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歌》 第1章 《明月歌》 作者:小舟遥遥【完结】 本书简介: 长安贵女沈玉娇,明丽端庄,貌婉心娴,与河东裴瑕订下婚约。 一朝突变,父兄入狱,满门流放。 祸不延外嫁女,沈夫人给河东裴氏写信,盼能履行两家婚约,迎娶玉娇。 直到流放当日,始终未见裴氏一人。 沈玉娇搀着母亲,一脸平静:别等了,罪臣之女,哪还配得上裴氏宗子? 才将转身,身后马蹄声起。 锦袍玉带的世家公子翻身下马,一路风尘也掩不住他眉眼如玉,光风霁月。 迎着沈玉娇惊愕目光,那双幽邃黑眸的主人抬袖行礼:河东裴瑕,来接吾妇归家。 * 婚后俩人相敬如宾,一次意外,沈玉娇踏上流亡之路。 逃至金陵地盘,恰遇地痞分赃。 就在她思考着,是以命相搏,宁死不屈,还是跪地求饶,能屈能伸。 地痞头子谢无陵挑起她的脸,桃花眼里噙着浅笑:小娘子生的不错,给老子当媳妇如何? ** 河东裴瑕,如玉君子,心怀家国,不问风月。 当初不顾众人反对迎娶罪女沈玉娇,只因君子之道,重信守诺。 他以为给她名分与子嗣,已是仁至义尽。 直到她险些被其他男人夺走,他才知情字不堪解,风月难自持。 * 遇到沈玉娇前,谢无陵只想窝在金陵城,老婆孩子热炕头。 遇上沈玉娇后,他才知想要抱得美人归,当个地痞可不够。 小媳妇被带走时,他冒雨追了百里地,才将亲手绣的红盖头塞到她怀里。 他鼻青脸肿朝她笑:放心,我一定把你抢回来。 后来,从金陵到长安,从小小地痞到朝堂重臣。 谢无陵终其一生,只为给沈玉娇戴上红盖头,叫她成为他名正言顺的妻。 ** 女非男都c,狗血、玛丽苏、雄竞修罗场 本文主角皆非完美人设,请勿上纲上线、友好讨论 文案已截图存档,碰瓷请自重 参赛理由:本书主角经过不同的际遇,找到了自己的道路与方向,为理想而奋斗,实现个人价值。 - 【1】 元寿十八年,仲夏。 为庆贺先太后六十冥诞而营造的圣华慈母塔,一场暴雨之后,轰然倒塌。 经三司彻查,工部尚书沈徽,贪污公款,偷工减料,乃圣华塔塌的罪魁祸首。 按大梁律,当处以斩首极刑。皇帝念及旧情,改沈家满门抄斩为籍没家产,流放岭南。 流放当日,那场淋漓了长安整个夏日的暴雨堪堪停歇,空气中染上几分瑟瑟秋寒。 长安城外七十里的灞桥,古往今来的送别胜地,今日却无一人敢来相送。 我不要呜呜阿娘,我不要离开长安,我们归家好不好 阿瑜听话。 一身粗布囚服的年轻妇人挺着个大肚子,形容憔悴,却勉力打起精神,为三岁小女拭去眼泪:昨天不是答应过阿娘,日后不再哭闹么? 可是阿娘,我们为什么要离开家,去那么远的地方? 三岁的小女娃不懂何为抄家流放,泪眼汪汪缠着年轻妇人,阿娘,我们不去不行吗。 年轻妇人也不知如何解释,拥着孩子,泪珠儿扑簌簌落下:我苦命的儿,小小年纪要跟我们受这罪,是为娘对不住你 母女俩正哭作一团,忽的,一道柔缓嗓音传来:阿嫂,我来哄吧。 年轻妇人哭声稍顿,抬头就见不远处的枯柳旁,那抹清丽身影松开婆母李氏,缓步走来。 世人皆道,长安贵女,灿若繁花。 而沈氏嫡女沈玉娇,无疑是最为清雅端庄的那一朵。 哪怕身着破旧不堪的囚服,掩住二八少女的娇娜身段,却掩不住闺阁贵女的高雅淑丽的气度,遑论那张瓷白面庞,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端的是标致雅韵,皎若明月。 徐氏亦是高门出身,但每每见到自家这位小姑子,仍会被她举手投足间的风雅所折服 到底是自小就按照裴氏宗妇标准来培养的闺秀,那份仪态、风度,实非寻常贵女能比。 然一朝家破流放,贵女沦为阶下囚,再好的教养风姿,都成徒劳。 至于明年开春和河东名门裴氏定下的亲迎之日,更是梦幻泡影,再无指望。 思忖间,玉娇已至身前。 将小侄女拥入怀中哄了两句,她看向徐氏,温声细道:阿嫂,我知你心头难受,但事已至此,也只能往好处想,起码咱们一家人还活着且你现下怀着身子,最忌伤怀悲恸,之后还要长途跋涉,你若是也病了,那该如何是好 玉娇边说,边朝不远处的囚车上看去。 沈家父兄正躺在车里,遍体鳞伤,气息奄奄,苟延残喘。 这种缺医少药的情况,能否活着熬到岭南,都是未知。若是嫂子又有个三长两短,她一人实在不知如何兼顾这一家老弱病残。 徐氏也知小姑子的不易,抬袖抹泪:玉娘放心,我不哭了。 第2章 事已至此,自怨自艾也无用,活着才是头等大事。 只是,这些衙役平日凶神恶煞,催命鬼投生似的,怎的在这歇了快一炷香,还不赶路? 徐氏困惑看向玉娇,玉娇抿唇,并未言语,只望向柳树下的生母李氏。 只见李氏闭目养神,一派气定神闲,但拨动掌心佛珠的速度,却出卖她此刻的心境。 阿瑜,跟姑姑去找祖母,让你阿娘静静。 大梁刑律,押解女犯,只需脚负铁锁,无须戴枷项。 玉娇弯腰,牵住小侄女的手,带去柳树旁。 每行一步,脚上铁锁发出哗嚓的响声。 相较于铁锁的冰冷沉重,负锁的耻辱更是无时不刻磋磨着人的尊严。 玉娇目视前方,尽量无视脚踝束缚,走向李氏:母亲。 李氏睁眼,见到娇养长大的女儿如今破衣烂衫、双脚负锁,眼底闪过一抹疼惜,又很快敛起,强颜欢笑:阿瑜又闹你嫂子了? 到底年岁还小。玉娇缓声道:阿嫂双身子实在辛苦,之后赶路,阿瑜就由我照看好了。 李氏闻言,不说好也不说不好,手中转动佛珠的速度快了些,又往东边看了看。 玉娇迟疑:母亲是在等谁? 李氏微怔,对上女儿那双澄澈眸子,也知瞒她不住,到底说了:流放旨意颁下后,你姨母来狱中探望那回,我我托她给裴家寄了封信。 玉娇讶然,而后两道柳眉蹙起:母亲糊涂,父亲身上冤屈,便是外祖和舅父连日奔波,也寻不出漏处。何况裴家远在闻喜,久不涉长安官场两家虽有婚约,到底还未成礼,他们避都避不及,又怎会帮父亲翻案,平白惹得一身骚? 她越说越觉不好:万一连累了姨母,她在夫家的处境本就艰难 玉娘,我没指望裴家能给你父亲翻案 李氏握住玉娇的手,憔悴脸庞抬起,眼角皱纹都透着一股决然恳切:我只想着祸不延外嫁女,能保一个是一个。裴家一直以孝义守信传家,裴瑕又是名满河东的如玉君子。若是他们能守信,履两家婚约,聘你为宗妇,那你也不必跟着我们受苦了。 裴瑕,宗妇。 玉娇一阵恍惚,这两个从小到大听过无数遍的词,如今恍若隔世,陌生又遥远。 母亲,如今我不过一介罪臣之女,哪还配得上裴氏宗子? 纤长羽睫轻垂,玉娇摸了摸小侄女凌乱的小鬏鬏,喉头发涩:就算他们真来了,我又怎可弃你们不顾,独享安稳? 好孩子,我知你一片孝心,但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李氏满是殷切:你若能在裴家站稳脚跟,你父亲或许还有沉冤得雪的一日。若是咱们举家都去了岭南那种瘴气横生的凶险之地,那才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再无半分指望了! 玉娇一时凝噎。 若母亲只为她一人做打算,她宁愿与家人一起吃苦,也不愿独自安乐。 但若是将沈家的清白都期望在她身上 又过了半柱香,收了李氏一串珍珠的衙役也没了耐心,起身催促:t走了走了,再耽误下去,要在山里过夜了! 官爷,再等等吧李氏急急哀求。 不行,已经耽误许久了! 再等一盏茶,一盏茶就好。李氏脸色灰白,一双眼还不死心地望向东边,求您了,您发发慈悲 母亲乃是名门闺秀,二品诰命夫人,如今却要对一个衙役卑躬屈膝,玉娇看得眼眶发酸,上前挽住李氏的手:母亲,别等了。闻喜县到长安,快马加鞭,来回不过两日。如今已过去半月,裴氏要来人早就来了,何至今日? 可是 趋利避害,人之天性。 玉娇瓷白脸庞一片平静,语气极淡:裴家此举,亦是寻常。还是趁早赶路吧,难道您今夜想在山里过? 见女儿这般通透冷静,李氏心头愈发酸涩,咬牙低道:什么河东名门,什么贤德君子,我看都是沽名钓誉,不过如此! 玉娇失笑,一手挽着李氏,一手牵着小侄女阿瑜:乖儿,我们走吧。 刚转过身,就见一个矮胖的癞头衙役走到嫂子徐氏身旁,嬉皮笑脸地伸出手:小美人,看你挺个大肚子,举止多有不便,哥哥发发善心,扶你走吧。 徐氏霎时花容失色,捧着肚子惊叫:别碰我! 那癞头衙役见她反应如此激烈,面上也有些挂不住,恶声恶气啐道:老子好心扶着你走,你他娘的叫什么叫!都这样了,还以为自己是什么高门夫人呢? 他边说边拿眼睛去瞟押送头领,见小头领并未出声阻止,心下一乐。 看来这美妇人自己能碰了至于那位娇滴滴的小娘子,估计头领自己想玩,暂时也轮不到他们这些人。 老子劝你别不识好歹,你要是能乖乖听话,等到了驿站,我还能给你男人弄两副伤药抹一抹,不然哼哼!那癞头冷笑威胁着:你看他有没有命活出长安地界? 第3章 徐氏哪遇过这样的情况,一双美目含泪,慌乱看向囚车里的丈夫。 沈家阿兄也注意到这边情况,隔着囚车,困兽般虚弱嘶吼:畜生畜生 情绪激愤间,又呕出一口鲜血。 夫君!! 阿兄! 刹那间,押送队伍乱作一团。 眼见那个癞头衙役再次朝嫂子伸出手,沈玉娇也遽然变色,急急上前。 无奈脚上有沉重锁链,无法跑快,瞧见那只油乎乎的脏手就要搭上嫂子的脸,玉娇双眸泛红,厉声喊道:混账,你住手! 然而女子的喊叫,这种时候除了助长气焰,毫无作用。 就在玉娇几近绝望之际,咻地一声凌厉破空声响起。 未等人看清,那癞头就鬼哭狼嚎地跳了起来:啊啊啊啊我的手! 顷刻间,又一阵马蹄声传来。 哒哒哒,哒哒哒 由远及近,愈发清晰。 莫说玉娇,负责押送的一干衙役、囚车里的沈家父子也都抬起眼皮,循声看去。 只见初秋朦胧的光线里,一人白衣挽弓,策马而来,扬尘似雾。 待那道身影近了,众人看清其容貌,更是满眼惊艳之色。 那年轻男人约莫及冠之年,身量颀长,内着素白中单,外罩一袭织金暗竹纹白縠衫,腰系玉带,手执长弓,饶是一路风尘,也掩不住他眉眼如玉,光风霁月。 这打扮、这气度、这骑射功夫,一看就是世家子弟。 而且绝非一般士族! 负责押送的小头领最先回过神,敬畏又不失警惕地迎上前:敢敢问这位郎君尊名? 听得询问,马背上的年轻男人冷漠乜了那小头领一眼,并未出声。 手掌勒住缰绳,他端坐黧黑骏马之上,幽静视线扫过下方诸张面孔,最后落向人群中那抹娇娜的素色身影。 初秋微凉的空气里,四目相对,一静,一惊。 须臾,男人放下弓箭,翻身下马。 见他大步朝自己而来,玉娇心头猛跳,下意识后撤半步,足间锁链发出清脆碰撞声。 那双幽邃黑眸的主人脚步稍停,瞥过她裙下铁锁,两道浓眉似是不动声色蹙了下。 不待细看,他面朝李氏,隔着一段距离,抬袖行礼:伯母恕罪,晚辈来迟。 李氏诧异:你你是 男人抬头,余光瞥过一侧惊惶未定的玉娇,再次开口,低沉嗓音不疾不徐:河东裴瑕,特来迎吾妇归家。 【2】 【2】 河东裴瑕? 玉娇怔住,万万没想到和那位指腹为婚的未婚夫郎,竟是在这种情况下见面。 他白袍胜雪,清贵儒雅,宛若天上云。 她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宛若地下泥。 云泥之别这个词,在这一刻如此具象,具象到她整个人都变得局促羞耻,恨不得掩面遁地而逃。 而一旁的李氏和徐氏得知他的身份,又听他说迎吾妇归家,话中之意,分明还认这门亲事,皆是不胜欢喜。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李氏神情动容,蹒跚上前一步:不愧是裴公之后,你这般磊落守信,将玉娘交给你,我也能安心了。 她说着,见一向规矩知礼的女儿低垂着头,格外沉默,不禁提醒:玉娘,怎的一言不发?快给裴郎君见礼。 玉娇眼睫轻颤,稍作迟疑,还是屈膝抬手,行了个平辈间的寻常礼:玉娇见过裴郎。 裴瑕垂眼,面前的小娘子除了最开始看了他两眼,知道他身份后,便如鹌鹑般头颅低埋,再不肯抬头。 想来落到这般狼狈情况,小娘子面皮薄,羞于见人。 沈娘子不必多礼,若不介意,唤我守真便可。 裴瑕,字守真。 不等玉娇开口,李氏就叠声应道:好好好,以后就唤你守真。守真,你也不必沈娘子沈娘子的叫,太过生分。家中都唤她玉娘,她祖父祖母在世时,也唤她娇娇儿。日后都是一家人,你拣顺口的唤。 李氏这般热情,裴瑕淡然应之。 玉娇在旁瞧着羞窘又心酸,从小母亲就教导她,女子要矜持守礼,如今却担心错过裴瑕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上赶着和裴家攀关系。 母亲都能放下颜面身段,自己又何必再做矜持扭捏小女儿姿态? 深缓口气,她抬眸唤道:守真守真阿兄 裴瑕去岁及冠,比她长五岁,唤他一声阿兄也恰当。 裴瑕这才看清自己这位未过门妻子的模样。 乌发凌乱,白皙脸颊沾染些许尘土污泥,整个人瞧着灰扑扑的,但那双定定望向自己的乌眸水波潋滟,楚楚惹人怜。 玉娘。他抬袖,回以一礼。 玉娇仍不敢多看他,垂着长睫,低低道:你方才说迎我回河东,可是真的? 自然。 裴瑕声线平缓:你我婚约,是由两家尊长订下,一诺千金。裴氏若毁誓背信,日后何以立足世间? 第4章 玉娇抿唇,她先前笃定裴氏不会来人的揣度,在他面前倒显得狭隘了 或许,他真的是世间少有的正人君子。 这般想着,玉娇敛眸正色,再次朝裴瑕行礼:守真阿兄,你能守诺履约,我感激不尽。只是在我跟你回去前,能否请你想想办法,给我父兄寻些伤药 她回头看了眼囚车,嗓音微哽:不然我怕,他们撑不过长安地界。 裴瑕见她恭敬俯拜的大礼,垂首屈膝,一举一动,规整端庄得无可挑剔。 这般孝心、这般风姿仪态,裴氏宗妇之位许给她,也不算辱没。 放心,你既为吾妇,你父兄便是吾父兄。 裴瑕侧眸,冷厌目光扫过一侧战战兢兢的小头领,语气沉稳:我定保他们一路无虞,平安到达岭南。 玉娇闻言,心头触动。 一旁的李氏和徐氏也泪光闪动,一门女眷连着那三岁的小女娃,再次朝裴瑕躬身行礼:裴郎大恩,沈门永记在心! - 裴瑕虽未入仕,但河东裴氏,盛名久著,族中子弟在朝为官者,不计其数。 他不过敲打那押解的小头领两句,那小头领便唯唯诺诺,一副恨不得跪在地上替他擦去靴上尘土的谄媚姿态。 裴瑕也知驭人,须得恩威并施。 废了那癞头衙役一只手,杀鸡儆猴,又舍了小头领一斛珠,足够沈家人一路看病吃药,吃饱穿暖。 玉娇见他安排妥当,心下稍安,含着热泪与家中亲人惜别一番,这才戴上帷帽,随裴瑕离去。 俩人先回长安,除了玉娇的奴籍,重获了清白自由身,再回河东。 玉娇知道,这世道的女子,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如今娘家已指望不上,她想要好好活着,想要家里人好好活着,日后只能仰仗身旁这位裴郎 母亲临别前也叮嘱她:裴夫人乃琅琊王氏嫡女,出身高贵,心气儿也极高,她必然不愿守真娶你为妻。若她出言羞辱,你切莫争一时义气,万万要忍。只要你顾全大局、端正贤德,依守真的君子本性,定会想办法迎你为妻。你若顺利嫁进t裴府,记得与守真好好相处,戒骄戒躁,贤惠温柔你只要做个本分贤妇,守真必不会亏你。待到你肚皮争气,为裴氏诞下嫡子,你也算站稳脚跟,能和守真提一提你父的冤案了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1]。李氏之言,声声在耳,玉娇谨记在心。 回了河东裴府,见过裴家一干长辈,她照着母亲的交代,作出一副唯诺本分的姿态。 她也不知裴瑕是如何说服裴夫人,最终,她还是拜了裴氏的祖宗,进了裴氏的大门,成了裴瑕明媒正娶的妻。 哪怕婚仪办得简单,她也知足 毕竟这个身份,哪还敢奢望十里红妆,有八抬大轿、凤冠霞帔,裴家已给了她体面。 洞房花烛夜,红烛高照。 玉娇一袭大红喜服,持着织金绣并蒂莲花的薄纱团扇,端坐喜床。 待听到槅扇外男人吩咐喜婆婢女退下,她握着扇柄的手指下意识捏紧。 不多时,同样身着大红喜袍的男人行至身前。 站定两息,他抬袖躬身,一贯平淡的嗓音徐徐响起:请娘子却扇。 玉娇垂了垂睫,顺从放下掩面的团扇,而后盈盈起身,回礼:妾请郎君安。 玉娘请起。 身前的男人伸手,隔袖扶住她的腕:今日,辛苦你了。 腕间的热意灼灼传来,玉娇脸颊也随之发烫。 他是正人君子,两人一直发乎情止乎礼,先前他扶她上马,也只是短暂托举一下,很快就收回手。 极少像现在这样握着不放。 郎君在外酬客才辛苦。她盯着红色裙摆,一动不敢动。 直到腕间那只修长的手松开,她才觉得呼吸通畅。 裴瑕转身,取了合卺酒回来,见她还站着:不坐? 玉娇啊了声,下意识抬眼。 这才看清男人今日的模样。 脸还是那张英俊的脸,只是他平日常穿的浅色长袍,换做大红色绣祥云暗纹深衣,腰系黑色革带,悬香囊、玉佩、并紫结缨。乌发束髻,戴簪花乌纱高冠,这身鲜亮明媚的打扮,衬得男人冷白脸庞愈发如玉,又多了几分从未见过的秾丽好颜色。 这样的裴瑕,真真是郎绝独艳,世无其二 玉娇一时看怔了,脑中空白,唯剩心跳如鼓。 这就是她要厮守一生的夫君么 心尖忽的生出一丝从未有过又难以言喻的情愫。 玉娘? 裴瑕唤回她的思绪,与她同坐床沿,递上那錾缠枝石榴纹的金杯:饮下这杯合卺酒,日后你我便是夫妻了。 玉娇粉面羞红,接过那杯酒:好。 金杯相碰,双双饮下杯中酒。 裴瑕接过她手中空杯,起身放回桌边,再次转身,发现玉娇仍在看他。 他眉头轻折,缓步过去:还想喝? 玉娇微愣,红着脸:不不想了 裴瑕淡淡嗯了声,再看她染着酡红的娇丽脸庞,也不知是酒水作用,亦或想起昨夜翻过的那两页《房中术》,喉头忽的有些发涩。 第5章 默了两息,他在床边坐下,握住玉娇搭在膝头的手。 感受到她的轻颤,他眼帘撩起:很紧张? 玉娇咬了咬唇。 毕竟头一遭,定是紧张的。 但她谨记着母亲的教诲,要伺候好他,与他琴瑟和鸣,尽快怀上子嗣。 忍着颊边火烧火燎的羞意,她垂着眼,软了嗓音:求郎君怜惜。 话音落下,握着的手掌好似紧了些。 须臾,大红色百子千孙帐逶逶放下,裴瑕拥着她朝里躺下,薄唇落在她的耳畔:疼了记得说。 鎏金兽首的香炉里,几缕残香幽幽在屋内散开,豆大雨声噼啪敲打着窗外芭蕉,惊了沉梦。 下雨了?怎么就下雨了。 愈发清晰的雨声,搅得沈玉娇心烦意乱,双眸猛然睁开。 从梦境到现实,不过眨眼间。 寝屋还是那座寝屋,却早已没了红烛喜帐,换作清新的葱色纱帐,香炉里的香丸也从名贵的沉木檀香,换做她惯用的鹅梨帐中香。 如今已是元寿十九年的初夏,她嫁入河东裴氏,已有半年。 娘子,您醒了。婢女白蘋的声音隔着葱色绣花纱帐缓缓传来。 沈玉娇扶额从榻上坐起,沉睡后的嗓音透着几分慵哑:现在什么时辰了? 快至申时。 白蘋弯腰,恭声询问:娘子可要起身? 嗯。帐中人应了声,一只纤纤素手掀起葱绿纱帘,露出半张云鬓微乱的美人脸。 饶是已经在娘子身边伺候半年,乍一看到这张天生丽质的娇靥,白蘋仍会恍神。 娘子不是那种乍一眼倾城的明艳绝色,五官单论算得上精巧标致,但凑在一起,却有种如沐春风的韵味,让人看了一眼,忍不住再看第二眼第三眼,犹觉不够,越看越好看,不知不觉就勾了魂魄。 生着这样一张脸,却有着最端庄清雅的气质,就如高台上的观音,平添几分不敢亵渎的圣洁。 照说这份性情气度,和自家郎君如此相似,夫妻俩应当是一对志趣相投的佳偶。 可偏偏娘子家里出了那样的祸事,好好的高门贵女,灰溜溜嫁进裴氏门楣。 甚至连嫁妆,都是郎君拿出私产,替她购置撑门面。 这样嫁进夫家的女子,能得什么好脸色? 就连外头那些平头百姓,听闻这婚事,也都扼腕叹息:裴氏这样好的郎君,却配个罪臣之女。这下倒真是应了他的名,裴瑕裴瑕,白璧染瑕了。 白壁是裴瑕,瑕是沈玉娇。 她是他的美中不足,更是整个裴氏都不待见的、形同虚设的宗妇。 细雨纷纷,菱花镜前,沈玉娇正纳闷自己怎么突然梦起那些往事 梦见亲人,尚可理解为思念。 梦见洞房夜,难道她想裴瑕了? 柳眉轻蹙,正要将脑中杂念摈弃,竹帘外就传来另一个婢子绿檀欢喜的嗓音:娘子,郎君回来了! 【3】 【3】 白蘋回首,嗔着绿檀:咋咋呼呼,像什么话。 沈玉娇淡淡扫过这两婢。 世家子弟自通精后,房中会安排女婢伺候,白蘋绿檀皆是如此。她们都是裴氏的家生子,及笄后便被裴夫人送去裴瑕院里。 但裴瑕与寻常世家子弟不同,他年少丧父,一族兴盛之重担落其肩头,使他不舍浪费半寸光阴于声色犬马,每日不是读书撰文,便是谈玄论道,宁愿去山间寻僧下棋,也不愿耽于世俗美色。 裴夫人从前还以为自家儿子有什么隐疾,忧心不已。后来见裴瑕将沈玉娇带回来,虽然不喜这个儿媳,但见到新婚之夜那块元帕,倒也落了颗心。 现下才申时,他就回府了? 沈玉娇慢悠悠收回视线,再看菱花镜中那梳着妇人发髻的美貌少妇,不到一年光景,她怎么觉得沧桑许多?明明才十七岁。 纤纤玉指抚上脸颊,耳畔响起绿檀脆生生的答复:好像是长安来人了,急急忙忙的,看那衣裳纹饰,像是禁庭中人? 禁庭? 沈玉娇眼皮微动,若有所思地放下手:他们现下在何处? 先前是在书房,奴婢来给您报信这会儿,郎君去了夫人院里。绿檀觑着自家娘子的侧脸:去完夫人院里,应当就来我们这边了。 沈玉娇睇了这性情活泼的婢子一眼:就这么肯定他会来? 裴瑕不重女色,成婚前,从不让女子近身。 和玉娇成婚后,也只是每月初一十五,来她的停云院。 可今日并非初一,也非十五,而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初三。 面对女主人问话,绿檀讪讪答道:奴婢去厨房给干娘送东西,路上遇到郎君了,他问奴婢,您是否在院里。奴婢说您在午睡。郎君就看了眼天色,说晚些过来用膳。 绿檀如实答着,沈玉娇则是连那人的语气神态都想象得出。 必然是极淡的,如山风穿绿竹,潭影幽人心。 既然郎君这样说了,那你们去厨房传个话,今夜添两道他爱吃的菜。 第6章 沈玉娇轻声吩咐着,再看镜中素雅的打扮,略作思忖,从妆匣中取出一根赤金点翠穿珠石榴发钗,递给身后的白蘋。 白蘋替她簪上,又斟酌着问:娘子可要换身鲜亮的衣裙? 不了。 看到白蘋眼中的不解,沈玉娇也怠于解释。 她插这支簪,纯粹为自己求个好寓意,并非簪给裴瑕看。 何况,那人压根也不会看。 在女色上,他冷清冷心像块木头,夜里敦伦也是熄灯灭烛。 黑灯瞎火的,戴什么珠翠,穿什么衣裙,毫无区别,又何必费那个功夫。 闲翻了几页书,天色也随着这场初夏雨水早早暗下。 就在沈玉娇斜坐窗边,盯着窗外芭蕉兀自出神时,院门前亮起一道灯笼。 晦暗风雨,烛火摇曳。 一如那道手执竹伞,踏雨而来的颀长身影,清清冷冷。 请郎君安。 廊庑隐约传来婢子们此起彼伏的声响,竹帘掀起,而后是一阵沉稳的靴子踩地声,越来t越近。 沈玉娇听着脚步声差不多,也抬手抚鬓,起身迎上,请郎君安。 不必多礼。 男人低沉嗓音在屋中响起,行至沈玉娇身前,抬手虚扶。 沈玉娇直膝,不动声色退到一边,一举一动,极有分寸:郎君今日回来得很早。 那道清淡目光似在额前停了两息,而后挪开,自顾自走到黄梨木的角架旁,弯腰净手:午后府中来了客。 能让郎君特地从草庐赶回来招待,必然是不同寻常的贵客了。沈玉娇看着男人的侧影,没话找话。 眼前之人,有世家子弟的尊贵,却无世家子弟的骄奢淫逸。他不喜女色华服、珍馐美馔,平日衣袍也都以玄、白、青为主,冬披鹤裘氅,夏着木底鞋,羽扇纶巾,修书品茗,更像一心修道的方外隐士。 嫁给他的前三月,沈玉娇多次怀疑,若不是裴氏宗子的职责在身,他怕是早就抛下这红尘俗世,遁入山林,问道求仙。 直到初春那场雪,她去河畔草庐给他送氅衣,恰逢他执棋自弈。 黑白二子纵横交错,其间征伐之气,气吞山河。 她才窥得裴瑕胸中亦有一腔抱负,大抵尚未得遇明主,才偏安河东,寄情山水。 的确称得上一句贵客。 裴瑕净罢手,侧过身,触及自家夫人眉眼间的若有所思,薄唇微启:何故这样看我? 沈玉娇回神,递了块干净帕子:只是在想,是哪家贵客。 裴瑕接过,习惯性道了声谢,擦着手道:皇室中人。 沈玉娇微怔,没想到他会直言。 既然他没打算瞒她,她也不装糊涂,轻声问:是哪边的? 话音落下,便见男人审视的目光落在颊边。 沈玉娇心头一紧,难道她会错意,他并不想她问? 瞥过他肩头被雨水沾湿的那块,她转身走向衣橱:近日天气忽冷忽热,郎君切莫染风寒。 见她取来干净衣袍,上前宽衣,裴瑕并未阻拦。 宽衣系带这些事,从前他一直是自己做,从不假手于人。 直到新婚第二日,玉娇伺候他宽衣,他下意识避开说不用。 新妇脸色微白,轻怯问他:可是妾身伺候得不好。 她以罪臣之女的身份嫁入裴家,本就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他不愿让她多想,是以往后她的近身伺候,他不再拒绝。 毕竟她是他的妻,到底与旁的女子不一样。 是二殿下。 裴瑕伸展双臂,方便身形娇小的妻子解袍:你应当听说淮南那边有异动? 曾经听我阿兄提过一句,淮南太守张英一向狼子野心。此次长安来人,是为这事? 张英反了,二殿下主动请缨平叛,陛下给了他两万兵马。他派人送来拜帖,请我为军师,随军南下。 话音未落,腰间解带的手指停住。 裴瑕垂眸,便见沈玉娇仰起一张娇柔脸庞,黛眉轻蹙:郎君应下了? 暖黄烛光笼着她的眉眼,楚楚动人,裴瑕沉吟片刻,道:二殿下盛情,实难推辞。 当今圣上共有五子,太子资质平平,与其父一样是个中庸无能之辈。 皇子中要论出众者,当属二皇子和三皇子。二皇子品行端正,颇有贤名,但行事优柔,仁慈太过;三皇子武勇过人,天生猛将,可惜挥金如土,贪图享乐。 这两位皇子,皆不算裴瑕心中明主,但他没料到,天潢贵胄的二皇子竟亲自赶来闻喜,请他出山,并言先生若愿辅佐我,我必以国士之礼待先生。 沈玉娇并不知此刻二皇子就宿在府中客房,她虽是女子,但生在长安官宦之家,对朝中情况也知晓一二。 若要择明主,二殿下无疑是最优选,何况此次是二殿下亲自下拜帖 郎君有鲲鹏之志,我作为妻子,自当全力支持。沈玉娇将换下的外袍放在一旁,替他披上干净的鸦青色薄袍:只是不知郎君此去,何时能归? 第7章 大军五日后出发,最快三月,最迟 裴瑕微顿,垂眼看向妻子:我会尽快。 沈玉娇听出他话中意思,心头沉了沉,面上挤出浅笑:我相信以郎君的智谋,定能速战速决,早日凯旋。 腰间袍带系好,又说了两句话,便有婢子隔帘禀报:郎君,娘子,膳食已送来,是否现在摆上? 沈玉娇看了眼裴瑕,见他气定神闲坐在榻边,于是朝外应道:摆吧。 - 晚饭过后,天色已然全黑,雨水却未停。 沐浴过后的沈玉娇身披浅杏色薄衫,侧坐长榻,手下是一本翻开的《女范捷录》。 眼睛虽盯着书页墨字,思绪却早已缥缈天外。 五日后,裴瑕便要离府,这一去短则三月,长则归期不定 若说没有不舍,那是假话。毕竟自他将她带回河东,他就是她唯一的仰仗。 她知道她如今的身份,嫁给裴瑕实是高攀,不怪婆母王氏和族中其他长辈看不上她。 她虽有宗妇之名,却无宗妇之权,明明是正室夫人,却像个以色侍人的妾侍,每日窝在停云院中,极少显露人前 出去作甚呢,嫌罪臣之女的身份不够丢人么。 裴瑕在家时,众人看在他的面上,尚能对自己这个宗妇有几分表面尊敬。 若是裴瑕走了 沈玉娇长睫低垂,搭在书页上的细白手指也不觉捏紧。 忽的,一阵华贵馥郁的檀香淡淡笼来。 未等沈玉娇抬眼,掌下书册便被颠了个个。 神思不属,书都拿倒了。男人清冷嗓音在头顶响起。 沈玉娇掀眸,只见刚沐浴的男人一袭长衫,微湿乌发以一支白玉簪虚挽,这副散漫打扮,给他清阔眉宇平添几分慵懒秾艳。 世人皆道河东裴瑕,如玉君子,实非虚言。 这个人,当真像是瓷白冷玉雕成,外表清冷,性情清冷,唯独夜里幔帐落下,覆上的那具身躯倒并不冷。 直到裴瑕又唤一声,沈玉娇才回神,映着灯火,男人那双黑眸泛着澹澹水色般:怎的又在出神? 意识到自己的胡思乱想,沈玉娇颊边一烫,连忙垂眼:我想着五日后郎君就要离家,这几日可得好好收拾箱笼,能带上的都带上,免得在外不便。 这些自有婢子收拾,你不必操心。 话是这么说,但郎君头次出远门,还是随军平叛 沈玉娇抿了抿唇,仰脸望着眼前男人,嗓音放轻:你在外千万当心。 她眼中担忧,情真意切,如缕缕丝线,不动声色牵缠而来。 裴瑕眸色微动,颔首应道:会的。 语毕,他瞥过案上那册书:还要看么? 平淡语气听不出任何情绪,但玉娇触及他那沉沉看来的目光,也明白他言下之意。 他今日来她院里,又是用膳又是沐浴,自是要行那事的。 粉白面庞微染绯红,她缓缓起身,斜插着赤金石榴簪的发髻低下:夜深了,今天就不看了。 裴瑕不经意瞥过她浅杏色领口下那抹白腻颈子,长指拢起,转身道:那上榻歇息罢。 【4】 【4】 沈玉娇低着头,自顾自走向床边。 哪怕已经成婚半年,敦伦多次,但每回行周公之礼,夫妻俩仍是客客气气,要说和新婚之夜有什么区别,大抵是熟门熟路一些,不再无措。 像往常一样,沈玉娇脱了绣鞋,坐进幔帐,慢慢解着外衫。 除了新婚夜的龙凤喜烛不能灭,之后每次都是熄了烛火,在一片漆黑里亲密。 沈玉娇觉得这样挺好的,天知道新婚夜那晚,她在下裴瑕在上,四目相对时,真羞耻得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裴瑕也解下薄罗外袍,剪灭灯芯时,往绣花幔帐投去一眼。 半片葱色纱帐逶逶垂下,帐内光线昏朦,年轻妇人侧身斜坐,乌发堆腮,杏色薄衫微褪,半截香肩雪腻,隐约可见鹅黄色小衣绣着一支淡粉菡萏花。 美人如画,粉腻香浓,裴瑕挪开视线,哑声:我熄灯了。 帐内传来女子温软嗓音:有劳郎君。 灯火熄灭,屋内一片黑暗,唯有窗缝漏进些许廊上烛光。 听着幔帐放下的窸窣声响,沈玉娇呼吸稍屏。 明明早已是夫妻,她怎么还没习惯呢? 看来还是平日太生分 但其他世家大族的夫妻,应当也是如此吧? 裴瑕性冷,如块终年不化的寒冰。 新婚那阵,她也曾流露些小女儿娇态,想与他做一对赌书泼茶的恩爱夫妻,可他对女色实在寡淡,她的温柔小意,犹如媚眼抛给瞎子看。 后来有一回夜里,她鼓足勇气,主动搂住他的脖子,娇声低语:郎君,再疼疼玉娘吧。 他的身子似僵了下,而后拿下她的胳膊,声线冷静:玉娘,你是我妻,我自会敬你,你不必作这讨好之态。 她也是读过圣贤书,知晓礼义廉耻的闺秀,听他这样说,顿觉面红耳热,羞臊难当。 第8章 后来她也想通了,t大抵他就是这样无趣古板之人,能相敬如宾,已是万幸。 总不能既要名分和尊敬,又要宠爱吧。男人的宠爱大都是给妾侍通房之流,正头夫人得心胸宽阔,不能那样贪 她自我安慰着,肩头忽的搭上一只温热手掌。 沈玉娇不觉一颤,帐中很黑,只依稀看到男人高大轮廓,他嗓音比平日沉哑几分:很冷? 不不冷。 只是有点突然,吓她一跳。 睡罢。 好。她低低应着,顺从着那只手的力道,缓缓躺下。 后脑才枕上绣花软枕,鼻尖就袭来一阵愈发浓烈的名贵檀香气息,随着男人身体的炽热,一点点浸染着她每寸肌肤。 意识到即将发生的事,沈玉娇阖上眼。 阒静黑暗里,男人的手指和他的气息,与清冷外表截然不同,熔浆般滚烫。 烫得她呼吸变乱,直触到她的心尖深处般。 玉娘。 他一向寡言少语,床笫间更是,这突然一声唤,叫沈玉娇不由紧张起来:怎怎么? 没事。 男人骨节分明的长指慢慢抚过她蜷起的脊骨,落在耳畔的嗓音虽克制着,依旧透着几分哑:放松点。 沈玉娇咬着唇,胡乱嗯了声。 心里却想,他若不突然唤一声,她也不会紧张。 不过这想法也就一瞬,意识很快就随着耳畔的热息变得涣散,陷入一片混沌 窗外风雨依旧,大有落一整夜的架势。 噼里啪啦,连绵不断,惹人心乱。 沈玉娇倦怠无力地拥着半簇绣花锦被,散去九天的意识一点点回笼,她从前挺喜欢雨天的。 大概是去岁那场大雨,冲倒那座塔,害得她家破人散,这才恨屋及乌,厌上了雨天。 缓了会儿气息,听了会儿雨声,身侧男人却迟迟没有叫水。 沈玉娇心疑,难道睡了? 也是,今夜好像比初一那回还要久。 刚撑起臂弯,打算唤人送水,搭在腰间的那只修长手掌,不轻不重往里揽了下。 去哪? 帐中昏朦看不见他的脸,可这磁沉微哑的嗓音,依旧叫玉娇心头漏了两拍。 她的声音也没好到哪去,细细透着三分不自觉的媚意:让他们送水,一身汗,黏糊糊的。 不急。 啊? 帐中却是一阵沉默,沈玉娇刚想再问,身侧男人忽又覆上身来,寻着她的耳垂:晚些再叫。 沈玉娇愕然。 他这是还要来? 除了新婚夜,俩人敦伦两次,之后每个亲近的夜晚,都是一次。 哪怕偶有几回,她明显觉出他并未餍足,他也克己,并不贪多。 可一向每晚克制着只要一回的男人,忽然破了戒。 也不等沈玉娇多想,又一轮的风月缠绵搅得破碎。 翌日清晨,沈玉娇醒来时,还恍惚做梦般。 她扶着腰想,虽乏累了些,但他再过几日就离家远去,下次亲近还不知何月何日,两回就两回吧。 没想到入了夜,裴瑕又一次来到她的停云阁。 依旧是焚香沐浴、灭灯熄烛、覆身交颈,一回毕,又来第二回。 临睡前,沈玉娇虽然又困又累,还是忍不住偏脸,轻唤身侧静躺的男人:郎君。 幔帐中还残留着几缕兰麝浓香,身侧人道:怎么了? 沈玉娇揪着被角,话到嘴边绕了又绕,最后还是没问出口,只道:没什么,就是看你睡了么。 准备睡了。 噢,那睡罢。 嗯。 裴瑕这人,连睡姿都雅正,夫妻俩哪怕躺在同个被窝,一个晚上过去,谁也碰不上谁。 沈玉娇从前的睡姿其实并没这般老实,但她怕自己睡姿不雅,伸手伸脚冒犯裴瑕,所以有意控制着。 半年努力,成效颇大,如今一夜过去,她再不会像新婚那阵,手脚缠着他而眠。 听到耳边一片静寂,沈玉娇眼底微黯,而后侧身躺平,心想有什么好问的?他愿意与她亲热,是件好事。 难道还要小女儿姿态娇滴滴问一句:郎君是不是舍不得妾,才这般亲近? 这哪像大家夫人能问出的话?裴瑕怕是也要觉得她奇怪了。 摁下这些不该有的情思,沈玉娇放纵困意,沉沉睡去。 良久,床榻外侧的男人睁开眼。 头颅微偏,借着透过纱帘的昏暗光线,依稀可见女子姣美柔和的线条。 她睡得很香,呼吸轻且柔。 大抵真的累到了。 第二回她咬着唇,呜咽喊了声郎君,满是求饶之意,他才惊觉有些失态。 长指微抬,伸向女子娇嫩的脸庞,却在即将触到时,停下。 少倾,他缓缓收回。 罢了,何必扰她。 - 接下来的两个晚上,裴瑕仍是宿在停云阁。 这一反常态的亲近,让沈玉娇既惊,心底又泛起些小小的隐秘欢喜。 她知她不该太贪,但夜里与他发丝交缠,鴛鴦交頸时,攀着他炽热的身躯,总叫她生出一种他不再是什么名满河东的圣贤君子,也不是什么身负重担的裴氏宗子,而是独属于她一人的夫君。 第9章 欢好过后,沈玉娇恍惚地想,或许他对她,并非全无情意? 只是这点缠绵悱恻的少女心思,很快就被浇灭 裴瑕临行前一日,沈玉娇去闻德院给婆母王氏请安。 行完礼要离开时,王氏却屏退下人,从后屋请出一位鹤发鸡皮、身着青袍的老妇人。 这位是我特地从长安请来的周女医,她最擅妇人之症,从前是在宫里给娘娘王妃们调理的王氏一袭珠翠华服,端坐堂前,两道细眉常年蹙着,就好似这世上再无任何事物能叫她展颜开怀般。 沈玉娇原以为她是独独对自己摆脸色,后来才发现,王氏对谁都这样,反正在这闻喜县里,除了她的儿子裴瑕,她谁也瞧不上,谁也不能叫她有好脸。 本想让周女医给你好好调理一番,未曾想朝廷大军发的这样急,周女医紧赶慢赶,昨夜才赶到。 王氏蹙着眉,看向周女医:我儿明早便要离府,时间急迫,还请周娘子莫要藏私,有什么怀嗣的好法子,统统教了她吧。 临时抱佛脚,总好过什么都不做。虽说守真此番是当军师,并不去阵前,但到底是两军交战,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他可是嫡脉独子! 王氏越想,眉头皱得越深,看向沈玉娇的目光也愈发不满。 虽说她嫁进府中才半年,但怎么就一点动静都没有。 难道真像二房婶娘所说,脸尖腰细屁股小,一看就是命中无子的福薄相? 沈玉娇自也感受到那道凌厉的审视,默念忍字诀,低眉顺眼:母亲说的是,儿定会洗耳恭听周娘子教导。 王氏见她这副面团似的软脾气,也懒得多说,朝周女医颔首:周娘子,请吧。 左右屋里都是女人,王氏又予了重金,周女医也不掖着,先给沈玉娇望闻问切一番,又问了些夫妻闺房事。 沈玉娇难以启齿,好在王氏也知避讳,去隔间换衣,玉娇这才松口气,嗫喏地将敦伦的次数、姿势、何时叫水都说了。 周女医听罢,给她开了副据说是宫廷御用的生子秘方,又附耳教了她几个易受孕的姿势。 那些私密细节,直听得沈玉娇面红耳赤,掌心都掐出好几道红痕。 一炷香后,王氏换衣归来,见沈玉娇坐在榻边,一副神思恍惚的模样,抬袖咳了声:沈氏。 沈玉娇仍震惊于周女医说的那些房中秘术,乍一听到王氏唤她,纤细身形微晃了晃。 待见到王氏走来,她忙起身:母亲,儿在。 王氏施施然入座,睨向她:周娘子所教,可都记住了? 沈玉娇垂眸:记住了。 不但要记住,更得学以致用。趁着守真听了我的催促,愿意在你房里多宿几夜,你也抓紧机会。 王氏端起茶盏浅啜一口,望向她:你家道中落,我也不奢望你对守真的前程有何助益,为人妇者,为夫家开枝散叶,总不算为难你吧? 这话听着宽和大度,然话中讥讽,如细密针刺般扎在玉娇心头。 母亲仁慈,实叫儿心头惭愧,儿回去定当 她垂了垂睫,低声:照着周娘子所教,尽心伺候郎君,早日为裴氏开枝散叶。 王氏见她态度谦卑,且今日目的也达到,放下手中杯盏,揉揉眉心:我也乏了,你退下吧。 是,母亲好好歇息,儿先告退。 从王氏的院中离开,沈玉娇望了眼灰蒙蒙的天色,这天瞧着又要下雨。 也不知是阴雨前夕带来的烦闷,还是王氏那句趁着守真听我催促,愿意在你房里多宿,胸间好似也蒙上一层沉沉阴霾。 原来,他连日来她房里,亲近恩爱,无关风月情浓,不过是想留个子嗣。 是了,他那样的性情,本就是如此。 是她,又贪了。 【5】 【5】 隐雷阵阵,闷憋了整日的雨,终于在傍晚时分倾盆落下。 沈玉娇正倚在窗畔忖度着这样大的雨,裴瑕是否还会来t时,便见灰暗雨帘间那道清隽身影,撑伞而来。 前几日见到他来,心头是雀跃的,今日心头却是五味杂陈,难以言说。 夜里用过晚膳,裴瑕也看出她情绪颓靡,接过她递来的香茶时,问了一句:可是白日去母亲院里请安,她和你说了什么? 沈玉娇指尖微顿,掀眸对上男人清阔的眉宇,那双形状好看的凤眸里并无多少情绪,但直直凝视人时,却有种看破一切的透彻凌厉。 郎君怎的有此一问? 沈玉娇垂睫,面上浮起一抹故作轻松的浅笑:每日晨昏定省不都那样,母亲教诲,我们做小辈的听着便是。 裴瑕闻言,深深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就在沈玉娇以为这茬就此揭过时,男人饮了半杯茶,搁下茶盏,道:待我走后,你若觉得在府中憋闷无趣,可搬去南月山的妙安堂小住,直到我回来。 沈玉娇惊愕看他。 裴瑕面无波澜:天气渐热起来,山上凉爽,也更清净。 这言下之意,沈玉娇怎会不懂。 第10章 原来他知道他走后,她在府中处境或许更艰难,让她去妙安堂躲清静呢。 说起妙安堂这座百年古庵,虽然对世家贵族和平民百姓都开放,但说是河东裴氏的家庙也不为过。 毕竟当年建立这座妙安堂的慈安师太,便是裴氏一位望门寡的姑奶奶。 据说那位姑奶奶慧根深厚,乐善好施,守寡后收养了许多被弃的女婴,教她们读书明理,安身立命。她圆寂前夕,有七彩佛光笼罩庵堂,百姓们都说她是功德圆满,位列仙班了。 而她骨灰凝结为十八颗舍利子,现在还供奉在妙安堂后殿,也不知是谁传出来的,求子嗣特别灵验,这几十年间庵堂里的香火也绵延不断。 因着妙安堂是裴氏初建,庵堂后有一座修建规整的小院子,专门供给裴氏女眷进香礼佛小住。 沈玉娇虽然只跟着婆母王氏去过一回,对那座清幽雅致的庵堂,也颇有好感。 若能在山间住着,食宿虽比不上府里精细,但能免去每日的晨昏定省,就足以让沈玉娇心动,不过 郎君你才出门,我就搬去庵堂小住,母亲那边怕是不会允。 她望向裴瑕:而且作为儿媳,我理应留在府中,替你侍奉母亲才是。 裴瑕将剩下半盏香茶饮罢,淡淡道:明日我和她说,是我让你去庙里替我祈福,她会允的。 他这样说了,沈玉娇一颗心也落下。 她知道,只要是裴瑕说定的事,就没有不成的。 那就依郎君所言。沈玉娇克制着心头雀跃,黛眉压低,嗓音轻柔:等我到了妙安堂,定然日日叩拜,祈求郎君万事顺遂,平安归来。 裴瑕将她嘴角那微扬又克制着压下的弧度收入眼中,眉心微动,也没多说,只搁下杯盏起身:我去沐浴。 好。沈玉娇退至一旁:我再对一遍箱笼的单子。 等到那道颀长身影消失在里屋屏风后,沈玉娇才抬起眼,视线落在红木桌几上那个瓷白空杯,心底那阵沉沉阴霾好似也散去一二。 他并非不知她的处境,他也有为她打算。 唤来婢子将茶盏收走,沈玉娇缓步走到镜前,望着镜中照出的盈盈倩影,脑中忽又想起周女医说的那些姿势和技巧。 初听时虽面红耳赤,但细细想来,也不是没道理。 若真的能有助怀嗣,她倒是愿意试试。只是裴瑕这人,在床笫间也一向规矩古板,敦伦这些回,都是他上她下,一气到底。 倒是这几夜,次数多了些,她受不住时,他便将就她,侧拥着行那事 思绪缥缈了一阵,沈玉娇回神,意识到自己脑中都是那些荒淫之事,不禁抬手拍了拍脸。 待心绪稍定,她打开妆匣,从里头那堆瓶瓶罐罐里,挑了瓶茉莉香露。 虽然裴瑕从未说过他喜欢,但沈玉娇觉着每回她用茉莉香露时,他覆首埋在她脖间的次数都多了些。 所以,他应该是喜欢的? - 这日夜里,灯烛熄灭,裴瑕掀帘入帐,也嗅到雨夜微凉空气里,那丝丝缕缕的淡雅茉莉香。 帐内光线昏暗,他的妻安静躺在里侧,朦胧可见一道婀娜的影儿,呼吸有意放得很轻。 想到这几日她的劳累,裴瑕掀被躺下。 帐中一时安静下来,只听得屋外雨声如注,敲打着窗棂。 沈玉娇静静躺着,等了又等,见身侧男人迟迟未有动静,不禁疑惑。 他这是准备歇下了? 可他明日就要奔赴长安,随大军出征,这可是他们最后一夜同床共枕,他怎么就歇下了? 她皱着眉正纳闷,帐里响起男人平淡嗓音:不困? 沈玉娇眼皮微动,轻声道:大抵午后小憩了一会儿,现下没多少睡意。 裴瑕:嗯。 沈玉娇: 默了片刻,她偏过脸:郎君困了么? 身侧之人静了静,也偏过头:还好。 虽是一片昏暗,谁也看不清对方的神情,但沈玉娇还是感受到男人落向自己的目光,如有实质,无端叫她心头紧张起来。 这还是头一回,俩人同床共枕,却不做那事,只是这样躺着。 她莫名有些不大适应,正想着要不要主动透点意思,身侧男人平静开口:我已交代杨驿使,以后岭南那边来信,直接送往妙安堂。你若有书信要寄,提前备好,待他送信时,可一并寄了。 自去年全家发往岭南,每隔一月,沈玉娇都能收到裴瑕带回的家书。 每每看到信尾那句皆安,勿念,万万珍重,她也一阵安稳。 对于裴瑕,她无疑是感激的。若不是他,父兄或许早已病死在囚车里,嫂嫂徐氏也不一定能平安诞下小侄儿,至于母亲李氏和小侄女阿瑜,一老一幼能无病无灾一路抵达岭南,也都是托了裴瑕的打点。 明日他就要远行平叛,却还能记得她每月的家书。 沈玉娇心尖一暖,语气也不禁随之轻柔:多谢郎君。 裴瑕道:你我夫妻,不必言谢。 沈玉娇轻轻嗯了声,忽而又道:郎君在外,我若想给你寄信,也找杨驿使吗? 第11章 我随大军一路南下,每日行程难定,待我安定下来,自会往府中寄信。 稍顿,他道:你若有言相托,托人送回府中,交给管家,他会随家中信件一同寄去军中。 沈玉娇想想也是,应道:我知道了。 话音落下,帐中又静了下来。 良久,还是玉娇开了口:今日我去母亲院里,母亲从长安请了位周女医来。 身侧有细细衣料摩擦声,男人低问:母亲病了? 母亲无恙,女医是寻给我的。 你何处不适? 沈玉娇抿了抿唇,大抵想到即将分离,也涌上一阵怅然不舍,衾被下的娇躯朝他那边凑了些:周女医最擅调理妇人身子,助人怀嗣。 她凑得近,发间颊边的茉莉甜香也愈发馥郁,直往鼻尖涌来,又似丝线幽幽勾缠心尖。 郎君可想知道,周女医都说了些什么?沈玉娇细声道。 身侧那阵馥郁热意若即若离,裴瑕喉头滚动,嗓音也沉了几分:她说了什么? 见他接话,玉娇凑得更近,手臂贴上男人的肩膀:她说天地有开阖,阴阳有施化,人法阴阳随四时[1] 不等她将周女医那些文绉绉的理论说完,腰间便搭上一只大掌。 忽然的触碰,叫沈玉娇声音微颤:郎郎君? 那只大掌却揽得更紧,男人头颅低下,热息拂过她的额头:还累么? 沈玉娇微愣:嗯? 昨夜不是累得都不想洗沐 提起昨夜,沈玉娇脸颊发烫,低嗔道:哪有不想洗沐,只是想歇会儿再洗。 哪知道他却直接将她抱起,放进浴桶之中。 虽然知道他是怕她着凉,但灯烛明亮,被他抱着,仍是叫她羞愤不已。 那今日,可有好些? 他虽问着,但玉娇明显感觉到他掌心源源不断的热意,烫得惊人。 好好些了。她阖着眼,身子又往他怀里更靠了些,嗅到男人里衣熏染的华贵檀香气息,嗓音不禁更软几分:郎君明日就要远行,下次再见到郎君,还不知是何夕。 话音落下,握在腰间的那只手紧了些,下一刻,男人颀长沉重的身躯覆了上来。 犹如坠入一团檀香萦绕的梦中般,他的薄唇沉默地落在眉心,亲密中又透着一丝郑重。 沈玉娇正恍惚着,那温热薄唇又沿着眉心往下,一点点落在她的颊边、唇侧、下颌 细白手指攥紧枕边绣花,她阖着眼,感受着他有条不紊地爱抚与亲近。 窗外风雨飘摇,帐内一片静默,只余彼此的心跳和凌乱的呼吸。 茉莉香也被热息与汗水渐渐催得愈发浓腻。 良久,帐中才传来一道小小的声音:郎君,停一停t 嗯?男人的嗓音喑哑得不像话。 周女医说了,得这样。 葱色纱帘上交叠的两道影子,略显生硬得颠了个个,而后是女子娇怯怯的嗓音:郎君,冒犯了。 男人默了两下,而后抬起双手,握住身上那把细腰:现在可以了? 可以了 嗯。 夜雨声声,灯影幢幢,满帐茉莉香。 翌日,天将蒙蒙亮,床帷间响起细微动静。 大抵知道他今日要远去,哪怕直到半夜才歇下,沈玉娇依旧清醒了三分。 是要走了么? 未等她出声,身侧的男人却朝里靠了过来,而后衾被下,他的手覆上她的腰。 具体说,是她的腹。 他生着一双极好看的手,掌骨宽大,十指修长,无论是拿笔还是持弓,皆有种道不尽的风雅气度。 现在他好看的手,正稳稳贴在她的腹部,隔着一层单薄亵衣,她能清晰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 暖融融的,像是寒冬里一杯热茶,叫她生出一种融化在他掌心的错觉。 也不知停了多久,那只手挪开。 沈玉娇闭着眼,觉着他好似在看她 眼睫颤了颤,她也不知自己为何选择装睡,总之就那样做了。 直到那道视线挪开,帘起帘落,她才缓缓睁开眼。 或许她该起身,替他穿衣系冠,送送他? 罢了,还是不送了。 她翻了个身,纤细掌心也不禁覆上平坦的腹部,不知什么缘故,忽然就有些鼻酸。 直到天光大明,婢子白蘋来禀:郎君已从夫人那里请完安,准备前往宗祠告祭祖先了。 沈玉娇坐在镜前愣了两息,才陡然回神,从匣中取出一物,紧攥掌中,快步往外去。 诶,娘子,外面还下着雨呢,您再添件衣衫 娘子,娘子 耳后是婢子们的声声唤,沈玉娇却已顾不上那些小事,撑着伞,往前院赶去。 霪雨霏霏,亭台楼阁也笼罩在这一片愁煞人的烟雨里。 隔着雨帘见到那道快步行来的清丽身影,正门前的裴瑕眼底也掠过一抹诧色。 第12章 待她走近,白嫩双颊因疾步而泛起潮红,他浓眉轻折:何事这般着急? 沈玉娇听他这样问,才惊觉自己失了闺秀端庄,面色讪讪,连着到嘴边一番告别之语也噎了回去。 稍缓气息,她道:只是有一样东西,忘了给郎君。 裴瑕垂眼:何物? 见左右侍从婢子都悄然往他们这边瞧,沈玉娇后知后觉地难为情,咬了咬唇,借着衣袖遮挡,飞快将掌心之物塞到男人手中。 不等他看,她退后一步,匆匆行了个礼:郎君去吧,莫要误了时辰,我在家里等你归来。 说罢,她撑着伞,转身快步走了。 这来去匆匆,实在不像她平日斯文端庄的做派。 裴瑕盯着那抹身影,直至在回廊处消失不见,才低下头,看向掌心。 晨间略显昏暗的光线里,映着他掌心那块细润的玉,白玉无暇,以红绳结成个平安扣。 大抵被她一路攥着,玉璧还留着几分暖意。 这块玉,并非裴家之物,而是唯一的、属于她自己的贵重之物。 微凉指尖细细摩挲着这枚平安扣,一遍又一遍。 一旁的长随半晌听不到动静,悄悄抬眼,竟发现自家郎君那张一向平淡无波的脸庞,好似蕴着一抹浅笑。 他心头惊愕,以为眼花,还要再看,便见郎君长袖一挥,大步朝外:牵马。 【6】 【6】 将那枚平安玉扣送给裴瑕后,沈玉娇满腔柔情直到回了停云阁,才稍稍平息。 对于长在锦绣膏粱之家的裴瑕来说,那块玉或许算不上多稀罕之物,但对沈玉娇而言,意义非凡。 那是她降世时,祖父沈丞相送她的满月礼。 随着那枚玉璧一起送给她的,还有祖父赐予的名,玉娇。 既是取恰是可怜时候,玉娇今夜初圆。中明月皎洁之意,又寓意美玉般高贵,春花般娇美,更是沈氏一门最受娇宠的小娘子。[1] 长辈将最好的期望寄托在名中,又将那枚平安玉扣赠她,望她年年岁岁,平平安安。 现如今,她将那枚玉转赠裴瑕,盼他在外征战,也能平平安安,万事顺遂。 - 在院中稍作梳妆,沈玉娇便前往闻德院给王氏请安。 到达院门,却被王氏身侧的嬷嬷告知:为着郎君远行之事,夫人连日都没睡好,现下正在寝屋休息,今日不见任何人。 沈玉娇也知裴瑕是王氏的心中宝。 裴瑕五岁丧父,那时王氏尚且年轻,琅琊王氏来人,劝她回去再嫁,毕竟王氏嫡女的身份摆在那,不怕寻不到一门好亲事。 但王氏拒了娘家好意,毅然留在闻喜县,独自抚养儿子,撑起整个裴家的门庭。 裴瑕也争气,八岁作《春和》一诗,名扬京洛。十三岁于长安琼林宴作下《秦宫赋》,连那年的新科状元都为之折服,直言以裴瑕之才华,若是应试本届科考,这状元之位或要易主。 然而等裴瑕十六岁拿下会试魁首,却并未进京参加殿试。众人皆震惊不解,毕竟以他的才华,若去应试,极有可能成为本朝最年轻的状元郎。 裴瑕却只称身体抱恙,偏安河东,过着一半世俗一半闲云野鹤的日子。 王氏大抵也了解自家儿子心中抱负,并未催他入仕,甚至在这之前,也不曾催过他娶妻 哪怕裴沈两家婚约,裴公活着时就已定下,王氏却并不满意,常期盼着婚事出什么变故,黄掉最好。 得知沈氏落难时,她心头其实是窃喜的。只是没想到自家儿子那般轴,竟一意孤行将沈氏女接了回来。 每每想起此事,王氏心口就闷得慌。 现下听到屏风外嬷嬷禀报沈氏离开,王氏隔着秋香色云鹤纹床帘,怏声问:她可说了些什么? 嬷嬷道:少夫人托奴婢向您问安,又说明早再来给您请安,若您需要侍疾,尽管吩咐她,她定摩顶放踵,不辞辛劳。 她嘴上一向说得好听。 王氏哂笑一声,身子往高枕倒去,单手支着额头:也不知守真看上她什么了?今早与我辞行,十句话里三句交代族中事务,三句交代我注意身体,余下四句竟全是为这沈氏打算。说什么去妙安堂为他祈福,呵,还不是怕我苛待了他的心肝肉儿? 自打沈氏进门,这样的牢骚,嬷嬷也不知听了多少,只得低低劝道:夫人犯不着为她动肝火,她搬去妙安堂,您也可落个清静不是? 想到这点,王氏心气儿才顺了些,但还是忍不住叹道:都说娶了媳妇忘了娘,此言非虚啊。 嬷嬷垂头不语,心道这位少夫人其实品貌皆出挑,可惜遇到个事事都要拔尖的婆母,背后又没娘家撑腰,可不就只能夹着尾巴忍气吞声。 不过十家婆媳有九家不对付,给人做儿媳妇的,哪个不是掐着日子熬,何时把婆母熬走,那就算是熬出头啰。 - 翌日一早,沈玉娇梳妆齐整,再次来闻德院请安。 王氏依旧闭门不见。 直到裴瑕走后的第三日,她才从离别怅然中振作,愿意开院门见人。 沈玉娇得知消息,半刻不敢耽误,换了身端庄素雅的衣裙,直奔闻德院。 第13章 哪知紧赶慢赶,还是迟了一步,到达闻德院时,裴家二房的婶娘崔氏和三娘子裴彤,已经在侧间和王氏聊上了。 可不是嘛,彤儿的婚事还是托了嫂子你的福,待她出阁那日,一定给你敬第一杯茶。 你这话说的,女子出阁第一杯茶都是敬生父母的,哪有敬伯母的。 女子婚嫁便是第二回投胎,你给她寻了门那样好的亲事,可不就是她的再生父母,这杯茶你当得!彤儿,你说是不是? 是呀,伯母,彤儿心里可将您视作母亲一般呢。 就属你嘴儿甜。 屋内飘来欢声笑语,沈玉娇在门前踌躇片刻,才跨进门槛。 两侧婢子瞧见她来,纷纷屈膝:娘子万安。 这请安声响一起,屋内那阵笑语戛然而止。 沈玉娇早已习惯,面不改色地入内。 只见富丽又不失典雅的侧间,王氏和崔氏一左一右坐在长榻上,三娘子裴彤搬了张月牙凳,亭亭坐在崔氏身侧。 三人见到沈玉娇,脸上笑意一点点敛起。 沈玉娇只当没瞧见,朝着榻上两位贵妇人,莞尔请安:儿请母亲晨安,请二婶娘安。 来了啊。王氏神色恹恹,朝一侧婢子抬了抬手指:再搬张凳来。 婢子应诺退下,一侧的裴彤虽是不情愿,但碍于礼数,也得起身朝沈玉娇行礼:阿嫂晨安。 沈玉娇回以微笑:三妹妹安。 待婢子搬来张月牙凳,沈玉娇端庄入座,看向王氏:连日未见到母亲,儿心中忧虑,不知母亲身子可好些? 王氏睇着下首那张透着关切的皙白脸庞,语气淡淡:难为你惦记,好些了。 沈玉娇道:t那儿就放心了。 阿嫂,听说六兄离府时,你特地跑前门送他了?对座的裴彤故作好奇地问。 沈玉娇眸光轻动,余光往王氏那瞥了眼,见王氏并不言语,才放缓嗓音:郎君落了一物在我房里,我着急给他送去,一时没顾上竟出了二门。 世家女子,养在深闺,除非有家中长辈领着,讲究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那日急着送玉,一直追到了正门,事后想想,沈玉娇也觉得失礼,只是没想到裴彤会提起。 且说这裴府之内,共有三房。 裴瑕为长房唯一嫡子,身份最为尊贵。另两房虽是庶出,但二老爷和三老爷膝下子女环绕,在长房的荫庇下,倒也活得富贵自在。 裴彤是二房幼女,去岁刚及笄,便在王氏的牵线下,和长安一位王氏子弟定了婚约,再过两月就要出门,嫁去长安当正头娘子。 一个庶房女儿,能攀上那样一门好亲,且男方仪表卓然,斯文有礼。崔氏和裴彤自是一万个满意,恨不得将王氏当菩萨供起来。 阿嫂作为宗妇,一言一行皆代表裴氏女子的体面。那日虽是给六兄送东西,但打发个婢子不就行了,何必自己亲自跑去?裴彤拿起帕子掖了掖鼻尖,一双杏眸睇着对座的沈玉娇:六兄不在家这些日子,阿嫂更该谨言慎行才是。 沈玉娇嘴角仍维持着一贯的弧度,应了声多谢三妹妹提醒,又转脸看向王氏:方才还没进院子,就听屋内一阵笑语。不知母亲和婶娘在聊什么,这般开怀? 王氏道:还能说什么?不就三丫头的婚事。 难怪。沈玉娇恍然,又含笑看向崔氏:婚期将至,婶娘有的忙了。 崔氏虽然也不待见这个侄媳,但提到自家女儿的婚事,脸上也重绽笑容:从去岁就开始张罗着,如今也筹备得差不多了。待这个月底,锦绣坊将婚服送来,便也齐全了 话茬很快被引到裴彤的婚事上,沈玉娇坐在一旁静静喝茶,只当自己是个透明人儿。 不紧不慢吃过半盏茶,窗外忽又响起淅淅沥沥雨声。 王氏往窗棂投去一眼,皱了皱眉。 沈玉娇见状,知道也是时候告退,于是搁下杯盏,提起搬去妙安堂小住的事:五月十三是伽蓝菩萨圣诞,儿打算后日离府,正好赶上庵堂法事,替母亲和郎君好生祝祷一番。 王氏听罢,不冷不淡乜她一眼:守真与我提过了。既是替他祈福,那便去吧。 见她并未为难,沈玉娇心头松口气,温驯垂首:婆母放心,儿定会诚心为郎君祈福,为裴氏祈福。 王氏嗯了声,抬手揉揉眉心:没其他事,就先退下吧。 是,儿先告退。沈玉娇朝王氏行了个礼,又朝崔氏屈膝:婶娘,侄媳告退。 裴彤不情不愿起身:雨天路滑,阿嫂慢走。 沈玉娇颔首:谢三妹妹。 满屋女眷面上客客气气,可等沈玉娇一离开,崔氏就忍不住看向王氏:嫂子,你竟允她搬去外头住? 王氏道:守真护着她,将他亲娘视作虎狼,生怕我磋磨他的娇娇儿,我有什么法子。 这个六郎,哪哪都好,就是太过耿直,不知变通。崔氏对插着袖子,啧声道:依着他的才华本事,哪样的贵女娶不到?要我说,便是尚郡主尚公主都使得,他倒好为了什么君子守信,娶了个这样的妇人。 第14章 崔氏跟在王氏身边多年,对自家嫂子那比天高的心气儿深有了解,知道什么话王氏爱听,什么话王氏不爱听。 就如现下,听完她的话,王氏眉眼间也露出郁色,耷着嘴角道:人都进门了,还提这些作甚? 崔氏便立刻解语花般,宽慰道:嫂子也莫丧气,左右这沈氏有自知之明,也好拿捏。等守真打了胜战回来,圣上必有嘉赏,届时你替他物色几位可心的侧室,替你多生几个大胖孙子,岂不舒心? 子嗣的确是王氏一块心病,毕竟裴瑕乃嫡脉单传,若能尽快诞下孙辈,她也算与裴氏祖宗有个交代。 那些事,等守真回来再说吧。王氏看了眼院外越下越大的雨,也不再留客:你们也回吧,免得雨水落大,湿了鞋袜。 崔氏和裴彤闻言,起身与王氏告辞。 出了门外,果见天色阴沉,雨水不断,心里也有些发闷。 这场雨断断续续地落,一直落到初十日,沈玉娇离府,依旧没个要停的样子。 沈玉娇冒着雨,去闻德院和王氏辞行,说来也巧,崔氏和裴彤又在 这母女俩的殷勤劲儿,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们才是长房的人。 沈玉娇因着即将要离府,心情放松,对着那些冷淡面孔,也比平日更为豁达。 和王氏说了番离别之语,沈玉娇望着屋内因阴雨天而显得昏朦的光线,忍不住提醒:才至初夏,就连日阴雨。儿瞧这雨一时半会儿怕是难停,西边虽有几重堤坝,但闻喜处于低洼,积水易,疏通难。母亲近日若得空,可吩咐府上和庄子上多屯些粮食、沙包、舟船、羊皮筏子那些贵重易腐烂之物,最好也提前收拾 话未说完,一旁的裴彤拧眉打断:阿嫂是觉得下了这几日雨,闻喜就要发涝灾了? 沈玉娇望向她:我只是想着,有备无患。毕竟自立夏伊始,就大大小小落了快半月的雨 夏日本就多雨水,我记得前几年下了快一月的雨呢,不也太平安稳地过来了? 裴彤撇了撇嘴,又斜她一眼:而且你都说了,西边有好几重堤坝,那可是朝廷前年新修的。难道那耗资不菲的堤坝,也如你父亲督建的那座圣华塔一般,下两场大雨就倒了? 听到她提起圣华塔,沈玉娇脸色一白,袖中指尖也不禁掐紧。 王氏将她这般模样尽入眼底,皱了皱眉。 沈氏到底是自家姻亲,提起那些事,她面上也没什么光彩,于是瞥了裴彤一眼,肃声道:行了,好端端提那些作甚? 裴彤悻悻闭了嘴。 王氏又看向沈玉娇:黄河据闻喜十几个县呢,就算真有洪涝,也淹不到我们这。你不必杞人忧天,安心去山上给守真祈福便是。 淡嫣色唇瓣翕动两下,沈玉娇迎上王氏肃穆威严的目光,也不再多说,低低应了声是。 等她告退,才绕过槅扇,就听里头传来裴彤忿忿的嗓音:她可真是不讨喜,人都要走了,还说这些晦气话 而后是崔氏安慰:好了好了,这有什么好气的。 沈玉娇眼睫微动,一旁的婢子白蘋撑着伞,迎过来:娘子,车马已在外候着了。 嗯。 沈玉娇提步,走进伞下。 白蘋扶着她,见她神情沉郁,只当她还在为裴彤那句牢骚而不虞,低声劝道:娘子莫要和三娘子一般计较。您才进门,有所不知,三娘子她胎中不足,幼时几乎病死,后来是二老爷寻来个老道士,说她五行失调,命中缺火,才致多病。这不二老爷将她的名儿改成彤,屋里一应摆件和她的穿戴首饰也都换成红色自古水火相克,她又即将出阁,您在她面前提起涝灾,可不就犯了她的忌讳? 沈玉娇黛眉拧了拧:竟还有这事? 她原以为,裴彤就是单纯挑事。 是呢。白蘋应道:所以您别往心里去。您是裴氏宗妇,她不过是个即将外嫁的小娘子,与她计较什么。 沈玉娇本想说她并未往心里去,但见白蘋这般认真安慰,还是扯出一抹释怀浅笑:嗯,我知道了。 主仆俩撑着伞,跨过二门,又至正门。 昏朦天地间,随行的婢子和行李箱笼等,一共载了三辆马车,又有数十名带刀侍卫随行。 待一干人上车坐定,马车很快朝前驶去。 沈玉娇侧坐窗边,纤指推开木窗,隔着一条细缝,望向细雨笼罩下的车队和湿漉漉的街景,两道柳眉不觉蹙起。 白蘋递上茶点:娘子仔细雨水打进来,沾湿衣衫。 或许真是我杞人忧天了。 沈玉娇又往窗外看了眼,才合上那条缝隙,坐正身子。 转眼瞧见白蘋递上的糕点,其中一样七白糕,正是裴瑕爱吃的,思绪又不禁飘到远方。 他应当早已出了长安地界。 也不知道外头是否也在下雨,那绵绵无边丝雨,又是否沾湿了裴郎的衣衫。 【7】 【7】 妙安堂位于南月山北麓,距闻喜县城三十里,因着雨天道路泥泞,直至午时,沈玉娇一行人才到达。 第15章 庵堂的主持静慈师太早已携一众比丘尼在外恭候,互相见过礼后,便吩咐一位唤作思贤的小师傅,带沈玉娇等人去庵堂后院安顿。 那是座一进一出的院落,黛瓦黄墙,墙上以赤墨写着卍字和南无阿弥陀佛。 主屋是沈玉娇的住处t,左右厢房供婢女歇息。 沈檀越[1],之后您在庵堂中有何需要,尽管交代贫尼便是。思贤小师傅年纪不大,穿着件浅灰色海青,生着一张和善圆脸,虽剃了头发,依旧可见容颜清秀。 沈玉娇与她闲聊几句,才知她是静慈师太收养的女婴之一。 庵堂历任主持都秉承师祖遗志,乐善好施,收养女婴。庵中的师姐妹们,十有八九都是被父母遗弃的,养不活,或者不想养,趁夜丢在山门前,运气不好的被豺狼叼走,运气好的被师父捡去。养到及笄之年,师父会让我们自行抉择,是留在庵堂继续侍奉佛祖,还是下山还俗嫁人 思贤小师傅性情活泼,摸了摸光脑袋道:我可不想下山,侍奉男人有什么好,侍奉佛祖可以攒功德,没准还能像师祖一样得道升仙呢。 这话一出,直把沈玉娇和几名婢子都逗得捧腹。 待弄清庵堂每日课业、餐食的安排,沈玉娇让白蘋给了小师傅一盒上品的香丸,当做见面礼。 小师傅双手接过那香丸,与沈玉娇道谢,又道:沈檀越一路赶来,定然累了,您先歇息,贫尼去膳堂给您催催斋饭。 有劳小师傅了。 思贤小师傅离去后,白蘋和绿檀等婢便开始收拾院落,沈玉娇站在小院檐下,望着远处青绿山林,细雨成缕,如烟似雾。 许是离了那座处处压抑的深宅大院,她忽然觉得下雨天似乎也没那么烦人。 不过这个想法,很快就被接下来的连续暴雨给打消。 - 在山间住着的第七日,暴雨依旧如注。 也不知道龙王爷闹的什么脾气,破雨下个没完。 婢子绿檀从膳堂取来午饭,边掸落伞上和身上的雨水,边抱怨着:照这样落下去,屋里晒的衣衫怕是半个月都干不了。 白蘋接过她手中的漆金红木食盒:行了,你快回屋把鞋袜换了吧,娘子这我来伺候。 绿檀也不客气,抹了把额前濡湿的发,拧身回了厢房。 白蘋端着食盒进屋,见自家娘子静坐窗边,手中持笔,一会儿皱眉看向窗外,一会儿低头写写画画,不由轻唤:娘子,您从晨起就坐着,这都两个时辰了,还是先用膳,晚些再画吧。 先放着,我一会儿吃。 沈玉娇看着天边厚厚积攒的乌云间电光闪烁,再看草纸上粗略算出的数目,右边眼皮止不住地跳。 这种不安的感觉,去年圣华塔塌时,她也有过。 细白手指捻起那几页草纸,她又从头到尾看了遍,柳眉更深:照这些时日的降雨量,黄河大坝恐怕危矣。 娘子还是在担心雨势吗? 白蘋缓步上前:虽说这阵子的雨是怪了些,但咱们闻喜离河口远着呢,而且上头有太源三谷两县,又有万华、小梁、贾村十二个乡,各县各乡那么多堤坝拦着,就算发水了,也淹不到我们这的,您还是放宽心吧。 这话虽有理,但沈玉娇总觉不安。 等雨势小些,还是再派人去府中提个醒吧,提前防备一二,聊胜于无。 她放下草纸,起身走向摆着清淡斋饭的桌边,端起瓷碗,看着碗中那颗颗晶莹软糯的粟米,忽又想起一事:暴雨伤稼,城里的米价怕是要大涨了。晚些我去找静慈师太一趟,让她抓紧屯些粮食。 奴婢陪您一块儿去。白蘋说着,走到窗边整理纸墨,她虽不识多少字,但看到纸上画着的堤坝图案,还有一侧标注的那些数目,不禁诧异:娘子还会画工事图呢? 随便画的。沈玉娇心不在焉地应道,我父兄从前都在工部任职,我跟在他们身边耳濡目染,略知些皮毛。 饶是如此,白蘋依旧钦佩:那也很厉害了。 用过午饭,外头的雨依旧没有减小的趋势,沈玉娇心头难安,还是将庵堂外负责护卫的两个侍卫,打发下山,前往裴府送信。 就在她准备披上蓑衣,找静慈师太提醒屯粮之事,思贤小师傅先她一步,冒着大雨急忙寻了过来。 沈檀越,不好了!山下刚传来的消息,黄河决堤,六门陂被冲毁,大水已没过太源三谷两县,正往万荣那边涌去,现下也不知万荣那边能否撑住,万一万荣那边的大堤也守不住 思贤小师傅脸上的雨水都来不及擦净,急急看向沈玉娇:主持在前头安排防涝事宜,她让我知会您,趁着下山的路还通着,您尽快回府吧。不然再晚一两天,逃灾的流民都往山上窜,鱼龙混杂,指不定要出什么岔子! 沈玉娇万万没想到,午饭前她还在担心黄河决堤之事,短短半个时辰,竟一语成谶。 一旁的白蘋也灰了脸色,懊恼顿足:可是李侍卫和陈侍卫才下山呢,没他们护送,我们怎么回府呀? 第16章 绿檀也焦急道:而且现下天色也不早了,赶去县城怕是天都黑了! 话音落下,两婢和思贤小师傅齐齐将目光投向沈玉娇。 沈玉娇唇瓣轻抿,看了眼门外阴沉沉的天气,娇柔嗓音一片沉肃:只能等明日,两位侍卫回山接应了。 思贤小师傅听罢,颔首:那沈檀越你们抓紧收拾箱笼,明日两位侍卫一回来,你们即刻下山。 沈玉娇颔首,又将囤粮之事交代小师傅,小师傅双手合十:这您放心,仓房有施主们捐赠的米粮,撑两月不成问题。 沈玉娇闻言,心下稍安,待小师傅走后,也不再耽误,吩咐婢子们一切从简,尽快收拾。 - 闻喜县城,乌云密布,风潇雨晦。 陈李两位侍卫赶入城内时,城内积水已没过膝头,策马奔至裴府门前,便见门前已停着数十辆马车,府中下人头戴箬笠,身着蓑衣,搬着东西,进进出出,忙个不停。 两位侍卫下马,抓了个小厮一问,才知黄河已决堤,王氏下令,裴氏妇孺老幼即刻转至洛阳。 闻喜不是还没发水么?怎么这么快就要逃了?侍卫不解。 那小厮也说不出个缘由,只道:夫人这样吩咐,我们做下人的听令就是,哪管那么多! 两侍卫闻言,也不再耽误,直奔院中 少夫人的叮嘱已没了意义,但府中主子们要逃往洛阳避灾,他们也得请示下,看看对少夫人是个什么安排。 行至院中,王氏已换上轻便衣裳,整装待发。 见到两侍卫前来报信,这才记起南月山上还有个透明人儿似的儿媳妇。她掐了掐眉心,不耐烦道:这有什么好问的,你们赶紧回去,将她接回来。 两侍卫面面相觑,看着外头已然转暗的天色:夫人,现在赶回去? 王氏一噎,低低埋怨了句真是个事精儿,又道:今日这趟她是赶不上了,明日一早,你们快马将她接来。让她跟着二房三房那些姨娘庶女的车队一起,前往洛阳。 说到这,王氏又吩咐身侧嬷嬷:你去二房和崔氏说一声,让她院里的车马明日晚些出发,等一等沈氏。 嬷嬷应诺,随着两位侍卫一起退下。 且说二房院里,听到长房嬷嬷的传话,崔氏恭顺应着:让嫂子放心,我自会安排好。 等嬷嬷一走,三娘子裴彤满脸不悦地从屏风后走出来:她可真是金贵,让两房等她一人。 崔氏乜她:我知你不喜她,但她明日随两房姨娘和庶女们一起走,又碍不着你我,你有什么好气的? 裴彤撇了撇唇,哼道:谁叫她乌鸦嘴!咱们闻喜本来太太平平,十年间没发过大水,她一念叨就发水了,可见她就是个扫把星,专门妨克人! 本来她六月底就要嫁去长安了,现下发了涝灾,举家逃去洛阳,锦绣坊的丝绸布帛都潮得发霉了,谁知还能否如期举行婚仪。 下一个黄道吉日,还要等十月呢! 崔氏忙着安排二房那堆庶务,也顾不上小女儿这点牢骚,摆手催道:你先去马车坐着吧,我和柳姨娘交代两句,也上车了。 裴彤不情不愿应诺,随婢子往前门走去。 行至二门,恰好见到一个下人脚下绊倒,扑通摔进半尺高的积水里,溅了满头满脸的水,又狼狈艰难地爬起。 裴彤眸光陡然一闪,脚步停下,转脸看向自己的贴身婢子秋熳,挑眉道:我若没记错,你和侍卫处一个姓孙的侍卫关系挺好? 秋熳也不知自家娘子怎么忽然问起这事,面露赧色:劳娘子垂问,奴婢和孙二哥已经在议亲了。 议亲了?裴彤眯了眯眼,又意味深长道:秋熳,你从小在我身边伺候,照理说,你本该随我嫁去长安的 秋熳一怔,有些摸不准她的意思,小心翼翼道:三娘子,奴婢与孙二哥的亲事,先前奴婢的娘已经禀过二夫人,二夫人也将奴婢从陪嫁侍婢里除去了。 t我是你的主子,还是我母亲是你的主子? 裴彤慢悠悠转着腕间的翡翠镯子,似笑非笑:我若一定要你陪嫁,你还能不去? 此话一出,秋熳脸色顿时灰白,战战兢兢就要跪下:三娘子,可是奴婢哪里伺候不周 裴彤一把将她拉起:瞧你吓的,我不过与你开个玩笑。 秋熳却是半点笑不出来,一双眼里含了泪,小心翼翼觑着裴彤。 我是那种棒打鸳鸯的人么? 裴彤拿起帕子,似温柔关切般,擦着秋熳眼角的泪:不过我已习惯了你的伺候,你要嫁人,我还真有些舍不得这样吧,你帮我个小忙,做成了,我亲自给你备一份厚重嫁妆,让你风风光光嫁给你那位孙二哥?若是做不成的话 秋熳诚惶诚恐:娘子有何事吩咐? 裴彤轻笑,俯身过去,低低耳语。 秋熳脸色陡然变了:三娘子,您这 小事而已。 第17章 裴彤拍拍她的肩,浅笑着转身:我在洛阳,等你佳讯。 【8】 【8】 这一夜,沈玉娇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好不容易熬到天光大亮,未等到两位侍卫回来,却等来静慈师太。 沈檀越,山下已有他县的流民往城内奔逃,若再耽误,城防关了城门,你怕也无法进城。 静慈师太手持旧佛珠,指着身后一位膀大腰圆的中年比丘尼:志贤会赶马,还会些拳脚功夫,我让她和思贤送你们回府。若你府上侍卫寻来,我让他们一路追你。 洪水尚未至闻喜境内,若叫流民涌进城中,必会造成城中百姓惶恐,关闭城门,并非没可能。 沈玉娇也知情势紧迫,顾不上繁文缛节,朝静慈师太一拜:有劳主持。 静慈师太双手合十:愿佛祖保佑沈檀越和府上一切平安。 八日前,从裴府来时是三辆马车,秩序俨然。 八日后,沈玉娇和四个婢子挤在一辆马车,仓皇离开。 志贤和思贤两位师傅,一人赶马,一人看路,俩人背后藏着一把柴刀一根铁棍。毕竟是一车女眷,若遇到什么歪心思的流民,也能有所防备。 山路已经被连日的雨水泡得泥泞不堪,雨天行路本就艰难,现下路况不佳,马车也愈发颠簸。 有个婢子颠得受不了,还捂着胸口,趴到车沿狠狠吐了。 再次坐回车厢,那婢子脸色发白,畏畏缩缩看向沈玉娇:娘子,奴婢失礼了 沈玉娇胸口也有些发闷反胃,见那婢子小心翼翼,挤出个宽慰笑意:无碍。 在崎岖山道颠簸了快一个时辰,车门外传来思贤小师傅的声音:沈檀越,咱们到官道了,接下来不会那么颠了。 沈玉娇心弦微松,几位婢子也都暗松口气,心下皆想着,马上就能回去了,等回到府里就万事大吉。 这念头还没起多久,忽的车身猛地一晃 啊!! 车内一干女眷都没坐稳,撞得东倒西歪。 沈玉娇也险些撞到车板,幸好白蘋及时扶着她:娘子,您还好么? 我没事。沈玉娇扶着鬓发,直身问着外头:出什么事了? 思贤小师傅掀开车帘,探进个光溜溜的脑袋,满脸郁色:大抵是刚才一路颠簸,车辙断了。 这话一出,车内婢子们都急了。 这怎么办啊? 怎的就这么倒霉,早不断晚不断,偏偏这时断了! 这龙王爷真是,就不能发发慈悲消停一会儿,别再落雨了么? 焦虑的情绪在车厢里蔓延,沈玉娇心道这大抵就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但事已至此,埋怨也无益,她看向思贤小师傅:你和智贤师傅可会修理车辙?如若不成,只能弃车,走回城里了。 走回去? 都说小家女不如世家婢,裴家这些婢子虽是当奴才的,但能在主子身边伺候的上等丫鬟,也都是穿金戴银,没吃过苦的。 现下听到自家娘子这话,众婢子都倒吸一口凉气,那可是三十里地啊! 这不得从白日走到天黑?十根脚指头都要走出血泡了! 四个婢子齐齐将期待目光投向思贤小师傅,小师傅窘迫摊手:智贤师姐会赶车会砍柴,但修车辙这个真不会。 那怎么办。绿檀哭丧着一张俏脸:难道真要走回去?人还没回府里,两条腿都要走断了。 沈玉娇也知走回去很辛苦,但当下这个情况,另一个选择 让智贤师傅回山,再驱辆马车下来,一来一回,至少要耗费两个半时辰。完了再从此处赶回城中,又要两个时辰 有这功夫,倒不如弃车,走回去算了。 天灾不等人,若是再在此耽误,天黑前回不了城,那才叫麻烦。 沈玉娇说着,身先士卒朝车外钻去,对思贤小师傅道:劳烦给我一套箬帽蓑衣。 思贤小师傅愣了一愣,才脆生生应道:好。 她跳下车,很快从车后拿来一套雨具。 沈玉娇道了声谢,自行穿戴起来。 车内婢子们见主子都换上雨具,一副决意走回去的模样,若是她们还忸怩不下车,倒显得她们这些做奴婢的比主子还娇贵,也纷纷下车。 唯独绿檀磨磨唧唧,不肯下来。 白蘋低低催道,绿檀,你快些。 绿檀看着白蘋那一沾地,就立刻被污泥染脏的绣鞋,生性好洁的她简直嫌弃得头皮发麻,嗔道:你别催我呀。 沈玉娇那边已穿戴齐整,宽大的箬帽和蓑衣将她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在昏暗光线里依旧明澈的水眸。 她知道自己在府中一向和气,倒纵得这些婢子也当她是个可以随意揉捏的面人儿。 深吸口气,她道:我数十下,再有延误者,就待在马车里,不必回府了。 娘、娘子!绿檀诧异。 十 九 第18章 八 女子一贯娇柔的嗓音好似也染上几分雨水的寒凉,待对上那双分外坚定的乌眸,绿檀心尖一颤,再不敢耽误,咬牙下了车。 见最后一个婢子也下了车,沈玉娇暗松口气,刚要与两位小师傅交代,前方忽的传来一阵哒哒疾响。 放眼望去,才见茫茫雨雾中,有两人疾驰而来。 离得近了,众人也认出他们身上的裴府装束,白蘋喜出望外:是陈侍卫和李侍卫回来了! 两位侍卫很快注意到道路边一干女眷,翻身下马,齐齐拜在沈玉娇身前:卑职来迟,还请娘子恕罪。 沈玉娇抬手:两位请起。 定睛再看,才发现两位侍卫里,有张面孔瞧着生,并非之前一直护送的李侍卫。 似是看出她的疑惑,那脸生的侍卫道:属下孙明,李侍卫昨夜吃坏肚子,腹疼难当,属下替他来接娘子。 沈玉娇恍然,也没再多问,抓紧将车辙断裂之事说了。 陈侍卫略作思索道:现下只能请娘子稍候些时辰,卑职快马上山,换辆马车来。 有马总比徒步上山要强,何况现下有侍卫在旁守着,多等些时辰也无妨。 沈玉娇正要应下,那位孙侍卫却道:卑职离府前,二房三房前往洛阳的车队已整装待发,现下两房人都等着娘子您一人依卑职所见,娘子既然连箬帽蓑衣都换上了,倒不如随卑职策马赶回,最是省时。 他这话说的不无道理,骑马总是比坐车更快。 只是这些婢子 沈玉娇扫过她们,白蘋知晓主子心善,忙道:娘子莫要担心,有李侍卫在,奴婢们晚些回府也没什么。倒是您,切莫误了去洛阳的车队。 娘子堂堂宗妇已经沦落到要与姨娘庶女们同行,若是再错过这趟,没准真的就被撂在闻喜,无人过问了。 沈玉娇也知不好让府中久等,再看不远处又一堆厚厚乌云飘来,咬了咬牙:事急从权,只能如此了。 本朝崇文也尚武,长安贵女大都会骑马。 与两位小师傅和李侍卫交代一番,沈玉娇便骑上李侍卫那匹枣红马,随孙侍卫先行离去。 骤雨疾风里,那两道身影如离弦之箭,很快便消失在雨帘里。 - 暴雨如鞭,猛烈落在箬笠上,劈啪作响。 约莫疾行了一炷香,沈玉娇渐渐发现不对劲,她勒紧缰绳,皱眉看向前方密林:孙侍卫,你是否走错了路,这好似不是回城的方向? 孙侍卫并未言语,而是调转马头,目光复杂地看向沈玉娇。 雨水虽模糊视线,沈玉娇依旧能从这沉默的注视里瞧出异样。 暴雨天,荒郊野外,孤男寡女,对方还有刀 沈玉娇心下惊恐又难以置信,裴府的侍卫都是家生子,祖祖辈辈、拖家带口都仰赖着河东裴氏而活,若有一人叛主,那便是全家连坐 是以沈玉娇从未想过,裴府的侍卫,竟会胆大包天到叛主! 孙侍卫,你这是什么意思?细白手指攥紧缰绳,沈玉娇尽量保持着冷静,明眸直视对立之t人:我乃裴氏宗妇,你岂敢放肆! 孙侍卫两道浓眉拧起,粗声粗气道:娘子,卑职无意冒犯你,只是迫不得已,奉命行事。 沉吟片刻,他从靴中抽出一柄匕首,驱马到沈玉娇身旁:与其让卑职动手,污了娘子的手。不如你下马,自行了断吧。 沈玉娇听他所言,再看他手中匕首,面色大变,愕然看他:奉命行事?奉谁的命? 孙侍卫偏头,避开那双无辜惊愕的眼眸,低声道:事已至此,娘子问这些还有何意义?您只需知道,裴府有人盼着您死,便是卑职今日不杀您,您回府也落不到好! 见那箬笠下的小脸霎时雪白,孙侍卫也有些不忍,叹息劝道:您是读过书的,应当知晓,德不配位,必有殃灾。您这宗妇之位,明里暗里,可碍了不知多少人的眼啊! 德不配位,必有殃灾。 这八个字犹如当头棒喝,重重敲在沈玉娇心头 她自然知晓,她以罪臣之女的身份嫁入裴氏属实高攀,原以为低调容忍、贤德大度,能换来一方容身之地。 万万没想到,裴府中人如此恨她,竟将她视作眼中钉心尖刺,欲处之而后快! 娘子,你莫要恨我,要恨就恨孙侍卫也知晓这位宗妇的悲惨身世,又叹一声:要恨就恨老天无眼,让你家道中落,无人可依 沈玉娇仍沉陷于裴家有人杀她的震惊之中,迟迟回不过神。 孙侍卫在旁耐心等了好一会儿,见雨势越大,终是没忍住,说了句卑职冒犯,一把将她从马背撤了下来。 猝不及防被拽,沈玉娇险些跌入泥里,头上的箬笠也啪嗒落地。 没了遮挡,她发髻凌乱,冰凉雨水暴虐拍打在她本就雪白的脸庞,愈发显得狼狈。 孙侍卫那边已然抽了匕首,朝她走近:既然娘子下不了手,那卑职就送您一程。 第19章 锋利匕首在雨水里泛起泠泠白光,沈玉娇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但也仅仅一步。 理智告诉她,这种情况,想从一个拳脚了得的侍卫手中逃离,毫无可能。 而多年教养和尊严,又让她做不出跪地乞饶的姿态。 诸般情绪在胸腔激荡,在那锋利刀尖即将伸向脖颈时,她掐紧手指,仰起脖子,眸光坚定:赴死可以,但你能否让我死得明白,到底是谁要害我! 哪怕她的鬓发和脸庞都被雨水淋得凌乱,那柔婉眉眼间的坚韧不屈,仍叫孙侍卫心头一凛。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面对刀尖,竟有这般冷静不迫的气度。 何况,她是这样无辜、善良、温柔。 方才山头分别时,她还不忘交代李侍卫好好照顾那些婢子,就连对那两个小尼姑,也是客气有礼,毫无轻慢。 再想府中那个三娘子,心若蛇蝎,骄纵蛮横 凭什么好人就得惨死,那等恶人就能逍遥法外,高枕无忧? 望着眼前近在咫尺的纤细脖颈,孙侍卫磨齿凿牙,几番挣扎,那举着匕首的手,终是放下 娘子,你走吧。 沈玉娇都感受到匕尖贴到肌肤的冰凉刺痛,陡然听到这句话,恍若做梦般。 你你肯放过我? 卑职虽是下人,却也明是非、知善恶。 孙侍卫面容严肃,朝后退了两步,朝沈玉娇躬身一拜:卑职虽不杀你,但这裴府,你也不能回了。 沈玉娇看着上一刻还要杀自己,下一刻又朝自己行礼的带刀侍卫,眸光遽然闪动。 静了几息,她哑声开口:我知道的。你愿饶我一命,我也不会恩将仇报,让你无法回去交差。何况 她被雨水淋得冰凉的嘴唇扯出一抹苦笑:已知府中有人不容我,我再回去,岂非自投罗网? 裴瑕不在府中,难道她能指望王氏给她撑腰做主? 或许要杀她的,正是王氏。 这念头一起,沈玉娇越想越觉得可能,毕竟不久前李侍卫还提起,是王氏吩咐他们今日来接。 是了。 整个裴家,除了王氏,还有谁能叫守卫如此听话?又有谁能比王氏,更怨恨她占了宗妇之位。 一切想明白后,沈玉娇从身到心感到一阵刺骨冷意,那阴寒冷意直冻得她骨头缝都打颤。 堂堂琅琊王氏嫡女、裴氏夫人,自小也是学诗书、习礼仪,怎会卑鄙狭隘到如此地步? 所谓王氏女,也不过如此! 沈玉娇为自己摊上这么个婆母而悲哀,亦为裴瑕从这么个妇人腹中出来而悲哀,心灰意冷之际,天边一道惊雷响起。 她吓了一跳,马儿也惊得抬蹄嘶鸣。 趁着天还没黑,娘子快逃吧。 孙侍卫将那把匕首递给沈玉娇:这把匕首您收着,许能用上。 沈玉娇看着那把匕首,问他:要杀我的,是夫人吗? 孙侍卫惊了一跳,却不敢答,只避开她的视线:娘子莫问了,除非你能找到郎君撑腰,否则你就算知道,也奈她不何。 他未过门的妻子还在三娘子身边伺候。 尽管他并不觉得在这混乱世道,沈玉娇一个弱女子能活着走出这片林子,或是等到裴瑕归来。但万一老天怜她,命不该绝,她卷土重来了呢。 届时三娘子知晓是他出卖她,那等毒妇必不会放过他和秋熳。 思及此处,孙侍卫冷下心肠,将匕首塞在沈玉娇手中:等娘子能自保时,再考虑这些吧。 说罢,他转过身,抽刀朝李侍卫那匹马,狠狠捅了两刀。 咴 马儿立刻鲜血迸溅,洒了孙侍卫一身,又嘶鸣着朝远处飞奔而去。 不等沈玉娇从这血腥场面反应过来,孙侍卫翻身上马,朝她拱手一拜:娘子保重,愿您能平安等到郎君归来。 苍茫天地间,暴雨滂沱,电闪雷鸣。 身无分文的沈玉娇手持匕首,站在原地,望着那远去的身影,一阵前所未有的孤寂与茫然从心头涌遍全身。 可悲的是,她甚至连哭都不知该从何哭起。 【9】 【9】 三日后,洛阳,裴宅。 此处府邸原是裴瑕之父裴茂当年任洛阳郡守的旧宅,后来裴茂病逝,王氏便带着五岁幼子回了闻喜老家,这宅子便由几名老仆打理着。每逢秋日,王氏会回来小住一两月,追忆亡夫与往昔岁月。 只是往年都是香车宝马从从容容地来,今年却是轻装简行急慌慌来逃灾。 载着二房三房那些姨娘庶女的车队甫一到达,二房柳姨娘就领着孙李两位侍卫,火急火燎赶到崔氏面。 待听到沈玉娇下落不明,崔氏险些从椅上摔跤,脸都白了:遇见流匪,惊马跑了?你们这群蠢货,连接个人都接不来,府里养你们有什么用! 柳姨娘缩着肩膀站在一旁,唯唯诺诺道:娘子,妾身可是听了您的吩咐,老实在府里等了的。 言下之意,这事怪不着她。 跪在地上的两位侍卫,俯首叩地:还请二夫人明鉴,林中突遇流匪,他们七八号人,卑职已竭力应战,然双拳实在难敌众手,娘子的马又惊跑了。卑职寻到天黑,也没寻到娘子身影,也不知她是逃出生天,还是 第20章 孙侍卫嗓音透着悲恸:已落入流匪手中,生死不明。 崔氏听得此言,再看孙侍卫带来的那件血衣,心下凉了大半截。 沈玉娇要是死了,反倒好了。 倘若没死,一个容貌昳丽的弱女子,落入流匪手中那还不如死了! 柳姨娘见崔氏迟迟不语,心下惴惴,轻唤道:娘子,这事可要和大夫人禀报一声? 禀报,当然要禀报。 可该如何禀报 毕竟王氏离府前,可是将接人的差事交给她安排的。 就在崔氏心焦意乱时,门外婢子禀报:三娘子来了。 崔氏正烦闷着,见裴彤一袭鲜亮的石榴裙晃到眼前,语气也有些不耐:你不在屋里待着,跑来这做什么?秋熳,扶你家娘子回去,别在这儿裹乱。 母亲,您这是怎么了?裴彤软着嗓音,走到崔氏身边:谁招您不快了? 崔氏沉脸不语。 裴彤慢悠悠往下扫了眼,待看到孙侍卫手边放着的那件血衣,以及柳姨娘那副有苦难言的憋屈模样,眼底掠过一抹了然。 看来这桩差事,是办成了。 她尽量压下嘴角弧度,故作惊讶地叫出声:啊呀,这是出什么事了?柳姨娘,你来说说。 柳姨娘觑了崔氏一眼,见她并未阻拦,这才将事情经过又说了一遍。 裴彤满脸诧异,少倾,摇头叹气:没想到阿嫂竟遇到这种祸事,真是唉,时运不济。 话音落下,察觉到崔氏落在脸上的打量目光,裴彤眼波轻闪,忙挽住崔氏的手:母亲,这样大的事,得赶紧和伯母禀报才是。 崔氏拧着眉头:你伯母将此事嘱托给我,现下人没带回来,我哪有颜面去见她? 对王氏这位长房长嫂,崔氏是打心眼里敬畏t,这会儿王氏交代的事没办成,她真是寻死的心都有。 裴彤却不以为意:这怎么能怪您?您交代两房的车马等阿嫂,难道柳姨娘没等么?府上难道没安排侍卫一早去接么?谁也不知车辙会坏,路上又遇流匪要我说,时也命也,老天爷该她命中有此一劫,又怎能怪到旁人? 一旁的柳姨娘闻言,忙不迭附和:是是是,三娘子说得极是,要怪就那伙天煞的流匪,实在怪不到我们二房啊。 崔氏抓着黄花梨木的交椅扶手,一张容长脸紧皱着,愈发显得严肃刻薄。 良久,她才叹道:这样大的事,瞒也瞒不住,还是早些告知夫人,看她有何对策罢。 她扫过柳姨娘以及地上跪着的两位侍卫:你们跟着我一道去夫人院里,刚才与我交代的话,再事无巨细和夫人交代一遍! 是柳姨娘和两位侍卫战战兢兢应道。 崔氏提步朝外,见裴彤也跟上来,不禁蹙眉:这儿哪有你的事,回屋待着去。 裴彤眼珠转了转,撒着娇上前:母亲,您就让我一块儿去吧,若是伯母要怪您,女儿也能帮您说两句好话嘛。 崔氏迟疑片刻,终是抵不过裴彤撒娇卖痴,还是将人带上了。 二房一干人乌泱泱赶去正院时,王氏尚在午憩。 被嬷嬷唤醒时,她支着昏涨的额头,心头还萦着几分不虞。 待梳妆换衣,端坐堂前,听到崔氏等人将沈玉娇落难之事说了,那点混沌困意顿时烟消云散,只剩下满腔惊愕。 堂堂裴氏宗妇,路遇流匪,下落不明? 废物,你们这群吃干饭的废物! 上好的汝窑杯盏狠狠砸在团花地毯上,迸开的瓷片四分五裂,吓得屋内其他婢女和柳姨娘连忙跪下,齐齐呼道:夫人恕罪。 到底是主持中馈多年的主母,王氏发起怒来,威严沉重,不容小觑。 崔氏也吓得膝盖发软,要不是裴彤扶着她,她怕是也忍不住跪下。强压下心头惧意,崔氏小声问道:阿嫂,现下现下该怎么办? 王氏冷冷瞥了她一眼,并未言语,而是睇向地上那两个侍卫,尤其是孙侍卫:你,抬起头来。 孙侍卫背脊发僵地抬起头:夫夫人 王氏眯眸,凝了他片刻,忽而扭脸问身侧嬷嬷:前几日,从南月山回来复命的两人之中,可有他? 此话一出,孙侍卫面色发青,下意识往裴彤那边瞄了眼。 裴彤也屏住呼吸,面上极力维持着不动声色。 长房嬷嬷看了孙侍卫好几眼,摇头:上回来复命的,不是这个。 回夫人,先前奉命接应娘子的陈雄,吃坏了肚子,突发腹痛,是以让卑职替了他。孙侍卫惶恐答道。 突发腹痛?王氏一双凤眸眯得更深:早不吃坏,晚不吃坏,偏偏那档口吃坏肚子? 霎时间,屋内气氛变得僵凝。 王氏定定盯着孙侍卫,见他闪烁其词,眼神又直往崔氏母女那边瞥去。 她长在世家深宅,又把持中馈多年,什么鬼蜮伎俩没见过,登时猜到必有内情 第21章 你们都退下。 王氏给身侧嬷嬷一个眼色,又看向崔氏母女,神情冷淡:你们留下。 崔氏母女身形顿住,尤其是裴彤,在王氏那双冰雪般冷冽的注视下,犹如照妖镜下无处遁形的妖精,从里到外看得彻底。 难道伯母知道了什么? 裴彤心跳猛烈,挽着崔氏的手也不禁收紧,直勒得崔氏皱眉,低头唤她:彤儿? 裴彤陡然恍神,挤出一抹笑:没没事。 长房嬷嬷很快带着其他人退下,方才还人满为患的厅堂,顿时清冷阒静。 那份好似格外漫长的静谧让裴彤如芒在背,到底没忍住,佯装迷惘唤道:伯母,可要派人再回闻喜找一找?万一能找回来 找回来?你不是盼着她死在外头么。 见裴彤勃然变了的脸色,王氏冷笑,凤眸如矩般乜向她:彤儿,我竟不知你如此心狠手辣,胆大包天! 嫂子,您这是什么意思?崔氏脸色灰白:这和我家彤儿有什么关系? 伯母。裴彤也委屈低唤:您是否误会了彤儿 王氏眉眼间讥讽更甚,而后抬手重重拍了下桌子:事到如今,你还不说实话?是要将那个孙侍卫叫进来,当着你们娘俩的面盘问个清楚吗!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裴彤知道再要装傻,无疑是火烧浇油,叫王氏更怒。 王氏既屏退旁人才来质问,说明她还是顾及情分,给她留了几分面子的。 心思飞快转了几转,裴彤当即跪在王氏面前,含泪仰脸:伯母消消气,是彤儿不对,指使孙明害了那沈玉娇可是彤儿这样做,都是为了伯母、为了六哥、为了咱们裴氏啊! 一旁的崔氏已被自家女儿这番话给震懵了:彤儿,你在胡说些什么 上座的王氏则是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居高临下睥睨着哭得梨花带雨的裴彤,冷嗤一声:你心黑手辣害了沈氏,现下反过来说是为了我和你六哥,为了裴氏?实在是荒谬! 裴彤却是一脸悲愤不甘,扯着王氏的裙摆,含泪哽咽道:难道伯母真的愿意让那样一个罪臣之女做您的儿媳,做我们河东裴氏的宗妇吗? 见王氏神情微凝,裴彤受到鼓舞般接着道:六哥是何等人才,以他的仪表才华,长安城哪家贵女求不到?莫说世家公卿,便是郡主公主,也不在话下!年初王郎来府里拜见您,您是亲耳听到的,他说六哥那篇《山间杂记》风靡长安,不单单是郎君们喜欢,就连贵女们也都争相拜读。他还说寿安公主殿下仰慕六哥才华许久,六哥所作诗集,她爱不释手,还当众放言要论才高举世者,非河东裴郎莫属这是何等的赞誉! 寿安殿下年方二八,尚未婚配,她又是二殿下的胞妹。此番六哥随二殿下出征平叛,若能大胜归来,圣上定有嘉奖若是圣上知晓六哥年纪轻轻成了鳏夫,没准能给六哥赐下一门好婚事 说到此处,裴彤双眼发光,热切望向王氏:哪怕不能尚公主,随便哪个新妇,家世都强过那沈玉娇百倍千倍!伯母,六哥注定是要在朝堂有番大作为的,若能有个贤内助和得力的岳家,岂不是如虎添翼,锦上添花? 这番话字字句句,皆叩进王氏的心坎里。 她自是盼着一向引以为傲的儿子能带领裴氏全族更为煊赫,而那沈氏女,于裴瑕而言,就是块污点 倘若裴瑕入仕为官,朝中同僚见他娶了个罪臣之女,面上不说,背后必然耻笑。 且那沈徽营造的圣华塔,是给先太后庆贺冥诞的,皇帝一片孝心塌成废墟,心头难保不怨。若是见到裴瑕,想到他的妻子就是那沈徽之女,没准连带着看裴瑕也不顺眼 王氏越想越觉得,是那沈氏女福薄,嫁进了裴家又怎样,坐不稳宗妇之位,无法服众,又怪得了谁。 她沉吟不语,裴彤心知这把自己是赌对了,抹了把眼泪,委屈道:彤儿身为裴家女,自然一心以家族利益为重。伯母又一向待彤儿不薄,彤儿这才想着,您仁慈宽厚下不了手,那干脆就让我来当这恶人,替您解决那个麻烦倘若伯母要怪罪,那彤儿也认了,彤儿给您磕头赔罪 她说着,真就砰砰砰地朝地上磕起来。 崔氏这会儿也回过神,虽觉女儿此事做得太过狠辣,但到底心疼女儿,也连忙跪在王氏面前,哭着哀求:嫂子,彤儿这孩子是您看着长大的,她虽行事鲁莽了些,可她一颗心是向着您、向着裴氏的啊。总归现下六郎在外,不知这些事,您就当沈氏是死在了流匪手下,睁一只眼闭只眼将此事揭过吧 见王氏仍是不语,崔氏又泪眼汪汪提醒道:彤儿到底是我们裴氏的娘子,又与您的内侄儿即将成婚,说到底咱们才是一家人,又何必为了个沈氏,自家生出龃龉况且日后六郎若真能尚公主,您当上公主的婆母,成了皇亲国戚,那可是光耀门楣的喜事!这小小沈氏女,又算得了什么? 第22章 二房母女俩你一言我一语地在地哭求,直吵得王氏额心涨痛。 良久,她皱眉斥道:行了,都住嘴! 崔氏母女霎时噤声。 王氏长指轻敲着桌面,一下又一下,半晌才停下。 事已至此她沉着脸道:无论她现下是死是活,也只能当她是死了。 崔氏和裴彤即刻也明白了王氏的意思。 一个妇人孤身流落在外,便是寻回来,也不清白了,断然不能再担任这个宗妇,否则裴氏女眷的名声都要被她拖累,整个河东裴氏都面上无光。 又一阵沉t吟后,王氏厉色看向跪地的母女俩:这件事你们俩给我烂在肚子里,以后无论谁问起,那沈氏都是被流匪追杀,坠河而亡,你们可记清楚了? 崔氏和裴彤对视一眼,连忙颔首:是是是,记清楚了! 虽说王氏愿意将此事揭过,但对裴彤这次的胆大妄为也深有不满,严令崔氏将裴彤带回去禁足,并罚抄百篇《裴氏家规》,以示惩戒。 待到崔氏母女退下,长房嬷嬷垂首入内。 她跟在王氏几十年,王氏有事也不瞒她,冷着脸将裴彤的作为说了。 那嬷嬷早先也猜出几分,现下亲耳听到,仍觉骇人:没想到三娘子年纪轻轻,竟如此狠辣。不过她此番出手,也算替夫人您除了块心病。 我之前也是小瞧了她。王氏哼道:原以为她就是脾气娇蛮些,未曾想到却是个心大的。 嬷嬷绕到王氏身后,替她捶背:她也是为了您,为了裴氏 她那些鬼话,你也信? 王氏冷笑一声:她是为了她那未来夫婿呢。呵,人还没嫁过去,就开始为日后盘算了。 嬷嬷不解,王氏启唇淡淡道:我那内侄儿,是二殿下的伴读,现下亦在吏部当值。 如今长安城里,二殿下和三殿下分庭抗礼,若是二殿下能得裴瑕辅佐,更是如虎添翼 待他日二殿下御极,裴彤的夫婿王焕闻作为二殿下的嫡脉近臣,还愁没有锦绣前程? 嬷嬷低头琢磨了好一会儿,才弄清裴彤这些弯弯绕绕的心思,愈发感慨:未料二爷和二夫人那对没头脑的蠢货,竟生出个满是心眼子的女儿。 王氏扯唇:只要她心向着裴氏和王氏,不怕她心眼子多。但日后她的动向,还是得多盯着些,以防她又做出什么胆大包天之事。 嬷嬷应了声,稍顿,又问:那沈氏娘子 想到沈氏,王氏心间也一阵复杂。 照说除了这块心病,她应当高兴。但想到沈氏平日做小伏低,安分乖觉,又觉得年纪轻轻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没了,是有几分惋惜。 看来如崔氏所说,她命苦福薄,没有享福的命。王氏摆摆手,叹道:日后守真身居高位,有了权柄,我也不拦着他替沈家翻案,或是将她父兄调离岭南也不枉她和守真夫妻一场了。 - 洛阳城外,愁云惨淡,大批衣衫褴褛的流民拖家带口,艰难而缓慢地朝城门走去。 流民队伍里,有一户男人拖着辆破旧板车,车上除了一堆打着补丁的包袱,便坐着位瘦小的老妇和一位大肚孕妇,而在板车后,有一身形瘦小,穿着粗布短打的小郎君,正咬着牙,吭哧吭哧在后面推车。 车上那白发老妇时不时回头,看向那矮小的郎君:你能成不?不成的话,就别推了。 能成,能成!脸上抹着煤炭的小郎君急急应着,一双水洗般的明眸满是恳切:老菩萨莫要担心,我就是瞧着瘦,力气很足的。 陶老太闻言,叹了口气,心道你个娇滴滴的小娘子能有什么力气,不过是怕自家将她撂下,这才咬紧牙关,硬是从闻喜一路推车到洛阳。 想起十日前,刚在官道遇上这小娘子,她犹如一只雨雾里迷失的小鹿,站在官道上失魂落魄。 那时天色昏朦,自家大郎还当是见了鬼,差点拿棒子上前冲打她。 等离得近了,才发现是个涂满污泥的小娘子。 她紧紧握着一把匕首,满脸警惕,后来大抵是瞧见车上有老妇和孕妇,这才放下戒备,说是从东阳乡逃难来的,和家人失散了。 见她可怜,陶老太予了她一块饼子。 没想到这小娘子吃了饼,就一直跟在他们车后,像个小尾巴似的,再也甩不脱。 后来只要车一停下,这小娘子主动上前,又是替陶老太和陶家媳妇捶背捏腿,又是替陶大郎推车搬行李,手脚勤快,嘴巴又甜,渐渐地,陶家也就默许让她跟着一起逃荒。 左右这小娘子吃得不多,每天两块饼子就打发了。 为了行路方便,这小娘子换上陶大郎的旧衣,又戴起帽子,抹黑了脸,扮作小郎君的模样。 一路上有人问起,就说她是陶大郎的弟弟,陶玉郎。 现下这一家人辛苦跋涉而来,眼见洛阳城门就在不远,却见一队声势浩荡的仪仗吹吹打打地迎面而来。 沉沉乌云之下,白幡飘扬,哀声不断,是在治丧。 那冗长队伍和隆重排场,一看就非富即贵,逃荒的百姓们纷纷退到两边,自觉给这家让出道来。 第23章 这是城内哪家办丧事啊?这么大的排场? 不知道啊,瞧着这仪仗,不是官家就是富户 哎呀,那旗上飘的可是裴字? 瞧着好像是,也不知是哪个裴家。 百姓们小声议论着,等到那送丧的队伍近了,有人壮着胆子,问着队尾那些打杂的:这是府上哪位过世了? 打杂的小厮腰系缟色带子,面上却无半分丧事的悲哀:是我们府上的少夫人,唉,命不好,逃荒的时候遇上流匪,不慎坠入河里没了。 又打听了几句,得知是河东裴氏的少夫人,去岁刚成婚,今年就死于非命,道路两旁的百姓也唏嘘不已。 可真是红颜薄命,怎么就遭了这样的祸事? 我先前听说过,她原本也是官家小姐,后来家里遭了难,裴家宗子也不嫌弃她,还是将她迎进门了。 竟还有这事?啧,看来真是个压不住福的。 不过这裴家可真是高义,如今世道这么乱,竟然还给她风光大葬。 可不是吗?刚才那小哥不是说了,这是要葬去邙山呢。邙山可是块风水宝地,葬得都是些帝王将相、世家大族咧! 陶大郎站在旁边听了一耳朵,也点头附和:可不是嘛,像我们这些贱民,死后能有一口薄棺,就已是幸事了。 陶家媳妇翠兰听得这话,忙瞪了眼自家郎君:呸呸呸,说这种不吉利的话作甚。 陶大郎惧内,讪笑一下,顺着媳妇的意思,扭头连呸三声。 翠兰这才满意,转过脸见沈玉娇神色怔怔地盯着那远去的丧仪队伍,皱了皱眉,轻唤着:玉郎,那种东西有什么好看的,你还抻长个脖子巴巴地看?快别看了,莫沾了晦气! 晦气么。 沈玉娇双眼放空,心下也缺了块似的,空空荡荡,阵阵发寒。 那口华丽的雕花楠木棺材里装的是河东裴氏的少夫人,那此刻站在路边的自己,又是谁呢? 【10】 【10】/ 哀乐渐行渐远,沈玉娇踩着散落一地的白色纸钱,行尸走肉般推着板车朝城门走去。 十日前被撂在林间时,她心头还残留着一丝侥幸,或许此事与王氏无关,而是族中其他人所为。 然而今日亲眼看到这场仓促又隆重的丧仪,那最后一丝侥幸也消失殆尽 若非王氏同意,怎会才短短十日,就迫不及待对外宣称裴氏宗妇已殁。 那棺材里装着的到底是不是她沈玉娇,王氏难道真认不出? 无非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盼着她真死了吧。 若说在这之前,沈玉娇还想着逃去淮南寻裴瑕,毕竟以那人公正不阿、是非分明的性情,知晓她被奸人所害,定会替她做主,严惩恶人。 可现下确定王氏就是幕后黑手,沈玉娇忽然迷茫了。 真的要去找裴瑕么? 他是君子不错,可孝与义两相抉择,他会为了这个才相处半年的妻子,去忤逆生他养他的母亲吗? 就算他真的为了她忤逆王氏,夫妻间隔着这样一层龃龉,还能当做若无其事,相敬如宾么? 这世道对女子本就苛刻,一个被婆母厌弃、又惹得丈夫忤逆婆母的妇人,又有何颜面继续当裴氏宗妇,日后又该如何在裴氏自处? 种种忧虑如一团剪不断理还乱的麻线,叫沈玉娇眼酸鼻涩,心力交瘁。 然而,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 她这边本就茫然无措,好不容易随着一干难民走到洛阳城门,司阍官兵[2]便手持长矛,拦在城门前宣告:郡守有令,非洛阳籍贯不可入内。有进城投亲者,需城内亲属持所在里坊坊长出具的探亲令,亲自来城门领人!未有亲属者,速速离去,莫要在城门前徘徊聚众,违者以扰乱治安之罪,杖二十,罚银二钱! 话音方落,从各乡县逃来的百姓都炸开了锅。 这儿不让进,那儿也不让进,我们难道不是大梁的子民么?你们这群当官的只知关门自保,将我们这些百姓视作猪狗草芥,到底还有没有王法天理了! 就是啊,要不是家乡被水淹了,俺们何至于背井离乡,来到外地求活路! 大老爷,求求你们行行好,让我们进去吧!我爹还病着,赶着进城抓药吃哩! 是啊,t我们全家五口,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求求你们,让我们进去买些吃食,给个活路吧 城门前的流民们身形岣嵝,一张张面黄肌瘦的脸上都写满哀求。 那些司阍官兵也有所动容,但想到上峰的命令,仍是握紧手中长矛,冷声道:上令不可违,在城内有亲属的,速速去一旁登记,等着亲属来认领。没有亲属的,赶紧去别处,莫要在此聚集! 流民们闻言,面面相觑,皆不舍得离去。 有一个汉子脾气暴,红着眼睛冲上前去:我跟你们这些不讲理的狗官拼了! 还没冲过去,就被长矛扎穿大腿,顿时惨叫一声,重倒在地。 为首官兵冷着脸,朝其他百姓厉声道:违令擅闯城门者,下场犹如此人! 第24章 爹爹! 大郎! 大汉的家眷,一位瘦小妇人和两个半大的孩子,哭喊着扑上前。 沈玉娇看着那妻哭儿喊的场面,恍然回到去年初秋,押送的官兵欺辱她的嫂嫂,那时她也是这般无助地呼喊。 在这弱肉强食的世道,眼泪最是无益。 眨了眨干涩的眼眶,她问板车前头的陶大郎:大哥,现下该怎么办? 陶大郎也是满脸愁容,再看车上的老娘和孕妻,他是家中唯一男丁,万万不敢冒险冲关。 小郎君,你在洛阳城里可有亲友?他问。 沈玉娇怔了一瞬,摇头:没有。 那城内的哪是亲友,分明都是盼着她死的蛇蝎豺狼。 唉,你也没亲友,我们也没有陶大郎望向眼前那座高大巍峨的洛阳城门,疲倦眼中写满无奈:只能继续往前逃,看哪座城池愿意给我们这些难民一方容身之所了。 谁叫老天爷不开眼,偏让他们无家可归了呢。 当日夜里,在野外和其他流民聚在一起烤火时,沈玉娇看着陶大郎摸着翠兰的肚子,夫妻俩苦中作乐聊起孩子降生后的事,不由想到自家兄嫂。 年初岭南来信,兄长在信上说阿嫂生了个胖小子,取名为文瑾,和侄女文瑜,凑一对瑾瑜。 算算日子,小侄儿现下也有半岁了,不知道他长得像兄长,还是更像嫂嫂。 阿瑜那爱哭的小女娃,在那偏远潮湿的岭南可还会哭闹? 还有父亲和母亲,他们身体如何? 家书上他们都说一切安好,可沈玉娇知道他们的脾性,定是报喜不报忧。 尽管有裴瑕上下打点,但他们到底是服役的罪奴,又能过得多轻松呢? 想到远在千里之外的亲人,沈玉娇抱膝坐在火堆前,忍不住红了眼眶。 她真的好想家,好想父亲母亲、阿兄阿嫂 忽的,一个大饼颤巍巍递到眼前,火光下照得黄澄澄的,看上去格外香酥。 沈玉娇微怔,抬眼望去,就见陶老太那张皱巴巴的脸庞在火光下泛着暖色:孩子,想家了? 不等她答,陶老太将那饼往她眼前送了送:吃吧。 老菩萨沈玉娇吸了吸鼻子,嗓音微哽:可我我白天已经吃过两个,不能再吃了。 嗐,何必计较那么多。 陶老太见她如此实诚,轻笑道:吃吧吃吧,肚子吃饱了,心就没那么空,也不会难过了。 看着那块不由分说塞在手中的烙饼,沈玉娇心头五味杂陈。 十日前被人用匕首抵着喉咙时,她都未曾掉过一滴泪,现下低着头,咬了第一口饼,晶莹的泪珠儿不受控制啪嗒就落了下来。 哎唷,吃个饼怎么就哭了呢?陶老太忙拍着她的肩:乖儿莫哭,这么晚哭,当心把狼招来。 听到这哄孩子般的口吻,沈玉娇心头既暖又酸涩,抬袖抹了把眼泪,她抽噎道:老菩萨莫担心,我只是只是觉得这个饼,太好吃了 陶老太望着眼前这张虽然涂了煤灰,却依旧能瞧出秀丽轮廓的小脸,初见时她那穿戴和绣鞋,就知她是个富贵人家出身的小娘子。 想来和家里走散之前,也是被家里人千娇万宠的,什么珍馐美食没吃过?如今吃一块粗面烙的饼子,都能欢喜地落下泪来,真是可怜见的。 既然觉得好吃,那就把它吃光。陶老太怜惜望着她:咱们能遇上,也是缘分一场,吃几块饼子不妨事的。 沈玉娇强忍着泪意,朝陶老太笑:多谢老菩萨。 陶老太被这一声声老菩萨叫得也绽开笑颜:你这小嘴甜的,我猜你家长辈肯定很疼你。 她这样说,又叫沈玉娇想起前些年逝去的祖父母。 两位长辈待她说是如珠如宝也不为过,她至今还记得幼时,身为丞相的祖父,在外公正严明,不苟言笑,回到家中,就笑着把她背起,喊着:带我们娇娇儿骑大马咯! 忆起往事,沈玉娇眸底也泛起脉脉暖色,轻声应道:是,我家长辈都蔼然可亲,很是疼我。 一旁的翠兰好奇问:小玉郎,那你别处还有亲戚吗? 沈玉娇拿着饼,噎了下。 陶老太和陶大郎见状,都朝翠兰皱眉:问这个做什么? 翠兰也意识到这话好似有点甩开她的意思,忙红着脸摆手:小玉郎,你别多想,我就是随口问问,随口问问 沈玉娇也知自己不能一辈子赖着陶家人,何况,在这世上她还有亲人尚存。 捏着那块饼,她眸光清明,莞尔浅笑:我有至亲在岭南,我打算去那寻他们。 她想通了,与其去找裴瑕,陷他于孝义两难全的窘境,倒不如忘记前尘往事,就当那个嫁入裴家的沈氏玉娘真的死了。 用她一条命,还裴瑕对她、对她家人的那些恩,从此夫妻两别,再不相欠! 想明白这点,她忽觉心胸豁然,拨云睹日般,不再那么阴暗茫然。 第25章 陶家人则是惊愕:岭南?那可是个虫瘴横生的地方,何况那儿距咱们这可有千里之遥! 纵是有千里之遥,家人在那,又有何惧。 沈玉娇朝陶家人露出个豁达笑容: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1] 陶家人皆是大字不识的平民,自也不懂她这句诗,但见她提起家人那满眼灿烂笑意,也都能理解,毕竟还有什么比和家人团聚更重要的事呢? 行,那你随我们南下。若是我们寻到地方安定下来,还有富余,就给你备些干粮清水 陶大郎望向沈玉娇,言语间满是一位兄长对小妹的关切:再之后的路,就靠你自己一个人走了! - 五百里外,淮南地界。 朝廷军与叛贼张英的军队,隔着一条烟波浩渺的淮河,遥遥对望。 夜色笼罩下的军营,燃起一簇簇篝火,士兵们围坐在火边,喝酒吃肉,谈天说笑。 裴瑕坐在河边,一袭白袍,哪怕独处,坐姿仍是端正,肩背笔挺,风姿卓然。 二皇子司马缙寻来时,就见河边那年轻郎君宛若才落凡尘的谪仙人,月色和火光交相辉映,洒落他的袍袖,而他只静静望着眼前波涛流动的河水,漆黑的眸光幽远深邃,让人捉摸不透。 司马缙本无意惊扰,但才走两步,那人便回首看来。 二殿下。裴瑕起身行礼。 坐下坐下。司马缙忙抬手示意:此处又无外人,守真不必多礼。 饶是这样说了,裴瑕仍是行了挹礼,神色平淡:殿下寻臣有事? 并无要事。司马缙走上前,他生在皇家,自有一派天家气度,但看向裴瑕的目光却是格外和气:只是没在帐中见到你,一问副将,才知你来河边了。 行至身畔,他看了身侧这位清贵端方的贤才两眼,才缓声问:守真瞧着似有心事? 裴瑕薄唇轻抿,并未立刻作答,倒是广袖之下的长指不觉拢紧,将掌心那块平安玉扣攥得更紧。 须臾,才淡声道:有劳殿下挂怀,许是帐中酒气太重,忽觉有些胸闷,便出来透口气。 司马缙听他所言,一脸了然道:我知守真是克己守礼的君子,或许看不惯帐中那些粗野的将军们饮酒狎妓,但将士们白日在刀尖舔血,夜里放纵些也是人之常情。 提起帐中那些寻欢作乐的场面,裴瑕浓眉微不可察地皱了下。 不过很快,又恢复一贯淡漠:殿下所言,臣知晓。 司马缙若有所思看他一眼,刚想与他聊些朝堂之事,还未开口,忽然有探子匆匆跑来:殿下!急报,急报! 那传信的探子千里奔袭,连口水都没喝,直接单膝跪地,于司马缙身前呈上书简:长安十万火急信函,请殿下速览。 此时传来急报,河边二人皆是一凛。 司马缙急急拆了那书简,待看完信上所言,两道浓眉皱成死结般。 裴瑕唤道:殿下? 黄河水患,堤决堰破,良田覆灭,流民不计其数。司马缙神色肃穆,边说边将那书简递给裴瑕,户部已从国库拨银万两赈t灾,后续可能还要不少银钱修建堤坝、恢复民生,是以军费吃紧,父皇命我们速战速决,不可再作拖延。 裴瑕看着信中所书,清阔眉宇也沉下来。 父皇远在长安,压根不清楚战前情况。是我们不愿速战速决么?分明是张英那老贼,据守城内,缩头王八似的与我们耗着! 提到张英,司马缙恨得咬牙,可偏偏那老贼所占城池,易守难攻,又有这条淮河作为天然防护,实在叫他们无计可施。 与司马缙关注之处不同,裴瑕看着急报上黄河水患流民不计其数,胸口那阵窒闷再度袭来。 守真,你脸色怎么这么差?司马缙以为他是看到那速战速决倍感压力,宽慰道:父皇虽说速战速决,但军中粮饷还能撑上半个月。实在不行,从金陵或湖广调一些来,也能撑上一阵。 多谢殿下关怀,臣并无大碍。 裴瑕稍敛神色,又朝司马缙拱手:若无他事,容臣先回帐中,思索应敌之策。 司马缙本想说也不急这么一时半会儿,但看他眸色深沉,到嘴边的话也变成:成,那你去吧。 裴瑕抬手挹礼:臣先告退。 望着那道离去的清隽背影,司马缙负手站在河边,心下感慨,这等风姿,难怪能惹得长安一干小娘子芳心大动,就连自家妹子也成日捧着他的文集爱不释手。 只可惜使君已有妇,有缘也无分了。 深青色营帐之内,一豆油灯照亮半张桌案。 案前的男人手持墨笔,手边那张宣纸已笔走龙蛇、铁画银钩,密密载满对家乡涝灾的忧思牵挂。 言已至此,已可落笔封口。 然而看到桌边那块笼在黄澄澄烛光下的洁白玉璧,离家之前,那张匆忙赶来送平安扣的酡红小脸不觉浮现眼前,宛若昨日。 裴瑕垂眸,缓缓落笔:「问玉娘安」 第26章 一滴墨汁忽的落在纸上,不偏不倚洇污那个安字。 裴瑕眉心一跳,再看手边那块玉璧,凤眸轻眯。 但凡有灾,河道官会第一时刻告知官府与世家,她有母亲和族中亲眷看顾着,应当是安然无事。 思及此处,他将那洇湿的一行划掉,重新落笔 「顺颂时祺,并颂娘子妆安。」 【11】 【11】/ 六月中旬,阴云密布,亳州城外,一间荒废茅草屋内。 翠兰姐,你再撑一会儿,就快出来了! 不成了,小玉郎,我怕是撑不过了 躺在枯草上的妇人气息奄奄,身子极瘦,高高挺起的肚子仿佛能把她的腰给压垮,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庞布满了涔涔冷汗,两条腿颤抖地撇开,身下满是黏腻的血污。 听得她呻/吟的声音愈发虚弱,跪坐在她腿间的沈玉娇眼眶发红,也顾不上翠兰已染上疫病,伸手掐向她的人中:翠兰姐,你不能就这样睡过去,再撑一会儿吧,求求你了你想想陶阿婆和陶大哥,他们多期待你腹中的孩子啊,你要是就这样过去了,他们泉下若有知,也死不瞑目 那场犹如噩梦般的暴雨终于在五月底停歇,然而洪水已势不可挡,河洛大地上百座堤堰溃坝,数丈高的洪水裹挟着泥沙树木,横扫黄河两岸,所到之处,屋舍尽毁,饿殍遍野,腐尸满道。 古语云,大灾之后必有大疫。 背井离乡的流民们还没寻到一方安身之处,可怕的瘟疫就来势汹汹地蔓延开来,先是带走了年迈体弱的陶老太,没两日,陶大郎也染上疫病。 知道自己染病后,为了给妻儿多换些银钱保障,陶大郎悄悄求着沈玉娇帮忙,陪他去一趟病坊 所谓病坊,是梁郡当地官府为防瘟疫蔓延,给染疫流民所设的收容所。凡染疫者,自愿进入官府腾出的病坊,家属可得三袋地瓜干和一袋干粮。染疫者私瞒不报者,若能检举,检举者亦可得两袋地瓜干。 这病坊名头叫着好听,给染疫者治病,实则是将染疫者收拢在一起,统一处理。 玉郎,这三袋地瓜干和干粮,你回去路上可千万藏好了,别被人抢了。 在病坊隔着栅栏分别时,陶大郎已面色灰青,深陷的眼窝里那两只眼珠依旧明亮,满是对妻儿的担忧与不舍:你告诉翠兰,让她好好把孩子生下来,这辈子我没办法照顾他们娘俩了,若有下辈子下辈子我给她做牛做马,还了这辈子欠她的。她日后要是遇见合适的男人,不嫌弃她带着娃儿,改嫁了我也不怨她! 见沈玉娇应下,那身量不高却忠厚老实的男人又隔着栅栏,朝沈玉娇跪下磕了三个头:玉郎,我知你是个善心人,日后就拜托你照顾我家翠兰和她肚里的娃儿了 虽是萍水相逢的缘分,可这大半月来,沈玉娇也将陶家人视作亲人一般。 她含泪应下陶大郎的嘱托,与他最后一次告别后,便抱着那几袋干粮地瓜干,离开了那座不分白日昼夜,一直是火光冲天、浓烟滚滚的病坊。 翠兰到底是个怀孕妇人,接受不了短短数日,婆母和丈夫先后离世的打击,悲痛过度,一时也病倒了 沈玉娇无法,以单薄的身躯拖着板车,将翠兰从梁郡拖到亳州。 未曾料到翠兰既也染了疫病,进入亳州地界的第二日就开始发热盗汗,今早更是腹中疼痛难忍,几欲晕厥。 沈玉娇一掀她的裙底,竟是见了红,亟待生产。 然而在这荒郊野外,一时半会儿也寻不到稳婆,只得在这座破草屋里,自个儿接生。 翠兰姐,陶大哥活着的时候,一直盼着能见到这个孩子出生。他之前不是还说,要教孩子做木工,还教他抓兔子 沈玉娇用力按着翠兰的人中,眼见她阖上的眼皮又微微睁开,心下一喜,继续和她说话:我刚才已经看到孩子的脑袋了,你再攒攒劲儿,就能出来了!难道你不想见到他么?这可是你和陶大哥的骨血。 翠兰喉中呜咽一声,昏昏转醒,望着沈玉娇的眸中盈满无助的泪意:玉郎,我真的没力气了你帮帮,帮帮我吧。 沈玉娇见她哭,眼眶也跟着泛酸,忙应着好:你说,我怎么帮你。 翠兰道:拿你那把匕首,把我割开吧 沈玉娇顿时震住,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连着说话也不利索:翠兰姐,你你说什么这怎么行?不,不行你会死的! 我染了瘟疫,本就活不过几日了。翠兰两颊深陷,眼下发青,直直望着沈玉娇:能保一个算一个,不然胎死腹中,我也活不了 不,不成,我做不到沈玉娇仍是惊骇地直摇头,她活了十七年,剖鱼杀鸡都不曾,现下叫她拿匕首去剖人取胎,简直颠覆她的认知。 翠兰姐,你别放弃,你再攒攒劲吧,一定能生下来的,一定能。 沈玉娇跌跌撞撞跪行到翠兰腿间,看着那团血污,以及那浓烈又腥膻的血气,胃里止不住一阵翻涌。她抬手重重摁了摁胸口,强压下那阵难受的不适,双手抓着翠兰的两只腿,哑声道:翠兰姐,你听我的口令,再试一回,若这回再不行,我我 第27章 她咬牙,硬着头皮道:我们再用匕首。 翠兰也知那样太为难这小娘子,只得双手抓着两旁的枯草,狠咬了后槽牙,随着沈玉娇的口令一呼一吸,往身下使劲儿。 沈玉娇小半辈子都是养尊处优的贵女,像这些妇人生产之事,她从未接触过。如今赶鸭子上架地替翠兰接生,一应动作皆凭着本能。 待见到孩子的肩膀总算挤了出来,她险些落下泪来,出来了,翠兰姐,你做到了! 她强压下泪意,将那浑身滑腻血污的婴孩儿抱出来,又拿匕首将孩子与母体间的脐带割了。可孩子大抵是在母体内憋了太久,一张脸乌紫,双眼紧闭着也不哭。 沈玉娇心里发慌,又很快冷静下来,脑中回想着从前在医书上看到的,救助溺水之人的法子。虽知情况不同,却也无计可施,只能试着去抠婴孩嗓子眼,按压孩子胸口 就在她准备以口送气时,翠兰无力飘来一句:你把它倒举起来,用力拍他的腚。 沈玉娇一听,赶紧照做。 约莫拍了二三十下,直将个婴孩屁股拍得通红,她几近绝望时,孩子终于哇一声哭了出来。 一阵柳暗花明之感霎时袭上心头,沈玉娇喜极而泣,抱着婴孩绕到翠兰身旁:翠兰姐,你看,他哭了!他会哭了! 翠兰一张脸已比开始更苍白几分,两只眼也只撑起一条细细的缝,偏头瞧了眼沈玉娇怀中那红通通的婴孩儿,嘴唇翕动着: 沈玉娇疑惑:你说什么? 翠兰勉力撑起眼皮,望向沈玉娇t,虚弱的声音细若蚊呐:玉玉娘,孩儿就拜托你了。 不等沈玉娇反应,她眼皮便重重合上,脑袋朝一旁歪去。 一滴清泪从眼角滚落,很快堙入脸侧那堆枯草之中。 翠兰姐!沈玉娇大骇。 怀中婴孩也有所感应般,哇哇直哭了起来。 可无论如何再唤,枯草上的女人再未睁开眼,那破旧裙摆之下,殷红鲜血汩汩蔓延,染红一地。 *** 《大梁史》记载元寿十九年的这场灾祸:「五月,河洛大水,人饥,饿死者不计其数,僵尸满道。」 而同一片天穹之下,大梁东南方的金陵城,却是人烟熙攘,繁华富庶,一片盛世太平之景。 七月底,正值盛夏,烈日如火。 去去去,哪来的不长眼的! 金陵城南的脚跟下,一个矮胖乞丐没好气地驱赶着那占了自己位置的岣嵝老妇:懂不懂道上的规矩,这儿是我的地盘!你要讨饭,滚去别处! 对对不住,我是新来的。 那从头到脚披着一块脏兮兮破布的瘦小妇人,头发凌乱如草,单薄背脊岣嵝着,怀中还抱着个豆芽菜儿般的小婴孩。 见那矮胖乞丐呲牙瞪眼的模样,她仓皇地从墙根站起,嗓音粗嘎又虚弱:我这就走,这就走。 哼,还算你识趣儿。 那矮胖乞丐哼了声,扒拉两下身上的虱子,就盘腿坐在自个儿的地盘,从怀中掏出个缺了口的破碗。 摆好家伙事儿后,他一改方才凶神恶煞、中气十足的模样,趴在地上奄奄一息朝过往路人喊道:老爷娘子们发发善心,给点儿吧,小的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三岁小儿,全家已经七日没吃过一顿饱饭了 这副迅速变脸的模样,让到一旁的老妇都忍不住投去目光。 这一看,就见一个路人往那破碗丢了个铜板。 铜板丢进破碗,叮当儿作响。 干坐了一上午都没讨到一文钱的沈玉娇倏地睁大了眼,原来,讨饭得这样讨!? 而那乞丐收到个铜板,立刻趴在地上磕头,嘴里还押着调子唱了起来:铜板一丢响叮当,掌柜儿恭喜又发财。好心必然有好报,小的祝您年年月月迎财神[1]」 沈玉娇面色复杂地咬紧唇瓣,还要磕头唱曲?此举和勾栏瓦舍里的下三流有何区别? 这念头甫一冒出,她又自嘲扯了扯嘴角,从亳州到金陵,这一路上不都是乞食过来了么。 沈玉娇啊沈玉娇,你还当自己是什么高门贵女、世家宗妇么?能否活着走去岭南,都未可知,还在计较什么下三流、什么体面自尊 呜哇。怀中婴孩微弱的啼哭声打断她怅然的思绪。 她低下头,掀开襁褓那块遮掩的布,看着怀中那小猫崽儿般的孱弱婴孩,心头酸涩,嘴上柔声哄道:平安乖,莫哭莫哭,姨母这就去寻吃的。 自亳州茅草屋里,翠兰诞下孩子,大出血而亡,沈玉娇便独自带着小婴儿,南下逃亡。 这一路上的艰难苦涩,沈玉娇每每哄睡孩子,于深夜静谧时想起,也不知自己是如何熬过来。 大抵人命脆弱又坚韧,哪怕跌进了低谷尘埃里,只要还有一丝求生的意识,便能激发出无穷尽的潜力。 她是昨日刚至金陵,也没料到金陵的乞丐竟如此蛮横,墙根明明是官家的地,还赶着不让她行乞,着实是可恶。 在心头轻叹了口气,她抱着孩子打算去别处碰碰运气。 第28章 也不知是金陵城和她八字不合,亦或是她无法舍下全部颜面跪地乞讨,转悠半日,最后只讨到半块馒头。 尽管她已饥肠辘辘、眼冒金星,但见孩子哭得可怜,到底还是将那半块馒头先掰碎了,又讨了一碗水,泡化了给孩子一点点喂下。 转眼挨到了傍晚,那舍了一碗水的店家见她可怜,又予她半块饼:出城往西走五里,有座土地庙,庙儿虽破,但起码有片瓦舍遮蔽,趁着天还没全黑,你去那过夜吧。 沈玉娇抱着孩子与那店家道谢,见夕阳西下,也不再耽误,匆忙往城外赶去。 紧赶慢赶,好歹在天黑前赶到那间半新不旧的土地庙。 更叫沈玉娇欢喜的时,土地公面前还摆着两碟子贡品,一碟糕点,一碟果子。 虽说那糕点落了灰,果子也蔫了,但对于许久没吃过一顿饱饭的沈玉娇而言,便是落了灰、蔫了烂,也比饿着肚子强。 土地爷爷,您能借我一块儿地遮风避雨,我感激不尽,本不该再拿您的贡品,可我实在是太饿了您就当可怜我,我今日吃了您的贡品,等改日我有银钱了,一定买些新鲜的还给您。 她说着,将怀中熟睡的孩子放在一旁的蒲团上,恭恭敬敬朝台上笑容和蔼的土地公磕了三个头,这才朝那两碟贡品伸手。 酥甜细腻的糕点刚一入口,沈玉娇险些哭出来,她已记不清,多久没吃到甜的了。 她一手抓着糕点,一手抓着李子,又哭又笑地享受着这顿天赐的盛宴。 忽的,静谧的门外传来一阵响动。 沈玉娇背脊陡然一僵,一路逃荒南下,叫她愈发地敏锐警惕。 确认那隐约传来的响动并非风声,而是脚步声,沈玉娇心下大骇,借着夕阳余晖环顾四周,最后抱起孩子,钻进神龛之下。 龛桌垂下的黄色帘布,刚好遮住她瘦小的身躯。 而在脚步声停在门前时,她恰好也将蒲团上那两碟贡品藏了进来。 下一刻,门被推开,呼啦啦进了许多的脚步。 老大,这回咱们可赚大了!那钱老狗平日拽得二五八万的,刚才你不过拿刀在他面前耍了那么几下,他就乖乖让人把银钱拿出来了! 哈哈哈哈他那副吊怂样,我差点儿没笑出来。 要我说,还是咱们老大威武,刚才那刀法,真是惊天地泣鬼神! 来人似是有五六个,边兴高采烈地聊着,边往屋里走。 神龛下的沈玉娇听他们又是耍刀又是拿钱的,心头一沉,这是遇到山匪了? 耳听那些脚步声越来越近,她屏息凝神,又悄然捂住怀中婴孩的耳朵,暗暗祈祷着孩子千万别醒。 神龛之上忽的响起一道咬牙切齿的疏懒嗓音:哪个兔崽子把老子给土地爷供的贡品吃了?连碟都偷,穷疯了嘛! 【12】 【12】/ 原来那落灰的糕点和发蔫儿的果子,是这个山匪供的? 沈玉娇心下叫苦不迭,一会儿觉得怎的这般不凑巧,一会儿又猜这是不是土地公对她偷吃贡品的惩罚。 估计是被哪个小乞丐偷吃了吧?老大别动怒,这趟差事咱们赚了不少,改明儿再给土地公供些新鲜的,不差这么一点儿! 山猫说得是,老大,现在天色也不早了,家里还等着吃饭呢,您看 神龛前那双沾着尘土的黑靴往旁走了两步,而后那道疏懒的嗓音再次响起:幺鸡,你把灯点了。山猫,瘦猴,把匣子搬过来。 是,老大!那几人齐声应着,语气里都透着一股兴奋快活劲儿。 沈玉娇虽看不见外头的情况,但听他们所言,也猜出他们这是要分赃了 那站在神龛前那黑色靴子的主人,就是这伙山匪的老大。 现在她只能祈祷着他们能快些分完,速速离去。 思忖间,帘外亮起朦胧的烛光,又传来山匪们的交谈声。 嗐,你还别说,这匣子挺沉的! 那可不,里头可是整整三百两纹银呢! 这些山匪都是粗犷的大嗓门,土地庙又小,寂静夜里都荡出回音,直听得沈玉娇心惊肉跳,生怕孩子被吵醒。 这念头才起,哐当一声重响陡然从头顶神龛传来,直震得灰尘都从桌缝簌簌狂落。 这下莫说是睡意本就浅的小婴孩,就连沈玉娇都被吓得一抖,她也顾不上尘土眯了眼睛,忙低头去看怀中孩子。 不等她看清,就听哇的一声弱弱哭音响起。 沈玉娇的呼吸霎时停住般,急忙去捂孩子的嘴。 嗯? 帘外传来疑惑: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啊?什么声音? 好像有孩子在哭。 老大,你可别吓人,这大晚上的荒郊野外哪有孩子啊。 是啊,老大,快开匣子吧。 行。山匪头子懒洋洋应了声,脚步走向神龛。 躲在龛下的沈玉娇只觉一颗心都快跳出来,她捂着孩子的嘴,力气太重怕把孩子闷死,力气太轻又怕孩子哭声泄出,只得低着头,唇瓣贴着孩子的额头,低低安抚着:平安别怕,姨母在呢 第29章 话音未落,眼皮忽的照进一片光亮。 沈玉娇一怔,下意识抬眼看去。 这一看,才发觉帘子已被掀开,而帘外一个年轻男人弯着腰,一手拿刀,一手掀帘,那双漆黑眼眸直勾勾望向她,如刀锋般凌厉,又如火焰般明亮,带着几分咄咄逼人的t气势。 四目相对的刹那,沈玉娇浑身血液都僵住般,骇得一动都不敢动。 帘外那五六个山匪也都惊愕出声:原来是个带娃的乞婆子? 吓我一跳,还以为是有人搞埋伏,想黑吃黑咧。 老大,你看她手边的碟,是她偷吃了你的贡品! 听到贡品两个字,沈玉娇眼皮一跳,吓跑了的魂儿也回来大半。 惊慌不安地扫过帘外那群高矮胖瘦、参差不齐的山匪,再看眼前这个与她想象中完全不一样的山匪头子,她抱紧怀中破旧的襁褓,脑中飞快思考着该怎么办。 是以命相搏,宁死不屈,还是能屈能伸,朝这些山匪磕头求饶? 不等她做出决定,一只修长大手朝她伸了过来。 沈玉娇脸色霎时一变,失声喊道:别别碰我! 可山匪怎么会听她的话,那山匪头子就跟拎小鸡崽儿似的,揪着她的衣领,轻而易举将她从神龛下提溜出来。 离了桌底,庙里燃着蜡烛,四周都被照得明亮。 沈玉娇抱着孩子瘫坐在地上,头发蓬乱,破衣烂衫,一张脸脏兮兮地看不出本来面目,唯有一双莹润的水眸,明澈灵动,此时满是慌乱怯意,警惕地打量着围上来的山匪们。 怀中的婴孩也感知到危险般,哇哇直哭,孩子打从出生就没吃饱过,哭声也猫儿似的孱弱。 听得这细弱哭声,沈玉娇心里发酸,知晓哪怕是为了孩子,也不顾上任何尊严体面了。 她仰起一张灰扑扑的脸,含泪的目光扫过那些匪徒,最后落在为首那个格外年轻的山匪头子身上,嗓音沙哑地求饶:这位大老爷,我是北地逃荒来的流民,家里遭了大水,房子没了,家里人也死光了,就剩我和我可怜的娃儿一路逃到这我初来贵宝地,不懂规矩,更不知这土地庙是您的地盘,这些贡品是您摆的 说到这,她喉头微哽。 本是想卖惨求饶,可说着说着,回想起这一路上的艰辛苦难,心头也抑制不住地涌起一阵酸涩委屈,泪水盈满眼眶,语气愈发哀戚:我真的不是成心偷吃您的贡品,实在是好些日都没吃东西,饿到不行了。大老爷,求您发发慈悲,饶了我这一回吧,我日后再也不敢了 女子的声线轻柔,带着细细哭腔,直听得人心头都泛酸。 再看她这副瘦骨嶙峋、脏污不堪的狼狈模样,怀中那小婴儿更是孱弱得连哭都没气,庙里一干汉子你看我我看你,最后齐刷刷将目光投向自家老大。 却见年轻的山匪头子双手抱臂,懒洋洋斜倚着神龛,暖黄烛火笼着他俊秀的脸庞,那纤长浓黑的眼睫也在眼睑投下一片淡淡阴影,叫人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倒是那薄薄的嘴角扬起一抹弧度,无端有几分闲来看戏的散漫不羁。 见他不说话,而那小妇人和孩子哭得实在可怜,胖山猫忍不住出声提醒:老大,您看这? 山匪头子掀起眼皮,瞥了他一眼,再看地上瑟瑟发抖的小妇人,懒声开了口:行了,别哭了。 地上的沈玉娇怔了一怔,再次抬眼,便见那身形高大的男人直起身,一双桃花眼眯起,定定望向自己,锐利目光如有实质般,寸寸在脸上逡巡般。她心头不禁揪紧,噙泪乌眸也惊慌睁着,闪烁不定。 他为什么要这样看自己?是在想着怎么杀人灭口么。 是了,她撞破了他们分赃,他肯定要杀人灭口的! 