔却去穿上一件黑色T恤,有着2001太空漫游的印花。靠着床头,屈起的大腿,出现他那台MBP,iPad被放到一旁,柜子上则摆了个City Super的纸袋——应该是上次买的避孕套和润滑液。 路冬在门外,看了片刻。 直到周知悔抬起眼,歪了下头,受了他浅灰色的眼睛与漂亮脸庞的蛊惑,她这才慢吞吞地上前,来到男生身侧。 熟悉的房间,在她脑中有种浅橘色的橙花气味。 如今染上了他身上的薰衣草与雪松,奶油黄,紫,白与乌木色,通通搅在一块儿,难以说清具体景象的画面,她又感到闷热、喘不上气,大脑顿时因为过载而些许发懵。 好在表哥一贯地懒洋洋,没有多余动作,也不出声,只是让她靠在肩头看着自己结束那盘国际象棋。 路冬戳了下他手背的青筋,“……你看完了?” 周知悔随意地嗯了声,似乎打算再来一局。 她看着他挪动电脑屏幕上的战车,戳穿他的敷衍,“那里头有两百多部。” 尽管有些就是一两个镜头,叁秒的短片,但全部看完至少也需要将近一个钟头。 他忽然说,“你喜欢BDSM。” 这是显而易见的。 她收藏的片全是调教类型,无奇不有。 合上屏幕,周知悔将电脑往旁边扔。 路冬咬着唇,瞥了眼,他没有生理反应。 气氛古怪起来。 脑海空白的像刚跑完一万米马拉松,明明想了很多,却什么也对不上。 直到表哥拿起平板,递回来给她。 路冬没有接,往他身上扑,大力地撞在他的胸口。 周知悔轻轻地嘶了声,抬手抚摸女孩柔顺的黑发,像在解释:“……Geo有阵子很着迷那种性爱。” “他曾发来几部片子,我大概知道那是怎么回事。” 她仔细地望进他的眼睛,却徒劳无功,分不清他的具体态度,只好用种近乎委屈的声音轻轻地问:“你不喜欢那样,对吗?” 周知悔思索了片刻,最终点点头,然后说了叁个法语词汇。 也许是第一个字发音和英语类似,也或许是猜中他的脑回路,路冬奇异地听懂了。 Liberté, Liberty,自由。 女孩扑哧笑了出来,问他刚才说的,是不是法国的国家格言。 微微点头,周知悔用种莫名平淡,以至于让人分不清是在转述事件,还是讲一个冷笑话的口吻,说起那个当下,羊毛卷见到他对自己的性癖不置可否,忍不住揶揄,你作为法国人的浪漫上哪儿去了? 灰眼睛的男孩弯了下唇——路冬猜,他那会儿绝对有略带嘲讽地微笑——轻嗤地回了句:“这就是你们有女王,而我们有断头台的原因。” 表哥对权力与支配并不感兴趣。 路冬唔了声,不知道想到什么,忽然仰起脸问:“所以,你觉得你和你的小狗,也是平等的?” 周知悔不带犹豫地说了,对,“它是我的家人,像我年幼的弟弟。” “羊毛卷也是吗?”她有点儿坏,“年幼的弟弟。” 他弯着唇角,“某方面,Geo的确是。” 金京并不知道自己成为了他们调侃的对象,让路冬蹭着他的颈窝,咯咯地笑了好一会儿。 直到换成半跪的姿势,她抬起胳膊,圈住表哥的肩膀,垂着眼睛告诉他,并不是要他支配自己。 “我只是想要描绘那阵难耐与冲动而已。” 接着,路冬亲了下他的右耳耳垂,低声说:“只要具体的玩法就好,比如spank,我很喜欢那样……你可不可以试着把它当成给我的奖励?” 话末,女孩又补上一句,你答应我了。 周知悔垂下眼,左手探进她的发丝,扣着她的头,吻上她的唇。 哦。 他会同意的,他从来没有办法拒绝……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