思及此处,沈玉娇脸色发白,只觉自己仿若刑场上等待判官下令的犯人,生与死就等这男人一句话。 一阵死一般的寂静后,那居高临下的男人总算开了口,却不是对她说,而是朝身旁那个胖男人:水囊里可还有水? 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让庙里众人都愣了下。 胖山猫回过神,赶紧解下水囊:有的有的,老大,给。 其他人还以为自家老大是口渴了,没想到他接过那水囊没喝,而是割了段衣袖,用水浸湿了,而后走向地上那惊弓之鸟般的小妇人。 沈玉娇看着那土匪头子的举动,也猜到他要做什么,心下遽然大惊。 不行,若是叫他看清她的容貌,或许就不止死那么简单了! 【13】 【13】/ 沈玉娇偏头就要躲,可她那点小动作,哪逃得过山匪头子的眼睛。 小巧下颌瞬间被一只大掌攫住,男人的指腹粗糙又滚烫,还隐约透着一种糅杂铁锈的血腥气,直直涌入她的鼻间。 沈玉娇几乎本能去挣扎:松开,别碰我! 别动。 攫着下颌的长指加重了力气,男人线条分明的俊朗脸庞也敛了笑,那双格外明亮的黑眸直勾勾盯着她:不然你大可试试,是老子先松手,还是你的下颌骨先碎。 沈玉娇怔住,而后那湿布不由分说的覆上脸,一下又一下擦了起来。 第30章 你这多少天没洗脸了,脏成这样? 谢无陵浓眉拧着,一开始想着是个小娘子,动作还放轻了些,没想到她脸上的污垢就跟一层一层糊墙似的,非得用力才能擦净。 被人捏着下颌强行擦脸已经够耻辱了,现下听到这山匪头子的话,沈玉娇更是羞愤欲死。 若不是为了低调,她何至于将脸弄成这样?他这话说得就像她多不爱干净似的。 她抿着唇,不出声。 谢无陵眉梢轻挑,也不介意她装哑巴,擦完一遍,又倒了些水,挤干那乌黑的脏水,继续擦。 擦到第三遍,就如一枚跌入尘埃里的明珠拂去厚厚积尘,显露出它原本的皎洁美好,将这座破庙都照得满室生辉。 哇 一旁的山匪们都看直了眼,谁都没想到这个脏兮兮的乞婆子,竟生得如此姣美标致。 她这瞧着年龄不大吧? 估计是个才成婚不久的小娘子,喏,你瞧她怀里的娃儿也就一两个月的模样。 没想到她长得这么好看,都比得上醉仙阁的头牌小红莲了! 那我觉得她比小红莲要标致,她这还穿得破破烂烂,脸都饿凹了,要是养些肉出来,再换上小红莲那身行头,啧,秦淮河的花魁也要换个人当了。 头牌,花魁? 他们这意思,是要将她卖去勾栏么? 沈玉娇纤弱的身躯晃了两晃,谢无陵一时不察,竟叫她挣开。 再看那惊慌失措的小妇人,哪怕脸上脏污还未完全擦净,却也能窥出七分好容色。 两弯黛眉如柳,朱唇似樱,肌肤仿若上好的白釉光洁细腻。最为招人的莫过于那双乌黑明澈的眼眸,噙着两汪儿春水似的,那点点晶莹的泪珠儿坠在长长睫毛上,要坠不坠,可怜又可爱。 就是太瘦了些。 方才将她连人带娃儿拎出来,轻得就跟拎一袋儿鸡毛似的。 谢无陵的视线从她的脸一点点往下,待落在她怀中婴孩,明显看到她瑟缩着身子将襁褓抱得更紧,他嘴角轻扯。 倒挺护犊子。 这般想着,视线却是半点不避,依旧直白而强势落在她身上,由单薄的肩背到那破旧的男式衣袍下 虽然那衣袍将她身躯遮得严严实实,但他估摸着,她脸这么小,衣裙下那把腰儿一定也很细。 沈玉娇自然也感觉到那道从头到脚的打量,身躯不禁蜷缩,头也低得恨不得埋进地里般:大老爷,我真的只是路过,什么都没听见,也什么都没看见。求您发发善心,给我和娃儿一条活路吧! 她边说边跪下,要朝眼前的人磕头。 额头还未着地,就被一只大掌托起。 下一刻,便又对上那双炯炯明亮的黑眸。 一袭苍青色缺胯袍的男人蹲在她面前,像是看什么极有趣的事物般,薄唇微扬:老子果然没看走眼,生得这么漂亮的一双眼,样子定然也不会差。 还不等沈玉娇反应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一旁那些土匪就纷纷附和。 老大慧眼如炬! 老大眼力一流! 老大,那你打算怎么处置她?就她这姿色,卖去秦淮河起码值个八百两吧? 他们果然是打算卖了她! 沈玉娇心头一沉,眼睫挂着的泪珠儿也簌簌滚下,慌乱望向面前的男人:不要,求求不要卖了我我给您磕头,求您发慈悲 见她小脸吓得雪白,谢无陵蹙眉,偏头就朝提建议的幺鸡飞个眼刀:就你长嘴了?老子说了要卖她? 幺鸡被那凌厉凶横的眼神吓了一跳,磕巴着:老大,我我 你可闭嘴吧!一边的瘦猴狠掐他一把,压低声音:跟在老大身边也有半年了,你还不知道老大平生最厌恶那些拐卖良家的人牙子? 幺鸡嘟哝:真不知道啊。 谢无陵也懒得搭理他们,重新看向眼前楚楚可怜的小妇人,嗓音放得低沉:虽说不卖你,但你偷吃了我给土地公的贡品,又偷听我们兄弟讲话,要是就t这样放了你,我岂不是吃亏了? 沈玉娇见他没有卖自己的意思,一颗心也定了不少,忙抬袖抹了把眼泪,认真道:您放心,我是外地来的,人生地不熟,走出这座庙,我保管将今日所见所闻都忘个精光,绝不会多言一句。至于贡品 想到已经入腹的那两块糕饼果子,她语气明显虚了些:那糕饼都落灰了,果子也蔫了 谢无陵挑眉:那也是我供给土地公的。 沈玉娇一噎,想了想,她咬唇,小心翼翼睇着面前的男人:那你给我两日成么?我明日就去街上乞讨,讨到钱了,立刻还您。 讨两块糕饼钱,还得两日?谢无陵嗤道:你不是要跑了吧? 不,不会。 沈玉娇连连摇头,乌眸间满是委屈无奈:实在是你们金陵的乞丐太霸道了,我今日走哪就被赶到哪,实在是讨不到 抢不过乞丐也就算了,晚上还在庙里遇到山匪,她怎么就这么倒霉。 第31章 沈玉娇心头悲愤交加,只觉天地之大却处处于她作对。 谢无陵见这小妇人委屈巴巴说着抢不过金陵乞丐,不禁失笑,就她这副忸忸怩怩放不开的样子,能讨到铜钿才有鬼。 金陵城的乞丐都是结帮成伙的,专门排挤你这种外地来的。莫说给你两日了,给你二十日,你都不一定能讨到两碟糕点钱。 啊? 沈玉娇怔怔抬眼,有些慌了:那怎么办? 谢无陵黑眸轻眯,还真信了? 这么好骗,她是怎么从北地逃到这来的? 还能怎么办。乞讨这条路是行不通了,卖身呢 话未出口就瞥见小妇人煞白的脸色,他薄唇抿了抿,吓她的话也了咽回去:那种缺德事,老子自然不会做。 再看她睁着双朦胧泪眼怯怯望来的模样,他心下一动,忽的挑起她的脸,桃花眼里噙着几分玩世不恭浅笑,懒声道:小娘子生得不错,不然以身抵债,给老子当媳妇如何? 沈玉娇闻言,那双本就大的眼眸瞬间瞪得溜圆:不 一个字还没说完,忽的双眼一翻,脑袋一歪,就直直朝旁栽去。 谢无陵面色骤变,眼疾手快伸出手,那娇小的身躯宛若没骨头般,软绵绵倒在他的怀中。 谢无陵一开始还疑心她是装晕,待看到她抱着襁褓的两只手也无力地垂下,这才确定是真晕过去了。 老大,这这什么情况? 老子哪知道! 谢无陵一手揽着骤然昏厥的小妇人,一手抓着那襁褓中哭个不停的婴孩,一张俊脸黑如锅底:老子身长九尺,风流倜傥,要身板有身板,要容貌有容貌,嫁给老子就有这么可怕? 开始说卖去秦淮河,她都没晕。让她嫁给他,她眨眼就晕?他不要面子的吗! 庙里一干手下你看我我看你,神情也有些尴尬。 最后还是山猫一拍脑门:老大,她一定是高兴得晕过去了! 其余人立刻点头:对对对,咱们老大是谁?那可是金陵小霸王,秦淮第一俊! 她个穷逃荒的,嫁过人还带个娃,能被我们老大看上,那可是天大的福分! 手下们七嘴八舌地奉承着,谢无陵脸色才稍微好转。 再看怀里面色苍白的女人,两道浓眉又拧起,沉吟片刻,他弯腰将人抱起。 手下们连忙上前搭手:老大,我们来就是。 去去去。 谢无陵立刻避开,横眉冷扫:老子看中的媳妇,当然只能老子自己抱。 倒是将那个襁褓里不停哭的小孩儿丢给了山猫:你家弟妹儿不是才生完半年吗,带回去叫她奶两口,瞧这小崽子饿的,哭声儿都快没了。 山猫抱着孩子,愣怔怔地哎了声。 再看那道抱起人就大步往外走的高大身影,不禁诧异:老大?你去哪,银子还没分呐! 带你们嫂子去老李头那抓副药。 谢无陵头也不回,语调是一贯的懒散随性:银子就照着出活儿前约定的分,我那份山猫保管,我得空去取。 话音落下,那高大人影也消失在漫漫夜色中。 剩下的混混们挠头抓耳,嘀咕起来:老大不会是认真的吧? 这谁知道呢? 行了行了,先把钱分了吧,这娃儿都快饿晕了。 山猫大手一挥,再看怀中那个小婴孩,心里也纳闷。 老大也不是那等贪花好色之徒,就算那小娘子姿容娇艳,但毕竟嫁过人有了娃,还是个来历不明的流民,应当不至于娶个这样的当媳妇儿吧? 【14】 【14】/ 沈玉娇做了个很长的梦。 梦里她的魂儿好似晃晃悠悠飘到了奈何桥,倏然地府也发了涝灾,汹涌的冥河水涌动着,巨浪冲天,强势而猛烈地将她卷入其中。 她在水里挣扎,还呛了好几口。奇怪的是,那水不冷也不涩,反而暖融融、甜丝丝,涌入喉中,胃里也跟着暖起来,飘忽忽的魂儿也有了重量般,一点点落着,最后落回躯壳。 她的魂儿和身体便裹挟在这阵莫名又温暖的洪流中,沉沉睡去。 说实话,沈玉娇已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睡过一个安稳绵长的好觉。 从林间落难开始,这一路上颠沛流离,让她的神经时刻紧绷着,不敢有一丝松懈 毕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还带着个孱弱婴孩,想在这乱世求生,只能打起十二分谨慎。 可现下,她实在太累了。 累到无法思考太多,只想就这样睡过去哪怕一觉不醒,能这样睡着死了也成。 但她还活着。 疲累散去,意识回笼,最后被窗外一阵鸡飞狗跳声彻底吵醒。 咕咕咕,咕咕咕咕 你他娘的,老子就不信今天逮不到你! 咕咕咕咕咕咕! 你飞,我让你飞!看老子不把你毛拔光! 嘈杂声隔墙入耳,沈玉娇眼皮微动了动,而后缓缓睁开。 第32章 入目是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蛛网密布的房梁,斑驳灰暗的土墙,泛黄开裂的木窗,不大的房间里摆着几件简陋家具,一张方桌,一条长椅,一个衣柜,再然后就是她身下这张硬邦邦的木板床,被褥还算整洁,但四周挂着的青纱帐打了好几个补丁,还零星沾着些陈年蚊子血。 老旧木门虚掩着,屋内唯一的光源是床边那扇窗,朦朦胧胧的光线透过窗户纸,又落在沈玉娇的眼皮上。 这是哪儿?她蹙着眉,而后晕厥前的记忆如潮水般涌上脑海。 她在土地庙撞见一伙山匪,那山匪头子不依不饶,还威胁她嫁给他? 再之后,她眼前一黑,再无意识 哈,小样儿,跟老子斗?你还能飞到天上不成! 伴随着一阵扑棱翅膀声,窗外再次传来那道难掩嘚瑟的疏懒嗓音:还不是落在老子手上。 这声音? 沈玉娇从床上惊坐而起,是那个山匪头子! 大脑短暂空白两瞬,她连忙掀被检查,那件穿到发臭的脏袍子早已不见踪影,现下穿的是一身洗得干净还有澡豆清香的中衣中裤。再掀开衣领往里,小衣也换了件,再不是她从前那件藕荷色绣兰花的,而是件大红绣芙蓉花儿的除了和裴瑕新婚那几日,她再没穿过这么艳丽鲜亮的小衣。 现下从里到外的衣衫都被换了,甚至连身子都被抹过一遍,沈玉娇一颗心却越发沉重。 虽说身上并无行房的感觉,但是谁给她擦的身、换的衣? 外面那个山匪头子? 若真是如此,叫一个陌生男人将身子看遍摸遍,她哪还有颜面苟活于世。 然而不等她自怨自艾,她猛然记起一件更重要的事孩子! 她被山匪头子带回来,平安又被带去了何处?那些无恶不作的山匪,会不会随意将平安弃在了野外? 思及此处,沈玉娇再顾不上其他,急慌慌就要下床问个究竟。 才要穿鞋,低头便见鞋面趴着一只红棕色蜚蠊[1]。 拇指长,油光发亮,长腿上还覆盖着的细密绒毛,清晰可见。 啊!她惊呼出声,脚尖也连忙缩回。 而那蜚蠊听到动静,非但没逃走,反而耀武扬威般抖了抖两根触须,又慢悠悠往鞋里钻去。 就在沈玉娇头皮发麻之际,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下一刻,那扇虚掩着的木门被推开。 怎么了? 男人高大的身影逆着光,沈玉娇一时看不清他的面容,只看到他穿着件石青色缺胯袍,大半的袍摆很是随意地扎进黑色腰带,一手拎着只秃毛鸡,一手拿着把菜刀,大步朝她走来:大中午的叫什么? 沈玉娇一时也顾不上她还衣衫不整坐在床上,忙指着鞋里:蜚蠊!很大的蜚蠊! 嗐,我还以为出什么事了。 谢无陵啪得将菜刀放在桌上,另一只手仍揪着那只秃毛鸡的脖子,上前踢了一脚鞋。 待那只红棕色大蜚蠊一钻出t来,他咻一下踩上,还重重碾了两下。 方才还耀武扬威的大蜚蠊瞬间成了具薄薄的扁尸。 沈玉娇长舒口气,再次抬头,便见身形高大的男人就站在床边不远,那双狭长的桃花眼直勾勾看着她,脸上仍是那副好整以暇的懒散笑意:一只蜚蠊就把你吓成这样,你这一路是怎么活过来的? 沈玉娇一怔,试图辩解:我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蜚蠊,而且它半点都不怕人。 她在长安遇到的蜚蠊,出点声,或是跺下脚,就会立刻溜走,从没见过这种不知死活往鞋里钻的。 谢无陵看着她,看来我们金陵城的蜚蠊也格外霸道,专爱欺负外地人。 沈玉娇一时噎住,嘴上没出声,心里嘀咕,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不过你这一觉睡得可够久的。现在感觉怎么样,还晕不晕? 听到这问,沈玉娇也晃过神,缓缓抬起眼。 昨夜太过惊慌,她也没敢仔细看这个山匪头子的长相,现下青天白日里再看,她发现他其实长得很俊。 身姿挺拔,长臂长腿,半旧的石青色长袍紧贴着胸膛,隐约可见上半身结实的肌肉线条。晌午明亮的光线透过窗户纸,柔柔笼罩着他英俊深邃的脸庞,叫他原本冷硬的线条少了些戾气,添了些温和。 若不是他高束起的乌发间沾了根鸡毛,手里又拎着只秃毛鸡,这副似笑非笑的散漫模样,倒真有几分江湖侠客的风流倜傥、随性不羁。 她正思忖着,他有这样一张好脸,做什么不行,哪怕去地主员外家当个赘婿,也比当个刀头舔血、喊打喊杀的山匪强吧? 面前的男人忽而俯身,黑眸定定望着她,懒声轻笑:是不是发现老子长得俊,被迷住了? 沈玉娇下意识往后倒,与他拉开距离,面上发烫:才没有。 见她避之不及的动作,谢无陵眉梢轻抬,倒也不恼,慢悠悠直起身子:那你这样盯着老子看做什么? 我 沈玉娇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无赖又自信的男人,也不知道该怎么回他那话,抿了抿唇,她正色问他:大老爷,请问这是哪儿?我的孩子呢? 第33章 见她又喊他大老爷,谢无陵嘴角弧度也稍敛,淡淡道:这是我家。至于你那娃儿 顿了顿,他意味深长看了眼面前这张洗净污垢的白嫩脸庞:我让我兄弟带回家了,他弟媳刚生不久,叫她帮着奶两口。 沈玉娇诧异:真的? 老子骗你干嘛。 谢无陵说着,视线又往她身前扫了眼,嗤了声:不然你能奶? 沈玉娇明显感觉到他落在身上那一瞥,再听他这句阴阳怪气的反问,只当他在嘲她身板纤弱没有奶水,脸颊一阵发烫。 细白手指捏紧被角,她默默告诉自己,眼前这人本就是个地痞无赖,自己何必要与这样的人计较?岂非自讨不快。 嗯,忍着,当下应以保命脱困为主。 思及此处,沈玉娇强行挤出笑容,仰起脸道:大老爷别误会,我只是没想到您这般宽宏大义,不但舍了我身干净衣服,还费心寻人照顾我的孩子。您的大恩大德,我便是结草衔环,做牛做马,也无以为报 停。 谢无陵大手一挥,打住沈玉娇那套词:你别给老子戴高帽,也别整这些虚的,老子可不是什么人傻钱多的大善人。 沈玉娇嘴角笑容微僵,又听他道:老子既然把你抱回家,你吃了我的糕、喝了我的药、又睡了我的床,不给我当媳妇,说不过去吧? 这下沈玉娇脸上的笑彻底维持不住,两道柳眉蹙起,眸光哀戚地望向他:大老爷,我是个已婚妇人,还带着个娃儿,您年轻力壮,仪表堂堂,肯定有一大把娇嫩貌美的黄花闺女想嫁给您,您又何必屈就我这么个残花败柳呢? 年轻力壮,仪表堂堂。 谢无陵嘴角翘起,连着那双形状好看的桃花眼也滉漾着明亮笑意,直直看向沈玉娇:还说方才不是在看我?这不观察得挺仔细。 沈玉娇:? 行了,老子知道你嫁过人,也知道你带个娃,老子都不介意,你介意什么。 谢无陵乜她一眼,又漫不经心道:灶上还有两个炊饼,饿了就先垫垫。不过别吃太饱,留着肚子等着喝鸡汤。 说罢,他一手拎鸡一手握刀,大摇大摆转身离开。 独留沈玉娇一个人怔怔坐在昏蒙蒙的硬板床上,满脸复杂,她这遇到的到底是个什么人啊? 【15】 【15】/ 盛夏午后,农家小院里格外安静,只偶尔传来几声蝉鸣和远处的犬吠声。 明净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斑驳光影将四周篱笆爬满的藤蔓照得愈发翠绿鲜亮,给这座简陋但还算规整的小院添了些盎然生气。 小院堂屋的榆木方桌前,梳洗完毕的沈玉娇看着那一大盆鲜香四溢的鸡汤,面上虽一片平静,口中却克制不住地分泌唾液。 肉,很香很香的肉。 刚出锅的,还冒着热气儿,那热气儿还像成精似的,直往她鼻子里钻,勾得她直咽口水。 她已记不清多久没吃过肉,上一回吃肉遥远得仿佛是上辈子的事。 倘若现在能给她喝上一口汤,吃上一口肉她简直不敢想象那会多幸福。 怎么傻坐着,不动筷子? 门外传来的疏朗嗓音让沈玉娇怔了下,抬起眼,就见那身形挺拔的男人一手端着碟清炒菘菜,另一只手端着盆白面蒸饼,大步走来:鸡汤里放了点人参须儿,老李头说补气血的,得趁热喝才管用。 大老爷。 沈玉娇忙站起身,两只纤手略显局促交叠身前:您先入座,等您吃饱了,赏我点就成。 谢无陵将菜搁下,拧眉睇她:这说的什么话?老子把你带回家,又不是让你给我当奴婢的。 沈玉娇抿唇,一动不动。 谢无陵道:这是要我请你坐? 沈玉娇: 得,那老子就请你坐! 谢无陵作势起身,沈玉娇生怕他真上手,连忙应道:我坐、我坐。 这还差不多。 谢无陵满意道,但见她便是坐着,仍是一副束手束脚的不自在模样,薄唇翕动两下,到底也没多说。 他拿起碗,舀了满满一大碗鸡汤,放到她面前:吃吧。咸了淡了,记得吱声。 看着面前那盛满香浓鸡汤的青花大海碗里,两只大鸡腿赫然都在其中,沈玉娇眼底闪过一抹诧色,忍不住看向身侧的男人。 好巧不巧,谢无陵也在看她。 四目对上,不等她避,他先开了口:迟迟不动筷,难道你不爱喝鸡汤? 沈玉娇摇头,将那只海碗推到他面前:两只鸡腿都在我这 谢无陵道,所以呢? 大老爷吃鸡腿。沈玉娇轻声道,语气带着些小心翼翼:我喝汤,吃蒸饼就行。 她不知该如何和这男人相处。 认识不过半日,他姓什么叫什么她尚且未知,就被他带回家中。 且他这人说坏,却又给她吃药炖汤照应孩子。说不坏,为着两块落灰儿的糕点,非得耍无赖让她以身相许。 第34章 沈玉娇实在不敢再占他便宜,免得越欠越多,到时候真是有嘴也说不清。 反正,她是不可能嫁给他的。 给你舀了你就吃,别磨磨唧唧。 谢无陵将那大海碗推了回去,自己捞了两个鸡翅,抓起就啃:老李头说了,你忽然晕倒是气血两亏之症,再加上一路饥寒交迫、疲累过度,还有你 话到嘴边,他顿了下,咔嚓一声嚼断鸡骨头,似有些不耐:反正这鸡汤就是给你炖的,你不喝就是看不起老子! 沈玉娇一噎。 她不过是觉得她一个外人霸占两个鸡腿太过失礼,怎么就成看不起他了。 但看男人那副不容置喙的样子,她也没争辩,只垂眼低道:那就多谢大老爷。 别一口一个大老爷,听着别扭。 谢无陵拿起个热乎乎的白面蒸饼,啃了一大口,又看向那喝汤都喝得斯斯文文、赏心悦目的小妇人:老子叫谢无陵,谢天谢地的谢,无法无天的无,至于陵嘛,陵墓那个陵。 见沈玉娇若有所思,他道:你应当识字的? 沈玉娇先是本能地点头,待记起自己农妇的身份,又连忙摇头:不不识几个。 谢无陵将她这点欲盖弥彰的小动作尽入眼底,也没拆穿,只问她:那你叫什么名? 马翠兰。 马翠兰? 嗯。 那你年岁几何?籍贯是哪?何时嫁人?家里人真的都没了? 这一连串发问叫沈玉娇心头发虚,本想装哑巴,可男人投来的目光比正午的太阳还要炽热,直勾勾落在脸上,好似要将她的脸都烫出两个洞来。 她只得硬着头皮,半真半假道:我今t年十七,河洛郡太源县东阳乡人士,去岁嫁的人。涝灾来得突然,家里人死的死,散的散,我只得带着孩子去外地投亲。 反正金陵离河洛千里之遥,且此次涝灾和瘟疫,惨死者众多,背井离乡者更是不计其数。便是他真有路子去打听,也打听不到什么。 沈玉娇这边默默想着,谢无陵则眯起一双黑眸,视线在这低眉垂目的小妇人身上来回扫过。 昨夜隔壁柳婶子用了足足两缸水才将她从头到脚擦了个干净,现下她一张小脸白嫩无垢,如云乌发挽成个最寻常的妇人髻,身上穿着的鹅黄色衣裙是向柳婶的三儿媳借的 哪怕这裙衫素淡半旧、并不合身,但穿在她身上,冰肌雪肤,纤腰盈盈,愣是有种别样的高贵气度,仿若一朵沾着清露的迎春花,迎风摇曳,娇丽可爱。 谢无陵虽是个混迹市井的下九流,却也不是全无见识,像她这样的气度和仪态,还有那一口标准的长安雅言,便是郡守家的千金也比不过。 更别说她那一见到蜚蠊吓成那样,乡下农妇什么虫蚁没见过,踩死便是,哪会吓得小脸都煞白。 马翠兰。 谢无陵冷不丁喊了声。 沈玉娇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是是我。 谢无陵心头冷嗤,深深看她一眼:没事,随便喊喊。吃吧,汤要凉了。 沈玉娇被他那眼看得心头惴惴,也不知道他是信了还是没信,总之他没再问,她也不多言,低头默默进食。 新鲜老母鸡和人参须儿一起炖了半个时辰,汤汁浓郁鲜美,肉质也鲜嫩紧实。那新蒸的蒸饼也是既香甜又暄软,从前最多吃半个蒸饼就饱了的沈玉娇,这回学着谢无陵用蒸饼夹着清炒菘菜,吃了整整两个。 她真的太久没吃过一顿饱饭了。 哪怕她在心里提醒自己,不能再吃了,已经吃得够多了。 但手中的筷子就是停不下来 挨饿的痛苦太深刻,她觉得自己现下与饿死鬼并无二异。 最后还是谢无陵挪开她的碗,懒声道:久饥暴食最是伤胃,又不是没有下一顿了,急什么。 沈玉娇拿着筷子微怔,一张雪白小脸渐渐蔓起绯色,难为情地低下头:让大老爷见笑了。 都说了别叫大老爷,老子又不是没有名。 谢无陵又把她手中筷子抽了,边起身收拾着碗筷,边催她:叫声名字来听听。 沈玉娇见他忙活,自然也不好意思再坐,也连忙起身:谢谢郎君? 郎君? 谢无陵笑看她一眼:这样喊也不是不行,前头不加姓更好。 在本朝,郎君是对男子的寻常敬称。但若是一个女子喊同辈男人郎君,且不加姓氏,便有亲近暧昧之意。 像她从前和裴瑕相处,便是唤他郎君。 现下听到谢无陵话中调戏之意,沈玉娇心头羞恼,面上却不敢显露,只低低道:还请谢郎君莫要戏弄我。 谢无陵啧声,年纪轻轻怎么像个老古板似的。 那你还是喊谢无陵吧。郎君什么的文绉绉,听得老子鸡皮疙瘩都起来。 他止住她收拾碗筷的动作:老李头说你身子虚,得静养几日,你回去歇着,这些我来。 第35章 看着男人抓在手腕的大掌,沈玉娇心下一颤,连忙抽开。 再次抬头,迎上他那意味深长的目光,她有些发虚,却也不知说什么,于是窘迫地偏过脸。 不就是碰个手,至于么。 谢无陵嘟哝:等你成了老子媳妇,夜里还要睡一张床 话没说完,见她一张柔婉小脸又白又红,纤长眼睫也颤着,他悻悻噤了声。 罢了,真要把她羞死了,亏得可是他。 - 等谢无陵收拾完从厨房出来时,那道鹅黄色身影仍在堂屋门前杵着。 怎么不回屋里歇? 他大步走到沈玉娇面前,恍然发现这小妇人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娇小。 看来得多买些肉补一补,不然就这小身板,夜里翻身都怕把她压坏了。 沈玉娇也注意到男人的个头比她高一大截,她从前觉得裴瑕就够高了,可眼前这人好似比裴瑕还高,或者说,更加挺拔魁梧,一座山似的,倒真应了他的名陵,大土山也。 我想见见孩子。她默默往后退了一步,白净的脸庞微仰:可以么? 刚吃过午食,急什么。 谢无陵也不知从哪里摸出根草签,叼在嘴边:反正抱来你也喂不了,不如就丢在我兄弟家养着好了。 沈玉娇神色微变,默了两息,还是坚持:那孩子从未离过我身边,他在别处怕是不适应,而且他是我的孩子,肯定要自己养着才放心。 她自觉这话并无不妥之处,哪知谢无陵听罢,却神情古怪地看她:你的孩子? 这反问让沈玉娇莫名其妙:嗯? 谢无陵扯了扯嘴角,说了句没什么,又看了眼天上那轮太阳:我那兄弟家在城外,等老子睡个午觉,晚些再去。 沈玉娇沉默,一动不动。 谢无陵拧眉:怎么? 沈玉娇疑心他再三推辞,是不是把孩子卖了,却也不敢问出来,只抿了抿淡嫣色唇瓣:那你去睡吧,我在这等你醒。 谢无陵觑着她沉静的侧脸,忽的明白什么:你就这么急着见? 沈玉娇眼睫低垂: 这么大的太阳,让老子去给你抱孩子?啧,果然越漂亮的女人越狠心。 谢无陵气笑了,忽而想到什么,黑眸一转,朝她俯身:不然你答应做我媳妇儿,那我就听你的。 突如其来的凑近,吓得沈玉娇脚步往后退,一张薄薄脸皮也被男人灼热直白的目光盯得发烫。 她偏过脸,心下暗骂登徒子! 你在骂我? 低沉散漫的嗓音从头顶传来,沈玉娇眼皮一跳:没有。 骂呗。谢无陵哼笑:反正打是亲骂是爱,你多骂几句,就多爱我几分。 沈玉娇惊了。 她发誓,她长这么大真是头一回见到如此厚颜无耻、又如此自信而不知谦逊为何物的男人! 谢无陵自然也知她不会这么快答应自己,满不在乎地耸了下肩,又道:老子可以去抱孩子,但你要是趁老子不在家,跑了怎么办? 见他肯松口,沈玉娇眸光亮了,忙诚恳道:孩子还在你手上,我怎么会跑? 谢无陵看着她那双亮晶晶的明眸,薄唇轻动:谁知道呢,又不是你亲生的。 他这话说得又轻又快,沈玉娇一时没听清:什么? 没什么。 谢无陵呸得将嘴里那根草吐了,转过身:回屋待着吧,老子去给你抱孩子。 直到那道高大身影离开了小院,沈玉娇才堪堪回过神。 他竟然真的去了? 如果孩子真的是抱去喂奶了,或许,他这人没她想象的那么坏。 而且她说她不会跑,他也相信她,连门都没关 吱呀,门被推开,打断沈玉娇的思忖。 她还以为是谢无陵去而复返,没想到进来的是个陌生的圆脸妇人。 哎呀,阿陵带回来的小媳妇儿,你醒了?我滴个乖乖,昨夜给你擦身换衣,便知你长得俊。没想到白日里再看,真真是仙女儿下凡一般! 那圆脸妇人瞧着约莫四五十岁,手里揣着把炒瓜子,进院子就如进自己家般随意,看向沈玉娇的目光也满是热忱:我是隔壁的柳婶子,阿陵要出门,让我来陪你说说话。 沈玉娇: 她收回方才那点小内疚,他果然也没多么信任她。 【16】 【16】/ 柳婶子是个极其健谈的妇人。 听说沈玉娇是河洛逃荒来的,她摇头叹息:我前阵子上街就听人说了,说是黄龙[1]来了,死了很多人呢!唉,如今这世道真是不太平,皇帝老爷只一心炼丹求长生不老,淮南那头还在打仗,你们河洛又发大水,我滴个乖乖,也不知明年的赋税会不会再加一成 听说沈玉娇名叫马翠兰,她一拍大腿:巧了不是,我家闺女叫桃花,你叫翠兰,都是好花儿。难怪昨夜我一见到你就觉得亲切,原来连名字都这般有缘分。 第36章 听说沈玉娇还带着个两月婴孩,她倒是沉默了片刻,而后上下打量了沈玉娇一番才讪讪笑道:带娃儿的啊?蛮好蛮好老话常说,一胎顺,往后胎胎顺。阿陵年轻力壮,等你们成婚了,你们再生两三个,让大的帮忙带,你也能轻松些。 柳婶子俨然将她视作谢无陵未过门的媳妇儿,叫沈玉娇也不知该如何接话。 好在柳婶子也发现话聊得有些干巴了,把瓜子壳往兜里一揣:你才来,还不熟悉院里吧,咱们走走? 终归闲着无事可做,午食又吃得有些饱胀,沈玉娇便跟着柳婶子在这小院转了圈 小院不大,共有三间屋,正中是堂屋t,左边是寝屋,右边是厨房和杂物间,再往后便是一片菜地,早已荒芜,野草疯长,倒是有一棵枇杷树,没人打理,天生天养竟长得很好。往枇杷树前走十步,是间砖石砌成的茅房,再往外便是一圈围墙。 阿陵是五年前才搬来我们这的,之前他还是常六爷手下一个小喽啰,后来他替常六爷挡了一刀,六爷收了他做干儿子,这才攒了些积蓄,买下这处小院,也算正儿八经有了个家。 柳婶子絮叨着:他刚搬来这处院子,我还给他说过媒。你知道的,阿陵他长得俊俏,个头又高,我们这片好些小娘子都心悦他,乌衣巷有个陈员外,家里可有钱了,他家三娘子想招阿陵做女婿,用一座绸缎庄做陪嫁,阿陵都不肯呢。 沈玉娇闻言,暗想,她猜得果然没错,那人完全可以靠脸吃软饭。 那他为什么不肯? 她漫不经心问:难道那位娘子有何不妥? 那倒没有!好歹是员外家的娘子,读过书学过礼的,娇是娇了些,但性情还算温良。至于长相么,小家碧玉,也不差的。 说到这,柳婶子看了眼沈玉娇:不过与你是没得比,婶子在金陵城活了大半辈子,还是头一回见到你这样标致水灵的小娘子。瞧这鼻子这眼,你爹娘可真是会生,将你生得这般好看难怪阿陵一见到你,就认准你了。 这天仙儿似的娇娘子出现在眼前,哪个男人能不动心呢? 柳婶子夸起人毫不吝啬赞美之词,沈玉娇被夸得粉面发烫,赧然道:柳婶,您谬赞了。 啧啧,说话也不一样。过奖就过奖,还谬赞呢。柳婶子望着她,好奇:你肯定也读书识字的吧? 这话谢无陵也问过。 沈玉娇疑惑:柳婶为何这样问? 柳婶子道:你这通身的气度,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家的娘子。我那三媳妇,就是借你身上这身裙衫的,她爹是她们村里唯一一个秀才,她也算是读书人家吧,可论她的言行谈吐,可比不上你半分斯文秀气。翠兰,你家祖上是不是有当大官的? 沈玉娇一时哑然。 原来她假装农妇这么容易露馅?这柳婶子才与她相处这么一会儿,就觉出她身份有异。 那谢无陵他是不是也有怀疑? 我祖上是做过官。沈玉娇含糊道:后来落败了,到我父亲这一辈,也是庄户人家了。 难怪呢?果然是有家学的。柳婶子点头,也没多再多问,转而与沈玉娇聊起其他家长里短。 午后辰光在闲聊中不知不觉消磨。 当日头偏西,绯色晚霞染红树梢时,谢无陵也抱着孩子回来。 柳婶子的任务完成,看了眼孩子,拿了谢无陵送的半包卤猪头肉,笑眯眯回家去了。 老子去接这小崽子,他在山猫他弟媳妇的怀里吃得喷香,呱呱哭得都不舍得回来。 谢无陵斜眼睇着沈玉娇,见她抱着孩子,清婉眉眼间的郑重与关怀之色情真意切,黑眸轻眯:现下你总放心了吧? 沈玉娇见孩子气色都比昨日好了,便知的确是吃饱了,心弦松开,抬头朝谢无陵感谢一笑:嗯,多谢你。 夕阳余晖笼着她白皙脸庞,她这一笑,明眸盈盈,娇靥生辉。 竟是那样的好看。 谢无陵胸膛忽的涌上一阵从未有过的激荡热意,薄唇抿了抿,想说些什么。 最终还是将话咽下去,拎着手中那提牛皮纸包,转身朝厨房走去:你抱娃儿吧,老子去做夕食。 看着那道疾步而去的宽阔背影,沈玉娇眼睫轻眨。 是她的错觉么,怎么觉着他有点怪怪的? - 夕食是中午剩下的鸡汤煮面,另加一大把新鲜脆爽的菘菜。 吃过饭后,谢无陵又钻进厨房,不知在捣鼓什么。 直到一阵浓浓苦涩的药香飘进窗里,沈玉娇才知他在煎药。 是他病了么?可一整天瞧着生龙活虎挺精神的。 不然去问问?怎么说他今日也予了她两顿饱饭,还给了她一处落脚之处,让她有片瓦遮顶、被褥掩身。 可他那样自负张狂的性子,若是自己主动关怀,他会不会误会她对他有情意 这事放在旁人身上不一定,可放在谢无陵身上,极有可能。 就在沈玉娇犹豫不定时,门外传来一阵沉稳脚步声。 第37章 她一抬头,便见谢无陵端着碗汤药走进来。 大海碗装着的汤药还热乎乎冒着烟气,不大的寝屋霎时就被那苦涩气味充盈。 沈玉娇闻着这气味,胃里一阵翻滚,两道细细黛眉也不禁蹙起:这个药是 少问。 谢无陵打断她的话,语气也多了几分不同寻常的冷硬:给你熬的,喝了便是。 沈玉娇唇瓣抿了抿,再看面前的男人,因着只燃着一盏小小油灯,屋里光线昏朦,他那张英挺的脸庞一半在明处,一半掩在暗处,模模糊糊,瞧不真切。 沉吟片刻,沈玉娇还是抬手,接过了那碗药。 汤药温热,黑乎乎一碗,气味苦涩难当。 感觉到男人的目光牢牢盯着自己,沈玉娇低头轻吹几下,待温度凉了些,才送到嘴边。 淡嫣色唇瓣刚沾到药液,进屋后一直寡言的男人忽然开口:等等。 沈玉娇喝药的动作一顿,不解看他:嗯? 谢无陵两道浓眉拧起,语气算不得太好:你也不问一句什么药,就敢往嘴里送?不怕我毒死你? 沈玉娇有些莫名其妙:不是你叫我少问 我叫你少问你就少问,那我叫你给我当媳妇你怎么不听? ?这么又扯到这一茬。 别装哑巴,说话。 沈玉也不知这男人为什么突然凶起来,但他敛起白日那副玩世不恭的笑意时,这般板着脸的模样的确有些骇人。 稍定心绪,她放下那碗汤药,乌眸平静地看向他,嗓音轻缓:首先,你要真想害我,昨夜便可直接杀了我,抛尸荒野,或是直接把我卖了。何必大费周章把我带回家,又是熬鸡汤,又是抱孩子,还费时费力熬碗毒药来害我。其次 她话音稍顿,望向他的目光愈发恳切:我觉得,你不是坏人。 顶多算是个无赖登徒子。她在心底补充。 朦胧烛光下,谢无陵听着她那话,漆黑眸底飞快闪过一抹晦色。 再看她重新端起汤药,两片朱唇微启,谢无陵眉心猛跳,一把伸手抢过:别喝! 他动作蛮横,温热的汤药霎时洒出大半,沈玉娇的衣领也被打湿一片。 她本就觉得他莫名其妙,现下这样一弄,顿时有些羞恼,嗓音不禁提高:你做什么? 傍晚回来后就奇奇怪怪的,看来该喝药的是他才对。 你个蠢婆娘,老子才不是什么好人! 谢无陵将那剩下半碗药哗啦倒在了泥巴地上,才顶着一张黑如锅底的俊脸,咬牙看向沈玉娇,恶声恶气:这是碗落胎药! 【17】 【17】/ 你到底是个怎样的糊涂虫,有孕三月,竟也不知? 谢无陵没好气地掀起袍摆,一屁股坐下窗边的长椅上,那双平素噙笑的桃花眼此时黑沉沉,定定盯着床边怔住的小妇人:说吧,你嘴里到底有几句话是真,几句话是假?怕不是马翠兰这个名儿,也是糊弄我的吧! 沈玉娇还未从她身怀有孕的消息中缓过神,又听谢无陵的质问,一张清婉小脸白了又白,只觉头晕目眩,耳畔嗡鸣。 她怎么会有孕了? 头颅怔怔地低下,她的视线落在平坦的腹部,仍是不可置信这里面竟然有了个小生命。 细细想来,自逃荒后,她的确没再来过癸水,但她一直觉得是饥饿疲倦,气血不足而致,之前她在医书上看到过这种症状。 且这一路上又是躲洪水又是逃瘟疫,哪怕偶觉胃中不适、无力嗜睡,她只当剩饭剩菜难以下咽、奔波逃荒太过劳累,压根就没往有孕那边想过 怎么就有了呢。 思绪恍惚飘到裴瑕离府的前夕,那晚照着周女医传授的那些姿势,他们欢好了三次。 难道就是那晚,周女医的法子奏效了? 往事重重,恍若隔世般涌上脑海,沈玉娇心下既觉哀戚,又觉荒唐可笑。 为何不早不晚,偏偏在此时发现怀上?若是在妙安堂时知晓,或许王氏看在孩子的份上,也不至于赶尽杀绝。 至于现在 马翠兰!蠢婆娘!糊涂蛋! 男人不耐烦的嗓音传入耳,沈玉娇抬起眼,便见谢无陵大马金刀地坐着,那张本就板着的脸更黑了三分:老子跟你说话,你到底有没有在听! 沈玉娇眸光轻闪,想要反驳,又没那个心情。 静了片刻,她咬着失了血色的唇瓣,哑声开口:落胎药,你还有吗? 谢无陵正气闷着,冷不丁听到这话,怔了一怔。 你t问那个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 沈玉娇面色仍是苍白,眉眼间却是异常的孤冷沉静,两片唇瓣上下一碰:落胎。 谢无陵额心一跳,凝视着眼前这张柔婉却又决然的脸庞,神情难辨:你要落胎? 沈玉娇目光怔怔:不然呢? 这句不然呢她说得轻飘飘,却不是如释重负的那种轻,而是透着几分穷途末路的颓丧。 第38章 谢无陵的胸膛忽的就如被垒块堵住般,既沉又闷,还有一种说不出的复杂滋味。 明明从昨夜老李头给她摸出孕脉时,他就决定了,熬一碗落胎药哄骗她喝罢,这事也就翻篇了。 毕竟生下来的娃儿没办法塞回肚子里,若真的生了,总不能沉了弃了,也只能捏着鼻子养。可现下娃儿还在她肚子里,既然能一碗汤药解决掉,他自然也没有给别人养娃的癖好。反正日后她踏踏实实给他当媳妇,她想要孩子,他和她生六七八个都行。 在厨房熬药时,他甚至连她落了孩子后,该如何安慰她的词都想好了。 现在倒好,她一句我觉着你不是坏人,他便心软了。甚至觉着养就养吧,养一个也是养,养一双也就是顺带的事,反正只要她愿意给他当媳妇,过去的事也没什么好计较。 没想到他这边让步了,她自己却要落胎? 老李头说,你腹中这孩子是头胎谢无陵绷着下颌,一错不错盯着她:那你带来的那个孩子,是哪来的? 沈玉娇也知瞒不住,低声道:平安是我救命恩人之子。 谢无陵了然,再看她一脸凝重,扯唇道:你对他人之子尚且视之如命,对自己的骨肉怎么就那么狠心? 狠心么? 纤细手掌不禁抚上腹部,沈玉娇眸光恍惚,嗓音低低:我丈夫已死,我一弱女子带着一个孩子逃荒已费尽心力,自顾不暇,又如何能再养一个?不若趁着月份尚小,一碗汤药下去,也免得将他带来世间受苦 就算她之后能活着到达岭南见到父兄,他们仍是奴籍,生活艰辛,也无法帮她什么。她也不敢奢望太多,只想着在岭南寻个离他们近一些的地方落脚,到时找个地方做工,刺绣女红也好、浆洗衣物也罢,总之能挣得三餐温饱,能把平安养大成人,就已是万幸。 但这种情况,若是再来一个孩子,她是决计养不活的。 谢无陵听着她这话,浓眉拧了又拧,沉声道:不就是死了个男人,这么颓丧作甚?这世上男人那么多,再找一个不就成了! 说着,他将桌上油灯往前挪了挪,他那张俊脸顿时照得更亮了些:你面前不就是个现成的好男人? 沈玉娇怔忪,望向昏黄灯光下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庞,心下涌动诸般不解。 她迟疑着开口:你为什么 为什么愿意要她这个已婚妇人,哪怕还带着一个该说是两个拖油瓶。 不等她问出口,谢无陵便猜到她要问什么,嗤了声:哪有那么多为什么?老子做事向来只凭这个。 他伸手拍了拍健硕的胸膛。 沈玉娇:良心? 良心是什么东西?老子是说心情。 谢无陵下颌抬起,又恢复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狂妄模样:反正你,老子是要定了。至于你肚里这个小崽子,你在外逃亡跟个饿死鬼似的,它竟然还能活下来,可见你和它的母子缘分不浅。既如此,你就安心把它生下来 说着,他还伸手一指床里面睡着的小婴孩:以后那孩子就叫谢天,你肚里这个就叫谢地,等咱们成了亲,过个一两年,再生两个,儿子就叫谢金刚,女儿就叫谢观音。 他越说越觉得四个孩子刚刚好,也不等沈玉娇再说,就揣着那只大海碗起身:行了,你也别着急拒绝。左右大夫说你身体弱,要好好养几天,你就在这先住着,顺便想想老子的话。 反正老子要力有力气,要相貌有相貌,你跟着老子,绝不叫你吃亏就是! 谢无陵撂下这句话,便往门口走去。 看着那道即将消失在木门后的高大身影,沈玉娇心下忽的一动,脱口喊道:谢无陵。 那身影停住,男人侧过半张轮廓分明的侧脸:还有事? 我不叫马翠兰。 沈玉娇唇瓣轻抿,再次开口:我叫沈玉娇。 门口的男人愣了下,而后另半张脸也转过来,狭长桃花眼噙着三分笑,语调慵懒而轻缓:知道了,小娇娘。 - 夜凉如水,万籁俱寂,只偶尔传来几声夏虫啾鸣 青纱帐里,沈玉娇躺在硬板床上,眼睛直直盯着灰蒙蒙的帐顶,双手叠放在平坦的腹部,心头思绪宛若一团乱麻。 怎么就有了呢。 怎么不早不晚,偏偏这时有了呢。 自和裴瑕成婚,他们都无比期盼着一个孩子的到来。 她至今还记得裴瑕离府的那个清晨,他的手掌覆在她的腹部停了许久。 虽然他没说,但她想,那时他应当也期许着。 那不仅仅是他们的骨血,更是他给她的护身符。 后宅女人,想要安身立命,不就是靠娘家、夫君、子嗣这三样么。有了子嗣傍身,她也能在裴府站稳脚跟,更不怕旁人再多置喙。 可现在,裴氏宗妇已死于一场意外 裴家都回不去了,腹中这个孩子好似已没了必要。 理智告诉她,趁着孩子尚小,放弃它才是最好的。 第39章 但一想到这一路颠簸逃命,这小小骨血就在她腹中静悄悄发芽长大,不像其他胎儿那般脆弱,一点风吹草动就保不住,它顽强又坚韧,不曾放弃半分来到世上的希望。 熬过洪涝和瘟疫,熬过饥饿与疲惫,最后却要被自己的母亲给放弃 它是一团血肉。 却也是她的血肉,她沈玉娇的孩子。 或许真像那个谢无陵所说,这孩子与她有缘 沈玉娇偏脸,透过灰蒙蒙的青纱帐看了眼窗外。 七月底,没月亮,外头黑漆漆一片,百姓居所不比深宅大院,入了夜就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照说在这全然漆黑的陌生环境,她该怕的,但或许是知道外头堂屋里,有个人高马大的男人躺在那,哪怕认识不过一日,却莫名叫人不那么怕了。 夜色仍茫茫,她虽还摇摆着拿不定个主意,心里那杆秤却已不知不觉朝一边偏去。 【18】 【18】/ 同一片漆黑夜色下,无星也无月。 淮河畔驻扎的簇簇军帐,熊熊篝火烧得正旺,将士们白日里刚打过一场胜战,这会儿热血还沸腾着,喝酒吃肉,击掌踏歌,不晓得多快活肆意。 主帐内的布防沙盘前,正与二皇子讨论下一步作战方略的裴瑕忽的一停。 二皇子听得正专注,见他冷不丁的停顿,疑惑抬眼:守真? 无事。裴瑕眉心不动声色一折,怎会突然想到玉娘,还是在谈论军机之时。 他敛眸,压下那不合时宜的思绪,长指持着军旗,指向沙盘一角,继续谈论战略:围地则谋,死地则战。议臣下所见,明日让梁良云和康之章两位将军各领八百精锐,兵分两路,围攻南陵、文昌两县。彭析、狄廷两位副将往南边的麓山,伏击叛军押运粮草的队伍,从后断了张贼的补给 一炷香后,裴瑕从主营帐出来,长随景林立刻迎上:郎君,府中家书到了,信使正在您帐中候着呢。 原是家书到了。 裴瑕眉眼略舒,给方才那短暂分神寻到个理由。 待步入帐中,他解开身上霜色鹤氅,递给景林,自己于长案前端坐。 目光在案前的家书和包袱短暂停留,又挪到帐中的侍卫身上,家中所托,都在这了? 回郎君,都在这了。 裴府豢养的侍卫躬身挹礼:夫人院里的高嬷嬷亲自交托,属下一拿到,便快马送来,不敢耽误。 裴瑕拿起那封家书,并未立刻拆,而是问了句:少夫人院里没送东西? 那侍卫心下一凛,想到临出门前高嬷嬷耳提面命叮嘱再三,万不可将少夫人遇害之事透露半分,免得乱了郎君心神。若是因此影响了阵前决策,这事大则关系裴氏满门的前程,小则涉及他们这些家生奴仆的性命,万不可小觑。 自打知晓妙安堂被暴民洗劫,静慈师太带着一众姑子在后山自焚陨身,少夫人便病了一场,至此日日在院里抄经念佛,极少出来走动。 侍卫低着头,鹦鹉学舌般将高嬷嬷教给他的那套说辞道来:夫人知道少夫人受了惊吓,还免了她的晨昏定省,让她安心休养。不过高嬷嬷将包袱交给属下时,说这回少夫人有托一物,和夫人托给您的东西一起放在包袱里。 裴瑕闻言,放下掌心书信,拆了那包袱。 里头那堆瓶瓶罐罐皆是药品。 在外征战,吃穿t随军,最难得的便是各种药。那些名贵膏药和药丸,一看就是王氏精心准备。 而那堆药里,放着一本檀色封皮的佛经。 裴瑕拿起,翻开一看,那清秀字迹,再熟悉不过。 他这妻出身书香名门,其祖父沈丞相一副《渊龙帖》举世闻名。 她大抵是传到他祖父一笔好字,楷书写得稳重端庄,娟秀飘逸,颇有几分卫夫人之风。 前一回寄信于她,她未回只言片语,这回却送了本手抄佛经给他? 修长指尖轻抚过那清隽的墨字,裴瑕眼睫轻垂,她在宅中一向谨慎内敛,想来托寄东西要在母亲面前过一遍,多有不便,这才送了本祈颂平安的佛经过来。 你先下去歇息。 裴瑕看向那侍卫:明早再传信回府。 侍卫应诺,退下。 营帐掀起又落下,裴瑕再次拿那册佛经,细细翻看两页,眼前好似浮现那道在槅扇后悬腕抄经的娴静身影。 她本就清瘦,这回病了一场,怕是又要清减不少。 良久,他搁下佛经,唤来景林研墨。 翌日一早,两封家书交给裴府侍卫。 随书信一起的,还有一枚雾青色竹叶纹荷包,里面装着今晨在军营附近新摘的一枝带露桂花。 荷包交予少夫人。 裴瑕交代:与她说,中秋恐无法与她团聚,聊赠淮南一枝秋色,让她保重身体,好生休养。若战事顺利,年前归家,携她去长安看雁塔雪景。 是。侍卫不敢抬头,很快带着书信物件离开。 家书已寄,再看这一碧如洗的天穹间飘扬的红底龙纹军旗,裴瑕神思恍惚了一瞬。 不过也就短暂一瞬,那张如玉脸庞又恢复一贯淡漠,转身朝军帐走去。 第40章 - 离淮南不远的金陵城里,今日也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 一大早山猫就赶了只母羊来谢家小院:那羊倌儿一听是老大你要买羊,半点不敢含糊,立刻挑了只最壮实的。你瞧,这奶鼓鼓囊囊的,一挤就出奶水,足够那小娃儿吃了! 谢无陵弯下腰,瞅了瞅那母羊臌胀的奶,满意道:你这差事办得不错,回头我和你嫂子办喜酒,让你坐主桌! 山猫个头矮胖,生长一张大圆脸,听到这话,嘿嘿挠了挠头。 不过等谢无陵将那头羊牵到后院那片荒芜的菜地,山猫还是没忍住,小声问了:老大,你真打算留下那个小娘子吗?虽说她的确长得跟仙女儿似的,但我听老李头说了,她肚里还揣了一个!您要是娶了她,不但要养她带着的这个,还要替她前头的男人养孩子,这买卖可亏大了啊哟!老大别打别打! 山猫挨了记爆栗,捂着脑袋委屈巴巴:我这不是为你抱屈么。 你懂什么?她能怀能生,说明她是个福泽深厚旺家宅的!谢无陵哼道:终归娃儿生下来跟我姓,你不说我不说,老子就是他亲爹!老子把他养大,他也得给老子养老送终! 山猫听得直挠头,末了竖起大拇哥儿:老大不愧是老大,这胸襟,啧!敞亮! 谢无陵也懒得搭理他这马屁,将那只母羊用绳子牵好,又看了眼明晃晃的太阳,嘴里嘟哝:那婆娘估计昨天一晚上没睡好,到这个点了,还没醒。 左右她个妇道人家也没旁的事,歇就歇呗。山猫道:倒是老大你别忘了,今日是三十,照例要去六爷那点个卯。 忘不了。 谢无陵挥挥手,走到院前,又往那间木门掩着的寝屋瞥了眼。 也不知经过一夜,她可想好了。 昨夜她得知有孕,第一反应竟是想将孩子落掉,可见她与她那个短命鬼前夫感情并不深厚。 不深厚好哇,不深厚他才好取而代之。 怕就怕她和那前夫情深义重,至死不渝,那就难办毕竟活人如何比得过一个死人呢。 山猫,你觉得老子这人如何? 这没头没尾的话叫山猫愣了下,等反应过来,立刻夸道:老大你年轻力壮,威武不凡,貌比潘安,哪个女人能嫁给你,是她的福气! 就自家老大这张脸和这副体格,秦淮河好些如花似玉的小娘子想与他相好。譬如前两年醉仙阁那红倌儿芙蓉,攒够了钱赎身,又带着一匣子金银珠宝,放着员外郎的妾不做,主动来贴他。 自家老大倒好,直说他想要的媳妇儿,得像庙里观音那样。 芙蓉以为他是在讽她残花败柳,气得拿匣子去砸他:呸,就你个无赖,老娘这花容月貌愿意贴钱与你好,你不偷着乐,还想娶观音那样儿,做你的春秋大梦吧! 现下好了,老大有想娶的媳妇了 论容色,的确貌比观音。 但谁能想到,这观音竟是个送子观音。 山猫心里觉得亏,但见自家老大都不在意,也不好多说,终归以后的日子是他过,旁人也没法替。 - 沈玉娇的确一个晚上都没睡好。 醒来时,左额还昏昏涨涨隐约作疼。 再看身边躺着的小平安,小家伙早就醒了,却睁着一双黑黝黝大眼睛,盯着青纱帐顶不哭也不闹。大抵是一路吃过苦,这孩子也格外的懂事。 沈玉娇将小平安抱在怀中,忽又想起自己腹中那个小芽儿,低头看了眼平平的肚子。 若不说,谁又知道这里面还怀着个呢。 怀中孩子咿呀,她垂眸看去,嗓音放得轻缓:平安饿了吧,姨母这就给你寻吃的。 至于去哪里寻 她朝阳光明亮的窗外看去,有些难为情地抿唇。 虽知不该,但当下能求助的对象,似乎只有这个一直嚷嚷着让她当媳妇的地痞头子了。 穿戴好衣裙,沈玉娇抱着孩子,深吸一口气,才推开寝屋木门 院里却不见那道高大挺拔的身影,反倒是隔壁的柳婶子坐在院子里,脚边摆着两个菜篮子,动作麻利地择菜。 听到木门推开的响动,柳婶子抬起眼,笑道:哎呀,娇娘醒了呀。 这称呼让沈玉娇一愣,转念再想,肯定是谢无陵与柳婶子说了。 想到柳婶子昨日还夸翠兰这个名和她有缘分,今朝便被拆穿是个假名,她一张薄薄脸皮直发热。 柳婶子见她踌躇不前,便猜到她是不好意思,朗声笑道:没事的,阿陵都与我说了,你叫娇娇。这名儿的确是比翠兰更适合你 柳婶子主动递了台阶,沈玉娇自然也不是不识趣的,歉疚一笑:婶子莫要怪我。 嗐,多大点儿事。你个小娘子在外逃难,还带着个娃儿,本就该谨慎为上。 柳婶子满不在乎摆摆手,又道:饿了吧,灶上有蒸饼,给孩子喝得羊奶也煮过了,且在锅里温着呢。 羊奶?沈玉娇怔忡。 要不说阿陵是个粗中有细的呢,他看你离不得孩子,一大早就叫人牵了头母羊来。现下就拴在后院呢,以后你这娃儿就用羊奶儿喂,保管喂得结结实实。 第41章 说到这,柳婶子又意味深长往沈玉娇肚子瞥了一眼,虽替谢无陵觉得不值,但想到她也是个苦命人,这世上诸般造化、阴差阳错,也怪不得她,便也柔了嗓音:快去洗漱吃饭吧,要是饿着你了,阿陵保管要心疼了。 沈玉娇眸光微动,待走到灶头,看到那热气腾腾的炊饼和白润润的羊奶,心底某处好似雨后春笋般破了土,冒了头。 填饱肚子,喂了孩子,午后的太阳正好暖洋洋洒在院里。 沈玉娇搬了张矮凳,与柳婶子一起择菜。 柳婶子见她虽细皮嫩肉、十指纤纤,但眼里有活,并不娇气,也没拦着她,总归日后是要和阿陵过日子的,就当提前熟悉下。 本朝民风虽不如前朝开放,但寡妇改嫁也是寻常事。柳婶子自家姑子就是个寡妇,丈夫死的时候小姑子还不到二十,没多久和城西一个杀猪的鳏夫凑上了,现在俩口子一儿一女,日子过得和和美美,不晓得多热闹。 死了丈夫又怎样呢,死人入了土,活人的日子总要往前过的。 心头轻叹了这么一句,柳婶子记起谢无陵的嘱托,准备好好劝一劝这小娘子。 还没开口,这粗衣麻布却难掩窈窕娇丽的小娘子先出了声:柳婶子,他去哪儿了? 柳婶子愣了一愣,反应过来道:阿陵啊?他去常六爷那了,估计得晚些回来。 沈玉娇昨日从柳婶子这得知,常六爷是金陵城一方豪绅,有钱有权。因谢无陵替他挡了一刀,他便将谢无陵收为手下,平日里替他跑腿办差 至于办些什么差事,无外乎欺男霸女、催账讨债这些污糟事 想到他在外是行这些勾当,沈玉娇纤薄的双肩轻轻往下塌了些,心也略略沉了。 柳婶子见她蹙眉:怎么了? 没什么。沈玉娇轻摇头,稍顿,又抬起一双溪水洗过般的眼,语气诚恳:婶子若不介意,与我说些他的事吧。 昨日自己提t及阿陵,她俨然一脸漠不关心。 现下竟主动打听起来? 柳婶子双眼一弯,叠声应道:好好好,你想知道什么,我都与你说! 【19】 【19】/ 一下午的辰光,沈玉娇从柳婶子那里知晓了不少谢无陵的事。 譬如他生母是秦淮河一个名唤谢湘娘的妓子,生父不详,而湘娘将谢无陵生下没多久便病逝。 老鸨本想将谢无陵溺死,花船上的妓子们不忍,齐齐求情,最后你喂一点我省一点将他养到了八岁。 八岁时,因帮着个被拐卖的淸倌儿逃跑,谢无陵被老鸨打得浑身是血,转手卖去了赌场。 赌场是个什么地方?那里面都是群昏了头、没了人性的疯狗。柳婶子提起赌场连连摇头,又道:好在阿陵心性坚定,知晓赌这种东西碰不得。 赌瘾虽没沾上,但偷鸡摸狗、左右逢源的本领却学了不少。 他在赌场里摸爬滚打到十三岁,因着个头高、人又机灵,被赌场老板提拔,由苦力变成了打手。再后来又从打手,变成赌场老板的左膀右臂。 听说阿陵打起架来可凶,有股不要命儿的狠劲儿,曾经以一敌十,打得浑身上下没一块好肉,外头的人都喊他狼崽子。也正是这不要命的狠劲儿,常六爷被暗算时,他眼睛眨都不眨就冲上去,生生扛了那一刀,那刀口有这么大呢 柳婶子边说还边用手比,见沈玉娇惊骇睁大了眼,又忙道:我没见过,也是听人说的。等你们成亲了,你就能亲眼见着了不过也多亏那一刀,他如今才能混出点名堂,攒钱买院子娶媳妇。 沈玉娇眼睫轻垂了垂。 她想过谢无陵可能家境不好,却没想到他竟过得这么苦。 好似从出生开始,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 不过那都是以前的事了,现下他手头有一批弟兄,他很少亲自打打杀杀了。常六爷也心疼他,交给他的差事都是些讨债收账的活计,前阵子我还听他说,常六爷有意栽培他跑船运押货这也算正经营生了。 柳婶子边说边觑着沈玉娇的脸,见她听得认真,心道看来这妮子是有想法和阿陵过了,都开始担心起阿陵的营生了。也是,若想做长久夫妻,哪个女人希望自家男人在外喊打喊杀、朝不保夕呢。 你别看阿陵无父无母,也没什么学问,但他是个很有担当的男儿,且他心性好,谁若对他好三分,他能回报给五分。 柳婶子看着眼前这张豆腐似的白嫩小脸,温声道:娇娘,你听婶子一句劝,这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你在这有院子住,有饱饭吃,还有个年轻力壮、知道疼人的好汉子,总比你一个人带着娃在外逃荒强吧?现在外面又打仗又闹灾,听说临海那边还在闹水匪,实是乱的很呢 话说到这,沈玉娇自也听出,柳婶子是谢无陵请来的说客。 若放在昨日,她定然不愿听这些。 可今日 想到自己现下的情况,还有逃荒时的艰难险阻,人呀,大都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吃过香喷喷的白面蒸饼和鸡腿,谁还愿意去啃树皮、吃馊饭、与野狗抢食? 第42章 饿啊,那种饿到眼睛发直、腿肚子转筋儿的感觉,实在是刻骨铭心,想起来都心里发涩,再不愿尝一遍了。 她没拦着柳婶子,柳婶子一张嘴就跟噼里啪啦倒豆子似的,直把谢无陵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大有她要是错过了谢无陵,就是天字号第一大傻蛋。 就在柳婶子说得嘴皮子都拔干时,门外响起一道熟悉的嗓音:开门,老子回来了! 柳婶子起身要去开门,沈玉娇拦着她:婶子,我去吧。 柳婶子愣了下,而后明白什么,弯眸应道:好好好。 沈玉娇稍定心绪,走到门边。 当门推开,看到门口那大包小包、嘴里还叼着一包的男人时,不由一愣。 他这是什么模样? 谢无陵也没想到会是沈玉娇来应门,下意识想将嘴里叼着的那包吐了,转念一想这可是他好不容易排到的崔记梅花糕,又咬紧绳子,一双狭眸直直地看向门里的小娘子,嘴里含糊:还愣着作甚? 沈玉娇回过神,忙让了身。 谢无陵大包小包吭哧吭哧走进院里,柳婶子惊叹,我滴个乖乖呀,阿陵你这是捡到金元宝了,怎买了这么多! 都是些日常用的。 谢无陵将那堆东西放进堂屋桌上,出来时,手揉着腮帮子,叼了一路酸得很。 柳婶子眼尖,一下看到包袱里有些颜色鲜亮的布,不禁朝沈玉娇投去个揶揄目光:婶子没骗你吧?阿陵顶顶会疼媳妇儿,这么快就给你扯布做新衣裳了。 沈玉娇走回院中,没有接柳婶子的话,而是睁着双清凌凌的乌眸,安静看向堂屋前那年轻的玄袍男人。 谢无陵一对上她那双眼,便知她有话想与他说。 婶子,今日又麻烦你了。谢无陵转身从纸包里抓出一把糖:拿着给狗娃子他们吃。 你再这样客气,以后我可不来你家了!柳婶子连连摆手:今日是你家娇娘替我择菜呢,该是我麻烦她。 一句你家娇娘钻入谢无陵和沈玉娇的耳中,一个是眉开眼笑,一个是怔忪无措。 最后那把糖还是塞到柳婶子手中,柳婶子提着菜篮子笑眯眯往外走:行,那就不打扰你们了。 谢无陵送走柳婶,将院门从里栓上,转身见沈玉娇抱起孩子要往屋里去,他慢悠悠上前,语气疏懒:小娇娘。 饶是沈玉娇知道这人就是个下九流的地痞,听他这轻佻的唤,还是忍不住面热:你别这样唤我。 偏偏谢无陵就喜欢看她红脸的模样,白皙肌肤染上绯色,有种说不出的美,勾得他胸膛一阵又一阵涌起热意。 为何不能这样唤?难道你这又是个假名儿。 不是。 沈玉娇仰起脸:这次是真的。 对上她澄澈的乌眸儿,谢无陵扯了扯唇,不置可否,又朝她伸出手:喏。 沈玉娇看去,男人宽大的掌心是一颗淡黄色的糖。 老子觉着这个味道最好吃。谢无陵低头看她,虽没再说,可那双直勾勾看来的眼,分明在等她拿。 沈玉娇本想说待会儿再吃,但终是抵不过他那炽热目光,伸手接过,又他的注视下,送进嘴里。 糯米纸入口即化,甜味在舌尖弥漫,有淡淡的梨香,味道的确不错。 但她从前在长安、在洛阳、甚至在闻喜,吃过比这滋味更好、样式更漂亮的糖果,实在不觉这颗糖有何特别之处。 可眼前的男人一双眼明亮如火地望着她:怎么样? 沈玉娇唇瓣动了动,忽的想起柳婶子说的,他自小的那些经历。 或许这颗在她看来再寻常不过的糖,便是他吃过的最好的糖吧。 挺好吃的。 她纤长眼睫轻眨,看向他:多谢。 谢无陵听她说好吃,笑了,又瞥了眼她怀里的孩子:先抱进屋去,再出来看看我给你买的东西。 给她买的? 沈玉娇看向堂屋桌上那一堆,眼皮微动,却也没多说,抱着孩子进了屋。 谢无陵就倚在门边等。 见她出来,伸手要拉:走吧。 沈玉娇下意识避开。 那只修长的大掌就僵在空气中。 沈玉娇表情也僵了下,心下惴惴。 谢无陵明显看到她那双清澈乌眸里的惧怕,两道浓眉拧起,她这样怕他作甚?难道他长得很凶? 空气有短暂静默,谢无陵也没多说,收回手,长腿一迈,行了,别傻站着,跟上。 看着那宽阔挺拔的背影,沈玉娇迟疑片刻,还是跟了过去。 堂屋方桌上,两大包袱拆开,里面有菱花镜、胭脂水粉、巾帕篦子、枕头被套、绣鞋裙衫 甚至还有两条小衣,一件水红色绣牡丹的,一件大红色绣鸳鸯戏水的。 沈玉娇眼眸睁大,他怎么连这个都买了,还选这样艳的颜色和花样? 简直没眼看,她默默偏过脸。 谢无陵却还献宝似的,一样样拿出来:这盒是碧玉堂最时兴的胭脂,这两瓶是刘记的刨花水,我也不知道你喜欢哪种,蔷薇和栀子各拿了一瓶。还有这个丁香面膏,说是涂脸用的,用了脸白。不过你脸儿已经够白了,放着吧,想用就用 第43章 沈玉娇虽不知金陵城的物价几何,但看这满满当当一桌,想来对平头百姓来说,也是一笔不小的耗费。 静了两息,她迟疑地看向桌边的男人:你为何要买这些? 谢无陵一副理所当然:给你用啊。 沈玉娇微怔,默了默,低声道:若我执意不肯嫁你,你岂不是白花钱了? 那不能够,你是一定要给我当媳妇儿的。你想想看,金陵城那么多土地庙,你哪家不进,偏偏就进了老子t供的那家,可见你就是土地公送给老子的媳妇儿,咱俩是天定的缘分。 其实那天,是一个包子铺老板给我指的路 那不管,反正吃了老子供的东西,你就是老子的人。再说了,烈女怕缠郎,你现在不愿嫁我,不代表以后不愿。反正我有的是耐心陪你耗,耗一辈子都成。 他如此理直气壮,沈玉娇瞠目结舌:你你这是耍无赖! 欸,对咯 谢无陵单手撑桌,高大身躯朝她俯去,那双黑眸还是笑眯眯的:老子本来就是无赖,最擅死缠烂打、不择手段。小娇娘,你落在老子手中,可算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咯! 沈玉娇:? 哪有人威胁恐吓,将自己比作狗的。 腹诽归腹诽,男人靠近的身躯源源不断散发的热意叫她下意识往后退,然才退半步,腰就抵到桌边,她慌乱偏过脸:你、你退开点,我与你说正事。 看出她的窘迫,男人非但不退,嘴角弧度更翘,笑得恶劣又痞气:你说,我听着。 眼见他几乎将她圈入怀中般,沈玉娇面颊滚烫,终是扛不住这炽热注视,双手抵上眼前的健硕胸膛:真的是正事! 碰触的刹那,她明显觉着那具身躯僵了下。 她急急收回手,语调也有些羞恼地拔高了:你到底还想不想我答应嫁你? 话音未落,那高大身形陡然停住:你想通了? 沈玉娇含糊嗯了声,又从他长臂下钻出。 待拉开彼此距离,她才鼓足勇气迎上男人那双炽热逼人的狭眸,咬唇轻声道:不过,你得答应我三件事。 【20】 【20】/ 成, 只要你愿意嫁给老子,别说三件事了,一百件事都行 谢无陵勾着唇, 直起身:说吧, 哪三件。 沈玉娇绕到桌侧,朝他抬手做个请:坐下说吧。 弄得和谈判似的, 这么讲究。 谢无陵心下嗤了声,但还是掸了掸袍袖,拉过长条凳, 大马金刀地坐下。 沈玉娇与他对坐, 稍作酝酿, 才语调平和地开了口:第一,我希望你能保证, 起码在衣食温饱上, 不会苛待平安与我腹中子, 能与我一同将他们抚养长大。 可以, 老子既敢叫你生, 便敢养。 谢无陵看着她:不过名字得听老子的,大的叫谢天,小的叫谢地, 这没问题吧? 对于谢无陵的取名审美,沈玉娇实在不敢苟同。 嫣色唇瓣抿了抿, 再次启唇,她嗓音轻轻:我腹中这个可以随你姓谢, 叫谢天或是谢地都行。但平安他他是陶家唯一的血脉, 平安这个名儿也是他亲爹娘所赐,若是可以, 我想让他保留本名本姓。 哦,你这意思是,等孩子两三岁晓得些事了,就让他知道,他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他在这个家是个寄人篱下的外姓人,日后小心翼翼喊我们叔父婶子?还是就让他当咱俩是他亲爹妈,无忧无虑、快快活活地长大成人? 沈玉娇一噎:我 谢无陵见她语塞,便知她没考虑到这点,长指随意拿起个胭脂盒把玩着:其实他俩跟不跟我姓,我无所谓,反正等咱俩成了亲,以后肯定有咱们自己的娃儿。 话音落,就见对座小娘子雪白的脸儿腾得晕开一抹红。 他懒懒笑了下,继续道:只为着这俩小崽子日后不被其他孩子追着骂野种,取名儿的事,你还是听我的。大不了等他们成家立业、心智稳重了,再告诉他们本名本姓,那也不迟。 他语气虽还是那副懒懒散散的,话中所言却有道理。 沈玉娇琢磨片刻,惭愧垂眸:是我考虑不周了。 你在家肯定是家人掌心的娇娇儿,哪会想到这些。 这一句随意安慰,却叫沈玉娇赫然想起,也许被喊着骂野种,是他亲身经历过的。 一个无父无母无人庇佑的孤儿,可不就是任人欺负 纤长眼睫轻动两下,再次抬眼,她轻声道:孩子的名就按你说的,我没异议。 谢无陵下颌一抬:成,那你说说第二件事。 第二,你得寻个正经营生,别再继续当地痞。 说到后两个字,她的声音都轻下来,像是怕惹他不虞,打量的眼神也透着几分忐忑。 第44章 见对面的男人挑眉不语,面上也瞧不出什么愠色,她才暗暗松口气,接着道:我听柳婶子说,你现下在豪绅常六爷手下办差,日常带着一群手下讨债催账收租子 她私心觉得柳婶子应该美化了,毕竟那天夜里在土地庙,她亲耳听他们说起耍刀之类的,或许私底下还干着绑架勒索之类的黑心勾当也未可知。 我虽不清楚你到底做些什么,但你正值盛年,又生得一副好体格,哪怕是去码头卖力气,或是沉下心来重新学一门手艺,总比做地痞强吧。 谢无陵见她温声细语,看来的目光又怯生生,活像只雪白兔子似的,既觉得好笑,又有点手痒,想将人逮到怀里狠狠揉两把。 长指在胭脂盒光滑的瓷壁上摩挲两下,而后搁下,他望向她:可以,等我们成了亲,我就向六爷讨个正经儿差事,反正这差事我也有些腻了。 腻其实也不腻,有差事的时候,他和兄弟们抄上家伙上门溜达一圈,收了钱去和六爷交差。 没差事的时候,就找个茶馆喝喝茶、去城外钓钓鱼、或是回家晒晒太阳、睡个懒觉。 细想想,在六爷手下当个地痞头子,小日子其实挺滋润的。 不过现在不成了,他是要娶媳妇养娃的人了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大丈夫成家立业。 他现在既要成家,总得立个业,一辈子当地痞的确不是什么长久之计。 何况眼前这娇滴滴的小娘子,虽她不说,但凭她这言行、气度、还有那随意一坐腰背就笔挺如竹的风仪,落难前应当也是个富贵人家,没怎么吃过苦的。 他谢无陵虽做不到顿顿鲍参翅肚、天天绫罗遍身,但她嫁他一场,总得保她顿顿有肉吃、四季都有新裙衫穿。 不对,她生得这么好看,得每月给她裁条新裙衫,让她隔三差五换着穿才是。 谢无陵心下有了盘算,再看面前的小娘子,一双狭长桃花眼轻挑:第二件事我也应了,说第三件吧。 这第三件 他前两件答应得爽快,说到第三件,沈玉娇反而忸怩起来,垂下了头:虽不知你想将婚期定在何时,但在我腹中孩子诞下之前,你你不许 你大点声,蚊子哼哼呢! 你不许沈玉娇咬牙,声音微提:碰我。 话音落下,堂屋里有短暂静谧。 随后便是谢无陵毫不犹豫的拒绝:那不行!娶个媳妇不让碰,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我没说不让碰,我只是说等孩子诞下后再再 沈玉娇一张俏生生的小脸涨得通红,她乃名门闺秀,自幼习规矩礼仪,后嫁给裴瑕那样的端方君子,日常接触的人也都是斯文有礼的哪怕那些裴氏族人心里看不上她,但面上的礼数还是做得周全。 可现下这青天白日的,她却得抛却从前学的那些礼义廉耻、闺秀风范,与一个才认识不久的男人聊起床笫之事。 心头的羞耻快要压弯她的脊梁,可现实的残酷还是让她撑着一口气,仰起脸,试图讲道理:孕期本就,不宜行房。 行房二字从口中说出,她的耳尖都烫到融化般,看都不敢看对面之人的反应,便匆匆垂下眼皮。 她竟说出口了。 对着除自己夫婿之外的男人,说这种事 不,她已经是个没有夫家的女人了,而眼前这人,才将会是她的夫婿。 沈玉娇在心里纠正自己的认知,对面坐着的谢无陵眼神也有点飘。 行房啊。 原来她是这样称呼那档子事的,还怪斯文。 他们这叫什么?好像就是和媳妇睡觉? 她娇娇小小的,那日夜里把她从土地庙抱回来,轻得像抱一片云。 就是身上太臭了,头发都一股馊味儿,为着掩盖姿容,她也真豁得出去。 但她现在已经洗得白白净净,他还给她买了蔷薇水、栀子水、丁香面脂,都抹上肯定香喷喷。且她一身皮子雪白,若是她穿着这大红色的鸳鸯戏水小衣,夜里躺在一张床上 脑中忽的就冒出些不合时宜的想象,身子也一阵难掩的热意躁动。 谢无陵下颌绷紧,再看对座那鹌鹑似的垂着脑袋的小娇娘,他以拳抵唇,不轻不重:咳! 像是受到惊动,她长睫颤了下,很快抬起t眼。 原来你说的碰指行房。 他语气漫不经心,余光却往她那边瞟:咳,老子倒没那急色。老子的意思是,你我成亲后,夜里得一张床上睡,我要是想摸你手、抱你 亲你还没说出口,就见她一副恨不得埋进桌底的模样。 都成过一回亲了,怎的还这么怕羞? 第45章 嗯,定是和前头那个处得不够久,还是个青涩的小媳妇呢。 谢无陵又咳一声,语气坚决:反正夜里定是要睡一张床的,这世上就没有娶了媳妇分房睡的道理! 沈玉娇闻言,心说有的。 除了平头百姓,大部分世家贵族、官员豪绅的夫妻都各有各的房,并非夜夜都睡在一块儿。 像她与裴瑕,她住她的停云阁,他有他的明镜斋。 但她从前熟知的这套规矩对当下的情况并不适用,眼前这座小院就一间寝屋一张床。若成了婚,可不只能同榻而眠。 沈玉娇暗自告诉自己得拿捏好分寸,若是得寸进尺惹恼了这无赖,他非要碰她,难道她能拦么?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左不过一头碰死,留个清白。 那你说到做到。沈玉娇一错不错望着他:同床睡,但暂不同房。 谢无陵道:成。 反正能抱着媳妇睡觉先适应着呗,真同房,他也怕伤了她。 就这三件事,没别的了吧? 沈玉娇摇头:没了。 须知贪多必失,再多她也不敢提。 那就这样定了。 谢无陵站起身,两条长臂撑着桌沿,单薄衣料透出那结实的肌肉线条,那张年轻俊美的脸庞漾起耀眼的笑意,俯看着沈玉娇:小娇娘,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未婚妻子了。 他语气难掩愉意:明日我就去找城隍庙的刘瞎子,让他算个黄道吉日! 明天就要算日子了? 一切比沈玉娇想象得顺利,顺利到她还有些恍惚,怔怔地:好。 除了好,她也不知该说什么了 短短两日,又定了门亲。 还是跟个才认识两日的男人。 太草率了。 但都落到这个田地了,还有得选么。 她垂眼坐着,面上一片娴静,心里却乱糟糟,有迷茫,还有害怕,自己这样选,对么? 去岁在灞桥被裴瑕接回闻喜时,心里虽也慌,但好歹知晓裴氏宗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可眼前这个,仅柳婶子的只言片语,仅短短两日的相处会不会是在与虎谋皮? 发什么呆呢? 一个响指在眼前晃过,霎时召回她的魂儿。 沈玉娇掀眸,就见谢无陵不知何时站在她面前,身形挺拔,皱眉斜乜她:你这表情,不会想反悔吧? 你可别想在无赖面前耍无赖,论无赖,你可比不过老子的! 沈玉娇: 这是什么很得意的事么。 没想反悔。 她轻轻道:只是在想,成婚后,是否还有机会见到家中亲人。 谢无陵默了片刻,问:你想投靠的亲戚在哪?是什么亲戚? 岭南。 稍顿,她抬起一双明亮杏眸:我兄嫂在那。 谢无陵问:亲兄嫂? 沈玉娇颔首:嗯。 那该请来喝喜酒才是。 谢无陵摸了摸下颌,思忖着:但岭南也忒远,哪怕明天寄信,他们收到信赶来金陵,一来一回起码得小半年了。 沈玉娇低下头:他们来不了的,只能日后若有闲暇,或是你愿陪我,去一趟。 至于为何来不了,她没说。 但看她郁郁塌着的肩,谢无陵也明了。 岭南那是何地,本朝的犯官收容所嘛。 看来这小娘子的身份,与他先前所猜,也八九不离十。 会的。 不轻不重的嗓音在头顶响起,沈玉娇以为是错觉。 再抬眼,就对上那双好似看谁都深情的桃花眼,虽含着浅笑,却又格外郑重:只要你想,生完孩子带你去。 沈玉娇不知他是否在诓她,可这一刻,望着这双含笑眸光,心下莫名一阵发涩。 心涩,鼻尖也涩,她急忙偏过脸,闷声:多多谢。 行了,说这么老半天,梅花糕都要凉了。 谢无陵拿过个牛皮纸包拆起:这玩意儿得趁热吃,冷了就不好吃了。 牛皮纸包里摆着四个整整齐齐的香甜糕点,白白糯糯做成梅花形状,面上还撒着些碎果脯,散发着微微热气。 尝尝。 嗯。 沈玉娇拿起一个。 谢无陵看着她小口小口吃得斯文,真像兔子啃菘菜般,嘴角微翘,本来还想买万记的烤鸭,整个金陵城就属他家鸭子烤得最香。不过今天去晚了,到的时候刚好打烊。看看明日得空不,得空就斩只回来我们金陵的烤鸭可是出了名的,你在别处可吃不到。 第46章 沈玉娇吃糕点的动作微顿,而后抬眼望他:谢无陵,你别为我破费了 这个家,应该没什么家底吧?她想。 给自个儿媳妇花钱,怎么能叫破费? 谢无陵看着她心疼钱的认真模样,手又有点痒痒,想揉揉她的脑袋了。 手背在身后,拢紧成拳,他道:你吃着吧,老子先把这些收进屋里去。 暖橘色夕阳静静笼着这座简陋的青瓦小院,微风轻拂。 盯着那道进进出出的搬东西的身影看了会儿,沈玉娇又低头,看着手中剩下的半块梅花糕。 忽然想起之前陶婆婆的话:肚子吃饱啦,心就没那么空,不会难过了。 所以是吃饱了的缘故么。 心里忽的好像没那么慌了。 - 吃过夕食,谢无陵收拾好碗筷,便挪了饭桌,在堂屋打起地铺。 我虽没读过书,却也知晓一些成婚的规矩。在咱俩正式成亲之前,我就睡堂屋。 谢无陵打铺盖的动作十分麻利,唰唰两下就摆好枕头被褥:得亏现下秋老虎,天气还热着。你若是冬日逃过来,那老子也顾不上那么多规矩,定是要和你挤一个被窝的。 沈玉娇本来看他打地铺,心头还有些愧疚。 一听他这厚颜无耻的轻薄之言,那点愧疚立刻被羞恼冲淡,她偏过脸:你歇息,我回屋了。 沈玉娇。 身后陡然传来男人清越的嗓音:除了这个名,你就没其他真话要与我说? 沈玉娇脚步一顿。 侧过脸,只见昏蒙蒙的灯光里,身形高大的男人盘腿坐在地上,那张俊俏的脸庞虽挂着笑,直直看来的黑眸却格外幽邃:我的情况,柳婶子应当都与你说清楚了。要有什么不清楚,你也尽可问我。那你呢,打算何时与我透个底细?总不能都要成亲了,我还不知道自家媳妇是个怎么来历吧。 沈玉娇抿唇,良久,才缓缓开口:往事无意义,你只需知,我名唤沈玉娇,今年十七,生于长安耕读人家,后嫁于洛阳富家子弟。因着涝灾,家破人亡,流离失所。日后,将会是你金陵谢无陵的妻。 听到前头,谢无陵还沉眸思索。 听到最后一句,思绪一顿,而后薄唇翘起,一双狭眸也燃起灼灼光亮般:成,有你这句话,老子便不再问了! 管她从前是富家小姐,还是官家太太,反正从今往后,她沈玉娇就是他谢无陵的媳妇儿!天王老子来了也变不了。 天黑了,你回屋歇着吧。 嗯。 沈玉娇朝他微微颔首,又替他将堂屋的门合上。 尽管他说了成亲前不会过来,但沈玉娇回到寝屋,还是从里将门栓上。 平安不久前才喂过一次羊奶,这会儿在床上睡得正香。 沈玉娇轻手轻脚躺上床,撑着半边手臂,静静看着孩子安静的睡颜。 虽还瘦得跟棵豆芽菜似的,但许是得了饱食的缘故,尖瘦小脸也有了些红润气色,哭声都比从前响亮了些。相信再养些日子,也能变得如寻常婴孩般白白胖胖。 陶婆婆,陶大哥,翠兰姐,你们在天若有灵,也能放心了。 她心下轻轻道,又看了孩子一眼,才熄灯。 待在黑暗中躺下,手不禁抚上平坦的腹部。 哪怕过了一天一夜,她还有些恍惚不敢相信。 这有了个孩子呢。 真是做梦般,但它又的的确确、安安静静存在了三个月。 谢地 这个名,唉。 沈玉娇低低叹口气,若是裴瑕来取名,定不会这般随意 这念头一起,她懊恼地蹙起眉,如何又想起他。 如今裴氏宗妇已葬在邙山,她与他那大半载的夫妻情谊,也该如一捧黄土葬在过往,不宜再念。 可道理是道理,一旦想起那人,思绪就控制不住般t,他在淮南战事可还顺利? 他是否知晓家乡的涝灾,又是否知晓她逝世的消息? 若知道了,他可会怀疑她的死因? 又可会为她伤心? 不过他那薄情寡欲、冷清冷心的性子,应当也不会由着自己沉溺妻丧太久吧,毕竟比起儿女情长,他还有许多大事要做呢。 一个妻没了,再续弦就是,多简单的事,王氏没准已经挑了好些人选。 种种思绪,纷杂凌乱挤在脑中,也不知想了多久,最后困意袭来,她眼皮沉重地睡了过去。 - 翌日,天高云阔,碧空万里。 谢无陵做了个背着媳妇下花轿的美梦,醒来时精神饱满,心情大好。 推开堂屋的门,刚要舒展手臂伸个懒腰,便见厨房门敞开着,正往外冒出一阵滚滚浓烟。 他眼皮一跳,三步并作两步就冲了过去,嘴里骂骂咧咧:哪个不长眼的竟敢偷到老子家 第47章 待看清灶头前那个在浓烟里呛得不行的娇小身影,剩下的话陡然卡在嗓子眼。 你在这做什么?他大步上前。 我咳咳 沈玉娇弯着腰,一边挥手扇开烟气,一边泪眼婆娑仰起脸:孩子饿醒了,我想给他热些羊奶,顺便做顿早饭。可这个火,不知为何咳咳就是烧不起来。 她昨日在院里看看过他做夕食,他点柴烧火都特别简单,一下就把灶烧得旺旺的。可她折腾了好半晌,干草烧了一把又一把,柴火就是烧不着,实在是费解。 你塞这么多粗柴,又不送风,能烧着才有鬼! 谢无陵看着她雪白小脸沾着两抹黑灰,一双杏眸被烟呛得泪汪汪的,好气又好笑,一把抢过她手中的干草:去去去,厨房是你待的地方么。 沈玉娇被他轰到门口,有些委屈,又有点无措,双手绞着握紧:我以为,很简单 烧柴这事看着简单,但也是有技巧的。谢无陵拿起铁钳往灶眼里捅了捅,又瞥了眼她的脸:弄得和花猫似的,快去擦把脸。 沈玉娇微怔,下意识想抬手抹脸,发现两只手也脏兮兮,又慢慢垂下:那这边 有老子在。 沈玉娇抿了抿唇,而后朝他施施然行了个礼:多谢。 直到门口那道身影翩然离开,谢无陵还在想,刚才她行的是什么礼? 还怪好看的。 早饭很简单,蒸了个羊奶和鸡蛋羹,外加四个白面炊饼。 谢无陵本是打算一人两个,沈玉娇摇头,只拿了个炊饼,轻声道:我吃一个就够了,你赚钱养家不易,该多吃些。 她嗓音轻软,语调又温雅,细细涓流般淌过心间,简直比吃了一大碗蜜糖水还要舒坦。 原来家里有个女人,是这种感觉? 谢无陵嘴角微掀,也不与她客气,拿过炊饼塞嘴里,又将那碗鸡蛋羹都推到沈玉娇面前:你现在是双身子,得多吃些补补。赚钱养家不是你个小娘子要操心的,你乖乖在家歇着就行。 沈玉娇本想推辞,但对上男人不容置喙的目光,只默默垂下眼:多谢。 话音未落,额头就被敲了下。 不重,但很突然。 她捂着额,错愕望向面前的男人。 以后说一句谢,就敲你一下。 谢无陵大口嚼着炊饼,懒洋洋乜她:你是老子媳妇,又不是外头的客人,这么客气作甚? 沈玉娇噎了下,而后红着脸辩了句:这是礼数。《礼记》有言,夫礼者,自卑而尊人。虽负贩者,必有尊也 什么礼不礼的,老子没读过书,听不懂。 谢无陵哼哼:老子烧个柴你说谢,老子给你吃个蛋羹你也谢,照这样,你一天岂不是要谢我八百遍。 沈玉娇再次语塞。 谢无陵道:或许你从前的夫家规矩多,但在老子这,怎么自在怎么来,没那么多条条框框的规矩,听到了么? 沈玉娇: 沉默片刻,她点头:我尽量。 这还差不多,吃吧。 一顿简单早饭吃完,谢无陵便出门办事,像前两天一样,照常将柳婶子叫了过来。 这回柳婶子还带着她家孙子孙女,五岁的女娃叫秀秀,三岁的男孩叫狗娃子。 老百姓爱给孩子取贱名,名字越贱越好养活。听说谢无陵要给孩子取名叫谢天、谢地,柳婶子摇头:大名叫这个还成,小名还是得贱一些,你和阿陵回头再想想。 沈玉娇不置可否,搬着凳子坐在院里,边做针线活,边听柳婶子唠家长里短。 - 谢无陵先去了趟城隍庙,找刘瞎子算黄道吉日。 刘瞎子听说他要成亲了,那双瞎了的眼睛都睁得老大:哪家的小娘子?不会是秦淮河的吧? 你少放屁,老子的媳妇是正正经经的良家子,天仙般的人物! 谢无陵从衣襟里摸出一贯钱,哐当丢到桌上:给老子好好算,我先去六爷那,晚些再过来。 刘瞎子摸着那贯钱,在掌心掂了掂,眉开眼笑:好好好,你放心,保管给你算个顶顶好的日子! 这还差不多。 撂下这话,谢无陵往前拐了几个巷子,到了常府。 作为金陵城豪绅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常府自然也是气派非常,朱门金匾,左右两头张牙舞爪的石狮子笼在强烈阳光下,越发威风凛凛。 谢无陵是常六爷手下的得力之人,常府家仆见到他,立刻客气迎上:哎哟,谢爷,今儿是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照理说昨日三十,他们这些手下人已拜见过常六爷,下次再来都会隔些日子,亦或是六爷有事召唤。 第48章 有点私事儿,要找六爷帮个忙。六爷可在府中? 在的。常府家仆应道:您先坐着喝口茶,我这就去里头通报声。 去吧,老子给你看会儿门。 谢无陵长腿一迈,吊儿郎当地坐进门房,俨然一副当作自己家的模样。 不多时,家仆就回来:谢爷,老爷在池塘钓鱼,请您过去呢。 谢无陵对常府路线聊熟于胸,但池塘在后院,为着避嫌,还是揪了个小丫鬟带路。 江南园林一向以精巧秀雅闻名于世,常六爷虽然是个发家不怎么光彩的大老粗,府邸却是修建的文雅幽静,亭台楼阁,曲桥回廊,处处透着一派文人雅士的风韵。 不过这份雅致气韵,在看到池塘旁,手握鱼竿一身金色绣铜钱纹锦袍的常六爷时,顿时烟消云散。 六爷。 谢无陵大步上前,朝弥勒佛般胖乎乎的常六爷拱了拱手:来得不巧,搅扰您钓鱼的雅兴了。 说这种见外话。 常六爷推开美貌婢子递上的蜜瓜,从藤椅上稍稍坐起,那双绿豆般的小眼睛在谢无陵脸上扫了扫,若有兴致地问:你小子遇到什么好事了?乐成这样。 就知道什么都瞒不过六爷您这双眼。谢无陵咧开嘴,眼界眉梢俱是喜色:我要娶媳妇了。 嚯! 常六爷那双绿豆眼也睁大了,也不怕惊了鱼,将杆子往旁一放:哪家的小娘子这么大本领,竟能收得住你这颗心? 谢无陵嘿笑一声,将葵花凳往常六爷身前挪了些:今日过来找您,便是为了她的身份,想请您帮个忙。 常六爷皱眉:难道不是良家子? 是良家子。谢无陵道:但她不是咱们金陵的,是从北边逃荒的灾民。 自十六岁那年替常六爷挡了一刀,这五年谢无陵都在六爷手下做事。常六爷念着他的救命之恩,又喜欢这小子有情有义的直率性子,再加上他自己没儿子,渐渐也将谢无陵视作亲子般,有几分长辈对后辈的真切情意在。 他时常惋惜,这小子若是他儿子,或是他族中子侄多好,好好栽培,还可继承他的家业。 可惜是个无血缘的外人,也只能当个小辈多照顾一些也不敢太照顾,免得自己过继的那个嗣子心生龃龉。 谢无陵将他与沈玉娇相识之事说了遍,又道:如今她答应嫁给我,要和我过长远日子,我便想带她去官府登记籍册。她是逃荒来的,先前的路引、籍册早就没了,咱们金陵府又不收流民所以小子才厚颜来请六爷帮帮忙。 小事,我派个人与衙门的吴主簿打声招呼便是。 常六爷淡淡应着,又笑道:只是不知那小娘子有何过人之处,竟叫你这么喜欢,才处两日,竟愿意安心成个家了? 提到这个,谢无陵面上也闪过一抹赧色,轻咳道:她长得挺好看。 年少慕艾,人之常情。t 常六爷捋须,睇他:有多好看?比得过孙员外家的三娘子、蓑衣巷口的豆腐西施、醉仙阁的花魁芙蓉娘? 谢无陵笑,一口牙白森森:比她们都好看。 常六爷拉长尾音噢了声:那和崔府君家的六娘子比呢? 崔府君家的六娘子,是金陵城公认的第一美人儿。 今年春日,常六爷赴崔府宴,带上谢无陵一起。 那崔六娘子的纸鸢缠在树上,谢无陵见到,蹬蹬两下爬上树,替她将纸鸢拿了下来。 那日谢无陵穿着一身簇新红袍,乌发高束,薄唇如朱,真真是说不尽的倜傥风流。 那双看狗都深情的桃花眼噙着笑,将风筝还给崔六娘子:喏。 崔六娘子当即红了脸,春心动。 不过后来一打听,知道他不过是个地痞,一颗芳心霎时哗啦碎一地。 只因那闺阁养起来的小娘子很清楚,便是再喜欢,门不当户不对,无论都不可能嫁的。 后来常六爷知晓此事,还拿来打趣谢无陵:可惜崔府君不收赘婿,否则你既可抱得美人归,又能夫凭妻贵跃龙门了。 谢无陵倒是难得敛了痞气,正色道:事关女子清誉,六爷还是莫要再提。 现下常六爷再次提起崔六娘子,竟是与沈玉娇比容色。 谢无陵略作思忖,如实道:论姿色,崔六娘子更为娇丽。但我家娇娘我也不知该如何说,反正就是一眼瞧中了她。 那日夜里,掀开神龛帘布的刹那,他就被她那双眼吸引了。 琉璃宝石般,清灵明亮,慌乱中又藏着一丝孤注一掷的决然。 他当时想,好漂亮的一双眼。 一个妇人长得这样一双眼,不知容色如何。 待一点点擦净她的脸,她的眉眼、鼻子、嘴唇,渐渐显露于眼前。 第49章 真是哪哪都好,恰恰长进他心坎里似的。 这是合了你的眼缘呐。 常六爷过来人般感慨,捋了捋一撮小胡须:想我少年时,住在我家对河的小娘子,穿一条桃红色裙子,大辫子又黑又亮,春光里端着盆在河边洗衣服,回眸朝我那么一笑嗨呀,这一笑,哪怕过了大半辈子,我也忘不了。 谢无陵挑眉:那小娘子与六爷院里的十三位姨娘相比呢? 常六爷见他狭促,笑道:论姿色,少年时的小娘子不过尔尔。但那时,觉着再没比她更美的。 后来呢? 后来?还有什么后来。我那时不过一个放牛倌,肚子都填不饱,哪敢肖想她。还不是看着她一顶花轿,嫁去别处了。 常六爷神思短暂缥缈两息,待回过神,他朝谢无陵道:你小子运气不错,遇到合心意的,还能娶回家。户籍之事我待会儿就让钱贵跑一趟衙门。 多谢六爷。谢无陵起身,作了个挹。 常六爷笑笑:娶媳妇可费钱,你银子可够? 谢无陵道:够了。跟着您这几年,钱都留着攒媳妇本了。 成,若是不够了,尽管来寻我。常六爷道:等你办酒那日,我可要讨杯薄酒吃。 您这话折煞小子了。小子无父无母,还请六爷您赏脸,给我主婚呢。 好好好,你有这个心,这主婚我是当定了。 俩人在池边相谈甚欢,笑声朗悦,惊得一尾鱼都未上钩。 谢无陵记着还要去买万记的烤鸭,怕迟了又卖光,于是并未多留,和常六爷告辞。 不曾想刚绕过长廊,便见前头月洞门,一身宝蓝色锦袍的男人提着个小黄鸟笼,哼着小曲悠悠哉哉,迎面走来。 哟,这不是谢老弟么,你怎么来了,我记着昨日才是三十吧? 这锦袍男人名唤常松,原是常六爷的二侄子,但常六爷一把岁数膝下无子,便将其过继到名下,他也成了这座常府的少主子。 有点事找六爷商量。 谢无陵停下脚步,看着眼前这个只知吃喝嫖赌的纨绔,薄唇敷衍扯了扯:瞧松二哥这春风满面的,是打哪位姑娘的绣阁出来? 嘿,如意馆新来了一批扬州瘦马,个个肤白腰细,娇媚可爱。常松说着,上前去搭谢无陵的肩:明日若是得空,哥哥请你去? 手还没搭上,谢无陵偏身避开:松二哥好意,我心领了。 常松扑了个空,面色一僵,讪讪收回手:你都这个年纪了,还没沾过女人的身?说出去都要惹人笑。 笑呗,老子行事,从不管别人狗叫。 谢无陵一向看不上常松蝇营狗苟的做派,再加上这狗东西这两年没少给他使绊子,是以也不愿和他多废话,拱了拱手:松二哥,我还有事要办,先走一步。 待那道高大身影消失在月洞门后,常松脸上笑意也冷下,狠狠啐了口:呸,一个婊子生的,以为替老头子受了一刀,就真是个人物了? 身侧的小厮忙上前宽慰:二爷不必为这痞子动气。 常松哼了声:他也配。 又往前走了一段,他忽停下脚步,吩咐小厮:你去打听下,他今日来找老头子是为何事。 昨日他才来府中见过老头子,今日又来,想来应当是件挺紧急的事,难道帐上出什么事了? 未曾想一炷香后,小厮带来消息:这谢无陵要娶妻了,他那未过门的妻子好似是北地逃荒来的,他托咱们老爷帮着去衙门办个籍册。 哈?谢无陵要娶妻?! 是呢,老爷身边的婢子听得清清楚楚,他还请咱们老爷主婚,老爷应下了。 常松啪得合上折扇,眯起眼:奇哉,怪哉 从前他还猜,这小子不是有隐疾,就是好龙阳。 毕竟这小子那张脸,不知招惹了多少美娇娘的芳心,却片叶不沾身。就连那名动秦淮的芙蓉娘自荐枕席,都能忍着不去睡?这还是男人吗! 可现在,他竟要娶妻,还是个逃荒来的外乡人。 你过来。 常松朝小厮勾了勾手指:你去谢无陵家看看,他那未婚妻子长相如何。 小厮会意:是。 常松躺回榻,慢悠悠摇着洒金折扇想,他倒要瞧瞧,能叫谢无陵动心的是何等绝色? 【21】 【21】/ 谢无陵提着万记的烤鸭回了家, 还未进门,就听到院里传来孩童清脆的笑声。 他听出是隔壁柳家的秀秀和狗娃子。 他从前并不怎么喜欢小孩,觉得吵, 不过今日推开门, 看到平素冷冷清清的小院里,娇滴滴的小娘子手持针线缝东西, 柳婶子在旁择菜,两人闲闲说笑,身畔一双孩子蹦蹦跳跳嬉戏, 午后式微的阳光柔柔笼着院子, 一派温馨热闹 第50章 好似, 忽然懂了何为家的模样。 媳妇、孩子、热坑头可惜他亲娘死的太早,若她能活到现下, 那这个家便更圆满了。 阿陵回来了?怎么站在门口不进来? 柳婶子的唤声传来, 两孩子也齐齐跑到谢无陵身边, 脆生生地喊, 谢叔父!你回来啦! 谢无陵摸了摸他们的脑袋, 见孩子眼馋他手中的油纸包,勾唇笑:叔父买了烤鸭,想吃不? 小孩子哪有不馋嘴的, 一听有烤鸭,眼睛都发亮:想! 柳婶子闻言, 立刻挎起菜篮子,快步走来:哎哟阿陵你可别再给了!这烤鸭留着和你媳妇儿吃吧, 我们家去了! 像是怕谢无陵又硬塞, 她一手拎着个孩子,脚步矫健地就出了门:娇娘, 我们先回了哈 直到背影都瞧不见了,还听到她教训孩子的声音:吃吃吃就知道吃,要吃让你们爹娘买去 谢无陵上前将院门关上,待转过身,便见沈玉娇已放下针线,静静朝他这边看来。 在绣什么呢?他拎着油纸包过去。 沈玉娇下意识站起身,轻柔嗓音还有些拘谨:早上发现被套破了两个洞,就问柳婶子要了针线补一补。后来发现衣橱里有些衣裳也破了,就擅作主张,都给补了 稍顿,她望向他:你别介意。 这有什么,你都要嫁给我了,我的不就是你的?别说碰两件破衣衫了,你就算碰我这个人 沈玉娇一双杏眼微微睁圆。 谢无陵: 得,小娘子脸皮薄。 他咽回去,又有些憋不住,偏脸嘟哝:反正迟早的事。 沈玉娇看他口型也猜到,面颊微热,也不好多说,只低头装没听到。 行了,先别忙活,来吃烤鸭! 谢无陵大步往堂屋走去,边问:你今日就是缝衣衫?午食吃的什么?平安吃了没? 沈玉娇将针线放好,又到厨房洗过手,才上前一一答了:缝了些衣衫,午食我让柳婶子t教我烧火,煮了碗馎饦[1]。你回来前刚喂平安吃过奶,这会儿他在屋里睡下了。 谢无陵回头看她:那你现在会烧火了? 沈玉娇看出他眼底的戏谑,想到今早的事,有些难为情,又有些不服气,闷声道:会了。 又蚊子哼哼? 捏了捏指尖,她提高语调,字正腔圆:学会了。 稍顿,她又望着他道:谢无陵,我不笨的,我只是之前没接触过这些。你给我些时日,我慢慢学都能学会的。 她可是青阳沈氏嫡女,祖父沈文兴曾任帝师,文学大儒,父亲沈徽是两榜进士,榜眼及第,兄长沈光庭十五岁中秀才,十八点探花 沈氏书香门第,家学渊源,她作为沈氏女,自幼跟着父兄读书明理,又怎是那等愚鲁蠢钝之人。 只是陡然换个了与前十七年截然不同的环境,接触的也是平日里极少接触的人与事物,一时不大适应罢了。 看着眼前这张一本正经的小脸,谢无陵眉梢轻挑,而后低头拆着油纸包,嗓音懒散:老子又没说你笨,随便问一句罢了。 我知道你没那个意思。 沈玉娇轻声道:我只是想与你说一声。好教你知晓,你娶我,并非全然拖累,我也能帮到你的。 谢无陵拆油纸包的动作一顿,侧眸睇她。 沈玉娇被他这敛了笑的正经目光看得不大自在,暗自思忖难道方才说错什么了? 应该没什么不妥,她只是表明她不是吃白饭。 我的脸上有什么脏东西么?沈玉娇小声问。 没有。 那你这样看我作甚? 哦,只是看你长着一张聪明脸,却有个不解情趣的木头脑袋。 谢无陵淡淡说着,而后三两下拆开油纸包:坐下,吃鸭子。 没等沈玉娇细想他刚才那句骂人的话,注意力就被烤鸭诱人扑鼻的香气吸引而去。 只见那暗绿色荷叶上盛着一只斩好的烤鸭,鸭皮呈诱人的金红色,鸭油被烤成薄薄一片,看着便能想象入口的焦香酥脆。再看鸭皮下的肉,紧实鲜嫩又蕴着饱满汁水,光这副卖相,就让人口舌生津,食指大动。 吃吧。谢无陵直接拿了个鸭腿递给她。 沈玉娇看着他的手: 他没洗手。 但鸭腿递到了眼前,不接又显得失礼。 内心纠结两下,她扯了一角荷叶,包着接过那只鸭腿:多 一个谢字到嘴边,硬生生被男人的注视给吓了回去,她扯出个讪笑:嗯,你也吃。 第51章 谢无陵见她这回没谢了,嘴角勾了勾,掀袍坐下,伸手就抓起个鸭头啃起来。 沈玉娇看着他这粗犷的吃相,有心想劝他餐前净手,又怕他嫌啰嗦。 她知小门小户,定没有世家大族那般多规矩礼仪,可他这般粗鲁的吃法实是不雅。 怎么不吃? 谢无陵抬头,见她鸭腿一口没吃,浓眉拧起:难道你也想啃鸭头? 啊?沈玉娇错愕,而后忙道:没、没有,我不想。 那你盯着老子作甚? 你没洗手。 沈玉娇在心里默默说,嘴上只道:没什么,我这就吃。 她低下头,避开他手指碰过的鸭腿根,慢条斯理啃了口腿肉。 刚下口,眼睛瞬间亮了。 口中的鸭皮焦脆油香,牙齿咬下去,那肉质间蕴藏的鲜嫩汁水又在舌尖迸开,慰藉着每一处味蕾,简直比她想象中的还要鲜美。 怎么样?谢无陵觑着她的神色,嘴角微翘:味道不错吧? 沈玉娇慢慢将嘴里的鸭肉咽下,虽矜持着,但亮晶晶的眸光足以说明她的喜欢:嗯,好吃的。 那当然,论吃喝玩乐,这金陵城就没有比我谢无陵更厉害的。 他说着,又将荷叶包里的另一只鸭腿递到沈玉娇面前:既喜欢吃,就多吃些。 沈玉娇看着那只鸭腿,愣了愣:你吃吧,我这个还没吃完呢。 叫你吃就吃。 谢无陵不由分说把那鸭腿往她手中一塞:老子不爱吃腿,就爱啃鸭头、脖子、翅膀,啃着滋味香。 沈玉娇看了看手中两个大鸭腿,再看那继续啃着鸭头的男人,心下蓦得涌起一阵说不出的滋味。 这人虽粗俗蛮横了些,但像柳婶子说的,为人慷慨,性情不坏 只是他自小的经历,再加之没有父母师长的教诲,才不知规矩礼仪那些。 她既将为人妻,有勉励、劝诫夫君之责 不过现下还不熟,管得太过,怕他反感,还是先处着吧,待日后熟了,再试着纠正他那些不好的习惯也不迟。 她这边想着母亲与嬷嬷教她的为妻之道,谢无陵啃着鸭头,瞥她一眼:你有心事?怎么都不说话? 沈玉娇一怔,放下鸭腿,轻声道:食不言,寝不语。 谢无陵拧眉,嘟哝:规矩真多。 沈玉娇没接话,刚要低头继续吃,谢无陵又道:给你买的新裙衫,你怎么不穿? 她身上仍穿着柳婶子媳妇那套鹅黄色裙衫,宽宽大大,毫不合身。 提到这个,沈玉娇面露赧然,迟疑片刻,才低低道:未曾沐浴,怕把新衣裳弄脏。 前两天柳婶子不是给你擦过了么? 谢无陵道:用了整整两缸水呢! 沈玉娇闻言,也能想象到那夜柳婶子替她擦身有多费力,一张雪白小脸泛起绯红,脑袋也垂得更低:我从前都是每日沐浴的 逃荒时不洗浴,那是迫不得已。可现下不用逃荒,能安定过日子,自然想保持洁净。 每日都要洗?谢无陵的目光在她身上扫了两遍:你在家也不做什么力气活,身上哪有那么脏? 沈玉娇: 她也不知该如何接这话,沉默下来。 谢无陵见她这副逆来顺受般的安静模样,莫名有些闷得慌,须臾,他丢下手里的鸭骨头:你就非得每日沐浴? 他嗓门大,惊得沈玉娇眼睫颤了下,才抬起眼,语气放得很软:若是很麻烦的话,两日洗一次也可以 顿了顿,嗓音越发低了:天冷的话,三日、四日也成。 她已经在让步了,若他还不答应 成,那就这样。 谢无陵应着,又从荷叶包里挑了根鸭翅啃起来:不过家里没有浴桶,我平日都拿盆冲。 啊?用盆冲?这怎么洗。 大老爷们洗澡不就随便搓巴搓巴,谁像婆娘一样在桶里泡半天?挑水、烧柴、洗桶,也不嫌麻烦? 这些事却是沈玉娇从未考虑过的,先前要沐浴,她只需吩咐奴婢一声,厨房很快就会抬水来。 就在她蹙着柳眉,想着用盆怎么沐浴时,谢无陵道:行了,这么点事也值得你愁。柳婶子家女人多,肯定有浴桶的,我待会儿去借个来。 沈玉娇眸光亮起,欣喜看他:真的? 谢无陵:老子骗你作甚。 今晚可以沐浴了! 沈玉娇眉眼舒展,朝眼前人露出今日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谢无陵,多谢唔! 额头又被敲了下,还是油腻腻的手! 第52章 沈玉娇捂着额,瞪大眼:你! 都说了谢一句敲一下。 谢无陵懒洋洋说着,再看她瞪圆眼睛一副错愕又不服气的模样,嘴角扯了扯:要是再记不住,咱就改个惩罚。谢一次,我就亲你一下? 这个无赖登徒子! 沈玉娇脸颊霎时滚烫,急急起身:我去看看平安醒了没。 她往外走了两步,忽又折返,抓起那两个鸭腿。 这个我咬过了,不能浪费粮食。 望着那道逃也似的娇小背影,谢无陵失笑。 这小娘子,还真是不禁逗。 - 暮色沉沉,入夜的小院里一片静谧。 谢无陵抱着孩子坐在院里乘凉,眼角余光却时不时往那烛光昏朦的寝屋瞟去。 洗个澡,怎么能洗这么久? 她该不是在浴桶里睡过去了吧? 有心想问,但想到她进去前,红着一张俏脸,特地警告他不许偷看 不看就不看,他谢无陵顶天立地大丈夫,岂是那种偷看女人洗澡的色胚? 虽是这样想,听到寝屋里偶尔传来的水声,心思好似也随着水波浮动般,又闷又躁,静不下来。 谢无陵闭了闭眼,心道一定是这秋老虎,都快八月了,还热得人心燥。 走吧,小平安,老子带你去后院看羊。 他抱起怀中小婴孩,刚站起身,就见寝屋窗户前投出一道婀娜倩影。 映着朦朦胧胧的暖黄色灯光,那窈窕曲线毕露无疑,手臂纤纤,腰肢盈盈,看起来似在穿衣 喉头忽的一t阵干涩。 啊呜~~怀里的小平安懒洋洋打了个哈欠。 谢无陵陡然回过神,再看怀中孩子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他不自在咳了声:老子才不是偷看,老子只是咳,跟你个小屁孩费什么话。 他抱着孩子,快步走到后院。 说是看羊,脑子里都是方才窗前那道倒影。 真是奇怪了,从前去秦楼楚馆里讨债,那些妓子穿着纱衣、酥//胸半掩,一点不觉有什么。 怎么现下就看到她个影子,就燥得跟个毛头小子似的 你在这做什么呢? 寂寂夜色里,忽的传来女子轻柔的嗓音。 谢无陵微怔,待抬起眼,呼吸一滞。 只见灰黑的屋檐之下,刚沐浴过的小娘子手持一盏油灯,盈盈而立。 她不再穿着那件不合身的鹅黄色衣裙,而是换上一身簇新的韶粉色深衣,绣花腰带将一把柳腰掐得愈发纤细。那头丰茂如云的乌发大抵是沾了水,用木簪斜斜挽在脑后,一绺碎发随意垂在耳侧,衬得那小巧的耳垂,圆润雪白。 昏黄的灯光笼着她清婉的脸庞,也映入她明澈的乌眸,那眼底潋滟的波光,好似比秦淮夜色还要旖旎。 谢无陵知晓她生得好看,却没想到换上新裙衫的她这样娇俏动人。 若说穿鹅黄色似迎春花,那现下这灯下美人,迤逦楚楚,风风韵韵,宛若一朵艳丽无双的西府海棠。 谢无陵? 男人那直勾勾看来的明亮目光,叫沈玉娇心里有些发慌,端着灯的手也不禁捏紧:天色也不早了,孩子给我吧,我带他回屋歇息。 谢无陵眸色微暗,嗓音也沉了些:你掌灯,我抱就行。 想到还要劳烦他将浴桶搬出去,沈玉娇轻轻应了声好。 她在前面掌灯照路,谢无陵抱着孩子跟在她身后。 也不知是不是她错觉,总感觉身后那道视线牢牢盯着她,炽热又滚烫 她心底一阵发虚,险些都不知该如何走路。 好不容易回到寝屋,光线明亮了些,她放下灯盏,走到男人面前:孩子给我吧。 谢无陵松手递给她,离得近,鼻尖似乎能嗅到她身上新浴后的淡淡幽香。 目光稍低,她那张白里透红的小脸映入眼中,如凝结的牛乳般光滑,莫名想让人咬一口。 你你别看我了。 沈玉娇终是受不住这样直白炽热的目光,抱着孩子,脚步往后退两步,嗓音透着些轻颤:快些把浴桶搬出去,明早要还给柳婶子呢。 谢无陵也意识到他的失态,抬手摸了摸鼻子。 再看小娘子一副羞答答的模样,忍不住清了清嗓子:你是我媳妇儿,看看怎么了? 沈玉娇语塞。 而且我是看你这裙衫合不合身 他边说边煞有介事打量一番:你穿这身,比白日那身好看多了。日后我再多给你买几件新的,你换着穿。 沈玉娇抱着孩子,赧然垂眸:你快去搬桶吧。 见她急着下逐客令,谢无陵也不再逗留。 毕竟这间寝屋好似都盈满她身上那股香气,直勾他胸膛间那股燥意愈盛,再留下去,指不定他昏了头,做错事。 第53章 - 待一切收拾好,天色已彻底黑透。 沈玉娇站在门边,从门缝瞧见谢无陵回了堂屋,这才放下心,悄悄从里将门拴上。 坐回床上,再想到方才他那炽热得仿佛要将她吃掉般的目光,一颗心仍跳有些慌乱。 她从前在长安城里接触的年轻郎君,皆是斯文有礼,端方规矩。像谢无陵这种 她长这么大,真的从未接触过这样的男人! 放在之前,这样的地痞无赖,她定是要让奴仆用大棍子打出去的。 可现下,偏偏又是这个地痞无赖,给她饭吃、给她衣穿、给她庇佑 心里轻叹口气,她抬手解衣,边躺上床,边在心里宽慰自己,适应吧,慢慢就能适应的。 想当初她嫁给裴瑕,不也是适应了好些时日,才琢磨出一套与他相处的方法嘛。 只现下和这谢无陵相处的时日尚短,等时间长了,一切都会好的。 沈玉娇在自我宽慰里沉沉睡去。 翌日清晨醒来,她在门后缓了好一阵,才故作镇定地推开门。 未曾想院子里空空如也,堂屋里的铺盖也收起来,水缸边的浴桶也不见了。 沈玉娇想了想,去敲了柳婶子家的门。 问过才知谢无陵一大早就把浴桶还回来了,至于他人去哪了,柳婶子猜:大概是出门办事去了?你别担心,阿陵从前也不怎么待在家里,晚些应当就回来了。 说着又热情问沈玉娇:吃过早饭了么?没吃的话上我家吃。 沈玉娇想到灶上有谢无陵留的蒸饼,婉拒柳婶子的好意,回了自家院子。 刚要合上门,却瞧见巷子口有个穿着灰色衣裳的男子鬼鬼祟祟,不断往她这边看。 沈玉娇眉头蹙起。 一路逃亡的经历叫她时刻警惕,想到谢无陵这会儿不在家,她个女人带着孩子在家,还是谨慎为上,于是赶紧从里将院门拴上。 然而不多时,哐哐哐 一阵急促拍门声惊了一院的静谧,也惊了在寝屋哄平安睡觉的沈玉娇。 不等她从榻边起身,门外又传来一道陌生的粗犷声音:屋里有人吗! 【22】 【22】/ 沈玉娇心头陡然揪紧, 思绪也飞快转动。 是方才那个鬼鬼祟祟的灰衣男子?还是谢无陵的仇家上门? 她就知道,地痞不是什么正当营生,外头肯定有不少祸事。 拍门声还在哐哐作响, 沈玉娇忙将平安藏进床里, 又匆匆走向厨房。 细白手指刚攥紧菜刀,门口的拍门声陡然停下 奇怪了, 谢老弟明明说他媳妇儿在家的啊?怎么没人应门呢。这是方才喊门的粗犷男声。 或是出门了?不然去隔壁问问?这是个中年女声。 成,你去问问。 而后就听到隔壁柳婶子家响起喊门声:有人在家吗? 院子里手握菜刀、满脸戒备的沈玉娇: 听这交谈声,好似并非仇家上门? 思忖间, 门外又响起敲门声:娇娘啊, 你在家吗? 这次是柳婶子的声音, 沈玉娇心弦微松,再看天边那轮明晃晃的烈阳, 也觉得大中午就敢上门寻仇, 那这金陵城的吏治也未免太糟糕。 柳婶子, 我在呢。她应着。 是吧, 我就说她在家的, 估计是带娃没听见。 柳婶子隔着门与那人说,又拔高声音:你在的话快开开门吧,木陶坊的人给你送浴桶来了。 送浴桶? 沈玉娇怔了一瞬, 忙将菜刀放下:好,这就来。 待开了院门, 果见门口停着辆板车,上面用麻绳缠了个半人高的大浴桶。 而门口除了柳婶子, 还站着一男一女, 男人垒块结实一看就是卖力气的,女人膀大腰圆, 一脸憨厚。 你便是谢家娘子吧?那女人看着沈玉娇,眼中满是惊艳:哎呀,谢老弟真是好福气,竟寻到这般花容月貌的小娘子当媳妇。 沈玉娇站在门边,微窘:请问你们是? 那女人噢了声:我们是木陶坊的,我姓刘,这是我男人老宋。谢老弟一早去我们那订了个浴桶并些杂物,让我们送家来。 沈玉娇弄清是怎么回事,忙让出道:那劳烦你们了。 嗐,客气。 刘娘子笑道,转身就张罗她男人搬东西。 除了那个大浴桶,桶里还放着三个新木盆、一个漆红便桶,以及一个孩子玩耍的小木马。 看到那个红漆点墨的小木马时,沈玉娇眸光轻闪了两下。 他竟然连孩子的玩具都买好了 婶子没诓你吧?柳婶子猜到她在想什么,凑上前笑:阿陵他啊,是个极体贴的! 第54章 沈玉娇回笼思绪,淡淡笑:嗯。 那边刘娘子和老宋卸好货,走过来:谢家娘子,银钱谢老弟已经付过了。你验下货,若没问题,按个手印,我们便回去和掌柜交差。 沈玉娇接过那单据,确定一应物品皆完好无损,蘸着红泥,摁了个拇指印。 刘娘子收好单子,笑着与沈玉娇拱拱手:得了,那你先忙,我们也走了。 沈玉娇见状,也屈膝盈盈回了一礼:多谢两位。 刘娘子看着她这礼,又惊又奇:你这行得什么礼,怪好看的咧。 沈玉娇错愕:嗯? 刘娘子见这小美人呆呆的模样,笑容更盛:没事没事,夸你呢。 一旁的柳婶子笑着搭腔:娇娘是外地的,祖上也是个官家,t只后来落败了,但也是读过书学过礼的,和咱们这些大老粗不一样。 难怪呢。刘娘子粲然一笑:谢老弟长得俊,你又长得这么俏,真是般配得很。 沈玉娇还不大习惯这种邻里街坊间的热络,只腼腆笑了下。 好在那刘娘子只寒暄两句,就拿着单子走了。 沈玉娇暗松口气,刚要送柳婶子到门口,又见几人推着板车,辘辘从巷口而来:请问这是谢无陵谢爷家吗? 看着那又满满一板车的货物,沈玉娇和柳婶子面面相觑 怎的还有啊? 接下来一个时辰,陆陆续续又来了好几板车,谢家小院的门就没关上过。 除了最开始的浴桶便桶,后来送来的还有梳妆台、桌椅板凳、一人高的穿衣镜、长香案、屏风、香炉、床帐、被褥、枕头甚至还有两盆树石盆景。 原先还算空旷的小院,被这些东西一堆,霎时显得逼仄狭窄。 柳婶子也看呆了,转念一想,点头道:要娶媳妇了,家里是该置办些东西。 再看沈玉娇怔怔的模样,她问:娇娘,可要我帮着你归置? 沈玉娇回神,婉拒道:等谢无陵回来,看他怎么安排吧。 柳婶子看着那些桌椅板凳有些重量,也不与她客气,便先回了隔壁。 直到申时左右,谢无陵才回来。 同他一起回来的,还有另外两人。 谢无陵将他手中那篮水果放下,懒洋洋介绍:这个是山猫,这个是幺鸡,都是我拜把子的好兄弟! 山猫和幺鸡放下手中搬的东西,齐声朝沈玉娇弯腰:嫂子好! 沈玉娇看着这两个年纪比她大一截的地痞,又听他们这异口同声的称呼,讪讪挤出一抹笑:好你们好 脚步却下意识退到了谢无陵身边,轻声问:你今日怎的买了这么多东西? 都是要用的,趁着今日有空,便一次买齐了。 谢无陵看着她靠来的脚步,嘴角微翘,又抬手一挥,指挥着山猫和幺鸡:这张香案和俩盆景搬去堂屋,那妆台和屏风搬去寝屋,动作轻点,别磕了 好嘞,老大! 山猫和幺鸡一撸袖子,就吭哧吭哧搬起东西来。 沈玉娇怕惊着孩子,进屋将平安抱了出来。 再看院子里,谢无陵单脚踩着石头,弯腰在水缸边上洗果子,迟疑片刻,凑上前:你在外忙一天了,我来洗吧。 洗些果子而已,哪还要你动手。 谢无陵说着,递了个洗好的梨子到她面前:尝尝看,甜不甜。 那梨子黄皮透着青,看着就不怎么甜,但想到那清爽的酸味,沈玉娇嘴里却不住分泌津液。 她接过那枚梨,就着一旁凳子坐下,轻轻啃了口。 谢无陵盯着她:怎么样? 沈玉娇眉心轻皱:酸。 有这么酸?谢无陵也皱眉:那卖果子的老汉竟敢驴老子,还说什么皮薄多汁包甜儿,看我明天不去掀翻他的摊! 这人笑的时候玩世不恭、风流倜傥,要是横眉板脸凶起来,也有一股骇人的狠劲儿。 沈玉娇生怕他真去找人麻烦,忙道:其实也没那么酸,就入口酸,细品还是甜的。 谢无陵将信将疑看她:真的? 沈玉娇眸光诚恳点点头,又咬了一口,细嚼慢咽:我挺喜欢的。 谢无陵这才舒展眉眼,接着弯腰洗果子:要不是淮南那边在打仗,往金陵来的水路交通被张英那老贼堵住了,不然这会儿正是吃砀县酥梨的好时节。都说砀山梨,皮儿薄,落在地上找不着。那真是汁多水甜,滋味好到没话说。 余光瞥见沈玉娇吃梨的动作停下,他眯起眼:怎么,难道你在长安没听过砀县的酥梨? 沈玉娇敛眸,轻声道:砀县酥梨,果中甘露子,药中圣醍醐[1],每年淮南都会往长安送,是贡梨。 第55章 谢无陵眉梢挑起:那你在长安吃过? 吃过。 既然吃过,刚才我说砀县酥梨,你发什么呆? 我 沈玉娇握紧手中那颗梨:听你提到淮南战事,忽然想到淮南离金陵不远。也不知那边战况如何,是否会影响这边? 这你不用担心,那张英老贼虽拥兵自重,我们金陵的崔府君也不是吃素的,张英刚起事那会儿,崔府君便派兵拦在淮南与金陵的交界处,但凡叛贼过境,一概就地诛杀。 谢无陵懒洋洋道:再说了,朝廷不是派了二皇子领兵督战么?听说还请了个姓裴的什么河东君子当谋士,听说那人用兵如神,奇招频出,张英老贼估计撑不了多久了。 用兵如神,奇招频出 她就知道,他有经世治国之才,只待时机适合,得遇明主,一展宏图。 沈玉娇盯着掌心那颗黄中泛青的梨,心下好似也泛起一阵淡淡的、酸酸涩涩、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她心里对王氏有怨、有恨,但对裴瑕却是怨也怨不起,恨也恨不上。 毕竟三个月前,谁也无法预测黄龙会肆虐河洛,更无法想象堂堂裴氏夫人那般心黑手辣,竟趁着儿子在外征战,釜底抽薪将儿媳妇遇难了。 有时沈玉娇自己想起这事,都觉得做梦般恍惚 她知她那婆母不喜她,可如何就阴狠狭隘到这个地步呢? 若不是亲身经历,她实难置信这样一个妇人,竟撑起裴氏这些年,且生养出裴瑕这样的贤德君子。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一只大手在眼前晃了晃,沈玉娇意识回笼,便见谢无陵眯眸乜她:眉头皱得这么紧,可别跟我说你是在忧心前线战事? 那些自有朝官将领们操心,何须我个小妇人担忧。 沈玉娇稍定心神,故作云淡风轻,道:我是在想,你今日买了这么多,定费了不少银钱。这般铺张破费,我实是受之有愧 又来了。 谢无陵道:你若真觉有愧,这样吧,你亲老子一下,就不愧了。 沈玉娇怔住。 谢无陵斜睇她:怎么?不是说受之有愧吗? 他似笑非笑、正经又不正经,沈玉娇也拿捏不准,一张雪白脸儿渐渐热了,嗫喏道:我们还未成婚,授受不亲。 谢无陵一脸失望地嘁了声:那你愧个什么劲儿,老老实实吃梨吧。 沈玉娇: 她这是被个无赖鄙视了么? 沉默良久,她咬唇,试探地问:不然,我教你识字习礼? 谢无陵那边也拿了个梨啃了起来,正酸得直呲牙,听到她这提议,乐了:那有什么好学的?老子又不考科举。 读书并非只有科举一个作用,读书可明智,可怡情,可博采,可长才。古语有云,不吃饭则饥,不读书则愚 那你一肚子墨水,逃荒时能当饭吃吗? 沈玉娇噎住。 谢无陵见她语塞,哼笑一声:我也送你一句话,百无一用是书生。真要遇到事,还是得靠这个! 他攥紧沙包大的拳头,朝空气挥了两下,好似能听到咻咻破风声。 沈玉娇霎时感受到何为秀才遇到兵,有理也说不清,何又为道不同,不相为谋。 老大,有话好好说,别挥拳头啊! 对对对,咱可不兴打女人。 山猫和幺鸡俩人搬好东西一出来,就见到自家老大举着个拳头,一脸耀武扬威。 你们放什么屁,老子是那种打媳妇的杂碎? 谢无陵放下手,朝他们抬了抬下颌:过来吃个果子,歇一歇再搬。 不歇了,我们搬完剩下这点,也得回家去了。 两人说着,半刻不停,手脚麻利地归置起其他家具。 沈玉娇看着那一胖一瘦两道身影,好奇:他们俩本名就叫山猫和幺鸡? 那哪能够,山猫本名胡三毛,幺鸡本名刘耀基。 谢无陵随口答了句,三两下将手里的梨子吃完,手往袍袖一擦:你坐着,老子也去搬会儿。 沈玉娇轻轻应了声好,便抱着孩子坐在屋檐下,看着院子里三个男人忙活布置。 彼时阳光正好,空气里浮起细碎尘埃,在视野里优哉游哉地飘啊飘。 恍惚间,好似有种重活一世的错觉。 - 常府,西院。 夕阳斜照着院内奇山秀石,小黄鸟笼挂在廊下,时不时发出几声清脆啾鸣。 常松逗着鸟,一脸将信将疑看向阶下的灰衣小厮:真有你说得那么漂亮? 真的!那小娘子真的俊,小脸又白又嫩,一把小腰这么细。 第56章 那小厮抬手比着,啧啧夸道:尤其是她那个气度,小的也不知该如何说,总之与秦淮河的姑娘们都不一t样,就光那么站着,浑身儿跟发光似的! 常松嗤了声:还发光呢?她是神仙不成。 不过这小厮跟他流连秦淮花船多年,也不是那等没见过世面的,能叫他这般夸赞,可见谢无陵要娶的新媳妇,的确是个美人儿。 只那小娘子警惕着呢,小的在门口蹲了许久,好不容易才蹲到她露个面。她好似瞧见小的了,脸一下就拉下来,啪就把门关上了,之后再没见她出门。 小厮躬身道:小的与身边的人打听才知,那小娘子自来了后,就压根没出过门。 常松闻言皱眉:不出门啊,这难办了。 本来就好奇,现下听小厮这么一夸,更是心痒痒了。 二爷莫愁,谢无陵不是要给那小娘子登籍造册么,定是要领着人去趟官府的。 还是你小子脑子转得快。 常松给那小厮一个赞许的眼神:去吧,问问钱贵,看和吴主簿约了哪日。 小厮嬉笑:是。 - 一直忙到血红夕阳彻底被黑夜吞没,送走山猫幺鸡两兄弟,谢家小院子才静下来。 沈玉娇站在寝屋门口,借着一豆黄澄澄的灯光,看着屋内那赫然齐整的花鸟屏风、樟木梳妆台、铜制菱花镜、青釉莲花形香炉、簇新的烟粉色纱帐简直难以将这间屋子与前两日的家徒四壁挂钩。 谢无陵双手抱胸,懒洋洋倚着墙,要是还有缺的,记得吱声。 很齐全了。沈玉娇转过脸,看他:你真的别再花钱了。 明年这时候,他还得养两个孩子呢,哪哪都要费银钱。 又不是日日这样花。 谢无陵满不在乎,又看向她水灵灵的明眸,薄唇轻勾:鸟儿求偶都知道筑巢,老子一辈子就娶一次媳妇,总不能随意敷衍吧? 初秋夜色朦胧,他那双狭长的桃花眼望来时,好似永远噙着浅笑,又永远炽热明亮。 沈玉娇压根受不住这样的目光,至多坚持两息,便连忙避开:养家不易,反正你还是节俭些好。 看来我真是娶了个贤妻。成,等咱俩成了亲,家里的银钱就交给你保管。 啊? 啊什么啊?难道这点小事,你都不想干?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沈玉娇讪讪暗想,这男人怎的这般心大,就不怕她卷银子跑了么。 似是看出她的想法,谢无陵忽的从墙边直起身,朝她走近:你要真有本事跑了,老子认栽。但你若是跑了又被老子抓回来 他高大身躯朝她俯去,热息几乎拂过额头,嗓音沉了沉:小娇娘,那老子可不管你肚里有没有娃了。 沈玉娇怔忪片刻,待明白他话中意思,耳尖骤然滚烫,脚步也连忙后退:谢无陵,你无啊! 话未说完,脚跟绊到门槛,就在身子朝后仰的刹那,一只大掌牢牢勾住她的腰,将她往前一拉。 下一刻,属于男人的浓烈气息将她牢牢笼住,沈玉娇的脑子空了一瞬,待反应过来,也顾不上鼻子撞疼,挣脱那个坚实的胸膛:你你松开。 那只宽厚大掌却稳稳贴着她的后腰,男人慵懒的嗓音自头顶传来:你方才想骂我? 沈玉娇一怔,仰起脸就对上男人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眸,心底蓦得一慌:没有。 那你无什么?他头颅又低了几分。 我我 沈玉娇只觉自己快要融化在他的臂弯里,他的身子怎么能这么烫,吐息也烫得她心尖发颤,她努力保持镇定:我是想喊你的名,无陵。 真的? 真的!沈玉娇轻轻挣着腰,隔着薄薄裙衫,男人掌心热意好似源源不断地传到肌肤,你快松开 谢无陵鼻尖也盈满她发间幽幽的香,再看她那又羞又怯的模样,就像落入陷阱里的柔弱白兔,喉头不禁滚了滚。 她怎的这么香,腰还这么软 谢无陵 女子急急拔高的轻柔嗓音陡然打断他的目光。 飘着淡淡桂花香的夜晚有短暂静谧,少倾,谢无陵薄唇抿着,松开她,恶声恶气:下回走路小心点! 撂下这话,他转身进了堂屋。 独留沈玉娇站在原地,莫名其妙。 他凶什么?若不是他突然无耻,她何至于绊倒。 这倒打一耙的登徒子! 她气咻咻将寝屋门关上,全然不知黑灯瞎火里,那刚进堂屋的男人又出门,提了桶凉水,黑着脸朝后院走去。 第57章 【23】 【23】/ 翌日一早, 沈玉娇原以为谢无陵应当像前两日那样,出门去了。 没想到推开门,那堂屋的门还紧闭着。 真是稀奇, 他竟还没醒, 难道是昨天采购搬东西太累了? 沈玉娇觉得这个可能性很大,也没多想, 自顾自去后院洗漱。 待梳洗完毕,她便去后院挤羊奶、烧火、煮羊奶 这些都是她跟柳婶子学的,她一开口想学, 柳婶子很是热情地答应, 边教还边夸阿陵娶了个好媳妇。 沈玉娇只想着, 多学些东西,自己会了, 总比开口求别人强。 别看现下谢无陵待她千好万好, 他愿意这般待她, 还不是一时新鲜, 贪图她好颜色? 然以色侍人, 色衰而爱驰,若他日后变了心,不再对她千好万好, 这些事不还得靠自己? 与其等到日后两眼一抹黑,倒不如趁早学了, 总归技多不压身,学了没坏处。 忙忙碌碌一个早上, 喂饱平安, 又煮了两碗馎饦。 眼见着日头更高,堂屋的门仍是关着, 她迟疑片刻,还是上前敲门。 谢无陵,你还没醒么? 她嗓音放得轻缓:我煮了馎饦,再不吃的话,怕会冷了。 屋内静默了好一阵,才传来男人透着几分喑哑的懒声:就来。 果然是在睡懒觉。 沈玉娇回了声好,也没再管他,自顾自端了碗馎饦,坐在院子里吃。 不多时,堂屋的门推开。 听得那吱呀动静,沈玉娇下意识看去。 当看到那仅着一条单薄亵裤,赤着上身的男人,睡眼惺忪地走出来时,她先是一怔,而后啊地一声,转过身,闭上眼。 谢无陵伸懒腰的动作一僵,再看那端着面碗,背对着恨不得缩成一小团的纤细身影:你见鬼了?大中午叫什么。 沈玉娇双眼仍是紧紧闭着,想到方才所见,耳尖滚烫:你你你怎么不穿衣服! 昨晚有些热,就光膀子睡了。 那你现在都起床了,怎么还不穿 这不是刚起来嘛,再说了,在自家院里怕什么。 男人的语气理所当然,沈玉娇眼前仍闪过他那宽阔的肩背、劲瘦的腰,还要亵裤往下那不容忽视的....... 不行不行,她用力咬唇,试图将那些非礼勿视的记忆从脑中摒弃,身后却传来一阵脚步声。 你仔细点,碗拿稳,别把馎饦洒出来 我知道。沈玉娇头也没回,轻柔嗓音难掩慌张:你先去把衣袍穿好吧。 那靠近的脚步声停住,须臾,一声慵懒的低笑传来:至于这么大惊小怪,难道你之前没见过男人的身子? 沈玉娇身形一僵。 他不提还好,一提她本就乱糟糟的脑子里,不禁想起从前与裴瑕亲近的场景。 虽说他习惯夜里熄了灯烛敦伦,但新婚那晚,却是灯火辉煌,亮亮堂堂。她大部分时候都是闭着眼,羞赧不敢看,但也偷偷睁开看了一两眼。 锦绣罗帐里,男人那张平素谪仙般清清冷冷的脸庞,沾染上一抹克制又沉沦的情慾。 狭长眼尾,艳色撩人。 那抹艳色,叫她本就怦然的心跳愈快,连忙闭眼,不敢再看。 心里却是吃醉酒般,晕乎乎地想,这样好看的男子,是她的夫君呀。 这偌大天地间,也唯她一人,能窥得如玉君子的这一面。 又装哑巴了? 男人略显不悦的嗓音冷硬传来,沈玉娇猛地回神,意识到自己的脑子越发污浊,心下懊恼。 都怪这个谢无陵,哪壶不开提哪壶。 光天化日之下,你这样有伤风化。她脑袋垂得更低,咬唇闷闷道:你再不去穿衣裳,那我回屋吃去。 惹不起,总躲得起。 谢无陵闻言,看向那背对而坐的小娘子,晌午明净的阳光里,她那两只雪白耳尖,红得滴血般。 心下不禁啧了声,这不解风情的小书篓。 要不是她肚里的的确确怀着个娃,他都怀疑她和她那短命鬼前夫,成亲后是不是夜夜躺在被窝里打叶子牌? 不然怎的见个男人身子就羞成这样? 别躲了,老子回去穿就是。 谢t无陵转过身,又看了眼他那垒块结实的胸肌,颇为惋惜地叹道:别人想看都没机会看,你个蠢婆娘,身在福中不知福 沈玉娇: 他以为谁都像他一样厚颜无耻么! - 等谢无陵换好衣裳,呼哧哗啦干完满满一碗馎饦,他一抹嘴巴,对沈玉娇道:昨日忘了和你说,刘瞎子算了三个黄道吉日。 沈玉娇轻拍襁褓的手一顿,愕然看他。 一个是九月二十八,一个是腊月初九,还有个是明年开春二月初七。 谢无陵道:我打算定在九月二十八,另两个日子,一个太冷,一个又太久,你怎么说? 第58章 九月二十八?沈玉娇嘴里呢喃,柳眉轻蹙:会不会太赶了。现下已是八月,也就是不到两个月 不是老子等不及,是你的肚子等不及。 谢无陵瞥过她那把依旧盈盈尚未显怀的纤腰,不紧不慢道:你有孕的消息,我已和柳婶子、山猫他们打过招呼,他们不会往外乱说。我想着咱们趁早把婚事办了,到时候你把谢地生下来,对外就说早产,从此他就是我亲生的娃儿,谁要是敢瞎说八道,老子就去把那人的脑袋拧下来当尿壶。 后半句,他语气里透着份狠劲儿,不似玩笑。 沈玉娇仍觉得九月底成婚太快,但谢无陵这话又的确在理 终归也不是第一次成婚了,早一些,晚一些,又有何区别呢? 再说她去岁和裴瑕成婚,也是匆忙间就进了门。 也许她此生的姻缘,注定是仓促匆忙,无法如她在闺阁时期待的那般,三拜高堂,十里红妆,风风光光。 罢了。 她扯了扯嘴角,再次抬眼,朝谢无陵笑得释怀:那就照你说的,九月二十八。 九月底,天也转凉了,再叫他睡地上也不太好。 两个月的时间,应当也够她与他熟悉,渐渐适应谢家娘子这个身份。 谢无陵见她应下,也松了口气。 本以为她还会往后推脱些时日的,这小娘子倒是比他预想的识时务。 那就这样定了,过几日我带你去官府办籍册,顺道把婚宴要用的也给订了。 他说着,站起身,哼着小曲去厨房刷锅洗碗了。 *** 三日后,谢无陵带沈玉娇去金陵府衙办理籍册,平安暂时托柳婶子照看。 这是自逃难以来,沈玉娇头一回衣着整齐、无牵无挂地上街。 走过第一条巷子时,看着过往路人频频朝她和谢无陵投来的目光,她浑不自在。 悄悄扯了谢无陵的衣袖,小声道:不然还是买个帷帽吧? 无论是在长安还是闻喜,世家娘子出门,必然要戴一顶帷帽,若抛头露面,便是失了体面与规矩。 谢无陵不以为意:咱又不是见不得人的姘头,戴那玩意儿作甚? 但走过第二条巷子,眼见不少男人的目光都往沈玉娇身上落,谢无陵脸色也沉了下来。 哪怕知道那些狗东西只敢看看,不敢上前放肆,但一想到那些狗东西恶心的眼神,他胸膛一阵燥郁怒火压都压不住。 最后还是拉着沈玉娇去买了顶帷帽,又仔仔细细给她将白纱放好,确保瞧不见了,心底那团火气才渐渐消去。 沈玉娇带着帷帽,也觉自在许多。 毕竟十几年的习惯,一时半会儿叫她改也改不了。 买好帷帽,俩人直往金陵府衙而去。 常六爷那边提前打了招呼,是以登籍造册的流程很是顺利。 沈玉娇只需站在谢无陵身边,那登记的文书问什么,她如实作答便是。 临走前,谢无陵还给那文书塞了贯铜钱,道:劳烦了,请官爷吃杯茶润润喉。 那文书见他会来事,掂了掂那贯钱,笑容也越发真切:谢兄弟客气,那我就提前祝你和弟妹喜结连理,永结同心了。 一定一定。 谢无陵笑着拱了拱手,便带着沈玉娇离了府衙。 那文书将一贯钱放进袖中,又抬手挥了挥黄册上的墨痕,看着那新登的沈玉娇三字,漫不经心地想。 这个谢痞子运气倒不错,方才瞧见那姓沈的小娘子不但容色好,且看言行举止,也是个踏实本分过日子的。 都说妻贤夫祸少,若是这小娘子能治得住这小痞子,想来往后这日子应该也差不到哪去。 胡乱作想之际,见字迹渐渐干涸,文书将黄册一盖,抄着手慢悠悠往籍册室去了。 - 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 与一路逃亡目之所及的饿殍遍野、易子而食相比,金陵城内,烟柳画桥,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真真繁华热闹得宛若另一个世界。 从府衙出来后,谢无陵便带着沈玉娇一路逛、一路吃、一路买。 待订好婚宴要用的喜烛红绸、喜饼喜果、婚服绣帕等一堆琐碎,初秋辽阔的天空已是暮色四合,余霞成绮。 沈玉娇本以为要回去了,没想到谢无陵带她去了家十分气派的酒楼。 看着那雕甍画栋、灯笼高悬的酒楼门牌,沈玉娇也顾不上矜持,再次扯住了他的衣袖:我们来这作甚? 用饭啊。谢无陵瞥了眼她揪袖子的柔白纤手,黑眸轻动,问:逛了一下午,你不饿? 沈玉娇抿了抿唇瓣,诚实道:有点饿。 谢无陵:那不就得了,走,带你吃顿好的。 衣袖依旧被扯着,一回头,就见娇滴滴的小娘子睁着一双莹润乌眸,局促又担忧:可在这吃一顿,一定不便宜。不然还是回去,煮碗馎饦吃吧。 第59章 谢无陵本想说不差这点钱,但看到她那湿润润、软绵绵的眼神,心底好似被猫爪子轻挠了下。 忽又想起她说的那句,受之有愧。 算了,日后多的是带她下馆子的机会,且容她缓缓。 听你的。谢无陵道,改日再吃。 沈玉娇轻轻吁了一口气,刚要撤回手,男人大掌一翻。 未等她反应,那修长手掌直接将她的手牢牢握住。 沈玉娇惊愕看他,谢无陵却压根不看她。 就如牵她手不过一件寻常小事般。 他抬着脸,目视前方,大步往外走:走吧。 沈玉娇试图挣了挣,没挣脱,她红着脸:谢无陵。 谢无陵依旧朝前走,也依旧不看她:嗯? 沈玉娇嗫喏:手。 谢无陵:怎么? 见这男人装傻,沈玉娇有些羞恼,但这会儿是在大街上,她只得咬唇,闷声道:这样不好,还是松开吧。 有何不好? 他那只手握得更紧了些,又盛气凌人地看她一眼:你是我媳妇儿,拉个手怎么了。 这人耍无赖都耍得理直气壮,沈玉娇一句还没正式成亲未出口,前头陡然插进来一道声音:哟,这不是谢老弟吗? 沈玉娇微怔,抬眼看去。 迎面走来个遍身绫罗的男子,生得贼眉鼠眼,却拿着把折扇故作风流。身后还跟着两个小厮,其中一个有些眼熟,好似在哪见到过。 她这边思忖着,一旁谢无陵见着半路冒出来的常松,脸上虽还笑着,眼底却是一片冷淡:松二哥,巧了啊。 是啊,没想到在这遇上。 常松摇着扇子上前,视线落向那道戴着帷帽的娇小身影:谢老弟,这位难道就是你那还没过门的小媳妇? 谢无陵眸色一深,脚步往前,高大身形将她掩在身后:是我媳妇儿。 又偏过脸,随意给沈玉娇介绍:这是常府的松二爷。 哪怕隔着一层轻纱,沈玉娇也能感受到那人毫不避讳投来的目光,心下不虞,面上却不显,客客气气做了个礼:松二爷好。 弟妹客气了,随谢老弟喊我一声二哥便是。 常松笑应着,都说美人如花隔云端,如今隔着薄纱只朦朦胧胧瞧见个清婉的影儿。 看不真切,却愈发叫人心痒,想要一窥真容。 天色不早了。 谢无陵又往沈玉娇面前挪了步,这下几乎将她挡去一大半:松二哥若无事,我和媳妇儿先走一步。 走这么急作甚?碰到就是有缘,何况都已经在六味斋的门口了。 常松一敲折扇:这样吧,今天我做东,请你和弟妹吃一顿,谢老弟,这个面子你不会都不给吧? 谢无陵黑眸眯了眯。 这狗东西一向就和他不对付,今天忽然冒出来拦路,还要请客吃饭,用脚指头都猜到他打得什么算盘。 要不是看在六爷的份上,他早就一拳头锤上去了 想看他媳妇儿?这双狗眼睛也配。 谢无陵克制着心底不耐,正要开口拒绝,却是身后响起一道轻轻柔柔却不卑不亢的嗓音:还望松二爷知晓,我可能着了风寒,这会儿有些头晕,想着早些t回去歇息。二爷的好意,我与郎君心领了,但未免过了病气,这饭还是算了罢。 这声音一出,谢无陵和常松皆是一怔。 谢无陵眼神轻晃,她喊他郎君了怪顺耳的。 常松心神荡漾,这小娘子说话的腔调,可真好听。 哎呀,既是身体不适,那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常松道:等下次,下次有机会再请弟妹咳,请谢老弟和弟妹一块儿吃饭! 谢无陵一看常松这样子,心里直恶心,淡淡丢下一句:松二哥,回见。 就牵着沈玉娇的手,大步绕开眼前的主仆三人。 直到走远了,常松仍驻足原地,望着那夕阳余晖下,被长纱遮挡下的婀娜身姿,目光流连。 小厮凑上前:二爷,怎么样?小的没诓你吧。 虽不能一窥佳人芳容,但她那谈吐与仪态,绝非俗物。 常松敲着折扇,又惋惜叹道:只如何这样的美人,没叫我碰上,却叫谢无陵那痞子得了?真是暴殄天物! 小厮觑着他那神情,也猜到自家郎君心里打的什么主意,却也不敢再随便出主意 那可是谢无陵的女人。 金陵城里谁不知道谢无陵横起来不要命,十六岁就一人敌十,打得浑身是血,还能两拳头能把人脑浆砸出来 他还想多活几年呢。 另一头,谢无陵拉着沈玉娇走了一段,才停下脚步,长指略略撩开她帷帽轻纱一角,板着脸盯她:方才为何与那狗杂碎搭腔? 第60章 他用词粗俗,沈玉娇眉头蹙起,有意纠正,但看他这脸色,还是咽了回去,只道:我不想你与他争执。 谢无陵眯眸:怎么说? 沈玉娇抿唇,而后抬起那紧握一路的手:你方才捏得很用力,所以我猜,你与他应该早有积怨。但碍于六爷的面子,不得已与他虚与委蛇。 谢无陵眸光闪动,再看眼前这张婉丽小脸,多了几分别样审视:继续。 若你直接拒绝他,他面上挂不住,心里定要记恨你。没准还会继续纠缠。沈玉娇道:他们有三个人,万一打起来 就那三个废物?何足畏惧。谢无陵嗤道。 打一架是痛快了,但六爷那边,你该当如何呢? 相识这几日,沈玉娇也大概知晓谢无陵的情况,她放缓嗓音:六爷一向对你多有照顾,若你当街与他的嗣子争执斗殴,你难道不是在打他的脸。 稍顿,她道:其实你也不想与他争执吧? 不然那会儿也不会失了力道,捏疼了她的手。 谢无陵沉默不语,沈玉娇想了想,被裹着的小手指,轻勾一下他的掌心:好了。 她嗓音柔柔的,似撒娇,又似轻哄:反正已经一句话揭过去了,又何必计较呢。 谢无陵被她勾了一下,只觉掌心宛若划过一片轻羽。 痒痒的,直撩到心尖里似的。 再看她那双清亮明撤的眼,胸间那阵闷窒好似也被吹散,畅快许多。 成,这次算你在理。 他再次将她的手裹紧,牵着往前走:不过下回你少搭理那种人,他不是什么好人。 知道了。 蚊子哼哼呢? 知道了! 这还差不多。走吧,回家煮馎饦,今晚多加两个蛋。 晚风轻拂,晚霞旖旎,两人身影被夕阳余晖拉得很长,很长。 - 秋空明月悬,光彩露沾湿。 裴府的侍卫从淮南军营,带着家书抵到洛阳时,恰逢八月十五中秋节。 虽然府上少主在外征战,五月里又新丧一位少夫人,但这等世家大族,便是随意地办,也是一派金菊灿烂、灯火辉煌的富丽气派。 水榭之内,裴家三房皆在宴上,二房三房嫡庶子女一堆,显得人丁旺盛,热热闹闹。 而这座府邸真正的主人,裴氏嫡脉长房一门,却只有王氏这么一位寡妇。 眼看着另外两房那一张张笑语欢声的脸,王氏端坐在上座,面上虽不显,心头却有一丝晃动。 她已好些时日未曾想过那沈氏了,现如今,忽然想到。 若那日自己在闻喜等一等她,或是派两个亲信去接,或许此刻,她也能列座席上,婆媳相伴,也不至于显得长房太过清冷萧条。 那沈氏虽家里落败了,但性子乖觉,不惹是非倒也不是不能容她。 怪只怪裴彤那小蹄子,出手那般狠辣,愣是叫她只能捏着鼻子,上了同一条贼船。 思及此处,王氏端起杯中菊花酿,不动声色瞥了眼下首那一袭杏色锦裙、头簪金钗的裴家三娘子。 见她吃着螃蟹,一片娇憨可爱,再想事败那日,她跪地哭诉的模样 这样的女子,真要让她进琅琊王氏的门么? 王氏浅啜一口菊花酿,明明是温酒,咽了喉中却又丝丝缕缕透着寒凉。 思绪游离间,高嬷嬷侧耳来禀:夫人,淮南家书到了,侍卫已在偏厅等候。 家书抵万金,何况是佳节里独子的来信,王氏一时也顾不得还在宴席上,拿帕子掖了掖鼻尖,缓缓起身:诸位慢用,我去更衣。 高嬷嬷扶着她,翩然离席。 裴彤见状,朝自家母亲崔氏投去一眼。 崔氏略作思忖,招了个小丫鬟去打听。 偏厅内,王氏姿态优雅地坐在太师椅,细细问过侍卫裴瑕的近况,瘦了胖了,黑了白了,可有受伤之类。 那侍卫一一答了,末了道:夫人放心,郎君一切皆安。 王氏一颗慈母心这才稍定,见桌上两封信,眼皮轻动,先拆了给自己的那封看了。 她这个儿子向来老成稳重,信上所言来来去去,也只是叫她勿念保重,叩问慈安。 放下这家书,她指尖停顿片刻,又拆了给沈氏的那封 相较于她那封一本正经的问安,写给沈氏这封,虽也是交代一切都好,字里行间却透着几分不自觉的随和亲近。 再看桌上放着的那个竹叶纹荷包,王氏拿起:这是? 侍卫面色悻悻,垂首道:这是临行前,郎君让小的送给、送给少夫人的荷包。 他又将裴瑕那句赠言说了。 聊赠一枝秋色王氏解开那荷包,里头的桂花早已干涸,然一打开,桂花馥郁香气扑了满鼻。 第61章 这个守真啊 饶是她已这把年纪,嗅到这香气,看到这桂花,都不住挑眉。 若是沈氏尚在,收到她夫君这份风雅巧思,成婚不久的小娘子知道夫君记挂着,又该是如何欢喜 夫人。高嬷嬷躬身,轻问:是又头疼了么? 王氏敛眸,并未作答,而是将那荷包放回桌边,又屏退侍卫,才轻叹一声:守真他在信上说,战事顺利,最迟年前赶回。 高嬷嬷道:这是好事呀。 是啊。王氏扯唇,沉默下来。 那夫人为何叹气?高嬷嬷迟疑:难道是为沈氏 王氏抬手揉了揉额心,闭眼道:我今夜总想起她,方才竟还生出一丝悔意。 高嬷嬷讪讪,心道人都已经没了才来悔,有何用?嘴上却宽慰着:木已成舟,多思无异。夫人还是往好处想,待到郎君凯旋,得了封赏,到时候长安洛阳大把的名门贵女由您挑,您还怕寻不到贤媳? 王氏心不在焉嗯了声,视线又飘到那个装满桂花的荷包,眉头蹙着。 她原以为儿子求娶那沈氏,只为君子一诺。 可这一支秋色,岂非风月? 唉,只愿是她多想。 - 月明千里,天涯此时。 淮南郡,宣州城府衙,轩丽正厅内觥筹交错,笙歌曼舞,热闹非凡。 朝廷军连连大捷,又于昨日攻下叛贼张英的老窝宣州城,逼着张英带着一万残兵朝东狼狈逃窜,只待最后一击。 现下朝廷军士气大振,恰逢中秋佳节,二皇子下令美酒美食犒赏离家征战的将士们。 将士们喝酒吃肉,主将们自也设宴作乐,那张英弃城逃跑时,也顾不上府中那一堆美妾歌姬,那些女子有刚烈的,或是撞柱或是投缳,有些胆小的,便一并被当俘虏抓来。 二皇子一向有贤名,治下严明,下令将士们不可欺侮这些女俘,只与其他女俘一并关进营里,叫她们给将士补衣缝战甲。 不过今日宴饮,为着助兴,还是让人挑了些姿容出众的过来,弹琴歌舞,陪酒助兴。 酒过三巡,耳酣面热,血气方刚的将领们也挑了合心意的美人,拥入怀中,一亲芳泽。 二皇子身侧也有一美貌宠婢,持盏奉酒,娇笑道:殿下请饮。 好。二皇子勾唇,就着美人白嫩柔荑饮了那一杯。 再看厅堂之内,人人都有美人相伴,唯独左侧t那一席,裴氏宗子,白袍简冠,独坐饮酒,一派不染红尘,清贵雅正之气。 二皇子挑眉:守真,一人独饮多无趣,我看那弹琴的小美人有意侍奉你,不若给她个机会? 其实何止那个弹琴的美人,今夜作陪的歌姬们甫一入场,目光皆是先被席上这位俊美郎君吸引,而后才看向宴上最尊贵的二皇子。 可偏偏那郎君冷淡如冰,无论送了多少秋波,他置若罔闻,自顾低头喝酒用膳。 现下听到二皇子金口提起,那弹琴美人心下欢喜,忙抬起一双柔情水眸,盈盈看向那白袍郎君:烟儿愿侍奉郎君。 裴瑕眉心轻蹙,只淡淡拂过那女子一眼,转而望向上座:殿下好意,臣心领了。只今夜中秋,臣心系洛阳亲人,无意女色。 二皇子早猜到他是这么个回答,扯了扯唇,再看那烟儿,摇头叹道:可惜神女有意,襄王无心呀。 右座的副将彭析见状,大手一抬,红光满面朝那烟儿招手:来来来,既然裴军师不要你,今夜让本将军好好疼你。 烟儿看了看那满脸络腮胡的粗犷虎将,又看了看那边美如玉却冷似冰的神仙公子,最是咬了咬唇,美眸含怨地走向彭副将。 二皇子端着酒盏,有几分薄醉,笑睇着裴瑕:守真啊守真,你这般不解风情,也不知伤了多少小娘子的芳心。 裴瑕淡淡道:裴瑕就一人,若颗颗芳心都要顾及,何来闲暇顾及黎民百姓,家国社稷。 二皇子被这正气凛然的话噎住,再看他一副清心寡欲模样,不禁好奇:那你家夫人呢?你待她也无心无情? 裴瑕眉眼微动,静默两息,缓缓道:殿下岂可将正妻与旁的女子作比?臣妻于臣,自是不同。 二皇子再次语塞,这些时日,看这裴守真作战出策,灵活诡诈,并非那等墨守成规、不懂变通之人。可一涉及到男女风月事,他就迂腐不化,活像个不解风情的老古板 真不知道这人私下里与他夫人相处,又是怎么一副模样。 二皇子心下琢磨片刻,举杯和裴瑕饮了一回,再放下杯,忽道:待擒到张英老贼,割了他的脑袋,守真你与我先回长安,清扫战场与残军之事,交由康梁两位将军处理。 裴瑕略一思忖,颔首:好。 二皇子又推开身侧的美人儿,朝裴瑕凑近些,压低声音:回程会经金陵,我母妃寄信,让我顺道探望我姨母,我打算在金陵停留几日,守真陪我一道? 第62章 二皇子的母妃杨氏,乃四妃之一的贤妃,出自名门弘农杨氏。 而杨贤妃的嫡亲幼妹,嫁给了博陵崔氏子,后随夫君外任金陵太守,亲姐妹已近十年未见。 这回知晓儿子去淮南征战,杨贤妃就提到,若是战事告捷,得了闲暇,就顺道去金陵探望妹妹一家。 二皇子至孝,他又久在长安,对金陵这等江南富庶地也心神向往,便将此事搁在心里。 现今见战事已到尾声,回程有望,遂邀裴瑕一道去金陵。 也好。裴瑕沉吟应下:臣的故交净空大师也在金陵同泰寺,臣正可寻他饮一盏茶。 二皇子眼前一亮,虽他不是什么诗文大才,却也知道这净空大和尚的诗才天下闻名。 真不愧是裴守真,竟然与净空大师也有旧识。 甚好甚好。二皇子笑道:到时若得空,我也随你一起去讨杯茶喝。 裴瑕应着,再次垂眼,静静看着杯中清酒。 对那繁华金陵城倒没多少兴趣,只想着若能斩获贼首,提前回去,或许十月,便能返回洛阳。 十轮霜影转庭梧,此夕羁人独向隅 未必素娥无怅恨,玉蟾清冷桂花孤。[1」 长指轻抚过腰间系着的那枚平安玉扣,他看向窗外那轮明月。 不知家中现下如何。 她,又在做什么。 【24】 【24】/ 皎月清辉, 静静笼罩着谢家小院。 堂屋里那张四四方方的饭桌搬到了院里,为庆贺佳节,桌上摆着五菜一汤, 有鱼有肉有烤鸭, 放在寻常百姓家简直丰盛得堪比过年。 谢无陵还特地打了一壶桂花酿,可惜沈玉娇有孕在身, 不能饮酒,他只能独饮。 但这么多年,总算有个家人陪着一起过中秋, 便是不能共饮, 他这心里也快活无比。 小娇娘, 你多吃些,这么多菜呢。谢无陵自顾自倒了杯酒, 嘴里还不忘催着沈玉娇多吃:隔夜菜味道可不好。 沈玉娇轻轻应了声好, 再看桌上那些菜。 菜都是好菜, 这要是放在半个月前, 能给她吃一块肉, 她都能欢喜雀跃好几天。 但人大都由俭入奢易,过了半个月的踏实日子,再看这些大荤的肉菜, 反倒没了胃口。 最后,还是夹了块桂花糕慢慢吃起来。 从前在长安, 中秋家宴上也会摆上一道桂花糕,只长安的桂花糕和金陵的桂花糕不同 长安的桂花糕小小一块, 用糯米粉混着桂花粉, 加糖后放入精致的桂花形模具里,成形后放上笼蒸制, 待放凉后,再用瓷白汝窑碟摆盘盛好,为着好看,每块桂花糕上还会放一点糖渍桂花,犹如金灿灿花蕊,好看又好吃。 而此刻,她手中这块桂花糕,说是桂花发糕更为贴切,发糕上洒几瓣桂花一起蒸了,便算桂花糕了。 两厢对比,差距颇大,沈玉娇却不觉有何不好。 人要懂得知足,她如今好歹还有块桂花发糕吃,岭南的父母兄嫂呢? 如此佳节,如此良宵,他们此刻可能共坐一席,平平淡淡过个节? 又是否如她思念他们一样,此刻也在思念她? 怎么一副要哭的模样? 男人疏懒嗓音带着几分不解于寂静夜里响起:老马家的桂花糕有这么难吃? 沈玉娇堪堪回神,迎上侧座男人疑惑投来的目光,也意识到自己失态,勉强挤出一抹浅笑:没,挺好吃的。 谢无陵看着她这敷衍的笑,浓眉拧起,道:你要是不想笑,就别逼着自己笑。 沈玉娇微怔,嘴角弧度慢慢放下,而后垂眸:对不住。 好端端的道歉作甚?谢无陵眉头拧得更深:老子又没怪你。 沈玉娇飞快看他一眼,低低道:我不是故意要扫兴 谢无陵: 他算是明白了,处了这么大半个月,这小娘子还怕他呢。 不过他有那么凶神恶煞么? 这些日子,他好吃好喝供着她,没打也没骂她如果骂蠢婆娘算骂的话,她不也骂了他登徒子? 行了,大过节的,高兴些,别动不动赔罪。 谢无陵将长条凳往她那边拉了些,见她纤长眼睫颤动着,一副想避开又强忍着没避的模样,黑眸轻眯了眯。 须臾,他淡声道:我知道,虽然你人是留下了,也答应嫁给我了,但你心里其实看不上我,觉着委屈了 我没 你先等我把话说完。 谢无陵侧坐着,长指执着盛满桂花酿的酒碗,骨相分明的脸庞透着些薄醉的酡红:你虽然有许多事瞒着我,但我也猜出来,你出身肯定比我好,之前嫁的那个夫家呢,条件肯定也比我强。前后一比对,你心里有落差,这也是人之常情。 第63章 但是你也得明白,那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如今你家里落败了,夫家又死光了,你个小娘子带着俩孩子,总得寻个新的活路吧? 这还是这大半个月来,沈玉娇第一次听他嘴里说出些正经话。 默了两息,她轻轻颔首:你说的,我都明白。 你若真的明白,那就最好。 谢无陵睁着那双夜色里仍旧明亮的黑眸,定定望着她:我谢无陵呢,虽是个无父无母、大字不识的地痞,家里也算不上多殷实,但我有一点可以与你保证,只要你愿意踏实跟我过日子,我便绝无二心,一辈子只对你好!倘若日后我对不起你了,你就去厨房拿把刀,把老子阉了当太监,老子也绝无二话! 这话说得赤诚又粗俗,沈玉娇柳眉轻蹙,而后无奈望着他:谢无陵,你吃醉了 谢无陵竖起眉:老子没醉!老子和你说认真的。 沈玉娇: 她看着他透着薄薄绯红的脸,再看他那灼灼明亮的黑眸,一时半会儿也判断不出,他到底是醉还是没醉。 但无论他醉没醉,他方才说的那些话,什么绝无二心、什么一辈t子对你好,她也不会真往心里去。 她不是蒙昧无知的村妇,读过诗,也念过传。诗经里说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传记里也有卓文君寄给司马相如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便是不说那些远的,本朝的开国皇帝与皇后,青梅竹马,少年相伴,皇后为皇帝生儿育女、疏远外戚,只求他能信守少年时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诺言,皇帝的确守了四十年,可在先皇后死后第二年,他便收用了两位宫女。 也不知先皇后地下有灵,是否会觉得自己那一生的坚守就如个笑话。 因着这种种,在闺阁里,母亲和教习嬷嬷教她,也极少谈及情爱,更多是为妻、为妇、为母的职责。这些学好了,都是实实在在掌握在手里的硬东西,至于情爱太缥缈了,光凭她一人,难以把控。 沈玉娇,老子和你说话,你到底听没听? 男人不耐的嗓音传来,沈玉娇抽离的思绪回笼,望着面前这张年轻的脸庞,点头:嗯,我都听到了。 谢无陵看着她这个反应,心底莫名有些不得劲儿。想了想,又觉她这反应,也挑不出什么错。 罢了,这小娘子就是个不解情趣的。 他有些纳闷地将碗中桂花酿喝了,余光瞥见她又小口小口吃着桂花糕,乖巧斯文,但实在太安静了 什么狗屁食不言寝不语,有酒喝有肉喝但不说话,这有什么意思? 思及此处,他身子又朝她那边斜了点:难得喝酒,咱聊聊聊? 沈玉娇吃糕的动作一停,乌眸看他:嗯? 谢无陵:要是今儿个,你和你家里人坐在一块儿吃饭,也是这样干吃干喝,一声不吭? 沈玉娇一听他这话,也知道他这是觉着无聊了。 他平日话就多,喝醉酒了,好似就更多了。 我们也会聊。沈玉娇道。 都聊什么?谢无陵一边眉毛高高挑起:那你就照着你和你家里人的聊法,和我聊聊。 沈玉娇看着他:中秋夜,我们会饮酒、作画、行酒令。 行酒令老子也会啊,哥俩好,三星照,四喜财,五魁首,六六顺,七连巧谢无陵颇为得意道:这多简单。 沈玉娇静了片刻,讪讪道:我们一般行诗令,春日宴行春字花令,中秋宴行秋字月令,譬如春城无处不飞花,又譬如秋空明月悬、玲珑望秋月 谢无陵沉默了。 沈玉娇也沉默了。 她好像又扫他的兴。 但他说的那种令,她实在也不会。 静谧的小院里飘着几分尴尬,沈玉娇抿了下唇,拿起酒坛给他倒了碗酒,嗓音放柔:不然,还是喝酒吧? 谢无陵看着那汩汩流出的清澈酒液,默了片刻,忽的道:你那个谁,会识字? 沈玉娇倒酒的动作一停,侧眸看他:? 谢无陵薄唇抿了抿,眼神有些飘忽:就你之前那个短命鬼。 沈玉娇怔了下,虽不知他怎么突然提起裴瑕,但还是如实点了下头:嗯,他识字。 是读书人? 嗯。 哦。 谢无陵淡淡应了下,便没再出声,端起刚盛满的酒碗,仰头就饮尽。 沈玉娇看着他这狂放的饮酒方式,很想让他慢点,别呛着了。 第64章 但他凸起的喉结滚动着,三两下就干完一碗,又一抹嘴巴,放下空碗:满上。 这个酒鬼。 沈玉娇心头轻叹,但还是给他倒了碗,一句你少喝点才到嘴边,身侧男人先开了口:那你教我识字吧。 轻轻的,又有些含糊,沈玉娇恍惚间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待扭过脸,对上那双黑曜石般闪烁的眸子,她心下一动,错愕:你想识字? 谢无陵以拳抵唇,咳了声,又偏过脸,拔高了嗓音:不行啊? 沈玉娇: 一句话,你教不教? 这虚张声势的威胁,沈玉娇哑然失笑。 你有向学之心,这是好事。她嗓音柔缓道:你愿意学,我便教你。 省得她白吃白住,只略略做些家务,总觉得受之有愧。若能帮他识得几个字,也算是有助于他。 而且他若能识字学礼,日后交流相处起来,应当也能轻松许多。 这般想着,沈玉娇眼底的笑意也明亮几分:那从明日开始,我教你《三字经》《千字文》。 这些都是幼儿启蒙的书籍,她教他,也可当提前练习,日后也可在家给平安、谢地开蒙。 谢无陵看着她那双清凌凌的乌眸总算透出几分鲜活气儿,心下也明了 看来她的确更喜欢那种有学问的白面书生。 自己虽没学问,脸也不算白,但胜在俊俏 现在开始识字,当个黑面俊书生,也不算太晚? 成,那从明日起,你开始教老子! 谢无陵说着,端起一碗酒:来,这碗就当谢师酒,我敬你。 沈玉娇见状,也端起她面前那碗桂花蜜水:我也敬你。 谢无陵:你敬我什么? 沈玉娇望着他,腼腆抿了抿唇瓣:敬你,收留我和孩子 谢无陵一怔,而后嗤了声:蠢婆娘,又说这种话。 慵懒视线淡淡扫过摇篮里熟睡的平安,扫过沈玉娇的肚子,最后落在眼前这张白嫩清婉的小脸上,嘴角微翘,酒碗哐当和她碰了下:都是一家人了。以后再说这种见外话,老子真要揍你屁股了! 说罢,他仰头,爽快饮酒。 沈玉娇端着桂花蜜水,雪白小脸绯红蔓延。 这个登徒子,一日不调戏她会死么! 无论怎样,这个中秋比沈玉娇预想中的好过。 一觉安稳睡到天明,而非躺在床上枕着头流泪思乡。 不过翌日,教谢无陵这块朽木识字,实在气到她快流泪。 她算是明白为何从前在学堂,夫子一看到顽劣的弟子,就举起那长长尺木,头疼不已 她教他:人之初,性本善。 谢无陵问:为何说人之初,性本善?老子觉得性本恶。 沈玉娇:性本恶是荀子的观念,我现在教你的是《三字经》。 谢无陵:荀子是谁?竟然和老子英雄所见略同。 沈玉娇:荀子与孔子一样,皆是大儒 她耐心与他讲了遍荀子,谢无陵又问起孔子。说完孔子,他又揪着她的话,问起老子、孟子、庄子、韩非子 一整个上午,《三字经》只教了第一句,诸子百家的故事倒是给他说了遍。 沈玉娇严重怀疑他拿她当说书先生使了,可他睁着一双求学若渴的漆黑眼睛望着她,又让她挑不出刺,只能看着明晃晃的大太阳,长长吐口气:先做午食吧,剩下半句,下午再教。 谢无陵答应得很干脆:好嘞!沈夫子,你坐着歇,老子去做! 虽然一句沈夫子叫得沈玉娇面红耳热,但看他求学热情如此高涨,她心里也有种小小的满足。 看来这孺子还是可教的。 谢无陵瞥见她微翘的嘴角,幽深眼底也掠过一抹笑意。 早知道跟着她识字,能让她一次与他说这么多话,把她带回家第一天就拜她为师得了。 好在现在,也不算太晚。 *** 从这日开始,只要谢无陵在家,就跟着沈玉娇识字。 隔壁柳婶子知道后,还叫着自家狗娃子和秀秀一起来听。听不听得懂另说,反正能有文化熏陶的机会,总比在家玩泥巴强。 沈玉娇有了事做,一颗心也渐渐踏实下来,从前那些过往好似也越来越远,一点点淡出她的记忆。 日子是朝前过的,人嘛,也是要朝前看的。 如今这日子,虽无风花雪月、珍馐华服,但粗茶淡饭、安安稳稳,她已觉万幸。 谢无陵见她的话逐渐多起来,也觉欢喜,紧锣密鼓安排起成婚事宜,隔三差五就去各家婚庆铺子里晃荡。 第65章 没多久,金陵城内凡是听过谢无陵之名的人,也都知道这个生得一张风流多情桃花眼的小地痞要娶媳妇了。 一时间,孙员外家的三娘子对着落叶哭红了眼,蓑衣巷口豆腐西施捧心蹙眉卖豆腐,已经嫁为商人妇的花魁芙蓉娘画歪了一双楚楚眷烟眉。 就连有金陵第一美人之称,崔太守家里的六娘子崔文茵,从婢子那里听到这消息,手腕一抖,墨痕洇湿了刚描好的花笺。 谢郎君要成婚了?崔文茵t错愕看着自己的贴身婢子:你这从哪儿听来的?可准么? 奴婢亲自瞧见的,千真万确! 婢子迫不及待道:奴婢去书香斋给娘子您买书,经过那丽景衣庄,就见那店小二送着谢郎君出门,还保证一定会催着绣娘,九月中旬定将喜服做好,亲自给他送上门。待谢郎君走远了,奴婢还特地去问了那店小二,他说这婚服是谢郎君定的,他九月二十八就要成婚了呢! 婢子说得这样详细,便是崔文茵想要骗自己这是谣言,却也不成了。 他竟这么快就要成婚了 崔文茵放下手中紫竹狼毫笔,缓缓坐下,眼神望着虚无处,还有些怔怔的:真快啊。 她还记得春日宴那会儿,他一袭红袍,拿着纸鸢从树上跳下来的飒爽身姿。 那双望过来的漆黑狭眸带着浅笑,恣意又风流,懒洋洋的一声喏,叫她心跳都漏了一拍。 她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到容色这般出众的郎君 哪怕去岁在长安,参加了一场又一场的诗会、宴饮、马球会,见过那么多出身高贵的世家子弟,但论姿容,没一个能比得过这位谢郎君。 她原以为他既能来府中赴宴,定然也是哪家的贵公子。未曾想后来一打听,不过是豪绅常六爷手下的一个地痞,且生母是秦淮河的妓子,生父也不知是哪个恩客。 这样的出身,婢子打听来时,都生怕污了她的耳朵。 崔文茵难受了许久,如何也没想到自己春心动,却是动给这样一个人。 毫无可能啊。 便是她愿做那当垆卖酒的卓文君,父亲母亲也会先打断她的腿,将她锁在绣阁里,免得她一人带坏博陵崔氏与弘农杨氏两族的名声。 春去秋来,虽已过去大半年,她也早断了那份不可能的念想,但这会儿听到谢无陵要娶妻,还是不免勾起心头的好奇:可打听到他要娶哪家的娘子? 就知道娘子会问。 那婢子走上前,低声道:奴婢打听过了,谢郎君未过门的妻子,是他一个远房表妹,姓沈,唤作玉娇,北边来的,老家闹了灾,家里人都没了,就跑来金陵投靠谢郎君了。 崔文茵闻言,两道柳眉却是细细蹙起:沈玉娇? 这个名儿,怎么有点耳熟,好似在哪听过。 她想了想,脑中好似飞快闪起某个瞬间,然不等她捉住,就迅速滑过去,之后再怎么想都想不起来。 轻晃了晃脑袋,崔文茵定神,问:他不是家中早无亲人么,怎的忽然冒出个表妹? 这奴婢也不知晓了,反正那店小二是这般说的。婢子道:对了,他还说谢郎君很疼这个媳妇,人还没过门,就购置了许多家当,除了在他们那里订婚服,还买了好几套绸缎做的衣裙呢。 听得这话,崔文茵心底蓦得涌上一阵说不上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有点酸,有点涩,又有点怅然 崔文茵淡淡应了声,又扯了下嘴角:那位沈娘子可真是走运,能得这样一位好夫婿。 婢子觑着她的脸色,轻声唤了句:娘子 崔文茵敛眸,莞尔道:无事。我与他本就无缘无分,如今他能喜结连理,是一桩好事。 少女时期的一刹那心动,就如春风拂柳枝,轻点一圈涟漪。 风停了,也就静了。 *** 沈玉娇平日就待在小院里,绣花、带孩子、做点力所能及的家务,顺便教谢无陵和柳家两个孩子识字,极少出门。 是以她也不知谢无陵这只开屏的花孔雀,恨不得将老子要娶媳妇了告诉给整个金陵城的人。 这日傍晚,教完今天的十个大字,谢无陵和沈玉娇说起他的新想法:后院那片菜地空着也是空着,我打算另外再砌一排屋子出来。 沈玉娇诧异看他:今年就砌么? 我是打算年前就砌好。 谢无陵坐在小马扎上,拿着树枝在地上边划拉着大字,边懒懒散散道:还是山猫提醒了我,他说孩子长起来很快。明年这个时候,平安都能下地走了,你肚里那个也出来了,到时候俩孩子总不能跟咱俩挤一间屋吧?再说了,咱们以后还要再生两个,等金刚和观音落了地,这屋子就更不够用了! 第66章 要我说,起码得砌六间屋子出来,孩子们一人一间,多出两间,一个当小书房,一个放杂物。要是日后他们娶媳妇了,多两间屋子也能宽裕些。 嗯,不错不错,老子思虑得可真周全! 沈玉娇: 肚子里这个还没落地呢,他怎么连孩子娶媳妇都想到了。 不过砌新屋,的确很有必要。 你既想好了,便安排吧。 沈玉娇说着,脑子里也跟着谢无陵四个孩子并书房、杂物间、娶媳妇的思路,有了个大致的建筑工图。 后院那片荒地说大不大,说小倒也不小,若能好好规划,那颗枇杷树也不必移栽,或可略作设计,当个院景?不若将书房便安排在枇杷树旁,一抹绿意明目静心,亦可增些诗情画意。 脑中一旦有了构思,谢无陵在厨房做夕食时,沈玉娇便回屋,寻出他之前给她买的纸笔,简单画起后院屋舍建筑工图。 余晖遍洒,倦鸟西归。 喊你吃饭,怎么半天不应声? 谢无陵从寝屋门口探个脑袋,当看到灯下执笔的年轻小娘子,到嘴边那句你是想饿死自己让老子当鳏夫么一时卡住。 只见朦胧暖色烛光里,她眉眼恬静,执笔落墨,身姿亭亭,清直如竹。 除此之外,她提笔描画间,莹白脸庞那份娴静与专注,有种说不出的力量,让人一看便再不舍得挪眼。 明明身处于昏暗陋室,可她整个人宛若夜明珠,莹莹发光,蓬荜生辉。 谢无陵胸膛里那颗心,好似被什么狠狠撞了一下。 扑通扑通,跳的很快。 但同时,又唰得坠下来。 坠啊坠,仿佛没个尽头。 而从那好似无垠的尽头里,分明传来一个悠远而清晰的声音 他的小娇娘,不该只住在这样简陋的破屋。 既是美玉,当以嘉木为柜,薰以桂椒,缀以珠玉,饰以玫瑰,辑以翡翠[1]。 护之、珍之、爱之。 他恍惚着,窗边的沈玉娇抬起眼,见他来了,双眸轻弯:你来得正好,快来看看我作的工图。 【25】 【25】/ 这是你画的? 谢无陵走到桌边, 看着一豆灯光下,那副线条流畅、排布俨正的工图,颇为纳罕:你都没有尺, 这线怎画得这么直? 沈玉娇赧然道:多画画, 便手熟了。 从前在闺阁里无趣,她就爱去翻父亲收集的那一沓沓建筑工图, 看着那些宣纸上的图案,一件件落实为或高大、或秀丽、或恢弘的建筑,哪怕她没资格参与, 也能想象到完美竣工时的那种成就感。 可惜她是女儿身, 无法入仕, 只能在家照着工图描摹,以作消遣。 你这个画得好, 和我想要的感觉一模一样。 谢无陵将那张图仔仔细细看了遍, 又略略掀眸, 看向沈玉娇, 眼角噙笑:我动嘴巴说说, 你就能画出来。小娇娘,你说这算不算心有灵犀一点通? 他又来了。 沈玉娇心道就知道他正经不过两息,嘴上只岔开话题:要是你觉得没问题, 明儿个弄些丈量软尺,我将后院量好了, 再按比例规划,调整一二。 谢无陵本想说这些东西自有砌墙造屋的工匠安排, 用不着她个小娘子操心。但见她眉眼间掩不住的跃跃欲试, 到嘴边的话转了个弯,最后还是答应:成, 明天都给你搞来。 见她眼中笑意更亮,他心念一动,忍不住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就有这么高兴? 感受到头顶罩着的大掌,沈玉娇怔住,乌眸圆睁:! 咳。 谢无陵被她那清澈目光也瞧得不大自在,悻悻撤回手,偏过脸:行了行了,快来吃饭,老子饿死了! 待转过身,大步出了屋。 低头再看自己的手,他懊恼啧了声。 不就是摸个脑袋吗,又没摸别的地方,他心虚个什么劲儿? 何况她是他媳妇儿! 一定是被这小书篓那些什么孔子孟子荀子乱七八糟的子影响了,果然书读多了,人会变呆! - 谢无陵是个说到做到的人,何况是答应沈玉娇的事。t 第二日,他就带来了鲁班尺、木规、木矩、水准器和悬垂绳等测量工具。 于是沈玉娇的日常又多了一项活计,测量工地、画营造图、做造价,大有一副承包整个荒地建屋工程的架势。 谢无陵也不管她,随她去折腾 反正只要她老实不往外乱跑,在家如何都随她。 日子在有条不紊中一日一日地翻过,转眼也到了八月底,风里也渐渐有了几分秋的凉意。 第67章 这日午后,阳光正盛。沈玉娇在院子里教秀秀和狗娃子写大字,柳婶子抱着平安在旁喂羊奶。 忽然院门口急急跑来一个约莫八九岁的小乞丐,站在门口朝沈玉娇喊:你是谢家娘子么? 沈玉娇诧异看他:你是? 我就是街边的小乞儿。小乞丐道:谢娘子你快随我来吧,你家谢无陵在前头巷子和人打起来了! 什么!沈玉娇眉心一跳。 柳婶子也吓得不轻:我滴个乖乖,怎么就打起来了? 沈玉娇想到今早那个男人还嘻嘻哈哈地说回来给她带烤鸭,这大下午的,他怎么就和人打起来了呢! 真是不让人省心。 柳婶子,劳烦你留着照看下平安,我去去就回。 好好好,你也当心着点。 柳婶子照着那道匆匆离去的娇小身影喊道:男人打架没个轻重的,你别贸然拉架,把你自个儿撞到了! 沈玉娇跟着那个小乞丐快步往外走,头也没回:我省得的。 柳婶子抱着平安,摇头叹道:这个阿陵,都要成家的人了,怎还这般莽撞。 转头再看自家两个蠢蠢欲动往外跑的小崽子,竖眉瞪他们:都老实坐着,小孩子家家的凑什么热闹! 小兄弟,他是因何与人打起来?对方一共有几人? 沈玉娇亦步亦趋地跟在那消瘦的小乞丐身后,黛眉蹙起,一颗心也提着,惴惴不安。 好像是和人起了口角 小乞丐蒙头往前走:我也不清楚,反正打得很凶,头破血流的,你快随我来吧! 竟还打得头破血流!? 沈玉娇心下愈发揪紧,她就知道,他那脾气在外,定少不了挨揍! 现下好了,头都破了,也不知伤得深不深...... 满怀着焦急担忧,她跟着那小乞丐走过两条巷口,半晌没见到谢无陵的身影,她心生疑惑:不是说就在前头么,怎么还未到? 快了快了,就在前头那条巷子里。 那小乞丐快步走着,又伸手指着前头一棵歪脖子老槐树:就是那巷子里,几个人打得可凶了! 沈玉娇见就在前头,也打消疑虑,待走到巷口,果然听到一阵哼哼哈嘿的动静。 到了,就是这了!小乞丐到巷口止住脚步,转身就要离开。 沈玉娇诧异:你去哪儿? 我可不能留在这,要是叫那伙人知道是我报信,没准连我一起揍咧! 小乞丐急急说罢,一扭身,如条灵活的泥鳅溜走了。 沈玉娇听得深巷里那拳脚动静愈发激烈,一时也顾不得其他,忙朝巷子里走去,又拿出此生最大的嗓门喊道:都快停下,我已经报官了,衙门的人马上就到! 话音落下,那巷子里的动静也戛然而止。 沈玉娇定睛看去,便见那巷子里围成一圈的男人缓缓散开,而在那最里面,哪有什么被打得头破血流的谢无陵,分明就是一堆沙包。 再看那四五个陌生面孔的男人,沈玉娇心下顿时一沉。 糟了,是圈套! 她连忙转过身,然而巷口也冒出两个身着家仆衣裳的男人。 沈玉娇一看那面孔,有些熟悉,再仔细一想,可不就是大半个月前,在街上碰到过那个松二爷的小厮? 知道这事是谁设计的,她那颗提起的心反而略略松了些。 再看那从小厮身后,摇着扇子缓缓出现的锦袍男人,眸光也沉了几分。 哎哟你们这些混账,一个个瞪着双眼睛作甚?要是吓着小娘子了,我可饶不了你们! 常松挥着扇子,将左右小厮敲开,再看被堵在巷子里进退不得,只能紧紧贴在墙边的小娘子,一双小眼睛刷得亮了。 只见眼前人,雪肌妙肤,云鬓轻挽,一袭清雅的夕岚色裙衫,束得腰肢盈盈,弱质楚楚。 果真是个神清骨秀、花容月貌的美人儿! 自那日街边一别,之后他一直想要找机会一窥芳容,无奈沈玉娇平日待在院里,压根就不出门。 这般等啊等,眼见是等不到她主动出门了,常松心痒难耐,终是坐不住。 趁着谢无陵被老头子派去城外办事,买通那个小乞丐,使了这么个调虎离山之计 弟妹,别来无恙,你可还记得我? 常松故作潇洒地轻晃了晃扇子,笑吟吟地朝着沈玉娇走近。 沈玉娇掐紧掌心,背脊也朝墙边靠了些,心下虽紧张,面上却不显,强撑镇定道:松二哥,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想到弟妹还记得我啊,甚好甚好。 常松笑道,又朝她靠近一步:我今日来寻你,也没别的意思,就是上回和你碰上,不是要请你吃顿饭的么。这之后一直没寻到机会,不知你今日可有空,赏个脸同我一起吃顿饭? 第68章 沈玉娇原以为谢无陵就是她碰过最无赖的男人,可现下见到这个常松,还有这左右虎视眈眈的男人们,方才知道何为真的无耻之徒。 松二哥好意,本不该拒。但我郎君现下不在家中,不若等他晚些回来,我和他一起赴宴。 他啊?常松淡声道:他今日怕是回不来了。 沈玉娇闻言,柳眉拧起:你这是何意? 难道这卑鄙之徒对谢无陵做了什么? 常松见她紧张的模样,又别有一番风韵,视线牢牢盯在她脸上,笑了两声:小美人,我看你也是个聪明人,那二爷也不与你绕弯子了。 说到这,他略作停顿,使了个眼色,将巷子里那些下人都屏退,只留了两个心腹小厮在巷口堵着。 见没了旁人,他才掸了掸绸缎袍袖,好整以暇看向沈玉娇:爷瞧上你了,想将你收入房中。你若是个聪明的,就识时务些,乖乖与爷好,往后金银珠宝、绫罗绸缎,爷定不会缺了你。但你若是个犟骨头哼,就别怪爷不会怜香惜玉。 沈玉娇从未见过有人能堂而皇之无耻到这种地步,一张脸又红又白,既羞又恼:松二爷难道忘了,我可是谢无陵即将过门的妻子。 那又怎样?常松朝她靠近,脸上挂着□□:爷又不是没玩过人/妻?这成了婚的妇人,也是别有一番滋味的。 这等污言秽语,直叫沈玉娇胃里直泛恶心。 她往后躲去,一双乌眸冰润润地瞪着眼前这无耻豺狼,厉声道:你若敢冒犯我半分,谢无陵一定不会放过你!且你别忘了,他可是常六爷的救命恩人,你若是动了我,六爷那边定然也不会饶过你! 哟,你这小娘子模样娇,嘴皮子倒利索,竟还搬出老头子来压我了? 常松冷哼一声,脚步直往前逼去,一双鼠目眯起:救命恩人又如何?我可是他的嗣子,以后他还指着我给他送终摔瓦,延续香火呢。我不过玩了手下人的女人而已,难道为着这种小事,他还能不认我这个儿子? 见他言语间对常六爷毫无敬意,沈玉娇一颗心霎时也凉了大半截。 她的步子不停往后退,常松则是步步紧逼,脸上笑容愈发得意狰狞:小娘子,我劝你还是别天真了,那谢无陵镇日里最爱吹牛皮,难道你还真信他的,以为他是个什么人物不成?他啊,说白了就是个婊子生的废物。也就是我父亲抬举他,将他带到手下,给他些体面的活计,别人见着他才喊他一声谢爷。呵,若没了我们常家,他谢无陵就是个屁! 他这毫不客气的话叫沈玉娇心下恼怒,欲与他争辩谢无陵才不是废物,却又无从可辨 只因这人话虽难听,却又是残酷的事实,谢无陵孤苦无依,能有今日的潇洒自在,全是仰仗着常六爷的恩德。 若是常六爷弃了他 沈玉娇面色一白,脚步也已退到那车沙包旁,腰抵着一侧,退无可退。 她仰脸,清澈乌眸因羞恼与惧意蒙上一层雾气,恨恨瞪着眼前之人:你说谢无陵是屁,我看你才是杂碎狗杂碎! 杂碎这个词,还是她从谢无陵那里知道的。 先前t还觉得他粗俗,没想到今日,她竟然自己说出来了。 可这样骂出来,莫名有种说不出的痛快。 那常松也没料到这弱质纤纤、斯斯文文的小娘子竟会骂人,一张猥琐面孔变了又变,抬手就朝她伸去:你这小娘皮,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看着那只伸来的手,沈玉娇下意识去躲,可身后路已被堵住,再如何躲,还是被常松掐住了肩膀。 那陌生的碰触让她毛骨悚然,努力维持的镇定也慌了:你你放开我,你这无赖!光天化日调戏民女,我定去官府告你! 这话顿时惹来常松一阵大笑:你个外乡来的小妇人,想在金陵府告我?哈哈哈哈到底还是年轻,天真得可爱。 他肆意笑了一阵,见掌下之人挣扎得愈发厉害,忽的沉下脸,冷了嗓音道:我也不怕告诉你,我便是在这里将你先奸/后杀,这金陵府里也无人奈得我何! 这阴恻恻威胁里的笃定,霎时叫沈玉娇遍体生寒。 是了,常家是金陵城内有名的豪绅,有钱能使鬼推磨,如今她再不是什么高门贵女、世家宗妇,一个毫无背景的寻常妇人,被这等豺狼虎豹盯上,可不只剩下引颈待戮的份。 这才乖嘛。常松见她吓住般不再动,满意地勾了勾唇,又低下头:你最好聪明点,跟着爷吃香喝辣的,难道不比跟着谢无陵那个痞子强? 他说着,伸手就要过来摸她的脸。 第69章 沈玉娇眼睫一颤,忙躲开,见常松又要变脸,她仰起脸,柔声道:松二哥,你别急嘛,外头还那么多人看着呢。 常松见她语调都变了,也乐了:哟,小娘子这是想通了? 你都那样说了,我若还不想通,岂非死脑筋?沈玉娇垂下眼睫,强压着眼底的厌恶,缓声道:你说的对,跟着谢无陵,哪有跟着您强 哎哟哟,爷就喜欢这样识时务的。 见他又要扑上来,沈玉娇再次躲开,勉强笑道:我都答应与你好了,你还这般急性子作甚。不是说要请我吃饭么?难道松二哥诳我,一顿好酒菜都不愿舍了,便想在这陋巷给外头演一出活春宫? 常松听得这话,自也没那个癖好,再看面前这似乖顺又透着机灵的娇娘子,眸光闪了闪:既然小美人愿意赏脸,那咱们就去酒楼雅间里,坐下来边吃边聊不过,既是要相好,你总得证明一二。不若,现下先让爷尝尝这张小嘴有多甜? 眼见这獐头鼠目的男人撅着个嘴就要凑过来,沈玉娇心下已然恶心到极点,再装不下去,猛地推开他,本能扯着嗓子大喊:来人啊,救命 常松猝不及防被她猛地一推,脚步往后倒了两下,忿忿咬牙:不识抬举的小贱人,竟敢戏弄老子! 来人,将路堵住! 他撸起袖子朝沈玉娇走去,手腕高高抬起:看老子不整死你! 沈玉娇被逼在墙角,眼见那巴掌高抬,心下一紧,下意识护住脑袋,蹲下身。 啊! 一声惨叫于深巷中陡然响起。 沈玉娇眼睫猛地一颤,这她她没叫啊? 啊啊啊我的手,我的手! 常松的惨叫声在身前清晰响起,沈玉娇惊愕,怔怔地从双膝抬起脸,只见面前常松捂着手上蹿下跳,而巷口那边一阵骚乱。 逆着午后阳光,有一人身形高大,斗大的拳头左挥右砸,一手揪着小厮的领子就将人提起,而后那哐哐两拳头,直砸得鲜血四溅,又如丢垃圾般,将那就被砸得失了意识的躯体,砰得甩在地上。 旁边要围上来的人见状,也都吓得胆寒,踌躇着不敢上前。 常松见状,捂着手,气急败坏的喊:都愣着做什么,给我打!打死算我的! 这话一出,那剩下七八个壮汉才齐齐朝那道挺拔身影冲去。 可那人却陡然不惧,便是只有一双手两只拳头,揪着两个脑袋,狠狠对着哐当一撞。 见有人背后袭来,拧身一个扫堂腿,笔直遒劲的大腿直接将人踢飞一般,弹到八尺远。 宛若神挡杀神、佛挡杀佛般,他一路朝巷子里走来。 那拳脚之利落,出手之狠辣,哪怕沈玉娇只是在旁看着,都觉得浑身发麻。 原来地痞打架都是这样的吗? 简直是太太凶残了。 直到那道身影走得近了,深巷里阳光微弱,她也看清楚那张熟悉的脸庞 平日里男人都是一副玩世不恭的笑模样,现下的他,沾着殷红鲜血的深邃眉眼,一片骇人的冷戾。 尤其那双看向常松的狭眸,浓黑一片,深潭般幽深,透不进半点光儿。 这样的谢无陵,无比的陌生,却莫名让沈玉娇安心:谢无陵! 她几乎是哭着喊出来,一双乌眸也很快蓄满泪水。 听到她透着细细哭腔的唤声,谢无陵眼珠微动,垂眸朝地上看去。 当看到在角落缩成一团,小脸雪白,泪光颤颤的沈玉娇,他心头一沉。 须臾,他哑声道:别怕,老子在呢。 沈玉娇迎上他那微微柔和的目光,心下一阵安稳,朝他点了下头。 谢无陵略扯嘴角,再次抬头,看向那鬼鬼祟祟准备逃跑的常松,大步上前,而后狠狠一脚踢向他的膝窝。 啊!常松又是一声惨叫,双膝也噗通跪在地上。 谢无陵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睥睨着,嗓音冰冷:哪只狗爪子碰了我媳妇? 常松趴在地上,仰头骂道:谢无陵,你别啊! 谢无陵一只脚狠狠踩在他撑在地上的那只手,用力碾压着,似还能听到骨头碎裂声。 沈玉娇在旁也听得浑身冰冷,讪讪地将手藏在袖里。 啊啊啊啊谢无陵,你这个婊子生的!你敢这样对啊! 哐一下,重重一拳狠砸向常松的脸。 沈玉娇都没反应过来,便看到两颗牙混合着鲜血,直接飚溅而出,划过空中,而后落地。 养在闺阁里的小娘子何时见过这么残暴血腥的场面,大脑都骇得一片空白 第70章 直到谢无陵将常松按在地上,一拳又一拳地砸,砸得一张脸血肉模糊,沈玉娇才陡然惊醒,连忙上前去拉:谢无陵,谢无陵,住手! 男人的力气实在太大,她两条手臂牢牢抱着他的胳膊,才止住他再次挥拳。 谢无陵怕伤到她,连忙收了力气,扭头看她时,眼底还残留着几分杀红眼的冷戾。 沈玉娇紧紧抱住他,摇头:你会把他打死的! 这狗杂碎胆敢欺辱你,打死也活该! 不不不行。沈玉娇紧紧盯着他的眼,试图唤回他的理智:他是六爷的嗣子,是常府的郎君你不能打死他。你若打死他,你要偿命的! 常松有钱有势,便是杀人放火、奸淫掳掠,常府也能将他保出来。 可谢无陵不一样,他什么都没有,他若杀人,无人保他 常六爷便是再器重他,到底亲疏有别,怎会为个外人,弃自己的嗣子不顾? 他没碰到我,没有沈玉娇嗓音发颤,泪盈于睫:我知道你替我讨公道,但若是为了这种人,搭了自己的性命,不值当。况且,你若蹲了大牢,以命偿命,那我怎么办,孩子们怎么办呢 她的眼泪,如坠落的晶莹星子。 啪嗒落下,又直直落在谢无陵的手背。 很烫,直烫到他心尖。 谢无陵坚实的胸膛剧烈起伏几息,才压下眼底戾气,从常松身上起来。 再看那依旧紧紧抱着自己手臂的小娘子,他心下一软。 想要替她擦泪,一抬手,发现掌心全是血。在衣袍上用力擦了两下,他才伸手。 好了,不哭了。 指骨分明的长指拭去沈玉娇眼角的泪痕,他长长吐了口气,一把将她揽入怀中:走吧,回家。 【26】 【26】/ 沈玉娇浑浑噩噩被带回了家, 直到见着柳婶子和几个孩子,恍惚不安的思绪才稍稍落到实处 余光瞥过肩头搭着的那只手,她眸光轻动。 叫他揽着走了一路, 她竟未觉得有什么不妥?从何时开始, 她对他这般信赖、亲近了? 我滴个乖乖,这是怎么弄的啊? 柳婶子看着谢无陵脸上、手上、衣服上都沾着血, 沈玉娇头发微乱,脸上泪痕斑斑,吓了一跳:怎打得t这么严重, 还流了这么多血? 婶子莫慌, 是他人的血。 谢无陵神情还有些冷, 语气放缓:你带秀秀和狗娃子回吧,我这边有娇娘照顾。 柳婶子见他这样说了, 也知小俩口要独处, 便不再多问:行, 那娇娘你替阿陵看着点伤, 平安我先抱过去, 等晚些孩子醒了,再给你们送回来。 沈玉娇:有劳婶子了。 多大点事。柳婶子说着,揣起平安, 又拉着狗娃子和秀秀离开。 小院里很快静下来,沈玉娇亲手将院门从里栓上, 一颗紧绷的心才稍微松缓。 待转过身,见到谢无陵坐在长条凳上, 点点血痕染红他骨相深邃的脸, 他在午后阳光里,弯着一双桃花眼朝她笑。 沈玉娇触着那笑, 忽地有些鼻酸。 她也不知为何会这样,用力眨了眨眼,才将那莫名的泪意逼回去。她走向他,嗓音微哽:你怎还笑得出来? 谢无陵扯了扯薄唇:就是想笑。 她方才抱住他,眼里那份紧张,千真万确,做不得假。 她心里,有他了。 沈玉娇也懒得搭理他的乐观,反正她这会儿是半点笑不出来,看着男人一脸血的样子,她叹口气:你坐着,我去给你打水洗脸。 我自己来 坐下! 沈玉娇蹙着眉,语气也不禁拔高,再对上谢无陵惊愕的目光,她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面颊发热道:反正你坐下,别再乱动了。 撂下这话,她也不再看他,忙去取水拿帕子。 等她端着盆和水回来,见谢无陵还坐在长条凳上,一副老老实实等着她的模样,她垂眸:进屋弄吧。 在外头连个盆都不知放哪。 谢无陵也不言语,跟着她一起进了寝屋。 自从她搬进寝屋后,这儿几乎成了她的私人领域,他极少进来,偶尔几次,也都是说完事就走。 可现下,他在她的默许下,坐在窗边的长椅,看着她纤纤素手拧着干净的帕子,而后走到他身前,一点点替他擦净脸上的血痕。 她离得那样近,他鼻尖萦绕着她身上淡雅好闻的栀子香。 又因他坐着,她站着,视线放平,正对着她身前,哪怕交领襟口裹得严严实实,依旧窥得那抹玲珑起伏。 谢无陵呼吸陡然有些乱了。 第71章 斗殴激起的一腔热血才凉了没一会儿,又热起来。 脑中也忆起一些忽略的细节,譬如她方才抱着他时,他的手臂挨上一团温热的绵软,贴地那样紧,又那样的软...... 你嘴角破了 女子清灵的嗓音陡然响起,打断他旖旎的遐思。 谢无陵脸上一热,挪开目光:破了么?我都没注意。 嗯,破了点。 沈玉娇看着他嘴角那个破口,蹙了蹙眉:还好脸上就伤着这一处。 你自己把手洗下吧。她将那沾了血的帕子放在盆边,还不忘提醒:轻点洗,你拳头那样砸,定然也破了。 那你帮我呗,我粗手粗脚的,没准就弄到伤口了。 沈玉娇一怔,见桌边的男人睁着一双分外明亮的黑眸定定看来,一时也拿不准他是真不会,还是在装。 纠结片刻,她还是拿起帕子,又托起他一只手,慢慢替他擦洗起来。 她擦得很仔细,但也能感受到男人的目光一错不错落在她的脸上,灼灼发着热意。 这人,总爱这样看她,从不知半点掩饰。 沈玉娇尽量忽视,沉默着帮他净手。 待到两只拳头上的血污洗净,果然指关节处已全是破损,足见他方才下得狠劲儿。 家中有药吗?她问。 有。谢无陵道:厨房靠墙那个黑色木柜里。 沈玉娇端起那盆已被鲜血染得半红的水,瞥他一眼:脏衣裳也脱了吧,待会儿我拿出去洗。 谢无陵道:放着,晚些我自己洗。 这些时日,两人都是各洗各的衣裳平安换下的尿布那些,倒是谢无陵承包。 他原本打算连沈玉娇的衣衫也一起洗,沈玉娇哪肯叫一个男子洗她的贴身衣物,谢无陵便也作罢。 你的手都这样了,还洗什么衣服? 沈玉娇道:这几日就好好养着,等结痂再说。 也不等他再说,她端着水盆出了屋。 厨房柜里果然放了好些药,药粉、药油、纱布、剪子一应俱全,有些瓶子都差不多见底,足见皮肉伤对他而言,是家常便饭。 沈玉娇也不知该用什么药,干脆抱了满怀,都拿回堂屋。 脚步才迈进门里,待看到屋内那光着半边膀子、衣衫不整的男人,她整个怔住,而后急急背过身:你你怎么又不穿衣服! 正对镜检查背上伤口的谢无陵听到这声羞恼惊呼,抬起眼:不是你叫我把脏衣裳脱了吗? 沈玉娇咬唇:我说的是外袍!难道你里头中衣也脏了么? 谢无陵:脏倒没脏,但我背上有些疼,许是遭那一闷棍伤到骨头了。 沈玉娇怔忪片刻,一双眼也睁开:你被棍子砸了? 那群狗杂碎打不过老子,就来阴的。 谢无陵语气淡淡:就挨了一棍,问题不大。 轻描淡写的语气,却叫沈玉娇心里怪不是滋味。 方才在巷子里,若不是他及时出现,全力相护,这会儿自己还不知是个什么境况。 罢了,总归都要嫁给他了。 她缓了口气,而后转身,抱着那一堆药瓶朝屋里走去:坐下吧,我给你看看。 谢无陵眼底划过一抹轻诧。 待离得近了,看到她白嫩耳垂染上的绯红,心下也明了。 他克制着嘴角翘起的弧度,老实地坐下,又侧过半边身子:在左边,腰往上一点的位置。 沈玉娇将药瓶那些放在桌上,强忍羞赧,绕到男人的身后。 午后阳光静静从窗边洒来,她的视线落在男人赤着的上半身。 白色中衣一半穿着,一半褪在腰间,她知他身形高大,但如今亲眼见着,更觉他肩阔背宽,臂弯线条流畅紧实,往下那腰却是窄窄一截,没有一丝赘肉,劲瘦腹肌分明,仿佛蕴藏着无尽的力量。 虽不是第一次见到男人赤着的躯体,可在光天化日之下还是头一遭。 纤长眼睫垂了垂,沈玉娇尽量摒弃杂念,去寻他的伤。 仔细一看,才发现他身上有好些浅浅淡淡的旧伤,而被中衣遮住的那片,隐约露出疤痕一角。 鬼使神差的,她伸出手,轻揭那片中衣 当看到那道从上至下,将近十寸,蜈蚣般狰狞的长疤痕时,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吓到你了? 身前传来男人散漫低沉的嗓音:若是害怕,拿衣衫遮起便是。 沈玉娇抿唇,静了片刻,问:这道疤,就是替六爷挡刀的那道吗? 谢无陵:你知道? 沈玉娇:柳婶子与我说了 第72章 谢无陵:哦。 听说你那时,才十六 沈玉娇垂下眼,指尖离那道疤痕一寸的距离,停下:你不怕死么? 你这话说的,是人哪有不怕死的? 谢无陵嗤笑一声,懒散语气透着几分薄凉:你学问比我高,应当听过,置之死地而后生? 沈玉娇:嗯? 谢无陵忽的偏过半张脸,漆黑眸子乜她:怕死,但更怕继续那样活着。 她这样养在深闺、不知人世险恶的娇娘子,不知在地下赌场给人当狗,做那些伤天害理、蝇营狗苟的事,有多恶心 他不能一辈子在那团暗不见底的淤泥里烂掉,常六爷是那时,唯一能将他带出赌场的贵人。 别说挨一刀了,便是将他两条胳膊都卸了,只要能离开那个鬼地方,也都值了。 沈玉娇听着他那句话,还有些云里雾里,刚想再问,谢无陵勾唇,朝她痞气一笑:说要给我看伤口的,看这么半天还没寻。你莫不是觉得老子身材好,想拖时间多看几眼吧? 这个无赖!沈玉娇面上发热,咬唇:谁想看你了! 想看就看呗,老子又不是不让你看。 谢无陵弯眸嬉笑:别说看了,你就是摸啊! 后腰淤青忽的被按了一下,痛得他龇牙咧嘴。 蠢婆娘!他回过,咬牙:你是想谋杀亲夫么。 沈玉娇没好气嗔他:谁叫你胡说八道。好好坐着,我给你揉药油! 故意拔高的嗓音,带着几分欲盖弥彰的味道。 听到她要给他揉药油,谢无陵立刻噤声毕竟切切实实的好处,可比过嘴瘾强。 他老老实实趴在桌上,沈玉娇掌心搓热了药油,坐在他身后,朝他左边背上那片淤青t伸去。 掌心刚触上他的背,掌下男人的身子就陡然一僵。 沈玉娇紧张:我我弄疼你了么? 可她还没使劲儿呢? 谢无陵双手叠着,下巴抵着手肘,一张俊脸紧绷着,轻咳一声:还好,你继续。 噢。沈玉娇轻轻道:若是疼了,你记得说。 嗯。 谢无陵趴着,感受到那柔软的掌心轻轻在伤处揉动,酥酥麻麻的,又像是小猫爪子在心上挠痒 这哪是上药,分明就是折磨他。 你用点力!老子没给你饭吃么。 沈玉娇咬了咬唇,嘴上哦了声,心里暗暗嘀咕,凶什么凶。 她第一次给人揉药油,还不是怕弄疼他。 谢无陵见她手上加重了力气,痛意也将那点被撩拨起来的绮念压了下去,他懒洋洋趴在桌边,嘴里舒服得哼哼:还是有媳妇儿好啊,伤了还有人给涂药油。 沈玉娇在后头没接这茬,只忧心忡忡道:你方才将常松打成那样,还把他的手骨踩碎了。六爷知道了,会不会找你算账? 不知道。 跟你说正经的。 我是说正经的。谢无陵道:且看常松那杂碎回府如何说,六爷他一向公道。 便是再公道,那到底是他的嗣子。 沈玉娇眉头紧蹙,闷闷道:都怪我,不该轻信那小乞丐的话,竟上了那人的圈套! 闻言,谢无陵转过身,挑眉睇着她:别上赶着给自己找罪过。是常松那个狗杂碎起了歪心思,你老老实实待在家,何错之有? 沈玉娇愧疚:若我不出门 呵,那你能一辈子不出门?何况你以为不出门,就能绝了歹人之心么。 谢无陵冷哼一声:两年前这狗东西看上了一个城西一个卖花女,那女子已许了人家,不肯从他。他半夜翻墙,将人奸了。 沈玉娇惊愕:然后呢? 还能如何?谢无陵黑眸眯起,语气嘲讽:砸银子摆平了呗,难道小老百姓,能告倒他不成? 沈玉娇呼吸一滞,而后一颗心也沉下。 见她白着一张小脸默不作声,谢无陵坐直,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别怕,这不是还有老子在么。 饶是如此,沈玉娇心头仍是蒙着层沉沉阴翳。 在这权势逼人的世道,庶民命贱如草。 哪怕谢无陵有一副好拳脚,真要遇上强权,又能顶什么用呢。 半晌,她压下这些隐忧,拿开他罩在头顶的大掌:你手上伤还没好,别乱动。 第73章 又瞥过他那半遮半掩的胸膛,衣裳也穿好,别着凉。 话未落,看到锁骨处看到一处暗红色胎记,视线略停。 谢无陵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刻意挺直腰杆,胸肌愈显健硕,窄腰越劲。 沈玉娇: 她红着脸,挪开视线,装作整理药油瓶子。 身旁窸窸窣窣地整理衣服声响起,她暗松口气,等他穿好中衣,继续替他涂拳头的伤口。 相比于背后涂药,这样面对面上药,男人落在颊边的视线愈发直白炽热。 沈玉娇略窘,没话找话:你那个是胎记? 谢无陵:原来你刚才是在看那个。 沈玉娇:......?不然呢。 谢无陵漫不经心:是胎记。 瞧着像个麒麟。 沈玉娇道,忽又想起什么,好奇:你的名字,是谁给你取的? 话音落下,屋里静了好一阵。 沈玉娇疑惑抬眼,却见窗边男人面色一片淡漠沉静。 她心下正惴惴是否说错话,男人薄唇轻启:我娘。 沈玉娇包扎的动作停下。 谢无陵的母亲,秦淮河畔的妓子,谢湘娘。 怕勾起他不好的记忆,她也不再多问,只垂着眼低低道:无陵,是个好名字。 哪好了?她不想生我,巴不得我无了。又凑个陵墓的陵,盼着我死了都没地方葬呢。 胡说。 沈玉娇掀眸,定定望着他:陵也,从阜从夌。阜,大土山;夌,攀越。无陵,该译为没有你无法翻越的高山!须知少时凌云志,曾许人间第一流,你阿娘这是对你寄予厚望呢。[1] 谢无陵眼神轻晃。 这还是他活了二十多年,头一回听到有人这样解释他的名。 她贱籍出身,哪能拽这些文绉绉的。 谢无陵扯了扯唇,但看眼前的小娘子,那双明眸满是鼓励与期许,心底某处好似拨了一下。 她方才说什么须知少时凌云志,曾许人间第一流? 还真是一句,好诗。 成。 他望着她,漆黑眼睫下的狭眸也蕴着炯炯明光,眼尾轻扬:以后别人问起,我就是谢天谢地的谢,无法无天的无,从阜从夌的那个陵。 沈玉娇欣然笑了:嗯! 她低头,继续给他涂药:疼记得说。 嘶,疼。 啊? 娇娇亲一下,就不疼了。 这男人。沈玉娇嘴角轻捺:那你疼死好了! - 虽然谢无陵一再说常六爷处事公道,但沈玉娇想到常松白日被打成那样,心底始终忐忑不安。 毕竟人都是偏私的,常六爷再公道,谢无陵将他嗣子打得半死,他心里真的能毫无芥蒂么? 若常六爷要找谢无陵的麻烦,那他们该怎么办 沈玉娇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甚至都在想,若是常六爷真的要追责,她能不能劝着谢无陵连夜搬家,逃离金陵城? 可是这间小院已经添置了那么多家具,酒席、婚仪、婚服那些也都交了定金。 若真的就这样跑了,怎么想都觉得亏 这事就如一把悬在头上的刀,不知何时会落下来,一整个夜晚,沈玉娇都没怎么睡。 直到天泛着朦朦胧胧鱼肚白,她才抵不住困意,迷糊睡去。 但心里记挂着事,她还做了个噩梦,梦里常松那无耻之徒潜入院子里,欲对她行不轨之事。 她拼命挣扎,在常松即将得逞时,从枕下摸出一把剪子朝他扎去。 她满手是血,呆若木鸡,她杀人了 不要! 双眸陡然睁开,沈玉娇从梦里惊醒,烟霞色纱帐投进一些光亮,她抬起手。 干干净净,没有沾血。 是梦。她长舒一口气,擦着冷汗坐起身。 下意识看向身旁,才想到平安是跟在谢无陵身边睡孩子夜里要喝奶,他怕影响她睡觉,便将那活揽了过去。 她起床,换衣梳妆,待整理好推门,却见院门大敞,柳婶子带着平安在择菜,门口守着两人,是谢无陵的手下,山猫和幺鸡。 一院子的人,独独没见到谢无陵。 她心下微沉,山猫和幺鸡见她醒来,齐齐喊着:嫂子好! 沈玉娇客气地颔首,问:你们怎么在这?你们老大呢? 山猫和幺鸡互视一眼,山猫道:老大去常府了,怕嫂子在家害怕,让我和幺鸡守门。 沈玉娇面色微变:是他自己主动去,还是常府的人找过来? 老大自己去的。 第74章 山猫讪讪道:那个常松被打得挺重,老大说,得登门和六爷把这事说清楚。该他的错,他认罚。不该他的错,旁人也别想给他盖帽子。 沈玉娇站在院里,明明秋日暖阳照在身上暖融融,她却觉得一阵阵慌张冰凉。 柳婶子也从山猫和幺鸡那里弄清是怎么回事,见沈玉娇面色苍白,温声劝了句:娇娘,你也别太担心。阿陵到底曾经救过六爷一命,而且这回,是那个松二爷先挑事,也不能全怪阿陵你先去洗漱,用些朝食吧。 山猫和幺鸡也连连附和:是啊,老大出门前特地叮嘱,让嫂子别担心,他那边一完事就回来。 见他们都这样说,沈玉娇勉强牵出一抹笑:好。 她自去后院洗漱。 柳婶子望着那窈窕有致的背影,择着菜叹道:小娘子长得太漂亮,也不一定是件好事啊。 山猫蹲在门槛坐下,心道可不是嘛,何况这小娘子还是个嫁过人揣着娃的。 要是老大这次为着她,和六爷那边闹掰了那真是得不偿失,红颜祸水了。 院内几人各怀心思。 沈玉娇草草用过两口朝食,一整日也心不在焉。 眼见着那明亮的日头渐渐爬过树梢,又一点点式微,她愈发不安。 思来想去,她走到院里,让山猫去常府打听一二。 山猫二话没说,拍拍屁股从门槛起来:嫂子放心,我这就去。t 他往外去,还没走一会儿,就急急忙忙折返,嘴里喊着:回来了,嫂子,老大回来了! 【27】 【27】/ 谢无陵是一瘸一拐回来的。 但他朝沈玉娇笑得跟个没事人似的:不就是挨了几鞭子么?没什么大碍, 养个几日就好了。 说着,他又宣布一个好消息:六爷说这次的事,是他教子不严, 往后他会严加管束常松。作为补偿, 他在典吏衙门给我捐了个官,七日后便可去衙门报道。从今往后, 老子再不是什么地痞无赖,也是吃官粮的差爷了! 典吏衙门又唤作巡捕衙门,掌刑法、缉盗、监察、狱囚等事务。 虽是个无品无阶的未入流衙门, 但也是一门穿官服、领粮饷的正经差事, 于谢无陵这样的出身来说, 的确是个不错的机遇。 柳婶子、山猫、幺鸡等人听到这消息,纷纷道贺。 沈玉娇站在一旁, 脸上却无太多喜色 谢无陵也瞧出她的安静, 与柳婶子他们拱手寒暄一阵, 便先让他们回了。 待到院门一关, 他单手捂着后腰, 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向沈玉娇,懒散调笑:小娇娘,你男人当官了, 怎么都不给个笑脸呢? 沈玉娇视线在他身上扫过,嫣色唇瓣轻抿, 缓声道:进屋,去床上躺着。 谢无陵挑眉:这是高兴的, 要以身相许了?可今日不行, 老子身上伤着呢。 沈玉娇: 懒得理他,她转过身, 直接去了厨房,再次将那些药瓶拿出来。 谢无陵见她乌眸沉静、一本正经的模样,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子:用不着药。 沈玉娇:别逞能。 真不用 谢无陵! 我在老李头那里上过药回来的。 沈玉娇抬起头,就见面前的男人仰着脸,一会儿看看天,一会儿看看地,就是不看她。 默了片刻,她道:那也进屋,给我看看你的伤。 就几道鞭痕,没什么好看的。 沈玉娇如今对这男人的性子也了解一二,他越是这样,反倒越不对劲。 细白手指捏紧手中托盘,她冷下语气道:你今日若不给我看,待来日成婚,你求我看,我也再不看你一眼。 说着,她转身要走。 别介啊 手腕一下被拉住,男人无奈嗓音传来:给你看,给你看总成了吧! 沈玉娇这才停下脚步,侧眸瞥过他握着的腕:进屋。 谢无陵松开她那纤细的腕子,边转身回屋,边嘟哝着:昨日还羞答答不敢看,今日不给看还搞上威胁。这女人心啊,果真是海底针。 他摇摇摆摆进了屋,沈玉娇将药瓶放回厨房柜子里,也随之跟上前去。 有了昨日的经验,今日再看男人光着的膀子,沈玉娇也镇定许多。 只是待看清他背上,那些淡黄色的药粉无法遮掩的,密密麻麻的血红鞭痕,纵横交错,血肉模糊 何止几鞭子,分明是几十上百鞭! 那种鼻酸的感觉蓦得又涌了上来,她看着那些伤,纤细指尖微微颤动着。 第75章 想碰,又不敢。 最后只嗓音发闷地问一句:是不是很疼? 谢无陵衣衫半褪,回过脸,朝她弯眸:都说了,娇娇亲一下就不疼了。 沈玉娇红着眼眶,嗔他一眼:你这人真是无可救药。 好了,怎么还哭了呢。 谢无陵将衣袍穿上,随意系了个结,又抬起手,粗粝指腹擦过她的眼尾:六爷年轻时是掌刑罚的,手上有分寸,这些伤看着吓人,实则未伤筋骨,真不妨事。 沈玉娇明明知道他在碰她的脸,却不像从前那样避之不及,她望着他,嗓音微哽:你去常府到底发生了什么?常六爷为何打了你,又给你捐了个差事? 那种不入流的衙门皂隶,在沈玉娇眼里只算个差事,压根称不上官。 毕竟在长安城内,四品五品多如狗,六品七品遍地走,有句话叫往朱雀街上丢块石头,砸中的不是皇亲国戚,就是世家贵族。 是以方才谢无陵说他要去典史衙门当差,她心下并无多少激动,更多是疑惑。 谢无陵见她问了,也不瞒她,将白日去常府的事如实道来:六爷虽然有气,但见我主动请罪,且这事的确是常松有错在先,于情于理,他也不能真拿我怎样。出来混最重要是讲义气,若他纵容儿子欺辱手下人的家眷,日后还有谁愿意跟着他? 稍顿,他道:何况常松是个怎样的孬种,六爷心里也跟明镜儿似的。嗣子又怎样?到底不是亲儿子。这个不行,废掉再换个乖顺的,多大点事儿。 沈玉娇听得一愣一愣:那可是嗣子啊,怎好说废就废? 此等事在世家大族,就如休弃嫡妻一般,是影响声誉的大事。 谢无陵见她这反应,轻笑一声:大抵六爷是在道上混的,没那么多规矩。反正他罚完鞭子,给我透了个底。若是下回常松再敢来招惹,叫我直接将他废了反正常松的嫡妻已经生了儿子,嗣子无用,好好培养嗣孙也一样。 沈玉娇瞪大了眼:这样都行。 忽然就有些后悔,要是早知这点,昨日就该让谢无陵 谢无陵从她思索的眼神里也明白过来,扯唇笑了:看来我家小娇娘,也没那么斯文嘛。 沈玉娇见自己那点小心思被看透,脸颊也一阵发烫,心虚嘟哝: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转过身,匆匆撂下一句:你把衣服穿好,我做夕食去。 谢无陵望着她逃也似的背影,嘴角轻勾了勾。 低头穿戴衣袍时,忽又想到她听到他寻到差事的淡定反应,墨黑狭眸眯了眯。 看来,她从前的家世比他想象的还要好。 没准那个短命鬼前夫,不仅是个秀才,还是个什么文官? - 接下来几日,谢无陵便安心在家里养伤。 每日都能听到谢家小院里响起他的唤声 娇娇,老子要喝水 娇娇,平安尿裤//裆了! 娇娇你在哪儿?躺着好寂寞,你来陪老子说说话。 娇娇,娇娘,媳妇儿 沈玉娇:......... 这男人一天天怎么就这么多话! 就连隔壁柳婶子家的秀秀和狗娃子听到隔墙的唤声,都有样学样,一声一声喊着娇娇、娇娇 然后就被柳婶子揪着打了顿屁股蛋:没教养,娇娇是你们叫的么?要叫谢婶子! 谢无陵趴在堂屋地上,听到隔壁打孩子的哭声,很是缺德地乐呵:打得好,皮孩子就该打。 沈玉娇在旁给他削梨,心下腹诽,我看你也挺欠打。 念头甫一起,她自己都愣怔,从前她可没有这动不动就要打人的念头。 难道这就是近朱者赤,近无赖者变无赖? 好在这种被男人娇个不停的日子没持续太久,等他背上伤口结痂,也到了去典史衙门报道的日子。 报道那日,是个秋高气爽的大晴天,另有两只喜鹊登枝喳喳叫。 谢无陵穿着一身衙役差服,那差服其实并不好看,深蓝色,黑腰带,黑皂靴。 但架不住男人腰细肩宽,长手长脚,愣是将这平平无奇的衣袍撑了起来,再配上腰侧垮刀,倒真有几分正气凛然、不容小觑的气势。 怎么样?老子穿着一套还行吧? 从地痞摇身一变为官差的男人,难掩兴奋,展开双臂,在沈玉娇面前转了一圈。 沈玉娇看着他这身打扮,忽然想起长安城里那些年轻将领的金银甲胄,还有武官日常穿的官袍。 头戴官帽,穿紫服朱,腰系着玉、金、银、鍮石、犀角之类的革带,衣饰则是跟着品级,绣着狮子、虎豹、熊、彪、犀牛等纹样。 第76章 都说人靠衣装马靠鞍,那样的官袍一上身,便是再歪瓜裂枣的人物,也衬出几分尊贵。 若是谢无陵穿上那样的衣袍,也不知是何等的潇洒俊逸。 沈玉娇眸光一阵恍惚,等回过神,觉得自己实在想太多。 虽说大梁朝举贤纳才,不再像前朝那样全由世家垄断,致使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局面,但也仅是开了科举,吸纳天下读书人。大多数武将,还是爷传子、子传孙,由世家子弟代代沿袭。 武将若想出头,那难度比寒门学子考科举更甚,何况谢无陵如今不过一个小小皂隶。 怎么不说话? 男人俯身,俊美的脸庞陡然在眼前放大t,他笑容恣意:难道被老子的潇洒风采,迷到话都说不出来了? 纵然已朝夕相处了快两月,沈玉娇对男人这份自信还是有些失语。 不过他第一日上职,她也不想扫他兴,于是弯眸笑道:好看,保管是金陵城里最俊俏的差爷。 得到夸奖的谢无陵,眸光愈发亮了,灼灼望着沈玉娇:你放心,再俊俏,老子也只是你一个人的,绝不在外头拈花惹草。 他这跳跃的思路,叫沈玉娇既哑然,又好笑,同时心底还泛起一阵淡淡的、说不出的暖意。 知道了。 她轻声应了下,迟疑片刻,又上前一步,低头替他理了理腰带:谢无陵,好好当差,我相信你会是个好衙役。 谢无陵垂下眼,看着面前主动帮他整理衣袍的小娘子,长睫如蝶,眉眼清婉,说不出的娴静柔美,胸膛里那颗心也不可控地变得滚烫。 会的。 他敛起那玩世不恭的笑意,年轻的嗓音疏朗好听:娶妻娶贤,有你这么好的媳妇儿,我一定会好好当差,出人头地。待日后,也让你当个官太太,享清福。 沈玉娇眼波微动,而后仰起脸,弯眸:好,我等着。 谢无陵望着这张近在咫尺的清艳娇靥,喉头微滚。 好想亲亲她。 沈玉娇也不是那等未经人事的小娘子,触及男人这般眼神,立刻明了,忙往后退一步,有些磕巴:时辰...时辰也不早了,你该上值了。 见她微微羞红的颊,谢无陵搭在刀柄上的长指拢紧。 再忍一忍。 反正再过不久,她就名正言顺嫁给他。 到时候他想如何亲就如何亲,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拦不住。 老子走了,你乖乖在家。 好,等你回来。 沈玉娇送走谢无陵,便将院门闩上,回寝屋收拾起被褥。 从前当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小姐、贵太太,如今要亲手叠被洗衣,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难适应 虽然她将此归结为,逃亡路上遭了更大的罪,反衬得这些都不算什么了。 人啊,果真坚韧如杂草,只要还有生的希望,便是如何也能活下去。 她心下作一番怅然,待收拾得差不多,又寻出针线,打算给谢无陵缝个荷包。 静谧时光在一针一线中,不知不觉,慢慢消磨。 待到傍晚时分,街边忽的传来一阵喧闹锣鼓声,铿铿锵锵,伴随着阵阵欢呼。 沈玉娇缝制荷包的动作稍顿,竖起耳朵朝外听。 隔壁柳婶子家似也听到动静,开了院门,小孩子们撒丫子往外跑去:敲锣咯,娶新娘子咯! 哎哟你们俩小讨债鬼,慢些跑,慢些柳婶子在外喊着。 沈玉娇听着这声响好奇,也走到门边,轻轻开了院门:柳婶子,外头是何动静? 我也不知道,这不是正去瞧热闹么? 柳婶子边骂着两孩子,边招呼着沈玉娇:娇娘一块儿去瞧瞧? 沈玉娇心下虽好奇,但对上次贸然出门的后果,还残留些许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阴影,到底还是摇头:不了,平安还在屋里睡呢,怕它醒来寻不到人。 柳婶子看了眼她那红润莹白的娇美小脸,也觉得她还是待在屋里好,一出去保管要惹眼:成,那你在院里吧,我去瞧瞧,回来与你说。 好。沈玉娇轻声应着,将门合上。 倒也没等多久,柳婶子就回来了。 她一张脸上也透着股喜色,眉飞色舞与沈玉娇道:是淮南那边传来的捷报,那个姓张的反贼头子已被二殿下枭首示众了!现下淮南叛军已是残兵败将,不成气候,朝廷军不日便要班师回朝了! 淮南叛乱,已经平了? 沈玉娇怔怔静坐,如今听到淮南这二字,想起那风光霁月的如玉郎君,恍若隔世般缥缈遥远。 自五月一别,至今已过四个月。 犹记在闻喜老宅时,他与她提起战事,于昏昏灯下与她承诺,会尽快回府。 第77章 那时她是如何答他的?是了,她朝他笑,说以郎君智谋,定能速战速决,早日凯旋。 四个月,撇去路上行军耗时,于一场战事而言,的确算得上速战速决。 可谁能想到命运弄人,她流落至此。 那沈氏玉娘,再等不到她的夫君凯旋。 娇娘,你怎么了? 柳婶子疑惑望着她:朝廷军大胜,这可是大好事啊。这仗要是继续打下去,咱们明年定要加税呢,现在打完了,也就不用担心了。 沈玉娇晃过神,轻扯嘴角:我是太高兴了,没想到竟如此顺利。 柳婶子道:这回可是二殿下督军,他可是龙子龙孙,有老天爷庇佑的。再说了,二殿下好像还请了个特别厉害的军师,叫闻还是叫裴什么的 裴瑕。沈玉娇道。 啊对对对,好像就是叫这么个名。柳婶子咂舌:听说这人是天上文曲星下凡,用兵如神,很是厉害呢! 沈玉娇静静垂下眼,心道,是啊,那可是名满河东,惊才绝艳的裴氏宗子,裴守真呐。 【28】 【28】/ 日暮时分, 炊烟袅袅,远方天穹被晚霞染上一层淡淡橘红。 谢无陵一手挎着刀,一手提着个油纸袋, 大摇大摆朝家门走去:娇娇, 我回来了! 他嗓门大,院里很快传来应门声:来了。 沈玉娇还穿着晨间那条筠雾色裙衫, 只腰间系着一条苍黄围裙,手里还拿着个锅铲,将院门打开, 她匆匆看了眼谢无陵, 便转身往厨房去, 嘴里不忘提醒:在外一整日,记得先净手。 谢无陵懒懒应了声:知道了。 慢悠悠走到水缸边上洗好手, 他才提着油纸包走向厨房:你忙什么呢? 沈玉娇站在土灶前, 手持锅铲, 一脸专注地盯着锅里:做夕食呢, 你净手了么? 净了净了, 净个手而已,一天说八百遍。 这是礼数。沈玉娇道:古语有言,明礼修身, 知礼明德,礼不可废 沈夫子, 你可别念了,老子这才刚到家呢, 念得头都大了。 谢无陵做出副投降姿态, 朝她走近,瞥了眼锅里那炒得蔫儿吧唧的菘菜:你边上歇着吧, 我来。 沈玉娇:我快炒好了。 谢无陵:是,都快焦了。 沈玉娇: 谢无陵哼笑一声,驾轻就熟拿过她手中锅铲,见她空着两只手呆呆站着,又指向带回的那个油纸包:桂枝巷新开了家熟食铺,我买了半只卤鸡,你装碟端上桌吧。 好。 再看一眼锅里的菜,沈玉娇心头小小纳闷,有那么糟么? 明明她第一回烧菜时,他吃得精光,还直夸好吃呢。 不管怎样,厨房有谢无陵在,也不用她再操心。 将斩好的卤鸡摆盘端上桌,她回屋看了眼平安。 见小家伙在摇篮里呼呼熟睡,一张小脸也有了这个月份的婴孩该有的胖肉脸蛋,眸光也柔和三分。 缓缓放下帘帐,经过穿衣镜前,她脚步稍顿。 黄澄澄铜镜前,她身形虽然依旧纤细,但宽松衣袍下,四个多月的小腹已微微隆起。 迟疑片刻,她抬手覆上腹部,一阵融融温度自掌心蔓延。 从前听说怀孕妇人有各种各样的不适症状,可她腹中孩子,却是那样安静。 若不是腹部的确日渐隆起,很多时候,她都快忘了自己有孕在身。 这样安静的孩子,是该说它懂事?还是它知晓生母曾想落了它,是以愈发低调,降低存在? 亦或是,这孩子随了他的父亲,也是个寡言沉静的性子? 娇娇,夕食好了,出来吃饭! 屋外传来谢无陵的唤声,沈玉娇思绪回笼,放下宽松衣摆:来了。 两人的夕食很简单,一碟清炒菘菜,一碟小葱炒鸡蛋,一碟卤鸡,一大盘白面蒸饼。 谢无陵入座后,沈玉娇从厨房拿了两个瓷杯,并一壶酒出来。 这哪儿来的酒?谢无陵端起酒壶嗅了嗅,眉梢挑起:嗬,还是老佟家的女儿红! 淮南那边打了胜仗,柳婶子出门买酒菜庆祝,我让她捎带一壶。 沈玉娇给他倒了杯酒:今日是你上值第一日,也该庆祝下。只我不能喝,以茶代酒,你别见怪。 听到她特地买酒给他庆祝,谢无陵欢喜还来不及:这有什么见怪的,你想喝我也不能让你喝。 说着,又去拉沈玉娇的手:坐下。 沈玉娇看了眼那只握紧的大手,耳尖微烫,却也没多说,缓缓坐下。 来,咱先碰一杯。谢无陵端起酒杯。 沈玉娇t执茶杯与他轻碰,浅浅莞尔:祝谢差爷步步高升,早日飞黄腾达。 第78章 谢无陵嘴角翘起,一双狭眸含着几分风流笑意睇她:那就借小娘子吉言,待老子飞黄腾达,定给你置办套两进两出的大宅子,再给你找八个婢子,一个做饭、一个洗衣、一个打扫屋子、一个照顾孩子、一个给你梳妆 他挨个算着八个婢子的用途,沈玉娇听着这质朴的豪言壮语,既好笑,又有些动容。 一杯又一杯女儿红入腹,她听着他畅想着日后荣华富贵,又听他说起今日当差都做了什么。 待喝得耳酣面热,天色也暗下。 沈玉娇正要收拾残羹冷炙,还未起身,忽的小小惊呼一声。 谢无陵懒怠地支着下颌,听到这惊声,酒意都激灵清醒三分:怎么了? 沈玉娇低头,看向自己的肚子,语气透着些不可思议:它方才好似动了下? 谢无陵:你是说谢地动了? 沈玉娇轻嗯了声,又有点不确定:就像是,有条小鱼啄了下,很轻。 谢无陵不语,只睁着一双微醺的狭眸盯着她的肚子。 因是坐着,她腹部微隆的弧度较为明显。 沈玉娇被他直勾勾目光看得不大好意思,稍稍偏身,小声道:许是我的错觉天色也不早了,你明日还要当差,收拾桌子吧。 谢无陵一动不动。 沈玉娇疑惑:谢无陵? 谢无陵眼皮微动,而后掀起眼帘,那双墨黑眼眸似醉非醉:娇娘,让我听听? 沈玉娇错愕,开始还有些不解。待明白他的意思,一张雪白脸庞顿时染上绯色:这这怎么成。 怎么不成?我又不做什么,就想听听它是不是真动了。 谢无陵道:我先前听人说,孩子晓得动了,你和它说话,它能听到。 沈玉娇将信将疑:它这么小,能听懂么? 管它能不能听懂,先让它熟悉老子的声音呗。谢无陵望着她:你想不想它和我亲了? 沈玉娇当然希望孩子出生,能和谢无陵亲近的 毕竟这孩子,以后可要喊谢无陵父亲。 纠结片刻,再看对面男人那双黑眸,明亮认真,并无半分轻佻之色,沈玉娇轻咬唇瓣,终是点头:那你听吧。 她朝谢无陵转身,缓缓掀起衣摆,露出个微隆的小腹。 谢无陵从长凳起身,走到她面前半蹲着,脑袋朝她腹部靠近。 即将贴上时,脸庞被一只纤细手掌抵住:等等等 谢无陵掀眸:? 沈玉娇垂眼,看着蹲在自己身前的男人,他身形本就高大,哪怕蹲下,依旧如座小山似的。 靠近时,她好似都能感受到他鼻息间喷薄的热意,以及他身上淡淡酒气。 真要让他听么,凑得这么近,未免太过亲密 谢无陵看出她的拘谨,黑眸沉沉:我保证不乱动。 他虽是地痞,可看着他的眼,沈玉娇莫名生出一股信任。 深吸口气,她抽回抵住他的手,鸦黑眼睫轻垂:那你附耳罢。 谢无陵哑声嗯了声,而后一手从后揽住她的腰,脸朝她腹部贴去。 隔着一层薄薄的中单,他贴着她柔软的腹,耳朵和半张脸好似都染上她温热的体温,以及她身上淡雅好闻的馨香。 也不知是不是他喝醉的错觉,这馨香甜丝丝的,好似还挟着几缕奶香。 温暖,柔软,搭在她腰间的长指不觉拢紧,恨不得贴得更近 听听到了么? 沈玉娇捏着衣摆的手指揪紧,小心翼翼觑着那靠在腰腹间的男人,只觉这事实在太失礼,太不矜持。 若叫母亲和教养嬷嬷知晓,还未正式成婚,她就掀着衣裳让个男人贴她的腹,定会责罚她轻浮浪荡,不守妇道。 你先别说话。谢无陵闭上眼。 噢 沈玉娇抿唇,静静垂着眼。 夜色朦胧,烛火昏黄,时间也好似在这一瞬静止般。 他在听,她在看 注意力也从男人侧耳倾听这事,渐渐变成离得这样近,恍然发现他的睫毛好长。 又浓又密,根根分明。且他是双眼皮,褶皱不深也不浅,形状似新月一般,难怪他平日里看人,总溢满深情。 都说桃花眼的男人,最是风流多情 还有他的鼻梁,也很高呢,还很直。 直得她都想伸手,顺着鼻骨摸一摸。 天老爷,她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沈玉娇心头一跳,忙将脑子里那失礼的念头赶出去。 再看那趴在腿边的男人,他不是睡着了吧? 她蹙眉,轻轻开口:谢无陵? 第79章 嗯。男人低沉慵懒的嗓音传来。 还没听到? 听到了。谢无陵仍闭着眼,薄薄的嘴角微翘:小崽子是在动,咕噜咕噜的。 沈玉娇惊奇:真的? 骗你作甚。谢无陵在她腹部蹭了蹭,低声道:谢地,小谢地,能听到老子说话么?老子是你爹爹,你呀在你阿娘肚子里好好的,等明年你落了地,爹爹给你买糖吃。 沈玉娇觉得好笑,刚想说它听不懂,肚子忽的又是轻轻一啄。 她震惊睁大了眼:它它好像真的听懂了? 谢无陵也感受到刚才那小小的动静,笑了:看来这小崽子是个馋的,一听有糖吃就高兴。 他抬起头,对着那隆起的肚子道:你莫急,只要你听话,到了咱家糖管够! 沈玉娇一会儿看看肚子,一会儿看看身前的男人,心下一阵柔软。 待到谢无陵站起身,她缓缓放下衣摆,眉眼间还泛着浅淡笑意。 谢无陵看她:你笑什么? 就是忽然觉得,我挺走运的。 嗯? 没什么。沈玉娇摇头,眼底的笑意却是更深更柔。 虽说命运弄人,让她家道中落,颠肺流离,但这一路上,她也碰到了不少好人。 那个在林间放她一马的侍卫,陶婆婆、陶大哥、翠兰姐、包子铺老板、柳婶子,还有 谢无陵。 奇奇怪怪。 谢无陵皱眉,见她弯眸傻乐的样子,没忍住,又揉了揉她的脑袋:行了,去洗漱吧,桌子我来收拾。 沈玉娇看了眼被揉乱的发髻,也没与他计较。 回寝屋前,她抬头看了眼天边那轮玉盘般皎洁的明月。 已是月中了。 再过不久,便是她和谢无陵的婚期。 时间过得可真快,但她的心,却已不再像从前那般忐忑慌乱了。 - 入了九月,淅淅沥沥落了两场秋雨,天气也寒凉起来。 白日谢无陵外出当差,沈玉娇就窝在院子里,做点家务,照顾孩子,大多闲暇时间,绣绣花,睡睡觉。 谢无陵每日下值回来,都会给她带各种各样的吃食,今日是卤鸡,明日是烤鸭,后日是糖葫芦和梅花糕都说秋藏冬补,渐渐地,沈玉娇和平安一样,也养出些肉来。 揽镜自照,不再是两月前那副面黄肌瘦、饿死鬼投胎的模样,皮肤变得光洁莹白,犹如珍珠般散发着淡淡莹光,身段也不再纤瘦,许是有孕的缘故,该有肉的地方也比从前丰腴一些。 就连柳婶子见到她,也夸个不停:阿陵真是将你养得越来越漂亮了,瞧瞧这容光焕发的,一看就是个享福的命。 沈玉娇自己也觉得,她好似变得与从前不大一样了,无论是心境上,还是面相上,愈发平和、爱笑,当然也愈发没什么规矩了都是被谢无陵带坏了。 不过这种坏,目前看来,并没什么不好。 眼见婚期愈发近了,她抓紧绣着那个并蒂莲开的荷包,打算等到新婚之日,赠予谢无陵,聊表心意。 忽的窗外淅淅沥沥,飘下几片雨点。 沈玉娇停下针线,侧眸看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眉头轻蹙。 又下雨了。 也不知谢无陵这会儿是在衙门里歇着,还是在外头巡街 无边丝雨细如愁,无声笼着这座繁华热闹的金陵城。 城西门外,一队骏马踏着细雨,从苍茫疾驰而来。 等待验关入城的间隙,那骑在黑色骏马的年轻男人轻叹一声:来的路上还晴着,没想到刚入金陵地界就飘了雨。这金陵城还真是不给面子啊! 与他并排稍后的那匹白马上的男人,头戴蓑帽,疏朗眉眼一片从容,淡声道:幸得是小雨,不至于太狼狈。 稍顿,他偏过脸:殿下不若想想,雨天好留客,许是金陵想多留你几日,好生款待一二。 那骑黑马的年轻男人,正是二皇子司马缙。 自从活捉张英,将其枭首t示众后,他心头那块石头也得以放下。 带着将领们又收复了一座城池之后,此行平叛,也算是不负皇帝所托。至于剩下那些安抚百姓、处置俘虏、清扫战场诸事,他召来淮南各州县的官员议事,作了番指令,便收拾行装,和军师裴瑕携一队精锐亲卫,低调奔赴金陵。 现下听到裴瑕所言,二皇子朗声笑道:守真说的是,这雨中金陵,或许别有一番景致。 裴瑕淡笑不语,修长手指拢着缰绳,仰脸看向那巍峨城门上所书金陵二字。 雨雾朦胧,那二字许是积年累月,墨色有些淡褪,平添几分沧桑底蕴。 他自幼生在北地,少年时虽也曾经背上行囊,负剑单骑游历天下,却是一路向西北方,看那苍茫草原、戈壁雪山、大漠孤烟。 第80章 吴侬软语、小桥流水的南方,还是头一回来。 虽心头牵挂着家中亲人,但此番游历机会难得,停留几日,也并不碍事。 思绪缥缈间,身侧二皇子忽的沉了语气:没想到金陵城的皂隶竟如此狂狈,光天化日之下,竟欺辱乞丐! 裴瑕侧眸,顺着二皇子视线看去。 只见那城墙根上,站着两个挎刀皂隶,一个高大,一个矮胖。那身形高大的一手按刀,一手叉腰,虽只是一个侧影,但看他那神色口型,分明是在训斥那地上破衣烂衫的中年乞丐。 一旁还坐着好几个乞丐,皆小心翼翼望着那边。 也不知那坐在地上的乞丐说了什么,那高大皂隶忽的抬起一脚,就把乞丐面前那只破碗给踢飞。 那乞丐顿时吓得脸色苍白,连连磕头求饶。 二皇子见状,咬牙:这等小人,着实可恶!我朝国库的银两,竟养着这些恶吏! 刚要开口唤身边亲卫前去干预,裴瑕淡淡道:殿下莫急,且再看看。 二皇子皱眉:还有何好看?再看下去,那可怜的乞儿都要被恶吏欺负死了。 裴瑕并未出声,只静静望着那城墙下略显混乱的一幕。 二皇子瞥见他淡然沉静的侧脸,心下虽疑,但经过这小半年与裴瑕的相处,见识了他奇招屡出、运筹帷幄的本事,心头对他也颇有信服。 既然裴守真说看看,那就且看看吧。 二皇子暂压心头愤懑,视线再度投向那城墙根。 却见那个中年乞丐从地上爬起来,踉踉跄跄地走向不远处一个岣嵝的老妇乞丐,在那高个皂隶的监督下,中年乞丐朝老妇人磕了个头,又不情不愿从怀中摸出一些铜钱,丢进那岣嵝老妇的破碗之中。 二皇子面上闪过一抹诧色。 默了片刻,他唤:荣庆,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唤作荣庆的内监闻言,垂首应了声,双腿夹紧马腹,朝着前头跑去。 这期间,二皇子见到那个中年乞丐捡着碗,腿脚利索地跑了。而那岣嵝老妪抱着碗,朝那俩皂隶哭着磕头。 那高个皂隶弯腰,将那老妪扶起,迟疑片刻,又从腰间摸出几枚铜钱,丢给那老妪。 此情此景,二皇子还有何不懂。 他摸了摸鼻子,想将荣庆召回,但荣庆已然走远。 二皇子看向裴瑕,奇道:守真,你是如何看出那皂隶并非在作恶? 裴瑕淡声道:若真是皂隶欺压乞儿,那左右的乞丐早该跑了,岂还会坐在原地看热闹? 二皇子心头一琢磨,倒的确是这么个理。 再看那城墙根,不禁轻笑:看来我那姨夫将金陵城治理得不错,连一个小小皂隶都这般宽厚仁善,以小见大,足见吏治清明。 裴瑕眉心微动,不置可否。 城门校尉验过通关令牌,连忙放行。 一队人马陆陆续续朝前,那荣庆也骑马赶回,禀报道:回殿下,奴才打听到,前头那个乞丐是蛮横惯了的,他占着身强力壮,打压其他乞儿,还欺负那老妪是个瞎子,偷拿她碗里的铜板,那皂隶是替老妪主持公道呢。 真相竟是如此,二皇子讪讪然,又拿余光去瞥一侧的裴瑕。 见裴瑕那一贯淡然面容瞧不出任何情绪,二皇子轻咳一声,道:还是守真慧眼如炬,我险些误会好人。 裴瑕垂下眼帘:小事而已,殿下谬赞。 走吧,进城去。二皇子说着,牵马先往城门去。 裴瑕看着那道富贵逼人的朱色背影,眼底掠过一抹黯色。 正要牵马前行,忽的察觉到一道不容忽视的目光。 他眉心轻动,循着看去。 便见那墙根之下,一身深蓝差服的高个皂隶,正定定朝着他们这边看来。 哪怕隔着濛濛雨雾,看不清那人的容貌,但那挺拔魁梧的身形,还有那双分外灼亮的眼睛,无端叫人心头生出一种不适。 裴瑕略作思忖,才知那不适是因何而起 小小皂隶,却有一双不符身份、灼灼野心的眼。 守真,你还在看什么呢? 前头传来二皇子的唤声:这雨瞧着要下大了,咱们快些去郡守府罢。 这便来。 裴瑕淡声应道,视线从那名皂隶身上挪开,心头一哂。 不过萍水相逢一小吏罢了。 双腿夹紧马腹,他策马进城,洁白衣袍飞扬。 城墙根下,典史衙门小吏吴老三打着哆嗦上前:谢老弟,你还傻愣着做啥?这雨下得怪冷的,咱赶紧回衙门交班,回家吃饭了! 谢无陵站在丝丝细雨里,想到方才那队人马的装束,还有他们身下跨着的膘肥体壮的骏马,双眼发亮,由衷感慨:那些马,一看就是能日行千里的良驹! 吴老三:那可不?那些一看就是身份不一般的贵人! 第81章 谢无陵:也不知道那马跑起来,有多痛快。 你想骑那个马?哎哟,你可真敢想!那一匹马少说也值千金,便是把咱俩加一起卖了,也买不起咧! 吴老三嗤笑,又催着他:行了行了,快回去交班吧,老子冷得鸡皮疙瘩都出来了。 谢无陵慢悠悠收回视线,懒散笑道:你又不是老子,又怎知老子日后不会飞黄腾达,也骑上那等良驹? 是是是,那等谢老爷你日后飞黄腾达了,别忘了你的老哥哥,把那良驹也借我跑两圈! 好说好说! 说起来,你再过几日就成婚了是吧? 是,九月二十八,老哥哥到时记得来喝杯喜酒。 一定一定。 一高一矮两道身影,朝那巍峨城门走去。 天色寡淡,雨雾连绵,正是秋凉时。 【29】 【29】/ 天还未全黑, 郡守府各处走廊已点上灯烛,一派辉煌明亮。 三日前崔郡守便收到淮南来信,二殿下不日便登府拜访, 是以这几日全府上下都仔细布置一番, 随时以待贵客。 郡守府,后宅。 主母杨氏华衣盛妆, 一边与身边嬷嬷核实着厨房晚膳,一边问起客房一应布设安排。 确认一切安排妥当后,杨氏方才坐下喝口茶水, 又问起前院情况:他们还在前厅喝茶? 是呢。嬷嬷躬身:夫人莫要担心, 前头一直盯着, 只待贵人们一起身,即刻会有奴婢来禀。您呀, 大可从从容容的。 杨氏手执茶盏, 无奈轻笑一声:照理说, 外甥有心来拜访我这当姨母的, 我不必这般紧张, 可谁叫我这个外甥乃天潢贵胄,非比寻常上回见他时,他还是个半大的孩子, 这一晃近十年过去,也不知现下是何模样。 嬷嬷笑道:他纵是皇子, 但也是从您嫡亲姐姐肚皮里出来的。此次他特地来金陵探望您,足证其仁厚顺孝呢。 杨氏对皇家无疑是敬畏的, 但想到自家长姐, 心底也多了几分温情。 她与嬷嬷追忆起少女往事时,崔家六娘子文茵迤逦而至。 一袭柳色锦裙的小娘子笑意轻柔:母亲与嬷嬷聊什么呢, 儿在门外都听到笑声。 我儿来了。杨氏朝最疼爱的小女儿伸手,示意她过来坐,眉眼间一片慈爱:在说你大姨母呢。她未进宫前,待我和你两位舅父甚严。有一回我做错事,她罚我抄家规,我抄到半夜睡着,迷迷糊糊看到她替我披衣衫她呀,就是个嘴硬心软的。 原来母亲幼时这样调皮,竟还被罚抄过。 崔文茵诧异,又想到自家那位端庄优雅的贤妃姨母,道:难怪去岁我在长安,姨母见我第一面,说我不像您,更像父亲。 杨氏勾了勾唇,并未多说,只道:你缙表兄正在前头与你父亲、哥哥们饮茶,过会儿便来后院拜见我了。 因着去岁在长安和二皇子见过几回,还算熟悉,崔文茵一派轻松笑道:缙t表兄这回平叛有功,等回了长安,陛下定有嘉奖,姨母也一定很欢喜。 杨氏颔首,也欣慰笑道:是,你缙表兄是个极好的。 虽说圣上十年前就立了太子,但这些年过去,太子庸庸碌碌,并无建树,而皇帝依旧身强体健,不肯服老,饶是亲父子,时日一长,皇帝看太子也多有不顺。 再加之太子生母,已故的昭懿皇后是孝安太后给皇帝选定的妻子,皇帝对嫡母孝安太后早有怨怼,连带着对这位嫡妻也没什么好感。若不是太子既嫡又长,加之朝臣们一直催促,圣上才不乐意壮年立储。 近些年,年幼的皇子纷纷长大,出类拔萃者如二皇子、三皇子,风头远胜太子,也更得圣上喜爱 是以这皇位,最终花落哪家,尚且未知。 若是二皇子能问鼎天下,杨氏、崔氏一荣俱荣,煊赫富贵自是不必多说。 母女俩你一言我一语闲聊着,待到外头雨水稍停,也传来婢子的通禀:夫人,两位郎君引着二殿下与裴郎君朝咱们院里来了。 杨氏一喜,忙扶着鬓从榻上起身:好好好。 由崔文茵搀扶着,朝外迎去。 行至外间,便见昏溟天色里,两排婢子掌灯在前,身后是四位形容出众的年轻郎君。 按照尊卑前后,分别是二皇子司马缙,裴氏郎君裴瑕,崔家两位少郎君。 崔文茵站在杨氏身侧,隔着黯淡天光,视线霎时便被那几人之中,最为出众的那位所吸引。 明明是一袭再寻常不过的牙白长袍,腰系丝绦,头插玉簪,浑身上下唯一的装饰只腰间一条平安玉扣。 可那张冷白脸庞,俊雅如玉,修长身形,如竹如松,真真是清雅出尘,神仙般的人物。 这便是那位才惊艳绝的裴氏君子么? 第82章 崔文茵看得有些失神,心下也不禁感慨,难怪寿安表姐为之痴迷,长安贵女们提起裴氏宗子也都一脸向往 这样的神仙公子,哪个怀春少女能不动心呢? 待到一干郎君行至身前,双方互相见礼。 杨氏慈爱地打量着二皇子,眼底隐有泪意:好孩子,难为你有心还记着我这姨母,快进屋坐吧。 说着又与那芝兰玉树般的裴氏郎君客气颔首:裴郎君也莫要拘礼,我多年前,与你母亲也有过一面之缘,她是个极有风范的,我至今还难忘呢。她身体如何,近来可好? 裴瑕抬手作揖:多谢夫人垂问,家慈现居洛阳旧邸,一切皆安。 那就好。杨氏颔首,笑着招呼:外头冷,进去说罢。 一众人入内,依次列座。 崔文茵乖觉坐在杨氏身边,作为闺阁娘子,这种场合她不宜多话,是以只在旁静静听着。 眼睛却忍不住往那白衣郎君身上撇去,只觉怎会有人一举一动皆如此风雅斯文 从前她觉得谢无陵是她遇到过最俊朗的郎君,今日见着这位裴郎君,心下竟一时分不出高低。 若论皮相,谢无陵更为秾丽俊美。 但论风仪,裴守真举世无双。 可惜这裴守真是个有婚约的 这念头甫一在脑海中冒出,崔文茵陡然记起另一件事来 是了,这裴守真之妻,闺名好像便是唤作沈玉娇! 去岁在长安,上巳节那日,应国公府举办春日宴,她与一干堂姐妹出席。 大家有说有笑的,堂姐忽然扯了下她的衣袖,叫她往前头瞧。 她顺着看去,便见不远处的亭中,一妙龄娘子,身着月白深衣,玉佩垂悬,云鬓轻挽,气质清婉,正含笑静坐。 虽是位娇美佳人,但为何要特地叫她看? 崔文茵不解,堂姐却道:那位便是与裴氏订下婚约的小娘子,沈氏玉娇!你不知道长安城里多少贵女羡慕她! 崔文茵这才明了,原来这位小娘子便是未来的裴氏宗妇,真是好运道呢。 沈玉娇。 这名字不知不觉就进了脑海里,又与前些日,贴身婢子打听来的那个名字重叠。 崔文茵心下诧异,竟这么巧么,谢无陵要娶的新娘子也叫这个名? 不过这天底下同名同姓,也是常有之事。 何况一个是北边的世家宗妇,一个是南边的地痞之妻,这一北一南,天差地别,定是撞名无疑。 倒是玉娇这名儿,难道有什么玄学在,叫这名的女子都能嫁得俊朗夫婿? 不然自己改名叫崔玉娇,看日后能否也觅得个俊俏郎君? - 天色渐暗时,外头又淅淅沥沥飘起小雨。 城南一处小院里,灯火昏朦。 你是没瞧见,那队贵人的骏马有多漂亮,膘肥体壮,那皮毛油光水亮! 夜间的饭桌上,谢无陵与沈玉娇说起白日的见闻,满是感慨:要是这辈子能有那样一匹宝马,这天高地阔,五湖四海,岂不是任老子驰骋? 沈玉娇见他提起骏马时的激动,不禁轻笑:别着急,只要你好好当差,得了上峰的赏识,迟早也能骑上那样的好马。 我也是这样想的。谢无陵望着她道:若是咱们有那样的马,等孩子生下来,我就带你去岭南。日行千里,三四日的功夫就能到了! 沈玉娇微怔,没想到他竟然还记着带她去岭南的事。 眸光不觉柔了三分,她给他夹了一筷子菜:好,我等着那日。不过现在,你赶紧吃饭吧,菜都要凉了。 谢无陵说着好,端起碗边大口扒拉。 用罢夕食,谢无陵收拾碗筷桌椅,沈玉娇回屋沐浴。 天气渐冷,她沐浴的次数也从两日一次,变为三日一次烧热水的柴薪也是一笔不小的花费,家里条件摆在这,她也无法再像从前那般讲究,只得尽量适应。 待收拾妥当,夜色已深。 沈玉娇回屋哄睡了平安,见窗外雨声连绵不断,思忖片刻,从箱笼里寻出一床新棉被,抱着走到堂屋前。 谢无陵,我进来了。 她轻轻说了声,便用胳膊肘推开门。 却见睡在地上的男人拧着身,似是慌慌张张藏什么东西般:你怎么不敲门! 我不是打过招呼了么? 余光瞥见他被子下那一抹大红色绸缎,沈玉娇眉头轻蹙:你在做什么? 谢无陵顺着她的视线看去,面上闪过一抹不自在,一把将那抹红色塞进被子里:没什么!这大晚上的,你不睡觉,找我有事? 我看这雨怕是要下一整夜,你睡地上潮湿阴冷,便想着给你加床被子。 沈玉娇说着,弯腰将手中那叠新被子搁在他被褥旁,视线仍忍不住往他被子里那刻意隐藏的一片瞟去。 第83章 乱看什么呢。 谢无陵轻咳一声:再乱看,我把你摁被子里看。 沈玉娇:? 她双颊一热,心头暗骂他无耻,嘴上闷道:谁想看了! 谢无陵没接她这话,只偏头看着那床新被子:被子既拿来了,你回去歇吧。 沈玉娇看着他这不同寻常的反应,心下生疑。 再想到方才那一瞥,大红色绸缎,瞧着像是女子的兜衣? 难道是什么红颜知己送他的定情信物?亦或是,他有什么奇怪的癖好? 还愣着作甚? 谢无陵睇着她,语气懒散:难道,今夜想留下一起睡? 沈玉娇咬唇,嗔他一眼:你正经一些。 谢无陵无辜耸肩:我怎么不正经了,又不是我大晚上的跑你屋里。 沈玉娇一噎。 论嘴皮子,她是比不过谢无陵。但想到方才那红色一角,略作思忖,她还是决定与他说明:我知我有孕在身,便是婚后,一时也无法叫你近身。你若有那需求,在外寻了相好你在外,我管不着你,但你不许带回来。 这是她的底线。 她知男子多薄幸贪色,世家子弟房里有通房、妾侍,寻常男子也会在外找相好,或是去秦楼楚馆里寻欢作乐。 谢无陵他,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又生得一张好皮相,恐怕外头有不少小娘子想与他一晌贪欢。 她虽也向往一生一世一双人,却也知这事想想就好,太过苛求,只会困住自己,徒增伤怀。 谢无陵听她没头没脑来这么一句,浓眉拧起:什么在外寻相好? 沈玉娇唇瓣轻抿:你不必辩驳,我并非那等不容人的妒妇。 谢无陵怔了片刻,待反应过来她误会了,顿时哭笑不得:老子哪里找相好了,老子这是 话到嘴边,他陡然停住。 沈玉娇眉尖轻蹙,静静望着他。 谢无陵清了清嗓子,避开她的目光:反正你别胡思乱想,老子虽没多大本事,却也不是那种背着媳妇在外七搞八搞的花心萝卜t。至于你方才瞧见的那个,压根就不是你想的那回事! 那你在藏什么? 别问。谢无陵道:再过几日你便知道了。 沈玉娇仍是好奇,但见面前男人一副问心无愧的坦荡模样,也只好压下心头疑惑:好吧。 她退出堂屋,将门带上:你歇息,我回屋了。 娇娇。 男人忽的喊道。 沈玉娇关门动作一顿,掀眸看他:嗯? 谢无陵直勾勾望着她:不管你信不信,反正老子这辈子,就认定你一人。 认定一人么? 沈玉娇眸光轻动,默了片刻,她垂眼:嗯,睡吧。 木门合上。 她望着那片漆黑雨幕,她该信么。 木门之内。 谢无陵垂眼,将被中藏起的那块红色盖头拿出来。 他知道,她没信。 不过没关系,他有一辈子的时间让她信。 - 翌日清晨,雨停了,然空气里还是湿漉漉的带着寒潮。 二皇子今日本想在金陵城内闲逛一圈,得知裴瑕要去同泰寺寻访净空大师,来了兴致,便带着崔府两位少郎君,随他一同前往。 几位年轻郎君身骑骏马,行于熙熙攘攘的街市之中,衣着华贵,风流俊秀,自惹得不少侧目。 二皇子握着缰绳,与裴瑕笑道:守真,你在这街上走一圈,不知要俘获多少金陵城小娘子的芳心呢。 裴瑕仍是那副清冷模样,道:臣家中已有妻室,殿下莫拿这些事取笑臣了。 二皇子道:这哪叫取笑?分明是羡慕还来不及。 一旁的崔家大郎闻言,也笑:像守真兄这般风雅之人,身边应当不乏红粉知己,红袖添香? 不等裴瑕作答,二皇子替他答了:这你就不知了,他虽长着这样一张好皮相,却是个不解风情的木头脑袋。先前在宣州城,有一美婢自荐枕席,他想都不想便给拒了。 崔大郎奇道:守真兄竟这般坐怀不乱?难道是家中嫂夫人管得太严? 二皇子不语,只拿眼睛去看裴瑕。 裴瑕骑着马,面无表情道:我妻贤良端庄,并非善妒之人。只我这人如殿下所言,是个不解风情的,于女色一事,并无多少眷念。 他这般说着,其余三位郎君你看我我看你,皆从彼此眼中看出惊奇 大家都是男人,又都正值壮年,谁能不贪女色? 也不知这裴氏宗子是真的柳下惠转世,还是咳,有何不为人知的隐疾呢。 这念头也就在脑中想想,几人说笑着,又将话茬引向别处。 裴瑕听着他们聊起秦淮河畔夜色风光,高坐马背,漫不经心打量着这金陵城景。 第84章 陡然间,一道纤细的淡雅背影映入眼帘。 裴瑕错愕,那个背影,如何瞧着像是玉娘? 守真,你看什么呢?二皇子的声响传来。 没,一时花了眼。 嘴上虽这样说,前行两步,又忍不住回首,再次看向那道素色身影。 那妇人已微微侧过身,虽戴着帷帽,但轻纱下腰腹微隆,显然有孕在身。 大抵是他离家太久,才会生出这般错觉。 他的妻子应当在洛阳府里念经诵佛,怎可能与农妇手挽手的,出现在金陵街头? 薄唇自嘲地轻勾,他收回视线,勒着缰绳,紧跟着二皇子等人,朝城门而去。 金陵街头,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柳婶子紧紧挽着沈玉娇的手:娇娘,你可跟紧我了,要是挤散了,我都不知去哪寻你了。 好。 沈玉娇轻轻应了声,又蹙眉,朝城门的方向看去。 方才怎么感觉有人在看她? 大抵是太久没出门,产生错觉了吧。 走走走,今日无论如何都要去城隍庙里上一炷香。 柳婶子带着她往那香火最鼎盛处走去,嘴里念叨着:按照我们金陵的规矩,新嫁娘成亲前,给城隍娘娘上三炷香,城隍娘娘便会保佑小夫妻和和美美,顺顺当当。你与阿陵婚事虽办得仓促,但该有的礼数还是得有。 沈玉娇也知各地婚嫁风俗不同,既来了金陵,便按照金陵的规矩来办。 是以今早收拾停当,便将平安交予柳婶子的二媳妇照看,自己则随着柳婶子出门上香。 只是未曾料到城隍庙的人这么多这金陵城当真比她想象中还要繁华。 等烧完香,正好去菜市口买些菜回去。柳婶子说着,又看了眼天色:这几日刮西北风,夜里安置都阴飕飕的,只盼着过两日你与阿陵成婚时,天公作美,莫要下雨了,不然酒席都不好摆开。 沈玉娇也看了眼那灰蒙蒙的天,略显怅然叹了声:希望如此吧。 她实在是,不大喜欢雨天。 - 这日直到傍晚,沈玉娇和柳婶子提着满满两大篮的瓜果蔬菜回到家中。 她原本是陪柳婶子逛的,但看柳婶子与那些菜贩子讨价还价,唾沫横飞,你来我往,吵得她都有些热血沸腾,大有一种有便宜不占大傻蛋的感觉,于是稀里糊涂也跟着买了一堆菜。 好在这些菜是能吃掉的,也不算浪费钱吧? 她这样想着,在门口与柳婶子分别,便推门入内。 未曾想院门刚推开,便见谢无陵光着大半个身子,站在院内大水缸旁,一手拿着水瓢,一手拿着搓澡巾,正哗啦啦沐浴。 听到推门的动静,谢无陵搓背的动作一顿,扭过脸,便见提着菜篮,呆呆站在门口,面红耳赤的小娘子。 你回来了? 他边说,边拿着手巾继续搓,语气自然的仿佛这不算什么。 沈玉娇看着他赤着的健壮上身,还有那已然全湿,紧紧贴在身上几近透明的白绵亵裤,只觉自己的眼睛烫到般,连忙转过身,羞恼道:你大白天的洗什么澡? 而且他不冷么?为何不烧水,在屋里用浴桶洗。 这不是提前下值了,看你不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就搓个澡。 谢无陵看着她那紧绷着的背影,只觉好笑:我洗干净了,还不是你的好处?不然洞房夜,我臭烘烘的上你的床,你还不得把我轰下去? 说来也是奇了,她不过在那寝屋住了两个月,整个屋子好似都沾染她的香味,好闻得很。 他想着再过两日就要成婚了,干脆勤快点,连着三日都搓一搓,搓得从头到脚都干干净净,再上她的床,搂着她睡觉,免得惹她嫌弃。 沈玉娇听他提起洞房夜,一张粉面愈发滚烫,却又说不出反驳的话。 毕竟他愿意爱干净,于她,的确是件好事。 那你你慢慢洗吧。 沈玉娇放下两边菜篮:我先去柳婶子家接平安。 说着,她连忙出了院,又将门关上。 谢无陵看她那急急忙忙的背影,不禁哼笑,还真是个面皮薄的小娘子。 不过她这样害羞,倒叫他越发期待新婚夜了。 哪怕那夜不能真的洞房,但能搂着她睡觉,光是想想都 胸间腾得升起一阵强烈燥意。 谢无陵怔了怔,低头再看身下,俊脸也染上一阵狼狈的薄红。 娘的,不能再瞎想了。 他低咒一声,赶紧从水缸里舀了一瓢凉水,灭火。 【30】 【30】/ 九月二十七, 是个多云的阴天。 按照金陵城的规矩,成婚前一日,新娘与新郎不能见面。 是以一大清早, 谢无陵就出了门, 而沈玉娇简单收拾了换洗衣物,在柳婶子和她二媳妇的陪伴下, 去了城隍庙附近一家客栈。 当看到那间布设雅致的上等客房里还贴上红色双喜、挂上红绸,沈玉娇心下诧异,也顾不上不够体面, 叫住那店小二:请问在这住一夜, 要多少银钱? 第85章 店小二笑道:谢娘子莫要担心银钱, 这间客栈是常府所有。六爷知晓您和谢爷明日成婚,特地安排这间上房, 也方便谢爷明日迎亲呢。 竟是常六爷安排的。 沈玉娇错愕。 那店小二躬身:谢娘子可有其他吩咐? 沈玉娇回神:没了。 店小二道:那小的先下去了, 您要有什么需要, 尽管吩咐便是。 沈玉娇道了声谢, 店小二将房门关上。 柳婶子和柳家二媳妇在这间宽敞典雅的上房左瞧瞧右看看, 嘴里啧啧道:这要是花钱住一晚,定然不便宜!六爷为人可真是厚道啊,对阿陵更是没话说! 可不是嘛, 瞧这地段多好,就在城隍庙旁边, 明日来迎亲,满城的人都能沾沾你们的喜气!柳家二媳妇站在窗边, 朝下看去, 热闹街景尽入眼底。 柳婶子在屋里逛了一圈,又绕到沈玉娇身边:今日你就安心在这住着, 明日一早我带着喜婆子来给你上妆。至于平安呢,你也别挂念,那孩子乖得很,吃饱了就睡,半点不闹腾。 沈玉娇听她这话音,t似是要走了,忽的有些紧张起来:婶子这么快就走么?不若留下喝杯茶。 柳婶子看出她的紧张,轻笑:不着急。阿陵交代我了,怕你一人在客栈无趣,让我多陪你一会儿。 说着,她转头对自家二媳妇道:你先回去看孩子,我晚些回去。 柳家二媳妇虽然还想在外多晃一晃,但婆母这样说了,也只好应了声是:阿娘,那我回了。 又与沈玉娇做了个礼:娇娘妹妹,平安夜里跟我睡一屋,我会照看好的,你尽管宽心,明日踏踏实实出嫁。 沈玉娇起身回礼:有劳二嫂子了。 待到柳家二媳妇离开,柳婶子笑着示意沈玉娇坐下:她在家可没这么多礼数,就是遇上你了,知道你是读过书的,学问也比她强,这才对你格外客气呢。 于寻常百姓而言,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是以对有学问的人都格外尊敬 谢无陵算是个例外。 这人天然有一番天大地大老子最大的自信。 想到谢无陵,沈玉娇一阵恍惚。 也是奇怪,明明才一个早上没见他,没听到他那叽里呱啦的声音,就感觉缺了什么似的。 柳婶子见到她这心不在焉的模样,暧昧地笑:想阿陵啦? 沈玉娇一怔,而后羞红一张脸:没没有。 柳婶子一副过来人的表情:哎哟这有啥不好意思的,你们明日都要成婚了呢。 说到这,她稍顿了顿,压低声音道:我家桃花出嫁前,也是我陪着她,要与她交代许多事。不过你也不是头次成婚了,那些夫妻间的事,也不用我这老婆子多说不过娇娘,婶子是过来人,也提醒你一句,这新婚燕尔的,你要想男人完全规矩,那是不可能的 意识到柳婶子接下来要说的,沈玉娇羞窘地揪住衣摆。 女子出阁前夕,家中母亲都会教导房中事,这是自古沿袭下来的规矩。 只去岁和裴瑕初婚时,她的母亲流放在外,最后还是王氏身边的高嬷嬷带着本小册子和一套压箱底的瓷娃娃来到她房里。 高嬷嬷将那册子给她翻了遍,又将那做工精细的瓷娃娃拆开,与她大致解释。 见她实在羞得厉害,高嬷嬷柔声宽慰着:若还是怕,你就与郎君说,求郎君怜惜。咱们家郎君是个极温柔的,定会好好待你。 册子里那些五花八门的姿势,如流水般在脑子过了一遍,真到了新婚那夜,她紧张得手脚都不知该如何摆。 最后还是照着高嬷嬷教的那句,羞答答望着那大红喜服的俊美郎君,说了句:求郎君怜惜。 虽说你的胎像已稳,但为着保险,还是不宜敦伦。但除了那样那样,还是有些别的法子帮郎君纾解的 高嬷嬷的声音渐渐与柳婶子的声音交叠,沈玉娇回神,便见柳婶子一脸讳莫如深地凑过来,声音压得更低:你这个手啊,还有你这腰 柳婶子絮絮说着,沈玉娇听得一张俏脸都滴血般,既羞赧,又诧异。 原来夫妻床笫之间,除了像那对瓷娃娃那样,还能有这么多奇怪的方式。 这些,可从未有人教过她。 客栈里,新娘子面红耳赤。 客栈外,谢无陵再三交代店小二好生招待他的小媳妇,确定一切妥当后,又抬头看了眼二楼那间客房。 一旁的山猫笑道:老大,别再看了,明日娶回家了,你想看多久都成! 幺鸡也附和:嫂子生得那样好看,待穿上婚服,戴上花冠,定是倾国倾城! 听得这些吹捧,谢无陵嘴角翘起:那当然,也不看看是谁的媳妇! 说着,他大步往街上去:走,再陪老子去趟婚庆行,再核一遍明日的流程。 第86章 好嘞!山猫和幺鸡连忙跟上。 三人一行,直在婚庆行待了快一个时辰,谢无陵才心满意足出来。 他一共与衙门请了五日婚假,今日事忙完后,一时变得无所事事。 回家呢,家里又没人,回去对个空屋子也没劲儿。 不回家,在外晃着也没事干 就在他寻思着找个茶馆点碟花生米打发时间,忽的看到一家卖绒花的铺子开业,铺红毯,挂灯笼,还搞半价酬宾,门前车马喧阗,热闹非凡。 金陵城卖绒花的铺子不少,但门面开得这样大,还是少见。 一打听才知道,这家店主人是扬州富商,家中很是不差钱,娶了个金陵的媳妇儿。因着媳妇儿想开店玩,便特地开了家绒花店来哄媳妇儿。 我们家老爷说了,有无赚头另说,只要夫人欢喜,由她折腾。店里的掌柜如是说。 幺鸡一听,私下嘀咕:难怪卖个绒花还搞这么大排场,原是家里有个败家娘们。 话音刚落,脑袋就被狠敲一下。 幺鸡捂着额头鬼叫一声,委屈抬眼:老大,你打我作甚? 什么败家娘们?你懂个屁!谢无陵道:老话说,会疼媳妇家宅兴旺,这老板晓得疼媳妇,很合老子的意。走,咱也进去逛逛,给你嫂子挑朵绒花。 金陵绒花,在江南颇有雅名,因着其艳丽多姿,又有花开不败,一世荣华的寓意,是以深得大姑娘小媳妇的欢喜。 这新开的荣华阁里,大都是些女子来逛,陡然进来三个大男人,不免惹人侧目 呀,男人也来逛绒花铺子? 快看,那最高的,长得好俊呀。 看到了看到了,也不知是哪家的郎君? 听得这些窃窃议论,山猫凑到谢无陵身边:老大,小娘子们都在看你呢。 谢无陵目不斜视,看着柜台上展示的那一朵朵精巧秀美的绒花,漫不经心:看就看呗,老子个大男人,被她们看几眼也不会少块肉。 山猫一噎,他哪是这个意思?这不是想说自家老大受欢迎嘛。 不过这种全是女人的脂粉堆里,山猫和幺鸡总觉得浑身不自在,反正他俩也不买,和谢无陵打了声招呼,便到门口等去。 大抵谢无陵自小就生在秦淮花船那种女人堆里,又是被妓子们养大的,并不觉得待在这种女人扎堆的地方有何不妥,气定神闲地踱着步,继续挑着绒花。 是买这朵桃花呢?还是买这朵百合? 这枝牡丹也不错,大红色喜庆,明日成婚也能戴 谢无陵挑得眼花缭乱,只觉得每一朵花都适合自家小媳妇。 若不是一朵绒花的价格不便宜,他恨不得买下春夏秋冬一整套 春日桃花,夏日荷花,秋日金桂,冬日红梅,让那四时之景都簪在沈玉娇乌鸦鸦的鬓边。 然而这些时日接连购置家具、买衣裳、办婚仪、酒宴,处处都是花销,他又答应她日后只做正经营生,再不去六爷那领些打打杀杀的黑活就衙门那点俸禄,只够养家糊口,容不得他再奢侈挥霍。 何况过完年,家里又要添个小崽子。 成了家的男人,再不是从前那种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心境了。 心下感叹一番一文钱难到英雄汉,视线也由那一整套的四时之景挪开,余光陡然瞥见另一个柜子上摆着的白色玉兰花发梳。 那枝玉兰花和寻常绒花不同,每朵光泽细腻的花瓣边还掐了一圈金边,那淡淡金边非但不减玉兰花的雅致,反而愈显精致秀气,整枝发梳栩栩如生,玉兰花尾处的几片叶子上还镶了几颗碧玉珠子,晶莹剔透,灵动别致。 看到这枝花的第一眼,谢无陵就想到沈玉娇别在鬓边的模样,实在很符合她那番清贵书卷气。 小二,这枝花多少银钱? 谢无陵开口,另一道低沉嗓音几乎同时响起:那枝,包起来。 谢无陵:? 他回过身,便见不远处站着位白衣玉带的年轻郎君,仪表堂堂,清俊出尘。 饶是同为男子,谢无陵都不得不服,这男的长得嗯,有点东西。 是那种很招小娘子喜欢的文绉绉小白脸。 也是那种一看就是含着金汤匙长大的养尊处优贵公子,和他压根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不过这会儿,这小白脸要和他抢一朵花? 谢无陵收回视线,拧眉乜着那店小二:老子问你话呢,这枝花多少钱? 那店小二站在原地,尬了一瞬,而后朝着谢无陵道:不好意思,这位郎君,这枝花,那位郎君已经要了 谢无陵道:这花是老子先瞧上的,你瞎了不成? 店小二一看他这副不好惹的样子,讷讷道:您先问不假,可你是问价,不一定会要。可这位白衣郎君,是要定了的呢。 第87章 稍顿,店小二又看向这两位容色同样出众的郎君,心道今日是个什么日t子,小店竟有两位俏郎君来挑花,还看中了同一朵。 不过眼前这一身茶青色缺袴袍的,一看就是个普通出身,没什么银钱。 而那位白袍翩然的郎君,虽穿戴清雅,可单看他头上那根玉簪、腰间玉扣,还有身后的长随、外头停着的骏马,足见是个富户。 心下有了判断,店小二朝谢无陵拱手赔笑:郎君,这朵花镶得可是金丝,花叶用的是上好的翡翠,一朵可要二十两纹银,且这朵花不参与半价折扣不然你再看看别的花吧,那边的花儿物美价廉呢,您可多挑几朵。 谢无陵听得二十两纹银,嘴角笑意有些僵凝。 他知道这朵花应当不菲,但二十两纹银他在衙门当皂隶,一月俸银八两。 得不吃不喝攒上三个月的工钱,才能买这一朵花。 他虽囊中羞涩,可店小二话里的轻视,也实在叫人窝火。 眼见小二取了那支掐丝玉兰发梳,就要从眼前走过,他抬手按住小二的肩:老子才不稀罕别的,这朵既是老子先瞧见的,就该是老子的。 说着,他又看向那白衣郎君:瞧你也是个读书人,先来后到的道理应该听过。这花老子要了,你去瞧别的吧! 不等那白衣郎君开口,他身后的长随先皱眉:你这人忒得无礼,这花明明是我们郎君先订了,要说先来后到,也是我们郎君先! 谢无陵嗤了声:你主子还没说话,你这狗腿子倒先吠起来? 长随气结:你这泼皮无赖,好生无礼! 景林。 那白衣郎君微微侧眸,一个眼神便叫长随顿住,而后低下头:郎君。 这位郎君,家仆失礼,还望见谅。 裴瑕看向面前这卓然不凡的男人,觉得他有些眼熟,好似在哪见过,却又没多少印象。 若无印象,大抵是些不重要的。 便也不再多想,只上前一步,淡声道:我是外乡人,初来贵宝地,今日是想买些金陵特产,带回赠予家中女眷。能与郎君赏得同一枝花也是缘分,不知郎君可否割爱,将这枝花让给我。你另选些别的花样,无论多少,一应算在我账上。 这话彬彬有礼,又大度得体。 周围看热闹的小娘子们都窃窃道:这位郎君可真是斯文呢。 还说无论多少,一应算他的!哎呀,看对面那个是不好惹的,会不会被狠狠宰一顿啊? 谁知道呢,一枝花而已,换我肯定就让了。 店里聚着人看热闹,蹲在门外的山猫和幺鸡也都摸了进来。 待发现自家老大便是这热闹中心,皆傻了眼。 老大,这人一看就来头不小,不就是一朵绒花嘛,让就让了吧。山猫低低劝道。 幺鸡也忙道:是啊是啊,他都说了买多少都算他的,这样的冤大头可不常见,你多挑几朵送给嫂子,可比这一朵强多了。 谢无陵眉头拧了又拧。 他也不是那等不知变通之人,正如山猫幺鸡说的那样,不过一朵花而已,与其打肿脸充胖子,倒不如趁这机会宰这肥羊一回。 可不知为何,他看着面前这位郎君,哪怕对方说话客气,态度也蛮不错,但心里就是不得劲儿 至于哪不得劲儿,他也说不上来。 那是一种虚无缥缈的感觉,非要寻个词,大抵是气场不合? 老子是那种占小便宜的人吗? 谢无陵瞪了山猫和幺鸡一眼:千金难买老子喜欢,何况这是买给我家娇娘的!老子自要将最好的给她,岂能随便挑几朵破花敷衍? 说着,他又仰起下巴,摆出副毫无商量的表情,看向裴瑕:你外出也不忘给媳妇带东西,足见你这人还不错不过你要买花送媳妇,我也要买花送我媳妇,我明日便要成婚,想买朵绒花取个好兆头,让是不能让你的,还是你看看别的吧。 裴瑕听得他说娇娘,眼波微动。 又听他说起明日要成婚 罢了,何必与一乡野无赖争执。 默了片刻,他看向那店小二:这朵绒花,让给这位郎君。 店小二一怔,长随景林也一怔:郎君! 裴瑕并未出声,只清冷瞥他一眼。 景林霎时缩了脖子,心头却是委屈得不行,这花明明是自家郎君先要买的,凭何让给这个无赖! 若这无赖好声好气的倒也罢了,可他一副盛气凌人模样实在招人不!照他说,就应该唤来侍卫,将这无赖拖出去打一顿,杀杀他的威风才是!自家郎君就是脾气太好了! 裴瑕不再看那朵花,环顾靠墙那些橱柜,指了柜中那套四时之景的绒花:这个,包起来。 另又选了几朵金边掐丝的绒花,让掌柜寻了礼盒装好,唤景林付了银钱。 第88章 掌柜的见这郎君出手阔绰,一买就是他们店里的精品,笑得见牙不见眼,连连哈腰:您请里边雅座喝茶,这边装好了,小的再来禀您。 裴瑕道:喝茶不必了,你快些装好,我还有事。 掌柜一听,立刻招来其他伙计:快快快,都先把手上活放放,来这边装匣。 这边忙得不亦乐乎,另一边,那捧着那掐丝山茶花发梳的店小二,笑容僵硬地望着谢无陵:这位郎君,还望您知,小店只收现,概不赊账。蒙您惠顾,纹银二十两呐! 谢无陵面色也僵硬,他奶奶的,谁上街溜达,身上揣二十两银子! 你们俩身上有多少现银?谢无陵问着山猫和幺鸡。 山猫和幺鸡俩人讪讪地摸了摸兜,只掏出些碎铜板来:老大,都在这了。 谢无陵脸色顿时更黑。 店小二也懂了,就一群穷鬼呗?买不起还硬要托大? 一时也忍不住阴阳怪气,道:不若趁着那位郎君还没走,就将这朵绒花让给他吧。你也好挑些其他的花儿,回去哄媳妇开心呢。 你他娘的怎么说话的?谢无陵拳头陡然握紧,山猫幺鸡见势不对,赶紧一左一右抱住他 老大,冷静、冷静! 你明日可就要成亲了,千万别节外生枝啊! 这话倒是将谢无陵心底的火气强行压了点。 成亲事大,出气是小。 这时,一道略显倨傲的嗓音传来:我家郎君说,这朵花算他账上,权当他送给这位郎君的新婚贺礼。 谢无陵几人皆是一愣,抬眼看去,便见那长随提着礼盒,正冷冷淡淡看向他们。 而那位清贵郎君已然走向店外,店里伙计殷勤地给他牵着白马。 山猫和幺鸡闻言顿时大喜,连连拱手:哎呀你家郎君可真是个好人!多谢多谢! 景林扯唇,也没多说,只不冷不淡呵了声。 转身刚要走,忽听身后一道冰冷嗓音:多谢你家郎君好意,但这花是老子送媳妇的,怎好让他破费。 谢无陵大步走到钱柜,乜着掌柜的:将二十两退给他,老子自己付! 掌柜的面露为难:这 哐当一掌拍在榆木柜上,那声响吓得掌柜的心里一哆嗦,再不敢犹豫,忙从抽屉取出二十两银子还给景林,讪讪赔笑:既然这位郎君要自己付,您还是收回您家郎君的好意吧。 景林见状,心道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也不再多说,揣着银钱,就往外去了。 他仰起脸,似有马背上的清贵郎君解释了一番。 清贵郎君手持缰绳,又朝店内的谢无陵深深投来一眼。 谢无陵感受到那目光,抬起下颌,直勾勾迎上去。 四目相对,似有无声硝烟。 不过短暂两息,马背上的如玉郎君收回视线,嘴角似乎轻扯了一下。 也不等谢无陵看清,就骑着马离开。 老大,您看这山猫和幺鸡都满肚子的不理解,怎么今日的老大这么轴,有便宜不占王八蛋啊! 谢无陵懒声道:你们俩在这守花,老子回去取钱。 撂下这话,他大步走出荣华阁。 却忍不住朝那白衣郎君离去的方向又看了眼,两道浓眉皱起。 这小白脸,怎么就这么招人讨厌呢? 【31】 【31】/ 六味斋三楼, 临河雅间。 虽天色阴沉黯淡,但傍晚时分,停泊在秦淮河畔的各大花船, 灯火陆续亮起, 波光潋滟,烛影晃耀, 别有一番风情。 隔着一层水晶珠帘,有秦淮艺伎弹琴唱曲,吴侬软语, 娇声呖呖。 忽的, 雕花木门外传来通禀声:主子, 裴郎君到了。 位列主座的二皇子闻言,搁下手中酒盏:快请进。 门从外推开, 一袭牙白长袍的裴瑕缓步入内, 朝主座的t二皇子挹礼:二殿下。 又朝左右的崔家两位郎君互相行了平辈礼。 没有外人, 何须如此多礼。二皇子抬手, 示意他入座:不过守真, 你怎来的这样迟?刚才那妓子唱了支《明月歌》,唱得真是不错,可惜没有耳福, 刚好错过。 裴瑕掀袍,施施然入座:给家中女眷买了几朵绒花, 是以耽误些许功夫,还请殿下恕罪。 算不得罪, 但罚还是得罚。二皇子望着他, 笑道:你自罚三杯如何? 裴瑕欣然应下:是,臣认罚。 身侧立刻有美婢上前, 柔柔屈膝跪地,给他斟酒。 裴瑕嗅到那婢子身上脂粉香浓,眉头不动声色轻折,待她倒过一杯酒,他道:你退下,我自斟。 不冷不淡的语气,听不出任何情绪。 那婢子紧张看着他:可是可是奴婢哪儿伺候不周? 第89章 裴瑕道:与你无关,只我一向不喜女子近身伺候。 婢子还想再说,但对上那双冰润冷淡的幽深黑眸,霎时不敢再置喙,忙低了头,默默退到席后。 长指握着那瓷白蕉叶纹酒盏,裴瑕仰首,一饮而尽,又自斟两杯。 待三杯酒入喉,再次坐定,一张冷白脸庞已染上些许薄红,减了三分清冷,多了三分艳丽。 主座的二皇子抚掌:守真好酒量! 崔氏两兄弟看着这脸庞微红的裴氏宗子,也都笑了。崔大郎问,守真兄是很少饮酒么?怎的上脸这么快。 裴瑕道:平素不常饮酒,饮茶居多。但若有宴饮,也能饮上一些。 崔二郎道:我若是女子,定然一寻到空,就与守真兄饮上几杯。 二皇子饶有兴致:这是怎么个说法? 崔二郎狡黠眨眼:难道诸位兄长不觉得守真兄饮酒之后,容色更盛?也不知守真兄喝醉是什么样子,可会像前朝的嵇叔夜那般,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啊呀呀,说着我都有些期待,今夜定要灌醉守真兄了![1] 这话一出,惹得二皇子与崔大郎也多看了裴瑕两眼。 果真如崔二郎所说,微醺的裴守真,比平日里那副清冷不可近的模样,更多几分俗世烟火的绝艳。 二皇子端着酒杯浅啜,心下又添一抹惋惜。 可惜这样的郎君已有妻室,否则他若是成了自己的妹夫,不但妹妹寿阳能得偿所愿,他也能添一大助力 这回淮南平叛,他算是见识了裴守真的足智多谋。如今朝中烟波诡谲,明争暗斗,正是聚贤纳才的关键时候。 若能得裴守真的全力相助,何愁不能登上那至高之位?又何愁日后江山没有贤臣辅佐? 这个裴守真,他是必然要争取到身边的。 只这些时日,他已多次表明了重用之心,然每每提及朝中党争之事,裴守真都顾左右而言他,仿佛对那些并不热衷,也没表明回朝后,是否还会帮他 若是他不打算投诚自己,那便是将他赶回闻喜乡下,也断不能让他留在长安,被老三那个孬货招揽。 二皇子这边心思百转,崔家两位郎君已与裴瑕商量起行酒令。 正商议着以何字为令,隔壁雅间忽然传来一道壮汉的怒斥拍桌声:一场大雨便引发洪涝,黄河诸县堤坝溃决,那黄龙冲毁房屋,淹没良田,无数河洛百姓流离失所,路上父卖女,夫卖妻,人相食,与人间炼狱也并无二异了! 哎哟,周兄你可小点声。雅间另一人劝道。 但那唤作周兄的大抵喝高了,嗓门也克制不住:我一路过来所见所闻,怎一个惨字了得!咱们又不是那等蒙昧无知的小儿,洪涝何以泛滥至此,皆因河道不畅,水利失修!朝廷每年花那么多钱进工部,修坝筑堤,可这一场大雨,冲了个干干净净!干干净净啊! 周兄,周兄,你醉也! 我没醉,这年景是旱是涝,在天意。可这旱涝是否成灾,你我皆知,是在人为![2] 这话可不能瞎说,莫论国事,莫论国事啊! 雅间那头的声音稍小,裴瑕他们所在的屋内,一时也诡异地静了下来。 唯有那歌妓还伴着琵琶咿呀唱着。 二皇子紧握着酒杯,脸色微沉:行了,别唱了! 歌妓们怔住,无措垂下眼。 这场宴会是崔大郎安排的,忙给那两个歌妓使了眼色,又看向二皇子:表兄,我派人将那两人捉过来? 二皇子蹙眉乜他:捉来作甚? 崔大郎道:他们竟敢妄议国事,实该打个二十板子,丢进牢里醒醒脑子。 二皇子冷笑:怎么?洪涝成灾,百姓流离失所,易子而食,既是事实,还不许人说?堵得住这两人之嘴,难道能堵的住这天下百姓的悠悠众口? 崔大郎倒没想到这位皇子表兄,竟真有个忧国忧民的宽阔胸怀,一时讪讪闭了嘴。 二皇子纳闷地饮了一杯酒,忽的记起什么,若有所思瞥了下座沉默不语的裴瑕一眼。 若他没记错,裴守真之妻便是前工部尚书沈徽之女 而此次受灾的河洛之地,正是裴守真的老家。 他刚想宽慰两句,话到嘴边还没出口,隔壁雅间忽又传来那壮汉声音:惨啊惨,死了那么多人,无论是平头百姓,还是世家贵族,在黄龙面前,哪分贵贱,命数到了,都得死 他对面那人好奇问:世家竟也受了灾?他们不是一向与官府同时收到消息么。 那人道:消息收得快又如何?洪水来了,堤坝都给冲毁了,还管你是姓崔姓裴? 这两个姓氏一提,二皇子等人的表情微妙霎时起来。 虽说崔裴两家的确是中原赫赫有名的世家大族,但不是还有范阳卢氏、荥阳郑氏、赵郡李氏嘛作甚偏偏拿崔氏和裴氏来举例,晦气! 第90章 崔家两位郎君对视一眼,又悄悄看向裴瑕。 见他安然静坐着,仍是那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不禁感叹,不愧是裴氏宗子,这养气功夫修得真不错。 那隔壁的又说话了 崔家好几个庄子都被淹了,死了好些旁支庶房!哦对,还有那裴氏,死了个少夫人,还是正儿八经的嫡系夫人呢! 竟有这事? 可不是嘛。 隔壁还在继续算着此次洪涝各大世家死了多少人,屋内却已是静可闻针。 中原裴氏以裴柏村为源,繁衍昌盛,至大梁朝分支蔓延,形成三支五房,而诸支诸房之中,以河东闻喜裴氏最为闻名煊赫。 隔壁那人说,裴氏死了个少夫人,还是嫡系。 无论是否那么巧,是他们所想的闻喜裴氏,便是其他旁支的裴氏夫人,论起亲来,也是裴瑕的某位亲戚。 最后还是二皇子打破了这份静谧:守真,你可别瞎想,肯定是隔壁那醉鬼在胡吣。 裴瑕垂着眼,默了片刻,起身挹礼:此事涉臣族中之人,还请殿下容臣去隔壁一问。 他是裴氏宗子,二皇子于情于理也没法拦他,沉吟片刻道:不若将那人召过来? 裴瑕道:不必打扰殿下与两位郎君雅兴,臣问完便回。 话说到这,二皇子只好颔首:那你去吧。 话音才落,便见裴瑕转身往外。 神色虽没什么变化,但步履明显不似平日徐缓。 雕花木门合上,崔大郎君面色悻悻凑向二皇子,压低嗓音:表兄,隔壁那醉鬼说的,不会真是守真兄家吧? 二皇子摩挲着下颌:不应当啊。河东裴氏这一脉就守真一个嫡系子,若真的是嫡系少夫人,那就只能是守真之妻。可守真前些日收到家中书信,他家中说一切皆安且若是守真之妻有个三长两短,这样大的事,家中岂会隐瞒? 崔大郎和崔二郎闻言,也觉得这个可能不大:想来那醉鬼应当说的是其他裴氏的嫡系夫人。 二皇子点头,却又忍不住噤声,竖起耳朵听着隔壁的动静。 三下有节奏的敲门声响起,静了一瞬,传来那醉汉惊呼声:你是何人? 冒昧打扰两位兄台,只因在隔壁饮酒,无意听到二位提及河洛洪涝与裴氏族人遇难消息 裴瑕站在门边,朝屋内两位儒生装扮的郎君挹礼:吾乃裴氏旁支一子弟,累月在金陵求学,不知家中情况,心下牵挂,是以贸然前来,叨扰两位。 那两位儒生见他骨秀神清,卓然不凡,又听他自报家门,也都放下戒备,起身回了一礼。 这位郎君请坐。那粗嗓门的周姓儒生道。 友人还在隔壁,便不坐了。 裴t瑕望向那周姓儒生,淡声道:不知兄台方才提到的裴氏嫡系少夫人,是指中原哪一支裴氏? 是河东闻喜裴。 周姓儒生答着,刚想问不知兄台是哪支裴氏,话未出口,便见门口那神仙般的公子清隽的眉眼蹙起,顿时噎住。 不会这么巧吧? 静默两息,裴瑕再次开口:兄台可能确定,是闻喜裴氏? 周姓儒生看着这屋内陡然冷了几分的氛围,酒意也略散,讪讪道:我确定是这支。他家原本是在闻喜县的,后来逃灾,一家子都去了洛阳郡守的旧邸。好似到了没两日,府上就挂了白幡,说是少夫人不幸在路上丧生。为了给少夫人积荫庇,裴家还在洛阳城外开设粥棚,施了半个月的粥呢! 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因着他也喝了裴氏的一碗粥。 那排队领粥的难民们,无不感叹裴氏大义。当然,也不忘叹一句那少夫人时运不济,年纪轻轻便消香玉陨 周姓儒生看着门口那神情晦暗难辨的郎君,下意识站起身来:这位兄台,你你还好吧? 我无碍。 裴瑕五根修长手指紧攥着门框,狭眸幽深:兄台方才所言,可有半句虚言? 周姓儒生被问得纳闷:这有什么好诓你的。不信你去找几个洛阳来的,一打听就知道了。何况我与那裴氏少夫人无冤无仇的,好端端咒人家作甚。 河东裴氏少夫人,沈氏。 薄唇缓缓吐出这几字,裴瑕定定直视着那儒生:是沈氏么? 周姓儒生只觉这郎君实在是奇怪,虽然面上瞧不出喜怒悲伤,可那双直直凝来的黑眸,无端叫人心里发憷。 好像是姓这个?妇人姓氏,我并未怎么注意。但她的夫婿,兄台应当是听说过的,盛名在外的河东君子,裴瑕裴守真。 周姓儒生见他不出声,诧异:他十三岁作的那首《秦宫赋》,可是名满天下呢!你怎会不知? 第91章 盛名在外,裴守真。 裴瑕嘴角轻扯,此时他人赞誉,无异于两记耳光,抽得他双耳嗡鸣。 多谢兄台告知家中讯息。 裴瑕敛眸,抬袖朝屋内两人一拜,又往外退去,顺带将门合上。 屋内两位儒生面面相觑,觉得这位美姿仪的郎君,实在是奇怪。 难道那裴氏少夫人是他什么亲戚,亦或是那少夫人在裴氏族中颇有厚德,才这般仔细打听? 多的他们也不得而知,摇着头,继续饮酒。 走廊上,守在外头的景林见着自家郎君这寡言冷清的模样,心里也打起鼓。 他知郎君遵循七情不上脸,六欲不随心的养气之道,一向是喜怒不形于色,但跟在郎君身边多年,仔细分辨,也是能辨出一些情绪好坏。 总之此刻,郎君沉默的,叫人有些害怕。 郎君,出什么事了?景林小心翼翼问。 裴瑕看他一眼,薄唇轻启:家中侍卫统共带来三回家书,那三回,他都答家中皆安,是否? 景林点头:是啊! 裴瑕淡淡嗯了声,没再多说,推门进了雅间。 景林一头雾水。 雅间内,裴瑕行至二皇子面前,躬身挹礼:臣族中有急事,还望殿下让郡守通融一二,开城门放行,容臣先行归家。 他虽没说什么事,可二皇子他们方才竖着耳朵,就差贴着墙,也听了个大概。 现下见裴瑕急着赶回去,二皇子起身:守真,我知你突闻此讯,心头悲恸,可你夫人若是真的咳,遭了不幸。那也早下葬发丧了,便是你现在赶回去,也无济于事。 裴瑕不语,仍是维持挹礼之姿。 二皇子皱眉:你我后日便坐船回长安了,非急这么一两日么?何况现下天色已黑,没准还要下雨,你便是不顾自己的安危,我也断不能让你以身犯险! 裴瑕直起身,一双漆黑凤眸深深望向二皇子:殿下,臣妻乃罪臣沈徽之女,其父母兄嫂皆于去岁流放岭南,她如今在世上所能倚靠之人,唯臣一人。 臣是她的夫,便是她真有不测,臣也得弄清事情原委,叫她便是 一个死字出口,透着艰涩,他沉眸:也绝不含屈抱憾。 话音落下,雅间内又是一阵长久阒静。 崔家两位郎君大气都不敢出一声,二皇子拧着眉,静静望向面前这看似平静的男人。 良久,二皇子抬手,搭上他的肩:再等几个时辰,待天一亮,你便快马出城。 裴瑕蹙眉:殿下 二皇子更用力按着他的肩,一向宽容的眉宇间也升起威严肃穆:夜路艰险,若你有个万一,岂非我大梁社稷一大损失?莫要再说了,明早天亮再赶路! 裴瑕迎上二皇子那双眼,默了两息,垂首:是。 这场聚会这般惨淡收场,是崔家两位郎君万万没想到的。 几人一路寂静地回到崔府,半夜果然下起了雨。 淅淅沥沥,落得人心烦意乱。 待到第一声鸡鸣响起,天边依旧是灰蒙蒙的。 二皇子院外,裴瑕一袭箬笠蓑衣,隔门朝里一拜,便携长随景林,踏着初晨冷雨而去。 院内,内监庆荣轻敲三下门,低声道:殿下,裴郎君走了。 主屋里静了好一会儿,二皇子才道:知道了,随他去吧。 反正天也要亮了。 【32】 【32】/ 细雨蒙蒙, 如烟如雾,风里也挟着淡淡凉意。 崔文茵去正院给母亲杨氏请安时,正巧两位兄长也在。 竟有这种事, 实是难以置信杨氏一脸惊愕地掩唇。 崔文茵听得这一言半语, 规矩行过礼后,忍不住好奇:母亲与阿兄们在聊什么, 什么难以置信? 这事可能涉及后宅阴私,杨氏不欲多言,却架不住二儿子嘴皮子快:说出来你可能不信, 裴守真的夫人遇难了!人五月里就没了, 可他家中瞒他至今呢! 崔文茵闻言, 也惊了一跳:竟有这种事。 她既震惊于那裴氏少夫人年纪轻轻,说没就没, 又愕然于嫡妻身故, 家中竟能瞒着夫婿这么久! 这事实在是闻所未闻, 难怪一向稳重的母亲都这般惊讶。 阿兄, 好端端的怎么人就没了呢?他家中既瞒着, 你们又是如何知道这消息?崔文茵自顾自走到杨氏身旁坐下,一双明眸满是不解:会不会是谣言? 崔二郎便将昨夜之事如实说了,又道:天还没亮, 守真兄就快马出城了,现下西院已空了! 崔文茵听罢来龙去脉, 心下既诧异又觉出一种荒谬,再听裴瑕已然离去, 不禁叹道:五月里人就没了, 他便是现在赶回去,又能如何呢? 第92章 昨日缙表兄也是这样说的, 但守真执意要回去,说是要弄清到底是怎么回事。 崔大郎端着茶盏,摇头道:不过此事的确诸多蹊跷,堂堂裴氏宗妇,说没就没,他是该回去查明。 崔二郎忽的压低声音:其实裴守真这位夫人,我先前也听人说过,那沈徽给先太后造的圣华塔倒了,陛下是念在昔日沈丞相教诲之谊,才饶了他一条性命,改为全家流放。原以为裴沈两家的婚约应当就此作罢,未曾想守真兄竟于流放那日,将沈氏女接回闻喜 说到这,崔二郎看向杨氏:母亲,你若是裴夫人,可乐意有个这样的儿媳? 杨氏被这一问噎了下。 趋利避害,人之天性。以当家主母及母亲的角度来看,她定然是不愿让家里儿子,沾上这样的婚事。 且她虽与王氏只一面之缘,却也知那位琅琊王氏的嫡女,是个心性极强的。一个寡妇带着个独子,撑起裴氏的门户。好不容易将儿子拉扯大,又培养得那般优秀,自是盼着他有大好前途,事事圆满 这般一想,杨氏也咂摸出几分别样滋味。 只她又觉得不对,王氏那样精明的人,便是再看不上这个儿媳,也不至于这般急迫,出此等拙劣昏招 哪怕将儿媳拘在后宅慢慢磋磨,过个三四年病逝,也比这昏招强上百倍。 杨氏这边思忖着,余光瞥见自家女儿眉头紧蹙的模样,生怕吓着这未出阁的小娘子,忙朝两个儿子使了眼色:行了,裴家的事自有他们裴家人处理,何须你们两个儿郎置喙他人后宅之事? 说罢,又摆手:你们俩忙去吧,阿茵留下,陪陪我。 待两位儿郎告退,杨氏拉着崔文茵的手,温声安慰她别多想,又保证道:我与你爹爹就你这么一个女儿t,定会擦亮眼给你挑户家风清正的好夫家,也不会叫你远嫁,至多就在余杭一带挑,离得近,若是受了磋磨,你便回家,或是叫你两位兄长打马过去,定不叫你受欺负 杨氏这边给崔文茵吃定心丸,崔文茵的心思却早已飘到别处。 五月里,裴氏少夫人沈玉娇就已病逝。 那七月底,那个家里受灾,特来金陵投靠谢无陵的远房表妹沈玉娇 这这是否太巧了! 一个胆大的猜测陡然在崔文茵心中冒出,而一旦有了这一丝怀疑,实在忍不住去想更多。 看着自家女儿一会儿白一会儿青的脸色,杨氏蹙眉,阿茵,你怎么了? 阿娘,我肚子忽的有些不舒服。 崔文茵急忙起身,一手捂腹:我先回我院里了。 杨氏一惊:要不要给你寻个大夫? 崔文茵快步朝外:不用了,回屋休息会儿就好了。 杨氏拧眉,这女儿,今日怎的这般毛躁? 一出正院,崔文茵立刻吩咐贴身婢子:你去前头寻个机灵的,嘴严的,让他去衙门找管籍册的主簿,将那沈玉娇的户籍册誊一份给我。 婢子诧异:娘子你要这个作甚? 崔文茵道:叫你去便去,问这么多作甚,速去速回! 待婢子离去,崔文茵看了眼那灰蒙蒙透着些许光亮的阴天,心头跳得飞快。 一想到那位曾有一面之缘的沈家娘子,竟兜兜转转到了他们金陵的地界,且将与谢无陵成亲 她遭遇了什么?堂堂贵女世妇,竟要委身于一个地痞。 可怜那裴郎君还以为家中妻子过世,天不亮就冒雨出城。 这事实在荒谬,可叫她撞见这事,她实在无法袖手旁观。 只是现下已是辰正,也不知是否还来得及。 - 城隍庙旁的客栈,二楼上房。 一大早沈玉娇便被柳婶子和喜婆叫起,开面、梳妆、换衣。 她与谢无陵家中都没亲人,左右也没有闺阁密友、族中姐妹们围簇,这次的婚仪,与去岁那场婚仪,规格上虽不同,但清冷程度上并无二异。 不过沈玉娇也没敢奢望太多,能有这么个仪式意思意思,于她一个怀着身孕的二嫁妇而言,已经足够体面。 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1] 一身棕红裙装的喜婆一手持木篦,一手握着新娘一绺缎子般柔软乌黑的发,每梳一下,念一句祝语。 待梳了十全十美,喜婆笑着替她挽发:新娘子长得美若天仙,这一头发也养得漂亮! 沈玉娇听得喜婆夸赞,一张粉面也微红,静坐铜镜前,看着镜中那傅粉施朱、描眉点唇的红妆美人,恍惚间,好似回到去年初嫁时。 那回她也是暂住在裴府外的一处宅院,一早被唤起开面梳妆,一堆婢子围着她,蜜蜂般忙得团团转。 第93章 待到梳妆完毕,已近午时,那顶镶着珠翠的鎏金凤冠戴上头,真是重得要把脖子压断。 世家大族成婚,总是一堆礼节规矩,她只记得她那日紧张得不行,脑袋也浑浑噩噩,只知跟在裴瑕身旁,他做什么,她便跟着他做。 待花轿停在裴府本宅,中院摆了个火盆。 她知跨火盆是规矩,也没多想,刚要提裙去跨,裴瑕却牵住了她的手。 她当时惊了一跳,只因那时还未拜天地,他不该碰她的哪怕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将是夫妻,但大礼未成前,就是不能碰,这是规矩。 她都知道的规矩,他肯定更清楚,可他还是牵住了她的手。 她有些不安,但隔扇对上那双黑润润的眼,心忽的就定了。 终是由他牵着,顺顺利利跨过那个火盆。 左右亲戚的侧目,她不是没瞧见。可裴瑕目不斜视,坦荡自若,她被他牵着,也莫名有了几分狐假虎威的胆气。 有守真阿兄在啊。她想,不用怕的。 直到婚后好几日,她才从婢子白蘋那得知,那日的火盆不知是谁动了手脚,盆大了一圈,火也烧得旺。 她若贸然跨过去,没准会烧着。 好险。她一阵后怕,同时又庆幸,还好有郎君在。 叩叩叩,叩叩叩 门外陡然响起一阵敲门声:谢娘子,您现下方便么? 是店小二的声音。 沈玉娇思绪回笼,身后的喜婆和柳婶子也都愣了下。 柳婶子拧身去应门:怎么了? 店小二道:不知谢娘子能否出来一会儿,就一小会儿,小的有件事想拜托她。 虽只在客栈住了一日,但这小二无论送饭送水,都格外勤快。 现下听到他有事找,沈玉娇从镜前起身,走到门边:小二哥,你寻我何事? 店小二道:劳烦谢娘子出来些,这事还怪不好意思的 沈玉娇蹙眉,虽不解,但还是往外走了两步。 店小二见柳婶子进屋了,才挠了挠后脑勺:其实也没啥事,就是谢爷昨日特地交代小的,一定好好照应谢娘子。谢娘子这不是快要出门了吗,小的就想与您打声招呼,若是回头谢爷问起,您可千万替我美言两句。 原来是这等小事。 一定是谢无陵那家伙又恶声恶气搞威胁了。 沈玉娇失笑:好,我会的。 稍顿,又朝那店小二行了个礼:也多谢小二哥这一日的照应。 店小二一怔,而后诚惶诚恐地摆手:哎哟,谢娘子您这可折煞小的。您快回屋上妆吧,莫耽误您的好日子。 沈玉娇颔首,转身回了房里。 待房门关上,店小二脸上笑容也渐渐敛起,快步行至走廊尽头,与那躲在转角处的小娘子道:这位娘子,您方才可瞧清楚了? 那戴着帷帽的小娘子低低嗯了声,从荷包里取出一粒碎银,递给那店小二:劳烦了。 店小二美滋滋收了钱,想到方才谢娘子那一礼,到底没忍住问一句:不知您想见谢娘子,是有何事? 不该你问的事,少问。 帷帽下的崔文茵淡淡说了这么一句,便转身下楼,急忙赶回府中。 缙表兄,是真的,我确定那人就是沈玉娇!我亲眼看到了,不仅同名同姓、同面孔同身形,就连她行的礼,也是长安贵女才会的礼数! 郡守府内,急匆匆赶来的崔文茵,气息还有些喘,双眸满是焦急:缙表兄,可要派人将裴郎君追回来? 再不追的话,他的夫人就要另嫁他人了! 二皇子也未曾想到,一向不怎么出声的崔家表妹,急忙寻来,竟带来这样一个惊天消息。 你确定真没看错? 确定,无比确定。 崔文茵说着,又将小厮誊来的那页官府籍册递给他:还有这个,沈玉娇,年十七,原籍河洛郡太源县东阳乡人士。那登籍的小吏还说了,那娘子说得一口标准的长安官话。综上种种,绝不会错,除非那沈玉娇在世上还有个双胞胎姐妹。 她说得这般肯定,另有证据摆在眼前,二皇子心里已然信了大半。 表兄,可要追回裴郎君么?崔文茵见二皇子静坐椅中,迟迟不语,忍不住提醒。 二皇子凝眸,长指搭在那页誊抄的黄纸上,有一下没一下轻敲。 崔文茵见状,心头有些不大明白,缙表兄不是和裴郎君很亲近,将其引以为心腹么?这样迫在眉睫的,如何还这般平静? 可她只是个闺阁女子,不懂男子们的思量,唯有耐心等待。 良久,二皇子终于起身,走到窗边,看了眼寡淡天色,又喊:庆荣! 内监庆荣忙进来:殿下。 第94章 派六名亲卫,分六路去追裴守真。 稍顿,二皇子补充:走主道的那个,骑我的马去追!待遇上裴守真,让他骑我的马回。 二皇子的马乃皇帝御赐,实实在在能日行千里的上品汗血宝马,如今为了追那裴守真,殿下竟舍得让旁人骑那御赐之物。 庆荣眼底略过愕然,愈发不敢耽误,急忙退下。 崔文茵见二皇子总算派人去追,暗松口气。 不过看这天色,这一来一回,也不知能不能赶上 表兄,是否另外派些人将婚事拦下? 不然就算追上,来晚了也是白搭。 二皇子却道:不必。 崔文茵不解。 二皇子走到她面前,脸上表情虽温和,目光却透着沉沉威严:阿茵妹妹,今日之事,你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剩下的事,不是你个小娘子该过问的。 见崔文茵怔住般,二皇子微微一笑:回你院里吧。 待到崔文茵离去,二皇子行至窗畔,仰首望着远方的天色,黑眸轻动。 他倒想看看,裴守t真会如何处置此事。 - 正午时分,正是天光最亮时。 在一阵热闹的敲锣打鼓声里,头戴乌纱,身着大红喜袍的谢无陵骑着骏马,带着大红花轿和仪仗来迎接他的新娘。 娶新娘咯,娶新娘咯! 小孩子们最爱凑这种热闹,边说着吉祥话,边伸手去抢散发的喜糖和铜钱。 城隍庙这片最为繁华,街道两旁的百姓们见着那骑着高头大马的新郎官,也纷纷议论。 这是哪家的郎君,竟生得这般俊俏? 可不是嘛,这红袍一上身,俊得跟探花郎似的! 这不是六爷手下的谢无陵么?前阵子听说他要娶媳妇,竟是真的呢! 新娘子是外地的么?怎么在客栈里接亲呢? 听说是外乡人,也不知长得什么模样? 新郎官长得这般俊,新娘子肯定也不会差。哎嘿嘿,你们快瞧,新娘子出来了 这话一出,客栈前围着的众人纷纷伸长脖,垫着脚往前看。 只见在两个婆子的搀扶下,着大红喜服、戴红盖头的新娘子缓缓而出。 虽看不清楚脸,但看那身段,还有那两只露在外面的雪白柔荑,足见是个身娇肤白的俏佳人。 有离得近的,将新娘上下打量一番,忽的道:哪哪都好,就是这盖头上咋绣了两只水鸭子? 听得这话,蒙着红盖头的沈玉娇眼皮也不禁一跳。 方才她看到这红盖头上的刺绣时,也愣了好一会儿。 她试图说服自己这就是鸳鸯戏水,可那肥扑扑又呆头呆脑的两只,说是鸳鸯,恐怕鸳鸯都得连夜上衙门喊诽谤。 不过都要上花轿了,也没空再去换一条大红盖头,想着戴一会儿就上轿子,应该没人注意 好吧,果然还是被注意到了。 沈玉娇略窘,脑袋不禁更低了些。 哎呀新郎官你别急,还不能牵新娘呢!喜婆的声音响起,又往前拦在了沈玉娇身前。 谢无陵那透着些许紧张的疏朗声音响起:我不得扶她上轿子? 喜婆道:这是我的活! 谢无陵:那我能瞧她一眼么? 喜婆:都还没拜堂呢!你这郎君怎如此猴急,这么大个新娘还能跑了不成?你快上马去吧。 谢无陵似是有些不情愿地嘟囔了一声好吧,往前走了两步,又忍不住回头:娇娇,我就在前头,你有事就喊我。 沈玉娇: 柳婶子替她答道:知道了知道了! 少倾,沈玉娇弯腰进了那大红花轿,轿外也响起喜婆唱和的祝词。 起轿 花轿抬起,一阵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响起,人群里的祝福声与掌声也热热闹闹,此起彼伏。 多谢多谢。 谢无陵坐在马上,与两边的路人拱手,同喜同喜。 他本就生着一张俊美的好脸,这大红喜袍衬得他容色愈盛,加之他眼角眉梢都是笑意,愈显翩翩风流,春风得意。 知晓他婚讯赶来的小娘子们,看着他着红袍、骑大马的模样,一个个揪着帕子,心里又酸又涩,只恨那大红花轿里坐着的不是自己! 正式婚仪定在黄昏时分,因着小俩口既无婆家也无娘家,谢无陵让迎亲队伍出城,去了他与沈玉娇初见的那个土地庙。 土地庙里也早就布置一番,原本老旧的土地公上了一层新漆,光彩鲜艳。 神龛上也摆着新鲜的瓜果糕点,另外还摆了个新的香炉。 谢无陵自己点了三根清香,又点了三根递给沈玉娇:娇娇,土地公算是你我这段姻缘的媒人,咱俩得拜一拜他老人家。 第95章 沈玉娇轻轻嗯了声,接过那三根线香,朝前三鞠躬时,脑中也闪回与谢无陵第一次见面的模样。 那时她吓得半死,生怕被他卖了或者杀了。 谁能想到两月后,她竟会与他结为夫妻 这世上的事,真是太难说准。 胡乱想着,香也上好。 她刚要走,谢无陵忽的凑过来,低低道:娇娇,给我瞧一眼? 沈玉娇一看他伸过来的手,忙往后退一步,咬唇嗔道:不行。 他们都在外头,没人知道。 那也不行。沈玉娇道:这是规矩呢。 成。 谢无陵叹道:你是不知道老子今日多俊朗,方才一路过来,多少人夸我俊呢。 沈玉娇哭笑不得,又纠正道:今日成婚呢,你别再一口一个老子了,不好。 行行行,都听你的,沈夫子。谢无陵心情好,语气里都藏不住:虽然现在看不见,但我想,你今日定然特别好看。 沈玉娇耳根微微发烫,小声道:待到夜里,你就知道了。 谢无陵道:是,老咳,我,我恨不得现在就到夜里。 这话落入沈玉娇耳中,却成了另一个意思。 想到昨日柳婶子教得那些东西,她心下怦然,忙低了低头,提着婚裙:我先上轿了。 一番休整后,黄昏将至,迎亲队伍又吹吹打打,返回城里。 喜婆骑着一头小毛驴跟在花轿旁,与轿中的新娘有一搭没一搭聊着:今儿个天公作美,虽没出太阳,却也没落雨。 沈玉娇轻应了一声,又低头盯着裙摆上的绣花,怔怔想着。 真的又嫁了一回呢。 父亲,母亲,阿兄,阿嫂,你们若是能知晓的话,还请放心。 谢无陵他应当会是个好夫婿。 掌心又抚上微隆的腹部,她恍惚想起她曾经的夫婿。 这个时候,他应该已经在回长安的路上了吧? 隔着一层花轿,似有一阵劲风吹过。 花轿红帘掀起一角 沈玉娇下意识往窗户看一眼,那红帘又很快垂下,宛若错觉。 谢无陵骑在马上,看着方才那两道如闪电般,从迎亲队伍疾驰而去的身影,愣了一瞬。 这哪家的纨绔子弟,竟这样大胆,闹市纵马? 不过刚才那一闪而过的清俊身影,怎么瞧着好似有点眼熟? 也不等他多想,又拱着手,朝左右看热闹的人笑着道谢。 - 黄昏至,吉时到,谢家小院院门大敞,两边红灯笼亮起,将红绸子也照得鲜亮。 随着一阵爆竹声,孩子们欢呼,前来捧场的邻里街坊们也都纷纷抚掌,看着那一对新婚夫妻手持红绸,缓缓走进铺着红色地衣的院子里。 堂屋内业已布置一番,常六爷是主宾,端坐在新郎父亲位,而右手边的母亲位,摆着一块漆黑牌位,上书谢氏湘娘之位。 一条红丝绸,两人牵绣球,月老定三生,牵手到白头喽新人驾到![2] 喜婆甩着帕子,走在前头,拉高了腔调,笑吟吟唱道:玉凤抬足迈盆火,凶神恶煞两边躲。喜从天降落福窝,好日子红红火火!迈火盆[3] 沈玉娇隔着那红盖头,看到那火盆,心下一恍。 原来正常的火盆,该是这样的大小。那去岁那个,的确是大不少。 也不用谢无陵扶,她轻轻松松就跨过去。 喜婆又道:新郎新娘请上前,吉时到,该拜天地呐! 大抵是第二次成婚,沈玉娇也没太多紧张,抓着那条红绸子,跟着谢无陵一起走到堂屋前。 她虽看不清堂前的景象,但路上喜婆与她说了,今儿个的主宾是常六爷,算是极有面了。 一拜天地,谢天赐良缘,地造美眷!喜婆喊。 这本该是跪礼,谢无陵念她怀着身子,让喜婆改成了直接拜。 沈玉娇与谢无陵转过身,朝着院外那片天地,躬身一拜。 左右观礼的众人纷纷喝彩:好!!! 喜婆又喊:二拜高堂,感谢父母养育恩,早日抱上胖孙孙! 沈玉娇与谢无陵面朝堂屋前,朝着桌上那牌位和常六爷,躬身一拜。 常六爷抚须,笑得和弥勒佛似的:好好好,阿陵你小子成了家,以后可得好好待你媳妇! 谢无陵露出一口白牙:那必须的! 常六爷又对沈玉娇道:小娘子,日后阿陵若是欺负你,你尽管找我,我替你锤他。 沈玉娇也被这周遭的热闹感染,轻柔嗓音透着笑意:那就有劳六爷了。 众人纷纷笑道:这婚事有六爷作保,你们夫妻定然恩恩爱爱,白头到老! 第96章 又一阵欢呼过后,喜婆笑道:龙飞凤舞结良缘,夫妻对拜喜盈门,新人转身,夫妻对 一个拜字还未出口,院门外忽的传来一阵嘈杂乱声,似有兵甲碰撞,又似有马蹄疾停。 让开,让开,都快让开 院外看热闹的人群尖叫着躲开,院内众人也都惊诧t地朝外看去。 当看到那一干闯入院内的带刀甲兵时,众人脸色皆是大变。 怎么了?沈玉娇也意识到不对劲,想扯下盖头,又怕不吉利,勉力克制住。 谢无陵蹙眉盯着院内那堆甲兵,也顾不上什么规矩,一把将自家小媳妇揽到身后:有我在,别怕。 沈玉娇低低嗯了声,一只手也下意识揪紧他的衣袖。 隔着一片红的盖头,她心下揣测,难道是谢无陵在外招惹的仇家上门砸场子了? 而谢无陵看着那自一干甲兵中缓缓地走来的白衣郎君,眼底也陡然闪过一抹惊诧 怎么是这个小白脸? 你这是何意? 谢无陵拧起眉:难道为着一朵花,特地选今日来砸场子? 那白衣郎君只冷淡瞥他一眼,大步上前。 没等谢无陵反应,裴瑕抬手,朝他肩肘一记巧击。 谢无陵一时不防,身子一晃。 再次站稳,便见那男人一把扣住自家小媳妇的手,浓眉压低,嗓音沉哑:玉娘,是你么? 【33】 【33】/ 熟悉的嗓音隔着红盖头传来, 沈玉娇一时僵住。 以为是幻觉,可那牢牢握着她的修长手掌,掌心的温度与力道, 都无比真切告诉她, 不是幻觉。 裴瑕寻来了。 在她与谢无陵的婚仪上,他寻来了。 大脑霎时陷入一片混乱, 无数的疑惑充斥在胸口,还有慌乱、无措、心虚、茫然 你他娘的,松开我媳妇! 谢无陵暴戾的斥声猛地响起, 伴随着挥拳的破风声。 沈玉娇只觉自己被腕间那力道往后带去, 而后只听咚一声闷响, 大抵是裴瑕挡下那一拳,总之手并未松开。 左右响起冷兵器碰撞声, 以及一道细长嗓音:快, 拦下那无赖! 这突变也叫沈玉娇悚然回神, 再顾不上其他, 一把扯下红盖头。 住手, 都住手! 没了盖头的遮挡,她也看清眼前的情况,原本喜气热闹的院落此时一片混乱, 甲兵们手持刀剑,面容森然地冲上前, 宾客们抱头乱窜,瑟瑟发抖。 而在她的面前, 一袭牙白长袍的裴瑕, 单手紧叩着她的手腕,清隽的眉眼一片凝肃, 玉娘,真的是你。 身着大红喜服的谢无陵在看到她盖头掀开的刹那,也上前一步,牢牢抓住她另一只手:娇娇,你别怕。 眼见两个男人一左一右拽着她,周围的一切仿佛静止,唯有那剑拔弩张的气氛在无声蔓延,沈玉娇的脑仁突突直跳。 再看院内那么多人都朝他们这边瞧来,种种目光令人如芒在背,只恨不得挖个地洞离开这是非之地。 长缓一口气,她强行压下心头种种慌乱困惑,而后抬起一双乌眸,视线在两个男人之间流转一番。最后落向裴瑕:守真阿兄,你先松开我。 她唤他,守真阿兄。 裴瑕目光略沉,待迎上那双溪水般明澈的乌眸,窥其眼底的为难窘色,到底松开她的手腕。 沈玉娇暗暗松口气,又偏脸看向谢无陵:你也松开。 谢无陵不情愿,撇了撇唇:凭什么?你是我媳妇。 沈玉娇蹙眉:谢无陵。 谢无陵:哦。 到底是怕小媳妇生气,老老实实松开了手。 再看那白袍玉带的男人,不禁眯起眸,娇娇唤他阿兄?难道这人是自己远在岭南的大舅兄? 可这人气势汹汹,十足十的抢亲行径,可不像是来吃喜酒的。 娇娇,他是谁?谢无陵问。 沈玉娇噎住。 这叫她如何答。 感受到两个男人同时投来的视线,一左一右仿佛要在她颊边烫出两个洞,她捏紧掌心,不能这样下去了。 沉下一口气,她不再搭理他们俩人,而是转身对僵在上座一脸尴尬的常六爷道:六爷,有劳您帮着送送客。 稍顿,余光扫过谢无陵:顺道看着他,莫叫他冲动。 常六爷自觉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但今日这种阵势还是大半辈子头一遭,不过见这小娘子冷静托付,他缓过神,连忙颔首:好好 沈玉娇感激致意,又侧过身,稍定心神,仰脸望向裴瑕:多日不见,守真阿兄与我谈谈可好? 裴瑕垂下眼,见她娇丽眉眼间是故作镇定的沉静,默了片刻,道:好。 沈玉娇环顾一圈,这小院太小,又挤满了人,如今能安静谈话的地方也只有那间寝屋 第97章 进屋聊吧。 她说着,又补充一句:今日来宾皆是无辜之人,还望守真阿兄莫要伤他们分毫,放他们归家。 裴瑕扫过那一张张吓得煞白的面孔,眉心轻折,而后朝站在一侧身着灰青色内侍服的庆荣道:汪内官,放他们走罢。 庆荣叉着手:裴郎君发话,奴才自当遵命。 说着,他随便点了位甲兵,细着嗓音道:去寻些纸笔,将院中之人一一记名,待画过押后,便可归家了。 那甲兵应诺,忙去安排。 沈玉娇见状,心下也明了,这是要记名留档,若是今日院中之事传扬出去,就照着册子上的名字挨个盘问,总能揪到那多嘴之人,以作惩戒。 看这内侍细心如尘,办事妥帖,一定不是寻常人。 只是裴瑕身边何时有内侍了?还有这些甲兵,也并非他的身份能调用的 她心下诸般疑惑,也来不及细想,裴瑕开口唤她:玉娘。 沈玉娇回神,朝他颔首:嗯,进屋吧,那间。 她稍稍伸手,指着那贴着大红喜字,挂着红绸的寝屋 亦是她与谢无陵的婚房。 裴瑕缓步走过去,待推开门,看到屋内那一片更为鲜亮喜庆的红,只觉刺目。 沈玉娇避开他投来的目光,再看院中那道穿着大红喜袍的高大男人,他也正直勾勾朝她这边看来。 四目相对,谢无陵上前疾行两步:娇娇。 却被常六爷一把拉住,不让他冲过去。 沈玉娇朝他扯了扯唇:没事的。 谢无陵见她强颜欢笑,心头好似被什么撞了下。 红袍下的拳头紧紧攥着,他咬牙:我就在外头,若是他敢动你半分,你尽管喊我。老子今日就算不要这条命,也定和他们拼了! 沈玉娇还想再说,身侧响起裴瑕沉金冷玉般的嗓音:玉娘,进屋。 纤长眼睫轻轻颤了下,沈玉娇回眸,只瞥见男人神色淡漠的侧脸。 他大抵是不耐烦了,亦或是心头也有怒意? 他的心思一向深沉难辨,不似谢无陵那般喜怒哀乐全在脸上,遂也没再多想,随他进了屋。 房门合上,屋内没点灯,只窗外投进一点点昏朦的光。 看着裴瑕负手站在屋内,周身气度与此处格格不入,沈玉娇恍然意识到,原来这屋竟这么小 好像初次在这间屋醒来时,她也觉得这屋小。但后来习惯了,竟也不觉得小了。 缓步走到桌边,她熟练地拿起火折子。 为着新婚,原本那个简陋的灯盏被收进杂物间,桌上摆着的是一对粗壮的龙凤喜烛。 沈玉娇知道此时点起这对龙凤喜烛,未免不合时宜,但一时半会儿也寻不到其他蜡烛,只好硬着头皮点燃。 屋内很快亮堂起来,大红喜帐、大红床单被褥、大红的双喜窗花、大红的龙凤喜烛,满目大红,辉煌鲜亮,喜气洋洋。 她原以为今夜的局促,应当是和谢无陵在新房里独处时。 未曾想到,却是和从前的夫君,彼此沉默着对峙。 细白指尖揪着喜服,迟疑片刻,沈玉娇抬眼,看向那始终站着的白衣郎君:守真阿兄,坐下说吧。 裴瑕扫过这间狭窄却精心布置过的寝屋,视线在书桌旁那张长椅略停,薄唇轻抿,到底是走过去,掀袍而坐。 沈玉娇也在他对面坐下。 不知为何,当他那双幽深狭眸静静看来时,心底蓦得一阵心虚。 可她有何好心虚的呢? 是她想颠沛流离,流落异乡么?是她想不安于室,另嫁他人么?是她背信弃义,对不住他么? 没有,她没有对不住他,自然没什么好心虚的。 反而是反而是他裴家 沈玉娇以为自己已经能心平气和了,可想到那场大雨里,她被人用匕首指着脖子,险些丧命。想到她独自一人被抛在林间的恐慌与无措,想到逃亡一路上的洪水、瘟疫、劳累、饥饿、病痛、担惊受怕 胸前诸般情绪如潮水般激烈翻涌着,她搭在膝上的双手,都不禁微微颤抖起来。 再次抬头,她眼眶微红,哽噎开口 你如何寻到这的? 你怎会沦落至此? 两道嗓音几乎同时响起,对座t俩人皆是一怔。 待触及她泛红的泪眼,裴瑕眼波轻动,而后从怀中拿出一方帕子,递给她:玉娘,不用怕了。 沈玉娇看着那方洁净的丝帕,犹豫片刻,还是接过:我不怕。 没什么好怕的。 若今日来的是裴氏其他人,她或许会怕,可面前之人,是裴守真。 她信他、敬他,更知他不会害她。 裴瑕看她掖了掖眼角,不疾不徐将事情经过说了遍。 第98章 得知是崔郡守家的六娘子认出了自己,沈玉娇错愕半晌。 应国公府的春日宴,那时她家中尚未败落,她的确是赴宴了。 可崔家六娘子,她压根就不记得这号人。 没想到因缘巧合,竟是从这微末之处出了岔子。 沈玉娇恍惚了好一阵。 裴瑕也不催她,只静静看着龙凤喜烛之下,她一袭红装,描眉点唇,昳丽娇美的模样。 隐约间,好似回到去岁的洞房花烛夜。 她也是一袭红妆,只那时她眉眼间满是娇怯羞赧,垂着眼,不敢看他。 但他也撞上好几回,她偷偷看向他的眼,烛火下亮晶晶的,仿若盛满星辰。 沈氏玉娇,是他裴瑕之妻。 自始至终,毋庸置疑。 守真阿兄 轻轻的唤声暂时拉回他抽离的思绪,裴瑕掀起眼帘,望向对座之人。 这个称呼,虽也没错,可自成婚之后,她便极少这样唤他,大多是唤他郎君。 她都不唤他郎君了。 这个认知叫裴瑕胸口莫名闷窒,面上却不显,平静应着:我在。 沈玉娇隔着龙凤喜烛的暖黄烛光看着他,漆黑眼里跃动的光,分不清是火光,还是泪光:如你所知,五月里,府里便将我发丧了 稍顿,她嘴角扯出一抹嘲讽弧度:何其有幸,我能目睹自己的丧礼。 裴瑕薄唇紧抿,沉吟片刻,他哑声道:到底发生了何事,你不必隐瞒。无论如何,我皆会为你做主。 为她做主么? 沈玉娇眸光轻闪,她并不怀疑他的公正,只是 罢了,总得说个明白。 她稍定心绪,到底将搬去妙安堂之后的经历,娓娓道来。 大红婚房好似与外界隔绝一般,只剩下她平静叙述的嗓音,以及烛火时不时的荜拨声。 待说到流落金陵,在土地庙被谢无陵发现时,裴瑕沉沉开口:好了。 沈玉娇看向他。 裴瑕面容平静,只眉眼间凝着一份浓重又复杂的郁色,深潭般的黑眸定定望向她:玉娘,是我之过。 沈玉娇微怔:这怎么能怪你我我从没怪过你 顶多是怪王氏做得太狠绝,也怪自己命不好,若是家中未曾败落,又何至于被欺至此。 你该怪我的。 裴瑕道:我是你的夫君,却未能护你,害你经历这诸多苦难。 想到她口中轻描淡写的瘟疫、接生、饥荒,搭在膝头的长指不禁拢紧,裴瑕重重闭了闭眼。 再次睁眼,他问:既来了金陵,为何不去淮南寻我? 沈玉娇默了两息,道:寻你作什么呢?裴氏宗妇已死那就当她死了吧。 裴瑕眉心拧起:你这是何意? 沈玉娇抿了抿唇,少倾,她起身,行至裴瑕面前,屈膝就要拜。 膝盖还未落地,双臂就被面前的男人牢牢托住,他眉头皱得更深:玉娘,你这是作甚? 沈玉娇也比不过他的力气,到底是被他拉了起来,一站稳,发现俩人距离太近,她都能闻到他衣袍熏的清雅檀香,脚步不由朝后退了一步。 裴瑕见她刻意保持距离,眸光一凝。 他们是夫妻,本不该如此。 守真阿兄。 玉娘,别这样唤我。裴瑕直起身,狭眸深深望着她:我是你的郎婿,并非你的阿兄。 沈玉娇心头轻颤,却还是硬着头皮,迎上他的目光:裴氏宗妇已死,你的妻子沈氏已葬在邙山,如今天下皆知你裴守真是个鳏夫。 守真阿兄,你能来寻我,愿意替我主持公道,我很感激。但自那日看到送葬队伍从我面前经过,我就打定主意,从今往后,就当沈氏玉娘已死,你施于我全家的恩,便以我一命抵了,从此你我两不相欠,各自安好....... 她竭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但话到嘴边,还是忍不住蓄了满眼的泪:你就当今日没见着我,回去过你的日子吧。 裴瑕听得她话中诀别之意,胸膛那阵莫名闷窒之意更甚,直压得他喉头都发涩。 玉娘,我知你受了天大的委屈。 裴瑕默了一瞬,上前揽住她的肩:我既知你还活着,又怎可将此事囫囵揭过?你若还信我,回府后,我定给你一个交代。 感受到他温柔的怀抱,沈玉娇身子一颤,有那么一瞬,好似又回到半年前缱绻时光。 可这满屋的鲜红灼眼,她很快清醒,从他怀中离开,含泪凝着他:如何交代?害我之人是你母亲!你虽是个秉公持正的君子,可她是含辛茹苦将你养大的寡母,本朝以孝为天,你若大义灭亲,处置了她你日后的仕途该当如何?除了我,无人会赞你大义灭亲,旁人只会觉得你冷血无情、色欲熏心,竟为妻室,忤逆寡母!守真阿兄,不值当,真的不值当 第99章 就这样吧,我不怨你,真的不怨你。 沈玉娇道:我如今这样挺好的,谢无陵他对我很好,对平安也很好,他如今在衙门也有份正经营生,也答应我会发奋进取。 裴瑕见她往后退开,又听她话中之意,并不愿与他回去,眉头拧得更深。 你是不想让我陷入孝义两难,还是,舍不下外面那个无赖? 沈玉娇霎时被问住,一时哑然。 心里也变得混沌糟乱,辩不分明。 裴瑕见她怔忪不语,眉眼微缓,道:若是为前者,你不必担心。若真是母亲行此恶举,自当有族规处置。只是 他黑眸眯起:玉娘,你能确定,幕后之人就是母亲么? 沈玉娇眼睫动了动,知他这话是心平气和的讨论,也如实回道:我是不愿信的但除了夫人,府中还会有谁下如此狠手?且若不是得了夫人首肯,府中谁敢那么急着发丧? 裴瑕深觉此事定有内情,可现下未回府中,一切也全是臆断。 玉娘,你乃我妻,这是谁都无法改变的事实。 他看向她,低沉嗓音一片平静:我说了会给你一个交代,便不会食言。 沈玉娇见他仍是要带她走,心下犹如压了块石头,又如聚了团乱麻。 从前王氏说他性子轴,她还不觉什么,可现下见他这正义凛然,誓要替她讨公道的模样,也真觉得太轴了! 宗妇沈氏都被埋进土里了,他把个死人带回去,又算怎么回事? 何况裴府之中,她这宗妇为人不喜,处处憋闷,倒不如在外,清贫却自在。 守真阿兄,若我说,是后者呢? 沈玉娇咬了咬牙,也豁出矜持,望向他:我是自愿嫁给谢无陵的,你我缘分已尽,还望你能成全我与他。 话音落下,一贯淡然清冷的裴氏宗子,冷白脸庞有了一瞬僵凝。 他一向贤良端庄的妻,短短半年,竟要为其他男人,舍了他。 我无须你为我讨回公道,你若真想补偿我,就成全我与谢无陵。从此我是生是死,是好是坏,都与你无关。 守真阿兄,你是君子。 沈玉娇道: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反正你去岁娶我,也是遵诺守约,我感激你,往后也会一直感激你。 昏黄烛光轻曳着,曾经的夫妻俩静默对视着。 裴瑕听得她的话,心头浮起一丝从未有过的迷惘。 她说的不错,既为君子,当成人之美。 他娶她,也是遵循君子守诺。 如今她为苦主,都不愿再追究往事,自己又在坚持什么? 荜拨又一声烛爆声,裴瑕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心口。 那阵窒闷之下,传来隐约钝痛。 良久,他抬起眼,声音微涩:我可以做君子,成全你们。但你可曾想过你远在岭南的父母兄嫂? 沈玉娇面色一变,怔怔望向他。 裴瑕道;此番平叛用功,我本打算用军功,与陛下换一个替你父兄翻案的机会。 他他竟然记着替她父兄平反之事。 沈玉娇心头五味杂陈,又咚咚咚跳得飞快,父兄平反啊,那是她一直期盼的事。 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她克制着那份激动,望着他:守真阿兄,这是利诱么? 裴瑕: 沈玉娇道:若非利t诱,便是我不与你回去,难道你明知有冤,会袖手旁观,置之不理? 听得这反问,裴瑕一霎哑然。 他望着他这之前从未显露过这嘴利狡黠一面的妻:你就如此笃定我会出手? 沈玉娇点头,乌眸一片坚定:因为你是裴守真,是君子。 她这份笃定与信任,叫裴瑕失语。 也生平头一次对自己坚守的君子之道产生了质疑。 守真阿兄,我知你是个好人,与你夫妻一场,我我不后悔。 沈玉娇直身,与他深深一挹礼:只缘分尽了便是尽了,我如今与谢无陵成了亲,日后便是他的妻。你天资卓越,俊雅不凡,想来也能再觅得一位佳妇,替你安定家宅,繁衍后嗣。 话音刚落,她忽的感到那道落在身上的目光变得深沉。 沈玉娇一怔,待觉出不对,身形修长的男人已然上前一步,目光直直落在她那掩盖在宽大婚服下的腰腹之上,嗓音沉哑:玉娘,君子可不会让自己的妻怀着自己的子嗣,嫁于旁人。 沈玉娇面色顿时一阵青一阵白。 既惊讶于他如何看出来,又纳闷他如何就如此笃定孩子是他的。 她急急往后退两步,偏脸否认:这孩子孩子不是你的。 裴瑕道:那是谁的? 是谢无陵的。 第100章 那你可敢伸手,让我掌脉? 沈玉娇眉心一跳,她竟忘了裴瑕平素也看医书,略通岐黄之道。 这要是一把脉,孩子月份一摸出,便是万般抵赖不得。 裴瑕见她这反应,也知腹中子,的确是他的。 原本沉郁的胸间好似拂进一缕清风,有了个出路。 君子得自己养妻与子,怎可假手他人。 他眉眼微舒,走向沈玉娇,见她低头不语,他抬手,再次拥她入怀。 我们有孩子了。 他低头,下颌抵着她柔软的发,嗓音温润轻缓:玉娘,辛苦你了。 沈玉娇呆楞楞地靠在他怀中,脑子混混沌沌,心里更是百感交集,分不清什么滋味。 直到男人修长的手掌轻抚上她的腹,她垂下眼,陡然觉得可笑。 想当初,这孩子还是谢无陵劝她留下的。 谁曾想,今日竟成了裴瑕不愿松手的缘由,成了她与谢无陵分离的因果。 【34】 【34】/ 暮色沉沉, 谢家小院门口的红灯笼亮起。 本该是充满欢声笑语的喜宴,此刻门前一片森森冷肃,宾客们宛若惊弓之鸟, 挨个在门口登记, 又按了手印,才你挽着我, 我搀着你,战战兢兢离开这场非比寻常的婚宴。 哪怕那位灰青色常服的内侍始终微笑着,仿若热心邻朋提醒道:口舌多祸事, 谨言慎行方是长寿之道。 可他是阉人啊, 这种无根之人在话本里, 最是心狠手辣,无恶不作。 话落到耳中, 就如那催命阎罗在狞笑:若敢多嘴, 小命休矣。 宾客们腿肚子发软地散去, 本就凌乱的院落, 愈发寂寥萧条。 谢无陵站在堂屋门前, 量身定做的大红喜袍衬得他身姿挺拔,只那张俊秀脸庞再没了白日打马迎亲的春风得意,漆黑狭眸一错不错盯着那门窗紧闭的堂屋。 龙凤蜡烛点起, 他清楚看到那投在窗前的影子。 那本该是他与娇娘的婚房。 本该是他们的龙凤花烛。 可贴着大红双喜的窗户上,俩人的身影叠在一起 不知是站在一块儿, 还是抱在一起。 大红袍袖下长指紧攥,手背青筋凸起, 谢无陵只觉一团火气在胸膛灼烧, 恨不得冲进去将那小白脸揪出,摁在地上狠狠揍一顿。 可他不能。 常六爷的掌心重重摁在他的肩, 压低声音,语重心长:你这小娘子身份不一般,既有内侍,又有甲兵你可知就是崔府台家,都用不上内侍! 足见那新媳妇身份之贵重,没准是个皇亲国戚之类。 阿陵,我知你憋屈,可形势比人强。你若逞一时快意,莫说你一人不保,今日来了婚宴的街坊乡邻,怕是也要被殃及。 感受到掌心下那愤怒臌胀的肌肉,常六爷叹气:等那小娘子谈完出来吧,她处事不惊,应当很快便有论断。 谢无陵不语,仍是静静看着窗台那两道交叠的影。 脑中一会儿闪过在土地庙时,她戴着红盖头娇怯怯与他道,待到夜里就知道了。 一会儿又闪过昨日在荣华阁,那小白脸与他争夺那枝掐丝玉兰花时,说是要买回赠予他家中女眷。 他家中既已有女眷,为何又来纠缠他的娇娇? 窗前那两道身影总算分开,一前一后朝门边走来。 总算谈完了。 吱呀一声木门推开,谢无陵立刻直身,大步冲去:娇娇。 可那一袭灼灼红裙的娇娘子,却低下头,避开了他的眼。 谢无陵的心,忽的就沉下去。 往下坠,仿若没有尽头。 娇娇。 男人的唤声再次响起,却再不似从前那样慵懒含笑,而是透着几分试探的小心翼翼。 像怕被抛弃。 沈玉娇的鼻尖陡然酸起来,死死掐着掌心,低着头,不敢看。 怕对上那双永远炽热明亮的眼,会心软,会失态。 而事到如今,心软无用、失态也无用,只会叫局面变得更糟。 可谢无陵还是冲了过来:娇娇,你怎么样?他可有欺负你? 手还未触碰到沈玉娇的衣角,一道白影轻晃。 裴瑕将沈玉娇护在身后。 而后两名带刀甲兵上前,一左一右将谢无陵架起,呵斥:再敢冒犯贵人,格杀勿论! 去你娘的!谢无陵涨红一张脸,奋力挣扎:她是老子的媳妇儿,你们给老子松开! 他本就生得高大魁梧,又浑身好力气,便是训练有素的精兵甲卫一时都难以按住他。 荣庆使了个眼色,另两个甲兵压上前去,一个牢牢勒住谢无陵的脖子,一个用力抱着他的腰。 你们这群狗杂碎! 谢无陵一时被四个大汉控制着,动弹不得,睁着一双绯红的眼,狠狠瞪着那仿若不染尘埃的白袍郎君:有本事咱们单打独斗,以多欺少,算什么好汉? 第101章 裴瑕乜着他,面无表情。 不可否认,这人的确长了一张好脸。 昨日买花时,哪怕囊中羞涩,他仍是自掏了腰包买下那枝绒花。 再看这院中种种布设,还有寝屋里那些勉强算得上风雅的屏风、盆栽、香炉 足见他待玉娘,的确有几分真心。 然这样一个满口污言、粗鄙无文之徒,玉娘自幼养在锦绣堆里,如何能忍受与这种人共处一片屋檐? 方才竟还说,是自愿嫁于他? 想到她说这话的恳切,裴瑕眸色一暗,抬起手,揽住沈玉娇的肩。 掌下的身子似颤了下,他侧眸,看她一眼。 沈玉娇满目惊愕。 裴瑕这人一向克己复礼,哪怕新婚那一阵,也从未在外与她显露出亲近。 可这回重逢,短短小半个时辰,他竟主动揽了她三回。 这次,更是当着这么多外人的面。 她直觉他有点不一样了,然不等她细想,谢无陵那边见着裴瑕的动作,霎时恼怒大喊:混账,谁许你碰我媳妇的,你他娘松开! 感受到怀中人也在轻挣,裴瑕眸色轻动,揽着长臂不动声色地收得更紧。 你的媳妇? 他面色冷淡,语气也淡:玉娘尚在襁褓时,便已许我为妻,我与她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他瞥过这一院混乱,薄唇轻启:你这,算什么? 谢无陵噎了下,而后烦躁道:若不是你砸场子,老子早就和娇娇拜完天地了! 这小白脸高人一等的姿态实在可恨,再看他揽着沈玉娇的模样,谢无陵咬牙,如亟待挣破囚笼的困兽,蓄力待发,喉中都发出嘶哑低吼。 一旁甲兵见状,也都吓了一跳,这人力气怎的如此大?还有那不要命的狠劲儿,实在骇人! 来人,给我压住!压住! 荣庆也吓了一跳,忙往门边退去,又看向裴瑕:裴郎君,莫要与这种人白费口舌,还是快快带夫人上车吧。 我看谁敢带我媳妇走! 谢无陵暴喝,陡然爆发一阵蛮力,竟真叫他将那几个甲兵甩开。 荣庆大惊:快,快摁住他!都愣着作甚,拔刀,拔刀啊! 唰唰几声,刀锋出鞘。 沈玉娇见状,再无法置之不理,急急喊道:不许,都不许伤他! 可那些甲兵哪听她的,纷纷看向庆荣,庆荣则是看向裴瑕。 守真阿兄。 沈玉娇嗓音颤抖着,双颊雪白:你方才答应了,不会伤他。 裴瑕垂眸:是他先动手t。 沈玉娇忙朝与一众带刀甲兵对抗的谢无陵喊道:谢无陵,住手,你住手! 谢无陵一顿,扭头看她。 一个不防,就被甲兵踢了膝窝,高大身形一晃,险些跌在地上。 沈玉娇心下猛地一跳,也顾不上大家夫人的风姿仪态,瞪那甲兵:谁许你动他的! 那甲兵哪见过这样凶悍的世家娘子,一时怔住。 一旁的常六爷见场面好歹稳住了些,连忙上前扶谢无陵:叫你莫冲动,莫冲动! 谢无陵不语,漆黑狭眸牢牢盯着沈玉娇,似透着几分幽怨:娇娇。 沈玉娇也知他这性子,不说明白,定不会罢休。 心绪复杂看了他一眼,她转身与裴瑕道:让我劝劝他。 裴瑕眉心轻蹙。 沈玉娇扯住他的袖子,仰起脸,乌眸闪动:只当我求你。 求他。 为了个外头的男人。 裴瑕盯着那揪着袖角的纤手,默了两息,道:一刻钟。 好。沈玉娇低头拭了拭眼角。 荣庆上前,躬身道:为着夫人清誉,还容许奴才作陪。 沈玉娇一怔。 裴瑕扫她一眼,又看了眼那一袭喜袍的高大男人,淡声道:有劳汪内官。 松开沈玉娇的肩:去吧,说清楚就回。 沈玉娇知道裴瑕已足够宽容。 换作旁人,怎会容许自己的妻子与外男独处?何况这外男,差点与他妻子拜堂成亲。 寝屋门敞开着,荣庆就垂着手,站在门边,面朝里。 谢无陵见状,不甘磨牙:这是老子家,老子反倒要被盯梢? 沈玉娇往里走,轻叹口气:别计较这些了。 听到她开口,谢无陵的注意力立刻从门口收回,完全放在她身上。 灼灼红烛下,她发髻高盘,插着鎏金钗和红绢花。 耳边是一对金耳环,新炸的金子亮闪闪,果真如他想的那样,戴在她身上,愈发衬得她肌肤雪白,娇媚无双。 可惜他手头余钱只买的起一对金耳环,不然再买条金项链、金凤钗、金凤镯,她戴满一身,珠光宝气,肯定美得和瑶池仙子般。 第102章 不过就算没有那些装饰,现在的她,也已美得他挪不开眼。 方才的戾气通通消解般,谢无陵眸光柔下,凝着他的新娘:娇娇,你今日真好看。 沈玉娇听他这话,再对上那双热忱明亮的眼,鼻子一酸,又想哭。 她偏过脸,深深吐了好几口气,才压下心头翻涌的酸涩,哑声道:他给我们的时间不多,我捡紧要的与你说 也顾不上坐,就与他面对面站着,将她的身份来历,言简意赅说了遍。 其他都没瞒着谢无陵,只说到落难原因时,余光瞥了眼门口那内侍。 到底涉及裴氏一族名誉,在不能确定幕后黑手是王氏之前,沈玉娇只道:有小人作祟,害我与府中走散。 稍缓了缓,她认真看向谢无陵:我会跟他回去。 谢无陵听罢她的来历,倒也没多惊讶,与他猜想的,差也差不多反正都是他从前不敢肖想的人家。 但听到沈玉娇要随着那人离开,他脸色僵住:那我呢? 他脚步上前,娇娇,你不要我了? 刹那间,心口压着的酸涩蔓延整个胸前,沈玉娇咬着唇。 她知他有多期待这场婚礼,更知他有多想娶她。 然造化弄人,如今的局势,她也无能为力。 不能再心软了。 她想,再心软下去,只会害了他。 多谢你这两月来对我和孩子们的照顾。 沈玉娇挤出一抹客气的笑,望着他:但我郎君已经寻来了,我自是要随他归家的。你放心,你帮了我,他会奉上丰厚谢礼 话未说完,谢无陵抬手摁住她的肩,深深望进她的眼:老子要谢礼做什么?老子只要你。 沈玉娇心尖一颤。 余光瞥见门边的内侍抬眼往来,她忙挣开他的手:不得放肆。 见他愣怔,终是有些不忍,压低声音:谢无陵,你冷静点! 她攥着衣摆,乌眸沉静望着他:你可知晓,若是寻常世家妇,落到我这种情况,被夫家寻到了,会是什么下场? 谢无陵浓眉蹙起,听到她平静道:你和我都得死。他们自有一百种方法让你死,而我带回去浸猪笼,或是一杯毒酒、一条白绫。更狠辣些,一切知晓这件事的,都会被封嘴 沈玉娇眼底的光渐渐沉下来,她讷讷道:你我还算走运。 是被裴瑕寻到。 他既行君子之道,不予计较,她亦不能得寸进尺。 谢无陵,对不住 沈玉娇想与他挤出一抹笑,可嘴角才牵起,泪就盈满眶:你这样好,定会遇到比我更好的小娘子 再想祝福,却已泣不成声。 谢无陵喉间发涩,嗤道:才没有比你更好的小娘子。 他的娇娇,就是这世上最好的。 他上前,想替她拭泪。 门口传来重重一咳,内侍细长的嗓音响起:裴夫人,一刻钟到了。 屋内俩人皆是一怔。 一刻钟竟这样短。 沈玉娇低着头,再不敢看身旁之人,又低低说了声对不住,便急忙出了屋。 谢无陵站在原地,看着那对热烈燃烧的龙凤喜烛愣了许久,才回过神。 娇娇! 他快步追出去,院内已不见了那抹窈窕的红色身影,再往外追。 巷子前,甲兵们拔着刀拦在他身前。 勿要伤他。 泠泠玉质的男声响起,谢无陵抬眼,便见那一抹翩然白衣。 裴瑕站在巷口,如玉脸庞仍是清冷,只那双幽深狭眸直视着他:你若是个聪明人,应当知道,此时停下,于大家都好。 都好?呵。 谢无陵直起身,冷冷睇着他:原来名满天下的裴氏君子,竟是个连自己媳妇都护不住的废物?当初娇娇被小人陷害,一个小娘子带着孩子在外逃荒,你这个所谓夫君,在何处?她饿得瘦骨嶙峋,躲在土地庙里偷吃发霉贡品时,你又在何处? 要不是老子把她带回家,她早就饿死了!哪里又轮得到你来跟老子抢媳妇? 一想到他带回家,把小媳妇洗得干干净净,每天各种好吃好喝投喂,好不容易将她养得面色红润长些肉,这姓裴的说抢就抢走,谢无陵简直气得要怄血。 听得这声声质问,裴瑕薄唇紧抿。 良久,他道:的确是我这为夫者失责,你予我妻儿的恩情,我自会相报。 谢无陵冷嗤道:你当老子稀罕你那些报答?老子什么都不要,就要我媳妇。 第103章 昨日让你花,因那不过一死物,没必要相争。 裴瑕脸色肃然,嗓音沉而缓:但玉娘乃我结发妻,此生此世,绝不可能让与旁人。 言罢,也不再与他多言,转身离去。 谢无陵看着那道翩然而去的修长身影,直接登上那辆黑漆齐头平顶的马车,四匹马拉的车,那是郡守府才配有的规格。 马车在一队甲兵的护送下,于漆黑夜色里辚辚前进。 他看着那垂下的车帘,盼望车帘能掀开一角。 然而直到队伍彻底消失在眼帘,车帘始终垂下,未曾掀起。 夜已彻底黑了。 一丝冰凉落在脸上。 谢无陵抬手一摸,下雨了。 娇娇说过,她最讨厌雨天了。 - 平稳前进的马车里,车壁燃着不会倾洒的油灯,昏黄照亮着这一方小小的天地。 沈玉娇怔怔坐在车里,仍觉做梦般,不敢相信。 这会儿她本该是坐在婚房里,等着谢无陵在宾客们的起哄声里,挑起她的红盖头。 可现在怎么就成这样了呢。 离开那座住了两个月的小院子,离开那间一点点添置家当的寝屋,离开那个自信孟浪又爱乜着一双桃花眼,笑着喊她娇娇的男人。 心里空空落落,缺了一块似的。 沈玉娇盯着红色婚服绣着的缠枝莲纹,双眼放空,很是茫然。 忽的,一只手搭上她的手背。 很暖,轻轻握紧了。 她眼皮微动,抬起眼,就撞进男人温润而平静的黑眸。 他的视线洞若观火,将她的心不在焉看得明明白白,却并无愠色,只握着她的手道:都过去了。 都过去了。 简简单单四个字,概括在那小院的两个月。 但除了让它过去,还有什么办法呢。 她望着他,嘴角弧度很轻扯了下:嗯,我知道。 稍顿,她垂眼,手轻轻从他掌心挣出。 裴瑕看了眼她轻颤的睫,终是松开。 夫妻分离半载,她又t受了诸多委屈,与他生分情有可原。 不急,慢慢来。 裴瑕收回手,端坐:明日我会派人,送去谢礼。 好。 你都不问,是何谢礼? 沈玉娇轻声道:你准备的,应当很周到。 有何好问,不外乎是金银珠宝,或是替谢无陵谋个好些的差事。 她既已回到裴瑕身边,无论他是否会介意,与谢无陵有关的事,她都不该再多问了。 这样对她,对谢无陵,都好。 裴瑕见她这般态度,眉眼略舒:他于你和孩儿有恩,我自不会薄待他。 沈玉娇淡淡笑:好。 那笑意只浮在面上,未及眼底。 实在是这会儿,心里乱糟糟,笑不出来。 接下来一路,车厢里始终沉默。 沈玉娇头靠着车壁,闭目养神。 她虽闭着眼,但能感受到身侧人的目光,温温淡淡的,先是停在她的脸上,而后又落在她的腰腹。 良久,那道视线挪开。 她暗暗吐口气,又不住昏沉沉想,这以后,她该如何与他相处呢? 马车在郡守府门前停下时,外面的天已然全黑。 淅淅沥沥的秋雨飘下,沁透心脾的凉。 沈玉娇弯腰钻出车里,那冷风挟着雨丝直往她脖子里钻,冷得她不禁打了个颤。 裴瑕撑着伞,站在车旁,朝她伸出手。 迟疑片刻,沈玉娇还是伸手,搭上男人修长的掌心。 他臂弯的力量很稳,牢牢托着她下车:仔细地滑。 有劳守 那握着她的手掌微微加重些力气,她对上他深邃的眸,明白了,他不喜这称呼了。 可那声郎君卡在喉中,生疏的不知该如何喊出。 最终她低下头,保持沉默。 身旁有郡守府的婢子撑伞上前,想来搀扶。 裴瑕淡漠瞥了眼那两个婢子,两婢立刻会意,乖觉退至一旁。 沈玉娇就由他这样一路牵着进了郡守府。 她问:我可要随你去拜见二殿下? 裴瑕道:不必,你劳累一日,先回客房好生歇息。 好。 反正她这会儿也不想见人。 或者说,她现在该以何身份见人呢? 裴瑕将她送至一处院落,唤来两婢伺候她,他自顾去净室换了身洁净的月白色衣袍。 再次缓步而出,他与沈玉娇道:我去见二殿下,半个时辰便回。 沈玉娇静坐榻边,说了声:好。 等裴瑕走后,她喝了半杯热茶,恍然记起一件事来 平安还在柳婶子家! 第104章 心头霎时涌起一阵愧疚,怪不得她总觉得一路过来,好像落了什么,怎就把这事忘了。 也实在是傍晚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直到现在静下来,才记起那小不点。 她转眸看向窗外潇潇秋雨,孩子在柳婶子家,她是放心的。 待裴瑕从二殿下那回来,再与他商议接回孩子之事吧。 【35】 【35】/ 茫茫雨夜里, 廊间幢幢灯笼散发着昏黄朦胧的光。 一袭朱墨色常服的二皇子侧坐榻边,手边摆着一副未完的棋局,他两指执白棋, 心思却不在棋上, 只望着雕花窗棂外的秋雨打芭蕉。 直到门外传来内侍荣庆的禀报:殿下,裴郎君来了。 可算是来了。 二皇子将棋子握于掌中, 于窗外收回视线,请他进来。 裴郎君,请。 有劳汪内官。 漆红木门推开, 那道月白色的修长身影很快出现在门前, 如皎皎明月, 缓步入内,满室都好似熠熠生辉。 待行至榻前, 裴瑕抬手, 挹礼:臣拜见二殿下。 守真不必多礼。 二皇子细细摩挲着掌心棋子, 视线落向面前之人。 与两个时辰前的风尘仆仆不同, 换了身整洁衣袍, 重束过发,他又恢复那清姿卓越的超然之态。 我以为你们夫妻分别多日,好不容易重逢, 应当有许多话要叙,如何这么快来了我这? 二皇子说着, 视线在他沾湿的肩头停了一停,眉头皱起:外头还下着雨。 今日若不是殿下派人给臣递信, 还将御赐宝马借臣, 臣与荆妻恐就此错过。殿下大恩,臣铭感五内, 感戴不忘。 守真客气了。你与我一同平定淮南,也算是同袍了,我既知你妻下落,如何能坐视不管。 二皇子看着他深躬的背,抬了抬手:这儿没外人,起来吧。 裴瑕缓缓直身:谢殿下。 二皇子笑道:来,陪我下完这一局棋。 裴瑕提步上前,并未坐下,只站在那黑白纵横的棋盘旁,略略扫过一遍。 二皇子凝着他:守真,如何不坐? 裴瑕道:臣已知这盘棋局的破解之法。 哦?二皇子挑眉,眼底泛起兴味:那你说说,如何解。 那得看殿下是执白子,还是执黑子。 裴瑕稍稍侧身,那双素来沉静的黑眸直视着二皇子:殿下若执白子,臣便可使白子胜。若执黑子,那便是黑子胜。 不疾不徐的嗓音在静谧雨夜中响起,静默两息后,二皇子才笑了起来。 他以指点着裴瑕:没想到这样狂傲的话,有一日竟会从你裴守真的嘴里说出。 偏偏这话虽狂,却又让人信服。 因他裴守真,的确有这运筹帷幄、挑动风云的本事。 待二皇子收了笑,又叫裴瑕坐。 裴瑕仍未入座,而是再次朝他一拜:臣今夜前来,一为告谢殿下之恩,二是有事相求。 二皇子捻着棋子的手微顿,抬眉看他:什么事? 家丑本不可外扬,但殿下既说此处无外人,那臣也不必隐瞒。此番荆妻流落在外,实是族中小人暗害。裴瑕作为裴氏宗子,未能厘除祸害、肃正家风,是为失职。作为沈氏之夫,未能护祐妻子,害她受尽苦难,险些丧命,是为失责。臣心下悔恨,溢于言表。 他此时深躬,背脊仍旧笔直如竹:多亏殿下恩德,臣得以寻回妻子。然臣家中已将沈氏发丧,天下皆知荆妻已亡。若臣此时将她带回,死人复生,未免荒唐,难以堵住悠悠之口。 是啊,你来之前,我也在想这事。 二皇子颔首,面露难色:你家中的手脚实在太快,现下你虽寻回妻子,但该以何名分将她带回呢?不若给她个新身份,就说她是你在金陵遇上的,带回去当继室再娶一回? 这是二皇子想到的最简单可行的方式。 终归女子么,成年累月在后宅待着,姓名不重要。 何况那沈玉娇一介罪臣之女,也不是什么很光彩的身份,舍弃了也不可惜。 若裴瑕愿意,明日就能去金陵府衙给他妻子安排个清清白白的新身份。 然而裴瑕却道:臣此一生,有且只有一位正妻。与臣一起载入宗谱的,是青阳沈氏的长房嫡女,那便只能是她。 二皇子怔忪,盯着面前之人,眉头拧起,并不理解坚持这个有何意义,左不过宗谱上添一笔的事。 难道男子还要求什么忠贞不二,亦或是觉得续弦不好听? 第105章 他颇为费解,却也不好多问,只道:这就难办了。如你所说,死人复生,实在荒唐。而且嫡系夫人被发丧,若说是误会,于你裴氏一族的声誉也有损。 裴瑕颔首:是,凭臣一己之力、一族之力,恐难以归其名分,堵住悠悠之口。是以臣才觍颜,请殿下相助。 二皇子满脸疑惑:这这是你的家事,我如何助你? 臣请殿下,以弘农杨氏、博陵崔氏、皇族司马氏,三族之力,替臣妻恢复声名,正其清誉。 迎着二皇子错愕的目光,裴瑕神色沉肃而郑重,双手抬于身前:待殿下登上大位,更请殿下为臣妻加封诰命,以帝王恩典,堵悠悠之口,庇佑臣妻一生清名。 话音落下,屋内陷入一片长久的静谧。 唯有窗外风声、雨声,还有二皇子胸膛愈发聒噪的心跳声。 裴守真方才说什么? 登上大位,以帝王恩典,为其妻加封诰命。 他说,他能登上大位。 登上大位。 裴守真觉得他能当上皇帝! 这事他也只敢在心里想,甚至他母妃也不敢明着与他说,唯有裴守真一人,明明白白挑明他的野心。 二皇子的心颤抖着,血也热了,面上竭力克制着,深深回望着这丰神俊秀的如玉郎君:守真,你可知你方才在说什么?这些话,若叫旁人听去,足以致你我万劫不复。 裴瑕垂下眼帘,语调平静:此院四周皆是殿下心腹,若是连他们都信不过,t殿下何谈大位? 二皇子眉心微微动了动,而后笑了。 与聪明人说话,便是这般痛快他也明白了,之前他每次试探裴瑕,这人都不接茬,就是故意装傻! 你方才说,以三族之力,助你妻正清誉,是如何个助法? 贤妃娘娘掌管六宫,位同副后,修德自持,和睦宫闱,后宫众妃、王公女眷,无人不知她贤名。若臣妻在落难之际,恰好得遇贤妃娘娘派来金陵送贺礼的马车,宫里嬷嬷可怜臣妻,将其救起,一路带往金陵。后被郡守夫人留在身旁照顾,直至臣与殿下来到府中,夫妻相认,得以团圆。 二皇子睁大了眼,愕然看向面前一本正经的男人:这能行? 为何不行? 首先,我母妃为何往金陵送礼? 难道贤妃娘娘每年不曾往嫡亲妹妹府中送四时节礼?五月底长安送的中秋节礼,八月初抵达金陵,时间正好。 二皇子一噎,四时节礼这个的确是有。 不过:送礼队伍既认出你夫人,为何不将你夫人直接送回洛阳府中,反倒一路带来金陵? 裴瑕面不改色:臣妻遇流寇之际,为保清白,以死明志,头部重创,一时记忆错乱。 二皇子怔住,薄唇动了动,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后摸着下颌,低低咕哝:未曾想你还有编话本的才思 嘟哝完,还是拧起两条眉:这能行吗?总觉有些错漏。 这世上哪有完美无缺的谎言。 裴瑕薄唇轻扯,漆黑眼底似挟着几分凉薄讽意:何况谎言是否完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谎言是由谁口中说出。 二皇子呼吸不由屏住,静静望进裴瑕那双仿若深不见底的狭眸。 那一向不染凡尘的男人,好似变了个人般,又好似没变,只是他从未对外的那面,终于舍得对自己展露。 臣妻之境遇,由贤妃娘娘之口说出,又有弘农杨氏、博陵崔氏两大世家佐证作保。且有殿下您,如今声名在外的贤王,日后山河在握的贤君,有您亲眼见到臣与臣妻重逢、日后又能得您亲口赐封诰命,试问这天底下,又有谁敢冒大不韪,与贤妃娘娘、与杨氏、崔氏、裴氏三家为难,又有谁敢置喙您的金口玉言,非与臣妻一个忠贞无辜的弱女子过不去呢? 不紧不慢说罢这些,裴瑕敛眸掀袍,膝跪于二皇子身前,俯身行君臣大礼,嗓音低沉而笃切:若殿下愿施恩于臣,裴瑕立誓追随殿下,尽毕生所学、余生之力,殚精竭虑,披肝沥胆,定助殿下龙飞御极,山河永固! 龙飞御极,山河永固。 看着那跪在身前,总算愿意臣服自己的裴氏君子,二皇子只觉浑身血液都沸腾起来。 能得裴守真这般承诺,不过一小女子声名,有何不能保? 掌心那枚白棋都被激动得汗湿,他就知道,傍晚时分裴守真听到他那夫人即将另嫁他人,却还不管不顾冲出去,将人带回时,他就知道 那个女人会成为这块美玉不可忽略的污点、瑕疵 更是,他的软肋。 现下他主动将他的软肋,奉于自己眼前,做了投名状。 第106章 守真,好守真。 二皇子将那棋子搁在棋盘,连忙起身,三步并两步将裴瑕扶起,双眼放光满是壮怀:有你助我共谋大业,定能事半功倍!待到他日,我真坐上大位,你便是我的宰辅,你妻便是一品诰命。你我君臣共治天下,圣君贤臣,青史留名,我定不负你! 裴瑕看着那只牢牢紧握的手,纤浓长睫垂下,低沉嗓音透着一丝无人察觉的涩:臣,也定不负殿下重望。 - 夜色愈浓,雨也愈大。 待裴瑕撑伞回到客居,却于院门前看到两抹鬼鬼祟祟的身影。 长随景林提着灯笼,重重咳了一声。 那两道身影陡然一僵,而后连忙转身。 待看清来人,双方皆是一怔。 裴瑕眉心轻折,语气疏冷:夜深雨重,崔娘子不在闺房歇息,如何在客所徘徊? 那两人正是崔文茵和她的贴身婢子。 被裴瑕逮了个正着,崔文茵也窘得脸红,规矩行了个礼,才讪讪道:好叫裴郎君知晓,我听闻你夫人寻回来了,想来看看她可还好? 裴瑕听得她的来意,也知今日多亏这位崔六娘子古道热肠、细心如发,才助他寻回妻子,语气稍缓:我妻一切都好,只今日有些疲累,应当已经歇下。 崔文茵连应两声那就好,又难为情道:我只是想着,我与她同是女子,年纪又相仿。她若有什么短缺,或是有什么难处,我正好过来问问你们既来我家做客,我总得尽一尽地主之谊。 多谢六娘子。 裴瑕拱手:你的好意,我会转达给我夫人。天黑地滑,六娘子还是早些回去歇息。 崔文茵也知夜间在外晃荡,实在有失规矩。 但她实在是架不住好奇,就贸然来了。 现在对方已下了逐客令,她自不好意思再耽搁,忙屈膝回礼:是,我这就回。 裴瑕退至一旁,垂目视地,让她先过。 崔文茵低着头,只觉丢死人了,脚步也匆匆加快。 望着那道雨夜里远去的身影,裴瑕眉宇间又恢复一派清冷,提步朝院内走去。 另一头,崔文茵刚行至内外院落相接的长廊,就见月洞门外一片灯火晃耀。 这大晚上的,怎么那么多人? 崔文茵蹙眉,朝婢子使了个眼色:你去问问。 婢子心道娘子您也太爱凑热闹,但看那边慌慌张张,也有些好奇,于是拎着裙摆小跑去问。 不多时,婢子便瞪圆一双杏眸回来:哎呀不得了,娘子我们快些回房吧,说是方才后院翻进来一个贼,现下正满府捉他呢! 【36】 【36】/ 今夜整个崔府注定不太平。 崔文茵知道家中进贼, 也骇了一跳,再不敢在外瞎逛,忙带着婢子回自己的院里。 哪知越怕什么, 偏偏就来什么。 才回闺房里间, 见窗户大开,雨水都飘进来。她心道婢子惫懒, 竟这般疏忽,明日定要训斥两句。 行至窗边,刚要合上, 陡然发现地板斗大一个泥脚印。 那么大的脚, 一看就是男人的! 啊唔! 才发出一个音, 身后忽的伸过来一只大手,牢牢捂住她的嘴:别出声! 刻意压低的男人嗓音从头顶响起, 崔文茵心跳如鼓, 一张脸都吓得煞白, 怎么就这么倒霉! 崔六娘子, 我并非歹人, 也不想伤你。你别喊叫,我就松开你,可好? 崔文茵只觉这声音有点耳熟, 好像在哪听过,然现下太过紧张, 一时也记不起来,只好配合地点头:唔唔! 那只大手果然守信地松开。 崔文茵忙抬袖用力擦嘴, 待回过身, 看到明亮烛光下那脸蒙黑布的高大男人时,愣在原地。 虽他遮着脸, 可那双看狗都深情的桃花眼,她绝不会认错,失声惊道:是你! 谢无陵也没想到这小娘子竟然一眼就认出自己。 他讪讪拿手在衣服上擦了两下,而后朝她拱了拱手:我进来前并不知这是你的闺房外头有人追我,我见这房里没人就进来躲一躲。 谢无陵虽是地痞出身,却也知像她们这等闺阁女子一向最注重清誉,面上也不禁浮了些惭愧:等外头那些人走了,我立马就走,绝不多留。 崔文茵看他这打扮,双眸圆睁:你就是那个贼? 谢无陵黑布下的俊脸微抽,道:我才不稀罕拿你们府上一分一毫,今夜过来只为带我媳妇儿离开。 崔文茵明白了。 不偷东西,偷人? 第107章 这词刚在脑中冒出,她自觉不雅,连忙摒弃,再看面前男人,她柳眉蹙起:你是来找裴少夫人? 谢无陵浓眉拧起,认真纠正:娇娇才不是什么裴少夫人,她是我谢无陵大红花轿抬回家、拜过天地的娘子! 傍晚那事,崔文茵也有所耳闻。 其实在她将沈玉娇的下落告知给缙表兄后,回到院里她就一直琢磨这事。 越琢磨越觉得自己好像想岔了,若沈娘子真的是被迫嫁给谢无陵,那白日在客栈之中,她一袭红装,妆容娇丽,与店小二说话也是温t柔含笑,半点都不像被强迫的模样...... 可她那样的出身,如何会放着世家宗妇不做,甘愿去嫁一个出身卑贱的地痞呢? 崔文茵百思不得其解,再看谢无陵这深夜翻墙的胆大之举,眉间愈发凝重:谢郎君,你还是快些离开吧。我刚从客所那边过来,裴少夫人和裴郎君已经歇下了,你便是三头六臂,也不可能将她带走的。何况这么黑的天,外头还下雨,你能翻墙,她怎么翻? 谢无陵摸了摸鼻子:后墙有个狗洞。 你让裴少夫人一世家宗妇,随你钻狗洞? 崔文茵闻言只觉荒唐,代入一下,都不禁替沈玉娇生气起来:你为何要这般羞辱她? 谢无陵皱眉:我哪里羞辱她?我只是想带她回家。 回家?回哪个家? 崔文茵拧着双眉:且不说你压根不可能从客所将她带走,就算你带走了,你带她回哪?她不见了,你又闹出这样大的动静,你当裴郎君猜不出是你?这金陵城,岂能容你再待下去? 我明日一早就带她离开金陵。 你说的简单。你可知《礼记》有言,聘则为妻,奔则为妾。你半夜将她从我家府中掠走,你置她的名节于何地? ........ 礼记,礼记,又是礼记。 怎的她们这些贵女,都这么爱掉书袋。 崔文茵见他迟迟不语,也不知他是听进去了,还是压根没明白。但看他浑身湿漉漉,黑色外袍里依稀可见红色中衣的一角,恍然记起,这是个新婚之日被抢了妻子的男人。 怎么说他被抢妻,与自己也有些关系,她叹口气,试图劝道:谢郎君,我虽不知你与裴少夫人之间到底有何渊源,但她如今已被她夫君寻回,不日便被带回洛阳,继续当她养尊处优的世家夫人,你又何必再纠缠她呢? 什么叫老子纠缠?她是老子的媳妇儿,老子自己的媳妇儿回家,天经地义! 你你怎的.......崔文茵听他一口一个老子,既惊诧又羞恼,好半晌才憋出句:我好言相劝,你为何要说粗话! 谢无陵莫名其妙,他哪里说粗话了? 再看这小娘子羞恼的脸,忽的懂了,敢情是为了老子这词。 娇娇虽也纠正过他这自称不好,可也没有像这位崔娘子这样大的反应。 谢无陵心想,果然自家娇娇就是最好的。 深吸口气,他尽量耐着性子:我并非有意冒犯娘子,实在是你说的那些话太不中听。我都说了,娇娇是我的妻,你们女子嫁了个丈夫,难道会随随便便舍弃丈夫么? 崔文茵微噎,摇头:夫妻一体,自当患难与共。 这不就得了。娇娇既然嫁给我,我定是要和她过一辈子的,怎可背信弃义,拱手让人? 可.......她先是裴守真的妻啊。 崔文茵仰脸,道:你可知她是何身份?她的祖父乃是闻名遐迩的沈丞相,曾为帝师。裴守真的父亲也是沈丞相的学生,又与她父亲是至交好友,因着这情谊,在她满月宴上,裴公就赠上一枚玉如意,为其嫡子聘她为妇。整个长安城都知,沈氏女是裴家妇,便是公主倾慕裴守真,她都不敢和圣上开口,拆了这桩婚事,何况你你难道比公主还能耐么? 谢无陵听得这又是丞相又是皇帝公主的,犹如在听话本故事一般 皇帝公主于他而言,就像是天边的星星月亮,虽是熟悉的事物,但因距离太远,压根想都不敢想。 可现在这崔六娘子说,裴瑕是连公主都倾慕的人,娇娇和他的婚事,连皇帝的女儿都拆不了。 一种说不上的强烈落差在胸膛泛滥着,他觉着自己好似那扎了个洞的羊皮筏子,鼓起的气一点点往外漏。 崔文茵见他不语,猜他大概意识到差距了,语气微缓:她此番落难,能得你照顾,她大抵是感激的。但你若再继续纠缠,那份感激也要变成恼恨了 第108章 她不会的。 谢无陵低低道:娇娇不会那样想我。 如何不会?她此番回去,肯定得清清白白回去,若叫人得知她在金陵与一外男牵扯不清,她还如何做人?一人一口唾沫星子都能淹死她。 崔文茵瞄他一眼:我看你......待她大抵有情,便是为着她好,你快些回吧,日后只当没她这个人,各自安好吧。 谢无陵沉吟良久,才道:我看得出,她并不愿与那姓裴的回去。 愿不愿又怎样? 崔文茵道:那是她的郎婿,女子出嫁,从夫从子,她怎能不听? 说到这,她看向窗外濛濛的雨,眼神有些飘忽,轻声嗫喏:于我们这些人而言,情爱,本就是最不重要的。 凡世家贵女择婿,先看两家门户登对,再看嫁过去后能否执掌中馈,安定后宅,而后是尽快繁衍子嗣。若能诞下嫡子,那么这主母之位算是坐稳了至于是否与夫婿情意相投,有则锦上添花,没有的话,能同房怀嗣便可。 总不能既要名分又要宠爱,哪有这么好的事,何况男子多薄幸,情爱如朝露般易逝。 快走吧。 崔文茵竖起耳朵听了听外面的动静,回头看向谢无陵:你千万别往客所那边去那边有精兵、还有暗卫,你去了一定会被抓住的! 她无法透漏太多消息,只能尽力提醒。 谢无陵知她好意,抱起双拳:搅扰了。 崔文茵让到一旁,屈膝回礼:客气了。 再次抬头,就见面前黑影矫健一闪,很快就跳出窗外,消失在茫茫雨夜里。 崔文茵盯着窗外看了许久,再看地上那个泥脚印,从袖中取出帕子,蹲在地上一点点擦拭。 擦着擦着,心底某处忽的发出一声怅然深叹。 她也不知她在叹什么。 或是叹这位沈娘子命运多舛,或是叹谢无陵痴心错付,亦或是叹自己,这辈子,恐怕遇不到一个能这般痴情待自己的男人吧。 哪个少女不怀春。 只是出嫁后,少女变妇人,梦便醒了。 - 翌日清晨,秋雨初停,天色却依旧寡淡灰暗。 沈玉娇睁开眼睛时,望着头顶那草绿色柿蒂纹刻丝帷帐,还恍惚了好一阵。 待记起昨日发生的一切,她抬手,两指撑着额头,缓缓从床上坐起。 心里忍不住纳闷,她昨夜不是还想着等裴瑕回来,与他说平安的事么?如何就睡得这么沉? 是了,昨夜沐浴完,婢子端来了一杯安神茶。 她喝了之后便觉得困,想着上榻眯一会儿,没想到这一眯就到天亮了 郡守府的安神茶是什么方子,效用竟这般强? 揉了揉额心,她忽然想起一事,连忙看了眼榻边。 平平整整,并无有人睡过的痕迹。 所以昨夜,裴瑕并未与她同寝? 也对,从前在老宅,除非初一十五,他们也都是各睡各的。何况现下她已怀身孕,起码接下来大半年,他们俩都不必同寝了。 不知为何,沈玉娇心底竟有种暗暗放松之感。 又在床上静坐片刻,她掀被起身,自顾自走到桌边倒了杯水喝。 待饮尽一杯水,窗外隐约传来两婢的交谈声。 ......听说打得可吓人呢 哎呀,真是胆大 这都巳时了,还没醒么。 隔得远,断断续续的,听不真切。 但最后那句大抵是在说自己,于是沈玉娇放下手中杯盏,稍清了嗓:来人,送水洗漱罢。 屋外那两道轻声停顿片刻,随后是快步入内的脚步。 两婢子掀帘进了内室,见沈玉娇已站在桌边,手持茶盏,两婢连忙行礼,低声道:夫人何时醒的?奴婢们就在廊外守着,您若要饮茶,唤奴婢们便是,怎敢劳您亲自倒水。 小事而已。 沈玉娇淡声道,缓步行至榻边坐下,见两婢仍一副惶恐模样,她也有些恍惚。 这小半年来,她流落在外,被迫习惯一个人做许多事,现下又回到从前那种穿衣洗脸处处有人伺候的生活,反倒还有些不大适应。 不过她适应能力尚可,再过几日应当就习惯了。 待到两婢端来温水巾帕和青盐刷子,伺候完洗漱,婢子又端上一套玉色绣银蝶暗纹的裙衫。 沈玉娇只瞥一眼,便知这套裙衫以及t那配套的饰品,都是裴瑕选的。 他素来喜欢清淡风雅之色,佩玉、戴簪、系丝绦。 而谢无陵呢,与他截然相反,最喜大红大紫的鲜亮,给她买的衣裙也大都绣着富贵繁复的牡丹、芙蓉、锦鲤,饰品也都是金灿灿的 第109章 将那对金叶子耳环送给她时,他还拍着胸脯与她保证:等到年底衙门发了岁钱,我给你打一个大金镯子,纯金的,这么粗,你过年戴上保证倍有面儿。 可在长安,哪家贵女要是戴个沉甸甸的纯金大粗镯出门晃,定要被人笑俗不可耐。 谢无陵 想到那人,沈玉娇眼帘垂下,又有些魂不守舍。 两婢子面面相觑,其中一个鼓起勇气,轻唤:夫人可要更衣? 沈玉娇晃过神,嫣色唇瓣牵起微小的弧度:嗯。 她走到屏风后,由着两婢子伺候着穿衣。 本想问昨日那身婚服去哪了,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问也没意义。 裴郎君现在何处?她问。 回夫人,裴郎君去渡口送贵客了。 婢子低头替她系着腰带,因她肚子显怀,也不敢系得太紧:裴郎君出门前交代,若您醒了他还没回来,便叫你先用早膳。待他回来,再领你一道去拜见我们夫人。 都在别人家住了一夜,自是要拜见当家主母。 沈玉娇颔首:我知道了。 腰带也系好,婢子细细整理裙摆,又小心抚平每一丝褶皱。 两婢共抬着一铜镜至她身前,问:夫人觉得如何? 沈玉娇看着镜中那一袭典雅玉色裙装的女子,人靠衣装马靠鞍,裙衫一上身,好似又回到从前那钟鸣鼎食、膏粱锦绣的世家宅院里。 挺好的。 就是觉得有些陌生,镜花水月般。 她敛起思绪,缓步走向梳妆台前:昨夜他是几时回来,又歇在哪了? 站在她身后替她篦发的婢子答道:裴郎戌正回来的,进屋见夫人歇下了,不想搅扰您,便去隔壁那间歇了。 沈玉娇淡淡哦了声。 大抵是见她和气,那婢子也放松些,轻笑道:裴郎君很是爱重您呢,今早出门前,还特地来您房中看了眼才走。 今早他也来了么? 沈玉娇眼波轻闪,心想这崔府安神茶效果实在太好,真的一点都未察觉。 不过婢子提到爱重。 爱重么?她心下轻嘲,重应当是敬重的,但爱么难说。 胡思乱想间,发髻与妆容也都妥当。 那一头乌黑云鬓梳着金陵城内如今流行的妇人发髻,如层层云般高高堆起,又簪以淡青色玉簪与珍珠攒成的发梳,耳坠是两颗拇指大的东珠耳珰,莹润洁白的光泽愈发衬得她耳垂圆润,脖颈修长。 江南崇尚风雅清韵,女子妆容也以淡妆为美,是以只淡淡描眉,略施粉黛,朱唇点一抹淡淡的胭脂色,便算妆成。 夫人,您可真美。梳妆的婢女由衷夸道。 另一婢子安排好膳食,掀帘进来,见到也不禁赞一句:与裴郎君站在一块儿,简直是一对白玉雕成的佳偶呢。 又想到昨日夜里,这位裴夫人被带回时一袭红装的模样。 两婢不约而同地想,果然真正的美人,无论淡妆还是浓抹,各有千秋地好看。 等到沈玉娇慢条斯理用完一顿丰盛的早膳,裴瑕回来了。 与他一同来的,还有一位提着药箱的老大夫。 两婢纷纷与裴瑕行礼,那老大夫朝沈玉娇行礼:松鹤堂林钧给夫人请安。 沈玉娇客气抬手:林大夫不必多礼。 她看向同样一袭玉色长袍的裴瑕,眼底略过一抹诧色,不知撞上同色的装扮是巧合,还是他故意为之。 也来不及细想,裴瑕行至她对面的榻,掀袍坐下:可用过饭了? 沈玉娇道:刚用过。 裴瑕淡淡应了声好,上下打量一番她这幅端庄温雅的装扮,眉眼微舒。 转眸又与那老大夫道:有劳林大夫替我夫人请平安脉。 郎君客气了。林大夫将药箱搁在一旁,从中取出腕枕与丝线。 裴瑕看着那丝线,淡声道:不必悬丝,直接摸脉便是。 林大夫倒是有些惊讶,他给官家女眷看诊时,为着女眷清誉,大都是悬丝诊脉。未曾到这位郎君,竟这般开明?大抵是北地来的,比他们江南这边是要开放些。 大夫这边感慨着,沈玉娇也朝裴瑕投去一眼。 裴瑕平静回视:摸脉更为稳妥准确,你此番遭了不少罪,得让大夫好好看看。 沈玉娇知他一向是细心妥帖的,鸦黑睫毛轻垂:好,听你的。 婢子端来月牙凳,林大夫入座,说了句劳烦夫人,沈玉娇便撩衣袖,露出半截莹白如雪的皓腕。 林大夫伸手搭脉,凝神静气。 屋内无人说话,一时也静了下来。 第110章 沈玉娇低着眼,却也能感受到裴瑕的目光始终落在她的身上。 从发髻、到耳珰、再到脸庞、手腕,以及她的腰身....... 她不动声色地抿了抿唇,心下疑惑,是她的错觉么?怎么觉得重逢之后,他看她的次数比从前多了不少 虽然比不上谢无陵那样明目张胆,直白炽热,但也......叫她怪不适应的。 夫人脉象往来流利,应指圆滑,珠滚玉盘,很是康健。 林大夫收回手,缓缓与眼前这对年轻夫妇道:夫人腹中胎儿也一切都好,只是于近五个月的胎像而言,肚子实在小了些,恐孩儿诞下来孱弱,夫人可适时吃点滋养的补品。但也不要多吃,以免胎儿太大,您又是头胎,生产时恐要辛苦。 沈玉娇轻轻应了声:好。 裴瑕与林大夫道谢,又起身送他出去开安胎药。 里间,那两婢子好奇看向沈玉娇的肚子,也都有些诧异,这肚子竟快五月了? 方才她们给这位裴夫人换衣时,见她四肢纤细,背脊单薄,单从背影看,真半点看不出是个有孕妇人。 不多时,裴瑕送客归来,手中还拿着一张安胎方子。 他并未递给婢子,而是笼进袖里。 沈玉娇看他缓步走来,视线随着他宽大的玉色袍袖,落在他腰间系着的那条平安玉扣。 昨日都没注意,原来这条玉扣,他一直都戴在身上? 玉娘。裴瑕看向她:是要休息一会儿,还是现下随我前去拜见崔夫人? 沈玉娇道:时辰不早了,去拜见崔夫人吧。 她单手撑着榻边桌几起身,裴瑕见状,提步上前,伸手扶住她。 沈玉娇一怔。 裴瑕薄唇轻抿:你有孕在身,行动不便。 沈玉娇默了两息,嗓音很轻道:月份尚小,肚子也不大,没那么不便。 裴瑕: 沈玉娇等了会儿,见他仍没松手,也不好再说,随他扶着了。 外头没有雨,但青石地砖还是湿漉漉一片。 沈玉娇觉得那扶着她的修长大掌收紧了些,大抵是怕地滑,她摔跤。 两人静静走了一阵,沈玉娇与他说起平安的事。 裴瑕道:回府路上,我也记起这事,已交代景林,送谢礼时,顺带将那孩子带回来。 沈玉娇微诧,唇瓣动了动,道:多谢你了。 你我夫妻,何须言谢。裴瑕道:再说那孩子的家人有恩与你,便是与我也有恩,现下他成了个孤儿,我们自当将他抚养长大,教化成才。 沈玉娇嗯了声,忽又问:你一早,是去送二殿下了? 裴瑕也不瞒她:是,二殿下是今日回程的船。 按照原本的计划,裴瑕也应当随二皇子坐船回去的。但他想到金陵还有些琐事未处理妥当,再加上沈玉娇身体状况未明,还是决定在金陵休整两日,走陆路回洛阳。 渡口临别时,俩人约定十二月在长安再聚。 想来那时,他也将族中那些污糟事处理完毕,能心无旁骛带着妻子进长安。 思忖间,两人也行至崔郡守夫人的院落。 头次登门,还是以这种方式住进别人家中,沈玉娇站在门前,有些窘迫局促。 也不知这位郡守夫人知道多少内情 她如今这副样子,还有这不明不白的身份,实在是不大光彩。 似是看出她的忧虑,裴瑕捏了下她的手:不必担心。 话音落下,他似是为宽慰她,还朝她弯眸轻笑了下。 沈玉娇看他清风朗月般的笑,有一瞬愣怔。 她已记不清,上回t他朝她这般温柔笑,是何时候? 但他每回笑起来,还真是很好看呢。 她收回目光,垂下眼睫,与他一同迈入郡守夫人的院落。 【37】 【37】/ 杨氏早已听到婢子来禀, 是以当沈玉娇与裴瑕缓步入到次间,一同朝她请安,她忙搁下手中茶盏, 笑吟吟应道:不必多礼。 又睃了眼她下首坐着的女儿:阿茵, 还愣着作甚,快些与裴郎君与裴少夫人见礼。 崔文茵是真的有些愣了。 虽然昨日在客栈偷偷见了沈玉娇一面, 然婚服宽大繁复,层层叠叠,她压根没看出来, 沈玉娇竟怀了身孕! 这个孩子是谁的?裴瑕, 谢无陵? 她满心疑惑地起身行礼, 裴瑕与沈玉娇也客气回礼。 待两厢入座,杨氏上下打量了沈玉娇一番, 见她举止端雅, 不浮不躁, 一张保养得当的脸庞也露出几分长辈的慈爱, 温声与她寒暄了几句。 末了, 又感慨道:福祸相依,苦尽甘来,你此番熬过这场大劫, 日后定然万事顺遂,福泽绵延。 第111章 沈玉娇万万没想到, 这位崔夫人这般亲切和气,言行间竟无半分轻视之意。 来之前的那阵忧虑渐渐散去, 她眉眼松泛些许, 轻声答道:那就借夫人吉言。 不必这样见外。杨氏笑道:我一看你便觉得投缘,你与我家阿茵年纪也相仿, 莫说娘娘想收你当干女儿了,就连我都想收你做女儿不过都是一家人,以后你喊娘娘一声干娘,叫我一声姨母也是一样亲的。 这话一出,莫说沈玉娇,就连对面的崔文茵也惊愕。 唯有杨氏和裴瑕两人,一个慈蔼含笑,一个气定神闲,仿佛这不过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沈玉娇晃神,下意识看向身侧从容饮茶的男人。 视线才投过去,对方也撩起眼帘,平静看向她。 短暂的眼神相接,沈玉娇便懂了。 的确是他的安排。 依照杨氏的身份,她口中的娘娘,只能是宫里那位资历最长的杨贤妃了。 杨贤妃要收自己当干女儿?沈玉娇心口猛地一跳,只觉发梦般难以置信。 短短一夜,裴瑕竟给她找了这么尊大靠山? 那可是位同副后、阖宫称赞的贤妃娘娘啊。 沈玉娇浑浑噩噩,接下来杨氏说了些什么,她也没怎么听,只维持着端庄笑容,时不时点头,附和一二。 到底是第一回见面,并不了解,聊到后来也没什么可聊的,杨氏适时吩咐身旁的嬷嬷奉上礼物。 你和裴郎君来府中做客,我本该设盛宴款待,但你这会儿身子重,怕人多冲撞你,便歇了这心思。 杨氏以目示意那精致的漆红雕花礼盒:过两日你与裴郎君便要回洛阳,此去山高水远,下次再见也不知是何时,这是我这做姨母的一点心意。 话音落下,嬷嬷将那礼盒打开。 灿金色的绸缎上,摆着一副流光溢彩的长命锁璎珞,色泽艳丽的红宝石与精致华美的掐丝工艺,相得映彰,光华璀璨,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这份厚礼叫沈玉娇惶恐:您实在是客气了。 杨氏笑道:长者赐,不可辞。你若不收下,便是存心与我生分了。 话说到这份上,沈玉娇也不好再推辞,敛衽起身,与杨氏屈膝行礼:多谢多谢姨母。 杨氏见她是个聪颖透彻的,眉眼间的笑意也多了几分真切:好孩子,快起来吧。 又闲坐半盏茶功夫,裴瑕带着沈玉娇告退。 年轻夫妇俩一走,憋了一肚子话的崔文茵连忙挨到杨氏身边,摇着胳膊眼巴巴地问:母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杨氏瞥她一眼,没立刻答,只端起茶盏,慢悠悠浅啜一口。 二皇子今早临行前,将此事告知和她和自家老爷,并拜托他们鼎力相助时,她也吃了一惊。 不过转念一想,裴瑕的确是不可多得之才,既然自家外甥那般器重他,甚至不惜拿贤妃的名声来护这位裴少夫人,那他们崔家作为和二皇子一脉同一条船上的,自然是按着二皇子的意思,做个顺水人情。 从今往后,崔氏、杨氏、裴氏,与贤妃母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茶水的甘甜在舌根弥漫,杨氏思绪回笼,再看自家小女儿满是求解的清澈眼眸,屈指敲了下她的额:你只要知道你姨母将收裴少夫人为干女儿就成,其余的不必多问,左右过两日他们就离开金陵,之后如何也不干你的事。 崔文茵捂额,纳闷嘟哝:问问都不行么。 杨氏一个严厉眼神扫过去。 崔文茵悻悻垂下眸:行,不问了,不问了 母亲还将她当小孩儿呢。 秋风轻拂,一片暗黄色落叶如枯叶蝶,打着旋儿,飘飘摇摇落在潮湿地砖。 你答应了二殿下什么? 一回到客所院落,还未进屋,沈玉娇便停住脚步,仰脸看向身侧的男人。 裴瑕也停下步子,缓缓垂眼。 昏冥天色下,他的妻化着淡妆的细眉乌眸,水墨画般,清丽婉约,眼底却凝着一团化不开的愁绪,如洇湿的墨。 他知她一向聪慧,也不瞒她,将他的安排说了,又道:我答应他,此生为他所用,辅佐山河。 饶是心头早有准备,真听到他说出口,沈玉娇一颗心还是往下沉了沉。 好半晌,她唇瓣翕动:他,是你心中明主么? 二殿下忠厚仁善。 是你想要的明主么? 沈玉娇又问一遍,两道黛色细眉紧蹙着,势必要问出个答案般。 裴瑕从她明澈如镜的乌眸里,看到他的影。 良久,他扯唇,似释怀,似无奈:能虚心纳谏,很够了。 沈玉娇听到他的回答,似是泄了气,纤薄的双肩垂下:你不必为我如此。 她知他心中抱负,更知这人心如明镜,不染尘埃 第112章 玉娘,你不用自责。 裴瑕抬起两根骨节分明的长指,轻抚她蹙起的眉心,嗓音平淡:夫妻一体,你是我妻,你的清名便是我的清名。何况此次,是我没护好你,才导致这样的过失。我补救我的过错,与你无关,你无须愧疚,更无须烦忧。 他虽这样说,可沈玉娇怎能真的毫无负担。 那才被抚平的眉,又轻轻折起,她望着他:二殿下那你有把握么? 作为后宅女子,她本不该妄议国事,但如今朝中局势风云变幻,烟波诡谲。上位者的一个喷嚏,于下位者而言,可能是一场家族覆灭的惊风骇浪。 在牢狱之中提心吊胆、战战兢兢等待刀斧落下的那份煎熬,她此生都难忘。 他虽非经天纬地的圣君,却有宽厚贤君之资。 裴瑕不愿叫她为这事发愁,只凝着她,眸光清明而沉静:玉娘,你可信我? 沈玉娇心底的回答几乎毫不犹豫。 信的。 裴瑕要做成的事,她从未怀疑过。 大抵去岁初秋,他打马赶来的那一刻,心底就埋下对他绝对信赖的种子。 他裴守真要做的事,就没有不成的。 裴瑕见她眼中那副明澈的、毫无保留的信赖,心头一软。 他的妻,还是愿意信他的。 你既愿信我,那就把心放回肚子里。 眼底泛起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笑意,裴瑕牵着她往屋里去:到午时了,一道用饭罢。 沈玉娇跟着他进屋,婢子们打帘时,她回头看了眼那灰蒙蒙的天色。 这会儿,平安应当也快接回来了吧? - 想把我儿子带走,没门!嘶 哎哟老大,你都这样了,还是快躺下吧!! 山猫急急忙忙将手脚都绑着纱布、一张俊脸被打得五颜六色,半边脸肿得和猪头似的谢无陵,按回床上:老李头特地交代了,你得静养!千万不能再乱动! 方才那么一惊坐,谢无陵浑身骨头也疼得裂开般,嘶嘶吸了两口凉气,他黑着脸看向携厚礼而来的景林,语气冷硬:你回去告诉那姓裴的,别给脸不要脸,昨儿抢了我媳妇儿,今日又来抢我儿子。什么狗屁君子,我看就是个无耻强盗! 景林见他被打成这副鬼样子,竟还敢对自家郎君出言不逊,不禁恼怒:还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今早若不是我们郎君和崔府台求情,就你夜闯郡守府这一条罪,早就打死你八百回了,哪里还有命在这口出狂言! 想到昨夜被郡守府家仆捉住暴打的场景,谢无陵眸色一暗。 再看景林这副高高在上的施恩模样,谢无陵梗着脖子,冷笑:是我求你们郎t君救了么?他最好有本事打死我!娇娇要是知道我被打死了,也能记我一辈子!老子不亏! 这理直气壮的无赖逻辑,简直将景林气笑:你以为你算什么东西,还值得我们少夫人记一辈子?我实话告诉你,要不是我们郎君心善仁厚,他有一百种方法弄死你,少夫人那边也不会知道! 他还想再骂,转念一想,何必与这种人多废口舌,真是自降身份。 挥了挥手,他示意身后的侍卫将厚礼搬进来:怎么说你对我们少夫人有恩,这些是我们府上对你的谢礼。 说着,又将礼单以及一份任职文书搁在桌边:从今往后,你和我们府上两清,莫再纠缠。 谢无陵昨晚被打伤了腿骨和胳膊,这会儿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只张嘴大骂:老子才不稀罕你们的臭钱!山猫,把这些脏东西都给老子扔出去! 山猫看着那抬进来的一件件系着红绸的箱笼,以及那放在桌上沉甸甸的一盒,不知是金还是银,忍不住咽了咽口水:老大,这这怎么说也是人家的一片心意 老大难道是被打傻了吗!! 人注定留不住了,能留些东西也是好的啊! 你这混账,连老子的话都不听了是吧?谢无陵气结,想起身,腰背那剧烈疼痛又叫他重重跌回床上,真是气得他恨不得捶床。 景林见状,嘴角轻嘲勾起,又瞄向山猫:我看你还是个明事理的,早些告诉我孩子在哪,我也早些带回去复命。 山猫:这 谢无陵:不许说! 山猫一怔,面露难色,扭头看向床上的男人,不解道:老大,那孩子也不是你的种,你留着作甚? 要是谢无陵现下还有力气,定要狠狠揍山猫一顿,可他浑身痛得厉害,只窝着一团火气,咬牙道:你懂个屁,他叫谢天,随老子姓,就是老子的种! 山猫闻言,不禁汗颜。 只觉那位沈娘子莫不是狐狸精变的?不然自家英明神武、见钱眼开的老大,怎被迷得脑子都不清醒了? 第113章 不过没多久,平安还是被景林带来的人找到。 柳婶子抱着平安,战战兢兢走进屋里,看着谢无陵,惭愧又局促:阿陵,孩子饿了,一直哭一直哭 两家院子又离得近,很快就被逮了过来。 耳听得小婴孩哭个不停,景林朝带来的乳母使了个眼色。 那胸脯鼓囊囊的妇人走向柳婶子,温声细语:给奴家吧。 柳婶子迟疑,看向谢无陵。 谢无陵见孩子哭得可怜,终是不忍,闷声道:罢了。 小崽子还什么都不懂呢,何必折腾它。 再说了,这孩子跟着自己能有什么前途呢。 跟着娇娇回到那世家豪族,吃香喝辣,穿金戴银,还能读书学礼没准以后还能考科举,当个秀才举人。 柳婶子将孩子递给那乳母,乳母伸手摸了下孩子的肚子,与景林道:小郎君饿得狠了,容我奶他两口,再上车吧? 景林见孩子哭得嗓音都有些哑,也担心真给饿坏,回去不好交代,左右也不差这么一会儿工夫,颔首:去吧。 乳母立刻抱着孩子去厨房喂了。 景林环顾这仍旧挂满红绸的寝屋,再看床上那明明浑身是伤,却还一身反骨很不服气的男人,伸手点了点桌上那两份单子:礼已送到,我等就不再叨扰,谢郎君好生养伤吧。 说着,他转身离开,去院里等了。 狗仗人势。谢无陵冷嗤一声。 柳婶子迎上前,见他这副惨样,脸皱成菊花:怎就打成这样了? 谢无陵:婶子莫担心,没什么大碍。 想到这一日间的变故,还有外头那些一看就不普通的奴仆,柳婶子也不敢乱说话,只一声接一声地叹:作孽哟。 谢无陵扯出个笑:您别叹了,我又不是死了。 呸呸呸,别胡说。柳婶子瞪他,又叹口气:你躺着吧,我去厨房捉只鸡,给你炖汤补一补。 柳婶子这边出屋,那头乳母也把孩子喂好了,抱着准备离开。 这孩子也算是自己看了两个月的,柳婶子不忍,上前摸了摸孩子的小脸儿,低低哽噎:娃儿啊,跟你阿娘回去后,好好过日子。若是你还能记着你谢阿爹,也不枉他疼你一场。 景林拉下脸:你这婆子快走,莫要教坏了小郎君。 他挥了挥手,示意乳母赶紧上车。 哪知乳母才抱着孩子跨出门口一步,孩子忽然哇哇哭了起来。 院外众人皆是一愣,乳母赶紧低头哄着,可孩子还是哭得厉害。 柳婶子一双眼也水洼洼的,擦着眼角说:孩子不舍得呢。 接下来无论乳母用什么办法哄孩子,孩子哭得嗓子哑了,也不肯停下。 山猫走出来,道:我家老大说,把孩子给他抱抱。 景林蹙眉,乳母凑上前小声提醒:再哭下去,嗓子哭坏了,回去怕是不好交代呢。 到底是恩人之子,景林只好闭眼挥挥手。 说来也奇了,平安一抱进寝屋,躺在谢无陵的臂弯里,很快就止住了哭声。 谢无陵看着这小小婴孩儿,一颗心也软了大半,伸出一根手指给平安抓着:还算你小子有点良心,不会认贼做爹。 景林见这情况,一时也觉得难办。 略作思索,还是决定先回府说明,看自己郎君如何安排。 半个时辰后。 听说谢家小院里的情况,裴瑕未发一言,只将视线投向榻边斜坐的沈玉娇。 沈玉娇似是神魂出窍,细白手指捻着一枚瓷白汤匙,怔怔坐着。 良久,那纤长如蝶翼的睫毛轻眨下,她回过神,轻轻搅动着白瓷盅里温热的燕窝:既然平安舍不得他,那就先放在他身边养着吧。 孩子虽小,但谢无陵给他洗澡、洗尿布、喂奶、哄他睡觉、逗他玩,宛如亲父子般。 自己无法与他成为夫妻,这个孩子他若想留,那就留吧。 便是日后他娶妻生子,不想留了,她再派人将孩子接回来。 反正现下她还怀着身孕,回到洛阳是个什么情况也未可知,若是还像从前那般平安跟着谢无陵,可比跟着自己更自在。 裴瑕虽不想再与那个谢无陵有何牵扯,但听到沈玉娇的决定,还是吩咐景林:孩子留给他,另派个乳母及男仆,贴身照顾小郎君。 景林得令,很快下去安排。 裴瑕睇向沈玉娇:孩子虽留在金陵,但每隔三月,我会让人汇报他的情况,你尽可安心。 你安排,我放心。 沈玉娇朝他莞尔笑了下,而后继续低头吃燕窝,宛若并不在意。 裴瑕执书卷的长指拢了拢。 不知为何,她明明是笑着的,也如从前那般温柔和气,他却莫名觉得有些不对。 第114章 至于哪里不对 他忽然想起昨日在那小院里,那个谢无陵被甲兵暗踢一脚,一向温声细气的她竟似变了个人,瞪着眼睛呵斥那甲兵 那副模样,是他从未见过的。 不,也是见过的。去岁她阿嫂被那些押送官兵欺辱时,她也是这般,像只浑身竖刺的小刺猬,凶巴巴,又透着股鲜活劲儿。 为何这样看我? 沈玉娇察觉到他停留过久的视线,面露不解:可是我有何不妥? 裴瑕眼波微动,须臾,轻笑:无事。 沈玉娇见他又低头看书,也没多想,继续吃着盅中燕窝。 - 待到日薄崦嵫,谢家小院才归于安静。 裴家留下的老仆暂住在谢家堂屋,那乳母赁了柳家一间放杂物的屋子,带着平安暂时搬了过去。 柳婶子给谢无陵喂了满满一大碗鸡汤,又收拾了碗筷,便回了自己家。 烛光昏黄的喜房里,谢无陵独自躺在铺着大红被褥的床上,盯着喜帐上绣着的百子千孙图案,双眼发直。 本来这会儿,娇娇应该红着脸羞答答躺在他身边。 他虽不能与她行夫妻事,但能将她搂着怀里,牢牢地,紧紧地。 她身上那么香,那么软,这样的雨天,抱着睡一定很舒服,夜里做梦一定也都是神仙般的好梦。 可现在,她走了。 没准这会儿正躺在那个冷冰冰的小白脸身边。 那样的男人,只知死读书,中看不中用,哪会疼媳妇儿? 可偏偏,他有家世、有权势、有富贵 就像昨夜那崔六娘子说的,娇娇和那裴瑕才是门当户对。 她跟着自己只是个小皂隶的妻,住这简陋寒酸的小院子,吃着路边摊子买的三文钱一个的梅花糕,还得自己做饭、洗衣、叠被子。可跟着那小白脸,她能当高高在上的少夫人,有奴婢伺候,有侍卫保护,t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她是长安贵女,本就该过那样的好日子。 或许,自己真该清醒一些,不再纠缠她。 谢无陵眼睫垂着,只觉胸膛一阵闷闷的钝痛。 他转了个身,高挺鼻梁贴着大红绣枕,她日日枕着的幽香,好似从那大红枕套里透出来,丝丝缕缕钻进他的鼻。 是她身上的味道。 是他的娇娇。 明知不该,还是将枕头抽出,刚想抱在怀中,余光瞥见一抹红色落在地上。 谢无陵俯身看去,身形猛然一顿。 地上一枚大红荷包,上面绣着一朵栩栩如生的并蒂莲花。 他赶紧捡起,小小荷包做得精致,一针一线,针脚细密,足见用心。 荷包微鼓,好似藏了东西。 打开一看,竟是一绺用红线绑着的乌黑发丝 金陵的习俗,新婚之夜,小夫妻俩将发丝系结,置于同个荷包里,寓意结发为夫妻,白头直到老。 她心里,有他。 她是真心想嫁给他,想与他白头偕老。 谢无陵心口忽的涌上一阵汹涌的热意,如海潮般浸没四肢百骸,那份酸涩与不甘,远非这一身伤痛所能比拟。 他将这大红荷包用力地摁在胸前,高大身躯蜷缩着,双眸紧闭。良久,那喉头溢出一声沙哑如困兽般的低唤。 娇娇。 - 翌日,是个雨丝绵绵的阴天。 用过早膳,裴瑕告知沈玉娇,今日便离开金陵。 沈玉娇有些诧异:这么快。 裴瑕看她一眼:你还有事未尽? 沈玉娇语塞,默了片刻,摇头:没有。 他从前办事就高效,这次从军营回来后,行事也越发果决。要处理的事,昨日就已经全部办妥,便也没有必要继续留在郡守府中毕竟最开始,裴瑕是陪着二皇子探亲,才入住府中。 只暂住两日,也没什么物品可收拾。 巳时决定要走,午时就备好了干粮与车马。 崔郡守夫妇本来还想留他们用完午膳再走,裴瑕道:秋冬昼短,若午后再出发,唯恐天黑赶不到驿站。 郡守夫妇见这天气的确不好,便也不再挽留。 双方于内门里好生客套一阵,裴瑕先扶沈玉娇上了马车,又朝郡守夫妇及两位崔府郎君拱手拜别:这几日在府上多有叨扰,来日府台、夫人与两位兄弟来我府上做客,我定设珍馐美馔,好生款待。 贤侄实在客气了。 守真,祝你和弟妹一路平安,到家记得来信。 一定。 片片雨丝随风轻拂,裴瑕转身上了马车。 沈玉娇坐在车里,已摘了帷帽,背靠着柔软的隐囊,支颐出神。 见到裴瑕上车,她身子往窗边靠近了些:要走了么? 裴瑕轻掸肩头的雨水:是,得趁着天亮赶路。 又指着红木几案下的漆红雕花食盒:崔夫人心细,让厨房打包了膳食,你若是饿了,便拿出来用。 第115章 早膳吃得有些多,现下还不饿。 嗯,饿了记得说。 俩人不咸不淡聊了两句,队伍便平稳朝前行进,朱红车轮辚辚碾着青石板的水洼。 沈玉娇静坐片刻,终是没忍住,掀起帘子一角,朝外看去。 裴瑕看她一眼,没说话,继续阖眸养神。 昨夜夫妻俩还是分房睡 她提出的,说是身子重,夜里总翻身,怕搅扰他。 他知这不过是个借口。 只要在这金陵城里,她心里还惦记着那个谢无陵。 没关系,他给她时间。 时间和距离,会慢慢帮她忘记在金陵的这一切。 让她知晓,她并非那谢无陵的未婚妻,而是他裴守真明媒正娶迎进门的妻。 沈玉娇靠着车窗,看了一路繁华热闹的金陵街景,直到马车出了城门,入目一片萧瑟秋景,茫茫落落。 她也觉着没什么意思,便放下帘,也学着裴瑕闭目养神。 怀孕之后人也变得愈发惫懒,何况这车厢里摇摇晃晃,又静得很,格外催人发困。 不知不觉,沈玉娇靠着窗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好似听到一阵哒哒马蹄疾行声。 伴随着一声声缥缈的、遥远的,好似天边传来的唤声。 娇娇,娇娇 谢无陵。 沈玉娇心头一颤,猛然睁开双眼,抬起头,却对上裴瑕那双深潭般的幽静凤眸。 两根长指轻抚过她的额发,他声线温柔且缓:玉娘,梦魇了? 【38】 【38】/ 沈玉娇也不知她如何就睡在了裴瑕的怀中, 明明她睡之前是抵着车窗。 四目相对,她有些局促,唇瓣轻动:没没有梦魇。 她从他怀中坐起, 见他胸前衣衫被她压得有些乱, 面露赧然:我睡了很久么? 裴瑕不紧不慢整着衣襟:还好。 沈玉娇还想再说,耳畔忽又飘来几声隐隐约约的唤声。 娇娇, 娇娇 不是梦,是真的有声音。 裴瑕掀眸看她,怎么一觉醒来, 魂不守舍? 沈玉娇蹙眉, 你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声音? 裴瑕瞄了眼紧阖的窗:你是指雨声? 方才那一声接一声的娇娇, 是雨声么? 沈玉娇恍惚,须臾, 她道:可能是睡久了, 脑子有些迷糊, 我开窗醒醒神。 裴瑕也没拦她, 只提醒着:别开太大, 仔细雨水飘进来,沾湿衣衫。 好。沈玉娇应着,掀起蒲桃纹锦帘, 又推开那紧闭的桐木车窗。 秋日寒凉潮湿的冷空气霎时吹了进来,天色已然昏冥, 雨不算大,但淅淅沥沥连绵不尽, 仿佛老天爷剪不断的愁。 风声、雨声、马蹄声、车轮辘辘声, 以及那挟在风中似有若无的唤声:娇娇 沈玉娇眉心一跳,一时也忘了裴瑕的叮嘱, 忍不住将车窗开大,一张脸也探出窗外。 他们这辆马车后,还跟着两辆马车,是随行的婢子奴仆,以及一些日用杂物,另有十几名骑马的带刀侍卫,分为两队前后护送。 沈玉娇的视野望去,只瞧见押尾的那几名带刀侍卫,箬帽蓑衣,身形笔直,在灰蒙蒙的苍茫间,宛若一笔笔水墨。 并没有她以为的那个人,可那唤声,她分明听到了 一只修长如玉的手搭在窗棂,沈玉娇回过脸,便见裴瑕大半边身子倾来:雨水打进来了。 沈玉娇垂眸,刚想随他阖上窗,又一声娇娇传入耳中。 这一次,格外清晰。 沈玉娇猛地抬眼,看向裴瑕:你听到了么? 裴瑕默了默,收回关窗的手:似有人唤你。 沈玉娇见他也听到了,忙朝外探出头 只见濛濛秋雨周密而仔细地覆盖着整个郊野,天色阴郁,万物凋零,一抹大红色的修长身影骑着马,疾驰而来。 如一团灼热的火焰,如一抹赩炽的亮光,亦是这寡淡天地间,最耀眼的一笔艳色。 谢无陵。 真的是他! 沈玉娇眼眸睁大,心头也忽的鼓噪起来。 他怎么来了?外头还下着雨,他还没穿蓑衣,就这样追过来,也不怕得风寒。 玉娘。 身后冷不丁的唤声拉回沈玉娇的思绪,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悄悄掐紧掌心,回首看向车厢里的男人:是谢无陵。 裴瑕坐姿端正,平静看她:所以呢? 沈玉娇一噎。 是啊,所以呢。 他们应当桥归桥,路归路,再无瓜葛了。 敞开的窗户,飘进来的风雨落在她的脸庞,凉丝丝的。可那唤声,断断续续,忽高忽低,却一直没停下。 再这样追下去,天都要黑了。他又能追多久?难道一路追到洛阳去么? 第116章 让车停一停吧。 沈玉娇望向裴瑕,乌润润的明眸满是恳切:这样追下去,也不是办法。 那日你与他已经将话说明,该奉上的厚礼,我们也已奉上。如今是他执迷不悟,纠缠不休,与你我何干? 裴瑕冷白的脸庞瞧不出多少情绪,声线也波澜不惊:难道往后他每追一次,你我都得停车等他一回?玉娘,你应当知道,该断不断,反受其害。 沈玉娇一时语塞。 沉吟片刻,她轻咬唇瓣,朝裴瑕那边挪去,伸手扯住他的衣袖,语气放得轻软:怎么说他也是我和孩子的救命恩人,现下外头还下着雨,天也快黑了。就停一停,看看他为何追上来,没准没准是有什么重要的事? 裴瑕瞥过她揪着的袍袖,眸色微暗。 第二次了。 重逢后的两次主动接近,都是为了另一个男人。 她的心,偏颇太过,她自己都浑然不觉。 沈玉娇见裴瑕沉默不语,而外头笃笃马蹄声依旧追个不停,心下愈发焦急,不禁再次唤了声:守真郎君 她仰脸望t向他,眼波似有泪意盈盈:郎君,仅这一回了。往后任他如何纠缠,我绝不再理会,全听你安排。 裴瑕垂下眼帘,凝着面前这张瓷白清婉的脸庞。 少倾,他长长吐出一口气,偏过头:最后一回。 好,好。沈玉娇连连点头,松开他的袖:多谢郎君。 裴瑕掀起车帘,吩咐车队靠边暂停。 众人虽不知主家为何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半路停下,但还是照着吩咐,挨边停下。 没多久,那道大红身影就追了上来。 沈玉娇掀帘朝外看,谢无陵显然也注意到,径直驱马赶到车边:娇娇! 离得近了,沈玉娇也看清他此刻的模样。 骑着一匹不知从哪弄来的瘦马,身上还穿着大婚那日的喜袍,一路赶来,喜袍早已被雨水淋得湿透,牢牢贴在他壮硕的身躯上,滴答滴答直往下淌水。 他的头发也淋得湿透,可相比于这些,那张鼻青脸肿的脸才叫骇人。 左边眼窝乌青一团,右边脸高高红肿,涨发得馒头似的,嘴角也裂开着一道口子,大抵是一路追喊,血痂又被扯破,重新流出血。 狼狈二字,都不足以形容他这副惨样。 沈玉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才两日不见,他如何变成这样? 谢无陵,你的脸?谁打的? 她下意识想回过头,下一刻又觉得不会是他。 裴瑕不是背后使阴招的人。 谢无陵那边听到她这问,也不好意思说这是半夜翻墙被当贼捉了,只讪讪扯出一抹笑:我这自己不小心摔的。 沈玉娇皱眉:你当我傻么,自己摔能摔成这样? 谢无陵笑道:你才不傻,沈夫子最有学问了。 沈玉娇见他这会儿还嬉皮笑脸,蹙眉:谢无陵! 好好好,我不贫了,娇娇你别生气 谢郎君。 泠泠冰泉般的嗓音陡然响起,打断俩人这仿若调情般的亲昵:你冒雨赶来,有何事指教? 沈玉娇肩背一僵,被谢无陵方才那一打岔,差点忘了裴瑕还在车里。 谢无陵也仿若才注意到车内另一人般,脸上笑意敛起:娇娇有东西落下了,我给她送来。 还请谢郎君注意言辞,我夫人的闺名,岂容你个外男随意挂在嘴边? 裴瑕嗓音略沉,又抬手揽住沈玉娇的肩,将她护在怀中般,黑眸直视车外之人,伸出另一只手:有物相送,交予我便是。 谢无陵见他搂着沈玉娇,心里又怒又酸,却不好发作,只咬牙道:名字取出来不就是给人叫的?我一向都是这么唤她,娇娇都没不高兴,你管这么宽?至于她落下的东西,当然要我亲手交给她 说到这,他看向沈玉娇:娇娇,你下车,我单独给你。 沈玉娇明显感觉到那搭在肩头的手掌收紧了,鼻息间也溢满裴瑕身上那华贵清雅的檀香气,她心跳不禁加快。 这场面,实在是叫她进退两难。 但看谢无陵鼻青脸肿,还在外头淋着雨,这一路追过来,便是铁打的身子恐怕也扛不住 郎君。 沈玉娇侧过脸,细细眉尖蹙起,柔声与裴瑕道:早些事了,我们也好早些到驿站歇息。 裴瑕听她又是唤郎君又是我们,眸色稍缓。 再看窗外那狼狈不堪之徒,只觉自己实在犯不着与这等人计较 第117章 或许过去两个月,这谢无陵的确有几分打动玉娘之处,可这外头的野花,一时觉得新奇,多留心几分,也无伤大雅。 终归他和玉娘才是名正言顺的夫妻,她只会唤他郎君,她腹中还怀着他的骨肉 君子有容人之度,不应计较这些小节。 罢了。 裴瑕垂下眼,又拿过帷帽,亲手替她戴上:外头冷,快去快回。 他这般温柔体贴,也叫沈玉娇心头有几分歉意。 不过待下了车,看到谢无陵一瘸一拐朝自己走过来,霎时只剩满心的惊愕与担忧:你的腿怎么了? 谢无陵道:摔的,真没事! 都这样了,还叫没事? 嗨呀,我这年轻力壮的,回去养两天又活蹦乱跳了。 余光瞥见车里坐着的男人朝他们看来,谢无陵心头冷嗤,故作大度,都是男人,那点心思,谁不知道谁。 娇娇,咱们走前头说。 你不是说有东西给我吗?沈玉娇不解。 是,到前头给你。谢无陵道:不能叫那小白脸看到。 沈玉娇迟疑片刻,还是从婢子手中接过伞,走上前:你慢点,来伞里。 谢无陵看那把小伞:不必了,反正都湿透了。 俩人往前走了一段,确定裴瑕坐车里看不到了,才停下脚步。 到底是什么东西,这般神神秘秘?沈玉娇疑惑。 当看到谢无陵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打开里面是一片大红绸布,她吓了一跳,以为这家伙把她的兜衣拿来了。 待看清绸布上绣着那两只呆头呆脑的水鸭子,她恍然:盖头? 对。谢无陵将那包在油纸里、并未淋湿的红盖头塞到她怀里:这个,你拿着。 你大老远跑过来,就是为了送这个给我? 沈玉娇困惑,再看那傻里傻气的红盖头,实在没忍住:其实成亲那日,我就想问你这盖头是在哪家买的,这绣工实在是 她本想说惨不忍睹,又怕谢无陵这狗脾气回头找绣娘麻烦,便改口:还有待进步。 你那天晚上不是问我在被窝里捣鼓什么吗? 谢无陵被打得五颜六色的馒头脸泛起一抹可疑的红色,以拳抵唇,轻咳一声:喏,就在绣这玩意。 这是你绣的?沈玉娇惊了。 我知道绣得不大好,但这不是第一次嘛。谢无陵窘道:等我回头多练练,再给你绣个漂亮的,就像你送我的那个荷包一样漂亮! 沈玉娇本想说绣那么多盖头做甚,听到他后半句,不由怔了下,脸上也泛起一阵绯色:那个荷包你寻到了? 寻到了,只我怕弄湿,放在家里没带出来。 谢无陵低头,将她帷帽的雾白轻纱撩上帽檐,待看清她这副云鬟雾鬓、淡妆华服的端庄模样,黑眸愈发炯炯:你这样妆扮也好看,跟画里的仙女似的。 沈玉娇失笑:都这个时候了,还说这些 谢无陵忽又上前一步,明明一张俊脸肿得猪头似的,却还朝她笑:娇娇,你放心,等我出人头地,飞黄腾达,一会把你从那小白脸身边抢回来! 陡然拉近的距离叫沈玉娇心口一跳,再看谢无陵那双明亮炽热的眼眸,她鼻尖发酸,嗓音也微哽:还说这种话做什么。那日我已与你说明白,你我缘分尽了。 你还是早些把我忘了,就当我不曾来过金陵,你也不曾遇见我。日后你过你的日子,盖大房子、娶妻生子,安安稳稳、踏踏实实地过这一辈子。 娶什么妻,生什么子? 谢无陵拧眉,嗓音也拔高:我谢无陵这辈子就你一个媳妇儿,也只和你一人生孩子!没有你,我这辈子如何安稳、如何踏实?你倒不如现在给我一刀,直接送我见阎王,投胎转世好了。 沈玉娇被他这大嗓门吓一跳,再看他嘴角伤口直淌血,也不忍再怪他凶,只从袖中拿出一方帕子:胡说什么?能好好活着,为何要死? 谢无陵不接她这帕子,只犟种上身般,盯着她:我知你从没信过我。 沈玉娇一怔。 清风拂过轻纱,隔着霏霏烟雨,那双一向精亮灼热的黑眸好似笼上一层黯色。 我虽出身卑贱,没读过几本书,也没学过什么礼,但与你的每句承诺,字字真心,从不是哄你、诓你、糊弄你。 第118章 他喉头上下滚了滚,有很多话想与她说,可真到这一刻,又觉得说那些废话没意义。 最后他开了口,嗓音喑哑:反正,我迟早会叫你信的。 沈玉娇只觉胸间那颗心好似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着,捏得很紧,又沉又闷。 朱色唇瓣翕动两下,好半晌,她抬起眼,视线落在他嘴角撕裂的血口子:疼么? 谢无陵愣了下,道:不疼,真的不疼。 沈玉娇道:上回你伤得比这轻,还说疼。 谢无陵悻悻,心虚低下眼:那那不是 下一刻t,伞面稍倾,伴随着一阵幽幽馨香,谢无陵只觉唇角覆上一抹温软。 他陡然僵住,浑身的血液好似也凝住。 待伞面再次举起,一声若有似无的轻叹响起:亲一下,就不疼了。 娇娇 谢无陵眼底似有焰火燃烧,明亮璀璨,那张五彩缤纷的脸也迅速涨红,通身血液沸腾般,直直朝胸膛奔涌而去。 娇娇亲他了。 心,好似要烫化了。 然而她的表情却变得淡漠,脚步也往后退去:就这样吧,谢无陵。 忘了我。 也别再追上,我不会再见你了。 这是她最后一次离经叛道了。 从今往后,她该回到她原本的人生,走她原本的道。 天色愈发灰暗,雨水仍纷纷落下。 沈玉娇撑伞回到马车旁,金银线绣的雪青色绣鞋已沾满泥泞,浅色裙摆也脏了一圈,溅着些泥点子。 她知裴瑕一贯爱洁净,车里也铺着柔软的地衣,若是就这样进去,定然要把地衣弄脏。 于是在婢子帮扶下,在车边拿帕子擦了好一阵,待泥巴擦得差不多,才缓缓钻进车里。 然而裴瑕的视线还是落向了她的裙摆与绣鞋。 许是方才那个离经叛道的吻,又或是裙鞋脏污地出现在他面前,沈玉娇不禁局促,浓密眼睫低垂:外头的路有些难走。 嗯,那日后莫要再在雨天下车。 沈玉娇眼睫一颤,未等她细想这话中是否别有深意,男人朝她伸出手:过来吧。 看着那只修长干净的手,沈玉娇唇瓣轻抿,将手搭上去。 下一刻,被温热暖意裹住。 裴瑕淡淡道:看来外头很冷,手这样凉。 沈玉娇道:下着雨呢。 她被裴瑕拉到身边坐下,他摘下她的帷帽,搁在一旁,似是觉得车厢里光线暗了,又将左右两盏壁灯燃起。 车厢里霎时明亮起来,他再次坐下,幽静视线也落向了沈玉娇。 两人都没说话,在这静谧的空间里,那道注视便如有实质,愈发明显。 沈玉娇感受到那不容忽视的目光从她的眉眼,滑过她的鼻尖、唇瓣 她呼吸微窒,怕被他看出什么端倪。 好在他只轻轻瞥过般,视线往下,最后落在她的裙摆与绣鞋。 沈玉娇见他眉心轻折的弧度,忙道:刚才已经在外头擦过了,不会弄脏地衣。 裴瑕嗯了一声,却又弯下腰。 眼见他伸手过来,沈玉娇双脚下意识往旁缩了下,声线微紧:郎君? 这绣鞋是雪锻做的,上头的绣花是金银揉成的丝线缝制,如今沾了这些泥污,便是回去洗干净了,怕也不大好看。 男人修长的大掌叩住她纤细的脚踝,女子双足乃是隐秘之处,世间唯有她的夫婿能看、能碰。 裴瑕不紧不慢脱下她两只绣鞋,这双就不要了,回去再给你置办些新的衣裙鞋袜。 沈玉娇微诧,觉得可惜:才穿两日而已。 穿过也就够了,一双旧鞋,又沾了泥,没什么可惜。 裴瑕缓声说着,视线又在她裙摆停了一停,略作思索,从车厢百宝格里取出一把小巧水果刀。 在沈玉娇惊愕的目光里,他将裙摆那处脏污割断。 动作轻柔,有条不紊,清隽眉眼间也是一片从容,还温声安抚她:别怕,不会伤着你。 沈玉娇双脚缩在车座上,看着他这举动,眸光闪动着。 她知道他性好洁净,但队伍再过不久也要到驿站了,到时候她沐浴更衣便是没想到他竟连这么一会儿都容不了。 真的只是眼里容不得半点脏东西,还是看到她随谢无陵下车,心里不虞? 可方才,是他答应她下车的,他自己亲口答应的事,还会不虞么? 沈玉娇垂着眼,隐隐约约觉得裴瑕对她的态度,好似有些不同了。 更加体贴,更加细心,也超过了从前相敬如宾的分寸 第119章 譬如现下,他将那双绣鞋,还有那圈割下来的脏污裙摆,打开车窗,一齐丢了出去。 这在从前,他绝不会做这样失礼的举动。 哪怕他觉着碍眼,但君子之礼会叫他忍而不发。 所以,他还是生气了么? 原来裴守真也会在这种事上生气啊。 这个认知叫沈玉娇觉得新奇,她忍不住揣测,是失而复得,叫他懂得珍惜,还是他心头有愧,想要弥补? 这般看我作甚?裴瑕将窗关好,又拿出方洁净帕子,慢条斯理地擦着骨节分明的长指。 沈玉娇将脚放在地衣上:你把鞋丢了,待会儿到驿站,我如何走路? 裴瑕看她一眼,语气坦然:我抱你便是。 沈玉娇: 他果真不一样了。 不但当众牵她的手,现在都能当众抱她下车了。 怎么不说话? 擦净手指那并不存在的脏污,裴瑕将那帕子搁在案几旁,眉梢轻抬:难道担心我摔着你? 沈玉娇见他有心玩笑,也扯了下唇:不担心。 裴瑕不语,只深深看她。 半晌,他在她身旁坐下,问:他给你送了什么? 漫不经心的语气,仍叫沈玉娇心头一颤。 想到衣袖里笼着的那方红盖头,终归是有些心虚,嘴上含糊道:一只金手镯,我没收,让他拿回去了。 好在裴瑕只朝她面上投去一眼,并没再问,只道:这回了断了? 沈玉娇:嗯。 裴瑕:若他还追上来 我应了你,便不会见了。 嗯。 裴瑕清阔眉眼舒展,看向她:这次回去,把家中之事处理干净,我们便去长安。我记着你从前说过,雁塔雪景,乃长安冬日一绝,若你那时身子方便,我们便去踏雪寻梅。 她有说过这话么? 沈玉娇恍惚两息,才记起,好似是说过。年初那会儿,闻喜也落了场雪,只稀稀拉拉的,除了冷,并不觉得美。 她在窗边望着雪出神,他问她在想什么,那会儿正是新婚燕尔,她见着他就欢喜,笑吟吟与他说起雁塔雪景,又抱着他的胳膊撒娇:郎君,他日得空,我们一起去看雁塔雪景如何? 他当时看了眼她抱着他的手,似是微僵,而后慢慢抽出胳膊,好。 只她一颗心都放在他抽出胳膊这件事上,便也没再听进这一声好。 现下再想起来 沈玉娇浓黑长睫轻颤,抬起脸,朝裴瑕轻笑一下:好。 她应了他,还是这副浅笑温婉的模样。 裴瑕觉得他应该高兴的,可为何胸膛一阵发闷,心底深处也升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渴求。 一个好字远远不够,他想要更多 至于那个更多是什么。 那回在谢家小院,她泪眼朦胧求他君子该有成人之美时的那阵迷惘,再度涌上了心头。 【39】 【39】/ 直到天黑, 谢无陵才回到谢家小院。 人还没迈进门,高大身躯就砰得一声栽倒在门口。 得亏小院里有裴家派来的那个老仆守着,听到门口动静, 赶忙去隔壁柳婶子家唤来帮手, 一齐将这沉甸甸的八尺大汉扛进了屋里。 旧伤未愈,又冒雨追了百里地, 一来一回,便是铁打的身子也扛不住。 谢无陵当夜就烧得不省人事,第二天老李头来给他看病, 边拿着小蒲扇煽药炉, 边骂骂咧咧:你小子就趁着年轻瞎折腾, 这样不把身子当回事,等老了有你苦头吃! 早中晚三大碗熬得浓浓的汤药灌了进去, 连续三日, 谢无陵的高烧才退去。 柳婶子和老李头都长舒一口气。 谢无陵躺在床上, 憔悴脸庞还透着苍白, 却挤出笑:老李头, 别以为你趁着昏迷骂老子,老子不知道。老子命硬,活到九十九, 不在话下! 老李头呵了一声,又敲了敲桌子:诊金拿来, 老夫守了你三天,眼圈都熬出来了, 这回诊金得翻倍。 谢无陵朝桌上那匣子努了努嘴:喏, 自己取。 那匣子便是前些日景林送来的,连同礼单以及任命书, 怎么拿来,便怎么摆着,谢无陵看都懒得看一眼。 老李头知他一向散漫,也不与他客气,自己打开那匣子。 本以为里头应当是些碎银子、散铜板,没想到一打开,却是好几层码得整整齐齐的金元宝! 那满匣金闪闪,直晃得老李头和柳婶子眼睛都睁不开。 我滴个乖乖,这这是真的啊?柳婶子用力揉了揉眼,难以置信:我也就清明给先人烧纸钱才见过这么多金元宝! 第120章 床上的谢t无陵听到是一匣金子,也有一瞬诧异,不过很快眼底浮现一抹讥诮。 那姓裴的还真够阔绰,一出手就是一匣黄金。 老李头,诊费汤药费多少,你自取吧。 这这哪用得了这么多?三钱银子足矣。 那你拿一锭吧,就当多谢你这些年对我的照顾。 谢无陵懒声道,又看向柳婶子:柳婶,这三日也多亏你给我做饭洗衣,你也拿一锭吧。 柳婶子惶恐摆手:不不不,这我不能要。 两人皆是推辞,但最后架不住谢无陵劝,还是一人取了一锭金元宝。 临走前,老李头道:以后你找我看病吃药,就从这一锭金子里扣了。 柳婶子也道:以后你有什么要婶子帮忙的地方,尽管吱声,再不要客气了。 谢无陵笑着说好。 等他们走后,强撑着虚弱酸疼的身子下了地,走到桌边,拿起那份描花镀金的礼单,看了起来。 黄金千两,另有水田五十亩、旱田五十亩,商铺三间,绫罗绸缎数箱 真是好厚一笔礼,随便单拎一样,都是寻常百姓奋斗一生都不一定能攒到的家底。 除去这份礼单,那份衙门任命书,直接给谢无陵连升两级,由一个最底层的皂隶,升为典史衙门的典史 虽然依旧是个无品无级的小官,但衙门每三年考核一次,姓裴的一句话,让他少奋斗六年。 不知怎的,看着这礼单和任职书,谢无陵忽的想起那句广为流传的升官发财死老婆。 这可真他娘的一句混账话啊。 他紧紧捏着礼单,咬牙暗想,要是第一个编出这句话的狗杂碎站在他面前,他定然揍得那人满地找牙!啥玩意也配有媳妇儿?呸! 也不知在桌边静坐多久,直到日落西山,红霞漫天,谢无陵恍惚想起沈玉娇羞赧时绯红的脸。 亲一下就不疼了。 粗粝的长指抚上嘴角,那日的触碰,记忆犹新。 原来女子的唇瓣那样柔软,温温润润,像一片栀子花瓣,又似一朵浸满蜜糖的云。 娇娇。谢无陵垂下眼,看向掌心的并蒂莲花荷包,眼底一片缱绻柔色,低声喃喃:我就知道,你心里有我的。 也正是她心里有他,所以他更不能负她。 转过天去,谢无陵身体稍作恢复,便第一时间寻去常六爷面前。 六爷,求您帮我。 常六爷盘腿坐在榻上,看着那跪在自己面前,才几日不见就憔悴了一大圈的年轻后生,绿豆眼眯起,并不诧异他今日登门:说吧,要我怎么帮你。 谢无陵仰起一张红肿淤青的脸,眸光却明亮坚定:我想做大官,比那裴氏宗子还要厉害的大官。 常六爷转着掌心的核桃,默了好一阵,才望着他道:我虽然长得胖,但也真不是弥勒佛。要发梦去庙里找菩萨,来我这作甚? 说着又冷笑一声:自己都弄成这副鬼样子,还敢大言不惭说做大官?我还想做玉皇大帝,这想得来的?! 谢无陵浓眉拧起:六爷,我没与您玩笑。 我也没与你玩笑!你自己听听看,你方才说的那是什么鬼话? 常六爷不客气地瞪他:河东裴氏是什么背景,我和你又是什么身份?还比裴氏宗子厉害,你可真敢想啊! 谢无陵眸光略黯,低声道:我知道我现在说这话,是痴人说梦,所以这不是来找您想办法吗? 他往前跪了跪,望着常六爷,满是诚恳:六爷,我知您待我是真好,您又是我认识的人里,最有见识、也最有本事的那个,我这辈子就窝在这金陵城里,也没多少见识,是以只能来求您给我指条明路,看我怎样才能当大官,才能出头人地!我不怕苦,也不怕累,更不怕死!只要能往上爬,您叫我做什么都成! 诚然,常六爷一直都很欣赏谢无陵。 这年轻人敢做敢想,最重要的是他浑身那股天不怕地不怕的狠劲儿,颇有几分他年轻时的样子 要不是谢无陵又俊又高,和他的外貌八竿子打不着一起,他都怀疑这小子会不会是他年轻风流时的产物。 虽非亲父子,却有几分父子情。 那日婚宴后,常六爷也动了些人脉,弄清楚那小娘子的身世。 长安贵女,世家宗妇,真真是不得了的高贵。若将那小娘子比作天上云,那谢无陵就是脚下泥,云泥有别,又如何能成眷属? 现下人都被带走了,这傻小子还执迷不悟,跑到自己跟前当情种 常六爷自是不客气,一桶又一桶地泼凉水,没想到无论他怎么劝,谢无陵都跟中了魔似的,仍是跪在他面前,重复着那一句:求六爷给小子指条明路。 常六爷气得都想拿核桃砸他,但看他一张俊脸已经挂满了彩,终是深吸一口气忍下:好好好,要指条明路是吧?你看你一无家世,二没文才,唯二算得上出挑的,便是你这张脸,以及你这一身好拳脚。 第121章 若是靠脸,听闻当今圣上的亲妹妹,锦华长公主最好男色,只要能哄她欢喜,荣华富贵不在话下。你要想试这条路 六爷。 谢无陵皱眉,笑得无奈:您别打趣我了,我便是进宫当太监,也不会做对不住我媳妇儿的事。 常六爷瞥他一眼,心道老子活这么多年,只听过女子给男子守身的,还是头一回听到男子守贞 真是小刀捅屁/股,开了眼 那就只剩拼拳脚这条路。 常六爷耷着眼皮,慢悠悠道:都说时势造英雄,金陵城这个太平富贵窝,你便是一身好本事,也没地方给你施展。真想靠拳脚出头,那你跟前就一条道投军。 说到这,他稍顿,精亮的眼睛直直看向谢无陵,语气也愈发严肃:而且是去最困苦、最危险的地方投军,越是这样,越能显出你的本事。 谢无陵见他总算指了一条可行的道,面色一凛,腰背也直起,拱手肃拜:小子洗耳恭听。 我朝当下形势最为险峻、且从不缺仗打的两地,一是镇守北地、抵御北漠狗的燕州军,二则是镇守东南、打击海盗倭寇的宁州军。 常六爷看向谢无陵:燕北离咱们太远,你也不熟。但宁州军的威名,你应当没少听吧。 谢无陵点头:宁州军,猛如虎,打盗寇,如打狗! 金陵地处江南,离宁州不算太远,这顺口溜从沿海一带传入金陵,渐渐大街小巷的孩子们也都会唱。 不夸张的说,谢无陵也是唱着这顺口溜,听着宁州霍氏的彪炳事迹长大的。 霍骁将军乃是当世英雄,霍家满门皆英烈,小子敬佩他! 是啊,满门英烈 常六爷长叹一声:霍骁将军共有四兄弟,他三个哥哥全死了,爵位才落在他头上。他二十四从长安拖家带口来宁州赴任,共与夫人育有五子三女,可如今,他那五子三女全部牺牲,就连他几个外孙,去岁也死于海盗陈亮的报复,如今只遗一孙 谢无陵只知霍家累世簪缨,历代子弟坚守海防,未曾想到这一脉,竟人口凋零至此。 霍氏自家子弟,尚且折损至此,足见宁州海盗之凶残可怖。 常六爷抚须:但老话也道,大风大浪出大鱼。那些海盗冒着性命,也要在海上捞金,啧,那是真的捞金。随便劫掠一艘商船,都够他们好吃好喝大半年,那海霸王陈亮据说过得像皇帝一样潇洒,皇帝有后宫妃嫔三千,他有九十九房小妾咳,扯远了,终归宁州和燕州两军,皆不看身份背景,只论军功行赏。你杀的敌寇越多,官也就升得越快。 谢无陵的眼睛亮了:当真? 我骗你作甚?四月里他们宁州兵耗损得厉害,不还跑到周围州府发告示征兵,凡是愿意去宁州当兵的壮丁,家中一律免赋税三年,另给二十两家用。若是战死,再给二十两安家费。 大家都知宁州当兵,去十回三,那安家费从二十两一直涨到了八十两,才有人愿意去 实在是活不下去的人家,才会想着去海边搏一搏,挣个活路。 这金陵城里但凡能混一口饭吃的,谁也不愿去那种地方送死,万一死在了海里,连个全尸都捞不着,何苦来哉? 常六爷看向谢无陵,神情分外严肃:阿陵,你若安心留在金陵城,自是潇洒快活一辈子。倘若你去宁州投军 他冷冷哼笑一声:没准明年清明,老子就得给你烧纸钱了。 六爷,哪有您这样咒人的。t谢无陵一脸委屈地叫起来。 常六爷睃他一眼:是我咒你么?是你小子放着安逸日子不过,上赶着去找死! 谢无陵眸光微闪,抿唇不语。 常六爷见他不说话,更气了:为了个女人,命也不要了?从前我怎么就没瞧出来,你就这么点出息呢! 谢无陵默了两息,仰头,朝六爷轻笑一下:六爷,那不是寻常女人,她是我拜过天地的媳妇儿。 这世上女人多得是,你就非她不可了?上次我也瞧见她了,漂亮是漂亮,但也不是顶顶绝色。只要你点头,老子定给你找一个比她更漂亮的。 是,我第一回见她,是瞧中她的脸了。但后来 谢无陵眉眼低下,过去两月与沈玉娇相处的点点滴滴从脑海一一闪过,他嘴角也不禁翘起,嗓音放缓:娇娇不一样的。 世上女子万千,可只有一个沈玉娇。 我长这么大,也就遇到六爷后,靠着您的提拔,得了些体面,叫旁人不敢轻易小瞧我。但我知道,他们也是畏惧我这双拳头,畏惧六爷您的威势,背地里照样看不起我。 第122章 我出身不好,打小就被人骂贱种、杂种、婊子养的可娇娇她,她那样的出身,那样有学识、懂礼数,她从未看不起我。 谢无陵眼底渐渐蕴起光芒:她教我识字,教我习礼,还告诉我,谢无陵的陵,从阜从夌,是没有我无法翻越的高山之意。她还说,须知少时凌云志,曾许人间第一流。她信我能出人头地,信我能飞黄腾达 她还真心想嫁给他,想与他一生相守,白头到老。 这样好的女子,他如何能忘她、负她。 在她之前,我真没想过要活出个人样。 谢无陵看向常六爷:我脑子都是糊涂的,每天只浑浑噩噩混着,想着有饭吃有窝睡就成。等攒够钱,再找个漂亮媳妇生一窝崽子,这辈子也就圆满了。可遇到她之后,我就觉得不够。我得往上爬,得多挣钱,努力出息,才能配得上她 是啊,得配得上她。 她那样好,如天上月,和那小白脸站一块儿,俩人都跟画里神仙似的,连头发丝儿都发着光。 自己个泥腿子,靠近她,都怕沾了她一脚泥。 六爷,今日多谢您给我指了条明路,小子这就回家收拾行李! 谢无陵跪在地上,朝常六爷砰砰砰磕了三个头:这几年多些您对小子的照顾,您的恩德,若来日有机会,我再来报! 这三个头嗑得又重又响,仿若直磕进常六爷心头。 待看着那小子从地上爬起,深作一揖,便转身离开,到底是没忍住:谢无陵! 六爷,您别再劝了 我也没那劲儿劝你了。 常六爷没好气道:你站着,老子去拿样东西。 谢无陵一愣,而后嬉皮笑脸:您要给盘缠的话,那小子也不会跟您客气的 哼,你这貔貅,当我不知那裴郎君给你送了多少筐礼?还来抠我这点。 常六爷下了榻,行至内室寻了好一会儿,才折返回来。 这个你拿着。 看着常六爷递来的一截白里发黄的小指骨,谢无陵拧起眉,有些嫌弃:这这谁的? 常六爷道:宁州军射声校尉樊宇平的。 谢无陵:嚯? 十五年前,我算是救了他半条命,这小指骨我留着当纪念了。 常六爷慢悠悠道:你拿去吧,给了他,就说你是我儿子,看在过往的情分上 他能给我升官?谢无陵挑眉。 又发梦呢?常六爷白他:他能给你多发几套弩机,免得你打敌寇时,手里没家伙事儿! 噢 谢无陵讪讪摸了摸鼻子,接过那根小指骨,朝常六爷一拜:多谢六爷。 常六爷走到这壮硕的年轻后生面前,仰起脸深深看了许久,最后抬手拍了拍他的肩:好小子,活着回来。 谢无陵一怔,而后露出一口白牙,笑了:会的,您也保重。 【40】 【40】/ 从金陵回洛阳, 一路车马西行,沿途景色大都寒秋凋敝、满目萧瑟。 洪水虽已停歇,然被洪水冲毁的堤坝房屋、良田城池, 却再也回不到原样。更别提那些背井离乡的百姓, 不少人都死在逃亡路上,再无法回到故土, 阖家团圆。 途径亳州时,沈玉娇让裴瑕改换车道,依着记忆里的路线, 寻到了马翠兰的坟墓 说是坟墓, 实则就是个光秃秃的小土包, 上面插着根树枝,树枝上捆着个布条。 布条原本是有字的, 沾了地上的血, 写了陶马氏翠兰之墓。 但风吹雨打, 字早已不见, 连着布条也变得破旧褪色。 我当时也饿得没多少力气, 将她拖出那间草屋,便直接点火,将她火化了。 沈玉娇站在那简陋的小土包面前, 忆起那日的场景,眸光有几分飘忽:那火烧了很久很久, 平安就在我怀里一直哭,他太饿了, 我寻不到东西喂他, 只得咬破手指拿血喂。 后来也不知是她失血过多产生幻觉,还是真的饿极了, 她觉得那本来很难闻的火化味道,忽然变得很香。 从前读史,看到上面写大饥,人相食,还觉夸张。沈玉娇嘴角扯出一抹嘲讽的笑:原来是真的,饿极了,连人都吃得。 她差一点,就想冲进火里,掰下一块肉吃。 好在老天降下一场雨,把她淋清醒了。 不然若真的失了心智,吃了翠兰的肉,她怕余生都无法再直视自己的良心。 第123章 其实没烧干净,但我也无暇再等,随便捡了一些遗骸,便挖了个坑埋在这。 沈玉娇盯着那小小的、秃秃的土包,脑中又浮起马翠兰那张圆圆的和气脸庞,也不过十九岁的大姑娘呀,就这样成了个小土包,埋在了异乡。 肩头忽的拥上一阵暖意,沈玉娇眼睫轻动,便见裴瑕拿了件月白色鹤氅给她披上,语气温和:你若知她的旧籍,我们可帮她重归故土。 沈玉娇想了想,还是摇头:不必挪了,在此处立个碑即可。待到日后,平安长大成人了,让他亲自带他母亲回家。 那依你所言。 裴瑕说罢,抬起头,看向林间那片灰朦天色:现下天黑的越来越早,上车罢。 沈玉娇淡淡嗯了声,又朝那小土包鞠了一躬,才在裴瑕的搀扶下,缓步上了马车。 从金陵回程的一路上,她与裴瑕也一直都是分房睡。 虽然路上买来的婢子秋露伺候她洗漱时,婉转提了句:娘子,奴婢看郎君其实是想留下与您同寝的,他每日陪您用过晚膳,在房里坐许久才走呢。虽说您有身子,可驿站上房的床可大咧,应当也睡得下吧? 这婢子是在金陵城临时买的,原先是个官婢,后来她待的那家犯了事,一家的奴婢也被重新丢到牙行发卖了。 沈玉娇看她一双圆圆的眼睛特别灵,不禁想到家里还没落败时,从小伺候她的贴身婢子秋霜 沈家抄了家,家中的奴婢仆人也都发卖,她身边的一等婢子,春夕、夏萤、秋霜、冬絮,也都不知散落到何处。 大抵是触景生情,所以知晓秋露的来历,沈玉娇就将她买下。 这婢子虽规矩礼仪算不得太好,但活泼机灵,平日里也能变着法儿逗她笑,沈玉娇倒还挺喜欢。 只这会儿听到她提起裴瑕同寝之事,沈玉娇轻轻垂了睫,淡声道:我与郎君相处,自有我们的一套方式,你不必多言。 话虽不是重话,但话里那份意思,也霎时叫秋露不敢再多嘴。 只她心里实在不解,郎君生得那样俊美,又待娘子温柔有加,换做寻常小娘子早就心花怒放,柔情蜜意了,如何自家娘子却是这副不温不热的模样? 感情之事,秋露年纪尚小,并不懂。 但这样分房睡的情况,并未持续一路。 十月底,车马进入许州地界,离洛阳也只剩十日左右路程。 大抵是离洛阳越近,沈玉娇心里也越发慌张。哪怕她知道裴瑕在身边,会全力护着她,可一想到回到裴府之中,要重新面对婆母王氏和裴府诸人,她一颗心就忍不住的忐忑。 也不知是白日多思多虑的缘故,亦或是这日夜里t她没吃多少饭食,半夜睡着,腿肚子忽然抽筋。 一下又一下的,难受得根本睡不着。 她坐起身,自己锤锤捏捏,稍缓了一阵,又觉口渴,便起身去倒水。 可才端起茶杯,腿又开始抽筋儿,她疼得倒吸一口凉气,手中的杯子也一时不慎,哐当跌在桌上,洒了一地的水。 偏偏腿抽起来,站都要站不稳了,沈玉娇也顾不上收拾水杯,两只手撑着桌沿,咬牙想熬着这阵子抽筋过去。 叩、叩、叩。 门外传来三声清脆的敲门声,伴随着男人温润的音线:玉娘,怎么了? 沈玉娇怔了下,答道:没没怎么。 你的声音听起来有点不对。 稍顿,屋外的男人道:我进来了。 也不等沈玉娇回应,门就外推开。 裴瑕走进来,便见沈玉娇仅穿着里衣,咬唇站在桌边,双手撑着桌沿,杯子倾倒着,晕开一片水。 他快步走来:哪里不舒服?我让人请大夫来。 不用。沈玉娇扯住他的袖,轻轻摇头:就是小腿抽筋,过一会儿就好了。 裴瑕微怔,而后想起他前些日翻的医书里似有记载:「有孕妇人中后期易痉挛,寒夜尤甚。」 没想到她现下就有这样的症状。 沈玉娇见他眉头紧锁,刚想说真的没事,下一刻,身子陡然一轻,直直落入一个檀香萦绕的温暖怀抱里。 他竟打横将她抱起! 沈玉娇下意识揪住他的衣襟,眼波迅速地闪动了两下:郎郎君,你放我下来吧,没那么严重。 裴瑕不语,只步履稳健地将她抱回床上。 此刻外头守夜的秋露也听到动静,连忙揉着睡眼过来,嘴里还梦呓般:娘子,您怎么醒了? 待看清屋内除了娘子还有郎君,秋露顿时惊醒,紧张躬身:郎君,您何时来的? 第124章 裴瑕瞥了这粗心婢子一眼:娘子身体不适,你倒是睡得很香。 声线平静并无波澜,话中意思却叫秋露悚然,连忙跪倒在地,叩首求饶:郎君恕罪,是奴婢愚笨,下次再不敢了 郎君,不怪她,是我没唤她。 沈玉娇见裴瑕面上也瞧不出愠色,便朝秋露道:你出去吧。 秋露如闻赦令般,忙抹了眼泪:谢娘子。郎君,娘子,奴婢告退。 她轻手轻脚退下,还顺手将房门带上。 裴瑕扯过被子将沈玉娇盖住,清阔眉宇澹澹:我知你一向待人宽和,但御下也不可太过放纵。今日幸是我进了你的屋,若是旁人进了屋,她也浑然不觉,岂非叫你陷入险境,孤立无援? 哪有那么严重。沈玉娇失笑,手指拉了拉肩边的锦被:且不说这是官驿,四周有士兵看守。便是你就在隔壁住着,若真有人进来,我又不傻,难道不会喊? 裴瑕见她有气力与自己玩笑,轻折的眉心也缓缓舒展,再看她的腿,薄唇轻抿,而后伸手握住她的脚踝。 沈玉娇一惊:郎郎君? 别紧张,我与你揉一揉。 裴瑕说着,也朝后坐了些,修长如玉的长指隔着一层薄薄亵裤,捏着她的小腿肚:医书上说,若是痉挛,以指揉捏能缓释疼痛。以热水敷之,也能起效。 沈玉娇见他真的只是替她揉腿,暗松口气,不过心里很快又泛起一丝奇异,他那双写锦绣文章、定国策论的手,此刻不紧不慢替她揉着腿不染凡尘的裴氏郎君也会伺候人呢。 这样有好些么? 男人陡然抬起眼,一时叫沈玉娇注视的目光来不及躲避。 四目相接,她有些难为情地垂下眼,嫣色唇瓣嗫喏:好些了。 见他还在按,而那痉挛的疼感也已经过去,沈玉娇忙开口:有劳郎君了,现下已不难受了。 好。裴瑕道。 五根长指松开她柔软纤细的腿,却并未扯过被子,而是以手背碰了碰她光洁的脚背。 沈玉娇并未着寝袜,冷不防被他这么一碰,五根莹白脚趾都紧张地往里扣。 她诧异:郎君? 裴瑕面色平静,掀眸:你的脚很凉。 沈玉娇啊了声,讪讪道:睡一会儿就暖了。 你从前就手脚发凉最初同寝时,她总爱往他怀里钻。 往往他半夜醒来,就看到香软软的小妻子,脑袋窝在他臂弯里,手脚都紧紧搭在他身上,犹如丝萝托乔木,那样依恋 他很清楚他并不排斥她的亲近,甚至有些贪。 但那种身体失控的反应,以及那份贪,并非正道 论语有言,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 他如今这年岁,介于少壮之间,正是修身定性的关键。若贪色重欲,心又如何能正? 是以新婚之后,他给自己定下规矩,每逢初一十五,才能近她身,与她交颈欢好。 然而不知从何时开始,妻子的睡姿越发端正规矩,再也不会如新婚燕尔时,缠着他的手臂与腰身。 对这改变,他觉得他该是高兴的,毕竟各睡各的,便不会再有那种失控感。 可现下 医书上说,妇人有孕后,气血不足,四肢愈寒,再加上近日天气也越发寒冷,你夜里独寝,怕要许久才暖和。 裴瑕将她小巧的雪足放进锦被里,漆黑如墨的眼眸倒映着一侧的烛火,定定望向她:玉娘,今夜可否留我,与你同寝? 沈玉娇错愕,一时连话都不利索:这可是你 起夜翻身也无妨。 裴瑕坐在床边,俊美脸庞一本正经:你腹中怀着的是我们共同的孩儿,既为人夫,我怎能独享安闲,让你一人受罪? 见沈玉娇还要再说,他眉心微皱:难道你心中,仍在怨我? 没有。沈玉娇摇头,柳眉轻蹙:我说过,我从未怨过你...... 那为何不肯与我同寝? 稍顿,他黑眸轻眯:还是你心里 他话未说完,沈玉娇立刻否认:没有。 裴瑕望着她:我都还没说完。 不管是什么,都没有。 沈玉娇说完,只觉裴瑕那洞若观火般的眼神快要把她看穿般,心下不由发紧,他今夜怎的如此嗯,缠人? 罢了,既已随他回来了,便是要与他继续做夫妻的。 第125章 莫说是同寝了,若是他兴致来了,想与她敦伦,她也拒不了。 不过以裴守真的性情,也不会在她孕期时那般荒唐。 郎君既不介意我翻身打扰,那便她咬着唇瓣,长睫也低下:在这歇下罢。 裴瑕垂眸,视线在烛火下她愈发清丽的眉眼流连两番,只当没看到那一丝无奈,淡淡道:好。 他走到门边,从里反锁。 又如往常一般,熄灯,宽衣解袍。 待掀开帐帘,借着窗缝外隐隐约约投进的一丝光,他看到那道娇小的身影往床里睡去,侧着睡,面朝里。 沈玉娇虽闭着眼,但耳朵却不觉竖起。 明明都已经做了大半年的夫妻了,且今夜只是睡一张床,并不会做那事,她却也无端紧张起来。 她听到他放下帘帐的动静,而后身侧的床榻往下稍稍陷了些,他躺上来了。 厚厚的幔帐将床榻封闭成一方小小的天地,而这方小天地里,唯有她与裴瑕,空气中都好似一点点染上了他身上那清贵雅致的檀香气。 他身上熏得这味合香,她一直都很喜欢闻。 大抵是去岁在灞桥,他托着她上了马,而后两人共骑一匹马,哪怕她刻意缩着身子,而他也往后坐去,有意与她保持距离。但马快了便会颠簸,她不可避免会撞到他的怀里。 他身上这阵幽香,就在那时密密层层笼住她,宛若一个美好的梦,刻进她的心里。 她心跳怦然,明知不该,却又克制不住地想,这便是她从小有婚约的夫君呢。 比她过往在闺阁里的那些想象,还要俊美、高大、端方、有礼,就连他身上的香都那样叫她喜欢,是不是说明他们真的是天作之合? 现下再回想那时的少女情怀,沈玉娇忍不住抿了抿唇,心道,好傻。 裴守真那时肯定也觉得她很傻吧。 毕竟她那么喜欢偷看他,还被他抓到过好些回 玉娘,还不困么? 身后传来男人沉缓t的嗓音,沈玉娇回过神,闭上眼睛,瓮声道:困,这就睡了。 默了片刻,身后道:为何背对我? 沈玉娇眼睫微微颤动一下,道:我肚子有些沉了,侧身睡会舒服些,平躺着腰疼。 听起来像是回答了,实则并未回答,为何背对。 好在裴瑕没有再问,只缓声道:辛苦你了。 沈玉娇阖眸:不会。 毕竟腹中这个,也是她的孩儿。 哪怕最开始惊讶于它的存在,可母子俩朝夕相处快六个月,血肉相连,渐渐也生出了期待 无论像她,还是像裴瑕,总不会丑就是。 说了那句不会之后,帐中两人都沉默下来。 沈玉娇屏息听了一会儿,见他平躺着并不再动,心里那点小紧张也随着席卷重来的困意和被窝里渐暖的温度而消散。 眼皮缓缓变重,越来越重 迷迷糊糊里,身后好像贴上来一个暖炉。 暖乎乎的,还有令人安心的香气,先是覆上了她的背、她的腰腹,然后又如伸展枝条的树木般,牢牢地,一点点将她纳入他怀抱里。 好暖,她循着本能靠近。 恍惚间,耳畔好似响起一声很轻很轻的叹。 似一缕清风,溜进了梦里,很快又寻不见。 翌日早上。 沈玉娇被秋露叫醒时,还有些犯困。 秋露还记着昨夜犯的错,对沈玉娇既小心,又忍不住亲近:娘子,您昨夜睡得如何? 其实看娘子这白里透红的脸色,便知昨夜定然是睡了个安稳饱觉。只方才郎君出门前,那张清冷脸庞瞧不出任何情绪,所以秋露也拿不准,这夫妻俩昨夜同寝到底过得如何? 还好。沈玉娇答。 那奴婢就放心了。秋露长吁一口气,到底年纪小,很快就高高兴兴替沈玉娇梳起发髻来。 沈玉娇坐在镜前,任由秋露梳妆。 脑中想起昨夜那个暖乎乎的火炉,支颐出神,是她的错觉,还是被窝里有个男人所以格外暖? 那昨夜,是她贴上去,还是他缠上来? 沈玉娇几乎瞬间否认了后者。 裴瑕平素最不喜与人亲近,如何还会主动缠抱她? 她轻轻哂笑一声,真是发梦呢。 只是等到夜里,一起用过晚膳后,裴瑕神态从容地留在了她房里,且并无半分准备离开的意思。 沈玉娇迟疑片刻,还是开口问了:郎君今夜也宿在我房里么? 裴瑕静坐灯下,从书卷缓缓掀起眼帘,眉眼疏淡:不可? 第126章 沈玉娇: 她能怎么说。 自是牵出一抹弧度:郎君说笑了,怎会不可。 于是这日夜里,两人又睡在同一张床,沈玉娇又在暖烘烘的火炉里安眠一整夜。 接着第三夜、第四夜、第五夜...... 路上的每一晚,裴瑕都与她同寝。 大抵被窝暖和的缘故,她睡得比之前独寝更为安稳,偶尔夜里腿部痉挛,她只蹙眉唔一声,裴瑕的手便会抚上抽筋之处,不疾不徐地揉捏起来。 渐渐地,沈玉娇适应了和裴瑕同床共寝,也从中觉出些好处 再清冷的男人,身体也是热的。 且他既有为夫、为父的担当,为她分担些孕期的不适,她也不会觉得受之有愧。 只是每日早上她醒来,身边就已空空荡荡,不见那男人的身影。问起秋露,秋露道:郎君每日比娘子早醒半个时辰,他为着不打扰您歇息,都回隔壁房间洗漱。 沈玉娇困眼惺忪地想,可真是严于律己。 幸好还算宽以待她,没叫她一块儿早起。 不知不觉,队伍离洛阳也越来越近。 与此同时,十月底在长安城里传开,并为人津津乐道的贤妃娘娘认裴氏宗妇为干女儿的故事,也随着萧瑟秋风,传进了洛阳的千家万户。 【41】 【41】/ 洛阳裴府, 后院的婢子们洒扫落叶,嘴里却闲不住。 你们听说了么?外头都在说咱们少夫人其实没死呢。 听说了听说了!前两日我出府买针线,路过茶铺子, 说书先生都在讲哩! 我就说嘛, 少夫人那样温柔宽和一人,老天爷如何能那般不开眼, 那些庶出的郎君娘子都接回来了,独独漏了长房的正经夫人。 这就叫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现下她可是贤妃娘娘的干女儿了, 那岂不是和公主差不多? 虽不如公主尊贵, 但也是极有体面了, 贤妃娘娘可是如今后宫第一人呢。 你们活儿都干完了么,就在这嚼舌根子! 忽然一声娇蛮呵斥传来, 打断婢子们的闲谈。 待抬头看到那不知何时出现在廊庑间, 一袭洒金石榴裙的裴三娘子, 婢子们霎时瑟瑟发抖, 忙不迭屈膝行礼:三三娘子万福。 家里养着你们这群惫懒东西, 如何还能万福? 裴彤方才在忠武将军府的宴上,被那些洛阳贵女围着问起那位死而复生的阿嫂事迹,已经憋了一肚子暗火。未曾想回到府里, 婢子们也在说这事 真真是如恶鬼一般,阴魂不散, 惹人生厌! 来人,赏这几个不好好做事的贱婢十个耳光, 叫她们再不敢瞎嚼蛆! 三娘子恕罪啊! 婢子们齐齐掷下笤帚, 跪地求饶。 裴彤愈发不耐,狠狠瞪了眼左右侍婢:愣着作甚?还不快去! 侍婢们面面相觑, 刚准备撸起袖子上前,对堂月洞门里急忙忙赶来一位嬷嬷:哎哟祖宗,您可让我好找!二夫人这边唤您去呢。 再看那跪了一地的婢子,那嬷嬷问清缘由,也知是自家娘子要找人撒气,正好叫这几个婢子赶上了,忙走到裴彤身边劝道:这几个是外院的洒扫奴婢,并非咱院里的,可不好打她们的脸。如今正是多事之秋,三娘子还是消消气,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裴彤不忿:我如今连家中几个婢子都不能处置了么? 嬷嬷语塞,心道此处是长房旧邸,并非闻喜老宅,实在也算不了你家中啊。 却不敢火上添油,只半劝半拉的,将裴彤带去了二房暂居的松涛苑。 那几个洒扫婢子见人远去,皆劫后余生般松口气。一婢子小声嘟哝:只盼她快些嫁出去好了! 若不是洪涝来势汹汹,误了吉日,这不好惹的三娘子早就出门子了,哪还能在这磋磨她们? 松涛苑,正房次间。 裴彤黑着张俏脸坐在榻边:那姓孙的竟敢阳奉阴违,私自放了那贱人! 你小点声,小点声! 崔氏忐忑地将门窗关上,脸庞也满是焦急:听说守真与她已在回来的路上了,现下该如何是好? 裴彤柳眉紧蹙,心头也乱跳得厉害。 昨日乍一听到长安那边传来的消息,她还以为是自己耳朵出了问题,忙派人出去打听了,才知这事早已在长安传得沸沸扬扬,只如今才传到洛阳。 那姓孙的和秋熳,月前已在夫人的安排下,回闻喜乡下成婚了裴彤死死攥着帕子,要她说,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孙明和秋熳都给杀了,到时候只说是孙明见色起意,谋害了主家娘子。 第127章 只是不知那孙明放走沈玉娇前,是否和沈玉娇漏了什么话。 想来想去,裴彤还是觉得,灭口最为妥当。 崔氏闻言,骇得脸色都白了,自家女儿小小年纪,如何开口闭口便是杀人灭口,哪还有半点世家贵女的温良德行? 不行,孙明和秋熳两家的身契先前已转到夫人名下,咱们怎敢动夫人的人? 那您说怎么办?裴彤现下最担心的便是孙明那阳奉阴违的蠢货放跑沈玉娇之前,透漏了此事是自己的吩咐。 若真如此,那沈玉娇和裴瑕回来,怎还有自己的好果子吃? 想到这,她重重捶桌,表情狰狞:她还真是好运道,一个人被丢在野外,竟能被贤妃的人给救了! 更巧的是,她还被带去金陵,又在金陵与打了胜仗归来的裴瑕夫妻团聚!还真是如书行卖的那些才子佳人话本一般,圆满得不像话! 然这样跌宕起伏又团圆美满的结局,正是最受百姓们欢迎的,现下洛阳城各大酒楼茶馆里,谁人不是津津有味地聊着这裴氏宗妇的传奇经历? 裴彤回府途中还在一家茶铺前听了两耳朵,见那说书先生两片薄薄的嘴皮子上下翻飞,直将那流寇如何凶神恶煞,那裴氏宗妇撞石明志时,如何振振有词、忠贞不二,说t得声情并茂,宛若亲临。 一旁的茶客们听得聚精会神,听到精彩处,有叫好的,有抚掌的,有喝彩的,更有直接丢铜钱打赏的....... 裴彤当时真恨不得上前撕了那说书先生的嘴。 现如今,只能去求伯母了。 裴彤深吸一口气,眸光阴沉,怎么说这事她也插手了,我们如今是一条船上的,她若想撇开我,那不能够! 长房正屋里,王氏掌管全府,耳聪目明,自也听说了外头那个可歌可泣、离奇精彩的故事。 平日里看戏台上唱念做打,她看得欢喜,也会赞两句:这出戏好,编得好,演得也好。 然而当戏中主角变成自家儿子儿媳,王氏脸上再没了好颜色。 亏他想得出这个法子,好啊好,实是好极了。 嘴里说着好,可那好字愣是说出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 高嬷嬷捧上香茶,替她抚背:夫人注意身子,莫要动气。 我竟不知我那读圣贤书的好儿子,还有这套编话本的文采。 王氏讥道,心头是愈发烦闷。既是生气裴瑕一身安邦治国的好才学,却自甘堕落,学那些三流文人般编这种故事,还将他自己的声名搭进去,折了文人风骨。又忍不住忧心,那一根筋的犟种到底许了贤妃母子什么好处,竟叫贤妃愿意认一个罪臣之女为干亲。 王氏心头明镜儿似的清楚,所谓贤妃身边的嬷嬷恰好救下沈玉娇,纯属瞎编乱造。 但金陵城夫妻俩偶遇,这点倒并非不可能,不然裴瑕也不会折腾出这样的动静,闹得天下尽知。 夫人,郎君派人报信,说是还有四五日便可到家了。 高嬷嬷稍顿,添补一句:同少夫人一道回来。您看,咱们是否也该收拾处院子? 王氏沉眸,半晌才道:她的运道,实在不错。只不知她一个弱女子,这一路是如何逃到金陵 又如何恰好被守真碰上? 高嬷嬷揉着肩道:夫人,如今郎君的意思已经明了,他仍认少夫人这个妻咱们郎君的性子,您是再了解不过的,他认准的事,八头牛也拉不回。他如今也是大人了,您也别再将他当孩子看,切莫为了个媳妇儿,叫你们母子离了心。 母子离心?他心里怕是已经疑我了。王氏冷冷扯唇。 高嬷嬷斟酌出声:当初也不是您动的手,您不过是顺水推舟,罪魁祸首另有其人。要我说,您不若提前处置了二房那祸根,等郎君和少夫人回来,也好给个交代呀。 王氏眸中有些迟疑:可裴彤与达远的婚事已定在明年开春,不剩几个月了。 族中宗妇一时已闹得满城风雨、沸沸扬扬,若再出点什么事,那裴氏的脸面要被天下人嚼烂了。 高嬷嬷听得王氏这话,只觉王氏是想岔了,便是王家的婚事再重要,可她如今是裴氏的夫人。 亲儿子与内侄儿,孰轻孰重,夫人如何就糊涂了呢? 刚想僭越着劝一句,却见王氏抬手揉了揉额角,叹道:罢了,等他们先回来,看看守真打算如何吧。 终归她是他亲生母亲,一个孝字大过天,便是他真是恼恨,也不能将她如何。 - 裴府众人各怀心思,而三日后,沈玉娇透过雕花车窗,看到洛阳城巍峨高大的城门,胸间也涌动起一种难言的复杂情绪。 魏书洛阳,龙飞凤舞,沧桑遒劲。 仲夏时节,她随着一干难民,被拦在城门前拒不让进的场景,历历在目。 第128章 那时当真是卑贱如蝼蚁,命薄如草芥,飘飘摇摇,迷迷茫茫,不知天大地大,该何去何从。 所幸陶家人心善,愿带她一路逃命。 想起陶家人,沈玉娇眼前好似浮现陶婆婆拿着烧饼,一张脸被篝火熏得红彤彤的,笑吟吟与她道:吃,多吃些。 陶大哥也咬着饼,与她笑:若是我们寻到地方安定下来,还有富余,就给你多备些干粮清水 他还说:之后的路,就靠你自己一个人走了! 当时她满怀感激地道谢,未曾想到,陶大哥那话却是一语成谶。 之后的路,当真成了她一个人,带着平安走了。 玉娘,怎的又在出神? 裴瑕捏住她微凉的指尖,也不等她答,似是明白什么:你那回,可进了洛阳? 沈玉娇嘴角牵出一抹弧度:没有城内亲友认领,流民不让入城。 手指被捏得更紧了些,她看到裴瑕眸中的愧疚,轻笑道:没事,都已经过去了。 这话既是安慰他,也是告诉她自己。 再多艰苦都已经过去了,便是再落到那样的险境,她也不再怕了。 书上不是说了么,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她虽是个后宅妇人,天不会降什么大任于她,但此番境遇,却也见识了许多待在深闺后宅所无法见到的事,走过了那么多地方,接触到了各式各样的人,最重要的是,她不仅自己活下来了,两个孩子也都活着........ 若是父亲母亲、阿兄阿嫂知道,也一定觉得她厉害吧,她再不是从前那个,只能在他们庇佑下娇娇柔柔生长的小花儿。 便是离了谁,只要有一双手、一口气,她也能活下来、努力活得好,像个人样。 裴瑕亦从沈玉娇柔婉脸庞看到一丝不同的神采。 虽眉眼依旧那般清丽娇美,眼底却闪动着坚韧不拔的光,不再是丝萝,而是自己挣扎着生出枝条,长成了乔木。 他为她这份新生迸发的神采所欢喜,却也明白这份神采,因何造就。 玉娘,待回府处理完那些琐事,我们便去长安。 他牵着她的手,视线落在她如今穿薄袄也遮不住的腰腹,语气放得轻缓:还有我们的孩儿。 沈玉娇自然明白他话中意思,却并不乐观,毕竟府中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尚未可知。 且她的心头也很矛盾,既希望幕后黑手不是王氏,这样裴瑕就不必忤逆尊长,事情也好办许多。又希望便是王氏动的手,婆媳彻底撕破脸面,她日后也不必再与王氏虚与委蛇 只这点隐秘的、不够贤德的心思,她只能暗暗藏在心底深处。 不过这回出去了一趟,她那些贤德的、温驯的美好品行,好似的确流失不少。 思绪纷乱间,车队也进了洛阳城。 作为陪都的洛阳,虽比不上长安繁华,却也是屋舍俨然、商贾云集,主街道上车水马龙,人流如织。左右两侧各式商铺,琳琅满目,丝绸、瓷器、珠宝、药材,应有尽有,时不时还能看到高鼻深目的西域商人牵着骆驼经过。 在金陵城里,可很少见到西域商人和骆驼。 沈玉娇忍不住将两处比较着,忽的路边一家招牌吸引她的目光。 那铺子挂着招牌,上写金陵烤鸭四个大字。 她怔了下,脑中忍不住想,若是谢无陵那个家伙看到这招牌,定会骂骂咧咧:什么玩意儿也敢自称我们金陵的烤鸭?就没一只鸭子能活着走出我们金陵城! 看到什么有趣的了? 裴瑕见她突然弯起的眸,也侧过身,朝外看了眼。 目光触及金陵二字,他眼波轻闪,垂眸睇她:想吃烤鸭?我让人去买。 不了。 沈玉娇摇头,见他仍是看她,轻轻解释一句:在金陵已经吃过好些了,这儿卖的再好,怕是也没金陵当地的正宗。 裴瑕道:你都没尝过,如何知道不正宗。 沈玉娇噎了下,而后凝眉,望着裴瑕。 为何这样看我?裴瑕问。 郎君,我觉得你 她抿了抿唇,到嘴边那句越发缠人欲言又止。 罢了,没什么。 沈玉娇放下车帘,见他若有所思,温声将他的思绪拉回正事:快要到府上了,郎君会一直护着我,是么? 对上她轻怯担忧的眸光,裴瑕忽的生出一种拥入怀中的冲动。 修长指节拢了拢,到底克制住,只牢牢握住那只雪白柔荑:会的。 他险些错过她一回,又怎会让她再置于险地。 第129章 朱色车轮辚辚,朝前行了约摸一刻钟,缓缓停下。 车厢外传来景林难掩欢喜的禀报声:郎君,少夫人,我们到了!二爷、三爷还有两房的郎君们都在门口候着了! 知道了。 男人清清冷冷的嗓音隔着马车门板传来。 幽香萦绕的车厢里,裴瑕取出帷帽递给沈玉娇:母t亲她们应当在二门里。 沈玉娇淡淡嗯了声,戴上帷帽后,隔纱又问了裴瑕一遍:郎君会陪我一起的,是么? 她是真的,将裴府视作了虎狼窝。 裴瑕喉间发涩,而后深深看她一眼,愈发郑重地答了遍:会的。 沈玉娇得了肯定回答,朝他莞尔:多谢郎君。 裴瑕没再说话,下了车。 沈玉娇也掀帘,钻出车厢,又在裴瑕的搀扶下,缓身下车。 双脚甫一落地,顷刻间,无数道目光齐齐朝他们这边看来。 有帷帽以作遮掩,她也能看到那些裴家郎君或惊讶、或揣测、或复杂的目光 那些目光,更多是落在她的腹部。 过了五个月后的肚子就如吹了气般,再加上保胎药、各种补品滋补着,如今快七个月,薄罗袄子套上身,腹部隆起一圈。 好在正门迎接的都是男人,不会与她这女眷多搭话,互相见过礼后,裴二爷和裴三爷就笑迎着裴瑕入内,嘴里直夸他此番在淮南平叛有功,实在给裴氏挣了不少荣光。 裴瑕面色不温不淡,与他们聊着进了大门,手始终牢牢牵着沈玉娇。 待到二门,府中女眷们也都在花厅里候着,以王氏为首,皆是衣着华美,高髻如云,富贵雍容。 郎君/六郎/六哥回来了! 六哥万福。 两房的诸位嫂子、弟妹、未出阁的妹妹们纷纷与他见礼,待看到他身边牵着的那戴帷帽的女子,一袭浅蓝色长裙,外罩着条月白色折纸玉兰花小袄,修颈薄肩,唯有腹部隆起一个不可忽略的弧度。 众人皆是倒吸一口凉气 沈氏不但活着回来,还怀有身孕! 莫说二房三房那一干女眷,就连王氏那保养得当的端庄脸庞也闪过一抹惊愕,沈氏竟然有孕了? 且这肚子瞧着起码得有五六月,这孩子是谁的? 一个容貌娇美的女子独自流落在外,那会儿又是流寇暴民四处撒野的时候,实在很难不让人多想。 若这沈氏腹中是个孽种,那她决计是不能容她进裴家大门的! 王氏打量沈玉娇的同时,沈玉娇也隔着轻纱,静静看向那被众人簇拥,宛若王母娘娘般雍容端雅的贵妇人。 见她那双凌厉的眼眸直勾勾落在自己的肚子上,那种天然保护孩子的母性,叫她下意识抬手覆上腹部。 裴瑕瞧见她这小动作,循着望去,薄唇轻抿,而后由牵手,改为揽住了她的肩。 感受到男人胸膛传递的热意,沈玉娇眼睫微颤,抬眼望去。 因着帽檐遮挡,她只瞧见男人冷白如玉的下颌,线条分明。 心头忽的一动,搭在腹部的手也松了些。 他答应她的,便会做到。她深信不疑。 不孝子裴瑕给母亲请安,连月未能在母亲跟前侍奉,还请母亲恕罪。 裴瑕揽着沈玉娇行至王氏面前,神态自若,瞧不出喜色,也瞧不出愠色。 王氏见裴瑕这般态度,心下沉了一沉,面上却不显,只微笑着,继续演这出母慈子孝的戏码:说这种话作甚?你此番能顺利平叛,平安归来,就已是最大的孝了。 裴瑕口中称是,看向沈玉娇:玉娘,如今已至府中,帷帽可取下了。 沈玉娇明白既然回来,终是要面对眼前这一切。 闭了闭眼,她心道,不怕,不用再怕。 而后在那无数道投来的神色各异的目光里,抬手摘下了帷帽。 这一路她每日吃了睡,睡了吃,坐在车上也是睡,肚子大了,脸颊也饱满了,又因捂了一路,夏日晒黑的皮肤又白回来,宛若她耳垂戴着的那两颗珍珠耳珰般,散发着皎洁的、柔美的莹光。 乌发雪肤,肌理细腻,白里透红,还有她眉眼间那份从容不迫的沉静,叫她整个人比从前更为娇媚明丽,竟一时叫人挪不开眼。 在这一片诡异的静谧里,沈玉娇望向面前的王氏,盈盈行了个礼:儿媳沈氏拜见母亲,母亲万福。 很规矩的一个礼,手臂弯曲的弧度都完美到无可挑剔,仿佛如从前一样。 可在场众人都心照不宣地感受到,不一样了。 眼前的沈氏再不似从前那般卑怯温驯了,她行完礼,抬眸看向王氏的目光,直白、锐利、再无半分敬重。 堪称大胆无礼。 王氏也眯起眸,嘴角险些掀起一抹冷笑,但身后嬷嬷悄悄顶了下她的手肘,她克制住了。 第130章 这儿媳的怨与恨,她尽可受着,却不能是当着二房、三房的面,丢了长房的体面。 起来吧。 淡淡三个字,再无其他话语。 沈玉娇有些诧异,但在心里斟酌片刻,便也明白了。 也罢。 一码归一码,如今她既是裴瑕的妻,长房的脸也是她的脸。 当着别人的面自抽巴掌的事,婆媳俩皆不会做。 似是察觉到气氛不对,裴二爷轻咳了一声,上前一步与王氏和裴瑕道:长嫂,您先带六郎媳妇回后院里歇息吧。六郎,走,咱们去书房说话。 裴三爷也附和着:是啊,这都大半年没见了,咱们叔侄可得好好叙一叙。 裴瑕捏紧掌心那只柔软的手,面色始终淡然,嗓音不疾不徐:两位叔父盛情,侄儿本不该拒。只一路风尘仆仆,实是有些疲累。且这么多日未曾见过母亲,心头挂念,想与玉娘先去母亲院里请安,还望二位叔父谅解一二。 人家亲母子想亲近叙旧,他们两位庶出的叔父自也没道理再拦。 对视一眼,皆一脸理解地点头:是是是,儿行千里母担忧,你在外的这些时日,你母亲是最挂念你的,咱们明日再喝茶叙旧也是一样的。 又一番客套寒暄罢,裴二爷和裴三爷便带着各自妻房子女散去。 方才还乌泱泱挤满人的热闹花厅,霎时变得清冷静谧,厅中唯剩王氏、裴瑕、沈玉娇三位正经主子。 王氏垂眼,乜过小俩口牵着的手,眼底情绪几番变换。 再看自家儿子那周身掩不住的清正之气,还有什么不明白。 非但是疑了她,还要大义灭亲呢。 良久,王氏长长吐出一口气,扫过眼前二人:不是要叙旧? 她转过身,背影笔直,雍容倨傲:跟上来。 【42】 【42】/ 裴瑕与沈玉娇原以为会去王氏院里, 万万没想到,王氏却将他们带去祠堂。 一迈入眼前这座砖雕精美、飞檐翘角的古朴祠堂,裴瑕与沈玉娇两人的神情也变得庄重。 这祠堂虽不如闻喜乡下那间高大气派, 但夏日里洪水来势汹汹, 也无暇顾及太多,只能着急忙慌将祠堂里的祖宗牌位、画像、族谱等物运来洛阳, 临时安置。 待乡下祠堂修缮完毕,河东裴氏列祖列宗的牌位还是要风风光光请回老宅。 走进堂内,神龛上是一排排整齐摆放的祖先牌位与先人画像, 裴瑕与沈玉娇连呼吸都放得沉缓。 相较于他们的肃敬, 王氏淡然自若地走到神龛旁, 站定后,朝身旁的高嬷嬷递了个眼神。 高嬷嬷会意, 立刻带着一干奴仆退下。 一时间, 庄严肃静的祠堂里, 只剩他们三人, 以及这一屋裴氏祖先的魂灵。 裴瑕最先开口, 打破这份静谧,母亲,为何带我们来此处? 王氏看他一眼, 走到神龛旁取了六根香,走到蜡烛旁点燃, 面无表情道:你在外征战半年,如今能平安归家, 自要敬谢裴氏列祖列宗在天之灵的庇佑。 待香燃着, 王氏缓步行至二人面前,先分了三根香, 看向裴瑕。 敬香之前,我先问你一事,你须得当着祖宗之面,如实回答。 裴瑕眼波微动,而后抬袖:母亲请问。 王氏看着面前已比自己高出许多的年轻儿郎,半晌,沉肃开口:你许了贤妃母子什么好处? 话音落下,祠堂静了一静。 裴瑕与沈玉娇心下皆闪过诧异,不过很快也都平静下来,毕竟以王氏的见地与城府,得知那沸沸扬扬的传闻后,应当不难猜出背后缘由。 裴瑕依旧躬着身,静了两息,才道:儿子答应二殿下,将尽毕生之力助他得偿所愿。 诸位皇子所愿,不外乎那至尊之位。 与她猜的并无二异。 王氏薄薄的眼皮抬也未抬,只扯着唇角,不冷不淡道:裴氏立族百年,为官者上千,历任宗子皆以家族大局为重,远离党争,秉持中正,唯有你裴守真一人,这般自负狂妄,朝中局势尚未分明,便敢择主跟从。你t可知若你一步踏错,便会使全族老小跟着一起跌入深渊? 裴瑕垂下黑眸:儿子知晓其中利害,也知这天下局势变幻,然事已至此,告罪亦晚,只能请母亲与列祖列宗监督我日后谨言慎行,小心经营,不辱我裴氏先祖荣光。 王氏闻言,一时语塞。 这儿子生着一根巧辩好舌头,她便是辩也辩不过。 就如他所说,事已至此,多说也无益。 深吸一口气,到底还是将手中三根香递给他。 裴瑕接过:谢母亲。 王氏又行至沈玉娇面前,手中剩下三根,没立刻递给她,只道:敬香之前,我也有一事问你。 沈玉娇头颅低着,却能感受到王氏如炬目光直直落在她的眉心,仿佛要将她的脸烫出个洞。 第131章 袖中手指轻轻拢紧,她道:母亲请问。 王氏道:抬头,看着我答。 这若放在从前,沈玉娇肯定要说出一堆道理推辞一番,可现下,她也知道与王氏虚与委蛇的意义不大,便不再忸怩,抬起眼,与王氏对视。 沈氏,我只问你,你腹中怀的可是守真的血脉? 回程路上,沈玉娇便猜测王氏应当会疑她腹中子,却没想到才见面,她便迫不及待问出来。 还是当着裴氏列位先祖的面前。 母亲。裴瑕皱眉,玉娘腹中 让她自己答。 王氏不客气打断,那双凌厉得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一错不错凝着沈玉娇的脸:沈氏,我要听你亲口答,是或不是? 沈玉娇无声攥紧手指,心头涌动着一阵羞恼,很想反叛驳斥一句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反正这裴氏宗妇并非她想做,这裴府她本也不想回。 但对上王氏那比平素更为沉肃的目光,再看这满屋画像牌位,她也知此处并非争一时口舌之地,且她也不必拿自己的清誉和孩子的血脉当斗气的说辞,到时平添误会,反倒是给自己惹麻烦,于是深吸一口气,颔首:是。 她平静回望王氏:算起日子,还得多谢母亲请来的那位女医。 王氏听出她话中讽意,倒也不恼,只道:你既这样说,那我便信你。 能得母亲这般信任,实叫儿惶恐了。 你不必夹枪带棍。 王氏淡淡乜她一眼:一码归一码,我虽不喜你,却信你沈家教养,且沈文正公最疼爱的嫡孙女,应当不是那等不知廉耻、无媒苟合之人。 沈玉娇眉心一跳。 沈文正公,便是她的祖父沈丞相。 文正,这个无数文臣梦寐以求的谥号,皇帝亲赐给沈家,足见沈家往日的荣宠,以及祖父这一生的功绩。 王氏信她沈氏家教,无疑是件好事。然她后头那句不知廉耻、无媒苟合,却叫沈玉娇有些心虚。 她虽未与谢无陵同床共枕,可相处的那段时日,他牵过她的手,她看过他着的赤上身,分别前,她还亲了他一下 这桩桩件件若是叫人知道,她便是有九条命也不够浸猪笼。 母亲,你这话过了。 裴瑕冷淡的嗓音响起,端正脸庞也难得浮现几分愠色。 王氏却是毫不在意般,侧眸看他:哪里过了?是那句我不喜她,还是那句我信她? 裴瑕皱眉:玉娘是我的妻,母亲为何恶待她? 恶待王氏嗤了一声:如今还未授官,便先学会给你母亲扣帽子了? 从她进门,我何曾恶待她了?顶多是不喜她,冷待之。总归此番你们俩回来,是做了准备要与我撕破脸的,那我今日也把话挑明了。沈氏,我且问你,打从你入府,我可曾克扣你的吃穿用度、缺过你院中一文月钱,又可曾在外人面前对你有过一句恶言? 沈玉娇微怔,默了一阵,摇头:未曾。 正如王氏所言,她并未曾恶待,只是冷待。 还未嫁来裴府时,她就听母亲李氏说过自己这个婆婆,眼界高、心气更高。 等她嫁进来,王氏对她也的看不上,也是明明白白摆在面上。 但看不上归看不上,真要说为难她,除了进门时的那个火盆,沈玉娇也想不到还有什么事,称得上为难。 晨昏定省,这是自古的规矩,每家媳妇都要做。 给婆母伺候汤药,捶背捏肩,也是媳妇的孝道。 至于那个火盆,最后查出来是仆妇粗心拿错了,但到底是真粗心、还是仆妇自作主张媚主、亦或是有人指使,谁也不得而知。 但就算真有人指使,沈玉娇也觉得不会是王氏这把戏太拙劣,且真烧着她的裙摆,丢的也是长房的脸面。 王氏倨傲孤高,不屑做,也不会蠢到去做。 沈玉娇清楚知道,她这位婆母,就是单纯不喜她,连面上功夫也懒得与她做。 可自己作为媳妇,又是个依附着裴府生活的罪臣之女,不得不做出副温驯模样,热脸去贴冷屁/股。 若她有的选,自也不想与一位明知不喜自己的人打交道。是以之前有些时候,她还挺羡慕王氏起码放眼整个闻喜,无人能叫王氏低眉折腰,她能随心所欲,朝任何人摆脸色。 裴守真,你听到了,你的心肝儿亲口说的,我未曾恶待她。 王氏横眉睃向裴瑕:至于善待,你还是免开尊口。当初你赶去长安,我便明明白白与你说过,你若硬要将她接回,腿长你身上,我拦不住。但等她进门,你也别指着我能给她好脸。这话,你可记着? 第132章 裴瑕未曾想母亲今日竟如此直言不讳。 但这话,王氏的确说过。 只他当时一心想着赶往长安履约,接回沈玉娇后,又想着玉娘这般温柔和善,日久天长,应当会叫母亲动容 行了,香都快燃尽了。 王氏将另外三根香递给沈玉娇,淡淡道:先与祖宗把香敬了,再与我议其他。 裴瑕与沈玉娇闻言,对视一眼,皆从彼此眼中看到一丝复杂。 却也没再多说,握着香,走到蒲团前跪下。 祖宗德泽深厚,家族昌盛有期。不肖子孙裴瑕,今携妻沈氏,叩拜列祖列宗,敬谢诸位先祖在天之灵庇佑,使我与我妻虽分离多日,但殊途同归,一家三口得以平安归来。 沈玉娇跟在裴瑕身后,也垂首叩拜,沈氏拜谢诸位先祖,佑我腹中子嗣一路康健。 裴氏祖宗是否会护她,她说不准,但腹中这孩子一路颠沛能平安至今,也算得上裴家祖宗显灵。 上完三炷香,裴瑕扶着沈玉娇起身。 再看王氏,她负手立在神龛旁,香炉升起的袅袅青烟,模糊着她的面孔,愈发沉凝难辨。 对视两息,裴瑕正色,薄唇微启:香已敬完,母亲心中疑问,我与玉娘也已解答。现下,是否该由您为我和玉娘解惑? 王氏早已猜到这一刻,波澜不惊扫过面前这对小夫妻,而后略略拔高声线:把人带进来。 很快,高嬷嬷就领着两个人走了进来。 待看清那两人模样,沈玉娇眸中迸出诧色 那身形高大的男人,正是之前放她一马的侍卫孙明。而他身旁,那紧紧揪着他衣摆的女子,则是二房裴彤身边的贴身婢子,好像是叫秋熳? 孙明与秋熳二人见到祠堂里的主子们,也都难掩惊讶。 惊讶过后,忙惶恐跪下:属下/奴婢拜见夫人,拜见郎君、少夫人。 裴瑕视线于屋内几人面前掠过,待看到沈玉娇惊愕神情,他握住她的指尖。 沈玉娇偏过脸,长睫轻颤:他便是那日派来杀我的侍卫。 她声音很轻,但习武之人耳力好,跪在地上的孙明听到这话,忙不迭磕头:少夫人明鉴,属下并无害人之心,实是恶人相逼,不得已不得已才当日放过少夫人,便是想着少夫人您是好人,好人有好报,不该就那样不明不白地没了,冤有头债有主,少夫人发发慈悲,饶属下一条贱命吧! 他磕得用力,砰砰砰直响,不一会儿就见了血。 沈玉娇吓了一跳,忙道:你别磕了,我并无怪你之意。你那日能放过我,我感激还来不及。 二哥,你听到了么?别磕了别磕了,少夫人说不怪你了。秋熳心疼自己男人,忙拉住孙明,又含泪望向沈玉娇:少夫人,还请您明察,奴婢与二哥皆是下人,您便是借我们一百个胆子,我们也不敢冒犯您,实在是 她及时止住话,仰t脸看向高嬷嬷。 高嬷嬷则是朝王氏那边瞄了眼,见王氏站在神龛旁不言不语,只盯着亡夫裴茂的牌位出神,高嬷嬷心下也了然,看向地上那对鸳鸯:说吧,把事情原委,清清楚楚、一字不落地告知郎君与少夫人。 得了这话,秋熳和孙明也不再隐瞒,将裴彤的吩咐一五一十交代了。 沈玉娇惊愕,身子也不由轻晃。裴瑕眸光一闪,忙扶住她的腰:当心。 沈玉娇怔怔地,怎么也没想到幕后黑手竟是二房的裴彤 她知这小姑子一向踩高捧低,从未将她这个嫂子放在眼里,却没想到那不过十六的闺阁娘子,竟有这般歹毒心肠! 想到裴彤平日在王氏面前语笑嫣然、天真活泼,私下却这般狠辣,沈玉娇只觉脊背一阵恶寒。 当真是画皮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少夫人,奴婢知道不该害人,可三娘子的脾气,您应当也有所耳闻。秋熳抹着泪,哀戚抽噎:她威胁奴婢若不答应,她就带奴婢嫁去长安。可奴婢已与二哥许了婚约,宁死也不愿委身旁人 陪嫁丫头,一旦被主家郎君收用,撑死就是个妾。 秋熳虽是婢子,却也有她一份骨气,宁做小户妻,也不做那高门妾。 夫人、郎君、少夫人,求你们饶了秋熳,一切责罚都由属下来受。孙明俯爬在地,哽声请求:秋熳怀上了,受不得罚的,求主家开恩! 眼见俩人跪在地上瑟瑟求饶,沈玉娇心头轻叹,侧眸看向裴瑕:郎君。 裴瑕触及她眼中求情之意,沉吟道:情有可原,却也是叛主作恶。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罚孙明二十棍,革去侍卫一职。婢子秋熳扣一年月钱,两人同去庄子上做杂役。 第133章 语毕,他看向沈玉娇:若觉轻了 足够了。沈玉娇瞥了眼地上俩人,此番她落难在外,深知底下人多有不得已之处。 且这俩人并无作恶之心,只是为人胁迫的工具。真正该受惩戒的,另有其人。 听到主家的处置,孙明夫妇如闻大赦,连忙磕头谢恩。 高嬷嬷见郎君已发话,夫人并无其他吩咐,便带着孙明和秋熳退下,免得他们咋咋呼呼惊扰祖先。 祠堂很快又归于静谧。 王氏也似魂灵归窍般,慢悠悠拢着锦袖,睇向裴瑕和沈玉娇:如今,你们可清楚了? 沈玉娇抿唇,眉间仍蹙着。 裴瑕也知她心头症结 她不好开口,他为人夫,自要替她开口。 儿子斗胆问母亲,您是近两日才知其中阴谋,还是事发那时便已知晓? 裴瑕望着王氏,清阔眉宇一片肃正。 王氏眼波轻动了动,少倾,她嘴角扯出一抹极淡的弧度:你说呢? 裴瑕心下陡然一沉。 再看眼前这孤高雍容的贵妇人,语气里是遏不住的失望痛意:母亲,你乃一家主母,如何能为虎作伥,纵容裴彤恶行! 王氏望着他,良久,才道:裴守真,你这是要当着旁人的面,责问你的母亲么? 裴瑕下颌紧绷:是母亲有错在先。 好、好王氏冷笑两声,脚步也往后退两下,单手死死撑住桌沿:行,既你已经决定为这沈氏忤逆我,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她道:是,我是为虎作伥,是助纣为虐。我明知裴彤那胆大妄为的贱人谋害长房嫡媳,我却无动于衷,甚至有意包庇。我认,我都认我王仙芝既然敢做,便敢当。且你若是问我,可有悔改之心?我也只道,我不悔。便是再来一次,我亦是不管不问、亦是睁一只眼闭只眼,粉饰太平。 别用这种眼神看我,守真,我儿,我磊落光明的儿,我比不得你品行高洁、也比不得你重信守诺,这世间有几人能比得了你呢?你自己要当圣人罢了,别拿我也当圣人。我不过是个后宅妇人,自十六岁嫁于你父,迈进这裴家门已有二十三年。这二十三年,我不敢说为裴氏劳苦功高,却也是殚精竭虑、满腔心血皆付与你们裴家、付与你们河东裴氏! 其实我也没什么好抱怨的,哪怕壮年守寡,孤儿寡母撑起这方门户,我也从未有过什么怨念好吧,还是怨的,我怨你父太过刚直,景王造反时,他非要以身守城,被流矢射中,伤及肺腑,缠绵病榻半年之久,终是无力回天。他倒是得了忠烈美名,却留下我们孤儿寡母不管不顾。 说到此处,王氏目光落在手边那块漆黑牌位之上,似恼恨咬牙,眼底神情却又极尽复杂:裴蘅之啊,你可真是好狠的心,好狠的心! 裴瑕是第一次听到王氏说这样的话。 他印象中的母亲,从来都是冷静聪慧、果断坚韧,对父亲一往情深,对他一片慈爱 他至今还记得,父亲去世那年的秋天,大舅父与舅母千里迢迢,前来奔丧。 那时他才五岁,族里的姑祖母悄悄与他说:守真,你去听听你舅父与你舅母说了些什么?若是他们要叫你阿娘改嫁,你听祖母的,一定抱着你阿娘的腿哭,哭得越大声越好,不然你阿娘走了,从此便再无管你了。 隔着窗户缝,那时还不是君子只是个小儿的裴瑕偷听到大舅母与母亲道:那季都尉可有诚意了,你还是姑娘时,他便爱慕你呢。这么多年,都未曾娶正妻,只房中有两个妾。这不是听说你守寡了,立刻派人上我们家打听,有意聘你为正妻呢!仙芝,你还这么年轻,听嫂子一句劝吧 那年的王氏才二十三,正是艳丽灼然的盛年。 她一袭白裙,银钗白花,眉眼一片决然孤傲:一日为裴氏妇,终身为裴家人。况且我改嫁了,我的守真该当如何?他小小年纪没了父亲,现下母亲又弃他而去,他该要恨死我了。 后来舅父与舅母又轮流劝了许久,仍旧不能改变母亲的心意。 回琅琊之前,舅父弯下腰,摸着他的头道:守真啊,你有位好母亲。你定要发奋读书,待长大成人了,好好孝敬你的母亲,知道了么? 他当时抬袖,恭恭敬敬回了个礼,稚嫩脸庞一片不符年龄的郑重:孩儿谨记舅父教诲,日后定然好好孝敬母亲,给她颐养天年。 儿时的承诺,在耳畔回响。 再看眼前,他的母亲肩背笔直,下颌高抬,满脸冰霜:你父亲未与我商量,自作主张就定了沈家的女儿。行,我忍了。你呢,不顾我的反对,执意要迎沈家女进门,行,我也忍了。我一没为难过她、二没害过她,是她自己德不配位,惹了殃灾,与我何干?难道我儿迎了个我不中意的儿媳进门,我非但不能不满,还得对她掏心掏肺,将她当做亲生女儿般,捧在手里含着嘴里,怕她饥怕她寒,怕她这儿不妥那儿不适?呵,这世上有这样的婆媳? 第134章 就当这世上真有这亲如母女的婆媳吧,反正我修为没那么高,达不到那境界,我就一庸俗妇人,只能望着眼前这一亩三分地,心里也只能为裴氏、为你的前程盘算。你若觉得我叫你失望、觉得我这人狭隘狠毒,那我也无话可说,只委屈你这正人君子托生到我的肚子里,污了你的清誉美名了。 王氏冷笑说罢,伸手理了理袍袖,身形愈发笔挺,望向裴瑕:这些话,我既敢当着你裴家列祖列宗的面说,便是我问心无愧。我或许是有那么点对不住沈氏,但却没有半分对不住你裴家、对不住你裴守真! 真的没有对不住么? 忽的一声轻柔平静的嗓音响起,打断了母子俩的对峙。 王氏蹙眉,不悦的目光看向那导致他们母子离心的祸害。 裴瑕眉心也轻折,嗓音沉缓:玉娘,此事我会处置。 换做从前,沈玉娇大抵垂眸沉默了。 可现下,她不想再沉默,也无法再沉默 因裴瑕为人子,王氏再如何错,他终归是欠她的,总不能学那哪吒割肉还父割肉还母。 深缓了两口气,沈玉娇上前,走到裴瑕身边,望向王氏:母亲的确没有义务喜欢我,也可在我落难时选择不施以援手,是我没那个本领,入不了您的眼,我认。 既您今日将话说明了,那儿媳也与您说句实话。在落难之前,哪怕明知母亲不喜我,冷待我,我对您也无半t分怨念。我有自知之明,知道我罪臣之女的身份入了裴氏的门,实属高攀。既是高攀,便要有高攀的觉悟,是以我做小伏低,温驯侍奉,并无愤懑。 我落难之初,既怀疑母亲,却也不敢肯定,因我想母亲乃王氏嫡女,出自名门,又怎会使这种阴毒手段。方才得知您并非主谋,我是真心松了口气您可知我为何松气?我是为郎君松口气,亦是为我腹中孩子松口气。若真是您做主戕害我,郎君夹在之中如何办?腹中子降世之后,知晓它险些丧于它祖母之手,它又该如何? 母亲方才说,你没有对不住郎君、没有对不住裴氏,可害了郎君的妻、害了郎君的子、更毁了郎君心中那位一向敬之爱之的母亲,这难道不算对不住郎君?作为裴氏主母,有兴盛家宅、绵延子嗣之责,倘若我与腹中子一尸两命,那您这位主母,又算不算失责? 沈玉娇一口气将憋在心中的话说完,祠堂里一片诡异的静谧。 她尽量忽视身侧男人落来的幽深视线,上前一步,仍是望着王氏,抬袖道:还请母亲为儿解惑。 【43】 【43】/ 秋风轻拂过堂外落叶, 清香缭绕的祠堂里静可闻针。 王氏看着面前这姿势端正优雅,眼神却毫无半分恭敬的年轻妇人,眼底飞快闪过一抹诧色, 不过很快又归于平静, 她双眸轻轻眯起,嘴角也牵起一抹极浅的弧度。 这沈氏, 总算是卸下她表面那层温驯柔顺的伪装了。 打从守真将她迎进门的第一天,她看她那双明光潋滟的眼,便知她并不像面上装出来的那么乖顺本分, 却也并未拆穿 管她是不是装的, 只要她能装下去、装一辈子, 那也是本事。 不过现下,婆媳彻底撕破了脸, 谁都不必再装了。 不知为何, 看到沈玉娇这般, 王氏心里竟不觉恼怒, 反而有一种这样的胆气倒有几分当家主母的欣慰, 以及一丝隐秘的、难以言喻的松快。 总算是到了这一步啊,她想。 还以为要憋到几十年后,等她缠绵病榻、行将就木了, 这儿媳才会原形毕露,指着她的鼻子骂你这老太婆可算是把你熬死了。 她都想好那时该如何回了, 定要笑一声,你可算不装了。 思绪回笼, 面前之人仍是双眸精亮地直视着自己, 势要得到个回答般。 回答。 王氏扫过沈玉娇那隆起的肚子,又看了眼一旁神情沉重的裴瑕。 打从迈进府门, 他便一路护着这沈氏,那重视程度,比之从前更甚。 所谓婆媳,不过是由一个男人作为系带,将两个不相干的女人绑在了一条绳上。 而那男人的态度,便直接决定这场婆媳博弈的结果。 事到如今,败局已定 只王氏一时难以分辨,她是败给了儿子坚守的正义,还是败给了儿子那颗偏掉的心。 她在神龛旁静立良久,才抬眼看向沈玉娇:我无言以辩。 她的眸光无波无澜,平静得宛若一潭枯槁的死水,嗓音也平淡得听不出半分情绪:沈氏,你赢了。 沈玉娇怔忪,没想到王氏竟是这么个反应。 所以这算是,认错了么? 不知为何,心里并无半分痛快,反倒一阵闷闷的,如同一块石头堵着般,不上不下。 第135章 余光看向裴瑕,见他面色沉肃,双眉紧拧,想来心里滋味也不比她好受。 也是,子告母,无论结果如何,注定都是输家。 裴守真。王氏看向裴瑕,语气冷淡得如同陌生人般:真相已明,其他也不必多说,便当着你裴氏祖宗的面,处置你的母亲吧。 幽禁,家法,亦或是 她抬起眉梢,视线瞥过沈玉娇:觉着我罪孽深重,非得让我给你妻偿命才可解气? 沈玉娇被她那一眼看得背后发寒,心想王氏今日是怎么了。 她这一句句话,和往裴瑕心头捅刀子有什么区别?还是她想用这些话,激起裴瑕的愧疚? 她咬着唇,看向裴瑕。 正巧裴瑕也朝她这边看来。 四目相对,裴瑕眉眼虽郁色沉凝,却朝她淡淡勾了下嘴角。 沈玉娇微怔,下一刻,便见他后退两步,掀起鸦青色袍摆,朝王氏笔直跪下:母亲这话,实在诛心。无论国法还是家法,杀人偿命,天经地义,若真是您动手杀我妻,我为人夫,护不住妻,是为无能。为人子,不能及时劝阻尊长行恶,母债子偿,该偿命的也是我。 他膝盖稍侧,面朝神龛上那排排漆黑牌位,抬袖:列祖列宗在上,裴瑕身为裴氏宗子,家中却出了如此不堪之事,裴瑕惭愧。依照族规,凡裴氏族人互相戕害,必重惩之,以正家风。 此次玉娘遇难,母亲虽非主谋,却有帮凶之恶。母亲为人尊长,对儿媳不慈,对二房侄女又纵容太过,是为失德。为裴氏主母,未能尽到护佑内眷,安定后宅之职,是为失责。 他看向王氏,虽仍是跪着,肩背笔挺萧萧如竹:儿子斗胆,请母亲交出主母印信及对牌钥匙,日后族中、家中事务,自有旁人操心,母亲您没了庶务搅扰,也能静心凝神,思量己过。 王氏面色一变,你这是要架空我,叫整个裴氏都看我的笑话? 主母印信是身份,对牌钥匙是实权,现下她的亲儿子要夺她面子、又要拿她里子,这叫她日后还如何在裴氏立足? 裴瑕目光澹漠:裴氏祖训有言,长辈无德,祸及子孙。母亲德行有亏,立身不正,若继续担任裴氏主母,掌管全家,才是裴氏一族真正的笑话。不过母亲大可放心,儿会对外宣称您身体抱恙,需静心养病,您若介意旁人议论,或回闻喜老家、或留在洛阳旧邸,两处随您心意。 王氏眸光轻闪,沉声:你以为我病了,你就能好么?你为子,沈氏为媳,难道不在家侍奉我? 母亲抱恙,儿本该于膝下孝敬,然朝廷有诏,儿不日便赴长安入仕,往后除非族中有要事,应当不会再回。 裴瑕垂着眼:玉娘身怀六甲,手脚笨重,恐无法妥善照顾母亲,儿会带她一同赴任,另寻可靠之人为您侍疾。 王氏听他这话,脸色越发难看:你这是要舍了我这个亲娘? 儿不敢。只是母亲此番作为,实在叫儿不知该如何面对您,只盼母亲在家静思,能早日认清自己的过错,若能悔改,儿依旧愿敬您。若您还执迷不悟 裴瑕闭了闭眼,掩下眸中挣扎痛色,嗓音略沉:我知母亲心中定恨我无情,但孝义两难全。儿去长安前,自会与族中耆老请罪,或是母亲你现在请出家法,杖责不孝子,儿也甘愿受之,绝无怨言。 说到这,他深深俯身,以首叩地。 王氏见他行如此大礼,又一副任打任杀的模样,心头也涌着一番酸楚。 再恼、再怨,他终究是她的儿,是她最引以为傲的成就。 她一生汲汲经营,不都是为了他? 罢了,罢了。 王氏身形晃了晃,腰背紧紧抵着桌沿,面色惨白地苦笑一声:如今你大了,有了自己的主意,我也奈何不了你了。 裴瑕闻言,抬首看向王氏,肃正面容也有悲色:母亲。 我也担不起你这声母亲了。 王氏闭着眼,闷声道:地上凉,起来吧。 裴瑕薄唇紧抿成一条线,朝王氏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头,才站起身。 祠堂里烛光轻晃,沈玉娇看到他光洁的额上印出一道红,眸色轻动。 对牌钥匙和主母印信,晚点我会让人给你送去。 王氏冷声说着,撩起眼皮,待看到裴瑕额上红痕,喉头一哽,缓了半晌,才道:对我处置已定,你又打算如何处置二房母女? 二房裴彤心肠狠毒,指使下人,谋害长嫂,草菅人命,依照族规家法,必得重惩。叔母崔氏虽非主谋,但教女不严,纵成大错。只二叔父尚在,崔氏为其妻房,我作为内侄,不便越过二叔父插手此事,明日我会与二叔父说明此事,由其自行处置。 王氏听他的意思,沉默片刻,问:重惩,是怎么个惩法? 第136章 送去庄子上 稍顿,余光扫过沈玉娇低垂的侧脸与隆起的腰腹,裴瑕压低眉眼,遮住眸中那抹幽暗:养病吧。 淡淡三个字,堂中陷入静寂。 莫说是沈玉娇,就连王氏都惊愕看向t堂中的男人。 她知裴彤那祸根必得重惩,原以为起码会留一条命,让裴彤绞了头发去家庙当姑子去。 没想到他竟开口便要了裴彤的命。 那好歹是与他一同长大的堂妹啊 王氏心下轻颤,忍不住又深深看了面前这芝兰玉树的儿郎好几眼。 此番出去一趟,她这儿子好似变得不一样了,是在战场历练过的缘故么,心比从前狠了不少。 沈玉娇也难掩诧异,此刻想法也与王氏大差不差,猜测是否是从战场回来,才教他变得与从前不同。 一阵诡异的静谧后,王氏迟疑开口:王家那边怎么办?她与王焕闻的婚事已定在明年开春,王家的聘礼都已送来。 这样阴毒蠢钝之人,母亲竟放心让她进王家的门? 裴瑕长指轻揉了揉眉心,再看王氏灰败的脸色,终是不忍再出恶言叫如今本就支离破碎的几分母子情更加难堪,缓缓放下手,他嗓音不疾不徐:还有劳母亲休书一封给王家,若他们仍愿与裴家结秦晋之好,裴氏定许一位品行贤良端正的佳妇给王氏。若他们非那裴彤不可,恕裴三娘子福薄,无缘做王氏妇,婚事就此作罢,王家送来的聘礼我裴氏尽数奉还,另添三成作为赔礼。 说罢,见王氏迟迟不语,而外头天色稍暗,裴瑕敛袖,朝王氏拱手:母亲,时候不早,儿与玉娘一路风尘,实在疲累,先行回房歇息。 也不等王氏再说,他走向沈玉娇:走吧。 沈玉娇缓缓看他一眼:嗯。 她由他牵着往外走,步下台阶后,又忍不住回头,朝后看了眼。 只见那青烟缭绕、庄重肃静的祠堂里,王氏斜靠在神龛旁,背后是块块冰冷牌位,她高瘦的身形微岣,双眼发直地不知望向何处,眉眼间再无方才那份傲然神气,整个人颓然沉靡,暮气沉沉。 恍眼再看,好似也与祠堂融为一体,成了块安静冰冷的牌位。 泠泠秋风拂过,卷动地上落叶。 堂中那人忽的抬眼看来,枯槁目光相接,沈玉娇陡然打了个颤,忙不迭地往外走。 北方的宅院与江南院落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裴府在洛阳的旧邸呈双喜字形,共六个院落,大院里另套小院,整座宅院形制方阔,严整气派。 沈玉娇与裴瑕的住所在东边的竹澜院。 从祠堂回来的路上,夫妻俩始终牵着手,彼此却格外沉默。 直到走到竹澜院前,裴瑕停下脚步,看向沈玉娇:方才忘了问,这番处置,玉娘觉得如何? 沈玉娇迎上那双墨黑狭眸,默了两息,手从他掌心离开,端正朝他肃拜:多谢郎君,替我主持公道。 虽对裴彤的处置有些出乎她的意料,但她也不是那等以德报怨的大善人。 自己能活着,是亏了孙侍卫心善,也是她自己运道好,一路遇上好人。 但凡她运道差点,现下早已成了一捧黄土,哪还能安然回到洛阳。 那裴彤既生了害人之心,便应知晓,善恶终有报,害人者终遭反噬。 至于王氏 如今这处置,她也知裴瑕尽力了。 换做是她,怕是也做不到这般利落。 虽并非她所愿,但终究是因她,叫他们母子生出芥蒂。 纤长眼睫轻垂了垂,沈玉娇低声道:郎君打算何时去长安? 裴瑕听出她话中之意:就这几日。我会尽快处理家中事务,安排妥当后,我们便离开。 沈玉娇心头微松,眉眼也舒展,朝裴瑕轻笑:好。 她实在不想再在裴宅待着,入府才不到半日,那种喘不过气的感觉便一直萦绕胸间。 好在这回裴瑕要带她一同去长安,不然他若将她一人留在这偌大深宅之中,哪怕王氏不会再来搅扰,裴彤也被送去庄子上,她仍觉得害怕 害怕在这大宅子里,日久天长,渐渐也变成王氏,变成与那座祠堂融为一体的木头牌位。 既商定好离开之事,沈玉娇与裴瑕进了院内。 门廊下早已站了两排婢子,见着他们进来,为首的白蘋险些要落下泪来。 奴婢给郎君、娘子请安。一干婢子纷纷屈膝行礼。 沈玉娇也一眼看到白蘋,还有从前在闻喜老宅伺候她的几个婢子。 时隔半年再次相见,她心头也生出几分感慨,再看白蘋眼中闪动的泪光,终是在这深深宅院里寻到一丝温情,脸上也露出抹浅笑:都起来吧。 多谢郎君、娘子。白蘋等人起身。 院落早两日便仔细洒扫过,一应摆件家具也都擦得干净,次间的花窗旁摆着个月白地牡丹纹七宝烧矮颈瓶,里头还插了枝火红枫叶,平添几分雅致秋意。 第137章 一路奔波进城,又在祠堂站了半晌,你定然累了。 裴瑕扶着沈玉娇于榻边坐下:坐下歇歇。 左右婢子很快奉上茶点。 俩人对坐着吃过半盏茶,才稍缓口气,外头便有小厮来禀,说是管家带着对牌钥匙在书房等候。 沈玉娇端着白瓷茶盏的手微顿,抬起眼,对座的裴瑕似也有些愣怔。 默了两息,他才对外应道:这就来。 稍掸鸦青色袍袖,他起身看向沈玉娇:你先歇息,我去前头忙会儿。 沈玉娇看出他眉心难掩的倦色,心下稍动,轻声问:郎君晚些回来用膳么? 离家有些时日,我有不少事与管家交代。 裴瑕看了眼窗外天色:若来得及,我便回来用膳。若是晚了,你自己先用,别饿着。 好。沈玉娇点了点头,本来还想说一句你也不必太累,话到嘴边,看到左右婢子都在,忽又觉得腻歪,到底还是咽下去。 等到裴瑕离去,白蘋忍不住亲近上前,嗓音哽噎:娘子,您能回来真是太好了。 天知道那日暴雨,她们一干奴婢好不容易回到府中,却见到孙侍卫一身血污地回来,说路遇流寇,娘子下落不明,白蘋当场软了双腿,瘫倒在地。 孙侍卫第二日便往洛阳报信去了,奴婢和绿檀她们都被留在闻喜老宅。 白蘋原以为主家会派人去搜寻自家娘子,日日在府中求神拜佛,盼着娘子早日归来,未曾想却等来洛阳府上发丧的消息。 幸好老天爷开眼,叫您得遇贵人,平安归来。白蘋含泪笑道,视线又落在沈玉娇的肚子上,略显踟蹰:娘子,您这? 沈玉娇抬手搭上肚子:去妙安堂前怀上了,只那时月份小,咱们都不知。 白蘋闻言,暗松口气,而后面上笑容愈盛:您和小主子都能平平安安,可真是菩萨保佑了。 沈玉娇问:怎么不见绿檀? 白蘋面色微变了变,低低道:府里发过丧,我们院里的奴才便要重新调派,绿檀家里使了些关系,将她调去二房的四郎君房里如今她已是四郎君的通房了。 沈玉娇一阵恍惚。 转念再想,她已离开半年,这府中的主子、奴婢,也都各有各的生活。 你没被调走么?沈玉娇看向白蘋。 奴婢被分去针线房了。白蘋道:前些日子外头都在传您被贤妃娘娘认作干女儿的事,隔了两日,管事就寻到奴婢,还有小双她们几人,说是娘子您和郎君即将回府,郎君特派人传话,让我们继续回来伺候您。 说到这,白蘋红了眼,又说了遍:娘子,您能回来真好。 沈玉娇愣了一愣,她回来真有这么好么? 不管怎样,府上有人真心盼着她好,也叫她心头稍觉暖意。 又与白蘋聊了会儿,沈玉娇便让她们准备热水。 天不亮便从驿站出发,赶了半日的路,连口水都没喝,便去祠堂打了场仗,这会儿实在是身心俱疲,只想泡个澡,换身舒适衣衫,躺下歇息。 婢子们忙碌起来,沈玉娇坐在榻边,看着屋内锦绣幕帘、纱橱画屏,样样摆件都是极好的,处处也都透着精细富贵,眼前却莫名想起千里之外的金陵城,那个狭窄简陋,却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小院。 谢无陵原本打算成亲后,就按照她画的工图,赶在年前将后面那排屋子建起来 也不知道那排屋子,他还会继续建么? 裴瑕应当给他送了不少银钱,有那些钱,他可以直接置办个更大的院落,没准还能买上八个婢子,一个捏肩、一个捶腿、一个洗衣、一个做饭 娘子,白蘋姐姐说热水已经备好了,请您去净房呢。 秋露脆生生的唤声打断沈玉娇的思绪,回过神,她望t着面前华美典雅的屋舍,眼底闪过一抹自嘲,人都已经回来了,还想那些做什么呢?只当那是一场梦,如今梦醒了,也该回归现实了。 一手扶着腰,一手搭着秋露的腕,沈玉娇施施然起身,缓步走向隔壁。 这日直到夜深,沈玉娇看完一整册的消遣话本,裴瑕仍未出现。 傍晚时候,他派小厮来传信,说是事务繁杂,让她自行用膳,不必等他。 沈玉娇知道他作为府上正经的主君,离家半年,此番回来定有许多事要忙 今夜本来还有一场接风宴,但王氏称病,裴瑕推说赶路疲惫,这接风宴便也不了了之。 从前他便有许多事忙,现下王氏这么快将对牌钥匙交出,往后这偌大府邸该有谁操持、族里那边又该如何交代,桩桩件件,光是想想都叫人头疼。 第138章 但更叫他郁结的,大抵是王氏吧。 沈玉娇熄了灯躺在床上,一闭上眼睛,脑中便如走马灯般一一闪回着午后在祠堂的场景。 她个外人,尚且觉得王氏那些话太过尖刻薄情,何况裴瑕一向尊敬、信赖他这位母亲 还真是越亲近的人,越知道刀往哪扎最疼。 纤细手掌轻搭在腹上,她默道,乖儿,等你长大,阿娘一定不会说这些话伤你。 阿娘会很爱你的。 她这样想着,忽愣了下,难道王氏不爱裴瑕么? 也是爱的。 只是爱得太过,连是非善恶也不分了。 心下做了番惆怅叹息,她掀帘朝外看了眼,见外头已经黑蒙蒙的,猜测今夜裴瑕应当不会过来。 也是,都已经回到府里,不像路上那样朝夕相对,也许又回到了从前初一十五那套规矩? 她盯着外头昏暗出了会儿神,才放下幔帐,重新躺回床里。 大抵习惯了每晚有个男人暖被窝,陡然没了人,的确有些冷。 沈玉娇捧着肚子缩成一团,缓了很久,手脚也没怎么变暖和,但实在累了,不知不觉也酿了几分睡意。 就在她迷迷糊糊想着明日定要灌几个汤婆子放进被窝,身边忽的传来一阵窸窣声响。 没等她细听,一个温热修长的身躯便从身后拥来。 男人抱得很紧,长臂揽着,几乎将她整个捞入怀中,热意笼罩着,沈玉娇睡意顿时散了两分。 待那冗杂着酒气的清幽檀香涌入鼻尖,身后之人低着头,高挺鼻梁深埋她的脖颈,那温热气息细细密密喷洒在颈间细嫩肌肤上,她彻底清醒,身子也微僵。 迟疑片刻,她咬唇,轻轻唤:郎君? 【44】 【44】/ 是我。男人沉哑的嗓音在颈间低低响起, 热息拂得她有些发痒。 沈玉娇脖颈轻偏了下:你喝酒了?我让人去煮碗醒酒汤 别动。 还未起身,胸腹间的长臂便收紧,将她拥得更紧了些。 男人的脸庞依旧埋在颈间, 让我抱会儿。 沉沉的, 似嗟叹,又透着几分请求般, 一会儿便好。 沈玉娇长睫轻颤: 这还是她与裴瑕相识以来,第一回见到他这般失态。 是喝醉酒的缘故么?还是白日里王氏那些话,真伤了他的心。 幔帐里的酒气随着升腾的体温愈发浓郁, 他应当喝了不少。 沈玉娇知道她这夫君一向克己, 极少近酒色, 他曾说过酒色迷人心智,沉溺其中, 不但损毁身体, 还会消磨意志, 若非必要, 能不饮便不饮可现在他饮酒了, 还饮了这么多。 原来夜里没回来用膳,是独自在书房借酒消愁呢。 沈玉娇心头轻叹,也不再动, 静静由着他抱。 两人都没说话,一时间光线昏朦的秋香色锦帐中, 只听得彼此近在咫尺的呼吸,一个平缓轻柔, 一个炽热绵长。 也不知过了多久, 就在沈玉娇以为他莫不是睡着了,身后的男人抬起脸, 玉娘,对不住。 这冷不丁的道歉,让沈玉娇愣了愣:啊? 母亲还欠你一声歉,我无法让她亲自与你赔罪,只能替她说了。 原来是为这个,沈玉娇松口气:我知道你已经尽你所能,如今该偿命的偿命,该受罚的受罚,害人的都得到了报应,已经很好了。 何况以王氏心高气傲的性子,哪怕将她烧成灰了,剩下的那根舌头怕也是硬的。 她肩背放松下来:人活世间,哪有事事顺心如意的?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各人也有各的身不由己。 这些道理我知道。但母亲她 裴瑕闭着眼,长长吐出一口气:我从未想过她竟会如此。 那可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至亲。 如今骤然知晓她是这样的人,那种失望沮丧,无异于剜肉切肤之疼。 别想了,都已经过去了 沈玉娇轻轻说着,话出了口,又觉这安慰太过空泛。 毕竟若是生母李氏做了叫她心碎之事,还不知悔改地指责她、挖苦她,她没准从此颓丧一蹶不振了。那可是母亲啊,这世上再没有哪位亲人,能比母亲与孩子更亲密的了。 何况裴瑕过去二十多年的人生,几乎只剩王氏这唯一近亲。 她心下怅然,沉吟片刻,握住男人搭在腰间的手,一点点放到她隆起的肚子上。 男人的手似乎僵了下,却还是顺着她,张开长指,覆了上去。 郎君,这是我们的孩儿。 沈玉娇低下头,手也覆在他的手背:它有时会动。 隔着一层薄薄的亵衣,彼此的体温在无声传递。 裴瑕沉默着,心道,他知道。 第139章 过去的那些夜晚,他揽着她入睡,手放在她的腹上,好几回都感受到了胎动。 第一次胎动时,很新奇,还以为是错觉。 静等了好一阵,它又动了,那种新奇也逐渐化为一阵从未有过的暖意,汩汩盈满胸膛。 这是他与玉娘共同的孩儿。 正在茁壮地长大,再过不久便要来到世间,唤她阿娘,唤他阿爹。 往后他们一家人,会和和乐乐地生活在一起 一时间,空落落的心仿佛寻到新的落脚点,裴瑕长臂收紧,将怀中的温软拥得更紧。 感受到他这份亲近,沈玉娇心下微动,泛起一阵难以言喻的复杂滋味。 良久,枕畔人又恢复一贯的平静:玉娘,多谢你。 你我夫妻,不必说这些客气话。我看你喝了不少酒,还是让她们送碗醒酒汤吧 她刚要回身,裴瑕又将脸低下,重新埋入她脖颈:别回身。 沈玉娇奇怪:为何? 身后男人默了两息,才道:仍是有些愧疚,无颜见你。 沈玉娇:? 稍顿,男人略显郁闷的声音又传来:且醉酒的样子,实在不好看。 沈玉娇微怔,而后哑然失笑。 他一边说着无颜见她,一边却将她抱得这样紧,难道从后背抱着,叫她看不见他的脸,就算没看见么。 这克己复礼、宁静自持的河东君子,醉酒之后,竟有这般无赖一面。 郎君到底喝了多少?她好笑问。 不多。 裴瑕道:我并没有很醉。 沈玉娇却不信,若不是醉了,他哪会这般主动亲近。 除了敦伦时,平常若她是这样缠着他,他定会拿开她的手脚,说些坐莫动膝,立莫摇裙。立身端正,方可为人的规矩道理。 从前听到这些话,她心下总想反驳,喜欢一个人就是想与他亲近呀,这有错吗?可他神情一本正经,说的又都是圣贤道理,倒叫她都困惑起来,难道真是她不够矜持守礼么。 不过这困惑也就存在一段时日,后来看到裴家其他郎君与妻子相处,并不这样。她就确定不是她的问题,是裴瑕这人特立独行,不解风情。 思绪回笼,她懒懒闭上眼:我有些困了。 那你睡吧。 裴瑕下颌若有似无地蹭过她的发:等你睡着了,我再去寻碗醒酒汤。 现在去呀,待会儿你睡过去了怎么办。 不急,先给你暖会儿手脚。 丝滑衾被里,裴瑕将怀中娇小的身躯牢牢拥入怀中,似醉非醉的嗓音透着几分倦懒沙哑:我没那么快睡着。 而且喝过酒再抱着她,便是想睡着也难。 沈玉娇听他这样说,也没再多问,自顾自睡了。 翌日醒来时,身边已不见那男人的身影。 若不是枕边有睡过的痕迹,她都怀疑昨夜那一切是不是她的梦。 裴瑕竟然主动拥着她睡了一整晚? 这事搁在从前,真像是在发梦呢。 白蘋和秋露两婢见她醒来,很快捧来热水巾帕伺候她洗漱。这两婢子一北一南,却格外的投缘,认识t不过半日,秋露就一口一个姐姐唤得白蘋满脸笑。 沈玉娇坐在镜前梳妆,记起自己昨夜迷糊睡过去,随口问了句:后来郎君要了醒酒汤么? 喝过了。昨日守夜的是白蘋,她拿着雕花牙篦沾着茉莉发油,细细替沈玉娇梳着一头浓密乌发:想来是怕酒气熏着娘子,叫您睡不安宁,郎君还去隔壁洗沐,换了身干净衣袍,才回屋就寝。 沈玉娇回想了下,他身上虽有酒气,但并不难闻,她也没怎么在意这点细节。 饮了醒酒汤就成,不然早起头疼,一天都难捱。她又问:他早上何时走的? 辰时便起了,一大早先去正院给夫人请了安,便将二老爷、三老爷都叫去了书房。 说到这,白蘋朝半敞开的窗棂外看了眼:不知道这会儿还在不在书房议事? 正院书房,深秋暖阳爬过屋顶的脊兽,房门前的那棵槐树底,明亮日光一丝一丝地漏了满地。 隔了一个时辰,紧闭的书房门终于再次打开。 来的时候,裴二爷和裴三爷皆是惴惴不安。 待出来时,裴二爷黑着张脸,如丧考妣,裴三爷则是克制着嘴角,故作淡定。 二哥,我看咱们这位侄儿从外头历练一趟回来,变了不少,精气神都不一样了 再不是从前那淡泊名利的闲云野鹤,看这架势是既要入仕,也要入世,实打实将名利权势抓在掌心了。 裴三爷腹诽着,再看裴二爷沉着脸不愿搭理自己,他心下冷嗤,面上却拍拍裴二爷的肩,关切劝道:此次的事,你回去真得好好处理,切莫因小失大啊。 第140章 裴二爷板着脸:这道理我自然知道,还轮不到你来教我做事。 说罢,他肩膀一抖,掸开裴三爷的手,气势汹汹朝二房院落奔去。 裴三爷看着老二那矮胖的背影,哼道:活该。 且说这两位老爷,虽都是姨娘生的庶出,但二老爷的生母是裴老太太的陪嫁丫头,而三老爷的生母是个小官之女。 陪嫁丫头仰仗着与主母的情谊,看不起三房小官之女。而小官之女呢,自视有几分才情,且在家也是个正经小姐,也看不上二房的陪嫁丫头两位姨娘互相看不上,明里暗里没少较劲儿。 是以二老爷和三老爷虽是兄弟,但隔着一层肚皮出来,再亲也亲不到哪里去。 这些年两位老爷都没什么建树,但二房长子刻苦勤奋,成了小辈里第一个有功名的,着实给二房挣了不少脸面,再加之崔氏和裴彤整日变着法儿讨好王氏,沾着长房的光,二房的风头算是略胜三房。 三老爷的夫人程氏也是书香官家女,和她的婆母一样,都有几分读书人的清高。 婆媳俩都看不上二房谄媚讨好的姿态,私下里提起二房,皆难掩鄙夷,要不说是婢子生的,天生就有一套媚主的本事。 现下二房捅了这么大个篓子,裴三爷回到房里,关上门与妻子说起,都快合不拢嘴:你是没看到老二那张脸,哎呀,绿哇哇的,可逗乐了! 程氏则是惊愕,万万没想到长房少夫人落难,竟是二房的裴彤在背后搞鬼! 三丫头的胆子竟这么大,她是疯了不成?程氏掩着心口,只觉可怕。 裴三爷冷哼:这要是我女儿,我定打断她的腿! 夫妻俩对坐感叹一阵,裴三爷又将那从天而降的馅饼告知妻子:三丫头是断然不可能再嫁王家了,方才守真问起咱们家五娘。他让我回来与你商量,若王氏那头还愿意和咱们府上结亲,五娘可愿嫁过去?这可是桩极好的婚事啊! 程氏愣着,面上瞧不出多少喜色。 裴三爷伸手在她跟前晃了晃:怎么了?先前你不总与我抱怨,二嫂老爱在你面前显摆这婚事么。这下她女儿嫁不成,反倒便宜咱们五娘了!你不高兴? 那王焕闻虽是次子,但也是正儿八经的琅琊王氏嫡系子弟。且他年纪轻轻,就有六品官身,还曾是二皇子的伴读这日后前途简直是不可限量,没准还能给自家女儿挣个诰命呢! 高兴是高兴,可这样大的好事突然砸过来,我这心里不知怎的有些发慌。程氏摸了摸心口,真是噗通噗通跳得飞快。 你啊就是胆子太小,瞧你给五娘看的是什么人家,最好的也就是个五品官家之子,哪比得王家? 裴三爷满面红光,一想到日后自己的女婿在长安做官,女儿也能嫁进高门,心里那叫一个舒坦:早知有这样好的婚事,就该多留二娘两年。不然这婚事给了她,她去长安熟悉了,还怕给下面的妹妹们寻不到好婚事? 一想到最疼爱的长女随着女婿去外地赴任,三五年见不到一回,裴三爷这心里就后悔。 程氏见自家老爷扯远了,也懒得搭腔,只静坐盘算。 婚事的确是一门极好的婚事,但就是 她思忖一阵,问:守真只说是送去庄子上,没说别的? 裴三爷明白妻子的意思,压低声音:说是养病呢。 程氏眼波动了动,默了好一阵,才轻叹声:若二房那个祸根能清干净了,这门婚事我应了。若清不干净,这趟浑水,我们五娘才不蹚。 她的五娘一向老实乖巧,她可不舍得让女儿冒险。万一好处没占到,反惹一身骚,倒不如在洛阳找个小官之家图个安稳。 裴三爷也知妻子担忧,拍拍她的手背:这事你放心,我那二哥虽长得猪头猪脑,但大是大非面前,还是拎得清的。 程氏耷下眼皮:且看看吧。 三房院里平静下来,二房院里却是鸡飞狗跳,哭喊不断。 郎君啊,你怎能如此心狠?彤儿可是咱们的女儿啊,她还这么小,如何能送去庄子上啊! 崔氏拥着怀中的裴彤,满脸泪水地望向裴二爷:你怎么就应了呢?长嫂呢,我要见长嫂,她一向最疼彤儿了! 长嫂自己都自顾不暇,还有空搭理你?你可别再给我惹事了! 裴二爷恼恨地瞪着自己妻子,再看那痴痴怔怔的女儿,心下既痛又恨:你这逆女,平日里我只当你娇惯了些,未曾想你竟如此狠毒!我裴氏一族,百年清誉,险些被你毁于一旦! 还想再骂,话到嘴边,又觉泄气。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骂的呢,终归也没多少日子了。 第141章 再看崔氏紧搂着裴彤不肯撒手,裴二爷朝身旁膀大腰圆的婆子使了个眼色:夫人累了,还不快些扶她回房休息。 婆子得令,连忙上前去请:夫人,走吧。 母亲,母亲!裴彤如踩到尾巴的猫般,霎时尖叫起来,救命稻草般抱着崔氏:母亲,您别走,您不能不管女儿! 放心,母亲定会护着你的。 崔氏一把推开那粗使婆子,如护崽的母兽般,红着眼眶:今儿个谁都别想将我女儿带走! 婆子束手无策,看向裴二爷。 裴二爷心头也百般不是滋味,但想到在书房时,他那侄子投来的清冷目光,就如万顷寒霜般霎时攫住他全身,叫他背后都发寒,再说不出半句求情话语 此番,真是触到长房的底线了。 若不给个利落交代,他们二房怕是再无出头之日。 裴二爷沉下一口气,再次抬眼,瞪向崔氏:你这蠢妇,事到如今还想纵着这孽障!你可曾替大郎、四郎他们想过?这孽障做的可是人事?因一己之私,谋害长房嫡嫂,此等恶行,天理法理都难容!若叫外人知道大郎、四郎的嫡亲妹妹是这么个毒妇,你叫他们日后在外人面前如何抬得起头?日后在仕途上又有何前程可言?大郎的媳妇知道小姑子是这样恶毒,她会如何想?四郎还未娶妻,家中有这样的小姑子,又有哪家敢将女儿嫁进来? 其他道理,我也懒得与你多说。我只告诉你,你既为我正室夫人,理应以大局为重。若是到这会儿脑子还这么糊涂,那我不如休书一封,你自回娘家去! 我我崔氏吓住了,一张脸都发白,只眼泪水儿直直往下淌:郎君啊,真就一点办法都没有吗?彤儿也是您的亲女儿啊。 裴彤也惊恐失措,连连喊着:父亲,彤儿知错了,彤儿真的知错了。求您帮女儿说说情,我可以给六兄和嫂子磕头,他们打我骂我t都行,只求别把我丢去庄子上,我不去,我哪儿都不去! 各大世家被打发去庄子上的娘子,不是消无声息的死去,就是被恶仆欺辱也无人搭理,真要被送过去,她这一生还有什么指望?倒不如现在一头撞死得了。 裴二爷望向这惊慌紧拥的母女俩,心头也一阵悲恸,但他清楚大错已酿,无力为天。 将夫人带走。他命令着婆子,又冷冷看向崔氏: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再不撒手,我便休了你,从此大郎、四郎也再没有你这种是非不分的糊涂母亲! 崔氏见裴二爷言辞冷厉,绝非虚言,心下颤了一颤。虽舍不得女儿,但想到刻苦勤勉的长子、尚在书院求学的次子 手心手背都是肉,她这做母亲的真是恨不得将心都掰成几瓣儿。 彤儿,我可怜的彤儿。崔氏哭道,却是不再抵抗婆子伸来的手。 另有个婆子上前抱着裴彤,硬生生将母女俩分开。 母亲!母亲你是要女儿去死吗? 裴彤一时不稳,跌倒在地,发髻也乱了,又一脸不甘地看向裴二爷:父亲!你怎能如此心狠!那沈氏不是没死么,她为何就不能饶我一回!这般斤斤计较,也不怕折了她腹中孩子的福气么! 裴二爷见她非但不知悔改,还大放厥词,一张脸都绿了,没忍住朝她踹了一脚:你这孽障,胡说些什么! 裴彤挨了一脚,痛得趴倒在旁,瞪大双眼不可置信:父亲,你踹我?! 老子非但踹你,老子还想抽你!你这个逆女,还嫌不够害人,竟说这种话 裴二爷手指都抖着,再看屋内那两个婆子,沉下一张脸:方才的话,不许泄出去半个字,听到么? 俩婆子立刻应诺。 裴二爷见崔氏已经被拉开,也不愿再逗留,免得这逆女又胡说八道,给二房惹祸。 走吧。他挥手将崔氏赶出屋里。 又对那两个婆子道:将人捆起来。 母亲!母亲 裴彤撕心裂肺地喊,崔氏咬唇簌簌掉泪,终是不忍再听,悲声说了句:你别怨母亲。若是有下辈子,莫要再投到我肚子里了 说罢,崔氏掩面,踉踉跄跄跑出屋子。 裴二爷见状,倒是松口气,再看屋内,俩婆子一人将裴彤摁在地上,一人去拿麻绳。 你们这些贱奴,松开我!我是裴家的三娘子!你们怎敢这样对我! 裴彤被摁在地上,依旧挣扎着,双眸泛红,直直望向裴二爷:父亲,求求您,别把女儿送走,求您了 别再叫我父亲了,我没有你这样的女儿。 第142章 裴二爷转过身,走出屋里。 父亲,父亲 门轻轻掩上,里头仍是哭喊求饶不断,大抵是见求饶无用,转而换做一声声歇斯底里的喊骂 沈氏那个贱人!她孤身在外,还挺着个大肚子回来,谁知道是那个野男人的孽种! 六兄、六兄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放着高门贵女不要,娶了个罪臣之女还当成宝!头上的绿帽子都不知戴了多少个,竟还要为那种贱人残害手足亲眷!裴守真你哪来的脸继续当裴家的宗子,裴家的脸面都要被你丢光了! 放开我啊,都放开我!凭什么就罚我一人,大伯母呢?这事她也有份!裴瑕你这个伪君子,你有本事连你亲娘一起罚啊!你亲娘也看不上你这个妻子,你这大逆不道的不肖子孙,你不得好死 隔着一层木门,这声声恶言,直叫裴二爷如芒刺背。 他虽然贪图享乐,这辈子却也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崔氏虽是个唯利是图的,但也胆小谨慎,他们二人如何就养出这么个东西? 耳听得屋内骂声愈发不堪,裴二爷伸手招来长随,仰天流着泪道:寻一副哑药,灌了吧。 【45】 【45】/ 当天夜里, 沈玉娇便知晓了裴彤被送去庄子的事。 这消息是白蘋与她说的,她是家生子,耳目灵通, 只她并不知内情, 与沈玉娇咬耳朵时,还是照着二房放出来的那套说辞:说是前两日外出, 沾了脏东西,回来就有些疯疯癫癫,嘴里也不干不净。二老爷请了个道婆, 那道婆说三娘子命格冲煞, 为着不妨克家中尊长, 要送得远远地避一避。 沈玉娇闻言,未置一词。 她知道, 这次裴彤送出去, 便再回不来了。 到了庄子上, 她的吃食里会掺入慢性毒药, 初时不会出现明显症状, 只叫人昏沉疲累、四肢乏力,中后整个人便会变得木讷迟钝、痴痴傻傻,待到主家觉得时间差不多了, 加重剂量,一条命就消无声息地病逝了 想到那个总是一袭红色石榴裙、嘴甜心狠的年轻娘子, 沈玉娇胸口一阵沉闷。 都说多行不义必自毙,可她实在不懂, 她与裴彤远日无怨近日无仇, 那人如何就这般恨自己? 不过她送出去了也好,府中婢子们都暗暗高兴呢。白蘋低声道:族里那么多娘子, 就属她最刁蛮了。 沈玉娇晃过神,听白蘋这话里意思,问了句:她很不得人心么? 娘子您有所不知,三娘子从小就蛮横得厉害。因着她幼时体弱多病的缘故,二老爷和二夫人可宠着她,几乎是无有不应 白蘋边帮沈玉娇揉腿,边絮絮说了许多裴彤过往的恶行,譬如和姊妹抢东西、故意往姊妹身上泼热茶,又譬打骂奴婢、逼着奴婢大冬天里跪雪地 这些话白蘋从前未曾与沈玉娇说过,一来作为婢子,她不好说主子坏话,万一被三娘子知晓,来找她麻烦就惨了。二来那时也没什么过节,平白无故提起这些旧事,倒显得她是个爱搬弄口舌是非的。 可现下不一样了,这次是主子主动问起,且那讨人厌的三娘子被送走了,再无法撒泼耍横,自己也不用再怕她。 沈玉娇听着白蘋说的一桩桩一件件,忽的想起那句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 这裴彤便是从小作小恶,父母非但没及时纠正,反而宠溺纵容,犹如积脓的毒疮,小恶渐渐酿成大恶,一旦脓破,毒及肺腑,害人害己 大抵是出去了一趟,见识过更广袤开阔的天地,再听这些后宅阴私事,她只觉得乏味心烦。 看着窗外转暗的天色,她打断白蘋的话,轻声道:你派个人去前头问问,郎君今夜过来用饭么? 白蘋一怔,眉眼堆上喜色:是,奴婢这就派人去。 虽不知这一路上娘子和郎君发生了什么,但夫妻俩明显比从前更为亲近,白蘋喜滋滋地往外走,心想娘子这趟也算是因祸得福了,待到腹中的小主子诞下,这嫡妻之位便彻底稳了。 竹澜院派去的人才出门,裴瑕便踏着沉沉暮色而来。 沈玉娇坐在窗边,见到那抹修长身影,缓步迈入轩阔庭院之中,他并未立刻进屋,单手负在背后,时不时回首,看着后头搬着樟木箱子的小厮们。 暗紫色的霞光笼着他身上那件苍青色鹤氅,连带着他疏淡的眉眼也染上几分世俗烟火气般。 也不知是不是昨夜他埋首她颈间、两人聊了些体己话的缘故,沈玉娇愈发觉得,她这夫君不一样了。 这份不一样,她现在也说不上好或不好,只知一时半会儿还有些怪不适应。 思绪恍惚间,庭中人掀起眼帘,朝窗畔淡淡投来一眼。 沈玉娇眉心轻动,而后迎上他的目光,莞尔一笑。 裴瑕也似牵了下嘴角,朝屋里走来。 沈玉娇下意识去迎他,及至身前,刚要屈膝:郎君 第143章 万福两个字未出口,胳膊便被男人稳稳托住,他动作利落翩然,带起一阵幽沉檀香气:先前便与你说过,不必多礼。尤其你还怀着身子,行动多有不便。 沈玉娇看着他稳稳托着的手掌,默了两息,道:好,那日后我就不与你多礼了。 她说着,慢慢直起身,裴瑕也收回手。 那几名小厮也已将那四个看着就沉甸甸的樟木箱子搬了进来,躬身垂首,恭敬退下。 这是?沈玉娇疑惑。 账册和契书。 裴瑕淡淡道,又从宽大袍袖里取出一沓信纸,搁在那黄花梨草龙牙板三弯腿桌几上,便脱了氅衣,自去一旁的银盆净手:这几箱都是我们长房近五年的账册,还有房契、地契、房中下人的身契 拿了方洁净帕子擦干双手,回身见到沈玉娇怔怔坐着的模样,他t眉梢轻抬:怎么这幅表情? 沈玉娇晃神,看着他:你把这些搬过来,不会是要叫我管? 裴瑕走过来:你不想管? 沈玉娇噎了下,倒不是不想管,只是没想过会叫她管 管家算账这些,她在闺中都学过,从前母亲还放手让她管过府中半年的账,当做提前历练。只是后来家里出现变故,又是那种情况嫁进裴家。是以当初王氏并未将中馈交给她,她其实也能理解 我今日将府中的账分开清点了一遍,这几箱都是我们长房的私账,府中公账搁在书房,并未抬来。 裴瑕和她隔着桌案相坐,婢子端上茶点便很有眼力见地退下,他端起瓷白茶杯,声线平稳:母亲身体不适,照理说府中中馈该交由你来打理。但你不日便要随我一道去长安,也无暇顾及府中。是以我打算将对牌钥匙暂交于三房的五妹妹,三叔母以及母亲身边的高嬷嬷帮着她一起管家。 轻刮了下杯壁茶沫,他浅啜一口,不紧不慢看向沈玉娇:长房私账,你带去长安,到时有劳你与长安府中的庶务一并打理。 沈玉娇怔了片刻,明白他这是要将长房的身家与财务大权都交于她手,至于老宅里那些祖产 裴老太爷临终前便已给三个儿子分配妥当了,长房既嫡又长,毫无疑问是继承大头,剩下的两房按照人丁,也算是公平均分。 如今公账上,实在也不剩多少,但蚊子再小也是肉,平日三房里的人要添置些什么,能走公账便走公账,实在走不了,才走自家房里的私账。 这主持中馈,听起来体面,真握在手里,费神又费力。 沈玉娇昨日听到王氏那么快交出对牌钥匙,还有些担心,这差事会不会落在自己头上。转念一想,裴瑕都答应带她去长安了,她应该也管不了。 没想到这人竟然将长房的私账都交给她,公账却交给了三房的五娘子裴漪。 那位五妹妹,沈玉娇有些印象,清秀斯文不怎么爱说话,每回家宴或是聚会,裴漪就坐在角落里,有时目光对上了,她只露出个和气腼腆的浅笑,便很快低下头。 裴瑕突然提到这个不争不抢的妹妹,沈玉娇眼波一转,猜出几分:你是打算让五妹妹嫁去王家? 嗯。裴瑕放下茶盏,神色温雅地回望她:正好在明年出阁前,与长辈学着打理中馈,免得到时候嫁过去,两眼一抹黑。 据他所知,三叔母给裴漪相看的人家都是殷实小官之家,想来也没怎么教裴漪打理大家族的庶务,正好趁着这回练手。他既答应要给王氏挑一位贤妇,总得尽力而为。 沈玉娇略作思忖,觉得他这样安排挺不错,反正有长房的高嬷嬷盯着,想来也出不了什么大错。 只是,等明年开春,五妹妹出阁了,那对牌钥匙又交给谁呢? 裴瑕眼帘轻垂,盯着茶盏中舒展的茶叶,淡声道:到时候看看三叔母能否肩起这掌家之责吧。 余下这几个月,既是对裴漪的历练,也是对三夫人的考验。 沈玉娇见他心中已有安排,也不再多说,再看那几箱子长房的账,心下暗叹,她早知长房富庶,没想到家底竟这样丰厚。 看来接下来要花上不少功夫将这些厘清一遍了。 你不必着急。裴瑕道:身体为重,莫要累着自己。若觉精力不济,我闲暇时也会帮你一二。 沈玉娇轻摇了下头:那倒不用。这些后宅庶务本就是我分内之事,我慢慢来,应当没什么问题。 听到她说分内之事,裴瑕眉眼稍舒:嗯,我知玉娘聪慧,定能做好。 这话中肯定叫沈玉娇怔了下,再看男人深深看来的目光,不知为何,蓦得有些耳热。 明明只是一句再平常不过的话而已 都做了大半年夫妻了,自己莫名其妙羞个什么劲儿。 第144章 沈玉娇在心里暗骂自己一句没出息,视线却匆匆避开,落在桌案上那堆书信,岔开话题:这些是? 裴瑕瞥过她莹白薄透的耳尖,眸色微深,举杯又浅啜一口茶水,才缓声道:是你离府这几月,岭南来的家书,还有我从淮南给你寄的书信。 这些书信都被王氏叩下,昨日与对牌钥匙、主母印信一同送了过来。 只昨夜他饮酒微醺,想到她也睡下了,便没有带回。 沈玉娇听到是家书,仿若看到世间至宝般,双眼都发亮,忙不迭拿起,刚要拆,又想起什么,朝裴瑕感激一笑:有劳郎君还记着。 裴瑕淡淡嗯了声,她便迫不及待地拆起来。 每封信封上都有记号,裴瑕静坐喝茶,余光却注意着她的举动。 见她从那堆信里挑出岭南家书拆开,不知为何,心间泛起一丝淡淡失落。 待意识到这点,他眉心轻拧,只觉这一丝失落实在是毫无道理。 她的父母亲人远在岭南,大半年没有音讯,她自当是更牵挂他们,此乃人之常情,何必介怀? 裴瑕将杯中剩下的茶水饮尽,清茶甘甜在口中弥漫,也压下胸口那阵莫名其妙的情绪。 半年之间,岭南一共来了三封书信,密密麻麻的字里行间皆载满了乡愁思念。 沈玉娇一口气读完,不觉已泪流满面。 一方柔软的巾帕递到面前,她晃过神,抬头对上男人深潭般的幽静眸光:落泪伤身。 多谢。沈玉娇接过帕子,擦了擦脸上泪痕。 裴瑕看她:为何落泪,可是有什么不妥? 沈玉娇摇头:没有,信中说一切皆安,还说瑾哥儿现在爬的很快,瑜姐儿也开始学字了。 她笑着说,盈盈泪水又忍不住朦胧了眼眶,鼻音也有点重:我只是只是有些想他们。 与家人分别已有一年多,也不知他们现在到底是什么模样,过的如何,隔着千山万水,只能凭着书信慰藉思念,想象着他们如今的生活 最近那一沓厚厚家书里,父亲、母亲、阿兄、阿嫂,几乎都在信尾都问了一句她为何久不回函,家中挂念,祈盼回信。这大半年没收到她的回信,他们肯定是急坏了。 见她长睫挂着的晶莹泪珠,微垂的眼尾也泛红,裴瑕知她是真的难过了。 心下忽的一软。 再次回神,他已伸出手,修长指尖落在她的眼角,带着薄茧的指腹一点点拭去她的泪。 别哭了。 他嗓音透着一丝不自觉的哑,擦了那两滴泪,却并未收回手,而是捧住她半张莹白的侧脸。 见她怔怔地似有些愕然,他喉头微滚,沉声道:待回到长安,我便着手调查岳父之事,定尽力让他们早日归来,与你一家团聚。 沈玉娇感受到颊边源源不断传来的热意,再看男人深邃认真的眸光,眼睫轻颤了两下。 须臾,她垂下眼,嗓音也放得轻柔:那多谢郎君了。 长长眼睫随着她低头的动作,若有似无地蹭过指侧,痒痒的,无端勾出一丝绮念。 意识到脑中乍起的不合时宜的念头,裴瑕眼底掠过一抹暗色。 你我夫妻,不必客气。 他收回手,站起身来:你慢慢看,我去催下晚膳。 - 千里之外,宁州城。 日头渐落,橘红色夕阳笼罩着波涛起伏的辽阔大海,也笼罩着城外驻扎的海防大营。 正值晚饭时间,炊事营那排砖房里炊烟袅袅,掩不住的饭菜香气四处飘散,直钻到每个士兵里的鼻子里,勾得肚里馋虫翻滚,口水直咽个不停。 这次咱们营救及时,不但保住那三艘商船两百来号人,还斩杀贼寇近百人,将他们打得屁滚尿流。上头特地杀了两头牛,给咱们加菜呢! 两头牛一百号人吃,也不知能分到几块肉。待会儿放饭时,我和那伙夫说些好话,也不知他能给我多打两块不? 嘁,有的吃就不错了,还挑呢。 难得有顿大肉吃,可不得多吃些?再说了,我今天可射中一个贼寇的眼睛呢! 是是是,你厉害那士兵附和着,刚想竖个拇指,一抬头瞧见不远处走来的高大男人,连忙推了推旁边的人:快看快看,这就是那个不要命的杀神! 你是说那个一口气宰了十八个贼寇,刀刃都砍卷了,还追着那王火丁不肯放的那个? 就是他!你听说他是杀了十八个?我咋听说他砍了二十一个? 这我也不清楚,反正他杀得最多就是了! 两人窃窃私语着,t其他擦拭着兵甲与武器的士兵们也纷纷抬头,看着那浑身是血,一瘸一拐经过的年轻男人。 第145章 绯红的霞光笼遍他全身,叫他脸上、身上那分不清是谁的血液愈发红艳灿烂,听到旁人议论他,他看也不看一眼,只用胳膊夹着那沾满血污的甲盔,面无表情地走进营帐里。 士兵营帐是十六人的大通铺,左右各睡八人,每个床铺就一条枕头、一条垫子、一条被子,旁边摆着个竹编的小架子,上头放着木盆、巾帕、草编的鞋、还有一套换洗的军服军营里的生活便是这般简单枯燥。 每日最热闹的时候,莫过于熄了灯烛,臭烘烘的汉子们往各自铺上一躺,便开始聊天说地、吹牛打屁、说些荤话过过嘴瘾,待到夜深时,十八个男人打起呼噜来,此消彼长,鼾声震天。 谢无陵拖着激战后疲惫沉重的躯体,走到他的铺位,将甲盔一丢,便如山陵倾倒般轰得一声躺倒。 累,真他娘的累。 今日是他来到宁州军的第二十六天。 也是这二十六天以来,第一次实打实与海盗们打了一场。 从第一天到达宁州军,他就开始盼着能上场杀敌,可天气越发冷了,又将至年关,海盗们也极少出来活动。眼瞧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海面上风平浪静,便是偶尔有几个海盗跑出来作恶,也不用他动手,就被巡逻的兵将逮住了 谢无陵知道他这种天天盼着能打仗杀敌的念头不好,毕竟谁不喜欢太平安稳呢。 但他来宁州军就是冲着杀敌建功来的,要是天天耗在军营里练兵、和那些兵汉吹牛打屁,那他抛家舍孩子的跑到这来,岂非浪费时间? 不过这盼着打仗的念头,他也老老实实憋在心里,要说出来,肯定得被人揍。 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他心里清楚。 就在他想着,若是待上三个月还没有海盗打,他干脆跑去燕州参军时,海霸王陈亮的副手王火丁带着一百多个海盗包围了三艘商船 谢无陵当即就求到了射声校尉樊宇平面前,无论如何都算他一个。 樊宇平见他建功心切,又看在常六爷的份上,便派了四营的兵将出去打这伙海盗。 这并非谢无陵第一次杀人。 但却是第一次,亲手杀了这么多人。 弩机的射箭穿透第一个海盗的喉咙时,谢无陵还有些恍惚,他杀人了。 十六岁那回杀人,更多是自保,那七个赌场打手围着他,踢他、揍他,骂他是婊子养的贱种,还脱了裤子要朝他尿 狗急了都跳墙,何况那群混账那般羞辱他,他当时便想着,左右都是个死,倒不如豁出这条命,拉一个不亏,拉两个算赚到。 他抓起一条板凳就朝他们砸了过去。 板凳碎了,有拳头。拳头流血了,骨头碎了,也照样砸 最后那七个人里,死了两个,他还活着,满嘴是血地朝剩下五个呲牙笑。 他赚了啊,一赚二,命还在。 那五个孬种见鬼一般,吓跑了。 从此再无人敢轻易打他、骂他、辱他。 在战场上杀人,与拿回杀人又是截然两种感觉。 因那海盗就在船上,没有激他、也没有辱他,好似与他无冤无仇的,是以拨动弩机,看到那海盗死不瞑目地倒下时,他恍惚了好一阵。 一条人命,就这样死在他的手里。 不过那恍惚很快就被打破,他看到他同营的一个叫二牛的,被海盗两刀捅破了肚子,肠子哗啦啦流了一地。 二牛只与他在打饭的时候聊过一回,二牛问:你长得这么俊,个子又这么高?去码头卖力气都不愁没钱赚,咋跑到我们这来了? 他说:我答应我媳妇,得出人头地,当个将军回去。你呢?为何参军。 二牛道:我是宁州的渔民,陈亮手下的人杀了我爹娘、奸了我媳妇和妹妹,我要宰了这群孙子,给我家里报仇。 他记不清那时他接了句什么话,反正伙夫催促他们:走开走开,下一个! 再次见到二牛,二牛就开膛破肚地倒在他面前。 谢无陵忽然想起从前沈玉娇教给他的一首诗,里头有一句好像是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同袍同袍,他与二牛也是同袍。 于是他的弩机,瞄准了第二个海盗的喉咙,毫不犹豫射了出去。 他杀的不是人。 谢无陵告诉自己,是畜生。 既是畜生,那便好办了,如杀鸡宰猪般。 杀了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 到后来弩机的箭用光了,他拔出刀,冲了上去。 没什么章法,全凭多年打架的经验,以及浑身上下越杀越沸腾的热血。 杀一个记一小功,杀十个能升一级。 他杀红了眼,不知疲惫般,哪怕腿上挨了一刀,仍想抓住那个王火丁 擒贼先擒王,杀了这个王火丁,肯定是大功一件! 可惜被营长拦住了,一把抓住他,劈头盖脸地骂:穷寇莫追,你不要命了啊! 第146章 你不要命了啊! 又一声洪亮的怒斥在面前响起,连带着床板也震动。 谢无陵一怔,朝床边看去,便见校尉樊永平叉着腰,黑着脸瞪他:还傻愣着做什么?滚起来,霍帅要见你! 【46】 【46】/ 霍帅要见我?! 谢无陵唰一下从床上弹起, 不慎牵动腿上伤口,又倒吸一口凉气:嘶。 樊宇平见他这样,没忍住骂了句:猴急什么?霍帅又不会跑了! 嘴上骂着, 但还是弯下腰拉他一把, 嘟哝:腿上的伤包扎了没? 扎了扎了,一回来就去军医那里上了药。谢无陵从床上起身:樊叔, 我要不要洗把脸,换身衣服再去? 又不是相看姑娘,哪有那么多讲究?樊宇平打量他一眼, 只道:把脸上血擦干净就行。 好嘞。谢无陵应着, 忙拿着巾帕擦脸。 你这人也是, 一回来脸也不擦,衣衫也不换, 直接往铺上倒, 弄得一铺盖血, 也不嫌脏。 唉, 累啊。谢无陵抹着脸, 嗓音隔着帕子略略发闷:我是真没想到,杀海盗竟是个体力活,这会儿我胳膊还在抖呢。 你还知道累?樊宇平没好气哼笑:我听说, 若不是徐丰拦着你,你还要追着王火丁跑!这叫累?我看你气力足得很嘛! 徐丰便是四营的营长。 大梁朝的军制大体沿用前朝的军府制度, 全国各州、府、县设立折冲府,宁州这地界一共有上中下等折冲府十三处, 霍骁作为统领宁州全境的正二品大都督, 袭镇南侯爵,再往下便是各处折冲府的长官, 四品折冲都尉,另有副长官两名,左、右果毅都尉。 而每个折冲府下又设营,各营因地制宜,兵种不同,分为轻步兵、重步兵、弓弩兵、桨手、水兵、攻城车兵等,如谢无陵所在的四营便是近身战的水兵,营长徐丰是长水校尉,与射声校尉樊宇平,皆官从六品。 每营之下又设有队,各队长官为队正。队之下分三伙,每伙有伙长,伙之下又有伍,设立伍长,伍长之下才是普通士兵。 随着樊宇平前往元帅军帐的路上,谢无陵忍不住在心里盘算,他今日满打满算杀敌十九人 本来有一个海盗差点被他收了,有个战友忽然一箭射过抢了人头,谢无陵也懒得计较,便没算在杀敌数目里。 杀十人升一级,他这回是不是能升伍长了? 想什么呢,这么入迷? 樊宇平忽然停下脚步。 谢无陵一个没注意,哐当就撞了上去。 还好他个头高磕不着,倒苦了樊宇平,被个大高个撞着,踉跄两步,险些没站稳:谢无陵!! 樊叔对不住,对不住。谢无陵连忙去扶他,讪讪笑:我这不是算我这回能记多少功,一时忘了神,没瞧见您。 七尺男儿樊宇平: 他虽不算高,但也没那么矮吧!这混账小子! 一天天就知道记功记功。樊宇平翻着白眼:往后你若还是这种不要命的打法,我还真不敢把你派去送死!你说你怎么想的,好好一个大小伙子,放着好日子不过,非得来这玩命儿?你又不是九命狐妖,怎么能这么不爱惜自己的命?打海盗并非一时意气之争,这回杀不完,下次再杀啊!你说你急个什么劲儿? 月前这小子来找自己投军,还拿着根小指骨过来,说是常六春的儿子,樊宇平还觉得稀奇t。 就常六春那歪果裂枣的模样,能生得出这么个英俊威猛的儿子?那头顶的帽子得多绿啊。 后来知道是认的义子,且有意投军建功,樊宇平便收下那小指骨,将他送去了好兄弟徐丰的四营,让徐丰平日里也多照应些。 世人皆有爱美爱才之心,樊宇平也不例外,打第一眼见到谢无陵这高高大大的俊小伙儿,心里就欢喜,甚至想着若未定亲,说给自家小女儿,小女儿定然会喜欢这么俊,哪个小娘子不喜欢啊?他个老头子都喜欢。 没想到这小子家里有媳妇了,还有个儿子,这次来就是想建功立业,当个大将军给他媳妇瞧,且他张口闭口就把我媳妇挂在嘴边,俨然一老婆奴,樊宇平便歇了招婿的心思,只拿他当侄子看。 这回杀匪,见他这般不爱惜自己的性命,心里那叫一个气啊,只恨不得抽他几棍子,叫他长长记性。 却也不知是谁在霍帅面前提了一嘴,霍帅竟点名要见这位军中猛士、玉面杀神 你待会儿在霍帅面前,说话注意点,知道了么?樊宇平站在军帐前特地叮嘱一句。 第147章 知道。 谢无陵敛起往日的嬉皮笑脸,目光诚恳道:霍帅是大英雄,我打小就听他的事迹,对他早已敬仰许久。 樊宇平见他一本正经的模样,倒有几分凛然气势,不禁颔首:好,进去吧。 元帅军帐左右有甲胄重兵把守,两人一道上台阶,只见帐门大敞,烛火晃耀的深处,依稀可见一高大身影趺坐案前,手中执卷,眉宇肃穆。 末将樊宇平拜见霍帅! 小子谢无陵拜见霍帅! 两道洪亮嗓音在帐中响起,案前之人缓缓抬眼:都起来吧。 谢霍帅! 谢无陵跟在樊宇平身后抬首,一双眼忍不住朝案前看去。 眼前的男人约莫四五十岁,乌发梳得一丝不苟,两鬓却是斑白,剑眉星目,一身苍色长袍,虽坐着,但那宽肩长臂,足见其高大魁梧。 那在百姓口中美名传扬的霍将军此刻就在自己面前! 不但能亲眼看到、还能与他对话,谢无陵一颗心都变得滚烫,浑身涌动的热血也毫不逊于在战场上厮杀时的激动。 他在看霍骁的同时,霍骁也抬头,看向这位从军不久,便崭露头角的年轻人。 他站在帐中,挺拔身躯逆着烛光,身上的军士服虽破烂脏污,却难掩他那张线条分明的俊朗容色,及那双闪动着火光般,炯炯惊人的漆黑双眸。 好俊一个后生,好亮一双眼。 恍惚间,霍骁仿佛看到一位故人的影。 只那人的眼里更多是桀骜不驯,而这个后生,眼中更多是如盛夏日光般,灼热又蓬勃的向上生命力。 看人先看眼,几乎第一眼,霍骁便对这个年轻人生出几分欢喜。 他放下手中兵书:今日剿匪,便是你一人剿灭二十匪寇? 谢无陵先说了声是,又补充:回霍帅,应当是十九个。有个匪寇我捅了他两刀,他还没断气,是我们营里另一位兄弟补了一箭,他才断气。这该算他的功,不算我的。 霍骁闻言,嘴角勾了勾:你倒是不贪功。 谢无陵一时也听不出这话是夸是嘲,他姑且装憨认作是夸,赧然挠了下脸道:霍帅,小的其实很贪功的,但这功劳不是咱的,咱也不能和自己兄弟抢嘛。反正这回少杀一个,下回多杀一个,也不差这么一会儿嘛。 听到这话,樊宇平垂着眼,心里呵呵,这小子倒是会现学现卖。 霍骁则哈哈笑了两声,余光瞥过谢无陵的腿,略抬下巴:行了,都坐下说吧。 说着,拍拍手,很快有军士送来茶水糕饼。 谢无陵也不敢冒失,跟着樊宇平。 樊叔坐下,他便坐下。樊叔喝茶,他便喝茶。 霍骁坐在主座,慢悠悠端起茶碗,将这年轻后生一举一动尽入眼底,心下也有了个初步印象。 喝过两口茶,他问谢无陵:听说你是从金陵特跑来我们宁州军的?瞧你这模样,家中应当不算贫寒,如何想来参军? 谢无陵正盯着桌上那碟黄澄澄的栗子糕,冷不丁听到这问,抬头便见樊宇平朝他挤眼睛,示意他别瞎说话。 于是谢无陵道:听闻宁州盗匪猖獗,杀烧劫掠,无恶不作,人神共愤保家卫国,乃是每个大梁子民该有的觉悟,小子虽没什么能耐,但拳脚功夫尚可,这一身好力气在金陵城也无用武之地,倒不如来为国效忠,为百姓除害! 谢无陵自觉这番话很不错。 岂料霍元帅只是似笑非笑望着他,那眼里分明写着,看你小子能编多久。 谢无陵自小混在市井,察言观色最有一套,一看霍元帅这样,便知霍元帅是个心思通透的。 与这种人打交道,最忌讳耍小聪明 咳。他讪讪握了下拳头,补了句:当然,若能建功立业,当上大官那自是最好。 霍骁饶有兴致:那你想当多大的官? 当官肯定是越大越好嘛!若是当霍元帅您这样威武的大将军,那小子此生都无憾了。 呵,你可真是好大的口气。霍骁道。 樊宇平狠狠瞪了谢无陵一眼,又赶忙起身,朝霍骁拱手赔笑:霍帅,您别与这小子一般计较,他从前在街面上混日子的,没读过书,也不知什么礼数,毛都没长齐的小子,狂得很,我回去定好好教训。 坐下,坐下。 霍骁抬手,那张黑阔面庞一派和气:人不轻狂枉少年嘛,何况他也没说错,谁不想建功立业当将军?老樊,难道你年轻的时候不想? 樊宇平讪讪笑着:末将老矣。 第148章 年轻时一腔热血,谁没有个将军梦呢?只从古至今,寂寂无闻的小卒多如尘,封狼居胥、青史留名有几人? 他能做个校尉,已是心满意足了。 再看一旁俊秀非凡的年轻后生,樊宇平心下感慨,年轻人有冲劲儿、有抱负是好事,但建功立业这条路,哪有那么好走...... 思忖间,霍骁又问谢无陵一句:从前可杀过人? 谢无陵微怔,虽有不解,但还是如实答了。 霍骁听得他从前打架曾要过两条人命,眉头轻拧,又问:此次上场杀敌,可曾有过一丝犹疑? 谢无陵心下一惊,只觉这霍元帅莫不是他心里的蛔虫,怎么问得这么准。 略作思索,他将二牛的事说了,又端正姿态,面朝霍骁:小子媳妇曾说过,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二牛是我同袍,他的仇便是我的仇了,报仇杀敌的话,便不必犹豫! 不曾想你小子还懂诗。霍骁捋须。 我不懂,我媳妇懂。提到沈玉娇,谢无陵脸上不觉染上笑:我媳妇可有学问了,她教我读书、识字、习礼 樊宇平: 又来了,这小子又来了。 他以拳抵唇轻咳一声,含糊提醒:差不多行了啊。 谢无陵也意识自己老毛病又犯了,忙止住话头,朝霍骁抱拳:总之元帅放心,日后杀敌,只要我上,绝不手软,定杀他们一个片甲不留,还宁州百姓一片安宁! 樊宇平松口气,这话倒说不得错。 霍骁也笑了,看他:好,那本帅便等你日后表现。 说完,他举起茶杯,与谢无陵遥敬一杯。 谢无陵诚惶诚恐,忙起身举杯,将杯中茶水饮尽。 饮过茶,霍骁让人给谢无陵装了一袋卤牛肉,便叫他退下。 军帐里,霍骁独留樊宇平,颔首道:这年轻后生,不错。 樊宇平笑道:能得元帅这一句,那小子也算无憾了。 若是咱们宁州军的后生个个都像他一样,还愁贼寇不尽,海波不平? 霍骁长长叹了声,缺人才啊,实在太缺了。 如今他唯一的嫡孙年仅九岁,等那孩子长大成人,能上战场统帅,最少也得十年。 这十年,自己不仅得撑住,还得给孙辈、给宁州军、给这沿海百姓,多多培养些可用之才。 若能发掘出一两个将才,那他便是战死海域,也能安息了。 老樊,这个谢无陵,你多看着点。 霍骁说着,又想到什么,将桌案边那册《孙子兵法》拿起:这个,送去给他。 樊宇平一怔:可那小子也不怎么识字,这给他,他也看不懂啊? 他若有心向上,还怕t他不会学? 樊宇平心想这倒是,便接过那书册:那末将替那小子谢元帅赐书。 霍骁摆摆手:去吧。 只愿他这双眼,没看错人。 营帐外,樊宇平刚出来没几步,一道黑影咻得从旁边晃出来,直把他吓了一跳:哎哟呵! 定睛一看,是谢无陵,樊宇平拧眉:你小子咋还没回去?大黑天的想吓死谁! 这不是等着樊叔您一起回么。谢无陵说着,又将那袋卤牛肉塞给樊宇平:这个孝敬您。 元帅赏你的,你自己留着吃吧,我也不差这么一口。 樊宇平知道这小子会来事,虽不会要他的,但心里也熨帖,又将那册《孙子兵法》塞给谢无陵:霍帅给你的,教你拿回去好好读。 书?我也不怎么识字啊。谢无陵也一怔,但借着营帐火光看到封皮上孙子兵法四个字,他忽然有了印象,边翻边嘀咕着:这孙子,我记得! 嘿,你怎还骂人呢。 不是,这个写书的就叫孙子。我媳妇与我说过的,他叫孙武,春秋末期的齐国人,打仗很有一套,又被后世尊为兵圣。我媳妇还说,他这本书可有名,乃是兵家必读之物....... 行行行,知道你媳妇有学问了。樊宇平都听得耳朵起茧了:你既知道是好书,便拿回去读。若有不认识的字,你便寻旁人问,胡军医、徐丰、还有那写家书的文书先生,你态度放好些,都能问。 末了,他重重拍了拍谢无陵的肩,语重心长:阿陵,好好的,莫要辜负霍帅的期望。 看着樊宇平离去的背影,再看手中那袋卤牛肉和那册孙子兵法,谢无陵眸光也渐渐肃穆。 良久,他抬起头,看向漆黑天穹那轮皎洁明月。 也不知娇娇现下在做什么,腹中孩子可还乖巧? 第149章 她随那小白脸回去后,可有想起过他这个人? 掌心重重压在胸膛的位置,最里面缝制的夹层里,放着沈玉娇亲手绣的大红并蒂莲荷包。 谢无陵对着清辉晚风,默默祈祷。 娇娇,别忘了我。 - 一轮明月照九州。 一场表面还算其乐融融的家宴散去,沈玉娇与裴瑕一同回到竹澜院。 皎白月光静静洒在庭院之中,宛若积水空明,沿墙栽种的那片竹林倒影于粉墙之上,犹如藻荇交横。 沈玉娇静坐窗边,望着那月下倒影,意识放空。 忽的,肩上落了件柔软的外衫:如何敞着窗,也不怕着凉? 她微怔,回首便见一袭牙白亵衣,外披着条月魄色长袍的俊美男人。 因着刚洗沐过,往日束起的乌发,如今柔缓放下,只以一条竹青色的发带系着,乌发衬着冷白如玉的脸庞,一时竟如月神下凡般,有种不似在人间的清逸仙气。 沈玉娇看得有些发怔,直到裴瑕眸色略深,她才陡然回过神,双颊也不禁发热。 她竟盯他那么久,简直太失礼了。 但不得不承认,他这副随意散漫的模样,实在是少见的好看。 我我觉得屋里有点闷,想开窗透透气。沈玉娇轻声道,又站起身:郎君洗漱完了,那便上榻歇息吧,明日还得早起赶路呢。 今日之所以设家宴,只因明日他们便要启程去长安。 但今日这宴,来的也不算齐全,王氏称病不出,崔氏也称病未来,席上辈分最高的女眷便只剩下三房夫人程氏。 这程氏除了对二房母女心里有些瞧不上,平日里待旁人也都和和气气,如今见裴瑕给三房说了一门好亲事,还将对牌钥匙给了自家女儿,自然对沈玉娇也亲热起来。 席面上一直张罗着沈玉娇多吃菜,又与她说了好些怀胎的经验。 其他女眷也都不傻,这几日府中的风向动静,她们若还瞧不出谁得势,那也别在这宅院里混了。一时也都揣着笑脸,对着沈玉娇无比客气。 沈玉娇虽知道她们这些好意不过是表面功夫,但老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便是面上做出来的笑脸,也比从前那般不冷不淡的叫人好受些。 但这一场宴吃罢,仍旧有种心神俱疲之感。 好在明日便要离开了。 想到这点,她心里也轻松不少。 这夜熄了灯,她与裴瑕躺在床上,一床被褥,他虽未像那日醉酒时紧紧拥着她,但两人胳膊挨着胳膊,也算是很亲密。 郎君,明早我随你一同去母亲院里请安。 漆黑的重重锦帐中,这轻柔平静一句话,似叫帐内更静了静。 少倾,男人的嗓音缓缓地响起:玉娘,你不必为难自己。 不算为难。沈玉娇道,何况她有九成九把握,王氏定然不会见她。 她微微偏过脸,看向身侧躺着的男人:这些时日没去给母亲请安,尚可推说身体不适。若明日离府,我还不去请安,外头指不定要怎么说。你此次为了我的公道,已经抗了不少压力,这些我能做到的小事,我也愿意去做的 毕竟夫妻一体,对内便是有再多矛盾,对外总是要尽力维持一份体面。 裴瑕自也明白沈玉娇这份为大局的考量,默了片刻,于衾被中,他轻轻牵住她的手:那好,明日我们一起去。 稍顿:玉娘,得妻如你,是我裴瑕之幸。 沈玉娇感受着男人大掌温暖干燥的温度,再听他这话,心头微微怅然。 是幸么? 虽非她所愿,但一想到因为自己致使他们母子离心,仍是不免生出一阵淡淡亏欠。 本来他若不把自己带回,他们之间权当两清了。至于现在 沈玉娇抿了抿唇,反握住衾被下那只修长的手。 她自我安慰地想,既因她叫他与一位至亲离了心,待腹中孩子落地,也算是还给他一个新的至亲吧。 胡思乱想了一阵,便这样牵着手,睡了过去。 翌日一早,沈玉娇梳妆妥当,与裴瑕一同前往王氏的院落请安告别。 果然如她所料,王氏并不见她,只让裴瑕进了内室。 裴瑕神情沉郁,沈玉娇反倒朝他安慰笑笑:郎君进去好好与母亲话别,我在次间等你出来。 看着妻子的笑,裴瑕心下复杂,吩咐婢女妥善看顾,又扶她在榻边坐下:不会让你等太久。 他转身进了里间。 沈玉娇喝着温热的蜂蜜水儿,数着那透过窗棂,洒在花砖地面一棱一棱的清晨阳光。 里间里,只开了两扇窗,光影昏暗。 王氏头戴着祖母绿墨色抹额,斜坐榻边,半片透光不透人的雾白轻纱垂下,只叫人看出个朦胧身形,却看不清模样。 第150章 裴瑕入内,与王氏恭恭敬敬挹礼请安,澹然声线听不出情绪:儿即刻便要携妻儿离府,远赴长安。望母亲在家中能静思己过,好生休养。若是若是母亲挂念儿子,便往长安寄信。儿每月也会往家中寄信,叩问母亲慈安。 话音落下,屋内是一片寂静。 榻上之人置若罔闻般,一言未吭。 裴瑕眼睫垂了垂,少倾,他掀袍跪地,沉默地朝榻上之人,重重三叩首。 恕儿不孝。 他哑声道:无论如何,万望母亲保重身体。 榻中之人依旧不语。 裴瑕也知母亲心气大,估计心里还恼恨着他。 恼也罢,恨也罢,过错既铸,总该有所惩罚。 事到如今,母子离心,这是对她的惩,也是对他的罚。 既然母亲并无叮嘱,那儿与玉娘不搅扰您休息,先行告退。 直到那阵沉稳的脚步渐渐远去,床上那人才如塌了脊梁般,双手捂脸,低低啜泣起来。 刚在外送走小俩口的高嬷嬷一回来,听到帐中压抑的泣声,心头也一阵酸涩,连忙上前:夫人,您莫要难过 帷帐之中,王氏眼窝深陷,形容憔悴,抬脸望向高嬷嬷:我错了么?难道我真的错了么?我这一颗心,都是为了他好啊 高嬷嬷语塞。 自那里祠堂归来,夫人几乎每日都要问这句话。 她在夫人身边这些年,又何尝不知夫人的艰苦心酸。只那日的事实在发生突然,夫人作为婆母、作为当家主母,于情暂不谈,于理的确是有亏。说到底,都是二房那个祸根! 一念生恶,致使这后头步步错。 高嬷嬷忍不住又在心头将裴彤狠狠骂了个遍,再看王氏浑浑噩噩的憔悴模样,她凑了过去,轻轻揽住王氏:夫人,别难过了t。母子哪有隔夜仇啊,日子一长,都会好的 王氏也不知听没听进去,靠着高嬷嬷的肩,双眼发直不知望向何处,嘴里仍是低低呢喃着:我错了么?我真的错了么? 不知疲惫般,一遍又一遍。 【47】 【47】/ 从王氏院里出来, 二房两位老爷、郎君、女眷也已在前院花厅候着。 两厢碰了面,裴瑕自去外间与叔伯兄弟们话别,沈玉娇则被女眷们围在内厅。 虽说洛阳离长安不算太远, 但你身子越发重了, 最忌操劳,左右你和守真也不急着赶路, 路上慢慢走,多走几日也不妨事,只千万别把自己累到。 三夫人程氏苦口婆心地交代沈玉娇, 又从身后嬷嬷的手里接过一大盒漆红雕花盒装的点心, 递给沈玉娇身侧的婢子:这里面装了些四果点心, 你带着路上,解解馋。里头还有酸梅和杏干, 若是车坐久了胸闷, 拿一片含在嘴里会好受些。 哪怕知道这好意背后是利益牵扯, 但程氏这份细心还是让沈玉娇生出几分感激, 她望向程氏, 莞尔一笑:多谢三叔母。 自家人,不必这样客气。程氏笑吟吟道,余光瞟过身后:漪儿, 你不是也备了点心意,还愣着作甚呢。 听到这话, 一向寡言内敛的裴五娘也走上前,赧然唤了声长嫂, 又递上一个雕花檀木的小盒子:漪儿也没什么好送你的, 这是我按照古法亲手合的香,有安神凝气、补气养虚之效。 沈玉娇打开那雕花檀木盒子, 一阵淡雅怡人的幽香就涌入鼻尖:是梅花香? 是呢。裴漪轻笑,嘴角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忽地想起什么,一脸认真诚恳道:是由甘松、白芷、牡丹皮、蒿本、茴香、丁香、檀香、白梅、降真香一并调成的,其他再多便没有了,阿嫂可以放心用。 沈玉娇见她例数了制香材料,且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送出,也知她话中之意,是想让她放心。 五妹妹有心了,这味香清幽雅致,冬日用最合适不过了。沈玉娇将那盒香交给白蘋,又朝裴漪弯了弯眼角:明年妹妹来长安,正是春暖花开时,若有闲暇,我们可以一起约着调几味春日香。 裴漪闻言,面泛轻柔酡色,羞答答垂下眼:只要阿嫂不嫌我搅扰,我定是求之不得的。 沈玉娇看着这位花颜胜雪的小娘子,也知她这是在有意讨好。 但这份讨好,并不叫人排斥,毕竟她个年轻小娘子年后便要孤身嫁去长安,若能和长安城的大房兄嫂打好关系,日后多走动,也是一份依仗。 女眷们这边寒暄着,男人们负手站在廊下,清晨天气寒凉,说话时口中都热息都凝成白雾。 裴瑕身披苍青色鹤氅,腰系丝绦,面容清正,嘱咐两房堂兄弟们一番勤学力行的道理后,他单独示意两位叔父行至一旁,另交代族中事宜。 第151章 往后侄儿虽不能时时刻刻盯着族中事务,但有两位叔父与族中多位耆老一同协理,相信族中一切都能运转如常,我没什么不放心的。如今族中唯一叫我忧心之事,便是族中年轻子弟的前程。君子之泽,三世而衰,五世而斩,一个家族若想传承发扬,繁荣昌盛,一味靠祖宗的庇荫是不可能的,这道理两位叔父应当比侄儿明白。 裴瑕肃声道:长兄、次兄皆已有官身,且居中持重,然三兄、五兄,都已是娶妻生子的年纪,却蹉跎年华,只知玩乐,不求上进。四兄有长兄鞭策,如今在白鹿洞书院求学,小有所成,只待明年科举入场,一试高低。 说到这,他看向二老爷:明年四兄来长安参加春闱,可暂居我府中,与我一同应试。 二老爷愣了下:你明年也要下场? 裴瑕颔首:既已决定入仕,那便尽善尽美,有个功名在身,仕途也能更稳当。 自十六岁那年考中会元,裴瑕于功名并未再进一步,只留在闻喜乡下闲云野鹤,读书著文。 现下他说明年下场,以他的才学,定是直指三甲。 二老爷顿时大受激励,忖度着待会儿送走裴瑕夫妇,便回书房给裴四郎写信,让他过年别回来了,抓紧读书。不然明年两房堂兄弟同时下场,一个考了三甲,一个却落了榜,那可太丢人了。 最好是两人都榜上有名,那便是双喜临门,外人见了都要夸一句裴氏子弟后生可畏。 二老爷这边心思活泛,裴瑕那边接着开始的话:七弟、八弟与九弟,皆是聪颖灵活,然正值贪玩浮躁、情难自禁的年纪,两位叔父作为尊长,更该多多督促勉励,时刻警醒,须知溺爱享乐酿苦果,勤谨素朴造贤才。 两位老爷听得他这番话,自是连连点头,无有不应。 交代完族中子弟正事,裴瑕望了眼天色,稍缓语气:自洪涝过后,闻喜老宅便开始修缮。前日我快马回去看了趟,修缮得也差不多。洛阳虽繁华热闹,却并非我们裴氏根系所在。待到年后,两位叔父便将房中诸位亲眷、下人一同带回闻喜吧,毕竟那才是落叶归根之所。若我母亲愿随你们一同回闻喜,那便再好不过。若她仍愿在洛阳旧邸住着 稍顿,他视线落向裴三爷,那便有劳三叔父与叔母商量一番,可否将五妹妹留下,替侄儿于母亲身前敬孝。 裴三爷怔了一怔,待反应过来,几乎满口答应:小事而已。她年后便要嫁去王氏了,到时不但要唤你母亲一声伯母,还要喊一声姑母呢,能在你母亲跟前侍奉,彼此多亲近些,是她的福分。 裴瑕抬袖,挹礼:那就多谢三叔父了,待到五妹妹出阁,我定给她一笔厚厚的添妆。 裴三爷笑开了花:好说好说,都是一家人,守真不必这么客气。你啊,就放心和你媳妇儿去长安,家里的事有我 余光瞥见裴二爷不大好看的脸色,他立刻添道:有我和你二叔,绝对没问题! 裴瑕颔首,又朝两位老爷肃拜:家中之事,有劳两位叔父了。 寒暄过后,时间也不早了,裴瑕和沈玉娇在裴家人的簇拥下,一同登上离府的马车。 望着那辚辚而去的长队,裴二爷和裴三爷脸庞都有些怅然感慨。 这出去一趟,真是不一样了啊。 是,方才他与咱叮嘱时,我恍惚还以为看到了长兄。 .......那我还是觉得长兄和气点。 长兄严肃归严肃,但却是个重情的。 这个侄儿,性情太冷,捂不化的冰雪似的,便是他亲娘再有不对,好歹也是一手将他拉扯大的寡母,如今说撂下就撂下,未免太薄情寡恩、不近人情。 直到队伍走远,两人才收回目光,一转身,视线撞上,皆不尴不尬笑了下。 散了散了,都散了吧。两位老爷朝各自院里的人摆了摆手。 而后一个抓紧回书房给儿子写信,告诫其发愤图强、孜孜不倦,一个抓紧回院里叮嘱女儿好生管家、侍奉伯母。 ** 洛阳距长安近五百里,若快马加鞭,两日可至,但坐马车一路慢行,这段路程足足走了近十日。 到达长安地界时,已是初冬,天气寒凉,四周薄雾空濛,轻埃散漫。 沈玉娇裹着条黄绮折枝花卉狐皮毯,怀中揣着个汤婆子,倚着车壁,闭目养神。 为着不摸黑赶路,每天早上天刚蒙蒙亮,就得从驿站出发。马车里又熏着炉子和安神香,一整个暖融融、香乎乎,叫人上车就忍不住犯困。 她成日里困得不行,裴瑕却格外清醒,一路上时常捧着书看。偶尔见她醒了,似是怕她睡傻,便摆出棋局,与她对弈 第152章 沈玉娇不大爱与他下棋,因她总是输。 且她每次落子,都好似在他的预判之内,她一落子,他不假思索就能跟上,速度之快,很让她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睡傻了。 后来大抵是看出她输得不高兴,他有意让她一二。 一开始沈玉娇还没瞧出来,待连赢了两局,忍不住笑着抬脸,语气也有些小得意:我又赢了! 不曾想这一抬头,对上男人还没来及敛笑的漆黑凤眸,她顿时明白了,这人故意让她呢。 让棋,没意思。t 她将白玉棋子丢进盒里,拥着毛绒绒的毯子躺回软垫:不玩了。 裴瑕薄唇微抿,道,没有让。 沈玉娇睁着双水眸,一错不错望着他:诚信乃本,重言为宝。守真阿兄,撒谎可非君子之道。 裴瑕: 大抵是离开洛阳旧邸,又在车上日夜相对,他这妻的性情也明显活泼了些。 偶尔会调侃他两句。 而每次调侃,必定称他守真阿兄,另拿些圣人言论来堵他。 每每都叫他哑口无言,好气、好笑,又有点手痒。 想上手,揉揉她的发,捏捏她的脸 只这些行为太过孟浪轻佻,他竭力克制着。 且说这会儿,马车将至灞桥,裴瑕静静看向靠在车窗小憩的妻。 她今日着件山岚色交领深衣,肩头裹着条鹅黄色缎面的狐皮毯,为着睡得舒服,那头如云乌发只用一条浅色发带系起,此时松松散散落在脸侧,衬得颊边雪肤越发晶莹,清婉玉容也多了几分懒懒的娇慵。 裴瑕眸色微深。 不知是她有孕,身姿愈发丰腴的缘故,还是分别半年,久未亲近,总之,他的妻好似愈发明艳动人。 叫他忍不住想靠近....... 颊边突然传来的微凉,让沈玉娇蹙眉,嘴里也不觉发出一声被打扰的闷哼。 待睁开眼,看到那停在脸侧,将碰未碰的长指,以及男人眉宇间那一闪而过的僵凝,沈玉娇有些发懵:郎君,你这是? 一丝头发沾在了唇上。裴瑕收回手,肩背端正。 这样沈玉娇不疑有他,顺便抬手摸了下脸,并没摸到头发,大抵是被他拿开了? 她坐起身,随口问了句,嗓音还透着几分刚醒来的轻哑:到哪里了? 裴瑕:灞桥。 沈玉娇愣了下,喃喃:灞桥啊 她掀开霁蓝色蒲桃纹车帘,轻推窗缝,灞桥冬日的荒芜景象便映入眼帘。 既陌生,又熟悉。 去年的秋天,她便是在这与父母兄嫂分别。也是在这,裴瑕踏马轻尘,如神祗从天而降,将她带回闻喜。 往事如昨,一晃眼,却过了一年多。 别看太久,仔细冷风吹得头疼。 男人修长的手轻轻捂上她的额头,沈玉娇一阵恍惚,再回首,车窗被裴瑕带上,他清润嗓音在头顶响起:今年冷得早,想来再过不久,便要落雪了。 沈玉娇心不在焉嗯了声,眼珠往上看,他也很快收回手,仿若真的只是担心风吹疼脑袋。 长安下雪可冷了。沈玉娇说着,想到什么般,道:但西市有一家羊肉锅子味道很好,每年冬日,我阿兄都会带我和阿嫂去吃。 那家羊肉锅子最初是她发现的,后来告诉给了阿兄,那家伙重色轻妹,偷偷带着阿嫂去,不带她。 直到小侄女出生了,缠人得紧,妨碍那俩口子你侬我侬,阿兄这才将她带上让她负责看小侄女。 于是她和小侄女两人埋头喝汤吃肉,对座阿兄阿嫂你替我吹口汤,我替你夹块肉,简直腻歪得没眼看。 当时只道是寻常。 现下再想起来,沈玉娇眉眼泛起笑,胸间却难抑地发闷。 听说岭南那边瘴气横生、常年酷热,极少下雪,那种地方应该没有羊肉锅子吧 裴瑕见她脸上情绪变化,也猜到她心头所想。 默了片刻,他抬手,轻轻揉了下她的发。 别难过。 在沈玉娇错愕的目光里,他垂下黑眸:那今年冬天,守真阿兄带玉娘去吃那家羊肉锅子,可好? 似有春风拂过心涧,又似厚厚冰封下某处迸开一丝裂痕。 沈玉娇怔怔地望向眼前琉璃般清雅的男人,半晌,才恍惚应了声:好。 - 古诗有云:不睹皇居壮,安知天子尊? 作为陪都的洛阳城已算是十足的热闹繁华,而作为大梁的都城,长安城更是得恢弘壮丽,无与伦比。 马车于暮色时分行至长安城正南方的明德门,高大的城墙用厚实的黄土夯成,外饰层层叠叠的灰色砖石,坚实高昂得仿佛一眼望不到头,四角檐牙高啄,映着绯红色的夕阳,那城墙威风凛凛,令人望而生畏。 第153章 哪怕从小在长安长大,沈玉娇每每看到这高大巍峨的城门,心里也都生出几分敬畏感慨。 去年,她以沈氏女的身份,全家被逐出长安。 今年,她又回来了,却是以裴氏妇的身份。 虽说裴瑕答应她,会替沈家翻案。但沈玉娇心里也清楚,翻案并非嘴皮子上下一碰就能办成的易事。 去年全家入了牢狱,外祖父与舅父在外斡旋走动,仍是阻止不了流放的命运。何况裴瑕才刚来长安,哪怕有二皇子做靠山,在长安仍是根基尚浅,想要翻这旧案,恐怕还得从长计议,不可操之过急。 她思绪纷乱地想着,马车也过了城门关卡,缓缓驶入长安城的主街,朱雀大街。 哪怕已是傍晚,宽阔的街道上依旧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但各个坊市里的店铺皆关上门,来往路人行色匆匆,进城的、出城的,都是结束了一日的忙碌,急着往家赶。 沈玉娇忽然想起问裴瑕:我们日后要住的宅院,是在哪个坊? 长安城共一百零八坊,内有东西二市,各坊外有围墙与坊门,暮鼓响起时,坊门依次关闭,晚归者不得入内,若是在大街上晃荡者被巡逻衙役逮住,除了要牢狱之灾,还要罚一笔不小的银钱。 沈玉娇从前住在崇仁坊,此处算是富庶区,她家那处两进两出的宅子,却是当今圣上登基时,赏赐给祖父沈丞相。 不然单凭着当官那些俸禄,能在靖安坊、升平坊买套宅子就算很不错了,在崇仁坊那样好的地段,起码得到兄长这一代才能买得起长安屋舍价格实在高。 裴瑕道:我们的府邸在永宁坊,是前礼部侍郎白家的旧邸,白侍郎前两年告老还乡,将这套府邸卖给一位丝绸商人。在金陵与二皇子分别时,我托二皇子帮着在长安寻一处清幽雅致的宅院,他便瞧中了这套。 永宁坊?沈玉娇暗暗吸口气,这处房价也不便宜呢。 那你先前也没看过这座宅子? 嗯。 裴瑕抬眼看她:你从前可到过白府? 沈玉娇想了想,印象中是有个白侍郎,但两家大概没什么来往,所以对白家也并不了解。 未曾到过。她道。 无妨。 裴瑕朝她淡淡轻笑一下:待会儿就能看到我们的家了。 他们的家。 与裴瑕,还有腹中孩子的,一个新家么。 这个词让沈玉娇有些怔忪,却又感到一阵久违的安心。 纤纤细手搭上隆起的腹部,她心下暗道,乖乖,我们和你阿爹回家了。 又晃晃悠悠大概一刻钟,马车终于停下。 沈玉娇由裴瑕扶下马车,那朱色府邸的门前已经亮起两盏暖黄色的灯笼,在初冬寒夜里,添了一抹温馨暖意。 门口早已有奴仆候着,以管家为首,一干奴仆上前请安:奴才们恭迎郎君、娘子归家。 裴瑕一手扶着沈玉娇的腰,一手搀着她的胳膊,冷淡视线扫过一众奴仆:都起来吧。 奴仆们纷纷起身,那年近四十的管家上前,自我介绍着,他名为左皓,长安人士,也是裴氏的家生奴仆,只从祖辈起便被留在长安,负责打理河东裴氏在长安的产业。 这回主家郎君要来长安定居,从一干管事里挑中他来担任府邸管事,老左一家既欢喜又惶恐。 我与娘子一路风尘,你先引我们去正屋歇息。 是是是,郎君,娘子,这边请 左管家躬身在前头引路,沈玉娇随着裴瑕边往里走,边打量这座宅院。 各处廊下虽点了灯,但夜色漆黑,只大概瞧了个布局,严整清幽,其他也没瞧太真切。 终归日后要在这住许久,她也不急于这么一时,走马观花地看了看,没多久便到了后院正屋 到底是比不得洛阳郡守府和闻喜老宅那样的规格。 但她与裴瑕,还有明年开春腹中这个孩子,一家三口也是很够住了。 最重要的一点是,以后这座府邸,她是女主人。 除了裴瑕,便是她说了算。 这种上头没人压着的感觉,实在叫她心头轻松不少,就连步子都不禁轻快。 然而叫沈玉娇没想到的是,这座宅院更叫她满意欢喜的,还在后头。 行过一段t桥廊,绕过两堵粉墙,便到了主母居住的正屋。 只见那院门敞开着,门上左右悬挂的金红纱栀子形灯笼在寒风中散发朦胧亮光,而在那柔和光芒之下,静静站着三人,为首是位身着乌蓝衣裙、头发花白的嬷嬷,在其身后,是两位穿着黛青色裙衫的年轻婢子。 沈玉娇的脚步陡然停住 第154章 她是在做梦么? 不然她怎么会看到从小教养她的傅母乔嬷嬷,还有从小就在她身边伺候的婢子,夏萤、冬絮。 若不是身旁的男人还稳稳扶着她的腰,她能感受到他身躯靠近的热意以及若有似无涌入鼻尖的檀木清香,她还以为自己回到了崇仁坊的沈宅,回到了待字闺中时,一个稀松平常的冬日夜晚。 她从母亲院里用过饭,带着春夕、秋霜二婢回自己的院落,傅母就在门口提着灯笼等她。 见到她,傅母会板着脸,故作严肃道:娘子,坐莫动膝,立莫摇裙,你慢些走! 夏萤和冬絮则一个递上汤婆子,一个笑嘻嘻迎上来:娘子,你今夜怎的回来这么晚呀?可是夫人房里又做了你爱吃的菜色了。 可如今,隔着冬日微粝的寒风,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双方无声,默默红了眼眶。 最后还是沈玉娇憋不住,艰涩开口,嗓音带着几分难抑的哭腔:傅母 乔嬷嬷和夏萤、冬絮两婢听到这熟悉嗓音,也都不住淌下泪:娘子! 沈玉娇踉跄着要上前,搭在她腰间的手掌却收紧了。 沈玉娇抬头看向身侧之人,乌眸含泪:? 更深露重,仔细地滑。 裴瑕淡淡说着,揽着她上前。 看着从夜色里缓缓走来的一对壁人,乔嬷嬷等人心下五味杂陈。 待主家行至身前,三人齐齐跪下,叩首泣道:老奴/奴婢恭迎郎君、娘子归家。 【48】 【48】/ 主仆双方在门口泪眼相望, 皆有一肚子的话想说。 好在乔嬷嬷是个晓得规矩的,做事也有分寸,见过礼后, 先提醒着裴瑕与沈玉娇进屋歇息。 沈玉娇也知大黑天站在外面叙旧不妥当, 便随裴瑕一道入内。 这院落里正屋一共三间,一明两暗, 左右是两排整齐俨然的耳房,院落打扫的很是洁净,中庭还摆着个粗陶水缸, 里头养着睡莲与两尾丹红的小锦鲤。两侧墙角还种了些树, 因着天色昏暗, 沈玉娇也没细看。 但看廊下四周摆着的那些花草盆栽,还有屋内各式各样的家具物什, 譬如幔帐床帘、屏风香炉等, 一应都是沈玉娇喜欢的颜色与花样, 幽静素雅, 又不乏几分小女儿情调的柔和温馨。 沈玉娇只粗粗略略扫了一遍, 便知这些都是出自乔嬷嬷、夏萤、冬絮她们之手,再没有人比她们更懂她喜好的了。 娘子,您与郎君先坐着喝杯热茶。乔嬷嬷张罗着, 又吩咐夏萤、冬絮:你们快去帮着娘子整理箱笼,如今娘子有身孕了, 一应用品皆过手仔细检查一遍,不该摆进上房的, 就先搁次间, 待我晚些再去看看。 是。夏萤和冬絮应着,看向自家娘子的目光还是依依不舍的, 恨不得多看几眼,牢牢记在心里。但两婢也注意到娘子带过来的白蘋、秋露,想来是娘子在闻喜时的贴身婢女新旧婢子碰上,总得会一会。 夏萤和冬絮这边退下,乔嬷嬷亲自给裴瑕和沈玉娇捧上热茶。 给裴瑕沏得是君山银针,给沈玉娇端得却是一杯温温热的蜂蜜桂花水儿。 一掀开杯盖,闻着那扑鼻甜丝丝的桂花香,沈玉娇眼眶又有些红了,她喝了两口润润喉,但开口的嗓音还是有些沙哑:嬷嬷,这大半年,您还好么?您怎么会在这? 玉娘好想你啊。这软绵绵小女儿情态的话流连嘴边,碍于裴瑕在场,还是生生憋住了。 乔嬷嬷哪里不懂自家娘子的心意,这孩子尚在襁褓中,便是她一手抱大的。亲眼见着她从个胖乎乎的奶娃娃,养成个亭亭玉立的标致娘子,现下又嫁为人妇,即为人母。 乔嬷嬷压下心头诸般感慨酸涩,与沈玉娇笑道:娘子放心,老奴一切都好。去岁和府中一干奴仆被押入牙行后,没两日,您舅母便将老奴一家、罗管事一家、温婆子一家都买了回去,我们到了李府,照例当差,舅家太太人厚道,待我们这些老奴无有不好的。 沈玉娇听到乔嬷嬷、父亲身边的罗管事和兄长的傅母温婆子一家都去了外祖李家,暗暗松口气:那就好。 稍顿,又问:怎么只见夏萤和冬絮,春夕和秋霜呢? 提到这,乔嬷嬷面露苦色,叹道:您舅母便是有心照顾,可到底能力有限,府中本就不缺人手,买了我们这些老奴回去,还得给我们吃穿住,哪里还养得起更多闲人。且春夕、夏萤她们个个年轻俏丽,在牙行最是抢手,价格也高,几乎一到牙行,就被人买走了。老奴也是前几日,才见到夏萤和冬絮,她们一个被司农寺一位副监家买去,一个被弘文馆校书郎家买去..... 她说着,端正姿态,深深朝裴瑕感激一拜:郎君您实在是有心了,难为您为了我们娘子,费神费力将我们这些旧奴寻了回来。这份恩德,奴婢们谨记在心,永不敢忘。 第155章 沈玉娇听到这话,还有何不懂。 她的旧仆游离四散,各有了新主,是裴瑕替她打听了,又将人一个个买回来,这费神费心又费钱的事,他先前却未与她提过一句。 说不触动是假的,沈玉娇只觉心头暖意汩汩,她搁下杯盏,也从榻边起身,朝裴瑕屈膝行了一拜:多谢郎君替我寻回旧仆 裴瑕眸光轻闪,伸手托住她的胳膊:你我夫妻,不必多礼。 他扶着沈玉娇重新坐下,眉心轻折,似有惭愧:你另外两个婢子的下落,我也托人打听到了,只是那名唤春夕的婢子八月里已经随一个粟特商人去了西域,名唤秋霜的婢子被万年县主簿家买了,被那主簿家长子收了房,如今是个良妾。 沈玉娇和乔嬷嬷都怔了一怔,没想到春夕和秋霜之后是这番境遇。 彼此心里都有些唏嘘,但转念一想,自己嫁去裴家后,不也险些丧命,还流落在外么。 人各有命,只一年多时光,再回想当初,那种物是人非事事休之感,仍是叫人惆怅不已。 喝过一杯热茶暖了身子,外间的晚膳也已摆上。 因着连日赶路,身体疲累,沈玉娇也没多少胃口,和裴瑕随意吃了些,便去次间沐浴。 裴瑕也知她这会儿应当有许多话想与乔嬷嬷她们说,用罢晚膳,也往前院书房,自忙他的事。 夜深人静,屋外寒风轻拂,净房里热气氤氲,烟雾缭绕。 沈玉娇慵懒靠坐在浴桶里,身后是乔嬷嬷亲自替她沐发梳理,一种久违的从心到身的放松与惬意涌遍全身。 贤妃娘娘身边嬷嬷救下你,又将你认作干女儿的事,整个长安都已经传开了。 乔嬷嬷掌心倒着茉莉味的刨花水,细细替自家娘子搓揉每一根发丝,动作细致温柔,面色却满满的凝重关切:娘子,五月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就去金陵了呢? 乔嬷嬷就如沈玉娇第二位母亲一般,沈玉娇也不怎么瞒她,将她如何被裴彤与王氏联手害致逃亡的事说了,但在金陵遇上谢无陵那一段,她并未提及,只说是被郡守府崔六娘子救了,之后便一直在郡守府休养,直到与裴瑕重逢。 乔嬷嬷听罢来龙去脉,又是心疼,又是恼恨,咬牙道:河东裴氏清名在外,郎君又有君子美名,未曾想家中母亲与堂妹竟是这般蛇蝎心肠,将你害得这样苦!她们也就是欺负娘子你如今没了娘家倚靠,若是老爷与夫人还在长安,量她们敢如此可恶! 沈玉娇如今已心静如水,听得嬷嬷这话,睁开眼朝她安慰笑笑:大家族就如一颗繁茂树木,瞧着郁郁葱葱,但仔细去瞧,难免会有些杂叶害虫,这世上哪有尽善尽美的人家?何况郎君已替我主持公道,如今随他来长安,分府别居,不也清静自在? 乔嬷嬷听得这从从容容的话语,再看自家娘子眉眼间那片经受磨砺后的随和宁静,心下一酸,哽声道:我们玉娘,长大了啊。 只这成长的代价,太过艰苦沉重了,险些命都不知丢在了哪儿。 一想到从前在家中被千娇百宠的t小娘子,如今成了个磨了棱角,沉静大方的妇人 乔嬷嬷胸口长长吐出一口气,自我宽慰着,哪有人能无忧无虑、天真快活一辈子呢?熬过来就好了。 往事不可追,娘子既回了长安,以后便朝前看。乔嬷嬷温声道:如今你身怀有孕,郎君又是芝兰玉树、神仙般的人物,待你既妥帖又细致,真真是挑不出半点不好。娘子你就放宽心,把腹中小主子好好生下来,日后与郎君和和美美过日子,你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嬷嬷说的是,我也是这样想的。 沈玉娇弯了弯眸,又懒洋洋将脑袋靠在浴桶边,阖着眼,低低呢喃:有嬷嬷在身边陪着,真如回到家中般,我一颗心都安了。 乔嬷嬷和蔼笑道:好,冲着娘子这话,老奴陪您一辈子。 主仆俩在净房里温情脉脉地叙旧,直到水温稍稍凉了,沈玉娇才从浴桶起身,换衣回屋。 寝屋里婢子们已将箱笼里带来的那些日常用品、衣服鞋袜一一归置妥当,只有一样,夏萤捧着从箱底里寻到的那块红灿灿、绣样又极丑的一块方形绸子,与冬絮研究了半晌。 这块是什么东西? 瞧这形状和颜色,像是成亲用的盖头? 盖头?哪家盖头绣鸭子啊,而且还绣的一个眼大一个眼小的,丑死了。 但这也不可能是咱们娘子的绣工呀,娘子针黹可好了 那这到底是何物啊?难道是那两裴家的婢子收拾东西不仔细,把旁人的东西混进来了? 嘘!你别瞎说话,什么叫裴家的婢子,别忘了,咱们如今也是裴府的婢子!日后都是要一起伺候娘子的,你可别当挑事精儿,不然我也不帮你的。 第156章 好好好,我记住了,日后再不说了。 两婢子嘀咕着,听到门外传来一阵和气笑语声,对视一眼,连忙迎了出去。 娘子快进屋,屋里生了个暖炉,正暖着呢。 夏萤与冬絮笑吟吟福了福身子,乔嬷嬷望着她们,也笑:娘子带来的箱笼可归置好了? 好了好了。 枕头被褥和熏香都换好了么? 也都好了。 夏萤是个活泼的,狡黠眨眼:我们办事,娘子和嬷嬷尽管放心呢。 沈玉娇见她们簇拥着自己,又你一言我一语说着俏皮话,那种回到闺阁中的亲切感愈发浓郁,脸上的笑意也不禁多了。 待到榻边坐下,见天色已深,沈玉娇体谅乔嬷嬷年纪大,让她先下去休息。 乔嬷嬷也不忸怩,仔细交代夏萤和冬絮两句,便先行退下。 长榻两侧的绿波明月绣花灯透出朦胧柔和的亮光,冬絮边拿着干净帕子替沈玉娇绞干头发,边与沈玉娇絮絮说着官府抄家时,她们这些婢子都是如何被带走,之后又是如何被新的主家买走。 沈玉娇正听得心头怅惘,夏萤捧着块红绸子,上前问道:娘子,这块绸子是做什么用的?奴婢是给您收进衣橱,还是继续放回箱笼里收着? 红绸子? 视线触及那抹灿烂艳红,灯盏里的烛芯也发出一声荜拨响音,沈玉娇眼神晃了晃。 是那块谢无陵冒雨送来的红盖头。 那日他塞给她后,她悄悄藏在袖子里,后来又悄悄地塞在了箱笼最底下,一路带去了洛阳,现在又带来了长安....... 谢无陵。 这名字在脑中记起的同时,男人那张俊美嬉笑的脸庞也浮现在眼前,耳畔也好似响起他那一声又一声,或欢喜、或轻佻、或认真、或悲伤的,娇娇。 娇娇,别忘了我。 这是分别时,他与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别忘了他。 别忘了他啊。 娘子?夏萤疑惑地唤了两声。 沈玉娇眼睫轻动,再看那块红色盖头,她道:拿过来。 夏萤虽不解,但还是递了上去。 沈玉娇捧着那块红盖头,垂眸细看,之前看只觉得这两只水鸭子绣得丑,但自那日知道这是他亲自绣的,看着看着,竟觉得丑得有几分可爱 谁能想到那样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半夜里竟捻着绣花针,偷偷绣盖头呢。 好笑,心头却也泛起一些甜,只那一点点甜味又渐渐晕开,最后只剩一片酸涩。 分别这几月,他还好吗? 那一脸鼻青脸肿应该好了吧?也不知他在衙门的差事当得如何?不过他有那些银钱,平安又有裴家的奶娘和仆人照看着,他的日子应当过得比之前宽松许多只要他能将自己忘了。 就如她一般,将那段过往当做一个梦,朝前看 细白指尖轻轻抚过那粗糙的针脚,沈玉娇垂着眼睫,眸中不觉氤氲上一层薄薄雾气。 谢无陵,多谢你。 她想,哪怕无缘在一起,但那短暂拥有的赤诚真心,也叫她心怀感激。 眼见着自家娘子捧着这块红绸子一脸黯然神伤,夏萤和冬絮对视一眼,彼此都从眼里瞧出困惑,刚要开口,忽的屋外传来守门丫鬟的请安声:郎君万福。 娘子,郎君来了。夏萤提醒。 沈玉娇猛然从那些回忆里惊醒,再看手中那方红盖头,只觉羞愧。 她个有夫之妇,如何能三心二意,再去想其他男人? 夏萤,先藏起来,晚些放回箱笼里。沈玉娇忙将那红盖头递过去。 多年主仆,夏萤立刻明白她的意思,接过盖头就往袖中塞,冬日衣服厚,塞进去,也看不出什么。 恰好这时,次间与寝屋相隔的七联檀木屏风后,身披件玄色大氅的裴瑕缓步入内。 见到沈玉娇斜坐榻边擦头发,他解开身上氅衣,递给一侧的夏萤,朝榻边走去:乔嬷嬷回屋歇了? 沈玉娇心头还有些做错事的愧疚,一时不敢看他的眼睛,只低低应着:她年岁高,夜里也睡得早。 待裴瑕在对座坐下,她见他内里换了身月白色长袍,没话找话:郎君在前头洗漱过了? 嗯,猜你这边应当与许多话要聊,便在前院洗沐了。 若照着从前,他在前头洗沐,便也留在前头歇息了。 可现下,他仍旧回到她院里歇息。 沈玉娇不是看不到他的有意亲近,只一想到方才自己三心二意,心下沉沉,觉得自己实在是糟糕透了。 郎君若是累了,先去上床歇息吧,我这边也快了。她放软嗓音道。 裴瑕抬眼,只见烛火幢幢,她着一身牙白亵衣,乌发半湿半干地垂下,头颅微低着,方便身后婢子替她擦发,因着左右伺候的都是熟悉的旧仆,她连坐姿都格外放松,较之在裴府时愈发显出几分小女儿的娇慵姿态。 第157章 她原来在闺阁中,也是这副模样? 还真是个年轻的小娘子。 算起年龄,也是个小妹妹。 裴瑕忽的起身,对冬絮道:巾帕给我,你们退下。 莫说冬絮和夏萤两婢愣怔,就连沈玉娇都有些诧异,抬眼望向面前的男人:郎君? 裴瑕接过那巾帕,月白色长袍衬得他愈发温文尔雅:左右无事,让她们去歇。 夏萤和冬絮一听这话,再看姑爷要亲自替娘子擦发,还有什么不懂,闺房情趣呢! 她们俩立刻弯眸,笑着福身:多谢郎君体谅,娘子,奴婢们先退下了。 说着也不再多留,你推我我推你,嬉笑着退下了。 想到她们俩离去时那个暧昧的眼神,沈玉娇:....... 她们还是太天真。 裴瑕压根就不是那等知情知趣的人。 大抵只是想替她快些擦,好早些上床安置吧。 思忖间,身侧的男人已拿着帕子,替她擦起头发:若是扯疼了,记得说一声。 好。 哪怕隔着帕子擦头发,沈玉娇仍有些不大适应这份亲密,尤其男人靠得近,他身上那华贵的檀香气就直直往她鼻子里钻,弄得她整个人都怪不自在。 左边头发被冬絮擦得差不多,是以很快,裴瑕擦着右边的发。 大抵是觉得屋里太静,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了两句,本都不是话多之人,聊完和乔嬷嬷她们重逢的欣喜,也都安静下来。 不知不觉,沈玉娇有点困了。 哪怕她竭力克制着,但屋内的安神香,以及这份无声的静谧,实在太催眠。 她身形轻晃了两下,刚要掐手心保持清醒,男人忽的走到她身前。 而后大掌按着她的后脑勺,将她的脑袋靠在他的身上。 沈玉娇:? 男人平静嗓音在头顶响起:困就靠着。 沈玉娇: 虽然知道他是好意,但是t 她坐着,他站着,她的额头正好抵在他的腰腹之上,视线压根就不敢往下移。 她知道裴瑕肯定没想那么多 郎君,快点吧。 她闭着眼催促了一句,暗暗告诉自己别想太多,就当他当根柱子靠着好了。 好。 裴瑕一开始的确没想其他。 但身下传来那一声绵绵软软、好似娇嗔的催促,如有实质般,由腰腹往上催起一阵奇异的热意。 他垂下眼,入目便是妻子那截雪白纤细的颈,因是低头的姿势,那细细的雪颈完全露在暖融融空气里,如天鹅般优雅又脆弱,一掌便能牢牢握住。 另有一缕凌乱的发丝贴着她光洁莹白的肌肤,沿着微敞的后领,往里延伸着。牙白亵衣下,她肩背纤薄轻盈,身前却是玲珑曼妙,丰腴有致。 暖黄烛光透过灯纱,朦朦胧胧洒在她瓷白细腻的侧脸,叫她整个人也散发淡淡的莹光,如美玉,如珍珠,让人无端生出一种揽入掌心把玩的念头 当修长指尖触到那抹纤细的颈部肌肤,掌下人似乎轻颤了下,却没推开,也没出声。 如同某种隐秘的蛊惑,他指腹沿着脖颈,不觉到了她那小巧雪白的耳垂。 捏住的瞬间,身下人背脊一僵,而后抬起头:郎君? 这错愕惊呼,叫裴瑕眸色清明几分。 可再看到身下仰起的那张雪白清艳的小脸,乌发披散,领口微松,单薄亵衣下是丰润的曲线,大抵是怀孕的缘故,她眉眼间的神色端庄温柔,整个人也散发着一种柔和而圣洁的韵味,又像挂在枝头汁水饱满的蜜桃 裴瑕喉头微滚,身子也不可控地热起。 若说脖子上那一瞬轻碰,沈玉娇还能当做不小心。可方才他捏住她的耳垂,还有现下在烛火下幽深浓郁的眼神,她如何不懂他的意思。 心忽然就慌起来,她忙坐直身子,双颊也飞上红霞:郎郎君,不用擦了,差不多了 裴瑕凝着她绯红的脸,嗓音有些哑:玉娘,我 你你别说了沈玉娇话也有些不利索,他今日这是怎么了,突然就兴起。 眼睛也不敢再乱瞟,只偏过脸,一手放在隆起的腹部,两只耳朵都红得滴血般,眼睫轻颤:郎君,不行的。孕期不能行房容易伤着孩子。 裴瑕看着她玉容红霞,摸着肚子惶恐不安的模样,霎时也清醒过来。 再看月白衣袍下那不堪的反应,他眸中闪过一抹晦色,嗓音愈发沉了:抱歉,我失态了。 沈玉娇低着头,咬唇不语。 你先歇息,我去外面走走。 那条巾帕搁在身侧案几上,沈玉娇只觉眼前身影一晃,而后便是男人快步离去的脚步声。 第158章 待脚步声远了,她才抬起头,只瞧见一抹月白色衣摆消失在屏风后。 想到他方才幽深的眸色,沈玉娇心跳仍是砰砰跳得飞快,耳垂也好似还残留着男人指腹薄茧摩挲的温热。 他如何就这样呢? 转念一想,他只是清心寡欲,并非毫无欲求,从前俩人不冷不淡地处着,每月初一十五还有两回呢。 五月他离家的那几夜,也叫她晓得他若是放纵起来,也是很贪的。 只他自制力一向超于常人,在男女之事上,也是如此。 今日这般,大抵是憋得太久了? 毕竟腹中孩儿都七月了,他身边也没其他女人,算起来当了大半年的和尚 沈玉娇心下既羞赧又纠结,脑中也记起柳婶子与她说过的那些孕期替夫君纾解的法子。 只那些手段,若是对谢无陵,那家伙肯定求之不得。 但若对裴瑕 他那样端方清正的人,就连敦伦都是最保守的女下男上,他怎会接受那些不堪的手段 胡乱想了一阵,沈玉娇只觉自己一张脸都快烧化,忙拿过巾帕随便擦过头发,便熄了灯躺回床上。 这日直到深夜,她睡得迷迷糊糊,被窝里才躺下个犹带几分清凉寒气的高大身躯。 沈玉娇本想问一句,但实在太困了,只困意浓郁地想。 他这一趟走得可真够久。 【49】 【49】/ 翌日清晨, 暖阳高照,风和景明。 不用给长辈晨昏定省,沈玉娇一觉睡到自然醒, 身侧照常不见那道修长身影。 一问夏萤, 得知裴瑕辰时便起,在书房用过早饭, 便出门去了。 沈玉娇知道他刚来长安,无论是走亲访友,还是拜见二皇子等尊贵人物, 定会忙上好几日, 也没多问。 倒是坐在镜前梳妆时, 乔嬷嬷念叨了她两句:娘子,虽说你如今怀着身孕, 郎君又是个极体贴的, 但你到底嫁为人妇, 怎能像在闺中那般躲懒, 晨间要伺候郎君起身, 送郎君出门,这才是贤妻之道。 乔嬷嬷年轻时曾是宫里女官,十七年前景王之乱, 宫里一片大乱,待到秩序恢复, 太后开恩,放了一批宫女出宫, 乔嬷嬷便在其中。她本回老家投靠侄子, 哪知侄子是个烂赌鬼,不但坑光她的积蓄, 最后被仇家讨债时掉进河里淹死了。 侄媳妇跟人跑了,只丢下两个年幼的女儿,乔嬷嬷心软,收养了这两个小侄孙女。家境困顿时,乔嬷嬷想去找旧日的宫女同僚求助,却在路上遇到沈玉娇的祖母沈老太太。 乔嬷嬷在宫中当差时,曾与沈老太太结了个善缘,善缘结善果,沈老太太便将乔嬷嬷一家接入府中,让乔嬷嬷给孙女沈玉娇当傅母。 沈玉娇那些闺阁礼仪、为妻为妇之道都是与乔嬷嬷学的,乔嬷嬷也是真的倾尽心血,想将她培养为一位处处完美、堪称典范的淑女、贤妇。 现下听到乔嬷嬷的教诲,沈玉娇也不好反驳,只道:嬷嬷,我从前都是照您说得做。只郎君他体贴我身子重,一直让我不必多礼,我总不好驳斥郎君的意思。 见乔嬷嬷面露纠结,沈玉娇又朝她弯眸,撒娇道:您放心,等孩子诞下,我身子轻便了,一定会勤快服侍郎君。实在是有了身孕,每日都乏得厉害,如何睡都睡不够似的。 乔嬷嬷虽严,但也心疼这从小看着长大的小娘子。 见她娇娇小小的身子,却隆起个肚子,一把纤细柳腰要压断般,顿时也不忍心再说什么重话,只轻叹声:既是郎君体贴你,那就罢了。老奴只是想着裴氏大族,规矩肯定多,你既为宗妇,自当更加勤谨稳重,方可为一族女眷的表率。 过去那些年,沈玉娇便是听着这些教诲长大的。 沈氏女,裴家妇,从她有意识开始,她就知道她在河东有个未婚夫。 那未婚夫是个极出众的儿郎,待她及笄后,她便会嫁给他,为他裴氏宗妇,主持中馈,生儿育女,过完这一生。 虽说这期间出了些波折,但兜兜转转,还是回到这条路上。 不知为何,沈玉娇心下忽的生出一丝迷茫。 难道她生下来,注定只有这一条道么? 若是当年祖父未与早逝的公爹定下这门婚约,过去数十年,她是否就不必作为裴家妇学那么多礼仪规矩了? 唉,还是要学的。像她们这种门第的小娘子,不学这些,走出门都要被笑话,日后也寻不到什么好夫家 沈玉娇思维发散想了一堆乱七八糟,到最后发现,能寻到裴瑕这样的夫婿,相较于其他娘子的婚事,的确算是走运了 还是那句老话,多思无益,知足常乐。 用过早饭,沈玉娇就带着夏萤、冬絮、白蘋、秋露四婢一道逛起这座两进两出的宅院。毕竟作为这座府邸日后的女主人,她总得好好熟悉一下家中各处的情况。 第159章 宅院不算太大,但平面严整、主次分明,位置优越,大院两面临街,既挨着东市的热闹,又有一份闹中取静的清闲。且从宅院四处可见的奇秀山石、竹林枫叶、依依垂柳,皆能看得出前任主人的精心爱护与雅致心思,行走在石桥小径,赏亭台楼阁,别有一番韵致。 慢悠悠逛了约莫半个时辰,沈玉娇也对宅院各处有了个印象,回到上房,吃罢一盏红枣燕窝稍作歇息,又在乔嬷嬷的提醒下,将整个府中的奴仆都召到院里,对着册子一一认了个脸。 整座府邸算上沈玉娇和裴瑕从洛阳带来的奴仆,一共有男仆二十人,女婢二十三人。 等沈玉娇挨个认过一遍,又摆出主母姿态,恩威并施地敲打一番后,已近午时。 她看天边那轮明晃晃的日头,猜测t裴瑕要在外头忙一日,便让厨房摆上午膳,自己用了饭。 待到午憩起身,已是申时,她也没闲着,盘腿坐在榻边,开始算账 除了长房那堆旧账,还有这座府邸的新账。毕竟一个府上要养将近五十人,无论是日常开销,还是人情往来,都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而裴瑕如今尚未授官,没有俸禄进账,府上的一应开销皆是由长房那些商铺、庄子、农田的进项供给。作为府上主母,这堆账既到了她手中,自然要厘得清楚明白,才能平衡收支,更好掌家。 午后时分,明净日光融融斜照进雕花窗牖,洒在临窗榻边,一片明亮。 沈玉娇背靠着姜黄色绣葱绿折枝花的大迎枕,盘腿坐着,面前的桌案上摆着一堆账册,她一手支着下颌,一手拨着算盘,时不时拿起毛笔,往账册上添上两笔。 白蘋和秋露在旁伺候笔墨,乔嬷嬷透过五彩线络盘花帘,悄悄看了一眼。 见自家娘子算起账来有模有样,苍老面庞也浮起一丝满意笑意。 不愧是她从前教养的小娘子,处理这些庶务,还是很稳当妥帖的。 乔嬷嬷放心地落下帘子,轻手轻脚地朝门口退下,却见夏萤拿着好几张帖子从院外走来:乔嬷嬷。 夏萤屈膝请了安,又炫宝似的,将那几张帖子展开:这才一日不到的功夫,就有好几家给咱们娘子下帖子呢。 乔嬷嬷闻言,眉心微动,伸手:给我瞧瞧。 夏萤恭敬递上帖子,乔嬷嬷一一看过下帖的名牌,通共有六户人家,一户是沈玉娇的外祖家李府,一户是沈玉娇的亲姨母勇威候府齐家,一户是太史令王家,另外三户皆是裴氏亲族,论辈分,沈玉娇该称作伯母、叔母、姑母的。 乔嬷嬷在长安城中多年,对各家府邸的后宅情况不说了如指掌,也算得心中有数,一看这几张帖子,也知自家娘子如今在长安城的人脉情况 我拿进去吧。乔嬷嬷捏着那些帖子,决定趁着这机会,也与娘子好好分析下日后该如何交际应酬。 且她私心觉得,凭着府上郎君的声名,还有自家娘子贤妃干女儿的名号,之后各式各样的帖子怕是更多。 - 搬来长安城的第一日,裴瑕与沈玉娇夫妻俩都忙到了深夜。 裴瑕在外应酬回来,还以为妻子早已歇下,没想到回到后院,却见寝屋灯火明亮。 他抬手止下婢子请安的动静,脚下步子也不觉放轻。 锦绣花帘掀开,寝屋里炉子烧得暖,榻边两盏绿波明月绣花灯亮起,透过轻纱的朦胧柔光,笼着那支颐沉思、乌发轻挽的小妇人。 灯下看美人,她柔婉眉眼于暖光下也添了几分娇媚。 裴瑕静静站在帘后。 不想惊扰,却又想被她注视。 明明今夜只浅饮了两杯新丰酒,一路冷风吹回来,酒意早该散了。可一步入这间暖香轻晃的寝屋,看到他娴静温婉的妻,酒意好似又在胸膛翻涌,掀起一阵阵窜动的燥热。 昨夜的绮思,也重现脑海。 酒,果然是误人 咦,郎君? 一声轻软嗓音缓缓传来,榻边的沈玉娇抬起眼,乌眸在烛光下愈发澄澈莹润:你什么时候来的,如何站在不出声? 外面也没个人禀报。难道夏萤和冬絮俩丫头跑哪里躲懒去了? 刚到。 裴瑕轻咳一声,缓步入内:这个时辰,我以为你已经歇下了。 沈玉娇道:我见你还没回来,且还有些账没看完,想着看完再睡。 账不着急,你别太辛苦。裴瑕走到榻边坐下,视线淡淡扫过账册上她端正清隽的簪花小楷。 还好。午后睡过了,现下也不是很困。沈玉娇轻耸了耸鼻子,再看裴瑕那透着几分薄红的脸:郎君饮酒了? 饮了两杯。 裴瑕抬袖,闻了下:酒气很重么? 重倒是不重,只我怀孕后,嗅觉比从前更灵敏些。沈玉娇说着,又忍不住往他脸上多瞧了瞧。 第160章 他本就生得一副好相貌,一身皮肤更是冷白如玉,如今饮了点酒,白皙脸庞透着浅红,上挑的眼尾也染上一点旖旎艳色,眼如点漆,薄唇如朱,真是丰神俊秀,好看得紧。 沈玉娇心里暗叹,算账算到头晕眼花,一对上这张脸,眼睛都舒服了几分 世人多作诗篇称赞女子貌美,但男子生得好看,也很赏心悦目呢。 她怔怔想着,忽的,一只手遮住她的眼。 眼前骤然黑下,沈玉娇错愕:郎君? 男人嗓音透着些哑:别这样看我。 沈玉娇:为何? 裴瑕:不好看。 且她那样定定望着他,叫他有些难以自持。 他的掌心很烫,有淡淡清冽酒味涌入鼻尖,沈玉娇皱了皱眉,不解。 明明很好看,他为何会觉得不好看? 但他既然这样说了,她也不好失礼,垂下眼睫道:那我不看了。 裴瑕收回手,偏脸看向窗外:我去洗漱,你也早些歇吧。 沈玉娇应道:好。 见裴瑕去了净房,她将最后一点账看完,也熄灯上了床。 待裴瑕沐浴完毕,一身清寒回到寝屋时,已是万籁俱寂,灯火昏暗。 重重落下的帷帐里,朝里躺着一道朦胧起伏的身影。 他放轻动作躺上床,照着先前那些夜晚,从后拥上那温热柔软的身子。 头颅低下,鼻梁循着她身上馨香,即将贴到她耳侧之际,怀里传来一道轻柔又有点不确定的嗓音:郎君,你没喝醒酒汤么? 黑暗中,裴瑕薄唇轻抿:你还没睡? 有事与你商量,便想着等你回来。 沈玉娇也没想到他躺上床后,就直接拥了过来,而且那拂过耳边的炽热气息,好似要吻她般。 是喝了酒的缘故?可他今日一点都不像醉了。 裴瑕仍是拥着她的姿态,听到她的回答,眸底闪过一抹窘色。 但此时收回手,未免有些欲盖弥彰的味道。 何况,她是他的妻,他与自己的妻亲近,有何不妥? 这般想着,他抱着她,若无其事般:什么事? 沈玉娇见他没有松开的意思,心下觉得奇怪,但也找不到理由推开他,便一动不动,自顾自说着:我今日收到了六张帖子 她将拜帖的事一一说了:我既回了长安,外祖父家定是要去拜访的。姨母从前就疼我,她家下帖,我自也要应邀。至于其他几家郎君,你怎么说? 裴瑕被她发间与脖间淡淡盈散的茉莉幽香弄得心驰摇曳。 从前都是在她熟睡时抱她,现下她清醒着,还乖乖由他抱着,与他说话。 你想何时去外祖家,我同你一同前往拜访裴瑕轻声说着,头颅也缓缓低下。 尽早吧。我都有空,就是看你何时有空。 沈玉娇答着,忽觉后颈贴上一抹温热,身子不觉一僵,脑袋也有些放空。 他他这是? 就在她以为许是不经意蹭到时,那温热薄唇再次落下,连着男人揽在胸腹间的长臂也收紧了。 身体贴得更紧,好似要将她揉进怀里般。 郎君?沈玉娇分明感受到身后那不容忽视的触感,纤长眼睫急促抖了两下,心跳也愈发快了。 明日我已有约,后日吧。 裴瑕低吻着她柔软的后颈,嗓音微哑:正好明日也能留空备些厚礼。 沈玉娇的脑子都被他这细碎的吻弄得一团糟乱,浑浑噩噩嗯了一声,身子却莫名其妙地发软。 他们之间极少这样亲昵的温存。 印象中,多是事后,他会轻拍她的后背,替她擦额上的汗,或是俯身,轻贴一贴她的额头。 唇齿相依的情况,也只寥寥几次。 当那修长的指节探入亵衣时,沈玉娇意识陡然清醒,下意识伸手去按:郎君,你...... 有点难受。 男人低哑嗓音在后响起:我不胡来,让我抱一抱,会好些。 沈玉娇一张脸滚烫,咬着唇,心道,若只是抱,怎么还伸手呢。 他定是醉了。 愣神间,那只手已探入亵衣,男人的薄唇也贴上她的耳垂。 漆黑寂静的夜里,两人的呼吸都乱了。 沈玉娇紧紧闭着眼,许是太久没做这样的亲密事,整个人也紧张得厉害。 不过裴瑕的确说话算话,没有胡来。 哪怕她能感受到他难受得厉害,他也极力克制着,只抚着她,深深浅浅吻着她的脖颈与侧脸。 清甜茉莉香与他身上华贵沉雅的檀木香气交织着,盈满彼此的呼吸。 第161章 良久,男人的脸t深埋入她的脖颈。 沈玉娇眼皮轻动,迟疑片刻,轻声道:还很难受么。 无妨。 身后男人低低道:过会儿就好了,你睡吧。 沈玉娇默了两息,这样抵着,也没法睡啊。 大抵是有黑夜的遮蔽,人的胆子也大了些。 沈玉娇抿了抿唇,鼓起勇气:郎君,不然......我帮你? 身后之人似是怔了下,问:怎么帮? 沈玉娇脸颊愈发烫了,但问都问出口了,且离她生产出月子,还有小半年的时间,总不好一直这样叫他忍着。 她没说话,只闭上眼,默默朝后伸出手。 握住的刹那,她的呼吸屏住,耳畔听到一声低哑的闷哼。 玉娘 沈玉娇咬着唇,不说话,只当自己的灵魂离了窍,五根手指有它们自己独立的意识。 第一次做这事,她毫无章法。 但看他没阻拦她,她便硬着头皮继续。 直到手有些酸了,她到底没忍住,问了句:好好了么? 身后静了一息,而后是男人无奈哑笑:你说呢。 沈玉娇: 果然还是不行啊。 下一刻,肩膀却忽的被男人揽过,由背对改为面对面,沈玉娇心跳好似漏了一拍。 好在幔帐里漆黑一片,哪怕面对面,也看不清模样。 温暖锦衾中,男人修长的手掌握住她的手,他说话的气息若有似无拂过她的额头:得这样。 沈玉娇的脑袋彻底空了。 手真的不像是她的了。 良久,茉莉与檀香氤氲的帷帐里,渐渐散开一阵栗子花气息。 翌日清晨。 娘子,郎君出门前特地交代了,明日去李府的礼品他会置办好,让你不用操心。白蘋伺候着沈玉娇起身,见她盯着手魂不守舍的模样,不禁疑惑:娘子,手怎么了么? 啊。沈玉娇一怔,羞窘地咳了声:没没什么。你刚才说的,我知道了。他置办就好,我也轻省些。 是呢。白蘋笑道:现下娘子可是最精贵的,郎君可不舍得让您辛苦呢。 不舍得辛苦么。 沈玉娇悄悄揉了揉仍酸的手腕,没吱声。 可之后无论是拿牙粉漱口、拿筷子用早饭,还是提笔写字,她都不敢多看自己那只手。 一看脑子就控制不住想起昨夜那事。 现在想想,还是难以置信,她竟主动伸了手。 更难以置信的是,裴瑕竟然没拒绝她。 到最后她累到不行,迷迷糊糊间是他打来清水和巾帕替她擦了手,又自去换了身干净衣袍。 她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睡的,更不知他是何时走的或许他白日起来,也觉得昨夜之事有些荒唐了? 唉。沈玉娇轻叹,等到夜里他回来,她该如何见他。 总觉有些尴尬。 但该来的还是会来,待到傍晚,掌灯时分,裴瑕来到她院里。 他着一身鸦青色长袍,乌发玉簪,腰系丝绦,玉佩垂悬,周身一派清雅矜贵的气质,如高坐云端,不可亵渎的神仙般 可昨夜,她亵渎了。 沈玉娇羞耻得抬不起头,只觉得她做了件很坏的事。 裴瑕也注意到她一直闪躲的眼神,还有乌发下那两只绯红的小巧耳尖。 忆起昨夜的事,他眸色微暗,背在身后的长指也不禁拢起。 他朝榻边走过去:午后我已派人去李府递了个信,给外祖父、外祖母还有舅父舅母的礼品也都备好,明日用过早膳,我们便可出发。 好好的。沈玉娇一看他靠近,下意识站起身,脚步躲开:你安排好了就行。 裴瑕看着她:玉娘? 我突然想起,我还有点事忘了交代乔嬷嬷。沈玉娇低着头:郎君你先洗漱,我出去一会儿。 也不等他开口,她就脚步匆匆走出去。 裴瑕站在原地,看着妻子那逃也似的背影,不禁失笑。 明明昨日夜里,她还那样胆大 不过她个闺阁娘子,愿意为他那样,足见她待他的心。 是日夜里,熄了灯烛,放下重重幔帐,裴瑕再次拥住了沈玉娇。 沈玉娇本就忐忑,见他再度靠了上来,心头猛地一跳,他不会还要来吧? 这也太不像他了!难道是被脏东西缠上了?不然如何突然转了性呢。 紧张不安里,纤细手腕再度被牵住,身子也被掰了过来,沈玉娇柳眉轻蹙,心下叫苦不迭。 第162章 面对面时,手却并未往下带,而是轻轻放在了男人薄唇边。 似蜻蜓点水般,在手背上落下轻浅一吻。 沈玉娇怔住,失声:郎君? 床帷被裴瑕有意留了一条缝,朦朦胧胧投进一些光,叫人看不清表情,却能瞧见个大概的轮廓。 他于黑暗中深深凝着怀中那张线条柔和的小脸:玉娘,你我是夫妻,做那些亲密的事,天经地义,不必羞赧。 沈玉娇没想到他会说这个,还一本正经的说,顿时更羞耻了。 我知道。她垂下眼,嘴硬:我没有。 没有便好。 裴瑕说着,沉默片刻,问:手还酸么。 沈玉娇刚想说不酸了,话到嘴边,忽又记起大半年前的床笫间,他问她腰还酸么,她老老实实答不酸,便又被覆上来了一回。 还有点酸。她小声道。 身前男人静默两息,道:是我孟浪了。 他替她揉起手腕。 沈玉娇唇瓣翕动两下,一句其实还好刚要出口,身前人又道:下次,我尽量快些。 【50】 【50】/ 翌日清晨, 天色如青,风透薄寒。 因着今日要去外祖父李家,沈玉娇特地早起, 仔细妆扮。 坐在菱花镜前, 她发髻高梳,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两只白玉似的耳, 鬓边那朵坠着珍珠流苏的粉白芙蓉绢花,衬得本就修长的脖颈愈发纤长。 娘子,可要贴枚花钿?夏萤拿着一盒花样精致的花钿, 躬身询问。 不必了。沈玉娇瞥了眼, 有些疑惑:不是早就不兴这个了么?如何还有这么一盒。 冬絮在旁整理着白狐裘衣, 闻言接腔道:娘子在外有所不知,年初的元宵宫宴, 淑妃娘娘也不知哪来的兴致, 贴了一朵梅花花钿, 没想到得了陛下的称赞, 于是后妃们也纷纷效仿。这事传到宫外, 长安城的贵妇小娘子们也都有样学样,现下这花钿又时兴起来,卖得可不便宜呢。 自多年前元后病逝, 后位一直空置,而育有二皇子司马缙的杨贤妃与育有三皇子司马泽的郑淑妃, 位列四妃,分庭抗礼, 是后位最有力的竞争对手。 她们二人, 贤妃有贤名,代掌凤印, 主持六宫事。淑妃有盛宠,虽年近四十,皇帝每月去她宫里次数最多。 百姓们没见过淑妃,便将淑妃传成倾国倾城、风华绝代的大美人,更有甚者,私下传淑妃莫不是狐媚子转世的。不然后宫那么多十几岁的花儿一般鲜嫩的小妃子,皇帝不去宠爱,偏偏喜欢这么位半老徐娘,且淑妃伴驾都二十多年了,盛宠不断,那非的是顶顶绝色不可。 但沈玉娇从前随母亲入宫赴宴,曾远远见过那位淑妃娘娘 美是美矣,但远称不上绝色,在花团锦簇的后宫里,只算得中等偏上。 之所以能二十多年盛宠不衰,沈玉娇与阿嫂徐氏私下里猜测,帝王多薄情,或许皇帝对淑妃有几分真心? 不论如何,花钿因淑妃而重新兴起,倒也不意外。 只沈玉娇实在不爱往脸上贴东西,略施粉黛,轻描眉眼,见发髻梳整得差不多,便从镜前起身,退到屏风后穿戴衣裙。 腰上别系那么紧,仔细闷着小主子。 夏萤和冬絮动作轻柔帮着沈玉娇穿上那条新做的竹月色金缕蹙绣袄裙,她如今肚子大了,去岁做的冬装都不大合适,于是抓紧新裁了两套,方便出门见客穿。 待裙衫穿好,冬絮左手拿条赤金盘螭璎珞圈,右手拿着顶赤金坠万事如意金锁的项圈走了过来:娘子,您今日想戴哪个? 沈玉娇素日很少带这些流光溢彩的贵重首饰,但想到一年多未曾见到家中亲人,若穿得太过清雅,叫外祖父他们以为她在裴家过得不好,岂非叫他们又添担忧? 带锁片的吧,瞧着秀气些。 另外那条赤金盘螭璎珞圈看着就沉甸甸的,还镶了好些宝石,珠光宝气,很是耀眼。 这款式应该是谢无t陵喜欢的,那人就爱这些金灿灿、明晃晃的富贵 意识到自己脑中所想,沈玉娇面露恍惚。 怎么又想起他了。 实在是不该。 她闭了闭眼,转移注意力:时辰也不早了,给我戴上吧。 冬絮见自家娘子脸色微妙的变化,只当她是站累了,忙上前替她戴着项圈。 暗扣刚锁上,屏风后也传来男人平静询问的嗓音:玉娘,你这边可妥当了? 就好了。 沈玉娇低头理了理腰间系着的掺金珠线穗子宫绦,轻声应道:劳烦郎君再等一会儿。 裴瑕站在屏风后,看着那投在屏风轻纱朦朦胧胧的娇小身影,想到昨夜她依偎在怀中的熟睡模样,嗓音也不禁放缓:不急,你慢慢来。 第163章 他负手走到次间窗前,连排的四扇花窗各雕着春夏秋冬四时之景,清晨阳光透过窗,一棱一棱洒在青灰色地砖上,也倒映出春花秋月的剪影,纵横错落,别有韵致。 不多时,身后便传来脚步声,伴随着婢子们含笑的夸赞。 娘子您这样妆扮可真好看。 是呢,就像从画里走出来似的。 裴瑕听得动静,缓缓转身。 待看到那由婢子搀扶而出的娇美少/妇,清阔眉宇微动。 只见她云鬓高盘,黛眉轻袅,樱唇饱满,内着色泽温婉的竹月色薄袄,外罩着一条白狐裘衣,一圈毛绒绒的白毛围在脖颈。她站在花窗明光处,整个人好似都镀上一层柔和光晕,愈发衬得肌肤盛雪,花颜娇丽。 哪怕隔着一段距离,裴瑕好似都能闻到她身上那阵轻轻柔柔的清甜馨香。 他知道她有多香,抱着有多软。 而这温婉美好的女子,是他的妻。 生同衾,死同穴,独属他一人。 沈玉娇明显感到男人投来的视线变得愈发深沉炽热,待对上那双狭眸,窥见其间似涌动着某种难辨的情绪,她微微一怔。 定睛再看,男人眉眼舒展,又如平日般疏淡温雅:玉娘。 他唤她,朝她伸出手:过来。 大抵是自己的错觉吧?沈玉娇心下思忖,缓步朝他走去:让郎君久等了。 没多久。 裴瑕看着她将手放在掌心,长指牢牢握住:手如何有些凉? 有么?还好吧。沈玉娇道:应该是换衣裙有点凉,现下裘衣都裹上了,很快就暖了。 裴瑕垂下眼,就近又打量她一番:这裙色很衬你。 她肤白,眉眼清丽,穿浅色衣裙,更如美玉般端庄清雅。 沈玉娇听他认真夸赞,双颊微染绯色,低下眉眼:多谢郎君。 马车已在外候着了,走吧。 好。 夫妻俩十指相扣地出了门。 今日随行伺候的夏萤和冬絮跟在后头,望着前头那对璧人般配的背影,脸上也是掩不住的喜色。 郎君待娘子可真好呢。 可不是嘛,这样好的姻缘,若是老爷夫人知道,也能安心了。 李府位于西市的延寿坊,从永宁坊坐马车过去,巳时三刻才到。 待那辆挂着裴府灯笼的马车平平稳稳停在李府门前,立刻有奴仆上前,放杌凳的,牵马的,站边随时等候吩咐的。 这李家也算是书香门第,家主李从鹤现为从三品秘书监,掌国朝藏书典籍。他与嫡妻罗氏共诞有一子二女,嫡长子李集,现任四品的太常少卿,与妻共有二子。次女李嫣娘,嫁与勇威候府齐家的二房嫡子,幼女李婷娘即为沈玉娇生母,嫁与原丞相家长子沈徽。另外与姨娘生的两个庶子,皆外任当差,鲜少回长安。 沈玉娇踩着杌凳下车,隔着帷帽轻纱,就看到亲舅父与两位舅家表兄已在门口候着。 一年多未见,再度相逢,沈玉娇眼眶微红。 舅父,大表兄,二表兄。 她与裴瑕上前,朝李集父子三人见礼。 昨日裴瑕派人上门打招呼时,李集便知外甥女已有孕在身,但亲眼看到她挺着个大肚子,依旧不免恍惚。还是身旁的长子提醒一声,李集才忙抬手:快快起来,你如今身子重,不必如此多礼。 玉娇妹妹。两位表兄也都朝沈玉娇回了个礼,眸中皆一片复杂情绪。 裴瑕也是头一回正式上门拜见妻子这边的长辈,他直身抬袖,与李集父子三人挹礼:河东裴瑕拜见舅父与两位妻兄,初次见面,往后还请舅父与两位妻兄多多指教。 裴郎君客气了。 李集父子三人回了礼,又不动声色打量着这位盛名在外的裴氏君子。 只见他身形颀长,容色清俊,一身月魄色锦袍,头戴白玉冠,腰系蹀躞带,外披着件宽大玄色鹤氅,举手投足间既有世家子弟的华贵从容,又有一派腹有诗书的文人清正之气。 与自家外甥女/表妹站在一起,无论谁瞧见,都得赞一句鸾凤和鸣,天作之合。 沈文正公当真是慧眼如炬,给孙女挑了位好郎婿啊。 李家父子三人不约而同地想着,起码第一眼,他们对这位初次登门的年轻郎婿,挑不出半点不妥。 我表字守真,舅父和两位妻兄唤我守真便是。裴瑕温声道。 裴守真 李集抚须:你这表字是何人所赐?可是取自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1] 表字是先考在世时定下,正是取自舅父引言。 裴瑕乃裴茂与王氏独子,且是未来的裴氏宗子,夫妻俩对这个孩子既疼爱,又寄予厚望。 第164章 君子比德于玉,王氏原想给儿子取名为珏。 裴茂却定下个瑕。 瑕,美玉有疵之意 裴茂认为这世上不存在绝对完美的人,除非是神坛上的菩萨神仙,或是史书上记载的无私奉献的圣贤。 做菩萨不可能,成为圣贤又太难、太苦。 相较于苛刻的完美无瑕,他更希望儿子能做个不那么完美,有深情、有真气的儿郎。 于是在定下瑕这个大名时,又提前与他取好了守真这个表字。 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若不是提前取好这表字,等到裴瑕及冠时再取,他也没那个机会了。 同为人父,李集也理解裴茂对子嗣的期望,再看裴瑕端方有礼、从容不迫的模样,以及他先前所作的那些锦绣文章,心里更添几分欣赏:你也不算辜负令尊给你取的这个字。 说着,又和蔼看向沈玉娇:你外祖、外祖母和舅母打从知晓你来长安,便一直盼着你,快入内见见他们吧。 【51】 【51】/ 步入李府, 沈玉娇与裴瑕二人先去书房拜见了外祖父李从鹤。 李从鹤年逾六十,一身墨青长袍,身形清癯, 头戴纶巾, 乃是最典型的士大夫模样。 沈玉娇其实与外祖父不算太亲近,哪怕外祖父平日里对她这个外孙女也算慈爱温和, 但外祖父身上迂腐文人气息太浓,同样是文人,祖父则更为灵活变通。 沈玉娇私心觉得两位长辈起点相同, 但外祖父做了一辈子官才到秘书监这个位置, 而祖父四十岁就进中枢拜相, 实在与二人性格也有很大的关系。 与外祖父客气寒暄了几句,她也不知与他再说些什么, 便起身与裴瑕去后院拜见外祖母。 与外祖父不同, 沈玉娇可喜欢外祖母罗氏, 几个孙辈里, 罗氏也最疼爱沈玉娇这个小外孙女。 待迈进那间熟悉的宽敞院落, 看到明间榻边坐着的那位鬓发染霜的圆脸老太太,沈玉娇鼻子霎时就酸了。 只碍于裴瑕在场,她竭力克制着, 恭恭敬敬朝着上座的罗氏,以及陪坐的舅母宋氏:娇娇拜见外祖母、拜见舅母。 裴瑕也随沈玉娇与上首两位长辈行礼:裴瑕拜见外祖母、舅母, 叩问二位慈安。 宋氏今日也特地装扮一番,高髻华服, 钗金带玉, 见着眼前这对年轻小夫妻,眼眶也泛红, 哽噎道:好孩子,都是好孩子,不必多礼。 又俯身,声音稍稍提高,与李老太太道:母亲,您睁眼看看,您的娇娇回来了,来给您老请安了。 听到这声响,榻边那一袭松石绿银线绣松鹤纹香云长袍的老太太才如梦初醒般,努力睁着一双水洼洼的浑浊老眼,朝前迷茫望着,哪儿?我的娇娇在哪? 沈玉娇见着外祖母一双眼睛半天没瞧见自己,大惊失色:舅母,外祖母这是? 宋氏长长嗟叹一声,面露哀戚:你知道的,从前你外祖母就有些糊涂。去年你家出了事,t她便急得直掉泪,待知你们全家被判流放岭南,她又晕死一回。醒来之后,既心疼你母亲、又心疼你与瑜姐儿要跟着吃苦,那是日也哭,夜也哭,旁人如何劝也劝不住,愣是将一双眼都哭得半瞎。如今人看不大清,耳朵也不灵便,人更是糊涂了 沈玉娇猜到外祖母会伤心,却没想到老太太竟把眼睛也哭瞎了。 一时心头酸涩难当,也顾不上其他,快步走到李老太太面前,托起她的手去摸自己的脸:外祖母,娇娇在这呢。 李老太太眼神不好,却也不是全瞎,现下离得近了,手又摸到一张温热娇嫩的小脸,霎时也清醒几分:我儿,是你么?真的是你么? 是我,外祖母,我回来了。沈玉娇含泪应着:您再仔细瞧瞧。 李老太太望着这张熟悉的白嫩小脸,再听这熟悉声音,也淌下眼泪,一把将身前之人拥入怀中:我的娇娇啊,你可算回来了,你知道外祖母有多想你么?我日日想你和你娘,想到心肝儿都快碎了。你们都是娇养出来的小娘子,从小到大没吃过苦,去了岭南那种地方,如何能遭得住啊?你娘,我怀她时,她胎里就弱,这么多年身子也不好,她怎么受得住那个罪。还有你,你还没嫁人,去了那地方,你与裴氏的婚事怎么办?还有瑜姐儿,她才三岁,什么都不懂,小小年纪就跟着大人受罪 李老太太颠三倒四地哭了起来。 宋氏忙递上帕子,轻声哄道:母亲,您又记岔了。我不是与您说过了么,娇娇已经嫁去裴家了,她在裴家当少夫人,锦衣玉食,享不完的福呢。您别哭,再睁眼看看,娇娇如今怀了身孕,还带着她的夫婿来给您请安了。 宋氏说着,又看向一旁那位芝兰玉树的年轻郎君:姑爷,您若不介意,上来给老太太瞧瞧吧。 第165章 裴瑕看着沈玉娇与李老太太抱在一起,祖孙俩哭作一团的模样,抬步上前,朝李老太太道:外祖母,小辈裴瑕,是玉.....娇娇的夫婿。 他记起去岁在灞桥时,岳母李氏介绍沈玉娇时,曾说家中人多唤她玉娘或娇娇。 当时他觉得娇娇太过亲昵,初次见面这样唤,未免轻浮,还是玉娘更为庄重。 之后喊顺口了,便也一直以玉娘唤之。 至于娇娇这个称呼,上一次听到还是从那个金陵地痞的口中。 想到那人一口一个娇娇,喊得那般顺口,之前定然没少喊..... 裴瑕浓密长睫垂下,遮住眼底暗色。 那样一个人,有何资格,这般亲密唤他的妻。 沈玉娇也不知裴瑕此刻想法,但见他掀袍半蹲在外祖母面前,一副恭敬配合的模样,心头触动,于是也笑着与李老太太介绍:外祖母,他便是我的夫君,裴家的守真阿兄。您从前总说我定要嫁个顶顶俊俏的好儿郎,您睁眼看看,他模样俊不俊俏? 好好好。李老太太眯起眼睛去看面前的年轻后生,而后满意笑道:俊俏俊俏,脸很白呢。 这话一出,屋内伺候的奴婢,还有沈玉娇和宋氏都忍不住笑了。 唯独半蹲着的裴瑕,薄薄脸庞似透着一丝绯红。 沈玉娇瞥见,朝他轻眨了眨眼,似无声在说:你别介意。 裴瑕也看她一眼:不会介意。 一旁的宋氏将这对小儿女的眉眼官司尽收眼底,不禁在心底偷笑,看来这小夫妻的感情很是不错嘛。 一个女子若能得到夫婿疼爱,在后宅的日子也能好过不少。 裴瑕作为外男,也不好在他人后院久待,坐着喝了两口茶,便随沈玉娇的两位表兄起身,前往书房。 离去前,他还给沈玉娇递了方帕子:与长辈们重逢是喜事,莫要掉泪。我先去前头与外祖父、舅父叙话,午膳时再见。 沈玉娇接过帕子掖了掖微湿的眼角,轻轻颔首:我知道了,郎君自去吧。 待儿郎们一离开,宋氏就忍不住打趣:娇娇,看来你与姑爷真如外头那些传言说的一样,鹣鲽情深,恩爱不渝呢。 沈玉娇微怔,反应过来舅母是指她流亡在外的那个故事,也没多解释,只赧然垂眼:舅母,您别笑话我了。 傻孩子,这哪是笑话你,我这是打心眼里替你高兴呢。 宋氏深深看了她好几眼,见她气色红润、双颊丰盈,头上戴的、身上穿的无一不精细,也知她如今过得不错,原本提着的一颗心也放回肚子里:去岁听说裴守真赶在流放前将你接回闻喜,我与你舅父实在吃了一惊。我们原以为这门婚事定是黄了,毕竟去岁那会儿.......哎,圣人定下的罪,又是给先太后敕造的宝塔,这一塌,雪中送炭的瞧不到几个,多得是落井下石的小人! 想到去年沈家获罪,李家父子顶着酷暑的天气,四处奔走,不知挨了多少白眼,吃了多少闭门羹,最后仍是白费功夫,宋氏现下心里还憋闷得慌。 手指揪紧青罗帕子,她深缓了一口气,才压下对这世态炎凉的愤懑,继续道:长安城里人人避你沈家如虎,可他裴守真愣是顶着风口将你迎了回去,实属不易。你或许不知,你们成婚的消息甫一传到长安,就有那等心思歹毒之人,在朝堂上责告裴守真忤逆圣命、包庇罪臣之女呢。 沈玉娇愕然:还有这回事? 我诓你作甚。宋氏面色怫然:你舅父一下朝,就回来与我骂骂咧咧。好在他裴氏重诺守信,美名在外,你与守真的婚事也是自幼订下,人人皆知,他裴氏在朝为官者也非任人揉捏的软柿子,最后圣人没搭理那个御史,反而赞了守真颇有古贤君子之风。 沈玉娇从没想过她与裴瑕的婚事,竟还在朝堂上被提起。 现下知晓,后背忽起一阵寒意。 若当时圣人怒气未消,非得治罪裴瑕,裴瑕怕是也无奈何毕竟天大地大,皇权最大。 宋氏见她神色凝重,也怕吓到她,连忙摆手:都是过去的事了,你莫再担心。何况你现下是贤妃娘娘的干女儿,与守真夫妻恩爱的故事也已传遍大江南北,圣人难道还会翻这老黄历,和你们小俩口计较这个? 话赶话说到这,她身形微倾,蹙眉看向沈玉娇:娇娇,这儿也没外人,你与舅母说说,五月里到底出了什么事?那外头传的,我怎的不大信呢。你是不知,六月里洛阳裴府派人来咱府上报丧,你姨母也正好来家里,听到那信儿,当时就哭晕在我怀里。你舅父还命你大表兄请了三日假,赶去洛阳一探究竟...... 后来长子满脸悲恸地回来,说是的确在洪涝里遇害,已经发丧了。 你外祖母这边,我们也不敢将这事与她说,生怕再刺激她。 第166章 宋氏叹了口气,回顾去年那段人人自危的日子,语气都变得沉重:那段时日朝廷里也为赈灾修坝之事吵得不可开交,南边在打仗,北边又发洪灾,国库里的银子压根就不够用。户部、工部、兵部、吏部日日吵个不停,这个说缺银子、那个说没银子,这个说缺人手,那个说没人手.......哎唷,真是乱得很,那段时间我都不敢出门,长安城各家也不敢宴饮,生怕被御史揪住小辫子,往圣人面前参一本,正撞到刀口上。 沈玉娇来时就猜到舅母会问,于是将先前对乔嬷嬷的那套说辞,复述了一遍。 果不其然,宋氏听罢,先是目瞪口呆,而后咬牙骂起王氏与裴彤:见你与守真这般恩爱,我还当你是嫁进了福窝。没想到那裴氏后宅竟是一窝蛇蝎!哪家的夫人做的像她那样糊涂昏聩,竟和个庶房的女儿沆瀣一气,做出坑害自己亲儿媳的恶行!换做是我,直接将那小蹄子捂了嘴巴,拖去家祠,一碗药下去免得再贻害他人!她竟还能容那小蹄子这么多日? 从前你母亲就与我说,那裴家是寡母独子,怕你嫁过去要受委屈。那时我还安慰她,说这门婚事是你祖父掌过眼的,且那裴蘅之,我们也都是见过的,为人很是不错,王氏又是大家出身,应当不会像小门小户那般刻薄,耍弄那些刁难儿媳妇的小把戏。好嘛,她小把戏不耍,倒直接来了大的,连人命都敢坑害了! 宋氏越说越气,她膝下就得二子,是以一直将两位小姑子家的女t孩儿当做亲女般疼爱,如今见小姑子家落了难,王氏就敢这样害人,她忍不住拍桌,咬牙:去年你大表兄去裴府,回来还与我们说裴家厚道,将丧仪办得隆重不说,还开设粥棚给你积攒福荫,我呸!她是做了亏心事,给自己攒阴德吧! 宋氏骂得凶,一旁的李老太太糊里糊涂,被这动静吓了一跳,忙去搂沈玉娇:娇娇快来我这,不怕不怕,外祖母在,没人能将你带走! 沈玉娇哭笑不得,心间又泛滥酸涩,抱住李老太太的胳膊:外祖母,我不走,我哪儿都不去,今儿就陪您一整日! 安抚好了老太太,她朝宋氏抬眼,放轻嗓音:舅母,这事已经过去了,如今我不是好好的么。 宋氏也怕再吓着自家婆母,敛了嗓门,上下打量沈玉娇一番,见她肚子鼓隆隆的,再过不久便要生了。那王氏虽不像话,但裴守真起码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哪有十全十美的婚事,这世上夫妻,大都凑合着,得过且过。 长长叹了口气,她对这事做了总结:如今分府别居,互不见面,也算落个清静自在了。 沈玉娇颔首:是了,我也是这般想的。 凡事有两面,她有时也想,若不是出了那档子事,也许她还要与王氏同在一个屋檐下,虚与委蛇几十年,那又何尝不算一种煎熬折磨? 见气氛有些凝重了,宋氏忙转了话茬,问起沈玉娇的肚子:可寻好了稳婆? 沈玉娇笑道:还早呢,再过两月再寻也不迟。 不早了。女子生产可是过鬼门关的大事,尤其你还是头胎,更得慎重。本来这事该是你婆母和你母亲操心的,可她们俩.......宋氏摇摇头,不提也罢,只道:这几日,我帮你寻一寻,等寻到合适的,叫去你府上给你请个安,你见一见。 就知道舅母疼我。沈玉娇双眸弯起,语气里也是掩不住的亲昵。 宋氏看着这从小瞧着长大的小娘子,心尖儿都软了:你母亲不在,我这做舅母的可不得多看顾你几分。 提到小姑子,宋氏眼底也浮起一阵惆怅:也不知你母亲在岭南那边怎么样了....... 沈玉娇:舅母未与那边通信么? 你舅父托人往岭南那边送过两回书信,但都是石沉大海,了无音讯。宋氏忧愁嗟叹。 沈玉娇错愕,将自己每隔一段时间就能收到家书的事与宋氏说了。 宋氏听罢,既惊又喜,末了感叹:论人脉关系,还得是裴家。你外祖父和你舅父.......唉,不提也罢。 一家子书生,只知读书做文章,空有个清流美名,真要办点什么事,哪哪都办不成。 沈玉娇也知外祖父家的情况,太平时期需要文人锦上添花,时局动乱时,文人与百姓一样,都是任人宰割的猪羊。 河东裴氏根基深厚,为官做宰者不胜枚举,沈李两家加在一块儿,也比不上一个裴氏的力量。 有守真背后打点,你父母兄嫂在岭南,应当会好过一些。宋氏看向沈玉娇,欣慰笑道:你这郎君真是不错,生得那样俊美,文能作诗赋国策,武能阵前运筹帷幄,回到家中还对你这般体贴细心,难怪长安城的小娘子们都羡慕你呢。 第167章 沈玉娇赧然,并未否认。 余光瞥见李老太太浑浑噩噩的模样,她勉力扯出一抹笑:郎君还答应我,等大军班师回朝,陛下论功行赏,他将用军功替我父兄换个翻案的机会。只盼着能顺利洗净冤屈,家人能早日归来,一家团聚....... 话音未落,就见上一刻还挂着笑意的宋氏霎时僵凝脸色,双眉紧拧地盯着沈玉娇:军功换翻案?不不不,这绝不成! 重审那桩案子?不成不成! 前院书房里,听到裴瑕问及沈家旧案,李从鹤和李集父子也变了脸色。 裴瑕执杯的长指顿住,徐徐抬眼:为何? 李从鹤和李集对视一眼,瞥向下首的两位李家儿郎:大郎、二郎,去厨房问问午饭准备得如何。 李二郎疑惑:这点小事让下人问便是诶,大哥你踢我作甚? 李大郎:....... 忍着对蠢弟弟翻白眼的冲动,他站起身,朝上座的长辈躬身:祖父、父亲,我们先退下。 又朝裴瑕一挹礼,便拽着李二郎离开。 书房门从外关上,静谧室内唯余茶香袅袅。 裴瑕见李家父子支开小辈,也放下茶盏,端正坐姿:不知二位尊长有何赐教,晚辈洗耳恭听。 李家父子沉默一阵,李从鹤道:你来说吧。 是。李集颔首,再看向裴瑕,容色肃正:守真,你有为你岳父翻案的孝心,我们深感欣慰。只是这桩贪渎案,并非你想的那么简单。你才来长安,虽有淮南平叛的功绩,却未正式授官入仕。且朝堂水深,你根基尚浅,此时贸然提出替沈家翻案,实在是不妥。 裴瑕察言观色,也肃了神色:听闻外祖父与舅父去岁为这案子奔走多日,最后却不了了之。不知二位是查到了什么,才这般反对我去翻案? 李集也没想到他一语中的,噎了下,面露犹疑地看向李从鹤。 李从鹤也沉了眉眼,意味深长地看向下首那道渊清玉絜的身影,静默良久,才叹了声:既是自家人,又一心为着你妹婿一家,也没什么好瞒的,说罢。 李集这才压低声音,语气凝重道:你岳丈干了大半辈子的工事,区区一座宝塔,如何建不成?只这座塔,是为孝慈太后所建,圣人又是一位大孝子 说到这,李集嘴角轻翘,难掩讽意。李从鹤轻咳了一声,李集才敛眸,继续道:既是为太后所建,一应工料自是要用最好的。而这最好的,造价定然也最贵。这样一块大肥肉,谁能不馋? 你岳丈他坐到工部尚书那个位置,你要说他完全两袖清风,那也不现实。毕竟工部,也不是我和娇娇外祖父待的那清水衙门,收点小恩小惠,和光同尘,无伤大雅。但在营造之事上,你岳丈向来严谨,尤其为先太后庆贺冥诞这样的大事,他更不会胡来,什么贪墨两万两,以次充好,纯属诬陷! 那在背后以次充好,贪赃枉法的,另有其人。 稍顿:是沈家、李家,还有你们河东裴氏都惹不起的人。 裴瑕浓眉拧起:还请舅父明说。 见他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态度,李集警惕得朝四周瞥了瞥,嗓音更低:应国公,孙尚。 这名号一出,裴瑕心头也一凛。 应国公孙尚,当今皇帝的亲舅舅,孝慈太后唯一的弟弟。 哪怕裴瑕鲜少来长安,也听过昭宁帝至情至孝的名声与事迹爱屋及乌,连带着对应国公这位舅父,昭宁帝也极为尊敬。 外祖父,舅父,你们手中可有证据,证明应国公便是圣华塔塌的罪魁祸首?裴瑕问。 这这谁还敢往下查?李集脸色难堪,眼露惶恐,那可是圣人的亲舅舅。 去年若非他一挚友好心提点了两句,他们再继续不依不饶地查下去,万一触怒应国公,没准李家也要遭殃。 不是他们不想救妹妹一家,实在是螳臂当车,无能为力........ 君要臣死,臣能不死?君要保下亲舅舅,拉个臣子当替死鬼,他们又能如何?只得打碎牙齿往肚里咽,能留全家性命,都算是皇恩浩荡,万岁万岁万万岁了。 书房里一时静了下来,偶尔听得窗外两三风声。 良久,屋外传来小厮提醒,说是饭厅午膳已摆好了。 房中三人才纷纷起身。 临出门时,李集深深地望向裴瑕的眼睛:守真,事有急之不白者,宽之或自明,毋躁急以速其忿,切忌、切记![1] 裴瑕眉心轻动,须臾,抬袖肃拜:多谢舅父教诲。 在李家的这顿午饭,面上其乐融融,但沈玉娇与裴瑕都各怀心事,也都察觉出彼此有心事。 第168章 午饭过后,沈玉娇想多陪陪外祖母罗氏,就在罗氏院里歇了个午觉。 裴瑕则被李家两位表兄拉去下棋、切磋诗文 君子六艺,除了御、射两样暂时无法切磋,无论是礼、乐、书、数,裴瑕都出色得无可挑剔。 仅仅一个下午的功t夫,李家两位表兄就完全折服在这位妹夫的才华之下,只恨不得日日都能与他切磋讨教。 待到日头偏西,裴瑕与沈玉娇准备告辞时,李家两位表兄还一左一右围着裴瑕:守真,等下次有诗会,我一定给你送帖子。 休沐日里,你若想出城射猎,也可随时派人来找我们。 被挤到后头的沈玉娇:........ 想牵妻子的手,却被盛情包围的裴瑕:....... 好不容易到了门口,夫妻俩与李家人一番告别,双双上了车。 熏着清雅暖香的马车里,沈玉娇缓缓吐出一口气:没想到两位表兄与郎君这般投缘。 两位兄长都是纯善好客之人。 裴瑕稍理袍袖,抬眸见到沈玉娇眉眼间似有疲色,又想到她午饭时的心不在焉,暗自忖度,大抵是外祖母或舅母与她提及往事,费了心神。 本想将贪污案的内情告知她,但见她这般疲累,还是将话压下去,想着晚些再说。 沈玉娇并不知裴瑕此刻所想,但她这会儿的确很心累。 关于家中旧案的内情,还是等回到府上再与他商量吧,现下她只想静一静。 朱轮华盖的马车在平整宽阔的长安大街上平稳行驶,车厢里,夫妻俩闭目养神,一路无话。 待到马车停在永宁坊裴府,已是暮色苍茫,晚霞漫天。 裴瑕扶着沈玉娇下了车,见她脸上疲色稍褪,眉眼微舒。 正想着如何与她提及此事,刚一进府,便见左管事快步迎上前来:郎君,娘子,你们可算回来了。 他这火急火燎的模样,裴瑕和沈玉娇脚步皆顿。 出何事了?裴瑕问。 左管事匆匆行了个礼,再次抬首,视线落向沈玉娇:半个时辰前,贤灵宫的小黄门带来贤妃娘娘的口谕,请咱们娘子明日入宫一叙。 沈玉娇愕然 贤妃娘娘请我进宫? 霍帅要我去长安? 宁州军营里,谢无陵惊诧看向樊宇平:真的假的? 樊宇平没好气白他一眼:老子吃饱了撑着,假传霍帅的话诓你玩?一句话,你愿不愿意去?不愿意去,我就去回禀霍帅,说你想留在军里过年,没空。 他说着就要转身,谢无陵忙伸手去拉:哎哟我的好樊叔,我这不是太吃惊了吗?我去,我肯定去! 樊宇平侧眸斜他:你也不问是什么差事,这就应下了? 谢无陵那双好看的桃花眼轻挑:樊叔能将这差事传到我耳朵里,一定是个好差。而且,那可是长安 樊宇平并不知谢无陵平日挂在嘴边的媳妇儿就在长安,只当这小子是向往都城的繁华热闹,不禁肃眉,一本正经道:叫你去长安,是护送霍家小郎君回侯府,这一路山高路远,保不齐陈亮那狗贼会派人劫杀,绝非儿戏。到了紧急时刻,霍帅需要你和另外十七名精锐亲卫以命相护,你可清楚? 霍小郎君,霍家唯一的嫡孙。 若小郎君有个三长两短,镇南侯府霍家算是彻底绝后。 谢无陵收起脸上轻佻嬉笑,挺直身板,朝樊宇平抱拳:樊叔放心,霍帅如此器重我,便是豁出性命,我定将小郎君平安送达! 何况他的娇娇就在那,这一路哪怕下刀子,他也要去长安。 【52】 【52】/ 月上柳梢, 夜静更深。 锦绣幔帐里,沈玉娇闭着眼,却迟迟无眠。 是在想案子的事, 还是在发愁明日进宫之事? 帐中冷不丁响起男人的沉缓嗓音, 沈玉娇眼皮轻动,头颅朝旁偏去:郎君也没睡着? 裴瑕淡淡嗯了声:方才问的, 你还未答。 沈玉娇默了片刻,睁开眼,盯着黑漆漆的帐顶:两个都有。 在刑部大牢时, 母亲就与我透过底, 父亲入仕以来, 每年收的那些孝敬、贺礼,她都有本账记着, 收得最多的一笔孝敬, 也是一户皇商以三千两润笔费, 请我父亲提了个寿字, 说是给他家中老母亲庆生 沈家人都写得一笔好字, 从前有人上门求字,沈玉娇也都知道。 她隐约觉得这事不对,与兄长沈光庭提过一句, 兄长只道:水至清则无鱼,未入仕前, 我与你想的一样,然纸上得来终觉浅, 真到了官场上, 才知官场有官场的规矩。唉,这些事不是你个小娘子该操心的, 你只知道,我和父亲并非那等贪得无厌的蠹虫,便是收些小恩小惠,也只是为了尽快将差事办妥,造福百姓。 第169章 兄长都这样说了,沈玉娇也不好再多问。 至于刑部在我们府中寻到的那几箱黄金,母亲说,她是真不知道何时叫人栽赃了。若真是我家贪了两万两黄金,那最后搜出来的也不止那几箱啊。 想到母亲在牢狱里委屈垂落的模样,沈玉娇心头密密麻麻酸涨,嗓音也低了:我们都知道是被冤枉的,可那几箱黄金证据确凿,且圣华塔是我父兄一同监造,塔塌了,那堆废墟便是铁证,罪无可辩。只是万万没想到,背后贪渎之人竟是应国公。 两万两黄金,还是给他亲姐姐营造的工程上,孙家人实在是心贪手黑。 郎君,我知你一片好意,但过些时日面圣,还是莫要提及翻案的事了。 沈玉娇扶着肚子翻了个身,一手枕在脸侧,觑着身侧那道朦胧的挺拔轮廓:继续翻下去,那就是逼着陛下处置他的亲舅舅,打皇家的颜面 真到那时,哪怕真相大白,也只会迎来更为惨痛的代价。 而那代价,她、裴瑕、裴氏、或是李家,谁也承受不起。 正如外祖父他们说的,如今能保住全家人的性命,已是最好的结果。 只是想到远在岭南受苦的家人,沈玉娇还是忍不住难过,恨不得生出双翼飞过去,跪在他们面前哭一声,女儿无能。 裴瑕自也听出妻子话里的无奈与悲愤,伸手揽住她纤薄的肩,带入怀中。 感受到身前那阵温暖,还有那令人安心的檀香气息,如寒冷冬日里寻到一处温暖火光般,沈玉娇纤指揪住男人的衣襟,脑袋也不禁轻轻靠上那坚实的胸膛。 两人都没说话,一时帐中只剩彼此交错的呼吸。 裴瑕不善安慰人,尤其是安慰女子。 但见到他的妻这般难受,总觉他该做些什么。 毕竟他是她的夫婿,是她余生依靠的另一半。 搭在她背上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如同哄孩子般,他抵着她柔软馨香的发顶,嗓音低缓:邪不压正,是非黑白,终有昭雪的一日。玉娘,我既答应会替你家翻案,便不会对你食言。 怀中娇躯似僵了下,而后她缓缓仰起脸;可那是应国公,是陛下最敬重的舅父。我听说,景王之乱时,有刺客潜入宫宴刺杀陛下,朝臣四散逃命,唯有应国公不顾生死,挡在了陛下面前。 虽然那刺客很快就被禁军拿下,但危急关头,应国公能以身相护,实在让昭宁帝感动不已。 昭宁帝的生母是个下等宫女,母子俩在宫里缺衣少食,备受欺辱,据说也是当时还是商人的应国公,花了不少银钱疏通,暗暗接济宫中的妹妹与外甥这份雪中送炭的情分,昭宁帝铭记于心,是以他登基后,第一件事便是将生母追封为孝慈太后,替她加封号、做法事,不顾重臣反对,将她从妃陵迁去和先帝合葬。那时的嫡母孝安太后尚在人世,昭宁帝此举,无疑是在打她的脸,母子俩的关系也一度陷入僵持,朝堂百官更是为此事吵得沸沸扬扬。 昭宁帝我行我素,登基第二件事便是封他那个商人舅父为应国公,公爵之位,世袭罔替,永保荣宠。 郎君应当读过《楚辞》渔父篇?屈子曰,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是以见放。我知郎君品行高洁,但既选择入仕,这官场之事,还是多听前辈教诲为好。 沈玉娇声线温缓:我虽是后宅妇人,但长于官宦人家,家中又亲历了这等祸事,也算见识了朝局诡谲,官场险恶。你先前为我与婆母离了心,我心里已经很不好受。若是你再为了我家的事,得罪了应国公,碍了陛下的眼 揪着裴瑕衣襟的手指不由揪紧,她正色劝道:你莫要冲动,便是食言,我也不会怨怪你。 要怪就怪陛下狭隘偏私,怪沈家时运不济,只t能自认倒霉。 裴瑕自然明白她的忧虑,拍背的动作停下,转而轻揉了揉她的发,似是失笑:在你眼中,我是那等莽撞冲动、不知变通之人? 沈玉娇一时来不及思考他这亲昵的动作,只愣怔地想。 莽撞称不上,不知变通也称不上,只他性情太独、又有些冷僻,再加之他一直坚守君子之道。 而在这浊世之间,他所坚持的道压根就走不通除非他继续隐居山林,闲云野鹤。 不然下场怕是也如屈子一般,宁愿投身湘江,葬于鱼腹,也不愿以皓皓之白,蒙世俗之尘埃。 郎君,我沈玉娇抿了抿唇,心头忽的泛起一阵无力的愧疚:你若将我留在金陵,或许就不必追随二皇子,蹚这趟浑水了。 在金陵时,我便与你说过,无需为此事自责。 第170章 裴瑕眸光轻暗,下颌抵得她额头更紧,语气却平静:那是我弥补过错的选择。而且,你也知我一腔抱负,迟早也会入仕二殿下他有贤德,又器重我,这是好事。 区别不过在于,早几年罢了。 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1]。 裴瑕薄唇轻扯,似带着一丝轻哄的笑:我等读书明智,吸取前人的经验教训,是为了更好领悟、践行自己的道。玉娘,你记着,你夫君我既非屈子,也非渔夫,我是裴守真。 行自己道的裴守真。 沈玉娇听得他这话,眼睫轻颤了两下,有些不好意思:是我误会了,郎君莫怪。 不怪你。 裴瑕默了默,垂下眼道:你我虽成婚近一载,之前却鲜少这般交谈。说来,是我之过。 这自省话语让沈玉娇心下微软,她摇头:无妨。 现下开始,也不算太晚。 翻案之事,我暂不会与陛下提及。但你放心,待时机合适,岳父定会沉冤昭雪。只是这期间,要他们受些委屈了。 话说到这份上,沈玉娇还有何不懂。 一朝天子一朝臣,昭宁帝的手下翻不了案,待到新帝登基,或可一试。 多谢你。沈玉娇轻声道。 我说过,你我夫妻,不必言谢。 裴瑕下颌轻蹭过她的额,又轻轻拍起她的背:至于明日进宫见贤妃之事,贤妃一向宽厚待人,且众人皆知你是她的干女儿,她定不会薄待你,安心去见便是。 他说的云淡风轻,沈玉娇一颗心也稍放,缓缓闭上眼暗想,多思无益,走一步看一步吧。 - 翌日,沈玉娇又起了个大早,换了身比昨日更为庄重的装扮,脖间还带了条流光溢彩、宝石璀璨的长命锁璎珞,与昨日的温婉端庄相比,今日这装扮更显世家妇的华贵大气。 裴瑕与她一同出门,亲自将她送至宫门。 朱雀门早已有贤灵宫的掌事太监带着车马恭候。 裴瑕扶着沈玉娇上了贤灵宫的马车,长指撩起黛蓝色连珠纹车帘,他沉静望向沈玉娇:别怕,我就在这等你出来。 沈玉娇坐在宽敞华丽的车厢里,迎上那双深潭般幽邃眼眸,微微莞尔:好。 车帘放下,那掌事太监笑着迎上:裴郎君请放心,老奴会看顾好夫人的。 那就有劳内官了。裴瑕淡淡颔首,一旁的景林忙利落往掌事太监袖中塞了个荷包。 掌事太监不动声色掂了掂那分量,朝裴瑕拱手,笑容愈发真切:郎君客气。 冬日灿烂,那辆翠盖珠缨的华车缓缓驶入高大的朱色宫门。 裴瑕负手而立,望着宫墙上那朱雀门三个大字,凤眸轻眯了眯。 另一头,沈玉娇坐了段路程的马车,到了内宫,又下车换了软轿。 这并非她第一次入宫,只从前她都是跟着母亲嫂子一起入宫赴宴,这回却是独自一人。 好在来接应的太监宫女态度都算和气,她也放松不少。 待软轿进了深宫,停在贤灵宫前,她怕失了规矩,也没敢四处张望。只跟在那掌事太监身后,由冬絮搀扶着,缓步入内。 室外空气还透着几分寒凉,步入室内,却是阳春三月般暖意融融,沈玉娇只觉目之所及皆是珍宝光华,轩丽富贵,就连地砖都是碧玉雕花,上头铺着花色绚烂的深色地衣,踩上去很是柔软舒适。 启禀娘娘,河东裴氏宗妇沈氏到了。掌事太监在外间细声禀报着。 里头很快传来一声温柔平和的声线:请进来吧。 是。 掌事太监应着,转身与沈玉娇哈腰:裴夫人,请。 沈玉娇稍定心神,提步入内。 待绕过一扇精美的七联檀木屏风,便见里间那红木雕花座椅上,端坐着一位雍容端庄的贵妇。 她穿着条郁金香色镶金线彩丝绣云龙绫裙,外披一条朱红色阔绣长衫,发髻高梳,戴着孔雀蓝云冠,左右两侧各插双凤金簪,那粒粒成串的夜明珠悬坠而下,端的是宝孕光含,贵气逼人。 而她身旁的月牙凳上,坐着位妙龄少女,一身鲜嫩的藕粉色绣花裙衫,腰系宫绦,玉瓒螺髻,水眸灵润,柔靥如樱,整个人娇娇俏俏犹如含苞待放的夏日粉荷。 此二人正是杨贤妃与其亲女,寿安公主。 沈玉娇走上前,端端正正行了个宫礼:民妇沈氏拜见贤妃娘娘、公主殿下,愿娘娘、公主芳龄永继,长命千秋。 裴夫人快起来吧。 贤妃温声道,又给身旁的深青色宫服的嬷嬷递了个眼色。 那嬷嬷立刻上前,亲自搀起沈玉娇,和善笑道:夫人身子重,莫要多礼,快坐下吧。 第171章 多谢娘娘赐座。沈玉娇走到右侧那张凳子入座。 甫一坐下,便察觉到两道视线落在她身上打量,一道温和,一道锐利似带着几分审视,尤其停在她肚子上好一阵。 沈玉娇下意识调整坐姿,以宽大长袖默默掩住肚子。 贤妃察觉到她这小动作,侧眸瞥了眼身旁的寿安公主,眉头蹙了蹙。 寿安公主立刻敛眸,端起茶杯,若无其事般喝了起来。 前日便知你与裴氏郎君来了长安,但想到你们刚搬过来,定有许多琐事要忙,这才晚了两天邀你入宫。贤妃朝沈玉娇笑:如今家中事可忙好了? 这如家常闲聊般的开场,叫沈玉娇微怔,待记起自己干女儿的身份,她也柔柔轻笑:多谢娘娘体谅,府中都安顿得差不多了。民妇昨日还与郎君说起,要往宫里递拜帖,来给您请安。没想到才从外祖父家回去,便收到娘娘口谕,实在是巧了。 贤妃见她虽有些紧张,但回话不疾不徐,从容端和,眸中也多了份欣赏,缓缓颔首道:这说明咱们是有缘分的。 娘娘说的是。沈玉娇端着笑:常言道,有缘千里来相会,若非娘娘与崔夫人好心相助,民妇如今恐还流落在外,哪有今日夫妻团圆、骨肉重聚的美满? 说着,她轻抚脖间那条长命锁璎珞,感叹道:崔夫人与娘娘都是菩萨转世的大善人,这条长命锁璎珞,还是她于金陵时赠民妇的见面礼呢。 听到是妹妹杨氏相赠,贤妃也多看了两眼,面上笑意柔和:她对小辈向来是大方和气的。我也给你备了份见面礼。 又看向一旁嬷嬷:拿过来吧。 沈玉娇惶恐起身:娘娘实在客气了。 坐下坐下。贤妃抬抬手:是你太客气了。整个天下都知你是我的干女儿了,这母女初见,可不得备上一份礼。 很快那嬷嬷就端了个嵌粉鎏金的盒子上来,打来一看,里头是满满一盒璀璨夺目的东珠,实是世间难得的珍品。 不但沈玉娇诧异,就连寿安公主眼底也闪过一抹惊愕,娇声道:母妃,这不是中秋时,外邦敬献的贡品么? 贤妃嗔她一眼:这般大惊小怪做什么。 转脸与沈玉娇宽和笑道:这些东珠都未开孔,你拿回去,想做坠子、戒指、钗环都随你。我是瞧着它们团团圆圆,寓意很好,愿你与裴郎君夫妻圆满,和和美美呢。 这礼送得贵重,话又说得漂亮,哪怕沈玉娇明知贤妃是看在二皇子与裴瑕的联盟份上,也不由生出几分感激,起身与她一拜:那民妇恭敬不如从命,收下娘娘这份团圆美意。 贤妃保养得当的脸庞笑意和蔼:既收下这份见面礼,也算认下我这位义母,别再一口一个民妇,自称我便是。 沈玉娇乌t眸微睁,迟疑:这 贤妃只朝她温温柔柔的笑。 那笑容有种说不出的柔和力量,如容乃百川的海水般,叫沈玉娇都为之动容,只觉贤妃真如她的封号一般,贤良宽厚。 那玉娘便多谢义母了。 好孩子。贤妃满意颔首,同时吩咐寿安公主:寿安,来给你义姐见个礼。 沈玉娇心下一跳,连忙摆手:不敢不敢 贤妃道:长幼有序,你比她年长一岁,这礼该受的。 寿安公主极快地蹙了下眉,最后还是咬了嫣色红唇,起身朝沈玉娇行了个平辈礼:义姐。 沈玉娇忙不迭回礼:殿下客气了。 既已收了见面礼,又定下了身份,接下来便是一场表面和乐的客套寒暄。 贤妃本还想留沈玉娇在宫里用过午膳,沈玉娇只道裴瑕还在宫外等她,贤妃闻言打趣:还真是郎情妾意,夫妻恩爱呢,那我就不留你,免得让裴郎君等得心焦。 叫娘娘见笑了。沈玉娇赧然垂首,便起身与贤妃、寿安公主告退。 除了那盒皎若明月的东珠,贤妃还送了好些贡缎、贡茶和滋养补品。 沈玉娇来时两手空空,回去带了这么多东西,实在是不好意思。坐上出宫的软轿,她心头暗想,难怪贤妃娘娘能将后宫打理的井井有条,又在女眷中口碑极佳,像这样温柔大方又平易近人的贵妇,谁能不喜欢? 贤灵宫里,贤妃也与身旁嬷嬷夸赞着沈玉娇礼数周到、进退有度,余光瞥见一旁闷闷不乐的小女儿,贤妃眉头轻蹙。 将殿内宫人屏退,只余母女二人时,贤妃道:谁招惹你了,摆出这副样子来。 寿安公主闷声道:没什么。 别以为你一大早跑来我宫里,我不知你安的什么心。贤妃慢悠悠抚着袖上的绣花,定定看向自家女儿:现下亲眼瞧见,总肯死心了? 第172章 寿安公主咬唇不语。 你说你,堂堂一国公主,要怎么样的郎婿寻不到,非得倾慕个有妇之夫?说出去都丢人。 贤妃叹了声,又道:现下见人家夫妻恩爱,你那义姐又怀了裴郎君的孩子,你便是再喜欢,也得给我把那些不该有的心思掐灭了,听到没? 母妃,你要认她作干女儿,我也没办法。可她这个义姐,我可不认。寿安公主撇了撇嘴,心头仍是忿忿。 夏日里得知裴氏宗妇遇害,她着实惊了一跳,而惊愕之余,心底又生出一份憧憬 她知道幸灾乐祸不好,可那沈氏自己命薄,与裴守真无缘,也不怪她。 从前裴守真有婚约在身,自己无奈何,现下他既成了鳏夫,膝下又无子嗣,定会续娶。自己若愿意下嫁,纵观长安洛阳,哪家贵女能与她抢? 她都想好了,等大军凯旋,她就去求父皇赐婚。 未曾想那沈氏竟死而复生,还被自家母妃认作干女儿,替她的声名清白做了担保。 寿安公主实在气得不轻,抱着枕头抹眼泪,只觉母妃实在过分,明知自己心悦裴守真,却不肯成全她的好姻缘。 只差一点,她就能嫁给裴守真了! 现在好了,嫁不成也就罢了,还要自己认那沈氏做义姐,凭什么啊? 寿安公主只觉这口气实在难咽,与贤妃草草行了个礼:母妃,我身体不适,先回灵犀殿了。 娘娘,公主这是? 外间的嬷嬷见着寿安公主怫然离去的背影,疑惑入内。 别管她。 宝座上的贤妃抬手揉了揉额心,面露无奈:真不知她是喝了什么迷魂汤,天底下那么多好儿郎,就非那人不可了? 嬷嬷也明白过来,上前替贤妃按摩:娘娘莫发愁,殿下这会儿正是叛逆的年纪呢。 你别替她说话,她这心性就得吃些苦头,才能磨得稳重些。 贤妃垂下眼,盯着掌心红润润的卐字南红手串:再过两月便要过年,也是时候给她寻个驸马,让她定定心了。你去将长安各府的名册寻来,我看过些时日开个宴,请各府夫人进来坐坐。 宫门外,沈玉娇掀帘朝外望去,果见自家的马车在原地候着,一颗心也落了地。 与掌事太监告辞,她在冬絮的搀扶下,踩着杌凳上车。 掀开车帘,才探进半个身子,便见光线晦暗的马车里,一袭雪色长袍的裴瑕靠窗而坐,单手支额,长眸轻阖,闭目养神。 恰好一缕明净光线透过窗缝,不偏不倚落在他高挺的鼻梁,愈发衬出他神清骨秀,面如冷玉。 沈玉娇看怔了,一时有些不忍惊扰。 倚窗的男人却若有所感般,缓缓睁开双眸,嗓音还挟着几分刚醒的慵懒沙哑:回来了? 他饧着眼,袍袖轻拂,朝她伸手:过来坐。 【53】 【53】/ 寒冬料峭, 无垠无边的苍野间,烟岚缭绕,林木萧条, 天地间是一片寂寥寡淡的灰青色。 一辆不起眼的青帷马车在大路上疾驰, 也不知过了多久,里头传来一声脆生生的稚气叫声:停下, 快停下! 吁 马车缓缓降速,一身鹰背褐长袄的年轻车夫回过头:小郎君,怎么了? 话音未落, 一个身形单薄的半大孩童从车里狼狈钻出, 趴在车边, 脸色苍白:呕! 欸,小郎君你慢些, 别吐身上了。 谢无陵连忙勒停马车, 递了个水囊过去:喝点水缓缓。 镇南侯府小世子, 九岁的霍云章抬手推开, 一张白净清秀小脸掩不住的嫌弃:我才不要。 谢无陵嘴角轻捺, 啧了声,这屁事贼多的小鬼头。 但凡他不是侯府世子,他定要将这小子屁股打开花。 霍云章趴在车边干呕了好一阵, 早上吃的两个炊饼都消化干净了,吐也吐不出东西, 好在马车停下,那种颠簸的晕眩感也稍缓。 他从车边爬起, 跟在车边的亲卫岳弘也骑马上前, 满脸担忧:小郎君,你可还好? 霍云章脸色苍白地抬头:你觉得我这样叫还好? 他都快颠死了!! 岳弘: 眼前这一身寻常枣红长袄, 头戴老虎帽,灰头土脸的小世子,活像是村里撒尿和泥巴玩的乡童,哪还有半分侯府世子的金尊玉贵。 谢老弟,这一大早我们已经赶了不少路,不如靠边歇一歇?岳弘看向同样一副平民打扮的谢无陵。 这家伙模样长得好,如小世子一般,哪怕穿着邋遢破衣,也有一种掩不住的出众气质。难怪霍帅能从军中众多士卒中将他挑出,和他们这批精锐亲卫一同护送小世子。 今日已是他们离开宁州的第五日。 第173章 队伍一出宁州城地界,就有三批盗匪前来截杀。 盗匪们不计代价,抱着同一个阴险恶毒的想法让霍家绝后。 一旦霍家绝后,势必是对霍骁以及宁州军锐气的一大重挫,这可比打一场胜战叫盗匪们心里痛快。 也因着这个缘故,收到府中老太太思念嫡曾孙,想让曾孙回家过年的书信后,霍骁决定将这根宝贝独苗送回长安。 天子脚下,山高水远,那些盗匪便是再猖獗,也不敢在长安放肆。 于是这回程的一路,便显得至关重要。 谢无陵在经历第一日和盗匪们搏杀之后,觉得继续这样显眼地回去,无异于一只大肥羊在路上晃悠,等人来宰。 是以和亲卫军首领岳弘一番合计,连夜扎了两个草人,穿上霍云章的衣袍和冠帽,兵分三路 大部队带着一号草人,继续走明路,吸引大部分火力。 另一小队带着二号草人,留下线索,故意引着盗匪走小路。 谢无陵与岳弘俩人,则带着真正的霍云章,改头换面,装作进城探亲的叔侄三人,一路走县道。 这样安排的确有效,起码这四天,他们一路平安,再未遇到劫杀。 除了那自小养尊处优的小世子,一路抱怨不断:到底何时能和秦侍卫他们汇合啊? 他实在受不了这些粗糙的衣袍、蠢乎乎的虎头帽、硬邦邦的炊饼、冷到牙颤的凉水、颠到他浑身骨头都要散架般的马车! 早知道这么辛苦,他就待在宁州城里,不回长安了。 马车靠边停下,岳弘从车里拿出个干净的水囊,动作迅速生了一小撮火,拿出个小铁锅,给小世子煮着茶汤:小郎君,你再坚持两日。再过两日到了江州,便能登船,走水路直达长安了。 霍云章接过那温热的茶碗,喝了一口,胃里暖和了,小孩脾气也压下去点。再看站在一旁的岳弘t和谢无陵,他抿了抿唇,故作沉稳地命令:你们俩,也都坐下,喝点热茶。 岳弘垂首:属下不敢,小郎君您歇着便是。 谢无陵则盯着那锅香喷喷的热茶,喉头轻滚。 霍云章瞧见了,心里虽不大喜欢这个尊卑不分的小兵卒,却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有些才智,这一路上的无波无折便是证明。 难怪临行前,祖父语重心长与他道:你这一路好好观察这个谢无陵,他日后或许能成为你的心腹干将。 心腹干将么? 霍云章撇了撇嘴,道:你想喝就喝,不必装客气。 谢无陵眉梢挑了挑。 这些贵族家的小白脸,无论小孩还是大人,身上那股不经意流露出来的高高在上,真是都叫人讨厌。 想到这,他也不与这小屁孩客气,反正他这趟的任务就是把小屁孩护送到长安。 任务完成,霍帅就给他升两级,他只管这小屁孩安不安全,可不管他高不高兴。 那就多谢小郎君赐茶了。 谢无陵懒洋洋拱了拱手,便从行囊里摸出个铜杯,自顾自倒了杯热茶。 这大冷天的,还是喝热水舒服啊。他长长叹一声,口中都呼出一阵缭绕白气,抬眼看向一旁的岳弘:岳老哥,你也喝两杯暖暖身子,别辜负小郎君一片好意。 岳弘抿了抿唇。 霍云章捧着瓷杯,看了看厚颜无耻的谢无陵,又看了看老实巴交的岳弘:岳侍卫,你也喝吧。 再客气下去,一锅好茶都给这姓谢的喝光了! 岳弘也赶了一早的路,寒风吹得脸上皮都皲了,现下见谢无陵都喝了起来,便不再拘束,也坐下倒了杯热茶。 喝茶的功夫,谢无陵也没闲着,从怀中摸出那本被翻得皱巴巴的《孙子兵法》,看了起来。 霍云章慢条斯理啜着茶水,余光悄悄瞄去,见那页首行写着谋攻二字,到底没忍住嘟哝:你怎么还在看谋攻篇? 《孙子兵法》共十三篇,谋攻是第三篇。 这人从出发的第一日就在看,这都五日了,才看到谋攻?乌龟爬都比他快。 听到霍云章开腔,谢无陵撩起眼皮:小郎君也读过这个? 孙武兵经,辞如珠玉,乃兵家必读。我日后可是要当大将军,统帅宁州军的,怎能不读? 半大孩童仰起下颌,稚气未脱的脸庞既坚定又骄傲:我三岁启蒙,五岁学兵法。孙武兵经一共六千零七十五字,我一日看毕,七日吟诵,十五日便能倒背如流 嚯,这么厉害?谢无陵作惊讶状。 到底还是个孩子,一听有人捧,霍云章嘴角也翘起:那必须的,我可是霍氏后人,决不能给我霍家先祖丢人。 既然小郎君兵经学的这么好,这句是故百战百胜,非善之善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我读来读去,总是不得其意,不知小郎君可否为属下解惑? 第174章 自从霍骁将这本书赠予谢无陵,谢无陵一有空就翻着看。 只他从前没读过书,跟着沈玉娇虽识得几个字,但仍是半个文盲。 好不容易求着军营里识字之人,将整本书的每个字都认识了,但每个字凑成句子,绕来绕去,他又有些看不懂了。 每每这时,他总会想起沈玉娇。若是娇娇在身边,见他有向学之心,定然会欢喜又耐心地教他。 虽她未曾说过,但他看得出,她喜欢有学问的人。 而那姓裴的小白脸,就是个很有学问的 不但有学问,兵法也学得好,平定淮南时,打了好几场极漂亮的战,宁州军里的将领们喝酒时都夸那姓裴的:真他娘的有本事,也不知那脑袋是怎么长的,怎的这么灵光? 反观自己,读本兵法都费老鼻子劲儿。 霍云章也没注意到谢无陵那陡然黯淡的眸光,但见这平日里咋咋呼呼、粗枝大叶之人,竟请自己解惑,小小胸膛顿时升起一种说不出的嘚瑟,肩背都挺直了:谋攻篇讲的就是善用计谋,以谋取胜,你刚才问的那句意思是 他一本正经与谢无陵讲起来。 谢无陵也认认真真听着。 一旁呼噜喝茶的岳弘: 他是谁,他在哪,他该做什么。 罢了,一起听听好了。 一盏茶的功夫,霍云章将《谋攻篇》与谢无陵讲解了一遍。 他年纪虽小,但读书早,哪怕只有九岁,肚子里的墨水也远胜谢无陵。 待到一行人重新启程,谢无陵对这小世子的态度也恭敬三分,主动搀他上马车:小郎君请。 霍云章瞥了眼,不让他扶,自己掀袍爬了上去。 谢无陵猜测这小屁孩或许有些洁癖,倒也不与他计较,替他掀起车帘:小郎君,你慢些。 霍云章被他这份殷勤弄得浑身不自在,搓了搓胳膊:你别这样,我瘆得慌。 谢无陵:好好好,都听小郎君的。 霍云章警惕眯起眼:你怎么突然这般有礼了? 小郎君这话说的,属下一直打心眼里敬你,尤其你小小年纪,还这么有学问。我媳妇从前说,三人行必有我师。我当时还不懂。现下见到小郎君,我算是懂了。 谢无陵笑眯眯看着霍云章:小郎君与属下,还有岳老哥,正好三个人。咱们三人同行,小郎君就是我师呀! 霍云章:? 所以那句论语,真的是按字面意思理解的么?他怎么觉得哪里不大对呢。 然不等他想明白,谢无陵就朝他抱拳作挹:小郎君一看就是个乐善好施之人,接下来一路,就有劳小郎君教我学孙武兵经了。 霍云章本想说我才不教,话到嘴边,看到这平素吊儿郎当的男人,垂眸拱手,一脸虚心诚恳之态,忽的沉默了。 这人的拳脚身手没得说,倘若还能学些兵法计谋,日后肯定更有造化。 他都不耻下问自己个小辈了,那自己就宰相肚里能撑船,教教他吧反正这一路闲着也是闲着。 矜傲地哼了声,霍云章抬起下颌道:没想到你个粗汉,家中妻子竟还懂论语? 提到这个,谢无陵浓眉轻抬,一脸与有荣焉:这小郎君就不知道了,我媳妇儿她可有学问了 接下来的一路,谢无陵嘴巴就没停,直将他媳妇儿夸得天上有地下无。 在马车里颠得脸色苍白、耳根子还不得清静的霍云章: 娶了媳妇的男人都这么啰嗦么?早知道就不问了! 两日后,一行人赶到江州码头。 登上那艘直达长安的客船,望着波涛滚滚的江面,谢无陵抬手按着衣襟里那个大红荷包,浑身血液也如江水般翻涌着 还有一个月,便能见到娇娇了。 江水寒凉沁骨,他的血液却炽热滚烫,胸腔里那颗心,更是兴奋得烫化般,不断跳动着他的迫切与渴望。 - 十二月初,长安迎来了元寿十九年的第一场雪。 一夜之间,庭院便积了厚厚一层雪,黛色青瓦被皑皑白雪覆盖,光秃秃的枝桠挂着琼枝冰条,天色寡淡清灰,地上灰白茫茫,萧瑟寒风中夹杂着细细的雪花,穿着厚重棉衣的婢子们呵着热气忙扫雪。 都说瑞雪兆丰年,这场雪落下没两日,淮南平叛的大军也回到长安。 絮絮白雪也压不住百姓们的热情,大军进城的那日,长安百姓夹道欢迎,欢呼不断,军士们也都难掩自豪,哪怕双颊都冻得通红,一个个穿着铠甲,走出一派雄赳赳气昂昂的恢弘气势。 沈玉娇本来也想去看热闹,乔嬷嬷说她身子重,且下雪地滑,外头人挤人,不让她去。 沈玉娇只好作罢,放了白蘋和秋露两婢出去,自己则老实待在府中,在廊下搭了个小火炉,烤着厨房新送来的郑州鹅梨。 第175章 雪色皎洁,鹅梨在小火的熏烤下,一点一点煨出清甜的果香。 沈玉娇裹着件白色狐裘靠在圈椅里,一边懒洋洋望着廊外簌簌落下的白雪,一边听夏萤和冬絮说着长安近日来的趣事。 约莫未时,白蘋和秋露看热闹回来了,脸上都难掩激动:哎呀,那大军可威风了! 人也特别多,我们俩差点都挤散了!娘子您没出门是对的,我一路看到好几个人跌跤呢。 两婢声情并茂地讲着街上盛景,沈玉娇静静听着,眼睛看向天边,心想,这会儿裴瑕应当已经进宫了? 也不知陛下会给他什么赏赐。 金银、珠宝?高官、厚禄? 太极殿内,金碧辉煌,雄伟轩阔,朝臣分列两侧,一片庄严肃穆。 裴六郎,此次平叛淮t南,你屡献奇计,居功至伟,二皇子可不止一次在朕面前夸你有奇才。 打了胜战,昭宁帝那张清癯的脸庞也泛起红光,眼含笑意:你可有什么想要的赏赐? 通常皇帝问这话,都是客套,臣工们或惶恐谢恩,或客气推辞,终归雷霆雨露都是君恩,皇帝给什么他们感恩戴德收着便是。 然而这一回,殿中那道修长的苍青色身影却敛袖,朝上深深一躬:草民斗胆请陛下开恩,允草民以军功,换陛下赦免岳丈沈徽一家流放之罪,允其全家回长安,与荆妻一家团圆。 沉金冷玉般嗓音,不疾不徐在殿内响起。 偌大的殿宇霎时静了下来,朝臣们屏着呼吸,不约而同地想:这裴六郎也忒胆大! 百官之中,同出河东裴氏的几位官员以及李从鹤父子俩,也都如芒在背,大冬天举着笏板的手都冒出细密冷汗。 龙椅上的昭宁帝笑意微凝,黑眸紧紧盯着金殿之中那道清隽如竹的身影。 河东君子,裴守真。 他高坐明堂,却也多次听闻这年轻儿郎的名声。 去岁知晓他将沈氏女接回闻喜履约成婚,倒也不恼,毕竟一个女子而已,娶就娶吧,何况那沈家小娘子据说是沈丞相最疼爱的孙女 既是老师疼爱的小孙女,便成全她一个好归宿,无伤大雅。 只是没想到她后来兜兜转转、流亡在外,闹得沸沸扬扬 直到今日犒赏大军,这裴守真竟要以军功为沈徽一家求个赦免。 昭宁帝眯眼,心下轻嗤。 还真是个重情重义的君子。 上座的皇帝迟迟不语,金殿内的气氛也变得沉凝。 二皇子虽埋怨裴瑕有些操之过急,但还是上前一步,缓声道:父皇有所不知,裴六郎之妻身怀六甲,年后便要分娩。六郎对她这位妻子一向爱重,想来是不忍见妻子备受思亲之苦,这才斗胆求到您面前。父皇一向以仁孝治天下,裴六郎此举虽不够稳妥,却是至情至孝啊。 昭宁帝淡淡瞟了眼下首的二皇子,视线又落在裴瑕身上,沉吟道:裴六郎,你可知沈徽一家犯的什么罪? 回陛下,草民知道岳丈一家犯下滔天大罪,若非陛下重情仁厚,照大梁律法,便是凌迟也不为过。草民与荆妻每每提及此事,皆感念陛下皇恩浩荡,惭愧不已。 裴瑕背脊躬得更深:然草民与荆妻为人子女,知晓亲长在岭南艰苦之地受罪,我等身为小辈又如何能安心?故方才陛下问草民想要什么赏赐,草民再三深思,还是斗胆请求陛下能给岳丈一家一个赦免还乡的机会。倘若陛下觉得草民所求太过,那草民别无所求,一应皆听陛下安排。 昭宁帝搭在龙椅扶手上的长指轻点了点,道:朕原本打算封你为翰林学士,入翰林院伴驾。 裴瑕道:草民尚无功名在身,怎敢觍颜进翰林院?待明年春闱下场,若能金榜题名,方算不负陛下期望。 这年轻人,口气可真够狂妄。 若你来年春闱,未能上榜,岂非错失良机?昭宁帝意味不明问。 明年若无缘金榜,三年后还有机会再来。但岳父岳母年迈体弱,不知还能熬过几个三年。裴瑕嗟叹一声,掀袍单膝跪下: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陛下乃是至孝之人,想来应当更能懂得其中寓意。 昭宁帝沉默了。 他怎会不懂。 他的生母孝慈太后这辈子吃苦受罪,没享过一天的福。 哪怕她的亲儿子当了皇帝,坐拥江山,在她死后极尽哀荣,却也不过是聊以安慰罢了。 一阵漫长的静谧后,昭宁帝缓缓抬眼,神情难辨地盯着殿中那道笔直的清隽身影:这份恩典朕先留着,待你明年春闱中了,朕再决定是否给你。 裴瑕闻言,胸膛间那口凝滞之气终是沉沉吐出,俯身叩首:草民定不辜负陛下圣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176章 - 临近傍晚,风雪初停。 沈玉娇烤了三个梨,她吃了个,给乔嬷嬷吃了个,剩下一个正想着是给裴瑕留,还是等他回来再重新烤,帘外便传来婢子们的通禀:娘子,郎君回来了。 这下倒不用纠结了。 沈玉娇稍理鬓发,待见到那道从锦帘后走来的颀长身影,她从软枕直起腰,莞尔轻道:郎君回来得正好,若是再迟一步,这个栲梨就要落入我腹中了。 裴瑕将身披的苍色大氅递给婢子,目光扫过那玉碟上烤得微微焦黄的梨,眉宇微舒:你若想吃,便拿去吃,我不与你抢。 郎君可不能纵着娘子,这梨性寒,她已经吃过一个了。乔嬷嬷一脸无奈地看着沈玉娇:娘子可不能仗着肚子任性呢。 沈玉娇讪讪笑了下。 裴瑕见她这副吃瘪模样,眼底也掠过一抹笑意。 嬷嬷说的是,不能再吃了。 他走到榻边,将那碟烤梨推到一旁,又看向沈玉娇:我来监督娘子。 沈玉娇:..... 不就是开个玩笑,她哪有那么馋。 乔嬷嬷见小夫妻坐在一块儿似有话聊,上过茶水糕点后,便带着屋内一干奴婢出去。 沈玉娇抱着汤婆子坐在暖榻上,边看裴瑕动作优雅地吃烤梨,边问起他今日入宫的情况。 裴瑕不喜甜食,吃过半个梨,便搁下银质小勺,将殿中之事如实说了。 听到他竟在太极殿提起赦免之事,沈玉娇登时直起身,睁大双眸:你怎么能如此冲动?先前不是与你说了不要提这事,万一惹怒陛下,那该如何是好? 见她这般紧张,裴瑕坐到她身旁,轻拍她手背:只是赦免,并非翻案,不至于触怒陛下。 每逢喜事,或是特殊时节,皇帝也会大赦天下,这是天子仁德的表现。 这两者区别,沈玉娇也明白,可是,就算这样,也太冒进了。 她柳眉蹙起,看向面前坐着的男人,难掩忧色:若你真有个三长两短,那我 稍顿,她低下头闷声:我和孩子该怎么办? 她垂下的长睫,蝶翼般地颤,裴瑕心头好似也随之颤了下。 须臾,他抬手,两根骨节分明的长指轻捧起那张柔嫩的脸庞,与她对视:玉娘,你可信我? 沈玉娇怔怔抬眼,对上那双漆黑如墨的眸,他的眸光好似有种蛊惑人心的力量,沉稳从容,令人信服。 我自是信你的。她轻咬唇瓣:只是 你信我,便已足够。 裴瑕缓声道,视线落在她那抹嫣色红唇时,停了一停。 大抵刚喝过茶水的缘故,她唇瓣浸得红润润,泡开的海棠花瓣般娇嫩饱满,小巧贝齿轻咬之处,又晕开一线极致靡丽的艳色。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靠得近了,隐隐约约嗅到几分若有似无的鹅梨清甜。 是她唇瓣沾染的梨香? 心底深处似有个隐秘的声音在说,想尝一尝。 裴瑕眸色深了,高大身躯不觉朝前缓缓倾去。 【54】 【54】/ 沈玉娇怔住了。 腰身下意识朝后倒去, 搭在膝头的纤指也不觉攥紧,乌眸睁大的瞬间,眸光飞快闪动。 男人俊美的脸庞一点点在眼前放大, 独属于他身上好闻幽沉的香气如一张密密织就的网将她笼罩, 她呼吸屏住,想躲, 但理智告诉她,这是她的夫君,她不该躲。 距离越来越近, 当那抹热息轻拂过鼻尖, 沈玉娇轻轻闭上眼。 唇瓣即将碰上的刹那, 帘外忽的传来白蘋的通禀声:郎君,娘子, 二殿下来访, 左管家将贵人请往正厅呢。 洒在肌肤上的鼻息陡然停住。 沈玉娇长睫轻颤了颤, 也睁开眼。 一时间, 两两相看, 四目相对,空气中升起一阵无言的尴尬。 沈玉娇心跳鼓噪,脸庞忙朝一旁偏去, 嗓音也弱弱的:二殿下突然来访,定有要事, 郎君郎君快去忙正事吧。 裴瑕瞥过她泛起淡淡绯红的白皙脸庞,宛若三月春风里的桃花瓣般娇丽, 更是满腹诗书也无法完全描述的绝色, 先前两次的那种迷茫又漫上心头。 为何从前未曾发觉,他的妻这样可爱。 或者说, 她从前也是这般娇柔可爱,只他一叶障目,未曾细品。 男女风月,或许并非他之前想的那样浅薄无趣。 见他迟迟不语,沈玉娇忍不住又唤了声:郎君? 裴瑕眸光稍敛:那我先去前院招待二殿下,你好生歇息。 沈玉t娇仍低着头,不敢看他:嗯,你去吧。 直到榻边的男人脚步走远,沈玉娇才长长松了口气。 她扶着软枕坐直,视线扫过桌案玉碟上剩着的半个烤梨,忽的想起他方才靠近时,那随着热息萦绕着的一丝若有似无的梨香。 第177章 纤细指尖抚上唇瓣,她心跳砰砰跳得飞快,莹润眸底也泛起一丝迷惘。 他方才那样,是要吻她么? 这实在是太稀奇了。 夫妻近一载,他们交吻的次数屈指可数,印象中的那几次,都是敦伦时,她受不住了轻吟、或是娇颤颤喊他郎君,他便会俯身堵住她的唇。 她事后忖度,他或许不喜她发出那种轻浮的声音,又不好直说,才用这种方式让她噤声。 可那也不能怪她啊,她有在克制了,但有时身体反应就是无法受她控制又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他那般自持克己。 但方才,他竟然主动靠近,想吻她? 沈玉娇朝尚且明亮的窗外看了眼,两道柳眉纳闷蹙起,这青天白日的,真是见了鬼了。 这日直到夜深,她都躺上床歇息了,裴瑕才从前院回来。 床帷两侧的鎏金莲瓣缠枝银盒燃着上好的安息香,缕缕青烟从盒盖镂空花纹里袅袅升起,帷帐都盈满令人放松的幽香。 沈玉娇面朝里侧躺着,听到床帐旁窸窸窣窣的动静,并未转身,直到男人躺上床,她才轻轻道:郎君忙完了? 嗯。裴瑕将那烟粉色幔帐缓缓放下:我吵醒你了? 没有,我还没睡。沈玉娇迟疑片刻,还是没忍住问:二殿下来寻你,所为何事? 就是今日殿上求赦免之事。 裴瑕躺下,见昏暗光线里她只留个背影给自己,薄唇轻抿。少倾,他伸出手,揽住她的肩,将人慢慢转过来。 沈玉娇感受到肩头那阵力道,到底还是顺着他,与他面对面躺着。 她庆幸这会儿帐子里黑漆漆一片,看不清彼此表情,也能掩盖些许尴尬,没话找话:二殿下怪你了? 不算责怪,只埋怨了两句。 裴瑕拥着她:我说过,二殿下是个仁厚之人。 那就好。沈玉娇暗暗松口气:不过以后,你做别的事,我可以不多过问。但与我有关的事,你做决定之前还是与我商量下,否则我这心里总是不安。 哪怕知道他是为她好,可一想到他可能为自己承担的后果,她总是忍不住愧疚。 他于沈家已有不少恩情,这辈子她都不知道能不能还清,实在承受不了更多。 你这话见外了。裴瑕道:你是我妻,你家中亲人便也是我的亲人,亲朋好友互帮互助,天经地义。 沈玉娇垂了垂眼。 哪有那么多天经地义的事呢?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她这两年看过世态炎凉,人情冷暖,便愈发觉得这世上没什么是应该的。 但无论怎样,裴瑕帮了她,她是感激的。 身子往他怀里靠了些,她轻轻将脸枕在他的胸膛:郎君。 裴瑕头颅微低:嗯? 没什么。沈玉娇道:就想唤你一声。 裴瑕微怔,感受到她无声的依赖,手轻拍着她的背:外面又在下雪了。 沈玉娇懒声:嗯。 裴瑕:明日去吃你说的那家羊肉锅子? 他竟记得呢? 沈玉娇微诧:可你不忙么?再过三个月就要下场了,自从淮南回来,你一直琐事缠身,都没能好好静心读书。 不差这么一日。 头顶低沉的嗓音似是挟着一丝浅笑:等明日吃过羊肉锅子,陪你看过雁塔雪景,再回来读书备考也不迟。 他都这样说了,沈玉娇自也不再扫兴,莞尔应道:那就听郎君的。 睡吧。裴瑕低了低头,下颌蹭过她光洁的额。 沈玉娇被他抱得暖烘烘的,渐渐也酝出几分睡意,不知不觉便在他怀中睡去。 这一觉睡得很沉。 许是知晓明年裴瑕春闱若上了榜,父母兄嫂便有机会赦免归来,她梦到了一家团聚的场景。 她与母亲嫂子热泪盈眶地抱在一块儿,父兄与裴瑕谈笑风生。 忽的小侄女扯了扯她的衣袖,仰起小脸,奶声奶气问她:姑姑,那里有个人一直在看我们呢?你认识吗? 她顺着小侄女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团朦朦胧胧的白雾里,站着个怀抱孩子的红袍男人,他鼻青脸肿,一双直直看来的眼眸却明亮炽热,他扯出个苦笑:娇娇,你忘了我吗? 娇娇,别忘了我。 娇娇 玉娘。 沈玉娇恍然苏醒,对上一双沉静黑眸。 男人俊美的脸旁瞧不出任何情绪,只那双眼眸,宛若落雪的湖泊,幽远清寒。 他坐在榻边,两根长指替她拭着额上的冷汗,嗓音平缓:做噩梦了? 第178章 沈玉娇回想起那个梦,并不是噩梦,只是圆满中,又有一份无尽的怅然。 可她又能怎么办 没什么,只是梦而已。沈玉娇挡开裴瑕擦汗的手,勉强扯出一抹弧度:郎君怎么还在这? 每日她醒来时,裴瑕大都已经洗漱完毕,去书房忙了。 昨夜不是说好,今日一起出门看雪?裴瑕虽未去前院,但也梳洗完毕。 他今日着一身雾白长袍,袍身以墨色丝线绣成一片片折枝竹叶,叶片修长,叶尖凌厉,栩栩如生,极尽飘逸文雅。一头乌发轻挽,只以一根白玉竹叶簪固定,周身除了腰间那枚平安扣,再无其他装饰。 然这般清简的装扮,丝毫不掩他那与生俱来的矜贵气质,反衬得一张冷白脸庞,更加皎洁如玉。 沈玉娇记起昨夜的约定,也反应过来,扶着肚子坐起:那请郎君稍候,我这就起身。 裴瑕适时扶住她的腰,手腕托得很稳:不着急,你慢慢来。 下过雪的空气更加干燥冰冷,庭院里那棵乌桕树叶子都已掉光,光秃秃的枝桠上挂着一条条晶莹剔透的冰条,院内的奴婢们穿着厚厚袄子,小心翼翼地清扫着地上的薄冰。 因着是与裴瑕一同出门游玩,沈玉娇并未盛装打扮,只略施粉黛,挽了个堕马髻,穿了身淡紫色的折枝花纹袄裙。 乔嬷嬷见了觉得太素净,从妆匣里寻出一对翠滴滴的翡翠坠子,让沈玉娇戴上,又碎碎念叨:虽说娘子如今怀着身孕,无法叫郎君近身。但难得与郎君出去游玩,总得穿戴得漂亮些,郎君瞧着心里也欢喜呢。 说着,又拿出盒朱色口脂,往沈玉娇唇上抹了点:娘子可莫要小瞧了怀孕这段期间,你是运道好,遇上裴家郎君这样不重女色的。若换做其他府上做主母的,一旦怀孕,马上就替自家郎君物色起房中婢子了,免得郎君一颗心被外头那些不着四六的莺莺燕燕勾去。你们成婚不久,中间又分别大半年,感情正热络着,这是好事。要我说,娘子更该趁这机会,好好笼络郎君的心。 沈玉娇漫不经心嗯了声,心里也忍不住想,裴瑕这样的世家郎君,的确是少见。 看来不解风情也有不解风情的好处。 待妆扮完毕,夏萤拿了条白色狐皮大氅过来替她系上,冬絮则捧着一顶宽大柔软的兔毛帽子,严严实实给她戴好:外头风大,娘子可要将帽子戴好,仔细吹得头疼。 这么一裹一戴,等到沈玉娇走到裴瑕面前,整个人如同个圆乎乎的雪团子般,从头到脚裹得严实,只露出一张雪白的巴掌小脸,明眸皓齿,娇媚可人。 裴瑕见到,背在身后的长指不觉拢了拢。 毛绒绒的一只,就很想揉。 最后还是克制住,只揽过她的腰,缓声提醒:路滑,慢些走。 - 沈玉娇往常吃的那家羊肉锅子在西市,因着下雪,路上车马有些堵,直过了午时,她与裴瑕才到那家羊肉馆。 要了个雅间,点好锅子,沈玉娇已饿得不轻。 待到伙计儿将那咕噜冒着热气、鲜香美味的羊肉锅端上,她也不与裴瑕客气,拿起筷子先夹了块肉。 裴瑕少见她这般嘴馋的模样,不由多看了两眼,又拿起个瓷碗,替她舀了碗羊肉汤:慢些吃,小心烫着。 吃过肉解了馋,沈玉娇才后知后觉不够端庄,于是放轻了动作,赧然笑道:你也吃,他家汤滋味很是鲜美,喝下一碗,身上能暖和不少。 好。裴瑕将一碗汤放在她面前,慢慢舀起第二碗汤。 在沈玉娇期待的目光里,他t不紧不慢尝了一口,而后颔首:的确鲜美。 是吧。沈玉娇笑:他家的羊都是每日现宰的 话到嘴边,忽的想起君子远庖厨。 唉,她与裴瑕说这些作甚。 抿了抿唇,她端起汤碗,小口小口喝起羊汤。 裴瑕见她陡然止住话,只当她是记起往年旧事,也没多问,只拿起筷子,往她碗中多添了几块肉:你既喜欢吃,便多吃些。 毕竟这风饕雪虐,她又怀着孕,难得出门一趟。 雕花木窗外又簌簌飘起小雪,烧得红旺的炭炉上,羊肉锅烧得咕噜直冒泡,羊肉的鲜美与胡椒粉的香辣融为一体,盈满整个雅间。 沈玉娇与裴瑕对坐着,大部分时间都安静吃着羊肉锅子,偶尔聊上两句家常琐事。 新年将至,府中的事也多了起来,她不但得做好府上的年节安排,还要准备对外来往的年礼。这收礼送礼也有许多讲究,好在她身边有乔嬷嬷帮衬着,不然真叫她一个人应付,怕是要愁掉不少头发。 她提起府中人情来往,裴瑕都静静听着,时不时提点两句,叫沈玉娇心里有个数。 夫妻俩这般坐着吃锅子,有商有量的,恍惚间,皆觉出一丝平实的脉脉温情。 第179章 待一顿羊肉锅子吃完,已是午后,风雪稍停。 两人上了马车,一同往大雁塔而去。 大抵是吃得太饱,马车摇摇晃晃了一段路,沈玉娇便犯了饭困,眼皮越来越沉,脑袋也小鸡啄米般栽着。 裴瑕见状,沉默地坐过去,又伸手捧住她的脑袋,缓缓带到肩头。 动作间,沈玉娇迷迷糊糊睁眼:郎君? 睡吧。裴瑕道:到了我叫你。 他的嗓音温和,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沈玉娇嗯了声,放纵困意靠着他睡去。 裴瑕垂下眼,看着那乖巧靠在肩头的小脑袋。 轻晃的车厢里光线微暗,她柔嫩的脸颊如凝结的豆腐般,雪白轻软,又因刚饱餐一顿,透着些清透的红润,黛眉弯弯,朱唇盈盈,实在是越看越可爱。 这是他的妻。心底深处的那个声音忽然响起。 似强调般,又道,只是他一人的。 静静看了好一会儿,裴瑕也偏过头,抵着她的脑袋,缓缓阖上眼。 车厢里夫妻俩十指紧扣,相互依偎,一片静谧温馨。 待到马车停在大雁塔,凛冽的风又吹来片片雪花。 按照原本的计划,夫妻俩要去雁塔后的梅林逛逛,但许是怀了身子的缘故,沈玉娇愈发怕冷,且吃饱了人也犯懒,一下了马车被冷风一吹,就更不想动弹了。 但她又怕扫了裴瑕的兴致,毕竟清晨出门前,她还殷切与他介绍:若要看雁塔雪景,后院的梅林位置最好,既能看到琉璃白雪覆宝塔,还能看到寒梅傲雪,真是再好不过的景致了。 早上说出的话,现在又反悔 沈玉娇心下懊悔,都怪这天气,好端端怎么又飘雪。 裴瑕看出她这副难以启齿的懒意,也没拆穿,只道:下雪路不好走,不如今日便不去梅林,到佛前烧过三炷香,便回府休息? 这话正中沈玉娇下怀,仰起脸,眉眼都染上欢喜:真的? 裴瑕薄唇轻扯,这么高兴? 沈玉娇对上他眼中调侃笑意,也知他晓得自己犯懒了,不尴不尬笑了一下:谁知道今年冬天这么冷。 而且往年冬天逛梅林,她身子轻盈,也不像现在这样,肚里还揣着个娃娃。 梅花年年开,明年再看也无妨。 郎君说的是。沈玉娇颔首,又朝他弯眸道:等明年孩子落了地,我身子轻便,一定与你踏雪寻梅,再不临阵脱逃了。 好。裴瑕应着。 沈玉娇牵着他的衣袖:走吧,去烧香。 话音方落,一阵凛冽寒风拂来,冷得她直缩脖子,倒吸凉气:好冷。 颊边忽的覆上一片温热。 沈玉娇一怔,抬眼便见裴瑕伸着手,揉了揉她的脸,她惊愕:郎君? 身前的男人却神色自若,轻轻拨过她的额发:沾了一片雪。 沈玉娇眼睫轻眨: 头发沾雪,他为什么揉她的脸呢? 也不等她多想,就被男人揽入怀中,他平静嗓音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笑:走吧。 漫天飞雪,苍茫一色。 不远处的楼廊之上,一袭白色狐裘的寿安公主望着大雄宝殿前那对亲密相依的身影,目光怔怔。 原来那清冷如玉的河东君子,私下与妻子相处,竟是这般温柔似水 她今日也穿着一身白狐裘,远远瞧着和那沈玉娇身上的差不多。 为何被裴守真揽在怀中的女子不能是她呢? 为何能叫裴守真那般含笑凝望的不能是她呢? 为何偏不能是她呢。 那位郎君貌似不错,就是离得远了,瞧不大清楚。 冷不丁响起一道娇媚嗓音打断了寿安公主的思绪。 她回过脸,便见自家姑母锦华长公主,裹着件火红裘衣,保养得当的艳丽脸庞噙着一抹浅笑,暧昧乜着她:寿安喜欢这样的? 锦华长公主乃是先帝最疼爱的幼女,又在昭宁帝登基时有从龙之功,是以在长安城一干王公贵族之中,地位不容小觑。 她二十岁便守了寡,昭宁帝曾想再给她找一个驸马,被她拒绝。倒也不是情深意重要为亡夫守寡,毕竟前任驸马据说是被她亲手所刃。拒绝赐婚后,她也没闲着,往后这十八年,公主府里几乎夜夜笙歌,她身边也从不乏年轻力壮的男宠 外界传言,锦华长公主府中有男宠三百人。 寿安公主知道,没那么夸张,固定也就三十号人,只一过二十五岁,就会淘汰一批,换批新人进府。 也因着锦华长公主这份浮浪轻佻,文官没少参她。 昭宁帝私下也让长公主收敛些,长公主只道:皇兄后宫有佳丽三千,我贵为一朝公主,又没有驸马,后院养三十个宠儿玩玩怎么了?那些御史一个个道貌岸然,面上读着读圣贤书,私下里狎妓换妾,可比我花样多,我堂堂一国长公主,难道还得被他们这群老东西管着? 第180章 她说得理直气壮,昭宁帝悻悻然,也不好为这种事真与她计较 毕竟她也不像其他王爷造反谋逆,养几个男宠玩而已,随她去吧。 皇帝不管,臣子们也不好多说,何况锦华长公主性情乖戾,睚眦必报,那些参她的文官,有一个算一个,都会被她报复,轻者府门前被泼粪,重者府中亲人出些意外。 久而久之,再无人敢置喙长公主的内帷之事,生怕惹上这个心狠手辣的疯女人。 这会儿听到自家姑母问起,寿安公主心头一凛,忙道:没有,姑母,你别瞎猜。 我瞎猜?你那眼珠子都恨不得黏在那位郎君身上了。锦华长公主娇美脸庞笑意灿烂:看上就看上了,有何不好承认的? 姑母。寿安公主到底脸皮薄,听得这话,羞赧垂下脸:你别说了。 唉。锦华长公主摇摇头,又吩咐身旁太监:去,将那郎君请来。 寿安公主一听,霎时傻了眼,连忙去拦:姑母,你你请他来做什么? 你不是喜欢么?叫过来看看清楚呀。 不不不,不行。寿安公主忙不迭摇头:他他不是一般人,而且,他妻子还在身边呢! 锦华长公主拉长声音哦了声,饶有兴致:你认识他? 寿安公主咬了咬唇:他便是河东裴氏的六郎,裴瑕。 原来是他啊。锦华长公主恍然,拢了拢身上那件无一丝杂色的火红裘衣,眯眼回想:几年前我好似见过一回,唔,模样是挺清俊。 只那时他年纪小,还未及冠,模样虽好,但太嫩了 像她这种经过风月的□□,找男人还是偏好那种肩宽腰窄、气力足的健壮男儿,床帷间方才更加得趣。 你若真的喜欢,那就想办法弄到手呗。 见自家侄女那满脸错愕,锦华长公主有一下没一下拨弄着腕间璀璨夺目的宝镯,不紧不慢地笑:这般看我作甚?我们可是公主,这天底下数一数二尊贵的女人。若是贵为公主,连个中意的男人都得不到,这公主当的还有什么意思? 说罢,她望向那雪色茫茫的远方,红滟滟的嘴角掀起一抹讥诮弧度:那可当真是,没意思极了。 【55】 【55】/ 谢无陵一行从江州登船后, 一路紧t赶慢赶,总算赶在除夕这日,到达长安。 为了不叫镇南侯府的老太太与各房夫人担心, 从驿站出发前, 他们这一行人都换了身簇新的行头。 那霍小世子穿着件新裁的绯红锦袍,乌发以玉冠高竖, 腰系革带,脚蹬鹿皮靴,脖子上还戴了个赤金坠双福锁片的项圈, 这般一打扮, 唇红齿白, 清秀斯文,一派高门大户的富贵喜庆。 谢无陵瞧见了, 与身旁的岳弘打趣:咱们小郎君穿红袍可真俊俏, 打眼瞧着跟小姑娘似的。 也不等岳弘答, 走在前头的霍云章回过头, 狠狠瞪了谢无陵一眼:你才小姑娘, 你全家都小姑娘! 谢无陵一噎。 他知道这小屁孩有些骄纵高傲,但这一路上有说有笑,比这过分的调侃都没见他动气, 怎的这就急眼了? 谢无陵想了想,到底还是朝这一路教他兵法的小夫子抱拳赔罪:小郎君莫生气, 属下这是夸你长得好看呢。 霍云章冷哼,我一个儿郎要那么好看作甚?上阵杀敌靠得是脑子和拳头, 脸蛋顶个屁用。 谢无陵: 竟然把小郎君急眼到说脏话了?这可真是稀奇。 难道这个年纪的小郎君格外敏感, 不喜欢被比作小姑娘? 不等他开口,霍云章上下打量他一眼, 嗤笑:你还说我呢,你穿这一身,头上若再戴个假髻,那才真是个闭月羞花的美人儿呢。 今日除了小世子穿新衣,随行亲卫们也都换了套新裁的红色缺胯夹袄袍。只侍卫的衣袍都是暗红棉袍,比不得主子的织金锦缎鲜亮精美。 但侍卫们体格魁梧,又是练武之人,自有一派与常人不同的精气神。而谢无陵身高挺拔,长臂长腿,同样的暗红夹袄穿他身上,愣是比旁人更为板正,何况他生着一张秾俊的好脸,狭眸如墨,薄唇如朱,穿红色愈发衬出他那股潇洒不羁的气度。 谢侍卫,长安贵人有不少好男风的,你可得在我旁边跟紧点,要是被人抢走了霍云章勾唇:你就留在长安谋富贵吧。 谢无陵: 这狭促的小屁孩。 瞧见我这拳头没?他握拳朝空气挥了挥,咻咻破风声响起:哪个不长眼的敢来招惹老子,老子一拳把他打得他娘都不认识! 第181章 霍云章看了眼那充满力量的斗大拳头,再低头看看自己文文弱弱的小拳头,眼底升起一抹艳羡,面上却不显,只哼了声:懒得与你废话,快赶路了! 一旁的岳弘见这一路斗嘴的师徒总算消停,连忙应道:是是是,这就出发,别让府中老太太等急了! 待霍云章上了马车,谢无陵和岳弘两人并肩骑马,随着其他精锐亲卫、奴仆等一同跟在车后。 镇南侯府老太太盼孙心切,还没进城,就派了管家带人到灞桥来接。 谢无陵看着四周茫茫白雪,荒芜苍野,冷不丁问岳弘:这就是灞桥? 岳弘是霍家亲卫军,从前也到过长安,听到这话,点头:对,这就是灞桥。怎么了? 没什么。谢无陵嘟哝,就是和他想象中的不一样。 娇娇与他说的灞桥是,年年柳色,如烟如絮,游人如织。 大抵是时节不同吧,这大冷天的,鬼才愿意往这跑。 思绪纷乱间,大部队继续朝前行进。 一个时辰后,长安城恢弘壮丽的城墙映入眼帘,城楼匾额上那浓墨重彩的长安二字,深深撞进谢无陵的心里。 这是谢无陵第一次来长安。 在认识沈玉娇之前,他对长安并没多少兴趣,只知这是天子居所,大梁国都,再怎么繁华富庶、风光如画,也都和他没关系。 但现在不一样了。 长安不仅是一座城,更是他的娇娇从小生长的地方。 他此刻打马走过的这段路,娇娇可能也走过。 他此刻看到的某一块砖、某一棵树、某一家酒旗,娇娇可能都凝眸看过。 他此刻经过的食摊、绸缎庄、胭脂铺,娇娇都可能光顾过。 这座名唤长安的城池,因着沈玉娇的存在,在谢无陵心里变得格外不同。 一想到他现在和沈玉娇在同一座城里,也许某个拐角就能见到,他胸腔里的心脏克制不住地狂跳。 岳弘见他打一进城就变得格外兴奋,只当他是第一次来到国都,被这壮阔繁华的城池迷住了,热情笑道:等咱们将小世子送回侯府,也能歇上一阵时日,到时候我陪谢老弟到长安四处逛逛? 那敢情好。谢无陵勒着马绳,边打量着这座规划齐整的热闹城池,边向岳弘打听起长安各府的情况。 岳弘长年驻守宁州,对长安各府情况也只知道个大概,于是将他知道的都与谢无陵说了。 谢无陵听岳弘一张嘴说的都是王爷、皇子、国公、侯爷,心下暗想,天子脚下到底是不同。在他们金陵,郡守就已经是天大的官了,可若将那崔郡守放到长安城里,都不知道排到哪去了。 忽又想到八月里,他在县衙谋了个皂隶的差事,兴冲冲地在娇娇面前嘚瑟,还放言要让她做官太太 现在想想,当真是井底之蛙,滑稽可笑。 可见过大世面的娇娇,非但没瞧不起他,还主动替他理了衣袍,说她相信他一定会是个好衙役。 他的娇娇,怎么就这么好呢。 谢无陵一颗心暖融融的,就连长安凛冽刺骨的寒风,好似都因那人的存在而变得温柔。 马车到达镇南侯府时,已是未时。 看着侯府高大轩丽的外墙、朱钉红漆的双开大门,还有门口那两头威风凛凛的石狮子,谢无陵暗叹,公侯之家,当真是气派非凡。 待进了府,穿过长长走廊,一路雕栏玉砌,飞檐斗拱,嶙峋山石,奇花异草,更是恍若到了另一个世界般。 他原以为郡守府已经足够宽敞华丽,可这镇南侯府,比郡守府还要大上几倍。 然而岳弘却与他道:这算什么,你要有机会进了应国公府,那才是真正的金银富贵窝,听说他们府上的地砖都是玉石,门前摆着的盆景都是金银丝镶嵌宝石,入了夜他们府中都不点灯烛,拿鸡蛋大的夜明珠照亮呢! 玉石为砖,明珠为灯? 谢无陵眉梢轻挑,如此铺张奢靡,这应国公听着不像什么好鸟啊。 霍云章进府后,直奔上房与亲人团聚。而谢无陵他们这些护送的亲卫,任务完成,便被管事的安排去了侍卫处。 霍府簪缨世家,祖训便有一条爱兵如子,是以府中对他们这些亲兵也格外大方,侍卫处两人一间房,被褥整洁,热水齐全,还备了热茶糕点。 负责他们起居的管事还道:今儿个是除夕,为庆贺一家团聚,老太太还请了戏班子来府中唱戏。老太太还说,小世子能平安赶回家中过年,也多托了各位将士的忠心护送,特地多设了两桌席,请诸位夜里一道听戏吃席,共迎新岁。 亲卫们闻言,个个高呼霍老太太仁德。 管事交代完夜宴安排,刚要离开,谢无陵在门口追上他,拱手笑道:敢问这位老哥,你可知裴府在哪? 第182章 打从这批亲卫一入府,管事的就注意到这位俊朗不凡的年轻亲卫,心里还想着,现在亲卫的要求这么高了?现下见这美男子主动与自己搭话,管事态度也放得客气:长安城中有好几家裴府,不知你问的哪家? 谢无陵道:裴瑕,之前随军平叛淮南的那个。 你说的是裴氏宗子府上啊。管事恍然,想了想:我们府上与他府上没什么来往,具体位置我不清楚,只知是在东市边上的永宁坊。 永宁坊。谢无陵呢喃,又问:离这远么? 远倒是不远,就与咱们府上隔了两个坊。 多谢老哥。谢无陵朝管事拱了拱手,我到了那边再打听。 见他那匆匆离去高大的背影,管事忽的想起什么,喊道:小兄弟,你若是出府,可得在天黑前回来啊,万一宵禁回不来可糟了! 谢无陵没回头,只举起手摆了摆:知道了,多谢提醒! 还挺有礼数。管事摇头轻笑,走了两步,又后知后觉琢磨起,他个世子亲卫,跑到裴府作甚? - 冬日白昼短,一到午后,天色就变得昏暗。又因着今日是除夕,家家户户团圆的日子,街上的商铺、酒楼t、摊贩比往日更早收摊关门,还不到酉时,街上便变得萧条清冷,唯一喜庆的大抵是各家门前挂着的红灯笼与新贴的对联。 昏朦天色里,一辆华盖朱轮的马车缓缓驶入永宁坊。 听得那打在车窗的沙沙响声,抱着铜沉手慵懒坐在车里的沈玉娇蹙了蹙眉:怎么又下雪了? 雪景虽美,却也实在麻烦。冷且不说,结冰地滑,她本就怀着身孕出门不易,下雪天就更恼人了她明日还得随裴瑕一同去裴氏族伯、族叔家拜年,初二也得去李家和外祖父母、舅父舅母他们拜年,还有姨母家,裴氏姑母家 好在他们才来长安不久,目前就这几家亲戚要走动,待到日后住久了,交际多了,更有的忙。 裴瑕听到她这小小的抱怨,推窗往外看了眼,神情淡然:小雪而已,过会儿就停了。 不知晚上还下不下。沈玉娇道:今晚还得守岁呢。 他们这是从李府回来,本来外祖父李从鹤想留两个小辈在李府吃年夜饭,但沈玉娇想到如今她是裴氏妇,且她与裴瑕有自己的府邸,怎好带着郎君留在外祖家过年,到底还是坐车回来。 夜里守岁,你若是困了,就靠着我小憩片刻。 裴瑕道:待到子时,我唤你一同点爆竹。 沈玉娇闻言,朝他赧然轻笑:我尽量撑一撑,应当没那么困。 裴瑕不置可否。 不多时,马车在裴府门前停下。 裴瑕先下车,接过奴婢递来的伞撑开,那细细碎碎的雪砸在伞面上,嚓嚓作响。 他一手执伞,一手朝车里伸去:外头风大,氅衣裹紧些再下来。 好。沈玉娇将氅衣穿好,又戴上毛绒绒的兜帽,只露出一张雪白娇嫩的小脸,才钻出马车,搭上裴瑕修长的掌心。 男人的手温暖有力,稳稳扶着她下车,又习惯性揽住她的腰,将她带入怀中。 沈玉娇知道他这是担心她脚滑跌跤,毕竟肚子大了,多有不便。 多谢郎君。她轻声道,面前男人却没出声。 沈玉娇一怔,抬起眼,便见裴瑕偏着脸,看向别处。 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一堵堆着积雪的白墙,不禁疑惑:郎君,你看什么呢? 裴瑕缓缓收回视线:没什么。 哦。沈玉娇道:那快进去吧,风刮得脸疼。 裴瑕看了她微微泛红的鼻尖,揽在她腰间的手紧了些:走吧。 两人并肩上台阶,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待会儿年夜饭的菜色。 刚要跨过大门台阶的刹那,沈玉娇脚步忽的一顿。 裴瑕垂眸:怎么了? 怎么觉得背后有人在看他们? 沈玉娇回头看了眼,视线却被伞面遮住。 没什么。她轻声道。 然而迈进府门,伞面稍侧,她又忍不住朝后投去一眼。 却见那昏冥天地间,细雪纷纷,那堵积着残雪的墙壁后,一抹红色袍摆一闪而过。 快得仿若她的错觉。 大抵是个过路人吧。 - 关闭坊门的最后一刻,谢无陵回到镇南侯府。 天色已然全黑,侯府处处亮起大红灯笼,灯火辉煌,小世子归来,府上奴仆们忙忙碌碌张罗着除夕宴,脸上都溢满过年欢聚的喜色。 隔着远远一段距离,岳弘一见到那道朦胧暮色里走来的高大身影,连忙上前:谢老弟,你刚才去哪儿了啊?我把这院子找了一遍,都没见到你人影。西堂那边的戏台子都唱起来了,秦老大先带着其他兄弟过去了,你要是再迟一步,我也过去了。 第183章 走得近了,见到他那失魂落魄的模样,岳弘吓了一跳:你你这是怎么了? 从宁州出发这一路,哪怕和盗匪厮杀力竭,浑身是血,这家伙都是一派斗志昂扬、嘻嘻哈哈的模样。怎就这么一会儿不见,就跟霜打的茄子似的,蔫成这样了? 谢无陵薄唇勉强扯出一抹弧度:我没事。 你这叫没事?到底咋了,谁欺负你了?跟兄弟说,兄弟给你找场子! 真没事。 谢无陵道:就刚才进门跌了一跤,摔得有点疼。 岳弘: 他咋这么不信呢? 但见他一副闷闷不语的模样,也没再多问,只一把揽过他的肩:行了,男子汉大丈夫,跌一跤至于么?若是叫小郎君知道了,肯定得笑话你了。走走走,今儿个过年,咱们兄弟喝酒吃肉,高兴点! 谢无陵心不在焉嗯了声,跟着岳弘往西堂去。 这场除夕宴办得格外热闹,府中金贵的独苗苗回来了,霍老太君喜得合不拢嘴,连带着放赏钱也格外大方,除了台上的戏班子得了赏,谢无陵他们这两桌亲卫也都一人得了个厚厚的新年红封。 岳弘往袖里一掂量,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低低与谢无陵道:明日大年初一,肯定还有赏钱,这趟差事跑的,可比你留在军中过年强吧? 谢无陵接过那红封,看也没看,揣进怀里,继续喝酒。 侯府的酒,明明比他从前喝的所有酒都要香醇,可他越喝,越觉得喉中发苦。 眼睛盯着雕栏画栋的戏台,那上头正在咿咿呀呀唱一出才子佳人的戏 满腹经纶的书生遇到闺阁里的娇小姐,俩人月下弹琴,诗文传情,端的是情意绵绵,天生一对。 就如傍晚时分,裴府门前那一对身影。 他朝思暮想、放在心尖上的人,在风雪中一袭白色氅衣,被另一个男人牢牢揽入怀中。 他们俩,都是琉璃玉雕般的人儿。 门当户对,郎情妾意,那样的般配。 而他躲在墙角后,像个觊觎他人幸福的小贼,见不得光,上不了台。 可那明明是他的妻。 他系着红绸骑着马,在金陵城最热闹的城隍庙前将她迎上花轿,两边的路人都笑着与他说恭喜。 他们在土地公面前敬过香火,当着尊长媒人、亲朋好友的面拜过天地,他给她绣了鸳鸯戏水的红盖头,她给他缝了并蒂莲开的结发荷包。 所有人都在祝福他们,祝他们永结同心,白头到老。 只差一点,就只差一点。 老婆孩子热炕头,夫妻相伴到白首。 他的妻、他的家,一夕之间,都没了。 凭什么骨节宽大的手掌紧捏着酒碗,谢无陵双眼通红,哑声呢喃:凭什么。 凭什么才子佳人非得是一对。 凭什么有权有势就能夺走他的妻。 凭什么。 他不服。 谢老弟,你在说什么呢?岳弘凑上前。 桌上其他亲卫起哄道:这么快就喝醉了啊? 这酒量不太行嘛。 谁说老子不行?谢无陵一拍桌子,一张俊脸酒气通红:老子行得很! 好好好,你行你行,那就继续喝! 反正明日也没什么事,今晚不醉不归。 酒桌上觥筹交错,美酒一碗接着一碗,饮个不停。 戏台上才子佳人的戏也唱完,换做一出沙场杀敌的武戏,那武生一口气连翻十八个跟头,赢得满堂喝彩。 除夕宴的热闹一直到深夜,岳弘将醉得不省人事地谢无陵架回了侍卫所。 唉,好端端的如何喝这么多?岳弘摇头:守岁也守不了。 谢无陵趴在床上,俊脸酡红,眼眸半睁,口中呢喃着:娇娇 交什么?岳弘俯身。 娇娇谢无陵抱着枕头,脸蹭了蹭,醉醺醺道:娇娇,别忘了。 得嘞,又一个想媳妇想疯了的。 你说你,这么想你媳妇,你从军作甚?待在金陵陪着媳妇孩子不好?岳弘不解。 媳妇我媳妇 谢无陵翻了个身,勉力睁着眼,盯着昏暗的房顶:我答应过她,得出人头地,当大将军 呵,你这媳妇要求倒是高。难道她是相府娘子不成?还非得要你当大将军。 是啊,我媳妇儿是相府娘子谢无陵打了个醉嗝,按着胸口那荷包,讷讷道:你不知道,她可好了,她是全天下最好的娘子 第184章 真是醉糊涂了。 岳弘翻了个白眼,起身给他扯过被子:你好生歇着吧,我去前头守岁放爆竹了。 房门合上,屋内很快静谧下来。 桌上一盏油灯微弱亮起,昏黄光芒静静笼罩着墙边那张长榻,以及榻上侧躺着的高大身影。 长指牢牢捏着那个大红荷包,放在唇边,小心翼翼又虔诚地贴着。 分别时,那个落在唇边的轻吻,犹如黑暗中的一道光,照亮他踽踽独行t的一路。 与盗匪厮杀搏斗时,他也怕死。这一路艰苦跋涉,他也怕累。 但他更怕,更怕 娇娇,别忘了我。 晰晰燎火光,氲氲腊酒香。 窗外风雪交加时,后院里间暖意融融。 沈玉娇靠在榻边,边等着子时来临,边重温起这一年来家中寄来的书信。 虽然不能一家团聚,但看着熟悉的字迹,还有信中那一句句殷切问候,也能聊以慰藉。 除了岭南的书信,还有两封金陵来的书信,但金陵的书信上只写着平安的近况,未有一字,提及那人。 沈玉娇当然也理解,毕竟她本就不该再与那人有多余的牵扯。 只是看到信上说一切皆好,她忍不住去想,这一切皆好的皆字,可包含了谢无陵? 但孩子安好,他应该也是好好的吧。 这会儿,他应当是斩只烤鸭,喝点小酒,和平安在那小院子里过年? 也不知金陵今年落了雪么? 在想什么? 眼角忽的拂过一抹微凉,沈玉娇怔怔抬眼,便见裴瑕收回手,捻着指尖那点点湿润,眉心轻折:哭了? 啊?沈玉娇愣了愣,掖了下眼角:大抵是看久了书信,眼睛有些累了。 裴瑕瞥过她手边那封信,纸张的颜色,是金陵来的。 眸光轻动了动,他抬手收拾着那些信纸:既然累了,就别看了。 又推开半窗:看看远处,眼睛会舒服些。 沈玉娇轻轻嗯了声,朝外看去。 庭院里按照旧俗,燃烧着一方篝火,木柴烧得通红,火光照亮整个庭院,也照亮了墙角那棵梅花树。 沈玉娇惊奇出声:那棵梅树开花了。 裴瑕循声看去,果见那皑皑积雪里,映着明亮火光,遒劲的枝叶上绽放了一朵小小的红色梅花。 今早出门时都没开呢,没想到半夜竟然悄悄开了。沈玉娇眉眼间漾出笑意:红梅报喜,这可真是个好兆头。 裴瑕见她高兴,眉眼也舒缓。 只看到那株红梅时,鬼使神差想起在金陵买的那一套四时之景的绒花 那里头有一枝红梅,做得栩栩如生。 他买的时候,便想着冬日里正好让沈玉娇簪上,既应景,寓意也好。 但那套绒花,至今未送给她,而是被他放在洛阳旧邸的书房,束之高阁。 他不愿她再想起和金陵有关的一切,哪怕是一朵来自金陵的绒花。 至于那个孩子 迟早也是要接回来的。 他从未过问她在金陵与那地痞相处的事,问了也没甚意义。 终归,她现在陪在他身边,仍是他的妻。 而时间,会帮着她,一点点忘却关于金陵的一切 玉娘。 嗯?沈玉娇回眸。 清冷如玉的男人走到她身侧,轻轻揽住她的肩:忙完这一阵便是上元灯节,待到那日,我们一同去看灯如何? 长安灯节,热闹盛大,一年之最。 沈玉娇双眸轻弯,欣然应道:好呀。 话音落下,远处传来爆竹声,院里也响起丫鬟奴仆们的欢呼:新岁到了,新岁到了! 爆竹声中一岁除,庭院里火光加入竹管后噼里啪啦,喧闹非凡。 沈玉娇捂着耳朵,朝裴瑕道:郎君新禧,祝郎君福延新日,庆寿无疆。 映着熠熠火光,裴瑕望着妻子莹白娇丽的笑靥,清阔眉宇也徐徐绽开一抹温和浅笑:娘子新禧,愿娘子新岁安康,万事无忧。 更愿天上人间,占得欢愉,年年朝暮,似今夜。 【56】 【56】/ 元寿二十年, 正旦,风雪稍歇,天清气朗。 新年新气象, 裴府上下的奴仆们也都换上簇新的袄子, 男仆穿褐色夹袄,腰间系条红腰带。女婢们则梳起油光水亮的辫髻, 绑着喜庆的红绳,见面皆是笑容满面,和和气气, 作揖互道新禧安康。 沈玉娇醒来时, 便见夏萤和冬絮两婢穿着紫红色春绸丝绵的袄子, 白蘋与秋露两婢穿着葱心绿的五福捧寿袄,四人齐齐站成两边, 脸上带着令人舒坦的笑容, 躬身与她问好:娘子新禧, 奴婢们祝姑娘新春安泰, 福寿双全! 第185章 一觉醒来看到这几张精神充沛、喜气洋洋的娇俏笑脸, 沈玉娇心情也大好,扶着肚子从床上缓缓起身,朝她们笑道:新年新禧, 祝你们也都安泰如意,事事顺心。 说话间, 乔嬷嬷也梳着一头整齐圆髻,笑吟吟迎上前与沈玉娇问好:老奴年纪大, 昨夜熬不住太晚, 今朝来和娘子道新禧了! 嬷嬷新禧。沈玉娇弯眸,又朝屋外望了望, 问乔嬷嬷:是不是该给府里人发新年红封了? 是呢。乔嬷嬷叉着手笑道:不过娘子莫急,你有身子,慢慢来,让小的们在外面等一会儿也不妨事。 那我还是快些吧。沈玉娇摇了摇头,轻笑:这大冬天的外面冷煞人,可不好叫他们冻着。 娘子心慈。乔嬷嬷说着,便吩咐冬絮她们下去准备红封碎银,自己则亲自伺候着沈玉娇梳洗打扮:待发完府上赏钱,便要去裴氏叔伯家拜年了。咱们郎君是个有心的,一大早便将年礼清点好,让人搬上了马车,就等娘子这边收拾妥当,直接上车就行。 沈玉娇怔了怔:他一早都安排好了? 乔嬷嬷从菱花镜里看到她惊讶的脸,笑吟吟道:要不说娘子福气好呢,寻到个这样体贴人的好郎君! 沈玉娇脸颊微红,不置可否。 因着今日大年初一,要去拜年,她也仔细打扮一番,挽起个如意双环髻,换了件湘色彩绣织锦缎的袄子,配着烟青色缎襦裙,又戴了项金累丝红宝石璎珞圈,整个人珠光宝气,清艳动人,宛若一朵春日里沾着露水的海棠花。 简单用过一顿早膳,吃了两口春盘,沈玉娇便坐在正院门前,看着府上奴仆们排着队,一一给她请安拜年,又挨个派下新年红封,讨个吉利。 娘子新禧,祝娘子新岁安康,事事如意! 奴仆们拿到赏钱自是欢喜不已,连连谢恩,欢天喜地忙活去了。 安排完府上的事,沈玉娇便在婢子的搀扶下去了前院。 她到达书房时,裴瑕正在书桌前提笔作画。 郎君好兴致,初一早上竟在作画。 沈玉娇好奇凑上前,见着那雪白画纸上,左上角斜画着一支红梅,不禁莞尔:是昨夜墙角那枝梅? 裴瑕见她来了,放下画笔:是,也不是。 沈玉娇:嗯? 原本是想写首春词,提笔不知怎的就落成画。 裴瑕薄唇轻扯,道:随手乱涂,叫玉娘见笑了。 你这若叫随手乱涂,那我画的那些,真是鸡爪爬了。沈玉娇又看了眼那画,一朵梅花占据画纸的小部分:就是留白太多了,下面可以再添些别的。 嗯? 譬如鸟雀、花枝、亭台楼阁?沈玉娇想了想,笑道:或者画个美人儿,就成了副冬日梅花仕女图。 她不过随口玩笑,裴瑕却望着那雪白画纸,若有所思:我极少画人物。 便是偶尔画些人物,也是独钓寒江的渔夫、山间砍柴的樵夫、横吹牧笛的小童 仕女图,从未画过。 平静的视线缓缓落向沈玉娇的脸,忽的勾起一番兴致,他道:我将玉娘画入其中,可好? 我?沈玉娇诧异,在他的注视下脸颊微微发烫:我我大着肚子呢,有什么好画的。 裴瑕道:女子怀胎,诸多不易。将你的孕像入画,待到我们孩儿长大了,也可将这画给它看,叫它知道身为人母的辛苦。 说到这,他忽的沉默下来。 沈玉娇从他这沉默,也明白了什么。 大年初一的清晨,首先该与家中父母尊长拜年。 虽说他们早几日便将年礼和家书送去洛阳,但王氏一人在旧邸过这个年.......怕是也不好过。 郎君。沈玉娇尽量压下心底那份沉闷愧疚,挤出个笑,去牵他的袍袖:马车已经备好,我们先去族伯家拜年吧。若拜完年回来,你还有兴致,我便坐着让你入画。 裴瑕瞥过她的手,抬手牵在掌心,若无其事勾了下嘴角:好。 夫妻俩心照不宣地选择不提那茬,牵着手一起往外走去。 新年伊始,万物更新。 家家户户门前都换上新的桃符,大门两侧的神荼、郁垒二神画像,在凛冽t寒风中威风凛凛。 裴氏一族在朝为官者众多,但与裴瑕这房关系较为亲厚的尊长,也就三家,一家为裴氏族伯太子少师裴严,另两家则为国子祭酒裴峎、中书侍郎裴行秋。 大年初一这日,裴瑕与沈玉娇便走了这三家裴氏亲戚。 待到初二日,夫妻俩一早去了李府,给外祖父母拜年。 正好沈玉娇的姨母大李氏也带着两个女儿回娘家拜年,一家人其乐融融吃了顿午饭。 第186章 说起沈玉娇的姨母大李氏,她当年嫁去勇威候府时,李从鹤还是个四品官,这门亲事算是李家高攀。李从鹤为着清名,并不想许这门婚事,但姨母与姨夫暗生情愫,一个非卿不嫁,一个非卿不娶。 总之当年还有些小波折,这事母亲李氏也没与沈玉娇细说,最后大李氏还是如愿嫁去了勇威候府,也算是有情人终成眷属。 只她膝下唯有两个女儿,为此没少被婆母刁难,妯娌嘲笑,万般无奈,在二表妹两岁时,忍着心酸给姨夫纳了两房妾侍,繁衍后嗣。 但她没生出儿子这事,仍是她此生无法释怀的心病,也成为她在侯府中处境窘迫的原因之一 无论是她上头的嫂子还是下头的弟妹,都有嫡长子,唯独她这房没有,总觉连累着丈夫都在府中抬不起头。 沈玉娇其实很喜欢这位温柔心善的姨母,也知姨母其实很疼她们这些女孩儿,只在这后宅之中,拥有一个子嗣,实在能叫女子的处境好过不少。 这日难得人齐,一家人欢聚一堂,有说有笑,就连一向糊涂的李老太太这日都难得清醒了一阵。 直到傍晚,众人才依依不舍辞别,临走前,大李氏还邀沈玉娇初十去勇威候府吃席。 勇威候府的老太太正好做七十的大寿。 姨母相邀,且那日舅母宋氏也会去,沈玉娇想着日后要在长安城里长居,各府的来往应酬也必不可少,既有姨母、舅母牵线搭桥,便答应下来。 接下来的几日,沈玉娇又随裴瑕走了几家亲戚,直到初五才算消停,能够在院里好好歇一歇。 转眼到了初十那日,勇威候府的寿宴。 裴瑕本打算陪沈玉娇一起去,二皇子忽然邀他一同宴饮,沈玉娇便让他自去忙正事,反正裴瑕还未入仕,与勇威候府也没什么官场上的来往,她一人赴宴就足够。 因着是姨母家府上,沈玉娇从前也去过数回,带着夏萤和冬絮两婢子,携着寿礼便驾轻就熟地去了。 这算自沈家落败之后,她第一次在长安一干贵妇女眷面前亮相 以裴氏宗妇、贤妃义女的身份。 一干赴宴的贵妇女眷们见着她,自是难掩打量与议论。 沈玉娇充耳不闻,只步履平稳地走到勇威候府齐老太太面前,面带盈盈浅笑,屈膝行礼:一载未见,老太太仍是这般精神抖擞,红光满面。今日是老太太七十大寿,玉娘祝老太太日月昌明,松鹤同春。 齐老太太最初得知二儿媳妇请了沈玉娇时,还有些不大高兴,毕竟沈氏可是因营造宝塔不利而入狱的,现下这沈家的女儿来给自己祝寿,多多少少沾些晦气。 可长媳在她耳边提醒: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您别记着她是沈氏女,多想想她可是裴氏妇。她那夫君敢在朝堂上拒了圣上准入翰林院的恩旨,说是要明年下场自己考,这份海口,若无十足的底气,天底下有几人敢夸? 齐老太太一琢磨,觉得是这么个理,若是以裴氏妇来看,这门亲戚走也走的。 于是听到沈玉娇祝寿,面上也端出一副慈爱和气的笑:好孩子别多礼,怀着身子还来给我老婆子祝寿,实在是有心了。 说着瞄向一旁的大李氏,皮笑肉不笑:燕娘,你今日可得好好照顾好你外甥女,莫要怠慢了。 大李氏笑道:母亲放心,媳妇会好生看顾玉娘的。 又寒暄一番,有新宾客上前祝寿,沈玉娇便先随大李氏去一旁花厅歇息,与姨母家的两个女儿,十九岁的表姐宝言,十四岁的表妹宝书闲话家常。 花厅里烧着暖炉,桌上摆着各色糕点果子、炒货果脯,她们边吃边聊,不多时,又有些新媳妇、小娘子也坐了过来。 大家年纪相仿,虽是不熟,但你一言我一语地聊,乍一看还算其乐融融。 也不知谁忽然起了个头,说起最近长安城一桩趣事:听说镇南侯府的小世子回长安了,随身的亲卫里有位美男子。容色出众不说,还一身好武艺。 然后呢?有人磕着瓜子追问。 然后啊。那人声音小起来,低低道:听说是正旦宫宴散去后,那亲卫在宫门外接小世子回府,好巧不巧,正好与锦华长公主的马车遇上了。 话未说尽,但在场众人都听闻过锦华长公主的风流韵事。 一个美男遇上长公主,之后的事,那可想而知了。 一时间,众女眷皆露出一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复杂表情,你看我我看你,最后笑着说一句:那这亲卫还真是好命呢。 可不是嘛。 攀上这么根金枝,若是伺候好了,还怕没有前途? 说起来,今日侯府寿宴,霍家可来人了? 来了吧?我刚才在前头好像还瞧见了霍家大夫人 第187章 也不知霍小世子来了么? 你是想知道霍小世子来了,还是想知道那位美男亲卫来了没? 哎呀你这狭促鬼!那小娘子羞红脸,笑骂道:看我不撕你的嘴。 那亲卫肯定来不了,这会儿应当在长公主府里忙着呢。 众人皆掩着唇低低笑了起来,沈玉娇听她们聊着这些,也不搭腔,只慢悠悠剥着手中烤过的橘子,想着什么时候能开席。 随着腹中孩子长大,她的食量也见长,若不是乔嬷嬷严格控制着她进食,她恨不得一天吃八顿。 好不容易等到开席,饱食一顿,小娘子们张罗着要玩投壶,沈玉娇却吃得太饱,开始犯饭困。 大李氏也是怀过孕的妇人,知晓身子重就容易疲累:你先去我院里睡一会儿吧,等前头忙完了,我回去叫你。 沈玉娇也不与自家姨母客气:姨母你忙吧,你院里的路我熟悉,我自己去便是。 大李氏颔首:好,周嬷嬷在院里,你见着她,她会照应你。 周嬷嬷是大李氏的陪嫁婆子,也是看着沈玉娇这位表姑娘从小长大的。 与大李氏和两位表姊妹打了声招呼,沈玉娇便带着冬絮和夏萤往大李氏的院落而去。 沈玉娇年岁尚小时,常来大李氏院里做客,表姐宝言出嫁那年,她还来李氏这小住了半月,现下她住的那间屋子还留着。 周嬷嬷见到她来,喜不自胜,忙让人将那屋子烧起暖炉,铺上新的被褥枕头,又满脸慈爱道:玉娘子安心歇息,老奴去厨房给您煮碗红豆年糕汤,老奴记着你往年最爱吃这一口了。 见老嬷嬷还记着自己的喜好,沈玉娇心下熨帖,也如从前般放软语气,撒娇般道:周嬷嬷煮的红豆年糕汤不甜不腻,最合我口味了。 玉娘子喜欢吃就好。周嬷嬷说着,忽想起沈家的境遇,忍不住掖了下眼角,哽噎道:你歇着吧,老奴先退下。 被褥、暖炉、熏香皆已安排妥当,周嬷嬷带着夏萤和冬絮一干奴仆都退下。 方才还忙碌热闹的屋子里,一下变得静谧。 鎏金香炉里燃的是清甜鹅梨帐中香,架子床挂着烟粉色幔帐,枕头与被子皆是雪青色缎面,上面绣着成套的芙蓉花开,怕她睡不暖和,周嬷嬷还额外放了条藕荷色散花锦的厚毛毯,可谓是细致妥帖。 沈玉娇暗想,果然还得是这些熟悉的老嬷嬷,做事更叫人安心。 她走到床边坐下,纤纤玉指解开外衣系带,又褪下头上那些珠翠钗环,刚准备摘下耳饰时,斜侧的花窗忽的传来两下咔嚓声响。 沈玉娇摘耳坠儿的动作一顿,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然下一刻,花窗外又传来那阵咔啦声响。 沈玉娇:! 她心下陡然一紧,难道有老鼠?还是有什么鸟兽在外? 可那声响,又听着不像是动物发出的动静。 想了想,她起身,顺手抓起一个长颈粉瓷花瓶,小心翼翼朝花窗走去。 还没等她走近,花窗陡然被推开,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窗前,一副爬窗的姿态。 沈玉娇:啊 娇娇别喊,是我! 刻意压低的男声响起,矫健跳进窗t户的男人连忙抬起脸。 冬日明净的阳光从敞开的花窗照进来,洒在那张剑眉星目的昳丽脸庞上,沈玉娇的呼吸霎时屏住,呆呆站在原地,怀疑她是否在做梦。 屋外传来冬絮的问询,伴随着推门声:娘子,您怎么了? 沈玉娇悚然回神,忙喊道:没!没事!刚才不小心磕了下腿。 娘子磕得严重么? 没事,你不必进来,我准备睡了! 好,那娘子您歇息。 冬絮那边将门合上,退回去:奴婢就在门外,您有事随时吩咐。 沈玉娇长舒一口气,再看那噙着浅笑,狭眸深望着自己的俊美男人,大脑还有些放空,难以置信。 幻觉么?还是在梦里? 不然她怎么会看到谢无陵? 还是在姨母的院里....... 幻觉,一定是幻觉。 她用力眨了眨眼睛,再次睁开,男人还在屋里,甚至还将花窗带上,朝她走了过来。 沈玉娇眸光颤动:! 谢无陵看着眼前朝思暮想的小娘子,一别半载,她还是那般好看。 因着褪去外袄,她现下穿着一条浅青金色撒花缎面交领长衫,下着豆青色素面褶裙,肩背纤薄,腹部高隆。 虽卸去华美的钗环,却不掩云发丰艳,蛾眉皓齿,也不知是怀孕的缘故,还是屋内暖炉烧得太暖,她本就细腻雪白的肌肤透着一丝艳丽的绯红,愈发显得她颜盛色茂,景曜光灿。 看这气色,她这段时间应当过得不错。 谢无陵打量沈玉娇的同时,沈玉娇也怔怔看着这仿佛从天而降的男人。 第188章 只见半扇花窗半窗雪,他一袭暗红缺胯袄袍,系革带,挎长刀,蹬乌靴,那双仿若永远盛满热意与光芒的漆黑眼眸,带着灼灼炽热直勾勾望着她。 那热意里包含了太多太多,烈日熔岩般快要将她融化般。 是他。 这世上唯有谢无陵,拥有这样一双炽热明亮的眸。 心头那阵翻涌的情绪来得后知后觉,沈玉娇的鼻尖一阵发酸,嫣色红唇翕动着,想出声,却艰涩难言。 谢无陵看到她眸中那渐渐氤氲起的雾气,连忙敛了笑,大步上前道:娇娇,你别哭,我没想吓你。 沈玉娇咬唇,仍望着他不出声。 我真不是故意吓你,只是你身边一直有那么多丫鬟围着,我寻不到机会和你说话,只能趁着她们都退下了,才好过来找你。 见她泪光颤颤,似怨似嗔,谢无陵拿过她手中紧握的那个长颈粉瓷花瓶,搁在一旁,又走到她面前,抓过她的手:你要是生气,你就打我两下,解解气? 说着,真要往他脸上招呼。 感受到腕间他紧握的热意,沈玉娇陡然回神,忙抽回手:谢无陵,你你别这样。 见她总算肯说话,还喊了他名字,谢无陵眼睛发亮,惊喜看她:娇娇,你还记得我。 沈玉娇愣了下:我又没老糊涂。 那我不管。 他笑道,眼中闪溢的光彩像是盼了许久终得了糖吃的孩童:你没忘了我就好。 沈玉娇这才记起在金陵分别时他最后那句话。 原来,他一直在担心这个么? 心底那阵酸涩又冒了出来,沈玉娇抿了抿唇,仰脸望向身前之人,那句我怎么可能忘记刚到嘴边,忽又觉得不合时宜,愣是咽了下去,只瓮声问他:你怎么会在这? 说来话长。 谢无陵说着,见她只着外衣,又披着头发,语气放缓:去床上躺着吧,我与你慢慢说。 待迎上沈玉娇惊诧又羞恼的目光,他才意识到自己话中歧义,忙以拳抵唇,咳了一声:我的意思是,怕你着凉。你去床上躺着,我坐旁边和你说我不躺....... 你别说了。沈玉娇见他越描越黑,干脆低着头,转身往床边走去。 谢无陵见状,也连忙跟了过去。 视线在这处处盈满女儿家淡淡馨香的雅致房间转了圈,他漫不经心问:你从前住的闺房,也都是这样的么? 沈玉娇早知他这人一向不拘小节,从前都在一个小院里同吃同住了,也无法与他计较私闯女子闺房这种冒失事,只拿起一旁的那件浅紫色薄袄缓缓披上,坐在榻边道:差不多。 谢无陵眼波轻动,而后意味不明嗯了声。 沈玉娇环顾左右,轻声道:你搬张凳子坐吧。 谢无陵却没立刻挪步,只眼睛盯着榻边那一大片空位。 沈玉娇心下一跳,有些紧张起来。 虽说他们差点就做了夫妻,可如今她是裴瑕的妻子。 而谢无陵,非得给个身份,大抵像裴瑕说的,一位恩人。 谢无陵。沈玉娇轻轻掐了掐掌心,有些底气不足地提醒他一声:你搬张凳子,别站着。 谢无陵也看出她眸光间的闪躲,还有话语中有意的生分疏离,胸膛不由一阵发闷。 天知道他有多想她,只恨不得将她搂在怀中,用力地抱,狠狠地亲,在她耳边一遍一遍告诉她,分开的这段时日,那犹如白蚁噬心的相思有多折磨人。 但理智告诉他,不行。 那样只会吓到娇娇,会让她讨厌他,更会将她推向那小白脸的怀里。 现下论名分,他比不过小白脸。 论家世、权势,他也比不过小白脸。 唯一能与那小白脸抗衡的,大抵就是在娇娇心底的分量,娇娇可是主动吻过他、想与他做结发夫妻的 行,听你的。他应道,转身搬了张月牙凳,坐在沈玉娇身前:这样可以了吧。 你坐远点。 坐的这么近,都快贴着她膝盖了。 谢无陵薄唇轻撇,我来长安后,天天都搓澡的。今日知道能见到你,还特地熏了香 说着,他抬起长臂送到沈玉娇面前,一脸认真:不信你闻。虽然比不得你香,但也挺好闻的。 【57】 【57】/ 看着那横在面前的胳膊, 沈玉娇颊边发热。 半年没见,这男人还是这么孟浪! 偏偏他还浑然不觉般,一本正经问:闻到没?香不香? 沈玉娇硬着头皮:香。 那你再多闻闻? 谢无陵高大的身躯微倾, 端的是大大方方:随便闻, 别与我客气。 凑得这样近,这下沈玉娇是真的闻到他身上那股馥郁香气。 第189章 乍一闻是蓬莱香的沉郁温暖, 细闻有小豆蔻的辛辣热烈,其间还掺杂一阵干净清爽的皂荚香,随着男人喷薄的热息一起涌来, 叫她心跳都有些乱, 忙不迭抬手推他:够了够了, 你坐回去,好好说话。 谢无陵见她双颊那飞快染上的红霞, 眉心微动, 心里也痒痒的。 真恨不得与她再亲近一些。 他敛眸, 到底还是老实坐回去, 想了想, 又搬着板凳离她远了些。 起码少闻些她身上那阵诱人心魂的香气,免得他头昏脑涨,情不自禁。 你还没说, 你怎么会在这? 沈玉娇定下心神,满脸疑惑:你这会儿不是应当在金陵吗, 何时来的长安?又怎么溜进侯府,还寻到我姨母院里? 我可不是溜进来, 我是光明正大随小世子来这府上做客的。 尽管这处院落的确是偷偷摸摸溜进来的。 谢无陵咳了声, 在沈玉娇困惑的目光里,掏出一块腰牌:我现在是镇南侯府霍小世子的随行亲卫, 喏,你看,这是霍府的牌子,做不得假。 各府的府牌皆有独特标识,沈玉娇只看了眼那做工,便知是真的,只是:你怎么会成为霍府的亲卫? 这会儿也没旁人,谢无陵也不瞒她,将金陵分别后的事一股脑都说了。 宁州水匪大都春夏开始活动,这大冬天的待在军中也是长蘑菇。霍帅既然赏识我,愿意给我这么好的差事,那我肯定应下。你看,这次回去升两级,我就是队正了,手下能管百来号人呢! 谢无陵眼底满是热切,兴冲冲道:待到四月后那些海盗出没,我杀他们一个片甲不留,若是能擒住几个盗匪头领,或是运道好,直接砍了陈亮那厮的脑袋这样的功绩,别说升校尉了,直接升到四品折冲都尉都有可能! 陈亮的脑袋,在谢无陵眼里,不是人脑袋,而是一个闪着金光的四品官位。 只要摘下那颗脑袋,他也算是有了块垫脚砖,能离沈玉娇近上一大步。 沈玉娇自也看到他黑眸中闪动的狂热野心。 大抵经历过军营磨炼与海上搏杀,眼前的男人与半年前也变得不同。t 少了些街头晃荡的浑噩痞气,多了几分叫人畏惧的凌厉杀气。 她也不知这算不算好事,当地痞虽浑浑噩噩却无忧无虑、踏实自在,现下进了军营有了更宏伟的目标,但刀头舔血的日子,也叫他变得心狠冷冽。 而这些改变,因她而起。 一时间,诸般复杂的情绪如滂湃波涛般在心头剧烈翻涌,明明屋里炉火烧得暖融融,沈玉娇却觉得忽冷忽热,一颗心也如用丝线高悬般,晃荡不止。 娇娇,你怎么了? 谢无陵盯着她陡然苍白的脸庞,浓眉拧起:是哪里不舒服? 沈玉娇静静望着他,好半晌,才寻到自己的嗓音:你你去从军了,那平安呢? 提到平安,谢无陵有点小心虚,摸了摸鼻尖:平安有裴家留下的奶娘和老仆照顾,我把小院给他们住了,还给了柳婶子好几锭金子,让她帮忙照看裴家留的银钱,我都交给六爷帮着保管。若是我死在了宁州,那些钱也足够平安读书娶媳妇了。 至于娶媳妇之后的事,他也管不着,孩子养大了,总得自己谋出路,不能靠着老子娘一辈子。 见沈玉娇蹙眉不语,谢无陵以为她生气了,忙道:娇娇,你别不高兴,那孩子可乖了,我出门前和他说,爹爹挣到功名,才能将你娘带回来。他立刻就不哭了。 说到这,他觑着沈玉娇的脸色:孩子也想你,盼着咱们一家团聚呢。 沈玉娇眼睫轻颤了颤,心头五味杂陈,到底还是无法责怪谢无陵,只轻叹道:待到天气暖和了,我与他商量一下,将孩子接回来吧。 她口中的他,让谢无陵面色一僵。 搭在膝头的拳头不动声色地拢起,他闷声道:有柳婶子那么多人照看,你也不必急着接回来。终归孩子三岁之后才启蒙,保不齐我今年就能摘了陈亮的脑袋,升了四品折冲都尉?若我有了自己的府邸,自会把他带到身边教养。 杀匪是那样容易的事么?我虽不清楚宁州那边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但一颗人头就换个四品官,你说的那个陈亮,绝非等闲之辈。 沈玉娇抿了抿唇,眸带忧色望着他:不然你还是回金陵吧。战场瞬息万变,命在旦夕,你何苦要去冒这个险,受这个罪?裴家给你留的那些银钱,应当够你余生安稳 第190章 话未说完,对座的男人蹙眉:难道在你眼中,我谢无陵是那等贪生怕死、卖妻求荣之人? 沈玉娇一怔,有些迷茫,她方才有这样说么? 你既嫁给了我,便是我谢无陵的妻。要不是那姓裴仗着权势,非将你从我身边夺走,这会儿咱们在金陵小日子不知过得多美。 提到裴瑕,谢无陵后槽牙就发痒,结实的拳头也捏紧,恨恨道:不就是权势么?他们裴家往前十几代,不也是个穷书生,只是运气好,跟对了皇帝发了家,一代代才有了现在的权势地位。我谢无陵出生卑贱,也不知往上数的祖宗是哪位,打铁的、编鞋的、做木匠的?但那又如何,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既然我往上没有争气的祖宗,我自己便做那个争气的祖宗,挣一份功业,攒一份家底,让我之后姓谢的子孙后代都受我的福荫庇佑!娇娇,你曾与我说,我叫谢无陵,便是这世上没我翻不过去的山,过不去的坎,你说的我都记得。 他抬手拍了拍心口,神色是极少见的严肃端正:我每个字都记在心里,死也绝不会忘。 沈玉娇听得他这番豪言壮语,既惊愕于他还记得自己说过的那些话,甚至还知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又触动于他这份远大志向以及为此践行的毅力。 眼前这个谢无陵,真的不一样了。 唇瓣轻动两下,她迟疑着,想再劝,却又不知该如何劝。 有壮志是好事,可她更愿他能平安。 他虽未提及与盗匪厮杀的危险,但她闭着眼睛都能想象,那是何等的凶险可怕。不同于地痞混混间的拳脚斗殴,战场上可是实打实的刀剑无眼,随便一刀下来,轻则断胳膊断腿,重则一命呜呼。 谢无陵,你若是为了我,真的不必如此。 纤细指尖捏紧衣摆,她乌眸含着郁色:我很庆幸在困顿无助之际能遇上你,也很感激你在金陵对我的照顾,但正如我之前所说,我们的缘分已经尽了,我如今是裴瑕的妻,腹中还怀着他的孩子世家无和离,我今生注定是他的妻。 你是个很好的人,如今能得霍帅赏识,在军中闯出些名堂,我也替你高兴。且我相信以你的条件,日后定能寻到一位好妻子,与你共度余生 大丈夫绝无二妻! 谢无陵声音陡然高了,挺拔身躯也朝沈玉娇那边倾去,黑眸炯炯:我已有你,还要旁人作甚? 沈玉娇被他这声音吓一跳,下意识伸手去捂他的嘴,又小心翼翼朝外看去。 见屋外并无其他动静,她才暗松口气,再看面前气势汹汹的男人,她心头一颤,连忙将手收回。 雪白手腕却被男人牢牢叩住,纤柔掌心下是男人炽热的薄唇,热息喷薄在她的掌心,潮湿滚烫。 那热意让人心惊,她急抽手:你你松开! 谢无陵并未松开,只握着她的手从唇瓣,到了他的脸庞。 他偏头,好似在干涸荒漠中濒死的旅人总算寻到一片绿洲般,粗粝的脸庞去蹭着她的掌心。 想贴得更紧,又怕自己粗糙的脸,磨疼她的手。 他的娇娇,细皮嫩肉,他怎舍得叫她疼。 谢谢无陵沈玉娇指尖蜷缩着,嗓音都紧张地发哑。 娇娇,你难道忘了么?我们在土地公面前敬过香火的,天地神明都能为我们作证,你我是结发夫妻。 谢无陵牢牢覆着她的手,黑眸灼灼望着她:除非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的心里只有那个裴瑕,从未有过我。 迎着男人深邃又滚烫的眼眸,沈玉娇如同被烈日灼烧般,眸光飞快闪烁着,她本能地避开:我 还没开口,掌心忽的被亲了下。 沈玉娇愕然抬头,便见面前的男人眼尾上挑,噙着笑意,很是得意:你不敢看我的眼睛。我就知道,你心里有我的! 沈玉娇回过神,双颊发烫:我才没有! 她羞恼辩驳,自己反倒忘了克制嗓音。 等意识到不对,屋外响起冬絮的询问:娘子,你在唤奴婢么? 沈玉娇眉心一跳,忙道:没有,我刚才做噩梦了。 可需奴婢给您拿一份安神茶? 不用了。 好不容易安抚住外头,再看面前男人。 他松开她的手,薄唇轻勾,还是那副得意模样:我才不信你,你一贯口是心非,撒谎也不眨眼的 沈玉娇语塞,谢无陵又看了眼她高高隆起的肚子,啧了声:这小家伙可真能长。 第191章 娇娇,你现下别想那么多,好生待产。 他直起身道:你心里有我,我心里也有你,你就安心等着我来娶你就是! 说着,他看了眼外头的天色,直起身来:时辰不早了,小世子人小脾气大,我得先回了,免得他又啰嗦。 沈玉娇微愣:你这就走了? 谢无陵脚步停顿,笑看她一眼:怎么,舍不得? 忽又俯身把脸凑到她面前,低沉嗓音透着几分哑:不然你再亲我一下?你亲我一口,我寿数都能增十年。 无耻! 沈玉娇偏过脸,才不理这胡言乱语不正经的男人。 谢无陵本也就是逗逗她,若她真亲了他,他肯定也不走了,先扑上去亲个痛快再说。 现下见她脸红,目的达到,他心满意足,却还是舍不得又深深看了她好几眼:这府中不好说话,待下回寻个好说话的地方,我们再叙旧。 撂下这话,他走到花窗边。 眨眼功夫,便身形矫健地跃出,消失在屋里。 沈玉娇望着那静静阖上仿若从未打开的花窗,长睫轻眨了眨。 若不是面前的确摆着张凳子,掌心也残留着男人唇瓣的热息,她真怀疑方才那一切,不过是她午睡时变出的一场梦。 这人来的突t然,走的也突然。 她后知后觉才意识到,还有许多话没问他 譬如他怎么知道她来了勇威候府,又譬如他何时会离开长安,刚才他还说下回再叙旧,他难道还会寻来? 心脏忽的跳得飞快,沈玉娇捂着心口躺在床上,脑中还在回想方才谢无陵说的那些话。 他从军,他来长安,他要当大官,仍旧执意要娶她 可她已是裴瑕的妻。 便是他当上再大的官,她也不可能与他在一起了。 两道柳眉越皱越紧,她有些后悔方才被他打岔,没把话说得更狠些。 他那个想法,无异是痴人说梦,白费功夫。 下次 下次他若真的寻来,她定要把话说明白,决不能叫他再抱这些不切实际的期待。 - 因着谢无陵这么一出,沈玉娇午睡也没睡成。 吃罢周嬷嬷煮的红豆汤年糕,她便与大李氏告辞,带着夏萤和冬絮两婢回了永宁坊裴府。 待回到自己的院里坐下,她陡然记起一件事 谢无陵说他现下在镇南侯府霍小世子身边当差,寿宴前那些新媳妇小娘子闲聊提起的那个被锦华长公主看中的侍卫,好像就是小世子身边的 论起容色格外出众的男子,沈玉娇此生所识,一是裴瑕,二便是谢无陵。 除非小世子的亲卫里还有比谢无陵更好看的男子,否则被锦华长公主看中的那人极有可能就是谢无陵。 这个猜测叫沈玉娇心下一跳,不会这么巧吧? 可谢无陵方才压根都没提起这回事 所以那个被看中的亲卫,到底是不是他? 沈玉娇想到自己落难金陵时,曾暗暗腹诽,觉得谢无陵这家伙完全能够靠脸吃软饭。若现下他真的被长公主看上,那这碗软饭他便是不想吃,长公主怕也要硬塞给他吃。 可谢无陵那副无法无天的倔脾气,哪里受得了当男宠的委屈?万一开罪了长公主,没准小命就丢了! 就在沈玉娇忧心忡忡时,肩头忽的搭上一只修长的手。 她下意识地躲开,一抬眼,却对上一双幽远如冰湖的墨黑眼眸。 郎郎君,你回来了。 嗯。 裴瑕锦袍玉带,悬在空中的手缓缓收回,狭眸凝着她:在想什么,这么入迷? 没,没什么。 沈玉娇强压下心底的慌乱,往榻边坐了些:大抵是今日外出赴宴,有些累了。 是么? 裴瑕朝她面上淡淡瞥了眼,也不知是信了没信,敛袖在她对侧坐下:我看你方才眉头紧锁,似有深虑。可是今日赴宴,遇到什么难事? 有姨母在呢,能有什么难事。沈玉娇垂着眼,避开与他对视,喃喃道:真的只是许久未曾赴过这些应酬,有些耗费心神。 生怕裴瑕再问,她忙转移话题,反问他:郎君今日赴宴如何?我还当你要夜里才回来。 裴瑕道:外头已经天黑。 沈玉娇一怔,回身看了眼,发现窗外果然已经暮色沉沉,一片晦暗。 这这么快就天黑了。沈玉娇悄悄捏紧指尖,干笑两声:我回来的时候天还很亮呢。 第192章 裴瑕不语,只静静望着面前的妻子。 到底有些心虚,沈玉娇被他这洞若观火的目光瞧得浑不自在,装模作样捻了块糕点,吃了两口,小声道:今日姨母还问起你怎么没来,我说你有事无暇抽身。回来的时候,姨母还送了我一条新鲜的鹿腿,说是补气益肾,带回来给你吃。我让厨房做了炙鹿肉,晚些就能吃了 补气益肾。 裴瑕眼波微动,余光轻扫过身侧那低头吃糕点的小妇人。 她那神态,好似并不知她自己方才说了些什么。 这副糊里糊涂、心不在焉的模样,难道真是累坏了? 姨母客气了。 裴瑕执起青色蕉叶纹茶盏,清新茶香湿润扑鼻,他嗅着茶香,缓声道:下回得空,我再陪你去姨母府上拜访。 沈玉娇轻轻嗯了声,也端了杯茶水喝。 夫妻俩对坐着,有一搭没一搭聊着,不多时,便有婢子来禀,说是晚膳已经准备妥当。 沈玉娇暗暗松口气,忙起身,与裴瑕一道移步去饭厅用膳。 是日夜里,夜阑人静,夫妻俩躺在床帷里。 嗅到男人身上那萦绕的檀香气息,沈玉娇不觉想到午后谢无陵身上那阵馥郁沉香。 谢无陵奔赴宁州从军,这样大的事,负责照看平安的裴府奴仆难道在信中从未提过么? 沈玉娇觉得,金陵那边的人肯定与裴瑕汇报过此事的,只是他并未与自己提及。 也对,这种事,他为何要与自己提呢。 她本就不该再与那人有再多牵扯。 还不困么? 身侧男人忽的问了句。 沈玉娇眼皮轻动,闭着眼,小声道:这就睡了 帷帐内静了两息,而后男人侧过身,伸手将她揽入怀中:抱着,会睡得快些? 沈玉娇微诧,这是什么逻辑。 可这样被他抱着,她脑中的胡思乱想果然停滞,没多久,困意便渐渐袭来。 她眼皮也重了,迷迷糊糊间,额头似是掠过一抹温热。 羽毛拂过般,她也没来及细想,就昏沉沉睡了过去。 - 自初十日在勇威候府见过谢无陵后,沈玉娇便再没出门。 但原本平静的心湖却投入块石头般,涟漪不断,难以平静。 她想派人去打听霍府与锦华长公主的事,却又怕被裴瑕注意,可不派人打听,她又实在担心谢无陵真的被长公主强抢民男收入府中....... 就在她于打听与不打听之间左右摇摆时,日子悄悄滑到了正月十五。 上元佳节,皇帝与民同乐,取消宵禁,长安城迎来三日三夜的狂欢。 这一日,城内一百零八坊内处处张灯结彩,安福门前还有高达二十丈的巨型灯轮和灯楼,以五彩斑斓的丝绸锦缎为主体,又饰以黄金白银制成的长穗、铃铛、如意结,凛冽寒风一吹,金石玉块相互碰撞,发出阵阵悦耳清脆的响声。 待入了夜,东西两市数十万盏花灯如彩云缤纷,花形的、鸟兽形的、宫灯形的,各式各样,琳琅满目,直叫人瞧得眼花缭乱。 往年每回上元灯节,沈玉娇都会与家人一同出游。 去岁她嫁去闻喜,无缘见证这份热闹,这回随裴瑕搬来长安,哪怕大着肚子,一入夜,她便和裴瑕乘车来了东市灯会。 天上明月皎洁,地下人潮涌动,只见灯市里,穿着锦绣罗衣的儿郎们,满头珠翠的姑娘们,摩肩接踵,欢声笑语。 沈玉娇在马车上戴好帷帽,也在裴瑕的搀扶下,下了车。 所谓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这街上目之所及,也都是一家家、一对对结伴相游。 不过裴瑕轻裘锦带,气度不凡,甫一出现在街上,便引来不少大姑娘小媳妇的侧目。 沈玉娇见路人频频投来目光,不禁打趣:早知道应该借一顶帷帽给郎君了。 今日佳节,裴瑕心情也不错,听得妻子的调侃,牵着她的手捏了捏:玉娘这是吃味了? 沈玉娇:啊? 裴瑕垂眸看她:不想让我被其他女子瞧见? 沈玉娇反应过来,帷帽下脸颊微烫,急急否认:我才不是那个意思,郎君堂堂儿郎,看就看么,我又不是那等善妒之人。 裴瑕嘴角笑意稍敛。 她这回答并无半分不妥,不善妒,是好事。 然不知为何,心头有一瞬失落。 郎君,大鳌山在前头!袍袖下的手被轻曳了下,妻子满怀期待看向前头:我们过去看看吧。 灯会人多杂乱,玉娘小心走散。 郎君不是牵着我么,怎会走散。 第193章 沈玉娇笑道,目光却是完全被不远处那座流光溢彩、巧夺天工的大鳌山所吸引。 裴瑕难得见她这般有兴致,也微微笑了:嗯,我牵着你。 十指相扣,夫妻俩直往那鳌山而去。 然而刚到鳌山底下,还没好好看一看那座鳌山的精巧设计,一个戴着昆仑奴面具的高大身影提着一盏蟹灯,迎面走来。 沈玉娇和裴瑕原本以为这人只是经过,未曾想那人的步子却在他们面前停下。 看着那似曾相识的身形,裴瑕黑眸轻眯。 刚要叫他让开,却见那人将黑漆漆的面具往脑袋上一推,露出一张昳丽俊美的脸t庞。 花灯如云,璀璨光影,谢无陵那双好看的桃花眸轻轻弯起,他笑容灿烂:嘿,这不是巧了么! 【58】 【58】/ 沈玉娇:! 裴瑕: 沉默, 沉默,还是沉默。 这份格外长久的沉默,在上元灯节喧闹的笑语中, 显出几分诡异的味道。 谢无陵脸上的笑容却无半点僵凝, 眉梢挑起:怎么?是太惊喜了,还是不认识我了! 裴瑕眉头皱起, 只觉荒谬。 沈玉娇也万万没想到,谢无陵说的下次再叙,竟然是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她和裴瑕面前! 你她喉头有些紧张地发哑, 一只手撩起半边帷帽轻纱, 乌眸里盛满难以置信:你怎么在这? 听说长安的上元灯节可是难得的盛况, 这么大的热闹,哪里少得我谢无陵? 谢无陵黑眸定定望着轻纱下那张略施粉黛的清婉脸庞, 薄唇轻翘:只是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你们, 这可不就是有缘千里来相会? 真的是巧遇么? 沈玉娇神情复杂, 她怎么那么不信呢。 刚要开口, 牵着的那只手忽的紧了些, 她微诧抬眼,便见裴瑕目光淡漠,平视着谢无陵:不知谢郎君何时来的长安? 前不久刚来的。谢无陵将个面具顶在头上, 嘴角虽勾起弧度,笑意却未达眼底:多日没见, 裴郎君还是一点没变。 依旧这么的令人讨厌。 裴瑕自也读懂他眼中敌意,只淡淡道:谢郎君倒是比半年前憔悴不少。 谢无陵嘴角一僵, 这姓裴的是在阴阳他变丑了? 是, 他在宁州整日训练,风吹日晒的, 的确是黑了一圈。这一路从宁州回长安,长途奔波,风餐露宿的,也瘦了一圈。 但歇了这么半个月,他自觉也恢复不少精神,今朝出门前还特地换了身新衣袍,跑去小世子那里要了块香饼子熏呢。 我们这些为生计忙碌奔波之人,自是比不上裴郎君好命,一出生就含着金汤匙,锦衣玉食,养尊处优。谢无陵目光往裴瑕脸上扫了遍:听说长安贵族男子也好傅粉妆扮,瞧裴郎君这唇红齿白的,难道也扑了粉? 他说着,还一副要凑上前瞧瞧的模样。 裴瑕眉头拧起,朝旁避开:谢郎君还请自重。 沈玉娇站在一旁,看着这两男人的唇枪舌剑,头皮都发麻,连忙出声:谢郎君,你今日是一个人来逛么? 谢无陵听她这别扭的称呼,知她是有意避嫌,心下稍黯,面上却不显,只道:我在长安人生地不熟,又无亲无故,可不就只能一个人逛。 又扫过面前两人袍袖下牵着的手,嘴角轻捺:哪像二位,成双入对,情意绵绵,实在是叫人羡慕得很呐。 沈玉娇眸光一闪,手指下意识想松开。 却被裴瑕牢牢地握住,他并未看她,只平静望着谢无陵:长安灯会的确是难得盛况,谢郎君初入长安,就遇上这般热闹,最适合细细品味。裴某与内子先去别处,便不打扰你逛灯会的雅兴了。 裴郎君这话就见外了。 谢无陵提着那盏栩栩如生的螃蟹灯挡在两人面前,一脸混不吝地笑:都说人生三大喜,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他乡遇故知。现下可不就是他乡遇故知?我一个人逛灯会无趣得很,既然有缘碰上,裴郎君应该不介意一起逛吧? 裴瑕脸色微沉。 他知道眼前这人是个无赖,却不想竟能这般厚颜无耻。 然而下一刻,谢无陵更加厚颜无耻道:裴郎君若是介意的话,那也没关系。总归我与娇娇才是故知,你逛你的,我和娇娇一起逛也是一样的。 多年养气的功夫,在这一刻有些失控。 第194章 谢郎君还请自重,内子的闺名岂能容你直唤? 裴瑕嗓音透着几分冷:至于你说的故知,内子一后宅妇人,能与你有什么故交?三人成虎,众口铄金,还请慎言,莫要污我妻清誉。 原来这就是大名鼎鼎的裴氏君子对待恩人的态度?我今儿个真是开眼了。 谢无陵眉梢抬起,似笑非笑般瞥了眼裴瑕,又垂下眼,略带委屈地对沈玉娇道:娇娇,你从前与我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你还与我说,君子有容人之量,小人存忌妒之心你看,我都不介意和他一起逛了,他反倒急着和我撇开关系,就差指着我的鼻子叫我滚了。他真是你口中所说的君子么?你可别被他骗了。 裴瑕蹙眉:你莫要胡言乱语。 我哪里胡言乱语了。 谢无陵冷嗤了声:之前还口口声声说我是恩人,好嘛,这大老远的在长安碰上了,不说请我吃顿饭喝顿酒敬个地主之谊吧,见我一个人孤苦伶仃的,还不乐意让我跟你们一起逛。唉,我就说嘛,你们这些有权有势的人都一个样,眼睛都长到天上去,哪瞧得上我们这些人。只可怜娇娇还被你蒙在鼓里,真以为你是什么雅量高致的正人君子呢。 罢了罢了。谢无陵摇头叹道,又将手中那盏透着薄青色的螃蟹灯递给沈玉娇:今日是万家团圆的好日子,既然他不待见我,我也不好让你难做。这盏灯是我亲手做的,你调动机关还能动 他说到这,瞟了眼裴瑕:裴郎君,相识一场,这大过节的,我送盏灯给夫人赏玩,你不会也不容吧? 裴瑕眸光轻闪,知道这人在给他下套。 若是连盏灯都不容,倒真坐实他口中那句妒夫。 可笑,他和玉娘是名正言顺的夫妻,怎会因这么个无赖而生出妒忌。 谢郎君有心了。 裴瑕说着,平静看向沈玉娇:这灯的确有几分巧思,玉娘若喜欢,便收下吧。 沈玉娇面色悻悻,理智告诉她,不该收下这盏灯。 可谢无陵那双眼中满怀着热切与期待,还有他手上那被竹片刮伤的小伤痕 万家团圆日,他孑然一身,寒风里也不知等了多久,只为给她送一盏灯。 唇瓣轻抿了抿,她又看了眼裴瑕,见他神情淡然,似乎真的不介意这点小事,心下微微松口气,她抬手接过那盏灯:多谢。 你与我客气什么。 谢无陵见她接过灯,眼底笑意也有了一份释怀。 他今日本来也没抱什么指望与她一同逛花灯会,只想着做一盏不一样的花灯,博她一笑,便已足够。 你们继续逛吧。谢无陵看着沈玉娇:逛灯会,你得开心些。 沈玉娇触及他眼底那份笑意,有些于心不忍,捏着灯问:那你不逛了? 我一个人有什么好逛的?别人成双成对、家家团圆,我混在里头,有什么意思,倒不如回去睡觉。 谢无陵扯了扯唇:没准在梦里,能梦到一家团圆呢。 他明明是笑着的,可沈玉娇分明从那笑里看出无尽的落寞。 她知他的执着,更知若不是遇上自己,他大可不必千里迢迢来到长安,受这份冷遇。 大过节的,高兴点呢。 谢无陵看到她微微蹙起的眉,如江南烟雨无尽愁,不由提高语调,故作轻松地笑:你能收下这盏灯,我就很欢喜了。 说着,他又看向裴瑕,方才眼底那份温柔深情瞬间化作冷淡:你既不让我陪着,那今夜你就得哄她高兴。我已经打听清楚了,再往前走百步有灯谜诗会,往西边有放河灯和孔明灯的,河灯和孔明灯一起买能便宜三文钱。子时衙门会放焰火,往南走上城墙,是最佳观赏地,你最好现下派人去占位置,免得晚些去了没有好位置对了,那里风大,你若是带娇娇去看,给她裹严实点,别叫她受了风寒。 他絮絮叨叨念着,裴瑕心下也愈发沉闷。 明明自己才是玉娘的夫婿,怎么弄得这谢无陵如正房夫婿,喋喋不休嘱咐自己照顾好妻主。 余光扫过沈玉娇凝眉望着蟹灯的模样,裴瑕薄唇紧抿。 这谢无陵实在狡诈,一招以退为进,将玉娘一颗心彻底勾偏了。 若真叫他这样走了,以玉娘的性情,怕是要愧疚许久,这一整夜也不必再逛了。 既然谢郎君已t探查好了路线,若不介意,便与我们夫妻俩一同逛吧。 第195章 裴瑕目光澹然地看向谢无陵:有朋自远方来,我夫妻二人自是不亦乐乎。方才是想着谢郎君或许另有安排,我们自然不好打扰。 说着,他握紧沈玉娇的手,垂眸看她:玉娘,你觉得如何? 沈玉娇: 上一刻她还觉得对不住谢无陵,现下见裴瑕这般包容豁达,她忽又觉得有负裴瑕。 若是早知今日出门会是这么个情况,她干脆窝在院里烤梨吃好了。 我觉得她目光飘忽着,见两个男人都直勾勾望着她,头皮更是发麻。 罢了,事已至此,他们俩都不介意了,破罐子破摔吧。 那就她深吸一口气:一起逛吧。 裴瑕微笑:好。 谢无陵挑眉:那咱们先逛这大鳌山,再去猜灯谜? 沈玉娇这会儿脑子有点发麻,根本不想考虑其他,漫不经心嗯了两声。 他们说是就是吧。 于是接下来,裴瑕牵着她的手,走在右边,谢无陵替她提着花灯,走在左边。 三人各怀心思围着这座大鳌山走了一圈,都没说话。 许是觉得气氛有些尴尬,沈玉娇瞥了眼谢无陵脸上那个黑漆漆的昆仑奴面具,没话找话:你怎么买了个这样的面具? 谢无陵面具戴在脸上,只两个洞眼里露出双漂亮的眼睛:你不喜欢? 沈玉娇心下讪讪,这人怎么动不动就把喜欢挂在嘴边。 她垂下眼:只是觉得不大好看。 那没错了,我特地挑了个最丑的。谢无陵道:你夫君我 裴瑕不冷不淡乜去一眼。 谢无陵笑意微凝,心里骂骂咧咧,看什么看,要不是你小白脸横插一脚,娇娇这会儿本该老子牵着! 心里默默念着做大事者不拘小节,他改了口:若我没媳妇也就罢了,有家室的男人,还是得低调些,买个面具戴着,省心也省事。我可不像某些男人,自持长着一张好脸,就爱出来招摇过市。 这阴阳怪气得简直不要太明显。 沈玉娇好气又好笑,偷偷瞪了谢无陵一眼,你别总攀扯裴瑕。 谢无陵领会她的意思,并不服气,但也没多说,只仰脸望着那大鳌山:这玩意还真大,绕着走这么半天也没走完。 话音落下,裴瑕忽的开口,看向谢无陵:你此次是随霍小世子一同进京? 谢无陵和沈玉娇皆是一怔。 沈玉娇眼波轻转,心下暗想,看来裴瑕果然早就知道谢无陵去宁州从军之事。 谢无陵也想到了这一层,又回忆起前几日与沈玉娇见面时,她知道自己参军的惊愕 看来这小白脸在娇娇面前,也不是那么坦诚嘛。 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他看向裴瑕:是,我去宁州参军,颇得霍帅器重。只是不知裴大君子是如何知道我随小世子一同进京?难道你一直关注着我? 裴瑕眉心微动,默了片刻,道:先前金陵来信,说你前往宁州。 谢无陵眯了眯眼,这人竟承认了。 没意思,还以为他会装一装。 沈玉娇见裴瑕直言了,心底掠过一丝微妙,却也没有立场指摘。 正沉默着,裴瑕又开了口:你戴着面具,是怕被长公主的人盯上? 谢无陵: 这小白脸,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偏偏裴瑕还偏过脸,很是贴心地与沈玉娇解释:听说长公主看上霍小世子身旁的一位美貌亲卫,谢郎君在侯府当差,或许知道些内情。 沈玉娇不尴不尬扯了下唇:是么。 她也没想到裴瑕竟误打误撞问出她心中忧虑,于是也顺势,睁着一双疑惑眼眸看向谢无陵:那美貌亲卫,不会是你吧? 谢无陵此刻只庆幸他戴了面具,不然他这青一阵红一阵的脸,真的没地方放了。 一想到那日夜里,他百无聊赖地坐在车头,等着接小屁孩出宫。 忽然一辆翠盖珠缨的华车停在了身边,车帘掀开,一个满头珠翠的贵妇人紧紧盯着他,一脸痴样地喊着:靖怀阿兄。 他当时只觉莫名其妙,这妇人虽保养得当,但那年龄都能当他娘了,竟还喊他阿兄?莫不是吃醉了酒。 他刚想把车赶走,那妇人又跌跌撞撞下了车,身边的宫人都惶恐喊她长公主。 谢无陵出生市井,哪曾接触过这样身份尊贵的人物,登时也骇了一跳,忙随着其他人一道行礼。 第196章 那贵妇叫他:你抬起头。 谢无陵只得抬头。 那妇人又痴了,盯着他的眼:像,真是像极了。 谢无陵被她看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偏她又问了他一堆,最后还上前,伸手就要摸他的脸:你可愿意入我府中?金银珠宝,高官厚禄,只要你想,我都能给你。 谢无陵的确很想要高官厚禄,但这种出卖男色、背叛沈玉娇的事,他绝不会做。 我当时就躲开了! 谢无陵推起面具,双眸诚恳地看向沈玉娇:我和她说,我家里已有妻室了。 尽管这个理由好似并未打消那人的痴念,但霍小世子来得及时 那小屁孩我是说小世子,他虽然平日里嘴巴怪毒,真遇到事,还是很护短的。他说我是他的心腹亲卫,那长公主也不好与霍府夺人,便上车离开了。 虽然不知这事怎么就传开了,且传出好几个版本,弄得霍府中的其他亲卫都拿这事调侃他艳福不浅。 这福气谁要谁拿去,老子才不要。 谢无陵解释完,只恨不得牵着沈玉娇的手到心口,他神情无比郑重:娇娇,我谢无陵这辈子,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 谢郎君莫要胡言。 裴瑕颀长的身影挡住谢无陵的脉脉眸光,那张白皙如玉的脸庞一片疏冷:我裴氏的祖坟,可容不下姓谢的鬼。 谢无陵一噎:谁稀罕入你家的坟,你别往脸上贴金。 沈玉娇: 又来了,这俩人。 大过节的,你们别说这些晦气话。沈玉娇看了谢无陵一眼,又轻晃了下裴瑕的手:郎君,我有些饿了,不如找个地方坐着吃点东西吧? 裴瑕垂眸,看着妻子娇柔面庞透着请求,胸间那股窒闷也稍稍压下。 罢了,何必与这地痞饶舌,自降身份。 环顾四周,瞧见不远处有家生意不错的食铺,他道:那边似有浮元子和馄饨。 沈玉娇现下只想用吃食堵住这两男人的嘴,忙不迭颔首:就去那吧,今日上元,须得吃一碗浮元子才算应景。 于是三人便往那食铺走去,挑了个最靠里的位置。 铺里帮忙的伙计是老板的女儿,十岁左右的小姑娘,生着一双圆溜溜的眼。见着这一桌的客人,男子生得俊美,女子生得俏丽,忍不住多瞧好几眼。 不知三位客官要吃些什么?我们这儿有炸圆子、浮元子、小馄饨、桂花米酒小姑娘嘴皮子利索报了一堆。 沈玉娇道:我要碗浮元子就好。 好嘞。小姑娘脆生生应道:娘子想要什么口味的,我们店里有黑芝麻、红豆沙、玫瑰糖渍、花生馅 花生馅不行,她吃花生会起红疹。谢无陵将昆仑奴面具放在一旁,看向沈玉娇:其他三样各点一碗,你每个都尝尝,如何? 同吃同住那些日,谢无陵每日都变着花样给她买好吃的,渐渐也摸索出她的口味,更知晓她有些嘴馋,见这个想吃见那个也想吃,只是多年教养叫她得保持矜持,饭桌上不可贪食失礼。 都点,可以么?她咬了咬唇,有些犹豫:还是点一碗吧,点多了我也吃不下。 那又没事,你吃剩下的,我吃呗。谢无陵无比自然道,偏头吩咐那小姑娘:除了花生的,其他口味各来一碗。 那小姑娘心下暗惊,难道自己猜错了,这位娘子并非与那白袍郎君是一对,而与这红袍郎君是一对? 可她方才分明瞧见,白袍郎君一直牵着这娘子的手啊 她压下心里困惑,去问那白袍郎君:那郎君你呢,吃些什么? 裴瑕看了眼沈玉娇,道:t三种口味各来一碗,我与娘子分食。 小姑娘:! 没猜错,他们才是一对。那这红袍郎君是? 谢无陵脸色微青,盯着对座的裴瑕,心头暗啐,学人精。 无论如何,最后一共上了六碗浮元子。 沈玉娇硬着头皮,另要了个碗,从每碗都舀了几个浮元子 这一顿,三人都吃得格外撑。 沈玉娇也很是后悔,早知吃个浮元子都能吃成这样,她就点碗鲜肉馄饨一了百了。 吃得太撑,三人坐着消食,大眼瞪小眼。 沈玉娇如坐针毡,反观两个男人,却你一言我一语聊起来。 第197章 谢郎君打算何时离开长安? 小世子仁厚,让我们天气暖和了再走。 嗯。 裴瑕颔首,沉吟道:霍世子此番返京,应当不会再回宁州? 宁州海盗皆是些穷凶极恶之辈,霍帅为着小郎君安危着想,让他回长安避一避。 谢无陵思忖:起码要待个六年吧,十六岁他也正好能娶媳妇,给霍家留个种再回宁州也好。 裴瑕端着茶杯的手一顿,余光扫过面色微窘的沈玉娇,只觉这谢无陵言辞实在粗俗,怎可当着女子面前说这些。 也不知玉娘流落金陵那段时日,是如何容忍这等粗鄙之人。 然而也是这粗鄙之人,知晓玉娘吃花生会起红疹....... 这一点,自己为人郎婿,却从未得知。 是她与谢无陵说过,还是不小心误食花生,起了红疹被谢无陵瞧见? 他们俩在金陵那座小院,到底相处到何种地步,以至于谢无陵说出吃她剩下的饭菜,竟那样自然 捏着茶盏的长指不禁拢紧,裴瑕下颌微绷。 桌上又静了下来,无声尴尬在弥漫,沈玉娇忙道:不是说前头有灯谜诗会,还能放孔明灯么?消食也消得差不多了,不若去前头看看? 她的提议,两个男人一向无异议。 于是三人离开食铺,继续朝前逛。 这一路上,除了各色花灯可供赏玩,还有卖各式小玩意的摊子、热气蒸腾的点心铺子,以及各种杂技百戏的艺人,走钢索、吞剑、摔跤相扑、舞马斗鸡、钻火圈、吐火变脸,直叫人目不暇接。 这份热闹繁华,稍微冲淡了三人行的窘迫,两个男人不斗嘴时,上元灯节还是很有意思的。 猜灯谜时,裴瑕百猜百中,给沈玉娇赢了好些花灯。 沈玉娇一手拿不下,留了一盏最精美的琉璃金鱼灯,其余的都由谢无陵赠予了路人。 等到放河灯时,要写新年愿望,谢无陵非说不识字,要沈玉娇帮着写。 裴瑕提出代写,谢无陵不乐意:难道你想偷听我的愿望不成? 裴瑕冷笑:谁稀罕。 谢无陵等得就是他这句话:既不稀罕,那便把笔给娇娇。 见他们为这种事都能吵,沈玉娇头都大了,最后找了卖河灯的老板代笔,两个男人才算消停。 猜完灯谜,放完河灯,时辰也已不早。 三人便一齐往南边城墙而去,迎接上元灯节最为盛大的焰火。 【59】 【59】/ 火树银花不夜天, 今宵尽兴不归眠。 伴随着子时的钟声,漆黑的天边炸开一朵朵绚烂明亮的焰火,紫的、红的、绿的、黄的, 火树银花, 星星点点,美不胜收。 哇!放焰火了! 快看那朵, 可真漂亮! 又来了又来了,那朵炸的好大! 城墙之上,乌泱泱挤满了来看焰火的百姓们。 好在沈玉娇他们来得早, 谢无陵又眼尖脚快, 一上城墙就瞄准了个不错的位置, 大马金刀就占在那,长腿一跨, 真如他做的蟹灯一般横行霸道。 这焰火可真美。 沈玉娇站在城墙前, 仰脸望着那璀璨迷人的焰火, 耳听得周遭路人们的欢笑和拍手声, 也不禁被这热烈喜悦的气氛所感染, 眉眼间浮出一丝向往与憧憬:希望新的一年,一切皆顺,所念皆安。 裴瑕和谢无陵一左一右站在她旁边, 听得她这轻轻呢喃,不约而同转过头。 只见焰火斑斓变幻的光影落在她瓷白细腻的脸庞, 羽睫纤长,琼鼻挺翘, 樱唇殷红, 如玫瑰般娇丽,嘴角微微漾开一抹轻笑, 端的是双珥照夜,煜煜垂晖,美胜婵娟。 如此良辰,如此美景,佳人在畔,实在叫人心驰神曳。 裴瑕眉心轻动,抬起手。 还未揽上妻子的肩头,便听得谢无陵一声咋呼:娇娇,你快看那朵紫色的,像不像牡丹花! 沈玉娇的注意力顿时被谢无陵所指的方向看去,见天边绽放的焰火绚烂,她弯眸轻笑:是有点像魏紫牡丹。 是吧,我就说像嘛。谢无陵附和着,余光往裴瑕那悬在空中的手瞥过,心头冷哼。 裴瑕自也捕捉到他那点小心思,眼底闪过一抹晦色。 少倾,他还是抬手,揽住了沈玉娇的肩。 忽然罩来的暖意让沈玉娇一怔,她诧异抬眼,裴瑕淡淡道:风大,仔细受寒。 沈玉娇眼睫轻颤两下,之前也不是没被他揽过,只是现下当着谢无陵的面,这样的亲密叫她有些局促无措。 可是要推开裴瑕么?他们是夫妻,他关心她,并无不妥。 然而她分明感受到来自右侧的灼灼目光,一会儿落在肩头那只手,一会儿落在她的脸,只恨不得将皮肉都烧出一个洞来 第198章 沈玉娇内心一阵欲哭无泪。 这大概是她过得最尴尬的一个上元节了。 就在她窘迫得恨不得遁地逃离时,谢无陵忽的解开他的玄色披风,无视裴瑕的手一般,直接给沈玉娇披上:裴郎君说的是,城墙风大,娇娇得多穿点。 谢无陵的披风上还残留他的温暖体温,以及一阵扑鼻而来的馥郁熏香。 沈玉娇明显感觉到肩头那只手一紧。 裴瑕有洁癖,尤其不喜过于浓烈的熏香 就在沈玉娇以为裴瑕会收回手,没想到他将那件玄色披风拿开,而后将她搂得更紧,几乎将她裹进他的白色大氅之中般:谢郎君实在太客气了,我这件氅衣宽大厚实,足够替我妻抵挡风寒。你这件披风,还是自己留着御寒吧。 修长的手掌抓着那披风,他看向谢无陵的眸光一片冷淡:长安不比金陵,风也更为凛冽,谢郎君小心风寒入体,平添烦忧。 谢无陵见他将沈玉娇抱得那么紧,后槽牙磨了磨,真恨不得一拳头过去,将这厚颜无耻的小白脸打晕丢下城墙。 但理智叫他克制住,只冷笑道:裴大君子多虑了,我正是血气方刚的好年纪,这副身板别说吹会儿风,便是跳进冰河里洗个澡都不带哆嗦的。不像你们这些锦秀膏粱堆里养出的儿郎,一个个细皮嫩肉,肩不能提,手不能抗,走两步路都带喘,啧,哪还有点男人样?要我说,你还是顾着点自己吧。要是一阵风就把你吹倒了 他本想说病死了娇娇守寡,正好我来照顾,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只道:病倒了还要娇娇照顾你,多给她添麻烦。 裴瑕怎听不出他言下之意,眸色更冷,连着手里的披风也懒得再多拿,振袖一挥,直接甩到谢无陵怀中:谢郎君也多虑了。有你这句提醒,我往后定会好生保养,勤加锻炼,争取与玉娘一同白头到□□享天伦之乐。 说到这,他眉眼舒展,微微一笑:若谢郎君届时还走得动,我定派人给你下帖,邀你来赴我与玉娘的八十寿宴。玉娘,你说呢? 陡然被提问的沈玉娇: 如果活到八十岁还要听他俩人唇枪舌战,她不如现在从城墙跳下去好了。 腹诽归腹诽,现下面对两个男人直勾勾投来的目光,她悄悄掐紧了掌心,轻声道:郎君如何说起那样远的事还是,等活到八十岁再说吧。 又看向几根凌乱鬓发在风里飘扬的谢无陵:夜里风大,别逞强,把披风穿上吧。 同样的话,从裴瑕嘴里说出来讨人厌。 但从沈玉娇嘴里说出来,谢无陵挑眉笑了:好,我这就穿。 娇娇果然还是关心他的。 裴瑕怎会感受不出沈玉娇语气里对谢无陵的那份亲近 哪怕是看似嫌弃嗔怪的口吻,却比相敬如宾,更加叫人心动。 他沉默着垂下眼,揽着怀中人的手臂却不觉收紧。 这场盛大的焰火共放了一刻钟,待到璀璨胜景落幕,城墙上的百姓们也都纷纷散去。 元宵取消宵禁,灯会是通宵达旦地开放,有精力t好的年轻人继续去逛等会,像是老人孩童们大都看完焰火,便各回各家歇息。 沈玉娇如今身子重,也比不得从前能熬夜,看焰火时的激动劲儿过了,困意也渐渐席卷而来。 下了城墙,她便准备与裴瑕回府。 谢无陵也看出她的困倦,将那盏蟹灯递给她,温声道:回去早些歇息吧。 沈玉娇接过蟹灯,勉力打起精神问他:你还要逛么? 不逛了。谢无陵道:我也准备回去歇了。 嗯。 沈玉娇颔首,有意再叮嘱他两句,但裴瑕在旁边,她也不好多说,只道:那你回去后,也早些歇吧。 谢无陵读出她眸中关切,心下一暖,笑道:放心,我可能睡了,一沾枕头就睡得死沉。 沈玉娇失笑,心说她知道呢。 在金陵那阵,他若是白日没事,能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玉娘,时辰不早了。 见着他俩在寒风中依依不舍般,裴瑕睇着谢无陵,嗓音清冷:虽说谢郎君受得霍帅赏识,但到底是在霍府当差,夜里还是早些回去吧,免得惹人非议。 谢无陵面色微僵,怎听不出他话中内涵之意。 有自己的府邸了不起么? 他只是暂时寄人篱下,又不是一辈子都寄人篱下。等他当了大官有了银钱,他也在长安买宅子。 就买在永宁坊,买在裴府隔壁,气不死这小白脸也膈应他! 沈玉娇见气氛又变得僵凝,实在有些受不住,看向谢无陵:时辰不早了,就在这散了吧。 又在大氅的遮掩下,扯了下裴瑕的衣袖,仰脸轻声道:郎君,我们也回吧。 第199章 她这一声轻软的郎君,还有那句我们,叫裴瑕胸间凝滞的闷意稍散了几分。 这个谢无陵再如何频出花招,玉娘的夫婿始终是他裴瑕。 灯会散去,也是与他一同回家。 怎能因这宛若昙花一现的分心,叫他们夫妻间生出嫌隙? 不值当,更没必要。 雪色大氅之下,他将妻子柔嫩的小手牢牢裹在掌心,神情温润:好,我们回家。 又微笑看向谢无陵:有劳谢郎君今夜陪我夫妻同游灯会。 谢无陵脸都青了三分,心道这小白脸还真会往脸上贴金,谁陪他游灯会?呸! 本想再回怼两句,但见沈玉娇眉眼间难掩的疲累,到底忍住,只道:行了,快点带娇娇回去,让她好好歇息。 裴瑕敛笑:不必你说。 他揽着沈玉娇转身。 沈玉娇暗暗松口气,刚走两步,忽又想起,谢无陵说天气暖和了就离开长安,那具体是二月还是三月? 她三月便要临盆,这两月若无意外,应当不会再出门走动了。 或许今日,便是他们最后一面 若真是如此,她还有许多话想叮嘱他。 脚步不觉放慢,她迟疑着,回头看了眼。 城墙脚下,灯火阑珊,那人头顶着面具,依旧伫立在夜晚寒风中。 见她回眸,他展颜一笑,朝她用力挥手,娇娇,回吧。 沈玉娇心下一颤,没忍住,到底还是喊了一句:谢无陵,你多保重! 揽在腰侧的大掌陡然收紧。 沈玉娇知道不该,但她没办法真的就这样,一句话也不叮嘱 哪怕此生与谢无陵有缘无分,但她也真心希望,他能平平安安,好好活着。 叮嘱声在风中缥缈,谢无陵怔了一怔,而后脸上的笑容愈发明亮。 我会的! 他挥手,在风里喊着。 爱人的叮嘱给他无尽的斗志,他站在凛冽刺骨的寒风里,宛若打了胜战的大将军,一腔热血,无畏亦无惧。 - 回程的马车上,格外沉默。 沈玉娇隐约觉得裴瑕似有不悦,可他扶她上车的动作,始终轻缓,极尽体贴。 他面色也如平时一样淡然,瞧不出任何端倪。 这叫她一时分不清,到底是他真的有所芥蒂,还是她自己心虚多虑。 那一句叮嘱虽有些突兀,可也仅仅是一句寻常的保重,与人分别时大都会如此叮嘱一声,也算不上逾矩失礼? 她坐在车里琢磨半晌,到底没忍住,还是问了句:郎君,你可是心绪不佳? 裴瑕端坐窗边,闭目养神,听到这话,缓缓抬起眼:为何这样问? 沈玉娇抿唇,嗓音放得很轻:你上车后就没说话。 有些疲累而已。 裴瑕看着妻子透着几分拘谨的娇婉脸庞,鬼使神差想到她与谢无陵交谈时,那眉眼间的神情始终是放松的。 吃浮元子时,她吃到喜欢的口味,第一眼看的也是谢无陵。 谢无陵朝她眨眼:好吃吧。 她重重点头:好吃! 语气都是掩不住的雀跃,宛若活泼无忧的小姑娘。 哪怕他俩是对面对坐着,自己与她并排坐,在他俩的眉眼流转间,犹如一个格格不入的外人。 他恍惚记起,好似新婚之际,玉娘在自己面前也是这副天真娇慵的小女儿姿态。 她会在清晨醒来时,抱着他的腰撒娇:郎君再陪我一会儿么? 也会给他绣荷包、鞋履,给他做糕点、炖补汤,还喜欢找各种借口待在他身边,哪怕只是坐在一旁,看着他读书写字。 那时他想,他这小妻子大抵是离了长安,没了娘家,所以才格外黏着他。 他怜她孤苦,却也不能放纵自己,沉溺儿女情长。 于是他郑重与她道:你不必害怕,你既嫁于我为妻,便终身是我裴氏宗妇,任何人都无法改变,我也绝不会负你。 他给她名分与尊敬,也会与她孕育嫡出子嗣,叫她坐稳这正妻之位。 可如今,他忽觉得不够。 不仅仅是名分与子嗣,还有些其他的东西。 马车里烛光昏冥,裴瑕凝视着沈玉娇那张莹白脸庞,晦暗不明的视线由她黛色眉眼缓缓往下,落在那抹饱满的嫣色唇瓣,停了一停。 沈玉娇感受到那注视的目光,有些迷茫轻唤:郎君? 裴瑕默了一瞬,朝她抬手:玉娘,坐过来些。 沈玉娇微怔,虽有些不解,但还是朝他身边挪了过去。 车里燃着暖炉,她怀中还抱着个铜沉手,身子刚靠在他身侧,忽的一条长臂从眼前横来。 还未等她反应过来,整个人都被圈入男人温暖的胸膛里,她想起身,可肚子重得厉害,挣了两下,还是泄力得躺回那檀香幽幽的怀抱。 第200章 纤长鸦睫轻颤了两下,她仰着脸,困惑不安:郎君,你这唔! 剩下的话,统统被一抹温热的柔软封缄。 沈玉娇呆住,大脑仿若闪过一阵白光,而后陷入一片混沌空白。 后脑勺被男人的大掌牢牢地扣住,他高挺的鼻梁紧贴着她的脸颊,热息喷薄地拂过她的肌肤,勾起一阵轻柔的酥麻。 不同于从前几次简单唇瓣相贴,这一回,男人的舌尖撬开她的唇齿,动作虽生疏,可沈玉娇呆若木鸡,毫无防备就张了唇。 下一刻,男人清冷的幽香随着热息涌入口中,他勾着她温软小巧的舌尖,毫无章法地交/缠,又带着一反常态的贪婪,扫过她唇齿的每一寸,仿佛要将她口中清甜的津液都攫取入腹。 沈玉娇的呼吸不可自控地乱了。 这样的唇齿缠吻,她与裴瑕从未有过。 原来交吻,也能这般亲密热烈,舌尖勾缠间的那份热意与湿润,与敦伦时的亲密相比,几乎是不遑多让的羞耻。 大脑浑浑噩噩,她的心跳也快得几乎破膛而出,直到舌尖被吮吻得发麻,肚子也猛地一跳下,她才陡然回过神,抬手抵住男人的胸膛:郎郎君,别 裴瑕动作一顿,稍稍松开她的唇瓣,低沉嗓音透着一丝喑哑:为何? 肚子沈玉娇眼睫颤动着:孩子在动。 他这吻来的太突然,又这样亲密热烈,别说孩子吓一跳,她都吓一跳。 裴瑕听到她这话,深沉眸色也有了几分清明。 原本搭在她身前的手,缓缓放在她隆起的腹部,隔着夹棉的冬衣,他眉头轻蹙:疼么? 不疼,就是踢了一脚。 沈玉娇脸颊绯红,她觉得孩子定是有感应,知道爹娘在做一些难以启齿的事,才提醒他们注意些,别太孟浪。 郎君,你先放我起来吧。 方才经过缠吻的嗓音还透着几分不自觉的妩媚。 裴瑕垂下眼,借着车壁洒下的昏黄灯光,看到怀中妻子那双被吻得泛起潮湿雾气的乌眸,还有她那沾染些许水渍的唇瓣,红滟滟的,是再好的口脂也涂不出的靡丽动人。 想到唇舌交缠时那份难以遏制的快意,他眸色暗了暗。 两根长指抚上她的唇瓣t,见她眸中错愕,他哑声:有点肿了。 沈玉娇一怔,而后双颊火烧般滚烫。 他怎么能这么平静说出这话。 她下意识偏过脸,男人却道:别动。 修长的指尖在她嘴角揩过,沈玉娇分明看到,那一丝晶莹的水渍黏腻。 霎时一阵强烈的羞耻朝她袭来,也顾不上肚子沉重,挣扎着便要起身。 这么急做什么? 裴瑕蹙眉,到底还是托着她的后腰,帮她坐起:慢些,小心腰疼。 沈玉娇坐正后,恨不得整个人都缩到车角里,但眼前的男人眉眼恬静地望着她:怎么了? 语气是一贯的平静从容。 若不是那望来的黑眸还残留着一丝未褪的暗慾,沈玉娇都怀疑刚才那一切是她胡乱做的梦。 可他怎么能一副没事人的模样,这么坦然自若地问她怎么了。 这话应该是她问才对吧。 忽然就吻上来,还是在马车里,吻得那么深,那么孟浪 她的舌尖现在还隐隐发麻,唇齿间好似也盈满独属于他的气息。 心跳又乱了,没章法地乱跳,沈玉娇羞恼又无措地看向面前的男人:你方才方才 嗯,我吻了你。裴瑕道。 沈玉娇眉心一跳,没想到他这样直白。 裴瑕轻抚袍袖,幽深眸光一错不错地望着她,清冷嗓音微哑:不可以么? 【60】 【60】/ 不可以么。 他是她的夫婿, 当然可以。 只是沈玉娇觉得惊诧,眼前的男人还是那个清心寡欲、不近女色的裴守真么? 这样的他,反常得让她觉得陌生。 如何不说话? 裴瑕抚平衣袍的褶皱, 明明语气温润平和, 那双狭眸却冰凌般锐利:难道,不可以? 沈玉娇呼吸微窒, 唇瓣翕动两下:郎郎君说笑了。 那便是可以了。 宛若凛凛寒山积雪融化般,他眼底缓缓漾开一丝柔缓春意,他握住她的手, 忽的一顿:很冷? 还好。 你的手在抖。裴瑕裹在掌心, 他温声安慰:很快就到家了。 沈玉娇依旧低着头, 淡淡嗯了声。 裴瑕不大一样了。她想。 若是他今夜饮了酒,她还能找借口, 他是醉了。 可他今夜滴酒未沾, 非得给他这份反常找借口, 只能是因谢无陵 第201章 他果然还是介意的。 也对, 人非草木, 再怎么清风朗月、坦然豁达的君子,见着自己妻子与其他男人在一起,难免会有芥蒂。 夫妻俩一路沉默地回到府中, 待到夜里躺上床,香暖帷帐中, 沈玉娇翻过身,主动去牵裴瑕的手。 先是小指搭上他的手背, 见他没推开, 才整个握住。 郎君。她低唤,轻柔嗓音透着些许讨好之意。 漆黑帐中静默两息, 才响起男人低沉的嗓音:不是困了? 沈玉娇道:是困了。 裴瑕道:那便睡吧。 沈玉娇静了两息,朝他更近了些:郎君真的没有不高兴? 浓密的眼睫垂着,良久,裴瑕侧身,将主动示好的妻子拥入怀中:今夜之事纯是意外,我虽不喜你与他再有牵连,却也知他的确有恩于你,街上遇见了,交谈寒暄,也是正常。 稍顿,他宽大的手掌带着沈玉娇的手,覆在了她臌胀隆起的腹部:左右他只是个过客,而你与我,还有孩儿,我们才是一家人。 为着个无关紧要之辈,夫妻离心,很不值当。 裴瑕行事向来冷静稳妥,绝不允许自己凭情绪行事,那只会令人判断失误,做些愚不可及的事。 沈玉娇自也听明白他话中的分割。 哪怕今夜,三人一同看灯赏景,繁华落尽,还是得划分界限,泾渭分明。 我知道的。她低声道。 嗯,玉娘一向□□通透。 裴瑕头颅微低,薄唇贴着她柔软的额发:夜深了,睡罢。 □□通透么? 沈玉娇阖上眼,今夜的一幕幕在脑中闪回,一会儿想到三人在街边食铺吃浮元子,一会儿想到站在城墙上看焰火,不知不觉又想到谢无陵一袭红袍站在灯火阑珊处朝她挥手。 那个人啊,好似每回见着,都有无穷尽的精力。 哪怕他是那个被抛下的人,回过头,他永远都在身后,也永远朝她笑着。 眼眶不觉有些湿润,沈玉娇用力咬着唇,努力平稳着气息,免得泄出些端倪。 心头却升起一阵长长的怅惘叹息,谢无陵,对不起。 她想,她此生恐怕无法回报他那一片真心。 帐中归于静谧,窗外圆月高悬,皎洁光芒笼罩着这座繁华昌盛的长安城。 此刻,万家灯火,山河无恙。 - 翌日午后,长公主府。 一夜通宵宴饮后,锦华长公主身披绯紫色锦缎外袍,懒洋洋地躺在美人榻上,身后是替她捏肩的男宠,腿边跪着个替她染凤仙花汁的男宠,另有一傅粉施朱的粉衣男宠贴在身旁,给她喂着剥好的蜜橘。 听罢殿中亲卫禀报,长公主推开男宠递到嘴边的橘瓣,美眸眯起:昨夜元宵,他一个人跑去和裴守真夫妇共游灯会? 亲卫躬身:属下亲眼所见,千真万确。 这可真是奇了。长公主蹙眉:他个镇南侯府的小侍卫,怎会认识裴氏宗子? 沉吟片刻,她吩咐道:限你三日把他们之间的关系查清楚,否则别回来了。 亲卫面色一凛,连忙弯腰:是,属下这就去。 待到亲卫退下,那喂蜜橘的粉衣男宠似怨似嗔,贴向长公主:那个谢无陵到底有多俊俏,竟叫殿下您如此上心? 怎么?长公主美眸含笑,染着红蔻丹的纤指轻轻挑起粉衣男宠的下颌:这是吃醋了? 粉衣男宠偏过脸,调情般道:臣可不敢。 最好是不敢。 长公主手中忽的用力,那尖利的指甲也化作利器般,将粉衣男宠白皙的脸庞划出三道红痕,见这男人惊慌失措的模样,她仿佛受到极大取悦般,哈哈大笑:就你们这群东西,还敢在本宫面前拈酸吃醋,你们也配! 待到三名男宠瑟瑟发抖地跪在地上,那诡异笑声又陡然收住,她看着那粉衣男宠脸上的血痕,换做一脸心疼:哎哟,雪奴,没弄疼你吧? 雪奴已许久没见长公主这般癫狂模样,一张脸苍白如纸,却强颜欢笑:多谢殿下关心,不疼,臣一点都不疼。 长公主勾起他的下巴,视线落在他那张形状好看的薄唇上,痴痴呢喃:怎会不疼呢?还是疼的吧。 说着,不等雪奴反应,她弯下腰,直接吻住那抹薄唇。 雪奴一怔。 待反应过来,他起身,反客为主地覆了上去,嘴里压低声音喊道:锦华妹妹。 榻上春色无边,另倆男宠也不敢轻易离开,只俯身趴在地上,不去看榻上那活春宫。 长公主府中男宠众多,却有风花雪月四奴最受殿下的疼爱,殿下喜爱风奴的体魄,花奴的鼻梁,月奴的侧脸,还有雪奴的嘴唇 第202章 男宠们私下猜测,长公主大抵还惦念着她的亡夫,早逝的郭驸马。 听闻当年郭家涉及谋反,长公主虽有不舍,却还是大义灭亲,搜集郭家谋反的证据,并亲手杀了郭驸马。也正是因她这份大义,当今圣上对她格外纵容。 现下听说长公主一眼就看中霍世子的亲卫,且这么上心,也不知那个亲卫是哪一处像了郭驸马? 不出三日,亲卫便带回谢无陵和裴瑕夫妇一些蛛丝马迹的牵连。 长公主生于后宫之中,什么阴谋诡计没见过,一听金陵,心里琢磨一通,已然猜到个大概。 站在窗边望着廊下积雪良久,她低头转了下腕间的珠翠镶嵌的宝镯,轻笑吩咐:拿我的帖子,去请我的好侄女寿安,过府一叙。 - 元宵过后,沈玉娇便没再出府。 一来天寒地冻,坚冰未化,各府也没有宴饮,是以并无外出的必要。 二来入了二月,她已是孕九月的肚子,极易劳累,乔嬷嬷也不许她再外出。 舅母宋氏一共替她寻来三个接生婆子,经过沈玉娇和乔嬷嬷一致考察,最后留了位陈婆子 除了这婆子踏实本分,接生经验丰富,还有便是沈玉娇的嫂子徐氏生小侄女阿瑜,舅家表嫂生小外甥,也都是经她之手。 生产这样的大事,用熟人也更安心。 只是未曾料到,陈婆子入府没三天,贤妃也派来一位接生嬷嬷。 那嬷嬷姓t黄,岁数与陈婆子差不多,但接生履历可比陈婆子出色不少,毕竟这是皇室的接生嬷嬷,经她手中出来的不是皇子公主,便是世子郡主,便是再差一等,也是公府侯府的儿郎娘子。 贤妃派来的太监传口谕道:贤妃娘娘知晓裴夫人再过不久便要足月,特派黄嬷嬷来照顾您安胎生产。娘娘还说黄嬷嬷经验老道,有她为您接生,您尽管放宽心,娘娘已备好贺礼,就待您府上报喜了。 哪怕只是假做的母女,贤妃这份体贴,还是叫沈玉娇感怀不已。 既有了宫里派来的接生嬷嬷,这安胎接生事宜自是由黄嬷嬷一手负责。 沈玉娇本想让陈婆子回去,但乔嬷嬷一向精打细算:陈婆子进府时,已付过她酬金。若是就这样叫她走了,岂不是白费银钱?终归她一张嘴也吃不了多少米粮,便留在府中,待你生产之时,让她给黄嬷嬷打打下手,总比你身边那几个没嫁人的婢子强。 妇人生产,最是凶险,人手宁滥勿缺。 沈玉娇想到去年夏日,她在破草屋里给马翠兰接生的场面,仍是心有余悸,于是应道:那便让陈婆子也留下吧。 当日夜里,她将贤妃派来接生嬷嬷的事与裴瑕说了。 裴瑕并不惊讶:贤妃娘娘做事向来周全,你既是她的义女,又亟待生产,她作为义母,自要表示关怀。 说到这,他想到前日王氏来信,说是托长安的王氏舅母,给沈玉娇寻了个可靠的接生嬷嬷。 若他有需要,可去王氏舅母家将人接来。 虽他不清楚母亲这份安排,是迷途知返,有意弥补这份婆媳关系,还是单纯在意玉娘腹中子嗣 无论是何原因,他并未去王家接人。现下府中有两位接生嬷嬷,已然足够,人多反杂。 二月天,杨柳醉春烟,冰封的渭河也开化。 眼见天气回暖,谢无陵也愈发焦虑。 往年总盼着天气快些回暖,可今年一想到娇娇三月就要生了,他只盼着天气冷一些,叫他能挨到娇娇诞下孩子,再离开长安。 妇人生子犹如过鬼门关,一想到娇娇马上就要过这个大关,他一颗心都七上八跳,夜里睡觉都不安生。 这日午后,他在霍府晨间操练完,又溜达了永宁坊裴府门口。 他知道沈玉娇应当不会出门了,可心里总抱着个侥幸。 万一呢。 万一她就出了,那他岂不是又能多看她一眼。 哪怕不能说话,看个背影也赚了。 然而从日上中天守到暮鼓黄昏,他的侥幸又一次落了空。 谢无陵扭了扭脖子,自我宽慰着,没事,没出门说明她在府里安心养胎,好着呢。 他踏着早春傍晚的绯红暮色,大摇大摆地晃荡在长安街上。 就在他站在一家烤鸡铺子前,盯着那几只倒挂着的油汪汪、焦脆脆的烤鸡,纠结着要不要买一只回去打打牙祭时,前方陡然传来一阵杂乱惊呼 快,快闪开! 哎哟,我的菜 我的板车,刚买的豆腐,全洒了! 谢无陵一怔,循声看去,便见四五名锦袍郎君在暮色里奔袭而来,马蹄飞奔,犹如疾风闪电,来势汹汹。 这是哪家子弟,竟敢当街纵马!烤鸡店的伙计也探出个脑袋。 第203章 原本人来人往的街上,因着这几个纵马的纨绔,顿时乱作一团,百姓们惊慌朝两边逃窜,道路中间的小贩们既要顾着牛羊板车,还得顾着箩筐货物,一时间,人仰货翻,哭天喊地。 就在这时,街边遽然一声惊呼:小丫!! 定睛一看,只见路中央趴着个扎着小鬏鬏的女童,跌倒了爬不起来,迷茫又害怕地大哭起来:阿娘,阿娘! 眼见那为首之人马蹄即将冲向孩子,谢无陵额角猛地一跳。 伙计,借你烤鸡签子一用! 还没等伙计反应过来,便见那插着烤鸡的铁签被一把扯落,下一刻,便见那道暗红色高大身影宛若流星,直冲那路边。 速度之快,身手之矫健,还没等眼睛反应过来,便听得嘶一声尖利的马叫。 方才还插着烤鸡的铁签子刺进了装饰华美的骏马身躯,而那红袍郎君已然抱着孩子,闪到了路边。 那骏马被刺受了惊,双蹄腾空,开始癫狂地乱撞乱冲。 好在那马背上一袭宝蓝色锦袍的年轻郎君骑术不错,便是惊了马,也只是沉着脸尽力控制着,并未惊慌失态。 然而那马还是疯了般冲撞,那蓝袍郎君几次险些被甩下来。 谢无陵眸光猛闪两下,心下暗骂,真是麻烦! 死了马他大不了向小屁孩借钱赔,要是死了人,且看这几个纨绔衣着华贵,怕是来头不小,把他剁了八块卖怕也不够! 想到这,他也顾不上那么多,直奔那匹疯马,又朝马背上那蓝袍郎君大喊:你往下跳,老子给你当肉垫! 虽然那蓝袍郎君身形高大,砸下来他怕是要断几根骨头 这他娘的都是些什么破事! 那蓝袍郎君也知这马是控不住了,再看下首那身形魁梧的男人一副豁出去给他当肉垫的姿态,于是甩开缰绳,毫不客气扑去。 重重倒在地上的刹那,谢无陵分明听到骨头断裂的咔嚓、咔嚓声。 他眼冒金星,龇牙咧嘴,满怀无限恨意地望着天 这狗纨绔吃什么长大的,这么死沉,早知道让他摔死好了! 【61】 【61】/ 谢无陵躺在铺满柔软锦缎的长榻上, 看着眼前这间烛火辉煌、锦绣幕帘的华丽暖阁,整个人恍恍惚惚,宛若做梦一般。 他是被那大高个一屁/股给压死了么, 不然怎么一睁眼就到了天堂。 不过他谢无陵这辈子坑蒙拐骗, 也没做什么好事,死了不下地狱都算阎王爷厚道, 怎的还到了天堂? 难道是救下那小女童和大高个攒下的福报? 就在他大脑晕乎乎胡思乱想之际,外头响起一道娇柔的声响:殿下万福。 他怎么样了?这道男声沉而不闷,中气十足。 半个时辰前换过伤药, 喂过一副补气化瘀散, 现下仍在昏睡。 嗯, 我进去看看。 话音落下,沉稳的脚步声逐渐靠近。 谢无陵薄唇抿了抿, 忙闭上眼, 继续装死。 少倾, 那男人似是走到他身侧, 如有实质的目光定定落在他的脸上。 一阵静谧后, 那人道:醒了就睁眼,装什么。 谢无陵: 他单单睁开一只眼,朝榻边那人瞥去。 只见明亮烛光下, 那身形高大的男人约莫二十好几,模样生得端正英俊, 长眉入鬓,一袭玄色长袍, 皮肤虽黧黑, 但周身难掩的华贵气质,足以说明他来头不小。 哪怕惊马时情况紧急未曾细看, 谢无陵还是认出眼前这人,便是那个把他当肉垫的死纨绔! 怎么不说话?骨头断了,脑子也摔坏了? 玄袍郎君拂袖,有内侍搬来凳子,他缓缓入座,似怒非怒地乜向谢无陵:别以为装傻就能免罪,你当街伤我的爱驹,又险些害我坠马,这笔账可有得算。 谢无陵一听这话,又想到方才外头婢女的称呼,以及这玄袍郎君身侧阴不阴阳不阳的内侍,心底隐约有了个猜测。 阁下可是三皇子殿下?他开口问,嗓音粗嘎沙哑。 玄袍郎君浓眉挑起:你认识我? 我谢无陵嗓子发痒,咳了两声,浑身的骨头都剧烈地发疼,却还是克制不住地咳:咳咳、咳咳! 玄袍郎君面色微沉,递给内侍一个眼神。 内侍立刻端了杯温水上前,扶着谢无陵:壮士慢些。 谢无陵摆了摆手,冷汗涔涔地趴在榻边又重重咳了两下,忽而猛地咳出一口乌黑的血。 乌血落地,洇湿了花纹精致的绯红地衣。 玄袍郎君皱起眉:这可是上好的波斯地毯,一块价值百金。你这麻烦精,伤我良驹不止,还毁我地毯,罪加一等,合该拖出去乱棍打死。 第204章 谢无陵吐完血,本就头晕耳鸣,浑身无力,现下听到这个死皇子还在这哔哔,心里忍不住直骂娘。 这长安城里的所谓贵人都是些什么疯子,一个个跟有脑疾似的。 要不是他怕搞出人命惹上官司,管他是狗纨绔还是三皇子,都摔成肉饼被马踩死最好! 骂归骂,该认怂时还是得认,他攒劲儿抬起头,朝面前的男人道:早t就听闻三殿下英武不凡,今日一见,果真是龙章凤姿,一表人才。小的能给殿下当肉垫,咳咳便是死了,这条贱命也死得值当了 三皇子司马泽大马金刀坐着,一双黑眸紧紧盯着眼前这个混不吝的小子。 傍晚惊马时,这人的身手和反应能力,实是不错。 现在人醒了过来,他这股机灵劲儿,虽然贱兮兮的,却格外对他的心意。 还有一点,就是这人长得的确不错。 体格健壮,容色昳丽,且莫名给人一种说不出的熟悉感 他方才洗漱换衣看镜子,鬼使神差竟觉这个庶民,与他有些相像。 至于哪里像,具体也说不出,或许都是高大魁梧的身形,或是侧脸的某个角度,总之,那是一种说不出的微妙感觉。 人对于和自己相近的人或事物,会有一种本能的偏向。 司马泽也不例外。 他双手撑着膝盖,挺拔身躯微俯,居高临下般望着榻上的谢无陵:看你身上那块腰牌,你是镇南侯府的人? 谢无陵眸光极快闪烁两下,答道:小的是霍小世子身旁的亲卫。 霍世子司马泽轻喃了声,忽又想起什么似的,饶有兴致盯着谢无陵这张脸:难道你就是我那姑母看上的亲卫? 谢无陵: 还真是好事不出门丑闻传千里,没想到长安这些贵人也这般八卦。 司马泽看他这骤然发青的脸色,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哈哈笑了起来。待笑累了,才道:这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你若从了我那姑母,我这会儿或许还得喊你一声小姑父了。 谢无陵嘴角轻抽,要不是浑身疼得厉害,真想骂一句有脑疾。 司马泽又问他:你可想去姑母身边?你若愿意,我现在派人将你送去她府上,正好也卖她一个好,她府上的医师也能好好给你治一治。 谢无陵眼皮猛地一跳,他这会儿还有些摸不准这个三皇子的性子。 万一他们真的姑侄情深,把自己当个人情送了,那自己现下这不得动弹的状态,岂非是羊入虎口,清白不保了? 三殿下莫开这种玩笑,小的一介庶民,笨手笨脚的,哪配伺候长公主那金枝玉叶。稍顿,他道:何况小的此番入长安,是受霍骁将军的差遣,宁州那边还等着小的们回去复命呢。 司马泽似笑非笑:这个好办。长公主要收你,霍骁难道不放人? 谢无陵一噎。 心里骂的很脏。 司马泽见他这语塞模样,到底没憋住,又哈哈大笑了一阵。待敛了笑,他眯起眼,问:我那姑母虽年纪大了,却也算得上风韵犹存。何况她对手下人一向大方,你若是攀上她,可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不比你在霍府当个亲卫强? 多谢长公主抬爱,但我在老家有媳妇了。 休了呗。 结发夫妻怎能说休就休?那岂不是成混蛋了?谢无陵觉得这个死皇子说话真是不中听,面上却不显,垂着眼道:我和我媳妇拜过土地公的,这辈子就她一人,若是负了她,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小的胆小,可不敢骗神仙。 也不知眼前之人是信没信,沉吟半晌,他望着谢无陵:你不愿委身我姑母,可愿跟着我? 谢无陵猛地抬头,一双桃花眼睁得老大。 哪怕他没出声,可那双眼里分明闪过惊诧、惶恐、恶心、恶心、还是恶心。 司马泽: 待反应过来,他脸也绿了,斥道:瞎想什么,本殿不好男风! 谢无陵长松口气,讪讪道:殿下您下次断句还是注意些,小的真的胆小,受不得惊吓。 就你还胆小? 司马泽嗤了声,稍缓面色,又望着榻上之人,一本正经问了遍:我看你身手不凡,人也还算机灵,今日你虽伤我良驹,但也豁出去救我一回,功过相抵,相识也算缘 所以,你可愿在我身边当差? - 沈玉娇是在三日后才得知三皇子当街纵马之事。 彼时她正倚着大红色冰裂纹锦锻迎枕,腿上搭着条鹅黄色五幅团花的软毯,优哉游哉地吃着冰糖燕窝。 第205章 夏萤和冬絮两婢,一个给她捏腿,一个手执针线一边绣着给孩子的虎头帽,一边与她说起长安城近期的奇闻轶事 三皇子纵马算是一桩。 听说那日他和应国公府的两位郎君、兵部尚书府的大郎君,还有端王世子一道在城外狩猎,许是多饮了些酒,几人在街上赛起马来。那会儿正是暮鼓时分,街上都是准备出城归家的百姓,他们那伙人来势汹汹,真真是闹得人仰马翻,鸡飞狗跳。 就在三皇子那马蹄即将踩到幼童之际,一位身高八尺的壮士拔刀而出,一刀就刺穿了三皇子坐骑的喉咙,救下了女童。后来见三皇子也即将坠马,那壮士一个燕子掠波,将三皇子稳稳从马上救了下来!街边百姓都看呆了,等反应过来,三皇子将那壮士邀回府中,盛情款待。 冬絮说得声情并茂,眉飞色舞,沈玉娇手执汤匙,听得目瞪口呆。 少倾,她回过神,放下白瓷汤匙,蹙眉轻笑:还燕子掠波呢,你这嘴巴简直比东市茶楼的说书先生都厉害,我可不信。 娘子别不信呀,这事外头都在传呢。冬絮不服,小嘴撅起,忽而眼珠一转,笑道:您若不信奴婢,待郎君回府,您问他呀?郎君总不会诓您吧。 沈玉娇听她话中的调侃,笑嗔了她一眼:看来我真是惯着你们了,现在都敢来打趣我。夏萤,替我去挠她的痒。 好嘞。夏萤笑吟吟抬起两只手,放在嘴边哈了口气,就朝冬絮扑了过去:小蹄子别躲,看我不替娘子好好教训你。 哈哈哈哈别别挠了好娘子,我知错了 两婢子在榻边笑闹成一团,沈玉娇在旁也止不住笑,只她不敢笑得太用力,现在肚子大了,腹中孩子也愈发敏锐,外头有个什么动静,它也会作出反应。 或是翻个身,或是踢踢她的肚皮。 有一回,她的手搭在肚子上,孩子似知道她手的位置,竟不偏不倚在她掌下动了动。 仿佛隔着一层肚皮,与她击掌一般。 这种感觉对沈玉娇来说,既新奇,又有种说不出的温情。 这是她的骨血,是她怀胎十月诞育的孩儿 这世上再没比这更亲近的亲人了,一个人用自己的骨血,化出了另一条生命,那是何等的神奇。 都在闹些什么?一天到晚疯疯癫癫,没个正型。 乔嬷嬷掀帘进来,见着榻边闹作一团的两婢,忍不住摇头:你们俩悠着点,要是撞到娘子,我可饶不了你们! 院里的奴婢们最怕乔嬷嬷,夏萤冬絮也不例外,连忙止住笑闹,乖乖站在一旁:谨记嬷嬷教诲,下回不敢了。 嬷嬷别吓她们,我好好躺着呢,哪里会撞到。沈玉娇缓缓坐起,又看向乔嬷嬷身后跟着的黄嬷嬷,客气笑了笑:黄嬷嬷来了,院中婢子年幼无礼,叫你见笑了。 黄嬷嬷叉着手,躬身道:裴夫人客气了,您御下宽容,足见有颗仁心呢。 又与黄嬷嬷寒暄了一番,沈玉娇便在两婢子的搀扶下,走到一旁的短榻卧躺着。 黄嬷嬷则是系起袖口,坐到她身旁,开始今日的正胎按摩 按照黄嬷嬷的说法,每日以她的独家手法按摩半个时辰,便能循序渐进地矫正孩子胎位,保证临盆之时,孩子能顺利落地。 乔嬷嬷是宫里出来的,也听说过宫里的娘娘们都会这般按摩正胎,只是掌握这项功夫的稳婆少之又少。 没想到自家娘子能遇上一个。乔嬷嬷心里欢喜,暗想自家娘子可真是好运道,孩子胎位正了,生产时可能省不少功夫! 是日夜里,夜阑人静,月明星稀。 沈玉娇躺在床上,许是白日睡久了,这会儿没多少困意,于是随口与裴瑕问起三皇子纵马之事:听说他这一路闹出不小动静,伤了百姓不说,自个儿都险些坠马? 熄了灯的帷帐中静了两息,才响起男人平静的嗓音:确有此事。前两日的早朝有御史参了他,圣上大怒,呵斥了三皇子一番,并罚他一月俸禄,连着应国公府、兵部侍郎、端王几人也都被圣上点了名,斥他们教子无方,皆扣了俸禄。 沈玉娇闻言,叹了声:t这个三皇子,从前就知他刚愎自用、好大喜功,没想到两年过去,他越发轻狂,竟无视百姓,当街纵马。 虽说是喝醉了,但醉酒后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难道他不清楚?说到底还是视朝纲律法为无物,视百姓性命如草芥。 陛下已经训斥他,经过此次教训,想来他日后也会收敛些。 唉,希望如此。 沈玉娇说着,侧过身,迟疑片刻,问:郎君,三皇子出了这等事,对二殿下来说,应当有利? 第206章 大位之争,此消彼长。裴瑕淡声道,伸手轻拍了拍妻子的背:朝堂之事,无须你操心。你如今最重要的事,便是好生休息,顺利诞下我们的孩儿。 沈玉娇也知这种事并非她个后宅妇人能够过问的,长睫垂下,她轻轻嗯了声。 我还听说,二殿下险些坠马,是被个武艺高强的壮士救了? 她想着这应当不涉朝政,然那轻拍肩背的手却明显停顿一下。 沈玉娇心下惴惴,难道这个也不能问? 半晌,头顶才传来男人略显淡漠的嗓音:是有此事。 简简单单四个字,且并无多说的意思。 沈玉娇心想,他大概真的不喜她过问这些。罢了,不问就不问吧,反正与她也没多少关系。 俩人皆无话,帐中一时安静下来,没多久,沈玉娇便靠在裴瑕结实的怀中睡去。 听得怀中之人轻柔均匀的呼吸,裴瑕黑眸轻垂,若有所思。 良久,他也阖上眼,下颌抵着妻子的发,手掌搭上她的腹。 有所隐瞒又如何。 那些无关紧要的人与事,本就不必说给她听,徒增烦忧。 - 二月日子短,转眼到了三月,处处桃红柳绿,莺歌燕舞。 而这春回大地、冰雪消融的好时节,长安城各家各户也都纷纷出城踏青、邀友设宴,譬如三月三上巳节,譬如赏花宴、春日宴,登高望远、骑马狩猎、诗会雅集可谓是一年之中花样最多的季节。 沈玉娇出不了门,看着府中各处荒芜了一冬的草木,在融融春日里也萌发绿意,绽出新芽,心底也生出几分向往。 有诗云,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往年上巳节,曲江池畔最是热闹。 朝廷也会给朝中官员放七日的春假,让官员们带着妻儿老小出门游玩,享受这大好春天。 是以一到三月三,那便是举家出游踏青的盛况,就连一向不怎么爱出门游玩的父亲,也会跟他们一起坐上马车,前往曲江赏花赏景放纸鸢。 回想起过往那些幸福的时日,沈玉娇既怀念又怅惘。 裴瑕来到院里时,便见妻子坐在廊下,盯着枝头那新放的桃花,兀自出神。 今日太阳这样好,玉娘如何作这悲春伤秋之态? 郎君?沈玉娇吓一跳,看向那穿着一袭新裁的春水碧色长袍的男人,嗔了句:你怎么走路都不出声。 明明是你太过入神。 裴瑕缓步走到她身旁坐下,见她穿着件单薄春衫,拿起一旁的薄毯替她盖上:虽说天气回暖了,但春风还有几分料峭寒气,还是得注意保暖。 好。沈玉娇应道,又看他:郎君不是要去族伯家主持冠礼么,怎的还不出发? 从二月中旬开始,裴瑕便不再出门,除了专心准备春闱,二来是担心沈玉娇生产时他不能及时陪在身边。 这大好春日,不少府上都给他下帖子,邀他赴诗会雅集,他无一例外都拒了。 只今日是裴氏族伯裴严府上的四郎及冠礼,正月里去族伯家拜年时,族伯便与裴瑕提起此事,想让他这位宗子来做冠礼主宾。 无论是宗子职责所在,还是两府相交的情分,裴瑕都不好推辞,便应了下来。 沈玉娇见他今日一袭青衫落拓,玉冠博带,在这大好春光之下,真如玉人般皎洁无暇,不禁弯眸:郎君今日穿戴,实在好看得紧。 她一直都知道,他生得很好看。 从灞桥看到他的第一眼,便知道。 听到妻子的夸赞,裴瑕薄唇也勾起一抹轻浅弧度。 许是怜她大好春日却困在府中,亦或是见她弯眸轻笑的模样实在可爱,他忽的俯身,凑她耳畔:玉娘若喜欢,晚些回来,阿兄由你细看。 男人的热息钻入耳廓,沈玉娇的耳根霎时涨红一片。 再看面前已然直起身,一身清正的男人,她还恍惚地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若非幻觉,他如何会突然说那种话! 调戏吧,这算是调戏吧! 裴瑕垂下眼,看着自家小妻子面罩红霞,呆若木鸡的模样,眼底笑意更深。 抬手轻揉了揉她的发,他道:你与孩儿乖乖在家,我那边忙完便回来。 沈玉娇仍是怔怔地。 直到那道清隽身影消失在庭院粉墙之后,她才堪堪回过神,盯着墙外那枝桃花惊奇地想,这可真是新年新气象,裴守真都会调戏人了。 又在廊下静坐一阵,外头起了风,的确如裴瑕所说,带着几分料峭春寒。 沈玉娇拢着金缕蹙绣的粉白色外袍,刚准备起身回屋,余光瞥见院门前站着两道身影,瞧着像是白蘋与外院的小厮,咕咕哝哝不知在说什么。 她站在廊柱旁,声调稍抬:白蘋,可是有事? 门前两人一怔,而后白蘋快步走了进来,朝沈玉娇屈膝行了礼,面露难色道:娘子,府门外来了位郎君,说是咱们郎君的故交,他即将远行,特来府上与郎君辞行。 第207章 稍顿了顿,她补充一句:他还带来了好些礼品,瞧着很是丰厚呢。 沈玉娇微诧:郎君的故交,前来辞行? 是啊。白蘋道:可不就是不巧了,郎君前脚刚出门,他这后脚就来了。左管事也随郎君一同出门了,前头那些小的不知该如何办,就跑来问您拿个章法。 沈玉娇柳眉轻蹙,想了想,问:那郎君是哪家府上的,可报了姓名? 那郎君未报大名,自称姓谢。白蘋思忖道:他说主家一听这姓氏,便会知晓他来历。 沈玉娇额心一跳。 姓谢的,还这么赶巧避着裴瑕登门,除了那无法无天的谢无陵,还能有谁? 不过都三月了,他怎么还没离开长安? 这一个多月没他的消息,她还以为他早就回宁州了。 未曾想他不但还在长安,且愈发胆大,竟光明正大,登堂入室了。 娘子?白蘋轻轻唤回沈玉娇纷乱的思绪,又觑着自家娘子复杂的脸色,小心问道:是请客人在前厅喝茶,等郎君回来,还是 谢无陵摆明是冲着她来,要辞行的对象也是她。 抬头看了眼天边明亮的日头,沈玉娇深吸一口气,摆出一副淡然从容的姿态,缓声道:既是郎君的故交,特地携礼上门辞行,也不好将人晾在前头干等着。你与秋露,扶我去前院会会贵客吧。 【62】 【62】/ 沈玉娇在婢子的搀扶下缓缓来到前院, 未进花厅,隔着一段距离,就看到轩丽开阔的厅堂中, 那一抹跳脱鲜艳的红色。 娘子万福。厅前奴仆躬身请安。 厅中之人听到这动静, 转过身,只见花木清新的门外, 那身怀六甲的年轻妇人一袭素净淡雅的春日裙衫,梳着长安妇人时兴的堕马髻,鬓边簪着一枚珍珠翠玉攒成的珠花, 除却耳边那一双绿莹莹的翡翠坠子, 雪腕间那枚润泽的白玉镯子, 便再无其他装饰。 但她模样生得端庄娇丽,再素净的穿戴, 也掩不住那神清骨秀的容色。 谢无陵看着她在婢子们的簇拥下, 仙女般施施然朝自己走来, 再看这摆设典雅的厅堂, 愈发觉得从前在金陵小院里, 实在是委屈她了。 他的娇娇如明珠般皎洁,就该住这样的大房子,有一堆婢女伺候她, 当个养尊处优的贵太太才是。 只怪他从前没出息,叫她跟着吃苦。如今她跟着裴瑕, 起码吃穿用度上不亏。 等自己发达了,再将她抢回去过好日子迟早有那么一天! 他暗自鼓劲时, 沈玉娇已然走到他面前, 上下打量他一番,莹白脸庞难掩惊愕:你的腿怎么了? 只见男人一袭枣红缺胯袍, 仪表堂堂,偏偏拄着根拐杖,煞了风景。 没等谢无陵回答,沈玉娇身旁的冬絮悄悄扯了下她的衣摆,蹙眉轻唤:娘子? 沈玉娇微怔,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失了礼数。 实在是谢无陵这副模样太出人意料。 稍定心神,她朝谢无陵微微颔t首:谢郎君万福。 谢无陵眼尖,也瞧见冬絮那个小动作,心底轻嗤,世家大族就是规矩多。 夫人万福。 谢无陵略过前头那个姓,胳膊夹着拐,回了一礼:多谢夫人关心,这腿是前些时日骑马摔的,现下已恢复得差不多。 沈玉娇有心再问,但还是克制住,缓步走到主座,示意谢无陵也落座,又等婢子们端上茶水糕点,浅啜过两口,才继续问:好端端的,怎会摔下来? 就一个不小心,就摔了。 谢无陵轻描淡写地带过,视线在沈玉娇面前停了一停,见她面色红润光泽明艳,便知这些时日她在府中过得不错。 再看她那明显又大了圈的肚子,心里纳闷,这都三月了,怎么还没生呢。 上回上回谢郎君不是与我郎君说,天气暖和了便要赶回宁州么?如何三月了,还未出发? 沈玉娇疑惑,难道镇南侯府对下属这般宽容,能由着他们在府上歇息这么久? 这不是从马上摔下来,骨头断了,便卧床休养了一阵。 谢无陵道:如今腿好得差不多,过两天就回宁州了,今日特地过来与你咳,与你府上郎君辞行。 骨头断了?这么严重。 沈玉娇往他的腿上扫了眼,柳眉轻蹙:常言道伤筋动骨一百天,你该在屋里歇着,怎还往外乱跑。 嗐,一点小伤,真的没事。 谢无陵说着,眼神却闪避着,有点心虚。 那日坠马,他的确被压断了几根骨头,但都是肋骨,腿上没啥事 但肋骨断了也疼得要命,他在床上躺了快一个月才能下地走动,现下手上也不敢举重物,免得扯到筋骨。 第208章 今日之所以拄着个拐来,一来是到沈玉娇面前卖卖惨,叫她心疼他几分。二来,这肋骨断了,总不能掀起袍子给她看,只能柱拐装腿伤。 他揣着这点小心思装了一路的瘸,然而真见沈玉娇蹙眉担忧,又有些后悔。 娇娇怀着孩子本就辛苦,自己怎还装瘸让她担心呢。 可现在装也装了,总不能把拐杖一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露馅,那估计裴府的奴仆都得嘀咕他有脑疾。 只能硬着头皮,装下去了。 夫人莫担心,真没事。不就是断根骨头么,我这年轻力壮的,哪需要百日,躺一个月就生龙活虎,健步如飞了。谢无陵狭长眼尾轻挑,笑得一脸慵懒恣意:你若还不信,我翻两个跟头给你瞧? 见他作势要起身,沈玉娇哑然,抬手往下:行了,我信你,信你总成了。 这人总是这样,腿伤着还这般不消停。 虽说已恢复大半,但还是尽量静养为好。沈玉娇说着,想起什么:镇南侯府怎么安排你回去?不是骑马吧? 一般亲卫在外奔波,都是骑马。 可谢无陵伤了腿,哪里禁得起骑马颠簸?真要那样,骨头刚长好,立马就得颠散。 小世子仁厚,安排我坐船回去。 那就好。 沈玉娇暗暗松口气,想到长安到宁州水路发达,一路船行也要月余,他在船上养一养也差不多能痊愈。 她思忖之际,谢无陵盯着她的肚子,也在思忖。 他都在府上躺到阳春三月了,本以为能等到孩子降世,安安心心去宁州。 可这孩子也忒不给面子,还不落地。 他便是有心再赖,哪怕霍小世子不赶他,但想到四月里宁州海岛便开始活跃,他再不抓紧赶回去,万一有人赶在他前头,把陈亮的脑袋摘了呢?那他此番参军岂不是白忙活了! 因着厅堂里好些奴婢都在,许多话也不能直说,谢无陵装模作样喝了口茶水,才开口道:听闻夫人即将生产,我特买了些补品和薄礼,还请夫人收下,能吃就吃,能用就用。 沈玉娇抬眼,往他身侧红木桌几上高高堆起的红色礼盒看了眼,轻声道:谢郎君破费了。 不破费。 谢无陵说着,那双眼睛炯炯望着她,无声表达他的未尽之言,只要是给她花钱,他一千一万个乐意。 沈玉娇自也读懂他的目光,心下既触动,又一阵怅然。 谢无陵对她越好,她越发觉得愧疚。 她宁愿他消无声息地走了,把她忘得干净,去过一个属于他的快活人生。 而不是抱着个不切实际的幻想,吃苦受罪,流血流汗,最后却落得大梦一场空。 谢无陵见沈玉娇欲言又止的模样,也猜到她要说什么,忙偏过脸,岔开话题:不知夫人可找好了稳婆? 我舅母替我寻了个,宫里贤妃娘娘也派来一位。 沈玉娇知他即将远行,也想让他安心,于是多说了些:两位嬷嬷上月便入府备着了,就等肚子发动,随时能照应着孩儿的乳母也相看了一位,是我姨母家的大表姐引荐的,很是老实本分。 那就好。谢无陵想着府上有两位稳婆,其中一位还是宫里来的,那定是天底下最好的接生婆了,便也安了心。 然而看向她肚子的目光还是透着遗憾:可惜我过两日便要走了,不然还能见谢地我是说,还能来府上讨杯喜酒喝。 说来也是奇了,他刚提到谢地,腹中孩子如有感应,忽的动了下。 沈玉娇惊奇地抚着肚子,想告诉谢无陵,碍于婢子们在场,还是压下那话,只睁着一双明润乌眸望向他,语气温柔而肯定:谢郎君对我孩儿的关怀,我谨记在心这孩子,它也会记着的。 这么客气作甚。 谢无陵笑着,又朝着她的肚子,缓声道:它若是乖巧懂事,等我下次回长安,定给它买一堆糖吃。 又客套寒暄了两句,冬絮适时提醒一声:娘子,差不多回房按摩了。 沈玉娇微微垂眼:我知道了。 谢无陵见状,也知是时候离开。 他今日过来,也只是想再见沈玉娇一面,亲口与她辞行。 现在目的达到,他也不愿让她为难,于是搁下手中杯盏,起身拱手:既然裴郎君不在府上,那我也不便打扰。夫人身子贵重,早些回去休息,莫要劳累,我先告辞了。 沈玉娇伸手撑着桌边,刚要起身,谢无陵摆手:不必送。 那你保重。 放心。谢无陵下颌一抬,朝她笑得张扬:指不定你下次见到我,我就是虎虎生威的大将军了。 沈玉娇本还有些伤怀,见他又这般自负嘚瑟,失笑:你啊! 第209章 肚子忽的动了两下。 她原以为是简单胎动,可下一刻,身下一阵热意涌动。 年纪较小的秋露也发出惊叫:娘子您的裙衫! 沈玉娇低头,只见裙衫下有透明的水液滑落,沾湿裙摆与鞋袜。 这些时日黄嬷嬷与她说了不少临盆前的症状,现下这情况,正是她提过的破水。 谢无陵也惊了一瞬,待反应过来,赶忙上前:娇娇,你怎么了? 我可能要生了。 沈玉娇单手撑着桌案,双蹆间的热意还在涌动,腹中也传来一阵往下直坠的沉重,她咬了咬唇,尽量保持镇定,扭头看向白蘋:快,快去请黄嬷嬷她们到上房 白蘋心下虽然慌乱,但还算沉稳,连忙点了个腿脚快的小厮去后厢房请稳婆,又与秋露一左一右扶着沈玉娇,满脸担忧:娘子,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还能走么? 还还好。沈玉娇强忍着身下那阵潮热湿意以及那一阵阵袭来的坠痛,牢牢抓着两婢的手:扶扶我回院子。 谢无陵也没想竟是这么突然,说生就生。 但见沈玉娇方才还红润恬静的脸庞霎时褪了血色般,苍白虚弱,他一颗心也猛地揪起,浓眉紧拧:都这样了,还走什么走! 说着,他低低道了声冒犯了,便撂开那拐杖,上前一大步,将沈玉娇打横抱了起来。 沈玉娇正调整着呼吸去适应肚腹间那阵疼意,双脚陡然腾空,她吓了一跳:谢无陵! 我在。 谢无陵咬了咬牙,忍着肋骨处撕扯的痛感,两条结实手臂稳稳托着怀中之人,沉着一口气道:我知道你想骂我没规矩,但你先憋着,留着力气把孩子生下来。待生下来后,你想怎么骂,骂一千一万句,我也绝不驳你一个字。 妇人生产这生死关头,什么规矩都是狗屁,他才不管。 沈玉娇也知他脾气倔,这会儿怕是说再多也白搭,再加上腹间那种痛意来势汹汹,孩子好似迫不及待就要出来似的,她也没有气力与他再多计较,五根t细白手指牢牢揪着男人的衣襟,她唇瓣微启,喘息着道:去去后院。 好。谢无陵颔首,见面前那俩婢子呆若木鸡地盯着他们,莫名有些来气,嗓门也不禁拔高:还愣着作甚!还不赶紧带路! 他本就生得高大威武,这会儿脸色一沉,嗓门一提,整个人活像个煞星,叫人胆颤。 是是白蘋和秋露都吓得一抖,也不顾上去想自家娘子被个陌生男人抱起之事,急急忙忙就在前头带路。这边走。 谢无陵稳稳抱着沈玉娇,大步往外去。 一路疾步,他听到怀中之人强忍的吃痛声,还有那隔着裙衫洇湿到手臂的热意,两道浓眉紧锁,嗓音又哑又沉,急切切道:娇娇,你别怕,很快就到了。 嗯 沈玉娇靠在他的怀中,一手揪着男人的衣襟,一手抓着他的胳膊,待到腹中疼意稍缓,她抬起眼,盯着男人清晰分明的下颌线,轻颤的嗓音里一片冷静:谢无陵,我不怕的你别紧张 我才不紧张,是你在疼,我紧张什么。 谢无陵抱着她,嘴上说着不紧张,步子却急得飞起,边走边问:是不是很疼?这小崽子怎的这么不懂事,等你回房了再生不成么?非得这样折腾你!待它出来,我定要抽它一顿! 沈玉娇哭笑不得,忽的倒吸一口凉气。 谢无陵额心一跳:怎么了?又疼了? 你你走慢些。沈玉娇蹙眉,抓着他胳膊的手紧了紧:本来不疼,你走太快,颠得慌。 那我走慢些。 谢无陵说着,脚步依旧快,只步子平稳许多:现在好点么? 好些了。 沈玉娇颔首,再看眼前男人下颌紧绷,薄唇紧抿,眉宇间是从未有过的严肃慌乱,心底像是被什么轻轻拨了一下。 谢无陵。她轻声唤。 我在,我在。谢无陵看着前头的路,春日砖缝生苔痕,他须得谨慎,嘴上却时刻回应着:娇娇,你若是疼得话,你就掐我,我皮糙肉厚,不怕疼。 现在还好。沈玉娇脸色虽苍白着,但精神还算不错,嗓音轻道:你不必太着急,稳婆说过,破水后得阵痛一会儿才会生现在,嘶现在还没那么快 我的小祖宗,你别说话了。 谢无陵本就心乱如麻,听她吸着凉气还要说话,愈发焦灼:我之前听柳婶子说过,生娃儿最耗气力了。你待会儿进了产房,千万要攒着力气,等到娃娃快出来的时候,你一鼓作气,咬咬牙把它给生下来,千万别拖,知道么? 第210章 沈玉娇觉得好笑,微微喘着:你个男人,还来教我生孩子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反正你就记着我的话,待会儿千万别泄气。 谢无陵只觉他这辈子都没这么紧张过,再看前头那俩婢子是小跑着,趁着她们不注意,低头亲了亲沈玉娇的额头:娇娇,我的好娇娇,你千万要好好的。 他压低的嗓音透着几分喑哑,虔诚恳求般:你生的时候记着,还有个叫谢无陵的家伙在外头等着你。你千万攒住那口气,不能泄了知道么? 沈玉娇还惊愕于他那匆匆一吻,又听到他这絮絮叨叨的话,心头晕开一丝无奈、好笑,又有一阵汩汩暖意。 谢无陵。她缓着气息,忍疼闭上眼:你怎变得这样话多。 好好好,你嫌我吵,那我不说话了。 谢无陵现下是一切都顺着她来,然而嘴上说不啰嗦了,但走上一段,又忍不住碎碎念。 娇娇别怕。 娇娇不疼。 快到了快到了,就快到了。 这般念了一路,总算将她送到上房。 乔嬷嬷原本在院里纳鞋底,听到外头的动静,探头去看。 待看到一个人高马大的陌生男人抱着自家娘子直奔寝屋,脸都绿了:你是何人,怎敢冒犯我家娘!来人啊,快来人 你这婆子快让开,没瞧见娇娇要生了! 谢无陵此刻无比焦虑,再没多余的耐心分给旁人,视乔嬷嬷宛如无物,直奔里屋那张床榻:娇娇,我们到了,你可还好? 沈玉娇腰下裙衫已然湿透,躺在床上缓了口气:还还好。 怎么忽然就要生了!乔嬷嬷挤开谢无陵,满脸担忧地拿出帕子替沈玉娇擦了擦额上的汗水,柔声宽慰:别怕,黄嬷嬷她们很快就过来了。 大抵给马翠兰接生过,沈玉娇此时还算镇定,勉力扯出一抹笑:好。 乔嬷嬷见她精神尚可,稍稍放心,再看大剌剌站在床头的谢无陵,老脸霎时皱起,神色严厉地挡在床头:方才情况紧急,有劳郎君将我们娘子送回,老奴感激不尽。接下来娘子自有稳婆和奴婢们照顾,您是外男,为着娘子清誉,还请快快离去! 稳婆不是还没来?你让我再陪 郎君还请自重!乔嬷嬷只觉这年轻郎君实在太没分寸,要不是看在他是好心帮忙的份上,就他私闯后院这一遭,定是拿大棒子打杀出去。 你们还愣着做甚,快请这位郎君出去! 嘿,你这凶婆子谢无陵拧眉。 谢无陵帐中传来沈玉娇细细的嗓音。 我在。谢无陵一瞬换了语气,无比温柔:娇娇,我在。 不得对嬷嬷无礼。 沈玉娇配合着阵痛的节奏去呼吸,到底还是有些虚弱:你先出去,产房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谢无陵虽然还想陪着沈玉娇,但见她这样说了,怕惹她不高兴,还是应下:成,我听你的,去外头等。 乔嬷嬷睨向白蘋和秋露:你们俩在这照看娘子。 自己上前,仰首挺胸,赶着谢无陵;这位郎君,请吧。 谢无陵:走就走。 他往外走,退到次间:在这等行吧? 乔嬷嬷抬手:不行,请 谢无陵继续退,退到屋外廊下:这总行了? 乔嬷嬷面不改色,继续抬手:郎君自重,请 谢无陵:....... 他继续退,这回退到了院门口,他咬牙:你要再说不行,老子这就往地上一倒!大不了你叫人把我抬着丢出去! 你这人! 乔嬷嬷大半辈子都是与达官贵人打交代,除了她那个烂赌鬼侄儿,谢无陵便是她见过第二无赖之人。 老太太,我与你家主人有过命的交情,他娘子就等同于我的娘子诶,你先别瞪眼,这是打个比方。终归那裴守真现下不在家,我就在院门外守上一守,不进院子也碍不着你们! 谢无陵双手合十,朝乔嬷嬷拜了拜,狭长桃花眸满是恳求:你就行行好,让我待着吧。 乔嬷嬷只觉眼前这人实在是说不出的古怪,但见自家娘子方才与他说话的态度,很是熟稔亲切,难道这人与郎君真的交情匪浅? 不等她细想,就见小厮带着黄嬷嬷和陈婆子火急火燎地赶来:乔嬷嬷,娘子已经破水了么? 哎哟,你们可算来了!乔嬷嬷这下也顾不上谢无陵,忙迎上去:快快快,娘子已在屋里躺着了。 乔嬷嬷急忙领着黄嬷嬷进去,又问那小厮:可派人去裴少师府上寻郎君?还没?那你还愣着作甚,还不快去! 第211章 那小厮撒丫子就往外跑。 陈婆子知道自己只是个打下手的,也不敢在宫里的嬷跟前抢风头,于是老实跟在后头。 有黄嬷嬷在前头,她也没那么急,经过谢无陵时,还好奇看了两眼。 这一看,脚下不慎踩着砖缝青苔,哧溜一滑。 好在谢无陵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你悠着点。 陈婆子这辈子哪见过这般俊美的郎君,一张老脸霎时都臊得通红,忙道:多谢。 你是接生嬷嬷?谢无陵问。 是,我是娘子的接生嬷嬷,不过 不等陈婆子将话说完,就见这高大英武的男人抬起双手,朝她深深作了一挹,眉宇间神色无比郑重:还请您费神,务必保证夫人与腹中孩子的平安,拜托了! - 镏金鹤擎博山炉燃着上好的艾草香球,丝丝缕缕的草药香将寝屋中的血腥气掩盖一二。 娘子,你别紧张,腿张开,奴婢先替你看看情况。 好 沈玉娇躺在床上,双手抓着两侧床系着的绸带,大口大口地调整着气息。 不能慌,千万不能慌。 她暗暗对自己道,先前在亳州茅草屋,环境那般简陋糟糕,甚至连热水t和剪子都没有,不也帮着翠兰姐将平安诞下来了么。 何况现在她身边一堆丫鬟婆子候着,又有宫里来的嬷嬷亲自接生,更是不必太紧张。 已经开了五指,娘子你喝些温水,再缓口气。 沈玉娇忍着疼痛,在陈婆子的伺候下喝了口水,她乌发濡湿,问着乔嬷嬷:可可有派人给郎君报信? 乔嬷嬷看她一张小脸痛得五官都皱成一团,心疼不已,忙道:派了派了,郎君一得到消息,定会快马赶回,娘子你莫要急。 沈玉娇勉力点了点头,忽又想到什么,问:那谢郎君呢?他还在院外? 提到院外那个,乔嬷嬷脸色僵了僵,语气不悦:在呢,赶也赶不走! 她就纳闷了,郎君那样光风霁月的君子,如何就交了这么个浑身匪气的朋友? 沈玉娇也知以谢无陵的性子,定是不肯走的。 可若是裴瑕赶回来,两人在门外撞上,怕是又要争执。 她心下正发愁,身下遽然又袭来一阵剧痛,她便是再能忍痛,也克制不住出声:啊! 【63】 【63】/ 这凄厉叫声, 叫屋内众人心头都一阵揪紧。 娘子,您再忍一忍。 嬷嬷,我我好疼啊。 妇人生子都有这么一遭, 熬过来就万事大吉了。 乔嬷嬷边说, 边坐在一旁给沈玉娇擦汗,一双老眼也溢满心疼:好娘子, 再苦再难也都过来了,老奴在这陪着你呢,别怕啊。 生母不在身边, 嬷嬷温柔慈爱的嗓音也叫沈玉娇心头安定, 她紧紧咬着唇瓣, 然而那阵撕裂般的疼痛仍叫她痛不欲生,双眼直勾勾望着帷帐床顶, 感觉这具躯体仿佛不再是自己的了。 娘子, 您醒醒神。 陈婆子也守在前头, 见主家娘子疼得快休克, 忙拿了枚参片递到她嘴边:您快含着, 提提气。 沈玉娇刚要张嘴,跪在床尾的黄嬷嬷抬头看了眼,似有不悦地瞥过陈婆子:你怎的这么早就用参片? 陈婆子一怔, 面色讪讪:早早么?可方才娘子眼睛都直了,再不用参片, 晕过去怎么办。 这才开六指,后头还有的熬呢!这么快就用参片, 等孩子要出来时, 没劲儿怎么办? 黄嬷嬷乜着陈婆子:你别自作主张了,听我的便是。 虽并未责骂, 可那一眼所包含的轻视,仍叫陈婆子心里惴惴。 自打入了府,她和黄嬷嬷都住在后厢房,虽是一堵墙之隔的邻居,可人家是宫里来的来嬷嬷,举手投足间气派非凡,成日还捧着一本医书看,实在叫草根出身的陈婆子既敬佩又畏惧。 做稳婆能做到黄嬷嬷这个地步,那真是天大的体面了。 现下听到黄嬷嬷说她喂参片太早,陈婆子也不敢反驳,只讷讷颔首:是,是,都听你的。 时间一点点过去,产房里血腥味也越发浓郁,连那馥郁微苦的艾草香都快掩不住。 沈玉娇也痛到麻木,感觉身上的力气一点点在流逝,还忽冷忽热的,她有气无力地睁开眼:还没还没生出来么? 这剧烈痛意无比熬人,她觉得仿佛已经过去一辈子那么久。 娘子莫急,省些力气。 乔嬷嬷握了握沈玉娇的手,见床尾的黄嬷嬷沉着脸不应声,自己反倒急了:不是说破水了生得很快么,如何这么半晌了,还没动静? 四角张开的被子下,黄嬷嬷眸光闪烁两下:这娘子的胎位有些不正,孩子的肩膀好似卡着了。 第212章 这话一出,屋内众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怎会胎位不正!你不是每日都替娘子按摩正胎么?乔嬷嬷急道。 我是每日都摸了胎像的,可隔了一层肚皮的事哪能摸得那么准!黄嬷嬷皱眉道:且腹中胎儿是活物,每日都会动,保不齐一个晚上它就翻了身,我也不是神仙,只有生的时候才知道具体情况啊。 乔嬷嬷这辈子无儿无女,被黄嬷嬷这种专业稳婆怼了句,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驳。 倒是陈婆子小心翼翼上前:我来瞧瞧? 黄嬷嬷哼了声:难道我还拿这人命关天的事诓你们不成?行,你来瞧瞧,也好给我做个见证! 黄嬷嬷你别误会,我不是那意思,我只是陈婆子生怕开罪她,面上赔着笑:我看一眼,咱也能一起想辙嘛。 黄嬷嬷把两只血淋淋的手一摊,让了身子,赌气般:来,你来。 陈婆子上前只看一眼,霎时就变了脸:我的天爷,这这怎么歪得这么厉害! 乔嬷嬷听得这话,脸色也煞白:那你们俩快想办法啊!我家娘子都疼了这么久了,再不快些,真要没劲儿了! 陈婆子也急了,心道何止是娘子没劲儿了,羊水破了这么半晌,孩子闷在肚里怕是也要喘不上气了。 心里也不由闪过一丝疑虑,娘子开五指时应当就能看出孩子胎位不正,这黄嬷嬷如何拖了这么久才吱声?这不是坑害人么! 这念头也就一闪而过,毕竟黄嬷嬷可是宫里贵人派来的,要是差事办砸了,她自也讨不到好,何苦来哉? 如今之计,只能有劳娘子受些罪,再使使劲儿了! 黄嬷嬷说着,吩咐一旁的婢子:去,按照我先前给的方子,去煮碗催产药端来。 陈婆子惊愕:孩子胎位不正,若是现下就上催产药,娘子这身体如何受得住? 催产药虽有助产之效,但药力十足,说是虎狼药也不为过,一旦服用,对母体损伤极大,且极易出现大出血的情况。一般不到万不得已,陈婆子轻易不敢给人用催产药。 那你还有什么法子?孩子的肩膀卡着出不来,娘子气力也即将耗竭,若是再不上催产药,孩子闷在肚子里,那便是一尸两命!真到那时,后果是你来担,还是我来担? 黄嬷嬷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你快些让开,莫要再耽误功夫。 不行不行啊。陈婆子急急拖着往外走的婢女,一脸紧张看向乔嬷嬷:嬷嬷,催产药下去,十个妇人有九个大出血,娘子她是头胎,身娇肉贵的,怕是受不住啊。 乔嬷嬷闻言,一颗心也发颤,眼底溢出泪来,满脸无助:那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啊? 沈玉娇这边痛得迷迷糊糊,只觉腹中和下身都臌胀得难受,隐约听到她们的对话,脑子都无法思考,只小拇指轻轻勾着乔嬷嬷的掌心,口中虚弱地呢喃:嬷嬷疼我好疼 我的好娘子。乔嬷嬷心如刀绞,牢牢握着她的手:你再忍一忍,再忍一忍。 黄嬷嬷板着脸道:乔嬷嬷,你快拿个主意吧。 乔嬷嬷哭道:我怎么拿主意?现下郎君不在家,我个奴婢,哪能替主家拿主意! 说到这,她陡然想到什么,扭头去看夏萤和冬絮:你们再多派几个人去请郎君,还有李府,快去将娘子的外祖、舅老爷、舅夫人,还有勇威候府的姨太太,也都请来! 夏萤和冬絮也知现下情况不大好了,皆哭着一张脸匆匆跑去外头。 黄嬷嬷这边又催着乔嬷嬷,乔嬷嬷稳重了一辈子,如今却也慌得六神无主。 一个是她自小教养的娘子,一个是裴家的嫡长孙,前者是她心头肉,后者是主家的命根,她轻易也不敢下决定! 这时,陈婆子想到什么,小心翼翼道:我知道永和堂有位林大夫,他有套祖传的定胎针法,他还 话未说完,就被黄嬷嬷冷声打断:现在是胎位定不了么?现下是孩子肩膀卡着,再不出来就要胎死腹中了,哪还有功夫等你一来一回去请大夫!万一被你这么一拖,大小一个都没保住,你能负责? 陈婆子一噎,剩下的话悻悻咽回去。 是啊,万一大夫请回来,孩子闷死腹中,主家追起责来,她可担不起。毕竟她也不知主家郎君到底是个什么态度,保大还是保小但大多人家都是保小的。 见陈婆子哑口无言,黄嬷嬷眼底闪过一抹得色,再看那满脸纠结泪水的乔嬷嬷,又催了遍:乔嬷嬷,我知您心疼娘子,可现下生死攸关,能保一个是一个!不然你问问娘子,看她怎么说? 乔嬷嬷两片干瘪唇瓣翕动着,未语泪先流:娘子,我的好娘子,这催产汤,用还是不用啊 沈玉娇此刻只觉力竭,浑身冷得厉害,脑子也昏沉沉的,无法思考更多,只希望这种痛苦能快点结束,失了血色的唇瓣颤动着:好 第213章 娇娇,娇娇!!! 门外突然响起重重锤门声,屋内众人皆吓了一t跳。 乔嬷嬷脸色一变,吩咐外头:拦着他,千万不许他进来! 娇娇,你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有事的!你坚持住! 门外仍是喧闹,黄嬷嬷皱了皱眉,也懒得管那人,只对乔嬷嬷道:娘子方才是应下了吧? 乔嬷嬷心下一痛,含泪点头:那就依着娘子的意思,用吧。 黄嬷嬷强压住心底那份如释重负的喜意,余光瞧见陈婆子耷着脑袋懊丧的模样,生怕这婆子留在这坏事,于是道:老姐姐,婢子们第一回煮催产药或许拿不准火候,劳烦你亲自去吧。 陈婆子见主家娘子已下了主意,心底一片沉重感慨,却也不好再说什么,点头应下:好,我去。 她这边由婢子引路出去,经过院门,便见那被两三个奴仆拦着的俊美郎君。 那郎君见着她,如看到救星般,一个箭步上前:她情况怎么样了?方才那俩婢子为何哭丧着脸跑出去?可是有何不妥? 见这郎君如此焦急担忧,陈婆子于心不忍道:娘子胎位不正,迟迟下不来,如今要用催产药 怎会难产?她方才还好好的!谢无陵难以置信,明明他抱着沈玉娇进寝屋时,她还一派镇定自若,精神也不错,还安慰他别担心。 妇人生子,各种情况都有。陈婆子摇头:只是娘子拖得久了些,不然去永和堂请林大夫和林小手,也不至于用催产药 谢无陵敏锐捕捉到一丝不对劲:催产药怎么了? 陈婆子深深叹口气:催产药催产药,儿催生,娘催死啊。 你说什么!谢无陵勃然变色。 啊哟!陈婆子的胳膊险些被他大力捏断,痛得呲牙:郎君,郎君,你快些松手。 谢无陵的手稍松,一双漆黑眼睛仍是死死地盯着她:你方才那话是什么意思? 他狭眸如墨,其间翻涌的冷戾叫陈婆子浑身一颤,忙不迭将催产药的风险说了。 谢无陵听罢,只觉荒谬:保大,肯定要保大! 说着也顾不上其他,拉着陈婆子就朝产房冲去。 哎哟,郎君你这是 这位郎君,你不能! 婢子们都上前去拦,谢无陵直接拔出腰间的匕首。 匕首冷光森森,后宅都是些娇滴滴的婢女,哪见过这样的场面,顿时战战兢兢,退避三舍。 里屋里,乔嬷嬷和黄嬷嬷见着那高大男人拽着陈婆子进来,手握匕首,满脸煞气,宛若尸山血海中爬起的修罗般,也都陡然变了脸色。 你你怎么进来了! 乔嬷嬷看着那把锋利的匕首,本能地护在奄奄一息的沈玉娇身前,浑浊老眼直瞪:你到底想做什么! 屋里那阵冗杂着浓郁血腥气与艾草香的难闻气息扑鼻而来,谢无陵瞥见床边那张苍白的小脸,心头猛沉,冷眼扫过屋里一干人:孩子没了就没了,谁要是敢要娇娇的命,老子就杀了谁! 说着,他一把将陈婆子推到床边,厉声命令;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在我将永和堂大夫带来前,你务必吊着她一口气!若她有个三长两短,我便是豁出这条命不要,也要拉你全家陪葬! 陈婆子被吓得不轻,尤其瞥见他那通红的眼尾,真如杀红了眼的疯子般,忙不迭点头:好、好好! 一旁的黄嬷嬷见状,壮着胆道:可娘子这情况,不用催产药,孩子定保不住! 话音落下,就见那提步出门的高大身影陡然僵住,而后那张秾丽脸庞泛起一抹阴狠,朝她走来:就是你提出要用催产药的?谁给你的胆子,竟拿她的性命去换个小崽子? 你你别过来,我可是宫里的人! 宫里的人又怎样。谢无陵大步上前,健壮身躯如高山倾倒般,一把拎起那黄嬷嬷的后领:要是她有事,老子保证一刀刀活剐了你! 下一刻,还没等黄嬷嬷反应过来,就被谢无陵拽住衣领,毫不留情往外拖去。 你你这狂徒!你带我去哪儿!她挣扎着大喊,可她那点力气哪是谢无陵的对手。 谢无陵边拖着她往外走,边斥退那些意图上前阻拦的奴婢:谁敢拦试试,老子砍断她的手! 乔嬷嬷也陡然回过神,大喊:你你把她带走了,我家娘子怎么办?她可是宫里的嬷嬷! 谢无陵脚步一顿,不容置疑般乜向乔嬷嬷:娇娇既敬你,你便莫辜负她,好好守着她,等我将大夫带回来救她性命!至于这个老货,你们畏她,老子可不怕! 撂下这话,他头也不回地将黄嬷嬷拖了出去。 第214章 黄嬷嬷不服,又奋力挣扎一番。 谢无陵眸色一暗,几乎没有半分犹豫,抬起匕首刺穿她的掌心。 啊!!黄嬷嬷惨叫一声。 再磨磨蹭蹭,下回刺的就不是手了! 谢无陵利落抽回匕首,往常慵懒随性的脸庞此刻一片森冷,拖着不再挣扎的黄嬷嬷一路往外奔去。 但黄嬷嬷到底脚力有限,哪怕勉力跟上,也拖慢了速度。 就在谢无陵决定干脆打晕这老妇,免得她再跑回去作威,回廊处匆匆赶来一道颀长的青色身影。 谢无陵,你在做什么? 饶是涵养再好,一回自己的府邸,见这地痞手持沾血匕首,扯着宫里来的稳婆,裴瑕一向沉静的脸庞也浮起怒意:快放开黄嬷嬷。 你来得正好。 谢无陵见裴瑕赶回,将黄嬷嬷一把甩到地上,双眼赤红地看向他:娇娇难产,这该死的婆子要给她用催产药,一命换一命!裴守真,你给我把她看好了,在我请大夫回来之前,绝不许用那催产药! 说到这,他忽的想到这些世家大族一向以子嗣为重,这裴守真说是个君子,可万一呢? 裴守真。他大步上前,沾血的大掌一把揪住裴瑕整洁的襟口,黑眸灼灼地望着他,咬牙恨道:你已经负了娇娇一次,若是这次你再护不住她,弃大保小的话,老子绝对活剐了你! 裴瑕闻着鼻尖那股腥膻血气,面色一冷,抬手劈向谢无陵的手腕,狭长眼眸也满是幽寒:谢无陵,你别以为这世上就你一人最在乎玉娘。她是我妻,我自当以她为先! 谢无陵挨了他一记手刀,也不还手,只往后退了两步,幽幽看他:你最好是! 这婆子交给你,你看好了。我去永和堂请大夫! 等等。 又做什么!谢无陵不耐烦地回过头,这小白脸磨磨唧唧到底有完没完。 裴瑕深吸一口气,尽量克制着心底那阵燥怒,吩咐身侧的景林:让他骑我的马去。 景林怔了怔,而后拱手:是!谢郎君,随我这边来 谢无陵闻言,深深看了眼这站在明净春光里,宛若山巅覆雪,淡月疏星的青袍男人,薄唇动了动,终是什么都没说,疾步跟上景林,直奔院外。 待那两道身影消失在回廊处,地上的黄嬷嬷也回过神,捂着流血的手掌,泪眼婆娑地喊道:裴郎君,您可算回来了?方才那煞星实在是狂悖无礼,非但伤我,还闯进娘子产房 她话还未说完,就见那一身清正的如玉郎君,冷冷睨来一眼:既有大夫可请,为何要用催产汤? 黄嬷嬷表情一僵,在这双洞若观火般的黑眸注视下,宛若照妖镜下的魑魅魍魉,无处遁形。 我我她心虚地低下头,哆哆嗦嗦将产房里的情况说了,末了一脸悲愤委屈地仰起脸:还请郎君明鉴,实在是情况紧急,若不用催产汤,小主子定要胎死腹中! 午后的廊上静了两息,而后传来男人淡漠到几近无情的嗓音:胎死腹中又如何?一个不谙世事的婴孩,如何能与一个活生生的大人相比? 何况,那不是旁人,是他的结发妻。 孩子没了还能再要,玉娘没了,世上再寻不到第二个。 正如方才那姓谢的无赖所说,他已错过玉娘一回,这一回 裴瑕闭了闭眼,压下心底那阵潮水般冰冷的愧疚,吩咐左管事:将她关进柴房。 稍顿,又想到什么,黑眸眯起,视线在黄嬷嬷眉眼间流连一番,冷声补充:手脚捆住,嘴也堵住,派人好生看管。 左管事一听这话,稍作琢磨,立刻会意:老奴知道。 裴瑕不再多留,袍袖轻拂,大步朝后院而去。 - 浓郁的血腥气充斥着整个里间,窗棂外的天光也渐渐转暗。 娘子,再喝口参汤吧乔嬷嬷给床榻上虚弱的年轻娘子喂着汤药,眼见t着那参汤送进唇齿之间,又沿着惨白的嘴角淌下,老嬷嬷悲从中来,老泪纵横:就当老奴求求你,进一点吧。 围在床边的婢子们也都忍不住呜咽,抬袖拭泪。 她们都看出娘子已经精疲力尽,只一息尚存,大人尚且如此,遑论腹中的胎儿。 陈婆子跪在床尾,还在勉力按着沈玉娇的肚子,试图给腹中胎儿些许刺激,让它自己能动一动,没准就能将脑袋转出来了呢。 好孩子,心疼心疼你的娘亲吧。陈婆子小心翼翼地按着,额上也急的满是热汗,只盼着那位红袍郎君能尽快将林大夫和林小手带来。 那林小手生得一双极其灵活纤细的手,骨头也极软,曾有个妇人胎儿横在腹中,都能叫她那双小手正过来,何况现下只是卡了半边肩膀。 怕只怕来得太晚,孩子闷窒而亡 就在屋里气氛压抑,个个垂头丧脑之时,一道颀长清朗的身影,宛若清风而入,满屋婆子奴婢也都看到主心骨般 第215章 郎君万福! 郎君,您可算回来了! 一向最注重规矩的乔嬷嬷此刻也顾不上那套男子不能进产房的规矩,涕泗横流地迎上前:您快来看看我们娘子吧! 她让到一旁,裴瑕一眼便看到那躺在床上,面如金纸,双眸紧闭的小妇人。 顷刻间,心头像是被什么狠狠一撞,一阵从未有过的强烈闷窒在胸腔泛滥,如波涛汹涌,如巨石覆压,就连呼吸都变得艰难。 宽大袍袖中的手指拢紧,他强压着那阵占据心脏的钝痛,高大身躯踉跄走到床边:玉娘。 他用力握住沈玉娇的手,感到指尖冰凉,也如坠冰窖,面沉如水:玉娘,能听到么?我是郎君,我回来了。 床上之人似有所感,嘤咛一声。 裴瑕见状,连忙将人揽入怀中,又扫过屋内其他人:屋里这么冷,快去生两个炉子。 是,奴婢这就去。 裴瑕低头,下颌轻蹭沈玉娇苍白的脸庞:没事的,谢无陵已经去请大夫了,他手脚快,大夫来了,你就没事了。 沈玉娇迷迷糊糊中感受到一阵暖意将她裹住,恍惚间还有那熟悉的令人安心的幽幽檀香气。 她试图睁开眼,可她实在太累了,眼皮沉得厉害,只两片唇瓣下意识般呢喃着:郎君 裴瑕听得这唤,幽深眼底闪过一抹柔意,手臂将拢得更紧:我在。 他一贯平静的嗓音透着些许狼狈的喑哑,薄唇贴着她的鬓发,温声哄道:玉娘别怕,我就在这陪着你,一直陪着你。 孩孩子 他没事。 裴瑕扫过衾被那依旧隆起的肚子,眸色一沉,语气却极尽温柔:只要你没事,孩子便没事。玉娘乖,听守真阿兄的,再坚持一会儿,大夫很快就来。 乔嬷嬷见郎君一来,娘子都能说话了,忙端着参汤上前:趁着娘子有意识,让老奴喂两口参汤吧。 裴瑕抬手:我来。 他拿着汤匙,送到沈玉娇唇边。 倒是喂进去一些,只是喂一勺,漏半勺。 这般喂了三四勺,裴瑕眉心拧起,再难掩下心底那份燥意,干脆接过那只瓷白玉碗,仰头喝了一大口。 在一干婆子奴婢惊愕的目光下,一向最是规矩守礼的裴氏郎君,低下头颅,以口给他难产的妻子哺药。 不多时,一碗参汤就见了底。 乔嬷嬷最先反应过来,接过空碗,又递上块帕子。 裴瑕接过帕子,先细致给沈玉娇擦了,才轻拭自己的唇角。 许是参汤见了效,沈玉娇的呼吸也比先前强了些,她想要睁眼,思绪混沌之际,听到耳畔传来男人轻缓的嗓音:若是有了力气,先闭目养神,不急着睁眼。 稍顿:攒着一口气,别泄了。 谢无陵抱她进来时,也说过这话。 沈玉娇薄薄的眼皮动了动,默默维持着身体里那最后一口,仿若吊在嗓子眼的气息。 这期间,耳边断断续续传来些交谈声,她听得只言片语,并不分明,也无暇去想。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喧闹声响起:来了来了! 似是有好些人进了屋,很快,她的头上、手指上、还有肚子上都插进了细细的冰冷的针。 下一刻,嘴里又被塞进一枚药丸,那药丸的涩意在舌尖一点点化开。 很苦,苦到想吐,然而仅剩下的那点注意力,很快就被身下的动静给引了过去。 好似有一只小巧的、柔软到不可思议的手伸了过来,如春风温柔,如灵蛇秀巧,缓缓地将身下那臌胀之感拨开 产房门外,已经暮色沉沉,黄昏时分。 裴瑕能将赶来的李家人暂时安抚在客房,却无法将油盐不进的谢无陵请出院外。 但此番他帮了大忙,说是又救妻子一命也不为过,裴瑕便睁一只眼闭只眼,容忍他在产房外等候。 两个男人互相看不顺对方,但为了屋里那个对他们都至关重要的女子,皆沉下一口气,保持着难得的静谧。 然而时间一点一滴过去,眼见天色越来越黑,屋内还没动静,谢无陵一整个抓耳挠腮,来回徘徊。 怎么还没好?都这么久了! 裴瑕虽负手而立,袖中修长的手指也攥紧,青筋鼓起,他眉宇沉郁:你别晃了,晃得眼晕。 谢无陵没好气:你晕就闭上眼! 裴瑕: 长长缓着一口气,他垂眸,默念道家清心诀。 就在天边最后一缕红霞被黑夜吞没之际,伴随着奴婢婆子们喜极而泣声,屋内响起一声婴啼。 虽微弱,却的的确确存在。 裴瑕猛地抬起眼:是孩子在哭? 第216章 谢无陵也怔怔地,不大确定:是是吧? 三月料峭的晚风里,两个男人你看我,我看你。 直到屋内又传来一声欢喜的高呼:菩萨保佑,母子平安! 霎时间,裴瑕喉间泛起一阵难言的酸涩。 玉娘平安了。 他当父亲了。 我当爹了!! 谢无陵也蹦起来,直奔门口:谢天谢地谢菩萨,娇娇,我当爹了! 【64】 【64】/ 裴瑕脸色一沉, 在谢无陵冲进产房之前,抬手揪住他的后领。 不薄不厚的天水碧色春衫下,他小臂肌肉线条紧紧绷起, 冷白手背也凸起青筋, 指骨泛白,足见拉扯的力道。 谢无陵回头刚想开骂, 便对上男人幽深如潭的黑眸:谢郎君一时无心之言,可能叫我妻清誉尽毁,从此在长安再无立足之地, 还望你谨言慎行。 犹如兜头浇了盆冷水, 谢无陵方才的激动情绪霎时降了温 这小白脸虽然扫兴, 话却在理。 是我失言了。 谢无陵拨开裴瑕的手,余光瞥过左右看来的奴婢, 欲盖弥彰地咳了一声, 而后拔高嗓音, 皮笑肉不笑地与裴瑕道:你这个人就是这么无趣, 我刚才不过是句玩笑。再说了, 咱们可是过命的交情,说是亲如手足也不为过!如今你做父亲了,我是真心替你高兴这样吧, 以后你儿子就是我儿子,我这个做伯父的, 保管拿他当亲儿子疼! 裴瑕额心猛地跳了两下。 这个无赖,真是每一次都能突破他对厚颜无耻这个词的认知下限。 然而今日, 这人又是抱着玉娘进产房, 又是冲出去找大夫,府中家仆都是由主家随意处置的死契, 晚些敲打一番,谅他们也不敢对外乱说。唯独这外头请来的大夫,还有宫里送来的黄嬷嬷 裴瑕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睇着面前这嬉皮笑脸套关系的男人,只得违心应道:谢兄弟说的是,你我交情匪浅,此次也多亏你辛苦奔波。 稍顿,还是忍不住补了句:只是像方才那种戏言,日后还是别再说了,免得叫歹人听去,做了文章,多添是非。 谢无陵见他捏着鼻子配合自己做戏,削薄的嘴角勾了勾。 小白脸越吃瘪,他这心里越是快活。 说话间,屋里传来脚步声。 两个男人面色一凛,不约而同朝门口望去。 只见房门推开,乔嬷嬷抱着个宝蓝色锦缎襁褓出来,见到门口并排站着的两位俊美郎君时还愣了一愣。待反应过来,忙偏向裴瑕,笑吟吟道:老奴给郎君报喜了,娘子与小郎君母子平安! 裴瑕心头那根紧绷的弦也终于松缓,再看乔嬷嬷手中那个小小襁褓,他眸光一顿,并无接过之意,而是看向屋里:玉娘现下如何? 郎君别担心,林大夫给娘子把过脉了,娘子除了气血亏损,其他都还好,并无性命之忧。乔嬷嬷道。 好。 裴瑕颔首,提步t:我去看看她。 哎唷,郎君莫急。乔嬷嬷赶紧拦住,老脸满是肃穆:产房里污秽血腥,婢子们还没收拾好。且您再过几日便要下场科考,先前是娘子情况危急,您进就进了,可现下娘子已转危为安,该有的规矩还得有! 裴瑕蹙眉,刚要开口,一旁谢无陵嗤道:难道他进了产房,肚子里的墨水就不见了?考不上科举说明他自己水平不行,和产房有个狗屁关系! 这话既粗鄙又晦气,乔嬷嬷险些气得倒后仰,脸色发青道:你这狂徒怎么还在这!且我与我家郎君说话,哪轮到你插嘴! 谢无陵还要再说,裴瑕不冷不淡乜他一眼:乔嬷嬷是玉娘的傅母,你不得无礼。 谢无陵一噎。 莫名想到午后那会儿,娇娇也是这副语气叫他不得无礼 虽不想承认,但某些时候,娇娇与这小白脸的确有些相似。 知道了。谢无陵也不想把沈玉娇的傅母给气死,视线落在那襁褓上,忍不住凑过去:这就是那小崽子? 乔嬷嬷哼了声,拧过身,不理他,更不给他看,只对裴瑕道:郎君可要抱抱小郎君? 裴瑕又往那屋里看了看,沉默片刻,到底还是伸出手:给我吧。 乔嬷嬷忙将孩子递上前,只见一向聪颖卓然的裴氏君子,在抱孩子时双手发僵,竟是从未有过的笨拙窘迫。 郎君别紧张,放松点。乔嬷嬷见他抱着襁褓如同抱个秤砣,不禁失笑,刚要纠正他的姿势,谢无陵又快她一步。 我说你这人,是读书把脑子读傻了?抱孩子这么简单的事都不会! 谢无陵直接上手调整,语气虽不耐,动作却格外小心:手臂得弯起来,这只手托着孩子的屁/股,他才舒服 第217章 还惊才绝艳、宰辅之才呢,连个孩子都抱不明白,娇娇要他有何用? 裴瑕虽看不上谢无陵的言辞做派,但见他纠正之后,襁褓中的孩子皱起的小脸的确放松许多,便也按照他教的姿势抱着。 乔嬷嬷也颇为惊讶地看了谢无陵一眼。 没想到这五大三粗的汉子,竟然还懂得抱孩子? 长廊一刻钟前就点了灯,此刻柔和的暖黄灯光下,裴瑕静静看了眼怀里的孩子,小小的一只,皱巴巴得像只小猴儿,双眼紧闭着,皮肤通红,嘴唇还有些泛青。 单论模样,实在瞧不出像谁。 他怎么不出声?裴瑕疑惑。 刚出生的婴孩不是都很吵闹? 小郎君在娘胎里闷了太久,还有些没缓过气儿。 乔嬷嬷想到刚才在产房里,那林小手将孩子掏出来时,小小身子蜷成一圈,一张脸都涨得青紫,不声不响。 当时他们一看,心里直咯噔,觉得这孩子八成不行了。 还是娘子撑着一口气问:他他不哭么? 乔嬷嬷都不忍告诉她事实,只含泪点点头。 娘子道:倒抓着腿,拍他/屁股用力拍 陈婆子本想说孩子脸都青了,再拍也没必要,但主家娘子发了话,她还是照着吩咐用力拍。 直把个孩子的屁股抽得通红,她都不忍下手,床上的沈玉娇半睁着眼,失了血色的唇瓣仍旧重复着一个字:拍 于是陈婆子不抱希望地继续拍,没想到拍到第十八下,那半死不活般的孩子忽的发出一声微弱的哇声。 林大夫和林小手都齐齐感叹:还真是奇迹。 就在乔嬷嬷感慨万千时,那道慵懒随性的嗓音咋咋呼呼响起:你抱孩子,那我进去看娇娇? 乔嬷嬷皱起眉,视线落向面前那毫无分寸的男人,掩不住的嫌弃。 然而下一刻,却见自家郎君将襁褓往那男人怀中一放:你看着孩子。 乔嬷嬷:? 谢无陵:? 裴瑕置若罔闻,提步便往屋里去。 乔嬷嬷反应过来,一时都不知是该将孩子从谢无陵怀里抱回来,还是追上去拦裴瑕,原地张望了一番,最后还是留在门口,看向谢无陵。 谢无陵虽然莫名其妙就抱上了孩子,但见乔嬷嬷要将孩子抱走,立刻往后退了两步,满脸护犊子:是你家郎君把孩子给我看的,老太太,你可别不讲道理,违逆你家郎君的意思。 乔嬷嬷一时语塞,只得沉着脸站在门边,牢牢监督着谢无陵的一举一动。 谢无陵权当没她这个人,借着廊下灯光,重新打量这个小崽子。 刚才裴瑕抱着,他在旁边也瞄了两眼,皱巴巴跟个老太太似的,丑得很。 现下自己抱在怀里瞧,倒是越瞧越顺眼。 谢地,小谢地,你记着爹咳,记着我的声音不? 谢无陵压低声音,看着襁褓中闭着眼睛的小婴孩,俊美眉眼间也不觉染上几分慈父温和:你还在你阿娘肚里时,我就与你打过招呼。 不过你这小崽子,今日怎的这么不乖,这样折腾你阿娘?幸好你阿娘没事,否则老子一定打烂你的屁/股。 怀里的孩子忽的皱了皱眉,通红的小脸更皱巴了。 谢无陵瞧见,浓眉轻挑,乐了:说你还不服气?你可别不服气。本来就丑得跟个猴儿似的,一生气更丑了。你说你怎么长成这样呢?你娘多漂亮啊,仙女似的 他边说边细细扫过孩子的眉眼,试图从中寻出沈玉娇的影子。 可孩子还没长开,又在羊水里泡得发瓤,除了瞧得出皮肤很白,眉眼真瞧不出随谁。 于是谢无陵下了结论:肯定是随了那小白脸,才这么丑。 小婴孩仍闭着眼,小嘴却一撇:呜~ 又不服气!小小年纪这么大的气性?谢无陵更乐了,既嫌弃又遮不住满眼的喜欢:这坏脾气肯定也是随了那姓裴的,你阿娘温柔如水,才不会这样,你这小崽子真是运道好,遇上个这么好的阿娘 说到这,谢无陵眼神有一瞬飘忽。 待回过神,他头颅微低,以额碰了碰小婴孩的额,温声喃喃:小崽子,以后可不许再这样折腾你阿娘了,她生你一趟不容易,你以后可得好好孝敬她。 一旁的乔嬷嬷听到他碎碎念,满脸纳闷。 好好一个俊秀郎君,如何嘴巴这么碎!且满口对自家郎君的诋毁之言,着实是可恶至极! 但看他抱孩子的那股疼爱劲儿,不知情的还以为他是孩子的亲爹 乔嬷嬷眉头不禁拧起,这个谢郎君与自家娘子到底是什么关系? - 产房内,雕花窗棂打开两扇,晚风稍稍吹淡了几分血腥膻气。 裴瑕在次间与林大夫、林小手及陈婆子道谢后,吩咐白蘋给放赏,另吩咐冬絮去客房给李家人报信。 第218章 待到安排妥当,里间的秋露带着几个小丫鬟出来,施施然给裴瑕行礼:郎君,已经给娘子清理妥当了。 裴瑕朝秋露略一颔首:你送林大夫与林娘子去客房。 说罢,他掀帘走进里间。 夏萤正拿着火折子,往香炉里点着安神凝气的梅花香,见着主家郎君进来,忙要行礼。 不必,你忙你的。 裴瑕抬手止住,脚步也放轻,缓缓走向床边。 架子床已换了一套簇新的床单被褥,连带着幔帐也换了套秋香色折枝海棠花样。半边帷帐轻纱逶逶轻垂,床边略显昏暗的光线里,换上一身整洁寝衣的沈玉娇静静躺在床上,面色苍白,双眸紧阖,大抵彻底脱了气力,她睡得很沉,沉得仿若没了呼吸。 为这所想,裴瑕心头猛沉,朝她鼻下探去。 直到那阵虚弱轻柔的气息扑在指尖,那仿佛沉进阴寒冰渊的心脏才缓缓浮起,然而却还残留着几分惊魂未定的恐慌与焦灼。 差一点,差一点他的妻便不复存在。 他甚至不敢去想,若不是谢无陵拦着,若玉娘真的喝下那碗催产药,不幸大出血了,那他此刻该当如何? 不敢想,也无法想。 光是想,胸口就闷窒得难受,好似有一双冷冰冰的手毫不留情地撕扯着他的心,苦涩的痛意伴随着血液流向四肢百骸,痛到他指尖都不住颤抖着。 也是在今日,他方发现,原来玉娘不知不觉中已经进了他的心。 不再仅是妻子这么个角色,而是与他骨血相融,再无法分割般的存在。 这便是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里所说的那个情么。 他对玉娘动情了。 长指不由抚上床榻女子的脸,从她婉丽的眉眼往下,一点点游移到挺巧的鼻尖、饱满的唇瓣、小巧的下颌、修长的脖颈最后停在她心口的位置。 隔着一层春日薄被,依稀能感受t到她心脏的跳动。 她在他的心里,那她的心呢? 住着谁了。 是他,还是外头那个谢无陵。 裴瑕沉默着,冷白如玉的脸庞再不见平素的清冷,狭长的眼眸眯起,漆黑瞳孔的深处是掩不住的暗流翻涌。 良久,他俯身,温热的薄唇缓缓印上沈玉娇的唇角,嗓音轻缓而喑哑:夫妻一体,休戚与共。玉娘,这世间,你与我才是最般配。 - 沈玉娇觉得她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她不知走到何处,只知眼前一片漆黑,脚下又沉又重,每走一步都耗尽她许多力量,她想要停在原地,可身后一堆魑魅魍魉追赶着,要去抓她的脚踝。 她只得撑着力气继续朝前走,也不知在这片冰冷黑暗中走了多久,眼前白光闪过,而后出现了两条路。 她看向左边,只见路口站了个芝兰玉树的青袍男人,春风和煦般望着她:玉娘,到夫君这来。 再看右边,站了个气势凌然的红袍男人,笑容恣意朝她挥手:娇娇,快过来。 沈玉娇站在原地很恍惚,这时,一声婴啼响起。 她抬起眼,便见青袍男人怀里多了个孩子,他黑眸幽深望着她:玉娘,你连孩子也不要了? 呸,裴守真你不要脸!那红袍男人骂道,忽然怀里也变出个孩子,哼道:不就是孩子么,谁没有似的? 还没等沈玉娇回过神,又见他一挥手,身后变出七八九十一大群孩子,满脸得意道:这是谢天,这是谢地,这是谢金刚,这是谢观音 宛若可汗大点兵,无数个孩子蹦了出来,红袍男人下颌一抬:孩儿们,快去找你们阿娘! 霎时间一群孩子就呼啦啦朝她跑了过来:阿娘,阿娘! !!! 娘子?娘子你怎么了? 哎呀,怎的出了这么多汗。夏萤,你快去找林大夫,就说娘子盗汗了! 耳畔是婢子们清脆娇柔的嗓音,沈玉娇缓缓睁开眼,方才那光怪陆离的梦境消失不见,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秋香色的秀丽帐顶。 她怔怔地眨了两下眼,便看到冬絮那张担忧的脸庞探了过来:娘子,您能说话么?您说说话,别吓奴婢呀。 沈玉娇唇瓣翕动:我 才发出一个字,喉间宛若吞了刀片后凝结血痂般,干哑酸涩地厉害, 冬絮见她能出声,眸光也是一片清明,再不似昨日那般迷离涣散,长长舒了口气,边拿帕子替沈玉娇擦着汗,边带着哭腔道:娘子没事就好,您先躺着别动,昨日你耗费太多气力,大夫交代了千万要好生歇息奴婢这就给你端杯茶水。 很快,冬絮就端了杯红糖枣茶过来。 待那清甜温热的茶水漫过喉咙,那份干涩不适也有所缓解,沈玉娇靠在柔软的迎枕上,想到方才那个古怪的梦,还有些心有余悸。 第219章 真是太荒谬了,她怎会做那样的梦。 至于梦里那俩人 沈玉娇闭了闭眼,大抵是她总担心那俩人起争执,没想到连做梦都在担心。 娘子,灶上煨了枸杞鸡汤,奴婢给你端一碗来。 冬絮的唤声拉回她的思绪,她重新睁开眼,也感受到身下那难以忽略的疼意,蹙眉问道:孩子在哪?他可还好? 她只记得迷迷糊糊中,听到孩子哭了一声。 在那之后,她便体力不支,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便是现在。 娘子放心,小郎君也平平安安的。冬絮笑道:他就在隔壁,由奶娘带着,您醒来之前,才喂过一回奶,脸上的乌青也都没了,可比昨日精神不少! 沈玉娇闻言,一颗提起的心也算放了下来,难掩憔悴的眉眼缓缓舒展:那就好。 忽而又道:把他抱来给我看看吧,生下来我都没能瞧上一眼,也不知是个什么模样? 现下可不行。冬絮摇头。 嗯? 郎君还真是料事如神,知晓您一醒来定要看孩子,是以特意交代了,您要是醒来,得先自个儿吃饱喝足了,才能将小郎君抱来给你瞧。 说到这,冬絮笑嘻嘻地朝沈玉娇挤挤眼睛:娘子可不知,经此一遭,郎君真是将您看得眼珠子般。若不是前头还有一堆事要忙,他恨不得寸步不离地陪着您呢。 沈玉娇眉心微动,想起昨日疼到不行时,裴瑕守在身侧紧紧抱着她。 她也不知是不是自己腾出幻觉了,恍惚间,他好像还给她喂了药? 郎君这会儿在哪?她问。 郎君在前院呢。 冬絮道:昨日傍晚您的外祖父、舅父舅母还有齐府大姨母都赶来了,您睡着了不知,舅夫人与姨夫人来寝屋看了您一会儿,知道您受的罪,心疼得直抹眼泪。郎君怕吵醒您,便请她们去隔壁看小郎君了。 李公与舅老爷要上早朝,今日天不亮就套了马车离府。姨夫人昨夜在府上留宿一夜,晨间刚用过朝食,勇威候府就派人来催了。娘子您知道的,姨夫人家那个婆母最爱立规矩,姨夫人无法,又来咱院里看过您和小郎君一回,便也回了府。如今府上的客人就剩着舅夫人在西厢房,哦还有那个....... 冬絮的话陡然收住。 沈玉娇疑惑,刚想问哪个,话到嘴边,也反应过来,嗓音不禁放得很轻:你是说,谢郎君? 冬絮面色讪讪,点头:嗯,那位郎君昨日也一直在屋外候着。咱们郎君见天色已晚,坊门业已关闭,便留他在客房住下。 裴瑕竟然将谢无陵留下了。 沈玉娇心下诧异,却也很快理解,裴瑕行事一向磊落光明,胸襟更是宽敞,昨日谢无陵虽有失礼逾矩之举,但也是为了帮忙。 裴瑕便是不喜他,也不会做出将他赶出府中,由他流落街头之事。 冬絮小心翼翼觑着自家娘子的脸色,见她提到那个谢郎君后就沉默下来,虽满腹好奇,却也不敢多问,只轻声道:娘子,您歇着,奴婢去给你打水。 沈玉娇心不在焉嗯了声,虚弱的身子靠着迎枕,脑中浑浑噩噩,一会儿想起谢无陵,一会儿想起裴瑕,一会儿又惦记着那尚未蒙面的孩子。 就在这浑浑噩噩中,洗漱一番,婢子们端来鸡汤和肉粥。 大抵是心里有牵挂,她也没什么胃口,在婢子劝说下多吃了几口鸡肉,又将汤喝光了,便觉八分饱。 现在可以将孩子抱来了?她拿帕子轻轻擦过嘴角,满怀期待看向冬絮。 是,奴婢这就将小郎君抱来。 冬絮笑着转。 还没走两步,帘后传来一声清脆请安声:郎君来的可巧,娘子刚用过鸡汤,正盼着见小郎君呢! 床帷间的沈玉娇听得这动静,刚懒洋洋塌下的腰肢又直了起来,下意识朝往看去。 只见雾青色的绣花帘子轻动,那扇八尺高的檀木屏风后,一袭白底竹纹玉色锦袍的高大男人,怀中稳当抱着个襁褓,缓步朝她走来。 玉娘怎的这副表情? 迎着她望过来的目光,裴瑕清隽眉眼含着淡淡笑意:难道只盼着见小郎君,不盼着见大郎君? 【65】 【65】/ 沈玉娇微怔, 而后长睫蝶翼般动了动,轻缓嗓音透着一丝赧然:我以为郎君还在前头忙。 如今陪你才是头等大事。 裴瑕抱着孩子走到床侧,沉静视线定定落在她的脸庞, 从昨日傍晚到现下, 她昏睡了近一整日。 大抵是睡了个饱觉,再加之进了些吃食, 面色虽依旧憔悴苍白,但比昨日那副冰冰冷冷、毫无血色的模样好上不少,尤其她眉眼间萦绕的生动活气, 还有乌眸间的灵动清明, 都叫人心生安定。 第220章 沈玉娇被裴瑕这静默凝视的目光, 瞧得有些不大自在。 是她的错觉么?怎么感觉他好像变得不大一样了。 自他方才从屏风后进来所说的话,还有此刻他看向她的眼神与从前的感觉, 很是不同。 难道是因为她辛苦诞下孩子的缘故? 嗯, 很有可能。 毕竟昨日她那般狼狈憔悴的模样都被他瞧去了, 人心都是肉长的, 他为人夫婿, 自会生出几分心疼怜惜。 沈玉娇默默分析了一番,弄清缘由,心绪也定下, 她仰起脸,有些难为情道:郎君还是别这样瞧我了, 容颜憔悴不说,还未曾梳妆, 蓬头垢面的, 实在不好看。 你昨日在生死关头走了一遭,现下能好好地在这, 已是上苍庇佑,我感激不尽。 他凝着她的眼睛,薄唇勾起一抹温t和笑意:何况,我的玉娘如何都好看。 沈玉娇听得他那句我的玉娘,心跳似漏了一拍。 明明他说这话的语气春风和煦,可那双望过来的狭眸,仿佛比往日更为沉暗漆黑,仿若有个深不可测的旋涡,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叫她心头莫名轻颤。 郎郎君今日怎么她唇瓣翕动两下,一时也不知该用腻歪,还是古怪来形容。 但对于裴瑕而言,腻歪这件事发生在他身上,就是古怪本身。 玉娘想说什么? 没没什么。沈玉娇摇了摇头,忙不迭岔开话:你先坐下吧,抱着孩子怪累的。 还好,他不重。 沈玉娇语塞,好在裴瑕也没多说,抱着孩子坐在床边。 沈玉娇的注意力也被那小小襁褓吸引过去,见裴瑕并无将孩子递给她的意思,她只得主动凑近他身侧,乌发披散的小脑袋几乎探入他的怀中。 这样的近距离,裴瑕鼻尖很快盈满她发间飘来的香气,略显沉涩的艾草香、淡雅清新的梅花香、以及她一贯用的茉莉花香刨花水,几种香气冗杂在一起,变成独属于她的体香。 郎君,你转过来些。 嗯? 将孩子抱近我看看。沈玉娇说着,一脸跃跃欲试:不然让我抱着吧。 你才生完,气力还未恢复,抱着他恐会劳累。 沈玉娇抬眸,你方才不是说他不重么? 裴瑕: 默了一息,才道:于我不重,于你还是有些沉。 他将孩子往她面前送了些:现下可看得清楚? 可以了。沈玉娇垂下眼,视线落在那安静熟睡的小婴孩脸上,见他一张小脸和她拳头一般大,阖上的眼睛是两道细细长长的缝,小小的鼻子小小的嘴,哪里都小小的,真是可爱又稀罕。 这么个小小的人儿,竟是从她肚子里出来的。 实在是不可思议。 纤细的指尖轻轻碰上孩子的脸颊,绵软温热,像是块滑嫩易碎的水白豆腐。 恍惚间,她又想到去年的夏日,她也曾在安静的闲暇时分,这般注视过、轻抚过另一个婴孩。 尽管她也一直将平安当做自己的孩子来爱护,可那时的心境,与现在真是截然不同 对平安,她更多的是责任。而面前这个孩子,从见到的第一眼,她心底便油然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强烈爱意。 她想,这大抵便是母爱。 那种母亲与孩子之间最深刻的羁绊,无关利益,无须回报,一切的一切,都只为自己的孩子能更好。 养儿方知父母恩。此时此刻,沈玉娇更加理解这句话,也愈发地思念起远在岭南的双亲....... 裴瑕见她神思恍惚,眼底也似有泪意氤氲,眉心轻折:怎么了? 没没什么沈玉娇吸了吸鼻子,抬眸朝他挤出个难掩苦涩的笑:只是突然想到我父亲和母亲。若是他们在长安,见到孩儿平安诞生,也一定很欢喜吧。 他们是孩儿的外祖父母,定然会十分疼爱咱们的孩儿。 裴瑕见妻子白着一张小脸,鼻尖微微泛着红,长睫也沾着两滴晶莹泪珠,瞧着一派弱柳扶风、楚楚可怜的模样,不禁轻叹一声,两根长指轻拭着她的泪:你才生产完,大夫特地交代,得卧床静养,最忌伤怀落泪。 沈玉娇也明白这个道理,但或许是刚生完孩子,身体虚弱的缘故,情绪也变得有些不能自控地脆弱。 往常她可没这么爱哭。 郎君莫担心,我过会儿就好了。她嗓音发瓮,小声道:而且我都是当阿娘的人,也不好当着孩子的面哭呢。 当了阿娘又如何。 裴瑕垂眸看她:在我眼里,你一直是个小妹妹。 沈玉娇怔住,泪意未褪的水润乌眸错愕看向面前的男人。 第221章 难道我说错了?你本来就比我年幼。 裴瑕神态自若,也不等她回答,又一本正经道:况且你也不必忧心,再过几日便是春闱。待我金榜题名,便是他们回京与你团聚之日。 最平静的语调说着最自负的话,然而是从他裴守真口中说出,不会叫人生厌,反叫人深信不疑。 他是裴守真,他便能做到。 好,我等着郎君的喜讯。 沈玉娇破涕为笑,忽又想到什么:昨日破水突然,下人们去族伯府中寻你,可有耽误四郎的冠礼? 裴瑕失笑,没想到她这会儿还惦记着这事,捉着她的手捏了下:府中下人寻来时,冠礼已完成大半,剩下的交由礼部尚书代劳,并未耽误。 那就好。沈玉娇松了口气,看着襁褓里那安静的孩子,既无奈又疼爱:这小家伙实在太会挑日子,早不来晚不来,偏偏选了昨日那么个时候 说到这,她话音一顿,不由自主就想到那同样早不来玩不来偏偏挑着裴瑕不在家时的不速之客。 迟疑两息,她到底没忍住问出口:听说,你让谢无陵留宿府中了? 握着她的手蓦得一顿。 沈玉娇眼睫颤了颤,心里也一阵发虚,试图抽回手:郎郎君 才溜出的一点指尖又被捉回。裴瑕神情清冷,嗓音也略显漠然:是,昨日他也在产房外候着。天色已晚,便留了他一晚。 沈玉娇抿了抿唇瓣,斟酌一二,才谨慎开口:昨日他是来辞行的,还携了礼。碰巧你去了族伯家,我想着相识一场,他特地登门,也算是客 这些昨日家仆已与我禀告。 哦,那...那就好。沈玉娇默了两息,才再次开口:昨日事发突然,他那个人又一向没什么规矩,是以有些失礼之处,也是关心则乱,郎君你大人大量,别与他一般计较 玉娘。 男人偏冷的嗓音打断她的话,迎着那双闪烁的乌眸,裴瑕神情沉静:你为裴家辛苦诞育嫡子,我自是敬你、爱你。过往那些细枝末节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往后你、我,还有我们的孩儿,我们一家三口,不再为外人所扰,安稳平静地过日子。 他说这话时虽如往常般心平气和,沈玉娇却从他幽深的眸中窥见一丝异样。 直觉告诉她,他心有不悦。 也是,哪个男人能容忍一个外男登堂入室,且抱着自己的妻子进产房。 这也是裴瑕心胸豁达,明月入怀,若换做其他男子,她和谢无陵怕是早已身陷囹圄,等待沉塘了。 就在沈玉娇心绪复杂时,院外忽的传来一阵喧闹 娇娇! 欸,你别拦我 就一眼,看一眼就成你可别动手啊,老子从不对女人动手! 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院外喧闹隐隐,屋内的夫妻俩也都陷入一阵诡异的沉默。 最后还是裴瑕打破这份冰冻般的阒静,他握着沈玉娇的手,玉娘,可要见他? 平静的声线听不出任何情绪。 沈玉娇喉间一阵发涩,唇瓣翕动:我 那握着的手加重了些力气,她抬起眼,就对上裴瑕一错不错望过来的眼。 他望着她的眼睛,又问了一遍,一字一顿:可要见他? 沈玉娇的心底忽的颤了下。 是光线的问题么,她从前怎么没发现原来裴瑕的瞳孔颜色这么深,这么浓。 黑涔涔的,仿佛照不进一丝光,又如一口无波古井,深不见底,无端令人.......生出几分寒意。 不见了。 沈玉娇垂了垂眼睫,轻柔嗓音有些涩哑:这是后宅,且我还在坐月子,不便见客。 裴瑕盯着她静静垂着的仿若烟雨朦胧,清婉含愁的眉眼好一会儿,才微笑应道:好。 他将锦绣包起的襁褓轻轻放在沈玉娇枕边:你陪孩子歇着,我去谢客,一会儿便回。 沈玉娇掀眸看他一眼,略显晦暗的光线里,只瞧见他半张侧脸,冷白如玉,无波也无澜。 - 你这人怎么忒不讲道理?大夫都交代了,我家娘子需要静养!你这样大吵大闹,只会搅扰我们娘子休息,万一传扬出去,更会坏了我们娘子的名声! 乔嬷嬷本来是在耳房休息的,一听丫鬟禀报这无赖又来了,连着袜子顾不上穿,套了鞋就直奔出来。 院里的婢子们年纪小面皮薄,压根不是这无赖的对手,也就她豁出一张老脸,能拦他一二。 我怎么不讲道理了?我是知道你们郎君在这,才来探望她的。 谢无陵浓眉蹙起,眼睑还泛着淡淡的乌青。 第222章 虽t然知道沈玉娇已经脱险,但没亲眼见到她的情况,他一颗心就无法安定。 昨日一整晚也是辗转反侧,不得入眠。好不容易早上眯了一会儿,做梦都梦到沈玉娇大出血,大夫哭丧着脸说没辙了,当时便把他吓醒过来。抬手一抹,满脸冷汗,心脏也快得仿佛要破膛而出。 是以一听到下人说沈玉娇醒了,他迫不及待就赶了过来。 老太太,你行行好,进去帮我传个信? 谢无陵说着,从腰间荷包一摸,掏出两粒碎银子就要往乔嬷嬷手中塞。 乔嬷嬷的脸唰得沉了,这登徒子拿她当什么人了? 刚要开口驳斥,忽听身后传来一道清润偏冷的嗓音:不必劳烦嬷嬷传信了。 门口两人皆是一怔,回首看去,便见一袭长袍的裴瑕拾级而下,缓步走来。 郎君。乔嬷嬷忙敛了愠色,恭敬朝裴瑕行礼。 裴守真,你出来的正好!谢无陵喊道:这老太太实在不通人情,好话歹话都说尽了,也不肯帮我传句话。 诶你这人,还恶人先告状乔嬷嬷气急。 裴瑕瞥了乔嬷嬷一眼:嬷嬷先回房歇息罢。 乔嬷嬷一噎,还想说什么,但见主家郎君那不容置喙的神情,到底还是低下头:是。 她往耳房去,走远几步,还回头皱眉看了谢无陵一眼,宛若看灾星般。 谢无陵眯了眯眼:这老太太 要不是看在她是娇娇傅母的份上,他真要欺负弱老了。 与他隔着一道门槛,裴瑕站定脚步,神情冷清:玉娘说了,不见你。趁着现下天还亮着,谢郎君还是快些离去。 谢无陵方才还吊儿郎当的表情霎时一僵,薄薄嘴角弧度也凝着:娇娇说,不见我? 裴瑕:嗯。 谢无陵:我不信。 裴瑕: 谁知你是不是阳奉阴违,趁着娇娇刚生完孩子没力,故意挑拨离间呢? 谢无陵皱眉:除非你让娇娇亲口跟我说。 裴瑕眸色沉冷地乜着他:你这样胡搅蛮缠,有意思? 谢无陵闻言,眸底夹杂着一丝打量,丝毫不怵地回望着面前的男人:这是,不装了? 随你怎么想。总之方才是玉娘亲口说,她不会见你。 稍顿,裴瑕若有所思看他一眼:谢无陵,你是个聪明人,应当明白什么是见好就收,适可而止。 谢无陵眼波飞快闪烁了两下,垂在袍摆边的拳头不禁攥紧,他冷嗤道:裴大君子的夸奖,我可不敢当。你叫我见好就收,适可而止,那我也回你一句,破镜难圆,覆水难收,强扭的瓜不甜! 话音落下,裴瑕黑眸陡然蒙上一层冷意,负在身后的长指也攥紧:谢无陵,你别欺人太甚。 我欺人太甚?呵,是谁欺人太甚。当初要不是你倚着强权将娇娇从我身边抢走,我早就与她夫妻结发,如胶似漆。她生产时我也会寸步不离守在她身边,护她周全。可你呢?明知娇娇亟待生产,你还将她一人留在府里!昨日若不是我来得巧,娇娇没准就被那个狗屁嬷嬷保小弃大,当个弃子害死了!你到底哪来的脸,还叫我别欺人太甚 说到这,谢无陵胸口的火气又忍不住蹭蹭冒出来,双眸炯炯地瞪着裴瑕:你得庆幸娇娇昨日没事,若她有个三长两短,裴守真我告诉你,我谢无陵这辈子跟你不死不休! 紧拢着的长指不觉攥得更紧,连骨节都泛着白,裴瑕深深吸了一口气,才将那阵燥戾的情绪压下。 昨日之事,的确是我考虑不周。 裴瑕看着他:我与玉娘都感激你。 谢无陵一怔,而后哼道:谁稀罕你的感激。 裴瑕也不欲与他争口舌之快,只道:玉娘才醒来不久,身体尚且虚弱,你真的要在这与我争吵,扰她静养? 我 谢无陵往那虚掩的花窗看了眼,薄唇紧抿:我只是想看她一眼,她若平安无事,我也能放心离开长安。 她说了,不见你。 裴瑕嗓音沉冷:谢无陵,流言蜚语,足以杀人。 谢无陵怎会不知这个道理。 昨日之所以携礼上门,便是为着她的清誉做个幌子。但后来发生的事,谁也不曾料到,他也实在是关心则乱。 如今娇娇既不愿见他 罢了,他不能让她难做。 方才是我失礼了。 谢无陵结实的胸膛剧烈起伏一番,嘴角牵出个冷硬假笑:既然夫人安然无恙,那我也不再打扰,先告辞了。 裴瑕见他松了口,意味深长看他一眼,而后抬手:我送你出门。 第223章 谢无陵拧眉,裴瑕不冷不淡道:既是交情匪浅的故交,总得敬地主之谊。 做戏做全套么。 谢无陵狭长的眼尾轻挑,也不拒绝:那就有劳裴大君子了。 宅院柏树森森,春意盎然。 而两个男人一前一后,从后院到前厅,皆板着脸,一言不吭,气氛肃杀如凛冽寒冬。 直到走到大门口,谢无陵回过身:就这吧。 裴瑕:嗯。 谢无陵提步要走,忽又想到什么,皱眉问:昨日那个嬷嬷,你打算如何处置? 裴瑕:她是宫里派来的。 我知道。谢无陵沉吟道:我觉着她不大对劲。昨日那另一个稳婆既能告知我林大夫和林小手能救命,必然也在里头和那狗屁嬷嬷提到过。可那狗屁嬷嬷仍一意孤行,要用催产药,让娇夫人陷入险境。 他想了想,又将昨日一些细节也复述一遍,见裴瑕神情也愈发冷肃,谢无陵知道他是听进去了:裴守真,你可得好好盘问那老货一番!你若担心宫里追责,那就让我来! 他在军营闲来无事时,也学了些刑讯逼供的手段,像是剁手指、挑脚筋这些,都不在话下。 事涉我妻儿,我自会彻查到底,不必劳烦你。 裴瑕淡淡道,也记起一事,视线扫过谢无陵的身躯。 谢无陵被他看得莫名其妙,蹙眉:你这样看我作甚! 裴瑕道:你当街救下三皇子,他未给你半分好处? 原来是问这事。 谢无陵耸耸肩,漫不经心道:这恐怕和裴大君子无关,你还是先把你府里的事查清楚再说吧! 说罢,他拱了拱手,转身离开。 望着那道大摇大摆离开的身影,裴瑕薄薄嘴角往下沉了沉,而后抬手轻掸那并未沾上尘土的袍袖,转身入内。 - 不过一日,沈玉娇平安产子的消息便不胫而走,传入长安各个高门大户,以及朱色的深宫高墙之后。 这可真是好消息! 贤灵宫内,贤妃得知这喜讯,眼角眉梢也染上喜色,握着掌心那红润润的南红珠串,温声与身侧的嬷嬷道:上回见着她的肚子,尖尖的,我就觉得八成是个儿郎。瞧瞧,可叫我看准了吧? 嬷嬷笑着附和:娘娘您慧眼如炬。 也是她福气好,又与这个孩子缘分深厚,不然哪家娇滴滴的贵女吃了那些苦,受了那些罪,还能保住胎儿? 贤妃笑吟吟道:如今一举得男,生下裴氏的嫡长孙,往后她这宗妇之位也更稳当了。 她说着,抬手一挥:快去库里取些滋阴补血的补品,另外取八匹上好的贡缎,挑料子柔软的、颜色鲜艳的,适合给小儿郎裁衣裳的。是了,我记得私库里还有一条宝珠琉璃的纯金长命锁,那个也取出来,一并送去裴府。 嬷嬷诧异:娘娘,那条长命锁可是当年您诞下二皇子,太后赏给您的呢。 那又何有干系。想起当年的往事,贤妃目光飘忽两息,叹道:那条长命锁做工精巧,珠宝华贵,压在箱底可惜了,缙儿幼时无缘戴上,便让裴家儿郎戴着吧。 嬷嬷道:娘娘对这裴夫人可真好。 贤妃弯眸:怎么说,她也是我认得干女儿,她的孩子日后也得喊我一声干祖母呢。 主仆又说笑两句,嬷嬷便下去写礼单,备贺礼。 待到申时,贤妃看过一遍礼单,颔首道:去吧,顺道将黄嬷嬷带回来。 提到黄嬷嬷,贤妃蹙眉,似有不悦:本宫倒要问问她,昨日孩子便已诞下,她竟没有第一时间往宫里报喜?在宫外日子过得潇洒,连本分都忘了么。 总管太监得令,忙带着贺礼,趁着宫门未落锁,直奔永宁坊裴府。 【66】 【66】/ 暮色苍茫, 夕阳笼罩着气势雄伟的长安城,也一视同仁照进永宁坊裴府后宅的柴房。 裴瑕端坐在荷叶托首交椅上,绯红如血的晚t霞透过半掩着的窗棂洒在他雪白的袍摆, 也将那张清冷如玉的脸庞染上几分世俗的艳丽。 在他面前不远, 柴房里关了一整日的黄嬷嬷伏爬在地上,形容狼狈, 痛哭流涕:郎君明鉴,您便是借老奴一百个胆子,老奴也不敢坑害贵府娘子。何况老奴与娘子往日无冤近日无仇, 又是贤妃娘娘派老奴来您府上, 差事办砸了, 老奴也难辞其咎,定会被责罚您说老奴这是图什么啊? 修长白净的指节轻敲着黄花梨的雕花扶手, 裴瑕面无表情地睇着地上之人:是, 你在图什么。 极淡的语气, 似反问, 又似肯定。 黄嬷嬷怔怔抬头, 待对上那双仿佛毫无温度的幽邃黑眸,心底不禁打了个哆嗦。 第224章 往常也与这裴郎君碰过几面,但他都是一派温文儒雅的君子风范, 何曾见过这般冰冷凌厉、不苟言笑的一面? 但她到底是宫里出来的,且知道上头有人给她兜着, 很快便敛了慌乱,满脸委屈道:裴郎君这话, 是咬定老奴有罪了?那老奴真得喊一声冤枉了!打从老奴奉娘娘之命入府, 每日给娘子正胎按摩,勤勤恳恳, 无有半分怠慢,这些郎君若是不信,尽管去问娘子房里伺候的婆子奴婢,或者直接去问您家娘子,看老奴可有半点不尽心之处? 若您是听信了那个狂徒之言,那老奴更是冤了。昨日那陈婆子也是亲眼看到的,娘子的确是胎位不正,小郎君的肩膀卡在那,娘子又已破水许久,若再不用催产药,孩子怕是要闷死在腹中!老奴接生这么多年,这种情况,无论是宫里的主子娘娘们,还是宫外的王府公侯府上,都是用催产药,先将腹中小的生下来,再顾大的。 说到此处,黄嬷嬷真觉出几分委屈,忿忿辩道:反正昨日在产房里,老奴所做一切,都是照着过往经验来的。至于那陈婆子说的什么小手,恕老奴久居宫中,孤陋寡闻,从未听过。老奴只知在产房之中,便是与阎王抢人,一时一刻都耽误不得。谁知道那个小手是否有真本事?若是个无能之辈,岂非是拿府上小郎君的性命当赌注?若她真有那个本事 黄嬷嬷眉头皱起,声音也不禁小了,闷闷嘀咕着:那谁也不能保证,娘子和孩子能撑那么久啊?老奴的职责是接生,若是生产顺利,母子平安定是最好。但若遇到难产,定是紧着能保的先保。老奴自认并无失责之处,便是当着贤妃娘娘的面,老奴也敢说一句尽心尽责若郎君非得听信小人谗言,觉得老奴蓄意害人,那您将老奴送进宫里慎刑司、或是送官法办吧! 这番辩驳铿锵有理,仿佛真受了天大的冤枉。 裴瑕黑眸轻眯,并未言语。 倒是守在门边的左管事和景林听了,互视一眼,皆觉这黄嬷嬷挺冤枉。 非要寻个错处,就是她低估了郎君对娘子的重视,擅自决定弃大保小这规矩在皇室公侯府里适用,在裴府可行不通。 黄嬷嬷见上座之人迟迟不语,只当自己这番辩白叫他相信了。 正要松口气,柴房里再次响起男人那犹如冷泉击壁的清冽嗓音:既然开五指时,便已能看出胎位不正,为何你拖到六指才肯言明? 黄嬷嬷面色一凛,没想到裴瑕竟连这个都知道。 而这点细微差异,整个产房里,恐怕只有陈婆子能看出。 所以那陈婆子到底与他说了些什么?会不会还有什么其他细节,是自己未曾察觉的? 黄嬷嬷一时慌了神,眼珠望着深灰色地砖飞快转个不停。 怎不回话? 裴瑕不动声色地扫过地下婆子那些慌乱的小动作,眸色愈暗。 刑罚逼供,他并非不会,只是不愿让这些人的脏血,污了他的手罢了。 老奴老奴黄嬷嬷低着头,讪讪道:郎君有所不知,每个妇人产子的情况不同,开指的进程也大有不同 不必说那些。 裴瑕道:我只问你,为何早些不说,非得我夫人和乔嬷嬷催促,你才肯说? 黄嬷嬷面色霎时更白,额头也沁出冷汗:这这 就在她绞尽脑汁寻着托词,门外忽的传来下人禀报:郎君,贤灵宫的管事太监来了。 宛若看到救命稻草般,黄嬷嬷双眼发亮。 是了,她是宫里的人,是贤妃派来的,便是失责犯错,自有宫规处置,轮不到旁人私自处置! 裴瑕自也看到黄嬷嬷眼底那一闪而过的喜色。 他没说话,只施施然从交椅起身,朝前走了两步。 黄嬷嬷听到脚步声,战战兢兢地抬起头,只见男人修长的身影被血色夕阳映得通红,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却一片沉静。 虽是一言不发,可那双淡漠的眼眸睥睨着她,犹如在看一个愚不可及的卑贱蝼蚁。 顷刻间一阵难以言喻的恐慌笼罩着她,她颤抖着,又听身前的男人吩咐道:堵嘴捆起,带去前院。 - 裴府上房,寝屋。 沈玉娇正躺在床榻吃金丝红枣燕窝,听到白蘋禀报,裴瑕套了马车去二皇子府,她将口中燕窝一咽,难掩诧异:这都快天黑了,什么事这般着急非得现在去? 二皇子府虽说不是很远,但也隔了三个坊市,现下过去,坊门没准都关了。 郎君没说什么事,只交代夫人您好好用膳,他会晚归,您不必等他,早些歇息。白蘋如实转述。 沈玉娇嘴上淡淡应着:知道了。 第225章 心里却忍不住琢磨,定是出了要紧事,否则也不会急成这样。 就是不知是什么事,棘不棘手?今日已是初四,再过五日裴瑕就要下场。她此时分娩,本就搅扰他备考的心思,若是朝中再出现什么事虽然她相信以裴瑕的才学,定能高中。但春闱前这段关键时候,若能充分利用,自是更为稳妥。 娘子您别忧心,郎君说了今夜回来,那便一定回来的。 夏萤安慰道,又舀了勺燕窝,送至她嘴边:燕窝得趁热吃,凉了味道不好。 沈玉娇心不在焉地张嘴,待到喝完,胃里都有些撑得慌。 听到外头的冬絮还在张罗着晚膳,她出声:晚膳随便做两道小菜就是,多的我也吃不下。 打从醒来,她这张嘴就没停过,又是鸡汤,又是补药,又是燕窝粥,还吃了半块红枣糕。而且除了在婢女的搀扶下去了次净房,其余时间就一直在床上躺着,再没动弹过。 乔嬷嬷告诉她,坐月子便要这样在屋里躺一个月,月子若是没休好,老了要落一身的病。 沈玉娇也无法反驳,再加上身体还疼着,便老实躺着,只是在吃食上,她觉得要克制些,否则一个月后就不是出屋,而是胖猪出栏了。 冬絮得了吩咐,脆生生应了句好,便下去忙活。 沈玉娇躺在床上百无聊赖,见夏萤拿着银签子在拨香炉灰,便漫不经心与她闲聊。 待聊到林小手今早就回了永和堂,林大夫还在客房随时待命,沈玉娇随口问起两位稳婆:我隐约记得,昨日后半程都是陈婆子陪着我,并没见到黄嬷嬷。她现下在何处?已经回宫了么? 夏萤拨动香灰的动作一顿,险些将香炉都打翻。 沈玉娇诧异看她一眼:怎么了? 没,没什么。夏萤讪讪的,低声道:黄嬷嬷她她在哪,奴婢也不大清楚。 沈玉娇眉头蹙了蹙:夏萤,你过来。 夏萤:啊? 虽是忐忑,但还是乖乖走到床边。 沈玉娇一瞥她那两只通红的耳尖,眉头皱得更深:你在撒谎。 夏萤大惊,矢口否认:奴婢没有! 你从小在我身边伺候,一说谎耳朵就会变红。沈玉娇轻哼:你去寻块镜子照照你两只耳朵有多红吧。 夏萤霎时如泄了气的羊皮筏子,满脸惭愧地低头:娘子,奴婢奴婢不是故意的。 沈玉娇不解望着她:我不过就问一句黄嬷嬷在哪,这有什么好隐瞒的? 尽管乔嬷嬷三令五申她们这些贴身婢子不许在娘子面前提及这些晦气事,免得搅乱娘子休养,但夏萤是四婢之中虽不擅撒谎的那个。 现下见自家娘子睁着一双清凌凌的眼望着自己,夏萤到底没瞒住,揪着手指小声道:奴婢也是听其他人说的,说是昨日黄嬷嬷被那位谢郎君捅了一刀,往外拖的时t候,刚好遇上咱们郎君。之后郎君将黄嬷嬷关在柴房一个晚上,方才方才将人用麻袋套了,带去二皇子府了。 什么?沈玉娇惊愕出声,身下的伤口都牵得作疼,直吸了口凉气。 娘子您可悠着点。夏萤连忙去扶,心里懊悔,果然是不该多嘴的:您别担心,郎君做事一定有他的道理。您现下只管把月子做好,外头那些事不必操心。 沈玉娇痛得脸色都发白,靠着迎枕缓了好一会儿,才拧着眉,一脸凝肃:你说,谢郎君捅了黄嬷嬷一刀?郎君非但没怪罪,还将她关去了柴房? 甚至今日还这般匆忙地将人捆去了二皇子府? 直觉告诉沈玉娇,其中必有蹊跷。 夏萤也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小心猜测着:许是因着黄嬷嬷要给您用催产药,有置您的安危而不顾之嫌,郎君心有芥蒂,这才捆了她? 至于昨日那位谢郎君 虽然那谢郎君说是郎君的故交,可看他昨日对娘子的紧张程度,简直与自家郎君有过之而无不及。 夏萤也不敢胡乱揣测,只小心翼翼觑着娘子的脸色,嗓音放得很是轻缓:娘子,您千万以身子为重,莫要多思多虑。若是叫乔嬷嬷知道奴婢说了这些,她定要罚奴婢了 沈玉娇堪堪回神,再看夏萤:你若不愿我多想,就把昨日到底发生何事,都与我说清楚。你放心,今日你说的话,我不会告诉嬷嬷。 事已至此,夏萤只好把她昨日的所见所闻都说了。 当得知谢无陵提着匕首冲进产房,还几次扬言保不住她性命就要杀人,沈玉娇心底一片五味杂陈。 她那会儿大概疼晕过去,或许意识模糊到完全注意不到外界的情况,只知她再有意识时,是裴瑕陪在她身边,牢牢握着她的手,叫她别害怕,大夫很快就来。 第226章 后来大夫果然来了,她也顺利将孩子诞下,母子平安。 未曾想这一切,都是谢无陵坚持的结果 无论何时,他都以她为先。 哪怕这孩子他也疼过爱过期待过,但到抉择时,她永远是他的第一选择。 不知不觉,又想到午后他在院外的呼喊。 娇娇。他唤:我就见一眼,一眼就好。 然而哪怕只是一眼,她也无法成全他。 哎呀,娘子,您怎么哭了。夏萤急了,连忙拿帕子替她拭泪,语气里也透着哀求:您别哭啊,大夫说了,你不能伤怀的。 沈玉娇深深吸了两口气,强压下眼眶那阵酸涨,嗓音却难掩细细的哭腔:我没事 夏萤见她眼睛泛红,眉含哀愁,心道这哪叫没事?不禁抬手拍了下嘴:都怪这张破嘴,就不该与您说这些,平白惹您落泪。 真的没事。 沈玉娇摇了摇头,精疲力尽般往迎枕倒去,轻阖双眼:你退下,我歇会儿就好了。 娘子夏萤轻唤,还想再安慰,见她面朝里,到底收了声,行了个礼,悄然退下。 脚步声渐行渐远,寝屋里一片静谧,唯剩鎏金香炉里的梅花香青烟袅袅,淡雅幽香无声弥漫。 沈玉娇抬手,抹过眼角那点冰凉的湿意,心下苦笑。 真是奇怪了,怎的生了个孩子,就变得这样多愁善感,动不动就哭。 不许哭。她在心里命令自己,去岁被人用匕首架着脖子没哭、一路逃亡双脚走满血泡没哭、带着平安一路挨饿乞讨没哭,现在锦衣玉食、奴婢环绕地被人伺候着,有什么好哭? 她捂着眼,一遍又一遍这般告诫自己。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阵泪意总算熬了过去,她放下手,微红的双眸木愣愣盯着幔帐顶上绣着的折纸海棠花。 谢无陵对她的恩情,她这辈子怕是还不了了。 若有来世 但,人会有来世么。沈玉娇眼中浮现一丝迷茫。 梅香浓郁的帷帐中安安静静,没人告诉她答案。 渐渐地,浓重的疲累席卷而来,沈玉娇也无力去思考那个黄嬷嬷到底有何蹊跷,再次昏睡过去。 半梦半醒之际,好似有人坐在床边,轻轻抚过她的脸。 她嘴里不知呢喃了什么,那落在脸侧的指尖停下。 良久,唇边落下一抹浅浅的温热。 玉娘,你是我的。 嗓音缥缈,宛若梦境。 - 翌日,春光明媚,锦华长公主府一片花红柳绿,莺歌燕舞。 然这大好春光,寿安公主却无心欣赏,眼见自家姑母抱着那只通体雪白的临清狮子猫,一脸气定神闲地逗弄,寿安公主终是忍不住:姑母,你快想想办法啊!昨日我母妃派人去裴府送礼,本该将黄嬷嬷带回宫里的,可裴守真竟连夜将黄嬷嬷送去哦不对,押去了我阿兄的府邸!一定是黄嬷嬷暴露了,不然他怎敢这样对我母妃派的人。 是了,若不是暴露,那个沈氏也不会顺利生产寿安公主陷入恐慌中,嘴里讷讷念叨:现在该怎么办?若那黄嬷嬷将我供出来,裴守真一定恨死我了姑母,好姑母,你快别逗猫了,给我想想办法吧,当初是你和我说,这是再好不过的良机了,可现下却成了这样 寿安公主快要哭了,不过一个十几岁的小娘子,自小在宫里无忧无虑地长大,父皇宠爱、母妃与兄长爱护,从未吃过任何苦,更未受过任何挫折 这辈子唯一所遇不如意之事,便是无法嫁给意中人。 犹记尚未及笄时,她第一次读到裴瑕所作的《梅魂》,当时便被惊艳。之后再读遍裴瑕的诗赋文章,更是惊为天人,只觉这世上如何有人这般才华横溢,笔下生花,字字珠玑。 未见其人,她便不可自拔地倾慕于他的文章诗作,待得知他是位容貌俊美、清名在外的年轻郎君,更是芳心大动,夜里做梦都梦到与他红袖添香、赌书泼茶,做一对神仙眷侣。 然而裴瑕却早有婚约,且他那未婚妻,她在宴上瞧过,虽是美人,但在长安贵女中也不算多惊艳。 这样的女子,如何配得上裴守真呢?真是一根瑶池仙草,插进一个粗陶瓶,暴殄天物! 只她虽为公主,也不能做出抢他人夫婿之事,是以只能含着哀怨,看着裴守真娶了那沈玉娇。 本以为自己就此死心,沈玉娇的死讯又叫她心灰复燃,而后被亲生母亲泼了冷水。 哪知姑母找上她,说妇人生产,九死一生,是天赐良机。只需稳婆略施手段,便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让那沈氏腾出正妻之位 第227章 妇人产子而死,实在太寻常不过,旁人知道后,顶多叹一句运道不好,可惜了,压根不会怀疑其中有猫腻。 谁知千算万算,万万没想到那沈玉娇的运道竟这样好! 姑母,您说句话呀!寿安公主都快急哭了。 瞧你这点出息。 锦华长公主不紧不慢抚着怀中猫儿,懒洋洋撩起眼皮:就这么点事,也能把你急成这样? 寿安公主一噎,咬了咬红唇:姑母,你是不知道我阿兄有多看重裴守真,我母妃又一向执法严明,眼里揉不得沙子,若是叫他们知道是我在搞鬼我我我定要糟了! 难道他们还能把你杀了,给那裴守真赔罪不成? 见寿安语塞,长公主吃吃娇笑一声:既不会杀你,你慌什么? 可是他们肯定也会狠狠责罚我的!寿安揪着宫帕,柳眉紧锁:而且,裴守真他肯定会厌我、恨我。 再没有比被心上人憎恶,更叫寿安难受的了。 长公主闻言,心下轻嗤,面上却不显,只淡然道:天底下,死人的嘴最严。 寿安微怔,错愕抬眸:姑母? 长公主朝她勾了勾染着艳丽红蔻丹的纤指:过来。 一阵耳语后,长公主拍了拍寿安的手,弯眸微笑:别紧张,小寿安。手上不沾点血,怎配做司马家的人呢? 去吧,姑母等你好消息。 望着那道窈窕俏丽的身影在三月春光里远去,长公主嘴角笑意敛起,抬头望着天边那朵飘着的白云看了会儿,口中轻喃:还真是,好运道呢。 - 傍晚时分,倦鸟西归,落日熔金。 一道急匆匆的脚步声打破了书房的幽静:郎君,不好了! 长案之后,手执朱笔的青袍男人手腕一t顿,而后缓缓掀起眼帘:毛毛躁躁,成何体统。 景林面色悻悻,作揖告罪,而后快步上前,压低声音:方才二皇子身边的庆荣传话,说是说是黄嬷嬷死了。 空气中仿若静了一静,男人清隽的眉眼却一片澹然,嗯。 就这?景林疑惑,是郎君没听清么? 他小心翼翼又补了句:郎君,是黄嬷嬷死了刚进慎刑司没多久,就咬舌自尽了。 这一回,长案后的男人总算有了些不一样的反应,他盯着朱色的狼毫笔尖,恍若自语:咬舌自尽啊。 应该挺疼。 但肯定比不上玉娘分娩之痛。 倒是便宜她了。 朱色墨笔落在宣纸之上,简单一笔红痕,鲜艳似血,然而添了几瓣,便成了一朵栩栩如生的清雅梅花。 景林在旁,眼睁睁见自家郎君画了一株梅花,才终于停下朱笔。 你换身寻常的衣袍,准备五十两银子。 两根骨节分明的长指轻揉了揉眉心,裴瑕往身后的太师椅靠去,磁沉的嗓音不疾不徐:拿去给黄嬷嬷在宫外的家人,就说这是上头给他家里的抚恤,叫他们收下银钱,快些离开长安,千万别去衙门闹事。 景林一头雾水,还想再问,便见自家郎君放下手,清清冷冷投来一眼:还不快去。 【67】 【67】/ 黄嬷嬷早年间做了寡妇, 唯有一个独子名唤刘仁,是个吃喝嫖赌四毒俱全的混账。 黄嬷嬷在宫里当差,每月都有一笔稳定的月钱, 且经她接生的孩子都是王公贵族家的子嗣, 那赏钱丰厚,自是不在话下。是以靠着这位亲娘, 刘仁一个下九流的稳婆之子,小日子却是过得格外滋润,非但娶了个秀才之女当正妻, 还养了三个娇滴滴的妾。 如今亲娘不明不白地死在了宫里, 一个据称是上头的人拿了五十两叫他们拿钱走人, 且别再闹事,于这一大家子而言, 不啻于惊天噩耗 她这毫无缘由的死了, 这一家子要吃饭的嘴巴该怎么办? 便是她死了, 那也不能只给五十两, 少说也得五千两吧! 刘仁越想越觉得难受, 拿了那五十两去平康坊买醉。这一喝醉,便撒酒疯,与人起了争执。 市井里争执从古至今都离不开骂娘, 那人一骂不长眼的狗杂种,你娘死了啊, 刘仁霎时红了眼,抄起长条凳就疯狗般冲上前:你这狗娘养的, 老子杀了你! 最后被巡街衙役摁住, 双双押入长安县狱。 县狱之外,刘仁之妻得知丈夫入狱, 以为是上头之人出尔反尔,要赶尽杀绝,担惊受怕一整夜,第二日一早便跑去县衙喊冤。 长安县新上任的县令,是应国公府四房底下的一个庶子,一听这妇人说起婆母黄嬷嬷是贤妃手下之人,不明不白死在了慎刑司,嗅出其中有蹊跷,忙将刘仁之妻叩押下来,仔细盘问。 第228章 待问出个大概,心头狂喜,连忙将此事禀告给他的嫡长兄,应国公之子,孙元忠。 阿兄,那死了的黄嬷嬷可是贤妃派去给裴守真之妻接生的稳婆,我可打听到,裴夫人生产当日,还请了永和堂的林大夫和林小手过去,可见生产时遇到了麻烦。且那黄嬷嬷并未立刻回宫复命,而是第二日才从二皇子府里押去宫里。才进宫,人就死了。你说,这好好一个人,如何就突然死了呢? 孙元忠听罢,思忖一番,快马往三皇子府里去了趟。 当天傍晚,他便与庶弟拍肩,语重心长地嘱咐:你身为长安县父母官,辖下出现这种命案,可得好好查上一查。若有任何需要,随时与我说.....不要怕把事情闹大,你长安县兜不住,上头还有京兆府、大理寺和刑部呢!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你这把火若是能烧着那对贤德母子的衣裳,那可是大功一件,三年后的考绩也不必愁了! 有了长兄这句话,那县令自是壮起胆子,不但放开了查,还唯恐天下不知般,大张旗鼓地查 不但派人去了裴府盘问,还往上一层层递申请,一路通达地到了慎刑司。尽管县衙权限不够,最后并未要来黄嬷嬷的尸体,却成功惊动了大理寺、京兆府和刑部。第二日朝会之上,三司官员一齐提及此案,并请昭宁帝拿个章法。 昭宁帝一听此事与贤妃有关,冕旒后的脸色当时就不大好。 位列下首的二皇子见状,连忙上前:此事虽是后宫事务,然蹊跷颇深,儿臣请父皇派有司彻查,还死者一个公道,也替母妃了却一桩心事。 二皇子表了态,紫袍革带的三皇子也上前:父皇,二皇兄说得极是,贤母妃打理后宫多年,一向宽厚待人,公正严明,从未有过什么纰漏。如今她派给裴府夫人的稳婆不明不白死在慎刑司,实在是骇人听闻,想来贤母妃定为此事愁绪满怀,夜不能寐。若能尽早查明此事,贤母妃也能早日心安。 两位皇子明争暗斗,是朝中众臣心照不宣的共识,如今俩人都在朝堂上提出彻查此案,倒叫百官们不禁琢磨起来,这幕后主使到底是谁? 若是叫本宫知道是谁在背后搞鬼,本宫定叫他不得好死! 贤灵宫里,一向温柔和气的贤妃也头一回发了这样大的火,一整套御造的菊瓣翡翠茶具连带着那红漆描金海棠花的托盘,被她拂袖打翻在地,摔成一地的狼藉。 满室宫人也都吓得伏跪在地上,齐齐喊道:娘娘息怒。 贤妃身侧的嬷嬷还算稳重,吩咐宫人将地上收拾好,又将一干人屏退,扶着贤妃在美人榻边坐下,温声安慰:娘娘保重身子,莫要动气。 贤妃怎能不气,前两日听到二皇子与她传信,说是黄嬷嬷可能被人收买,在接生时动手脚,她便怒不可遏,一阵后怕。 满宫都知道黄嬷嬷是我派去的人,若沈氏真被她所害,一来,我用人不力,识人不明,声威必然受损。二来,裴瑕那般重视沈氏,若因我们的人害他失去爱妻,他定会因此与缙儿离心那幕后之人真是能耐,竟想出这一石二鸟的毒计! 贤妃冷笑,又想到今日朝堂的情况,脸色更沉:我本想着将人弄进慎刑司,好好盘问,没想到那刘黄氏竟那般豁得出去,畏罪自尽了? 如今事情闹大,从后宫事务变成前朝之争,两位皇子都表了态。 贤妃眉头凝起,有些不解:那个司马泽跟着凑什么热闹? 黄嬷嬷若得逞,事情败露,司马泽无疑是最大的得利者,可他却附和着要彻查 是他的手脚都已经清理干净到毫无纰漏了,还是幕后主使另有其人? 然而不论是谁,事已至此,为证清白,贤妃也只得全力配合彻查,她抬手揉了揉酸疼的额心,沉声吩咐嬷嬷:去,把刘黄氏出宫前、进宫后,见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她家中有何动向,能查得都给我一五一十查清楚,此番我定要那居心叵测之徒,无所遁形! 此案最后交于大理寺审理,由慎刑司协助。 消息传入锦华长公主府后没多久,寿安公主便形容憔悴、双眼红肿地寻了过来,一见到长公主,她便忍不住哭了:姑母,事情越闹越大,现下大理寺都介入进来了万一让他们查到我身上,我该怎么办啊? 长公主看着寿安这副慌乱无措的模样,就像她从前捡到的那只娇贵漂亮的小猫儿。 那猫儿实在漂亮,却也实在愚蠢,她掐着它的脖子一点点用力时,它还以为是在逗它玩,直到她手劲儿陡然拧紧,猫儿才开始挣扎起来 可挣扎又有什么用,指甲都被她打磨得圆润,越挣扎反倒越叫她兴奋。 姑母,你再替我想想法子吧。若是真查到我身上,我母妃没准真要打死我了。寿安现下心里就是一个悔字,早知事情会闹得这样大,她就不该作恶害人。 第229章 如今一步错,步步错,非但没弄死那沈氏,反倒惹祸上身,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长公主见她如今还要自己想办法,心里忍不住发笑。若换做她养了这么个蠢女儿,真是不如打死得了。 但杨贤妃那人么 纤细长指轻轻勾绕着鬓边凤钗垂下的鎏金流苏,锦华长公主眯了眯眼,她那皇兄的后宫之中,贤妃无疑是最能忍的那个,装了这么多年的贤德,她都替她累t得慌。 不过,她虽讨厌贤妃的装模作样,却更讨厌郑淑妃那张脸。 那样一张不过尔尔的脸啊,比不过自己半分明艳,凭什么能让人心心念念,难以忘怀呢? 若是一定要选个皇子上位,那还是二皇子吧 贤妃母子一上位,定然不会再容淑妃母子,到时自己没准还有机会,亲手划掉那张脸呢。 一想到自己能拿金簪将那张讨厌的脸毁得鲜血淋漓,长公主的手指都激动地发颤。 姑母姑母?寿安公主见长公主眉眼间忽然染上的癫狂笑意,心底不禁咯噔一下,又想起传言中这位姑母有些疯病,难道是真的? 姑母,您怎么了? 噢,没什么。长公主回过神:只是晃了神,想起一些旧事。 视线再次落向寿安,她单手撑着额,作出一副为难之色:本来只是一件小事而已,若非司马泽在背后煽风点火,也不会闹得这么大。唉,小寿安,现下只怕这事再闹下去,非但你一人倒霉,还会连累你母妃和你兄长司马泽上回当街纵马,没两日就闹得人尽皆知,暴戾恶名甚至都传出长安之外,这后头少不了你皇兄的功劳。这回好不容易让司马泽抓住了把柄,他定然会大做文章,往你母妃和兄长身上泼污水呢。 寿安并未想得这么深,现下听到长公主这样一说,霎时更慌乱了,那那怎么办! 长公主勾着下巴,思忖片刻,朝寿安露出个怜悯又心疼的目光:我倒是有一个法子,不但能替你母妃兄长解围,还能替他们掰回一局,搏得更多美名。 什么办法?寿安眸光发亮:姑母快说! 在大理寺查清之前,你去贤妃面前,坦白一切。 长公主扫过寿安霎时煞白僵住的脸,轻轻叹口气:别担心,你是你母妃的亲女儿呢,她怎舍得真的罚你呢。你见着她就跪下哭,说你鬼迷了心窍,酿成大错,自责不已,愿意认罪,让你母妃大义灭亲,将你交于大理寺发落。这样一来,既给了裴守真一个交代,又能保住你母妃和兄长的名声。往后谁不得说一句,贤妃娘娘公正严明,便是亲生女儿犯法也与庶民同罪呢。 姑姑母寿安目瞪口呆,万万没想到所谓的办法,竟是让自己成为弃子。 长公主知道这侄女是个糊涂蛋,大抵贤妃生孩子时,脑子都给了司马缙,没分半点给寿安。 她便多说了两句:好孩子,你放心,姑母怎舍得真让你一人受罪。只你的眼光得放长远些,牺牲你一人,便能保得你母妃兄长贤名,日后日后你兄长若出息了,难道还会亏待你这个胞妹?如今你吃得亏,受得罪,往后他都会加倍补给你的。 你看你姑母我,不就是个例子?当年驸马满门抄斩,我腹中还怀着个孩儿呢,不也熬了一碗红花灌下去了。 长公主笑语盈盈,一脸柔和地拍着寿安的手:你明事理点,别耽误儿郎们做大事,他们心头有亏欠,只要你不沾染他们的权柄,其余的,诸如尊荣、金银、男人哪个不能补给你呢? 寿安都不知当年姑母还堕过胎儿,现下听她一脸轻松地提起,只觉背后一阵阴风,浑身发冷。 可姑母说的,又很有道理。 提前与母妃交底,总比叫大理寺查到她要强 霎时间,寿安觉得她的脑子从未如此清明,心底也诡异得升起一阵悲壮的感动 她想,牺牲自己一人,能助母妃与兄长积攒威望,那也不亏了。 待到寿安离去后,长公主靠在榻边,心情极好。 她真是好奇,一向宽仁待人的贤妃知道是自己的蠢女儿搞出这样大的动静,会是个什么反应呢。 长安城里,也许久没有这样的热闹了呢。 来人啊。 长公主眯眼娇笑道:将风花雪月叫来,今日本宫要一醉方休! - 黄嬷嬷之死闹得沸沸扬扬,就连在后宅坐月子的沈玉娇也有所耳闻。 最开始听说时,她也以为是三皇子的人背后在搞鬼,想离间裴瑕与二皇子。 但听说三皇子对此事格外热衷,大理寺也很积极地调查,不禁迷惑了 太子掌兵部,二皇子掌吏部,三皇子掌刑部,又与大理寺卿关系匪浅,若真是他在背后搞事,哪会这般配合? 第230章 倘若不是三皇子,那又会是谁,想出这样恶毒的方法来害她呢? 沈玉娇百思不得其解,问起裴瑕,裴瑕只是安慰她:宫里宫外都在调查此事,相信很快便能有结果,你不必多虑,安心休养便是。 他都这样说了,沈玉娇也尽量克制着不去多想。 毕竟若不是夏萤说漏嘴,她可能都不知道黄嬷嬷竟是个居心叵测的歹人,明明先前的相处,黄嬷嬷无比恭敬温和,说话处事真是挑不出半点不妥。 真是虎豹不堪骑,人心隔肚皮。 她心底感叹一番,又反过去宽慰裴瑕:郎君也不要为此事多伤神,过两日便是春闱,这两日你也不必常来后院,若想孩子了,让嬷嬷抱过去你瞧便是。光阴如金,你待在书房,好好看书吧。 裴瑕闻言,抬眼看她。 沈玉娇疑惑:郎君? 裴瑕薄唇轻启:若是,想你了呢? 沈玉娇怔住,一时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他竟然说,想她。 脸颊不禁升起一阵热意,脑袋也混混沌沌的,不知该做出什么反应。 奇怪,真是太奇怪了。心底不断重复着,他还是那个冷清冷心的裴守真么?莫不是真的沾染上什么脏东西。 与你说句戏语,这般惊诧作甚。 裴瑕将她惊愕无措的模样尽入眼底,抬手揉了揉她如缎般的乌发:你歇着吧,我回书房了。 沈玉娇仍有些回不过神,木木地颔首:好好的 裴瑕从床起身,又深深看了她一眼,才转身离去。 沈玉娇望着他颀长的身影消失在屏风后,良久,才抬手摸了摸余温未退的脸颊,还有胸口那依旧乱跳不停的心。 古怪,真是太古怪了。 - 大梁朝的春闱设在阳春三月,初九开始,共考三场,三日一场,通共要考整整九日。 黄嬷嬷之事既有大理寺和两位皇子介入,裴瑕也不再多问,只打算在府中安心读两天书,等他从考场出来,相信此事也有了个结果。 然而回到书房,椅子还没坐热,景林就带来一个消息:大理寺的仵作勘验黄嬷嬷的尸体后,发现黄嬷嬷手掌上的匕首伤,便以疑犯之名将谢无陵缉拿了。 裴瑕捧手的动作一停,眉心也蹙起。 他怎的把这茬给忘了 书卷往桌案一掷,他抬手捏了捏眉骨,心里升起一阵厌烦。 半晌,他长长吐出一口气,嗓音却难掩冷意:他怎的还没离开长安? 景林也知自家郎君不愿和这谢无陵再扯上关系,可这无赖说倒霉也是真倒霉:他他原本是今日离开长安的,人刚到渡口,就在码头被大理寺的人拿下了。大理寺的人说他要潜逃,嫌疑更大。 裴瑕: 大理寺这群蠢货。 郎君,你看可要派个人去大理寺那边打听一二? 裴瑕是真的再不想听到谢无陵这三个字,更不想再与那人有任何牵扯。 可那人因此案入狱,若大理寺盘问,用了刑罚,他受不住说漏了他与玉娘的关系,最后还是拖累裴家与玉娘。 一阵死一般的寂静过后,裴瑕再次抬眼,眉宇间尽是沉郁:备车,去二皇子府。 - 金乌西坠,暮色霭霭,绚烂的红霞染红大理寺狱的大门。 刑老哥,下回有机会,再听你劫富济贫的事迹! 小朱,你在里头好好表现,争取早日出来。以后别再冲动和人打架了,打赢坐牢,打输吃药,不值当啊。 唉,李兄弟,你放心,脑袋掉了不过碗大的疤,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景林和荣庆公公随着牢头走在前,听到身后谢无陵一路熟稔地与狱中囚徒们打招呼告别,皆是一脸欲言又止。 这人从巳时关进来,满打满算也就关了三个时辰,怎么关出一副住了三年的熟悉感? 坐牢坐成他这样的,还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待到一行人走出大门,荣庆公公朝着牢头微微一笑:人,咱家就领回去了,有劳你了。 牢头连连摆手:哪的话,汪内官客气了。 荣庆也没多说,往前走了两步,瞧见大门外停着两辆马车,一辆是二皇子府的,一辆则是t裴府的。 他抱着拂尘,直接走到裴府车边,隔着苍青色连珠纹的车帘,恭敬道:裴郎君,那人已担保出来,便交由您了。 两根修长如玉的手指掀起车帘一角,晦暗不明的光线里,映出男人半边英俊的轮廓:多谢汪内官。 不敢当。 荣庆垂首:出门前,殿下交代了,后日便是春闱,还望郎君专心赴试,莫要在一些不必要的人与事上耽误辰光。 第231章 马车里静默两息,而后传来男人不带情绪的嗓音:还请内官转达,瑕定不负殿下所望。 荣庆笑道:好,那咱家便在这预祝郎君吉日高中,金榜题名了! 一番寒暄后,荣庆上了马车离开。 景林也将谢无陵领上前来,还没出声,又见一辆朱轮华盖的马车赶来。 循声看去,马车前的灯笼赫然印着镇南侯府霍家的印。 马车上下来的是霍云章院里的管事,与谢无陵相熟,见他竟然已经出来,难掩诧异:谢侍卫,你怎么在外头? 谢无陵看了眼景林,见他没拦,才大步往前走了两步:孩子没娘,说来话长。杨管事,是小世子派你来的? 是啊,小世子听说你被大理寺的抓来了,气的不轻,直骂你个惹祸精呢。杨管事摇头,又上下打量他一番,见他面色红润并无受到刑讯的模样,暗暗松口气:侯爷不在府中,小世子年纪又小,想要把你捞出来,还是请了老太太的令,去请刑部侍郎作保,又去大理寺衙门存档报备哎,实在麻烦得很,小世子说了,回府定要打你二十板子才是! 谢无陵却知那小屁孩是嘴硬心软的,霍家人爱兵如子,并非虚言。 杨管事,我这边还有些私事要办。劳烦你回去与小世子说一声,就说我晚些回府给他赔罪,别说二十板子了,他就是要卸我两条胳膊,我自个儿卸了,顶在头上给他奉上。 都这会儿还贫! 杨管事没好气瞪他一眼,又看到隔壁停着的那辆马车,有心多问,但碍于场合还是闭了嘴,只交代一句:你记得早些回府! 一定一定! 镇南侯府的马车很快调头,渐渐在夕阳下远去。 谢无陵转身,踱步到裴府马车前,无视景林那张忿忿不悦的脸,直接朝着车帘后道:裴大君子,今日多谢你了。 他是真没想到裴瑕竟然会来捞他。 然而,更没叫他想到的是,裴瑕掀开车帘,眸色深暗地乜了他一眼:上车。 【68】 【68】/ 夜幕降临, 华灯初上,平康坊里笙歌曼舞,纸醉金迷。 三楼临窗的雅间里, 谢无陵一脸防备地看向对座的裴瑕:你带我这种地方, 是什么意思?想考验我对娇娇忠贞不二的坚定意志,还是想陷害我, 回头去娇娇面前诬我的清白?那你可是枉费心机了,这些歌舞酒色,我从小看到大, 对我毫无诱惑。 他从小就在秦淮花船长大, 路都走不稳时, 便能摇盅投骰子。话都说不利索时,便会喊开大开小六个六。更别提那些桃红柳绿、花枝招展的姑娘, 人前百媚千娇、温柔小意, 背后骂起恩客龟孙子贼儿子, 一个骂得比一个狠。 尽管谢无陵很讨厌花船上那个叫红妈的老鸨, 但她有句话说得挺有道理:你个做妓子的, 竟还相信男人,爱上男人,为男人要死要活?秦淮河的水抽空了灌进你这脑子里都不够装! 且说现下, 裴瑕见谢无陵双手捂胸,一副洁身自好的模样, 轻捏眉骨:收起你的龌龊心思,这是酒肆, 并非你想的那种地方。 谢无陵:这不是平康坊么?平康坊不就是寻欢作乐之地? 裴瑕拿起桌案上鹦鹉衔枝绶带纹的银质酒壶, 自斟一杯:也是权贵云集、眼线密布之地。 谢无陵眉梢轻挑,见裴瑕并不打算给自己也倒一杯, 心底嘟哝一句小气,等裴瑕放下酒壶,自己接过来倒了杯。 这什么酒?他端起那只做工精巧的鎏金仕女狩猎纹八瓣银杯,凑到鼻间嗅了嗅:还挺香。 西域来的三勒浆。 胡酒啊?怪不得之前没见过。谢无陵浅啜一口,咂摸道:的确不错。要不然长安能是都城,这世上好物,齐聚于此,真叫人舍不得走了。 裴瑕见他两口就将杯中酒饮罢,黑眸轻眯:你不怕我在酒里下毒? 话音落下,谢无陵又满上一杯酒,仰头饮尽,末了,还将酒杯转倒。 裴瑕蹙眉,刚要开口,便见谢无陵忽然脑袋一歪,吐出舌头:啊,我死了。 裴瑕: 谢无陵将他无语凝噎的表情尽入眼底,摇着脑袋,叹道:你这人,真是忒无趣,难怪不讨娇娇的欢心。 裴瑕眸光轻动,再看对座之人风流轻佻没个正形的模样,冷声道:难道她会看上你这些幼稚的把戏? 幼稚怎么了?不是有个词叫彩衣娱亲?我这叫幼稚娱妻。 谢无陵,她是我妻。 谢无陵嘴角往下捺了捺,懒得与他抠字眼:你要是想杀我,何必特地跑去大理寺捞我。还这样大摇大摆的,让我坐你裴府的马车,又带我来这人多嘴杂的平康坊。 第232章 他拿筷子夹起一粒炒豆子,丢进嘴里咬得嘎嘣响,一双桃花眼慵懒间又透着几分认真:说罢,你打得什么主意? 裴瑕见他脑子倒是转得快,并非一般地痞无赖那般浑噩蠢钝,稍敛心底的闷燥,淡声道:虽然暂时将你从狱中担保出来,但此次命案闹得沸沸扬扬,难保不会有人揪着你刺伤刘黄氏的事大做文章。与其叫人造谣,损毁玉娘的清誉,不如 不如他捏着鼻子,认下谢无陵这个挚友,并坐实这点 既是挚友,谢无陵出手帮忙阻拦稳婆害人恶行,便也顺理成章。 而长安城里,再没比平康坊这声色犬马、富贵销金之地更适合传播消息。 裴瑕相信,明日他与谢无陵在平康坊把酒言欢、共饮天明的消息,便能传开。 他话未说尽,谢无陵却一下明白他的用意。 哪怕双方互相看不上,也并不想做那劳什子的挚友,但在对沈玉娇有利的事上,两个男人的态度格外一致。 嘎嘣嘎嘣吃了第八颗炒豆子后,谢无陵终是受不了空气中这份静谧。 本来和情敌喝酒吃饭就够难受了,还一言不发地干吃着,简直比坐牢还要煎熬。 他搁下筷子,眼帘轻掀:那个老货到底是谁派来的,你心里可有猜测? 裴瑕长指执杯,并不言语。 谢无陵皱眉:喂,和你说话呢! 他嗓门本就大,一旦拔高,更显得盛气凌人。 裴瑕静静看他,少倾,薄唇微启:便是有猜测,为何要告诉你?就算告诉你,你个侍卫,又能如何? 谢无陵早知这些出自名门的世家公子都有种天然优越感,打心眼里看不上他这个卑若草芥的泥腿子 人分三六九等,尊卑贵贱,这是世间的规则,仅凭他一人之力无法撼动。 但从未有哪个世家子弟能像裴瑕这般,叫谢无陵恨得牙痒痒,恨不得将这瞧着仙气飘飘、不食人间烟火般的正人君子摁在地上,揍成个狼狈不堪的猪头。 捏着酒杯的大掌不觉攥紧,连带着银杯好似都有些变形,谢无陵眸光森森地盯着对座之人,仰头饮尽杯中酒,仿佛在啖其肉、饮其血。 我自是比不上裴大君子的能耐。 微凉酒水入腹,稍稍压下些火气,谢无陵搁下酒杯,反唇相讥:裴大君子多有能耐啊,那样高的门户,那样多的奴仆,都护不住一个怀孕的弱女子,让她一人流落险境,从洛阳逃亡到金陵,一路挨饿受冻,担惊受怕,明知你就在淮南,她宁愿绕过淮南去岭南,也不愿去寻你这个郎婿啧啧,真是好大的能耐! 谢无陵。 别急,我还没夸完呢。 谢无陵就看不惯他那副云淡风轻的假模样,又喝了杯酒,散漫的嗓音挟着三分醉意:你那些能耐也就用在我们这些无权无势的小老百姓身上,然而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这世上比你裴氏有权势的也不在少数,难保风水轮流转,下一个被强权压迫的t不会是你们裴氏?诶,你先别急眼,我这也不是咒你。要我说,这长安城就是个是非之地,你看这回,真叫你将娇娇带回来了,她还不是又一次陷入险境? 要我说,你若真的想娇娇好,不如放开手,成全我和娇娇,让我带她回金陵过我们踏实的小日子。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从前谢无陵最看不惯有人在他面前掉书袋,现下轮到自己掉书袋,倒生出几分洋洋自得 瞧他说的多好,都会引经据典了,可惜娇娇不在,不然定叫她刮目相看。 裴瑕板着脸听着这些,只觉胡言乱语,不知所谓。 谢无陵,念在你对我妻儿的恩情上,我可以容忍你这些时日的狂悖无礼。但你须得明白,人的忍耐有限。 裴瑕坐姿笔直,语调虽一如既往的清冷无波,漆黑眼底却透着一丝危险:诚如你所言,长安乃是非之地,你最好速速离去,莫要再作停留,免得将性命也搭上。 这就不劳裴大君子担心了,我这命贱得很,阎王瞧不上。 谢无陵看着裴瑕,虽知没什么希望,但借着几分酒劲儿,还是忍不住道:娇娇在金陵时,虽然很少提起你,但每次提到你,话里话外都透着些崇敬。哪怕你当日将她从我身边抢走,她也没说你半句不是,只说你是君子,会替她讨回公道。裴守真,你若真是君子,为何不能成人之美,成全我与她?非得做那等棒打鸳鸯的恶人? 第233章 谢无陵,你喝醉了。 我没醉。你先前因着娇娇腹中子嗣,才将她带走。如今孩子生下来了,大不了你留着孩子,放娇娇和我走?以你这条件,也不怕寻不到新妇吧。 谢无陵双眸灼灼地盯着裴瑕,深邃眉宇一片清明:反正你与娇娇并无感情,不是么? 眼前之人的反问,蓦得让裴瑕想起妻子诞下孩儿的第二晚。 他深夜归家,明知她已入睡,却仍想看她一眼。 灯光下她睡相恬静,温婉可人,然而当他抚上她的脸颊时,她口中却呢喃着另一个男人的名字。 谢无陵 他的妻子,刚生下他的孩子,却在梦里喊着其他男人的名。 当时他额心猛跳,一如现下,心底涌起一阵前所未有的浓郁恶念。 谢无陵,你若再胡言半个字,莫怪我翻脸。 我哪里胡言?你与娇娇盲婚哑嫁,本就没什么感情。若是她信你,爱你,又怎会明知你在淮南,还要舍近求远,去那山高路难的岭南?连枕边人都无法全然信赖,这叫有感情么?裴守真,你别自欺欺 一个人未出,对座之人忽的起身,单手撑着案沿,另一只手牢牢揪住他的衣襟。 一向清冷如玉的人,此时面罩寒霜,眸光沉郁:谢、无、陵。 谢无陵分明从他眼中看出那强烈翻涌着的却克制着的冷戾,原来,君子逼急了是这副模样。 你说,如果让娇娇看到你这副模样! 揪着襟口的大掌忽的狠狠往旁一甩,谢无陵一个不防,整个人连带着桌案上的杯盏酒菜一起稀里哗啦朝地上倒去。 裴守真!! 眼前一片凌乱,裴瑕却无事人般,施施然重新坐下,拿出帕子擦拭着手指,语气却如淬了冰般:我早说过,我妻闺名不是你能唤的。 菜肴汤汁和酒水扑簌簌洒了一地,也浸湿了谢无陵的衣袍。 他本就有几分醉意,如今被裴瑕这么一激,霎时也蹭蹭直冒火:你妻你妻,若不是我将她从土地庙带回去,娇娇早就成饿死鬼了!还搞偷袭,就你还君子?我呸,不要脸! 他早就看这小白脸不顺眼了,挥着拳头挣扎起身:是男人的话,和老子大大方方打一架! 君子动口不动手。 裴瑕并不想与这等无赖行斗殴那等粗鄙之事,然而谢无陵的拳头来势汹汹,他眸光一闪,连忙躲避 谢无陵见他避开,红了眼,再次出拳。 今天非得揍这装模作样的伪君子一顿出出气! 而裴瑕见谢无陵咄咄逼人,胸间也掀起一阵愠怒,这厚颜无耻之徒真当他是软弱可欺不成? 他虽是读书人,却也不是那种手无缚鸡之力的穷酸文人,君子六艺并非白学,身手也很是利落,矫健如燕,避开谢无陵好几次出拳。 可他到底低估市井中斗殴的路数,谢无陵见攻其面门都被躲开,心下冷笑,抬脚就往下三路袭去。 裴瑕脸色陡然一变,抽出腰间折扇去挡招,未曾想谢无陵却是声东击西,虚晃一招,右手握拳,直直照着他那张冷白无瑕的脸庞招呼过去 砰得一声,一拳到肉,裴瑕半边脸都红肿发麻。 再看另一拳头又要砸下,他眸色一暗,也顾不上什么动手不动口的君子风度,长指攥紧,朝谢无陵的胸腹一击。 若是之前,谢无陵完全受得住这一拳,可上次坠马压断的肋骨还没好全,陡然挨了这么一下,霎时脸色苍白,额上也沁出冷汗,直往后退去两步。 裴瑕冷脸起身,抬袖拂过嘴角,雪白的袖袍上霎时染上一抹刺目鲜艳的血迹。 这个无赖。 既已出拳,一拳和两拳有何区别? 他扯了扯肿痛的唇角,颀长身躯大步朝谢无陵走去,拳头始终攥得紧实。 谢无陵自也看出裴瑕这是要打一场了,忍着肋骨阵阵袭来的疼痛,他咧嘴,笑得狂妄:哟呵?真是稀奇了,裴大君子要打架了?好好好,那我自当奉陪到底! 他捂着胸腹处,站直身子,挑衅般地朝裴瑕勾了勾手:来啊,老子早就想揍你了! 裴瑕冷笑:谁揍谁还不一定。 屋外是春暖香浓,丝竹靡靡,屋内两个同样高大的男人对峙,剑拔弩张,硝烟弥漫。 就在一触即发之际,门口传来景林的敲门声:郎君,客房已经安排好。 夜已深,坊门也已关闭,裴瑕本打算和谢无陵在平康坊住上一夜,明日一早再分开,做出一种挚友重逢,通宵畅饮的表象。 第234章 至于现在 理智压下心底的燥郁,冷静占据上风,裴瑕缓缓放下拳头,冷冷睇着谢无陵:你好自为之。 不是要打架吗?你有本事别走! 木门从里推开,站在门口的景林看到自家郎君时,吓了一跳:郎君,你的脸 裴瑕面沉如水地瞥他一眼。 景林打了个寒颤,立刻噤声,再看屋内的那一片狼藉,心下诧异,这是动手了? 天老爷,一向七情不上脸、六欲不随心的郎君,竟然与一地痞斗殴了! 谢郎君醉酒,不慎将桌案撞倒。让人来收拾,摔毁器具,一应照价赔偿。 景林讷讷:是是 裴瑕抬手揉了揉难掩倦意的眉心,客房在何处? 郎君,这边 景林也顾不上屋里那人,忙引着自家郎君回房休息。 谢无陵见他们主仆就这样走了,不过瘾地放下拳头:怂包。 嘴巴虽硬,可肋腹处的疼意,让他揉着伤处坐在一旁,喘着粗气作缓。 那小白脸瞧着斯斯文文,手劲儿还真他娘的大! 过了一会儿,门口一阵脚步声传来。 谢无陵还当是酒肆伙计来收拾屋子,不曾想抬眼那么一瞧,却见个玄袍玉带、气质华贵的年轻郎君四平八稳走进来。 不是旁人,正是多日未见的三皇子司马泽。 谢无陵眼底闪过一抹诧色,刚要起身行礼,三皇子抬抬手:都这副鬼样子了,免了吧。 谢无陵:多谢殿下。 三皇子觑着他这脸色惨白的狼狈样,又上下打量了一番,似笑非笑道:看来你与裴守真的关系,真是匪浅啊。 这话中嘲讽意味太浓,谢无陵嘴角轻抽,只道:殿下如何会在这? 大理寺卿是我的舅父。 三皇子站在谢无陵身前,居高临下,面带笑意:虽说你不肯跟我,但我这人一向重情义,怎么说你也帮过我一回,我想着投桃报李,做个顺水人情把你捞出来。只是没想到,你小子人脉挺广。 谢无陵不置可否,拱拱手道:小的多谢三殿下好意。 不过你与这裴守真到底是何关系?故交好友?我看不像。裴守真那等恃才旷物之人,如何能与你t结交?唔,让我猜猜。 三皇子不紧不慢摩挲着下颌,视线在谢无陵压低的眉眼扫过一遍,忽而压低声音:你不会与裴瑕之妻有什么吧? 谢无陵面色陡然一沉,双眸如寒星,凌厉看向面前之人:还请殿下慎言,莫要污蔑裴夫人清誉。 三皇子见他这反应,玩味地勾了勾唇:那便是,你觊觎他人之妻? 三殿下! 好好好,我不猜了。 三皇子啧了声,将眸底那一抹意味深长的暗色敛起,问了句:你这伤,可还好? 谢无陵:多谢殿下挂怀,并无大碍。 那就好。三皇子淡声道:天色也不早了,那你歇着吧。 谢无陵见他真就一副路过的模样,暗暗松口气,捂着胸口起身:恭送殿下。 三皇子摆摆手:不必。 待走到门边,他忽停下脚步,偏过脸与谢无陵道:今儿个我去大理寺坐了坐,那稳婆的命案似是有些眉目了。 见屋内之人直直看来的目光里尽是关切,三皇子嘴角飞快勾了勾,又很快换做一副为难表情,摇头叹道:那幕后之人势力颇深,别说裴守真,便是本殿下想对付都难。也不知这回结案,到底是给裴夫人一个公道,还是给她一道催命符呢。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谢无陵踉跄两步上前。 他人之妻的性命与你何干,这么激动作甚? 三皇子耸耸肩,朝他笑:你呀,还是快回宁州吧。 说罢,他提步往外,拉着长安戏腔似唱了一句:噫吁嚱,生死自有命,富贵不由人 谢无陵怔怔站在原地,骨相深邃的眉宇间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沉重。 - 翌日一早,伴随着城池四角的晨钟声,色彩斑斓的朝霞宛若锦绣般,笼罩着整座长安城。 沉睡了一夜的城池也逐渐苏醒,坊门、城门、宫门依次打开,无论士农工商、官员平民,上朝的、上工的、开铺子的、进城的、出城的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俨然恢复了一贯的热闹繁华。 永宁坊裴府,沈玉娇在婢子的服侍下用罢早膳,又抱着孩子玩了好一阵,才听到前院下人来禀,说是郎君回来了。 第235章 沈玉娇看了眼窗外天色,估摸着已是巳正时分。 昨日她还与他说,这两日就在府里好好看书备考,可他一从她院里离开,没多久就套了马车出门,之后便是一夜未归。 虽然他派了下人回来报信,说是与友人在外宴饮,让她早些歇息,不必等他,但 哇呜~怀中的孩子张开水嫩嫩的小嘴,似有些不大高兴。 沈玉娇回过神,低头看向怀里的小不点,忙柔声哄道:怎么了?是肚子饿了么? 孩子诞生已有五日,经过奶娘和婢女们的精心照料,小家伙再不似刚出生时那样孱弱,皮肤也由最初的皱巴巴、红通通变得光滑饱满、雪白娇嫩。眼睛也能睁开了,随了裴瑕,是一双很漂亮的长眼,眼皮褶皱浅浅交叠,眼瞳黑浓透亮,又似一汪清澈的溪水,盛满孩童不谙世事的单纯真切。 乔嬷嬷说这孩子生着一双龙睛凤目,日后必然与他父亲一样,是个风华绝代的人物。 沈玉娇却暗暗腹诽,孩子的聪颖可以随了裴瑕,性情还是算了吧。她还是希望她的孩儿能开朗活泼,多黏她一些,与她亲亲热热的,不必那么多礼数讲究。 娘子,小郎君应该是尿了。一旁的乳娘讪讪道:让奴婢抱他下去换条尿布吧? 沈玉微诧,再看怀里小脸涨得通红,似是有些不好意思的小家伙,干笑两声:原来是尿裤子了,对不住呀,阿娘不知道。 她抬手将孩子递给乳娘,见乳娘动作娴熟地拍着孩子的背,又抱着下去换衣,心底不觉升起一阵纠结。 或许,她该试着亲自喂养孩子? 从前带平安时,柳婶子就与她说过,亲自喂养的孩子带得更熟,她们的孩子都是自己喂的,没有人家用羊奶。 后来许是见她逃荒而来,面黄肌瘦,身形单薄,一看就没东西可喂,便改了口:羊奶喂也一样,反正都是你亲自抱大,没甚区别。 遥远的记忆渐渐回笼,沈玉娇低头看向身前。 这半年锦衣玉食将养着,好似可以试试? 娘子,郎君说明日便要下场,今日就在书房,不过来了。白蘋从外掀帘进来。 沈玉娇讶异:他也不过来看看孩子? 白蘋面色悻悻:郎君是那样说的。 沈玉娇觉得奇怪。 自打他们搬来长安,裴瑕便是再忙,都会来后院一趟,何况他这回一夜未归 到底是什么友人,能让他陪上一整夜? 若不是月子期间不能出门,沈玉娇定要抱着孩子去书房一探究竟。 这日直到夜深人静,躺在床上,她还在琢磨这事。 事没琢磨明白,却听得一阵放得很轻的脚步声,渐渐靠近。 沈玉娇眼睫轻动了动。 待到那秋香色折枝海棠花的幔帐掀开一角,她也懒洋洋撑起半边身子:郎君,这么晚 后半句戛然而止,沈玉娇睁大乌眸,满脸诧异:你的脸怎么了? 【69】 【69】/ 烛火昏朦的光线下, 裴瑕脸色有一瞬僵凝。 你还没睡? 这都已近子时,往常她早已沉入梦乡。 许是午觉睡得太久,入夜了也没多少睡意。沈玉娇随口答着, 一双清凌凌的眼始终落在裴瑕的脸上, 柳眉蹙起:郎君,你别躲, 让我看看这到底怎么弄的? 哪怕帘外只留了一盏灯,光线并不明晰,但裴瑕左边脸的红肿太过突兀, 压根无法忽略。 不慎摔了一跤。 裴瑕偏过脸, 只留右脸给沈玉娇, 眉宇间也浮现一丝罕见的窘迫:没什么好看。时辰不早了,你早点歇息。 他转身便要离开, 苍青色袍袖却被扯住。 回眸看去, 只见妻子莹白的小脸微微仰起, 那双莹润乌眸在烛火下潋滟生辉:郎君, 你坐过来, 让我看看。 裴瑕: 虽是不愿,然触及她眸间的关怀,他薄唇抿了抿, 终是在床边坐下。 沈玉娇将一边的幔帐挽上金钩,更多烛光洒进盈满馨香的昏暗帷帐里, 也让她更清楚地看到裴瑕脸上的伤。 从眼下到嘴角那一片明显肿起,裴瑕肤色本就偏冷白, 如今积了淤青, 青紫深红,斑驳地晕开, 瞧着就骇人。 怎摔得这样严重? 沈玉娇眉头皱得更深,语气里也是掩不住的忧心:还好没伤到眼睛,你明日就要下场考试,若是伤到眼,如何看清考题,又如何提笔答卷? 裴瑕没出声,只看着他的妻紧张地咬着唇,仅着牙白亵衣的娇小身躯朝他靠近,一只手撑着被褥,另一只手犹犹豫豫,似想碰他的脸,又小心翼翼不敢碰:是不是很疼? 第236章 裴瑕迎着她的眸,不疼到嘴边转了个弯,出口成了一个字:嗯。 沈玉娇一怔,而后叹了声:瞧我问了句废话,都这样了,怎能不疼呢。郎君可上过药了? 裴瑕道:上过了。 上过了怎么还这样肿?沈玉娇盯着眼前这张脸,既心疼又惋惜,这样一张白璧无瑕般的英俊脸庞,陡然伤了这么一大片,真是暴殄天物,令人心焦:伤成这样,明日该如何出门见人。 考生进场前要经过好几道检查,明日裴瑕顶着这样一张脸去考场,必然会引得无数侧目,沈玉娇想想都替他尴尬:不然明早,你涂点妆粉遮一遮? 裴瑕知道她是一片好意,然而听到傅粉,鬼使神差想起谢无陵之前的阴阳怪气。 不必。反正进了考舍,一人一间,互不妨碍。裴瑕道:待九日后出来,这淤青应当也散了。 沈玉娇闻言,轻点了点头:最好如此,不然殿试时,你顶着一脸的伤去面圣,定要叫人诟病。 裴瑕见她连着叹了好几口气,牵住她的手,放在掌心捏了捏:玉娘不必忧心,一点小伤罢了。 感受到男人掌心的暖意,沈玉娇抬起眼,认真看他:你今日不来后院,是因着脸上的伤? 裴瑕浓密眼睫轻垂,堪堪遮住眼底那丝窘意:这副样子叫你见了,平白让你担心。 沈玉娇心道,那现下还不是瞧见了。 你不回后院t,我才觉得奇怪呢。她说着,忽又想到什么:是了,你从我妆匣里将那暖玉制成的玉轮取来,我替你滚一滚,将淤青滚散了,没准能好点快些。 裴瑕本想说不必麻烦,但见她眸光恳切,到底还是起身,走到窗边那座花梨木九屉梳妆台前。 在最底层的抽屉里,那个红玉玛瑙的。沈玉娇坐在床边,探出半个身子张望:对,就是那个。 裴瑕捏着那个金玉制成的小玩意,折回床边:这是用来做什么的?我从未见过。 这些女子闺房里的东西,郎君哪会知道。沈玉娇不紧不慢解释着:有时晨间醒来,脸会有些浮肿,用这个推一推,上妆也更服帖些。 她接过那小小玉轮,双掌焐了会儿,有了暖意,才跪坐到裴瑕身前,一只手攀着他的肩:郎君,你转过来些。 裴瑕依言转过去,与她面对面。 近在咫尺的距离,他能清晰看到她脸庞细小的绒毛在暖黄烛光下,仿若一层晕开的温婉柔光。 我要动了。沈玉娇一只手捧住裴瑕的脸,眉眼间一片专注:若是疼了,郎君记得说。 裴瑕眸光轻闪,淡淡嗯了声。 温暖的玉轮不轻不重地滚过脸上的淤青,有些酸胀的疼意。但她动作间拂来的淡淡馨香,宛若一剂良药,有抚平一切痛感的奇妙力量。 裴瑕忽的觉得,脸上挂彩,也不全然是件坏事。 郎君,你这伤真是摔的?沈玉娇蹙着眉,迟疑出声:我怎么瞧着,好似是被人打的。 尽管肿了一片,但她分明看到有几处淤青比较深,瞧着像是拳头攥紧的骨节处。 可是,一向以礼待人、修身养性的裴瑕怎么会和人打架? 这事的荒谬程度,不亚于太阳打西边出来。 听到她发问,裴瑕沉默了。 沈玉娇从他的沉默中,嗅出一丝不寻常,于是又问:你昨夜和哪位友人有约? 裴瑕仍是沉默。 沈玉娇觑着他清冷的脸色,嫣色唇瓣抿了抿,半晌,道:是我多嘴了。 大抵是前一阵他对她的温柔体贴,叫她产生错觉,以为他们之间能像寻常夫妻那般亲密无间、无话不谈吧。 裴瑕捕捉到她眼底那份迅速藏起的黯淡,心下微顿。 这份黯然,他从前也见过。 可那时,他觉得不必多解释,便没去管。 现下想来,置之不理,何尝不是将她越推越远的原因。 是谢无陵。 男人清冷的嗓音在帷帐间响起。 沈玉娇转动玉轮的动作陡然一顿,静谧的空气中,又响起一声荜拨的灯花燃爆声。 玉娘? 裴瑕抬头,宽大手掌揽住沈玉娇的后腰,狭长黑眸深深望着她:怎么不动了,累了? 没没有。 沈玉娇堪堪回过神,忙垂下眼,继续推动着玉轮:只是有些讶异,你和他什么时候成了朋友? 稍顿,又颇为不解地轻喃:他怎么还在长安? 第237章 话说到这份上,裴瑕也不再瞒她,将昨日发生的一切言简意赅说了遍。 见沈玉娇听罢,整个人神思恍惚,魂儿也不知飘到哪儿去了,裴瑕眼底闪过一抹暗色。 难道是在担心那无赖伤得怎样? 是了,她的心偏得厉害,连梦里都在喊那无赖的名。 可她应该明白,她是他的妻,心里也只该有他一人。 裴瑕抬起手,一把握住眼前那只霜雪般莹白的细腕。 沈玉娇惊愕:郎君,你 话未说完,男人高大的身躯便朝她覆来,下一刻,温凉薄唇牢牢堵上她的唇。 沈玉娇双眸圆瞪,不可置信:唔 才发出一个音,男人的唇舌便趁机撬开她的贝齿,深深吻了进去。 这个深吻,与元宵那日在马车上有过之而无不及,甚至因着这次身后便是迎枕,方便他吻得更深。 原本揽在后腰的手往上,紧紧托住她的后脑勺,另一只手握着的手腕,压在枕边,他坚实的胸膛沉沉覆在她身上。 隔着单薄的衣料,裴瑕感到怀里那柔软到不可思议得的触感,好似比去年丰盈了不少。 那团柔软以及她唇齿间的清甜香气,宛若一簇火苗,燃着旷了许久的原野。 裴瑕眸色更深,骨节分明的长指插进她乌黑如瀑的秀发,高挺鼻梁紧贴着她的鼻尖,吻得愈发用力,仿佛要将怀中人拆吃入腹般。 郎郎君沈玉娇也感受到他这不同寻常、来势汹汹的情绪,舌根都被吮得发麻,她涨红着脸,快要喘不过气,抬起另一只手去推他:别唔! 剩下的词语又被深吻吞没。 华贵幽沉的檀木香与帐中的鹅梨香丝丝缕缕萦绕着,也不知吻了多久,沈玉娇只觉浑身无力,脑袋都晕晕乎乎无法思考了,男人终于松开她的唇舌。 薄唇却未停下,而是沿着双颊,吻到她的耳垂、脖颈、锁骨 当襟口被男人的牙齿撩开,沈玉娇陡然回神,连忙捂着:不不行! 昏昏烛光下,身前的男人仰起脸,往常清冷的神色不复存在,眸子晦暗不明,染上几分慾色。 沈玉娇被他视线里的热意吓得心跳都漏了一拍,手仍旧抵着他的肩,细细嗓音透着轻颤:郎君,我我还在月子。 且再过几个时辰,他便要去考场,这深更半夜,怎的突然这般孟浪。 裴瑕触到她眉眼间的惊慌,也陡然冷静下来。 压下腹间那阵涌动的燥热,他松开沈玉娇的手,缓缓直起身:抱歉,是我失态了。 沈玉娇仰倒在迎枕上,双颊滚烫,气息不稳,也不知该如何应对这不同寻常的情况,只默默拉过锦被,遮住身前,又偏过脸,咬唇道:时辰不早了,你快回去歇息罢。 裴瑕垂下黑眸,见她面朝里,只披散乌发下露出一只绯红的耳尖,喉头滚了滚。 少倾,他嗓音沉哑:你也早些歇息。 沈玉娇没出声,只保持着背对着姿势,直到那脚步声远去,她才抬起乌黑鸦睫,往后看去。 床边已不见那道颀长身影。 悬在喉咙的心总算落了下来,她抬手轻拍胸口,想到方才的场景,那颗未曾平静的心又猛地跳动起来。 他到底是怎么了? 方才那模样,真像是变了个人般,实在骇人。 难道是太久未得纾解,忍得太难受了? 捂着胸口缓了好一阵,她的心绪才稍稍平静下来,然而躺下之后,心底又不由自主地升起一阵复杂情绪,有慌乱、有怅然、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焦虑。 沈玉娇也不知她这是怎么了,难道是太久没与他亲近了? 前院书房。 裴瑕仰头靠着浴桶,双眸紧阖,心绪也始终难宁。 昨日斗殴,已是失了教养。 今日他竟对尚在月子里的妻子起了那等心思 良久,裴瑕沉沉吐出一口气。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定是他与谢无陵那无赖接触多了,也被那人染上一些孟浪无耻的习性。 好在那登徒子不日便离开长安,而他高中之后,岳父一家也有望回京,与玉娘团聚 一切都会越变越好。 至于那无赖的龌龊心思,只要他活着一日,便绝不会叫他得逞。 - 翌日清晨,天光刚蒙蒙亮,赶考的学子们便背着书篓,前往贡院。 哪怕昨夜睡得晚,鸡鸣第一声,沈玉娇也从睡梦中醒来,让白蘋将孩子抱去前院,替她送一送裴瑕。 白蘋应诺,很快便赶去前院,将包得严严实实的襁褓递到裴瑕怀中,又替沈玉娇传话:娘子说,郎君您在考场专心应试,莫要担心府中。她如今身体恢复不少,且有李家舅母在府中作陪,遇事也有人商量。她与小郎君就在府中等您,待您考完归来,她定备上一桌好酒菜给您庆祝。 第238章 稍顿,她看着那小襁褓:娘子还说,小郎君还等着您考完归来,取个名字呢。 裴瑕垂着眼,视线在熟睡的小婴孩的脸庞流连。 小孩子一天一个样,这会儿的孩子和刚出生时简直判若两人。 当时他也不大相信,那样皱巴巴的小丑娃竟是他和玉娘的孩子。 现下看来,这孩子的眉眼与他像了八分,额头和脸型随了玉娘。 大抵是儿子的缘故。他想,若是女儿,定会更像玉娘。 好孩子。 裴瑕头颅微低,嗓音温和:在家乖乖陪阿娘,待爹爹取得功名回来,再好好t陪你们。 小家伙睡得沉,眼睛没睁开,只小嘴吧唧了一下,像是做了个香喷喷的美梦。 暖气潜催次第春,梅花已谢杏花新。 元寿二十年的春闱,在一片明媚春光里,拉开序幕。 考场中学子们冥思苦想,奋笔疾书,考场之外,自有另一方风云变幻。 贤灵宫内。 听罢寿安公主的认罪,贤妃难掩震惊恼怒,反手就扇了寿安两巴掌:你你这个孽障,我怎就生出你这么个孽障! 寿安从小娇生惯养,何曾受过这样的打骂,且这打骂还来自一向温柔端庄的母妃,她霎时懵了,捂着脸,满眼难以置信。 待对上母妃恨不得将她掐死的恼恨目光后,她悚然回神,照着锦华长公主所教,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痛哭流涕:母妃,我知道错了,真的知道错了。是我猪油蒙了心,千不该万不该起了坏心,想出那样的主意害人。现在事情闹成这样,我也不想的,母妃,你信我,我真的后悔了 她哭得声泪俱下,跪行到贤妃面前,牢牢抱住贤妃的腿,仰起脸,泪光楚楚道:若是知道此事会牵连母妃和皇兄,便是打死我,我也绝不会做的。 贤妃现下真是杀人的心都有了,她这辈子千算万算、千防万防,万万没料到竟被自己亲生女儿背后捅了一刀。 这简直比仇敌给她一刀还要难受。 更恼恨的事,这蠢货便是起了害人的心思,也不知用些聪明法子,竟算计到她派去的人身上 蠢啊,真是蠢到她心口都疼。 贤妃倒在黄花梨木的圈椅上,两只手死死抓着扶手,胸膛因着强烈的愤恨上下起伏,再看那跪在地上,牢牢抱着自己大腿的女儿,真是越看越气,越看越窝火。 她闭上眼,眼不见为净,脑仁却是克制不住地突突直跳。 到底是哪里出错了呢?她这辈子隐忍稳重,左右逢源,如何就生养出这么一个蠢货。 若是真叫这蠢货毁了缙儿的大业,贤妃心下闪过一抹狠厉这女儿便是不要也罢。 她这边杀意翻涌,寿安流着泪,哽噎道:母妃,你把女儿交给大理寺吧。只要能保住母妃与阿兄的声誉,女儿愿意认罪。 贤妃闻言,双眸陡然睁开。 她带着几分审视打量着面前娇俏年轻的脸庞,柳眉轻蹙:你可知,若送去大理寺,你这辈子便是毁了。 寿安怎不知呢,可她也知到了这个地步,只能听姑母的以退为进:母妃,此事由我一人而起,决不能因我而连累你和阿兄 她将长公主教她的那番大局为重的话说了。 贤妃听着,眼中渐渐浮现一丝复杂,这孩子的脑子,怎的又变得不糊涂了? 先前是蠢了些,但这颗为她与缙儿着想的心,起码还算赤诚。 到底是自己的女儿,见她双颊红肿,趴在地上涕泗横流的模样,贤妃心底又生出一丝不忍。 沉吟良久,她抬手揉了揉额心:别哭了。 寿安公主抽抽噎噎止住哭声,小心觑着贤妃的脸色:母母妃 贤妃深深看了她好几眼,才道:做错了事,就得付出代价,这个道理,你应当明白。 寿安泪光颤动,脸色也泛白,强忍着心头的恐惧:是,女儿知道 起来吧。 贤妃说着,也不再看她,自顾自走到梳妆镜前,脱了浑身的金钗首饰,又换上一身素服。 寿安见自家母妃这副模样,愣怔不解:母妃,您这是? 贤妃擦去口脂的唇瓣轻抿,不冷不淡瞥她一眼:随我去紫宸宫,向你父皇告罪。 天下人的生死荣辱,皆系于那一人之手。 而这世间的黑白对错,也不过那人的一念之间。 既要牺牲,总得将弃子的价值发挥到最大。 - 与此同时,镇南侯府,世子书房。 第239章 小世子霍云章锦袍玉带,小小的人坐在宽敞的太师椅里,身形虽单薄,面容却透着与年龄不符的稳重,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眸直直看向伏拜在面前的高大男人:你真的想好了? 想好了。 谢无陵抬起头,朱色薄唇勾起,似又恢复寻常的玩世不恭:属下知道小郎君不舍得,但你放心,我一日为宁州军,终身是宁州军。日后都在长安,抬头不见低头见,小郎君若是有事,尽管吩咐便是。 霍云章冷哼:别往脸上贴金,谁舍不得你这惹事精! 谢无陵道:那小郎君是答应了? 我答不答应,有区别么。 霍云章端坐着,稚气未脱的脸庞一片老成:三皇子赏识你,你又愿意跟随他,入北衙神武军,难道我还能拦着你去奔大好前程? 小屁孩话中的讽意太浓,谢无陵那双桃花眸中微起波澜,到底还是没出声。 霍云章见他不说话,顿时更气了,也不装大人的稳重,气急败坏地骂道:你以为三皇子的赏识是什么好事么?我回长安之前,我祖父就与我交代过许多遍,朝中局势烟波诡谲,变幻莫测,让我回到长安之后,专心习武读书,深居简出,不要耽于嬉戏玩乐,更不要轻易在外与人结交。凡是我曾祖母不许结交的人家,我都不能与他们亲近,尤其是皇室子弟,更是敬而远之,越远越好 你有一身好功夫,兵法也能学得通,回宁州老老实实挣军功不成么?非得好高骛远,追随着三皇子?这眼皮子怎就忒浅!你可知陛下服食丹药,身体每况愈下,两位皇子明争暗斗,最后结果,不是你死便是我活。 说到此处,霍云章从椅子跳下来,走到谢无陵面前,压低了声音:此时择主,你蠢不蠢!不是我吓你,谢无陵,你迟早把命搭进去! 霍云章与他祖父一样,都是惜才之人,尤其从宁州到长安这几个月的相处,他真的拿谢无陵当做心腹看待。 他相信以他的才能,回到宁州,经由祖父霍骁亲手栽培几年,定能为大梁培养出一名猛将。 可现下他不踏踏实实挣军功,非要追随三皇子,参与皇室斗争 一想到这样的将才,最后不是死在保疆卫国的战场上,而是牺牲在皇室权斗之中,霍云章真是恨铁不成钢,恨不得拿祖父那条龙头鞭,狠狠将他抽醒。 谢无陵也不是全然浑浑噩噩,无知无觉。 好歹也在长安待了快三个月,他又是个闲不住的,成日这里找人聊聊,那里与人唠唠,对朝堂的局势也有一定认知。 否则在三皇子第一次发出邀约时,他也不会断然拒绝。 只是现下,一想到那加害沈玉娇之人还藏在暗处,且听三皇子所言,那人身份不一般,他就再难安心 哪怕裴守真的名头再如何响亮,他也不放心将娇娇全然托给他。 娇娇分娩那日,便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若不是他凑巧在,娇娇和孩子可能都没了。 届时便是在宁州取了陈亮的狗头,挣了更多的军功,当上了大将军,娇娇都没了,那些又有何意义? 谢无陵这辈子的梦想,从此至终,都是沈玉娇。 小郎君,你说的属下都明白。 谢无陵挺直腰背,朝他拱手:只是人各有志,我心意已决。霍帅那边,劳烦你帮属下说一句,就说谢无陵有负他的栽培与期待,但他日后有任何用得着属下的地方,属下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霍云章见他神情严肃,目光坚定,也知多说无益。 罢了。 小小少年长叹一声,而后弯腰,抬手将他扶起:好歹师徒一场,但愿你日后前程似锦,得偿所愿吧。 这小屁孩,这时都不忘占他便宜。 谢无陵失笑,却没反驳,起身朝他一挹:那学生就借小夫子吉言了。 【70】 【70】/ 小雨纤纤风细细, 万家杨柳青烟里。 许是天气回暖,春日的雨并不愁人,丝丝缕缕穿过绿柳与粉桃, 别有一份烟雨朦胧的动人景致。 这日午后, 沈玉娇午觉醒来,便让奶娘将孩子抱来, 在乔嬷嬷的帮助下,亲自哺乳。 在这之前,她已经喝了三日通草鲫鱼汤, 又用了些法子揉捏疏通, 虽比不得乳娘那般丰沛, 勉强也能喂上一回。 昨日第一次喂的时候,沈玉娇还手足无措, 很不适应。 今日将孩子抱在t怀里, 解了衣襟, 她也不再慌张, 照着奶娘所教, 慢慢地调整姿势。 一切都变得顺利,屋内渐渐也静下来,除却窗外春雨淅淅沥沥的飘落声, 便是小婴孩闭眼咂嘴乖乖进食的声响。 第240章 小小一只,玉雪可爱, 小脸蛋贴在她的胸前,那样稚嫩脆弱, 又那样依赖她。 沈玉娇看着怀中的孩子, 只觉一颗心都快化了。 孩子还在腹中时,她就想过他会是个什么模样, 现下小家伙活生生在怀里,和她想象的差不多。 皮肤雪白,眼瞳乌黑,小模样漂亮得不辩男女,除了肚子饿了哭两声,其他时候都安安静静,半点不闹人。 瞧小郎君吃得多香啊。乔嬷嬷坐在一旁,浑浊老眼里也盛着满满爱意:吃奶都这样斯文,长大后一定像他爹爹一样,是位斯文有礼的君子呢。 沈玉娇看着小婴孩鼓鼓的腮帮子,却是鬼使神差想到当初在金陵时,谢无陵隔三差五就朝她的肚子道:谢地,等你出来,爹爹教你和谢天功夫,以后咱们爷仨一起保护你阿娘! 他说得多了,她偶尔也会幻想那样的场面。 小小的院子里,阳光正好,她坐在窗边绣花,谢无陵带着两个小儿郎一起扎马步,嘴里还吆喝着,腰马合一,站直出拳,一、二! 两个小儿郎也跟在他后头,伸出小拳头,奶声奶气地喊:嘿、哈! 娘子、娘子? 嗯? 接连两声唤打断沈玉娇的思绪,她回过神,便见乔嬷嬷蹙着眉头,狐疑望来:问你小郎君的名可想好了?你一个人在笑什么呢? 沈玉娇:我有笑么。 待得到乔嬷嬷肯定的眼神,她讪讪道:想起从前一些趣事您方才问孩子的名?不是说过等郎君考完回来,由他来定么。 大名由郎君定,但孩子的乳名,娘子可以想个嘛。 乳名 沈玉娇脑中第一个冒出的便是谢地。 尽管第一次听到这名,还有些嫌弃,然听得多了,竟有种先入为主的顺耳。 但她也清楚,这是她与裴瑕的孩子,断然不能扯上谢字。 地,棣。沈玉娇口中呢喃:裴棣? 娘子是说棠棣之华,鄂不韡韡的那个棣么? 乔嬷嬷思忖片刻,老脸也浮现赞许:这个字好,棣也,从木,小郎君诞于春日,正是万物复苏,花木葳蕤的好时节。棣字又有手足亲密、棣华增映之意。小郎君身为裴氏嫡长孙,未来的裴氏宗子,日后自是要挑起裴氏一族之责,都说家和万事兴,他取这名,有团结族中各家手足的寓意,不错,很是不错。 沈玉娇没想到她随口一嘟哝,竟能得到嬷嬷这般肯定。 要我说,这个字用着乳名都浪费了,取大名都成。乔嬷嬷笑道:等郎君归家,娘子与他商量商量? 沈玉娇抿了抿唇:到时再说吧。 等到孩子吃饱,乔嬷嬷伸手接过时,试着喊了声:棣哥儿。 饱食过的小婴孩弯眸笑了下,还打了个奶嗝。 乔嬷嬷惊喜道:小郎君喜欢这个名呢。 沈玉娇整理衣襟的动作一顿,抬眼看去 乔嬷嬷便又唤了声:棣哥儿,你和阿娘说,是不是喜欢这个名儿? 小婴孩不会说话,但也不知是吃饱了心情好的缘故,还是真的熟悉这个名,一双黑葡萄般水灵灵的眼睛弯起,小嘴也勾起一抹闲适的弧度。 沈玉娇眼皮一跳,是她的错觉么,不然怎会觉得这孩子笑起来的懒散模样,有几分谢无陵的味道。 娘子,你怎么了? 没什么。沈玉娇回神,对乔嬷嬷道:先别这样唤他。等郎君回来,我与他商量后再定。 主子都这样说了,乔嬷嬷再觉得棣哥儿这名好,也不敢乱喊,忙答应着,将孩子抱给奶娘带回。 沈玉娇这边收拾妥当,也没继续躺在床上,而是挪到窗边长榻,处理起府中庶务。 虽说坐月子要好好歇息,但让她躺着一个月什么都不做,她恐怕要闷死。 乔嬷嬷在旁作陪,偶尔见到她望着窗外心不在焉的模样,很想问一句,娘子您到底在想谁。 外头都说郎君与镇南侯府那个姓谢的侍卫是至交好友,情谊深厚到哪怕春闱前,都约在平康坊饮酒听曲,彻夜长谈。 可乔嬷嬷分明看出,郎君与那谢郎君非但不是友人,更像是处处较劲儿的仇敌。 至于是什么仇 她往榻边那雪肤花貌的年轻妇人投去一眼,心底长叹口气,也不知自家娘子堂堂世家闺秀,如何就被那等下三滥的人物缠上。这要是传出去了,日后还怎么做人! 乔嬷嬷也不多问,只在心头默默打定主意,往后一定将后院看严实,绝不许那些乱七八糟的人再来影响娘子与裴府的声誉。 - 第241章 三月中旬,天气愈暖,春闱最后一场考试也结束。 沈玉娇尚在月子,不能亲自去接裴瑕,于是派了白蘋和冬絮前去。 左等右等,却等到裴瑕一出考场,就被二皇子接走的消息。 郎君说他那边忙完,便会尽快回府,让娘子莫要担心。两婢躬身禀报着。 沈玉娇虽有些诧异二皇子这般心急,在考场里待了九日,都不让人归家,直接在考场门前便迫不及待将人截走,转念又一想,许是有要事相商? 男人们要忙正事,总不能被后宅的琐碎给牵绊住。 估计晚膳也不回来用了。沈玉娇抬手将耳边的翡翠坠子取下,不紧不慢地吩咐:让厨房不必准备宴席,做好了的就端来,没做的便别做了。 为着迎接他回来,她午后醒来还特地梳妆一番,换了身颜色较为鲜亮的裙衫。连着孩子也换了身小红袍,戴着顶小官帽,瞧着跟庙里的小仙童似的,格外招人疼。 不过这番准备,如今都白费了。 说半点不失望,那是假话,盼了这些日没见到,难免有点怅然。 之后便如沈玉娇所料,裴瑕果然留在二皇子府用晚膳。 她沐浴过后,抱着孩子逗弄一番,见窗外天色沉沉,也不再多等,将孩子交给乳娘,自行上床歇息。 大抵是心里有事记挂,辗转反侧一直熬到天光蒙蒙亮,终是熬不住,眼皮才沉沉阖上。 半梦半醒之际,幔帐外似响起一阵脚步。 只她实在太困,连眼皮都懒得抬起,撑着最后一丝清明,听着外头的动静。 那阵沉稳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而后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宽衣声。 直到锦被被掀开,男人高大温热的身躯从后拥来,熟悉而幽沉的檀木香气涌入鼻尖,沈玉娇那颗悬起的心也落到了实处。 困意还是很浓,理智却让她强行清醒一二,她手肘轻抬,抵向身后男人的胸膛:郎君? 身后男人似是一僵,而后拥上前,高挺的鼻梁贴在她的颈侧:吵醒你了? 沈玉娇: 压根就没睡着。 郎君怎的这个时辰回来了? 昨夜便想回来,只二殿下醉了,一直拖着我说话。 裴瑕阖上眼,磁沉嗓音也透着几分疲倦:今早坊门一开,便骑马回来了。 昨日刚出考场,二皇子便亲自将他接去府中,又一脸惭愧懊恼地告知他,指使黄嬷嬷的幕后凶手是他的胞妹寿安公主,手持荆条,再三与他赔罪。 酒过三巡,最后二皇子醉得失态,甚至与他同坐一席,抱着他的胳膊哭道:守真,我这心里是真的对不住你。千算万算,怎么也没想到竟是我那个蠢妹妹干出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我母妃与我说时,我不瞒你,我真的提剑杀了她的心都有了可是、可是,她毕竟是我一母同胞的妹妹。我心里恨她歹毒,恨她愚蠢,却又不能真杀了她 这些日子,我都不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一想到因她一己之私,险些害了你的妻儿,我这脸上就跟被人抽了几巴掌似的。你一心辅佐我,而我的手足却在背后捅刀子。愧啊,我实在愧啊! 守真,你放心,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她既做出这等错事,我与母妃定不会徇私包庇她。只是在这之前,我母妃带着寿安,去我父皇面前陈罪。我父皇之意,此事涉及皇家颜面,决不能捅破实情 若是叫天下人知道,皇帝的女儿因着嫉妒,竟将毒手伸向分娩的产妇,必叫天家颜面尽失,没准还会被史书记上一笔,遗臭万年。 昭t宁帝本就为生母的身份而自卑,若是到老了,还养出这么个阴毒女儿,指不定后世之人要如何嘲笑他。 他绝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于是帝妃最终商议的结果是,黄嬷嬷之死皆是自作自受。因她接生时的确存在疏忽,险些害得裴夫人丧命,担心被追究,一进慎刑司便被吓破了胆,不治而亡。 此案交于大理寺断定,不日便会对外宣判,届时板上钉钉,再无转圜。 不过守真你放心,我母妃说了,只要你愿意,她让我押着寿安亲自去你府上,给你夫人磕头赔罪。且我母妃已经给寿安寻了驸马,是南诏王的大王子。如今宫里也都预备着了,最迟明年开春,她便要嫁去南诏。 南诏偏远,毫不逊于岭南。虽说环境不似岭南那般瘴气环绕,却是个教化未开的蛮夷之地。 哪怕裴瑕攒了满腔恼恨,在听到寿安公主即将嫁去南诏,一时也语塞 按大梁律法,杀人未遂者,徒三千里。 贤妃此举,说是嫁女,却与流放也无异。 若是这样处置,他还心怀不满,倒显得他太不知足。 第242章 于是当二皇子亲自给他倒了杯酒,他沉默片刻,还是接过。 二皇子见他喝了,喜极而泣:好守真,我的好守真,你还愿意喝我一杯酒,我悬了这些日的心也算放下了。从此以后,我就当没有那个妹妹,只有你这一个好兄弟 二皇子牢牢握住他的手,仰脸望着他,漆黑的眼中闪烁着泪意:守真,你还是会像从前那样效忠我的,是吗? 裴瑕知道,皇室中人都是天生的好演技。 但在二皇子牵住他手的这一刻,他忽然有些难以确定。 实在是眼前这位痛哭流涕的皇室子弟,目光太过诚恳,诚恳到恨不得将心掏出来给他看一般。 何况事已至此,还能如何。 早在择主之前,他便知道这位主子,贤德宽容,优柔太过。 这份君臣之谊,且行且看罢。 殿下放心,臣在金陵所立誓言,不曾忘记。 好好好,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二皇子抬袖一抹眼泪,替他斟满酒杯:来,饮酒,今日不醉不归。 最后二皇子醉了,裴瑕直到清晨才得以归家。 郎君,你昨日饮酒了? 怀中轻柔的嗓音拉回裴瑕沉重的思绪,他头颅微低:酒气熏着你了? 他来之前特地沐浴更衣,在考场待了九日长出的胡须也刮过一遍,不再是出考场时那般蓬头垢面。 没闻到什么酒气。沈玉娇摇头,虽然困意浓重,还是问了句最关心的:你考得如何?此次试题可难? 帐中静了片刻,而后男人的薄唇轻轻贴上她的耳垂,低沉嗓音透着几分自得的笑意:等玉娘出了月子,去看我红袍簪花,打马游街,可好? 温热的气息钻进她的耳廓,惹得半边脸庞都酥酥麻麻,沈玉娇一时既羞赧,又因他那成竹在胸的话而欣喜,连带着困意消了三分。 她从他怀中翻了个身,清晨的天光透过幔帐朦朦胧胧洒在帐间,她抬起的清澈乌眸闪闪发亮:真的?! 裴瑕看着怀中妻子难掩欢喜的眉眼,也不禁莞尔:不信? 沈玉娇见他怡然自得,双眸弯得更深:信! 她当然信,也一定要去信。 只要裴瑕高中了,父母兄嫂回京也有望了! 人活着,总是要有个盼头。 郎君,我知道你一定可以的。沈玉娇仰起脸,语气都透着清脆雀跃。 裴瑕眉心轻动,只觉此刻的她,是言语无法的明艳可爱。 可爱到,想亲一亲。 头颅缓缓低下,距离也一点点拉近。 沈玉娇笑意一怔,在男人的薄唇即将落下时,恍神般偏过脸:不行。 她耳根遍染绯红,手肘也抵着他的胸膛,垂着眼,一本正经道:郎君,你快些起来,回书房,或是去隔壁歇息。我还坐着月子,身上不干净。 无论是世家贵族还是平头百姓家,妇人坐月子,大都是要和夫婿分房睡。 因着这一个月,身下会流出些血污,像来癸水一般,腥膻不洁。 算起来,夫妻俩分居已有半个月。 沈玉娇倒没什么不适应,反正天气暖和了,她手脚也不像冬日那样冰冷。 裴瑕却是头一回发现独寝竟是这般难熬,怀里缺了一团,心里也似缺了一块。 浓密漆黑的眼睫低垂,他将妻子抵在胸膛的手拿开:小事而已,无碍。 哪里是小事。沈玉娇讶异:这要是叫乔嬷嬷知道了,肯定要念叨我们不守规矩了。 那你便与她说,是我执意留下,你赶不走。 ......? 沈玉娇难以置信,这这还是那个端方守礼的裴守真么?竟说出这样的无赖话。 见他再次将她揽入怀中,并低下头来,沈玉娇一急:你你留下可以,但你别 裴瑕:嗯? 沈玉娇咬了咬唇,嗓音也有点心虚:别亲了。 上回那个吻,她现下想想还心有余悸,何况这回俩人都解了衣袍,躺在床上。 她实在有些不大信任裴瑕的自制力了。 先前被她打了岔,裴瑕也没了那心思。现下听她这样说,狭长凤眸不觉眯起,语气也沉了沉:为何? 他怎么还问出来。 沈玉娇心下一跳,细白手指揪着被子,将脸埋得更深,好半晌才憋出一句:晨起还未洗漱。 生怕他再说什么,她投降般扯了下他的衣角:郎君,我好困了。 裴瑕听她嗓音间的困倦并非作伪,默了两息,抬手揽过她娇小绵软又盈着一股淡淡奶香的身躯,下颌抵着她的发:睡吧。 第243章 考场的床榻坚实冷硬,过去九日他也未曾睡一个好觉。 如今卸了科举重担,拥着温香软玉般的妻子,听着怀中那一声声轻柔均匀的呼吸,心头也是一阵前所未有的宁静平和。 晨光熹微,锦帐香浓。 年轻的小夫妻相拥而眠,好梦正长。 - 三月景,春光浓似酒,宜醉不宜醒。 应国公府每年一次的春日宴上,三皇子听闻锦华长公主也在,特地前去拜见。 这大好春光,姑母怎的独自在此饮酒。 看着独坐湖心亭的盛服妇人,三皇子眼底闪过一抹轻蔑,嘴里也是半点不客气:难道府上春花秋月四位侍君昨夜都累着了,还在房里歇息未起? 若是换做其他女子,定要为他话中调侃羞恼。然而锦华长公主只淡淡乜他一眼,而后面上扬起一抹冷艳笑意:还不是托了好侄儿的福。若非你跟我抢人,这会儿我何至于独自饮酒呢? 姑母这话可是折煞小侄了。 三皇子面上依旧笑吟吟,自顾自掀袍坐下:若是寻常男子,只要姑母喜欢,小侄定叫人洗得干干净净,连人带褥子送到您府里。可这谢无陵不同 他并非那些空有一副好皮囊,只知以色上位的无能之辈,我派人打听过他在宁州军的情况,他可是连镇南侯都看中的好苗子。姑母啊,男色虽好,却也不能因你一己之私,耽误我大梁一代将星吧。 将星二字一出,长公主眸光猛地闪动两下,搭在酒杯的长指也不禁拢紧。 半晌,她道:既是将星,在霍骁手中,不比在你手中强?还说我一己之私,你不也揣着算盘。 是又如何?三皇子耸耸肩,笑得一脸无所谓:他最后不还是跟了我。 长公主冷哼道:所以你特地过来,是来炫耀? 哎,姑母别把话说得那么难听,哪里是炫耀。三皇子那张英武的脸庞满是笑意,笑意却未达眼底:是提醒。 长公主皱眉。 三皇子望着她:一个男人而已。姑母是聪明人,既已折了个侄女,难道还想同时与两位侄子作对? 长公主面色陡然沉了,腰身也直起:司马泽,你什么意思。 都说了,是提醒。 三皇子负手而立,神情自若: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姑母拿寿安当棋子,也不怕贤母妃知道,找你算账? 长公主愣了一瞬,而后嗤道:我怕她?她便是知道,又能拿我怎样。 她手里握着杨贤妃的秘密。 一个能叫他们母子被昭宁帝彻底厌弃的秘密。 凭着这个秘密,只要昭宁帝活着一日,贤妃便不敢动她。 三皇子见她这副有恃无恐的模样,心底也有些好奇 刚想开口试探,就见长公t主懒声道:尊口免开,你们斗你们的,我可懒得管。若是你斗赢了,还怕我不会主动献媚,为你锦上添花? 三皇子黑眸眯了眯,笑着称是,心下却想,若他称帝,哪还轮到这放荡毒妇献媚。 锦上添花,她也配。 又寒暄两句,三皇子先行告退。 长公主想到他那张长得就很讨厌的脸,没好气将手中的白玉酒杯,狠狠掷地。 谢无陵投到三皇子麾下,本就叫她心烦。 现下这丑人还跑到她面前耀武扬威,实在可气。 不过,那姓谢的小子,宁可回宁州杀海盗,宁可随司马泽入南衙神武军,也不愿跟着她锦衣玉食,风流快活。 将星。 呵,世上哪有这么多将星? 虽说他那双眼睛长得像,桀骜不驯的性子与打打杀杀的血性也像,可北边那个还没落呢,如何就轮到他个娼妇生的小杂种? 他也配。 【71】 【71】/ 风恬日暖, 春眠缱绻,锦帐之中,夫妻一觉睡到午后。 奶娘抱着小郎君询问乔嬷嬷, 是留着给娘子喂, 还是自己喂了这顿时,乔嬷嬷则是对插着袖子, 盯着紧闭的房门,沉脸不语。 没规矩,真是没规矩。 娘子也就罢了, 郎君也半点不知避讳。 哪家好郎君会在妻子尚在月子中, 就跑到妻子房里留宿?真是毫无体统。 这要叫外头知道, 才不会说夫妻恩爱,只会说娘子狐媚不懂事, 自己无法伺候, 不给郎君房里添两个通房伺候, 月子里都不忘勾着郎君, 哪有半点当家主母的风度。 你去敲门, 就说孩子饿了,问娘子要不要喂。 乔嬷嬷看了眼天色,午后明艳的阳光洒在青瓦上, 鎏金般潋滟。 小俩口可真能睡。她心底暗叹,只盼着他们老实些。娘子现下可不能行那种事, 对身子不好。 第244章 乳娘得了乔嬷嬷的吩咐,便去敲门。 残香沉沉的帷帐间, 沈玉娇听到门外动静, 撑着眼皮要起身,搭在腰间的长臂却圈紧, 男人略显磁哑的嗓音在头顶响起:这种小事怎还要问你? 沈玉娇这才惊觉,还有个男人躺在身边呢。 困意顿时全消,再看帐子外明亮的天光,她后知后觉难为情起来,推着他的手:郎君,已是午后了,快些起吧。 今日并无事忙。裴瑕也醒了过来,却未睁开眼,只低着头,往沈玉娇的颈间埋了埋。 屋外奶娘又问了一声。 沈玉娇隐约还听到了乔嬷嬷的声音,也大概猜到什么。 那郎君继续睡,我先起了。 搭在腰上的手没有半点松开的意思,男人清润的嗓音还带着些许睡醒的倦懒:再陪我躺会儿。 沈玉娇听出他话中温存之意,咬了咬唇:不行,我我还得喂孩子,他饿坏了怎么办。 身侧男人默了两息,你喂? 沈玉娇赧然嗯了声:也不是经常喂,一日就这个时辰喂一回。嬷嬷也说,亲自喂孩子,也养得更亲一些。 难怪。 啊? 没什么。 裴瑕垂下眼,视线在她温婉的眉眼停留片刻,搭在腰间的手臂也松开:去吧。 虽不知他那句难怪是何意思,但见他愿意让她起了,沈玉娇忙坐起身。 往日乳娘都是直接将孩子抱到床边,她在床上喂的,但今日裴瑕在这躺着,她也不好意思开口将他赶下去,刚准备从床尾下去,裴瑕也起了身。 沈玉娇看他:郎君不睡了? 裴瑕:不了。 他从来就没有赖床的习惯,只是想与她多待会儿。 你忙你的,不必管我。 撂下这句话,裴瑕和衣起身,自行去了次间,唤着奴婢们打水进来。 奶娘很快也将孩子抱进来,裴瑕示意抱到眼前,看了眼,与进考场前又是另一个模样,更白胖了些。 小贪吃鬼。 他轻笑,抬手捏了捏孩子的脸,再看奶娘,又恢复一贯疏淡:抱进去吧。 奶娘打从进屋就垂着眼皮,现下听到吩咐,忙抱着孩子往里间去。 虽知裴瑕不会进来,但沈玉娇还是放下了半边床帐,才解了衣襟喂孩子。 嬷嬷方才在外头?她轻声问。 奶娘点头应着:是。 沈玉娇心下叹口气,晚些怕是又要被念叨了。嬷嬷哪都好,就是规矩多。从前也不觉得有什么,毕竟世家大族都是这样,可也不知怎么了,时不时便冒出一种束手束脚之感。 孩子吃饱后,便被抱了出去。 沈玉娇放下兜衣,刚要吩咐婢子进来伺候,便听帘后一阵脚步声。 系带的动作稍顿,抬眼看去,梳洗完毕的裴瑕缓步入内,乌发玉带,青衫落拓,面如冠玉 十日前的淤青,如今都散了,又恢复从前的白皙无暇。 孩儿又长大了些。他朝床边走来。 沈玉娇回过神,嘴里应着是,手中匆匆系好,又将襟口掩了掩:奶娘说,这个时候的孩子长得最快。 她说完,他没接话,抬起头,见男人视线落在榻边的一方帕子上。 烟霞色的绣花帕子,洇着些可疑的湿痕。 她脸上一红,假装去挽帐子,忙将那拭乳的帕子塞到枕头底下:郎君怎么不多陪陪孩子?在贡院待了这么久,难道不想他? 裴瑕见她这羞窘模样,也反应过来那帕子作何用,眸色暗了暗,他偏过脸:想。 想孩儿,更常想起她。 那郎君可有替孩儿想好名字? 沈玉娇穿戴齐整,从床边下来,走到墙角的黄花梨雕花衣橱,取了件素雅宽大的春日裙衫,自顾自穿着。 裴瑕在榻边坐下,倒了杯清茶:想了几个字,却不知挑哪个好。 郎君想的,定然都是好字。 玉娘可有想法?裴瑕问。 沈玉娇理着袍袖的动作一顿,而后低着头,继续整理:郎君想了便是。 裴瑕分明看到她那刻迟疑,沉吟道:你是孩儿的母亲,辛苦怀胎十月,此番又冒死将他诞下,孩儿的名字,自是以你心意为主。 沈玉娇默了默,还是摇头:郎君取吧。 玉娘有何顾虑? 人太敏锐了,也不是什么好事。 但见裴瑕定定看来的目光,她无奈抿了抿唇,走到他面前,手指沾了茶水,在桌案写下一字。 第245章 笔触清隽,一个端正秀雅的,棣。 裴瑕思忖:是棠棣之华,还是威仪逮逮?[1] 前者的音。 是个好字。裴瑕颔首,又朝她莞尔:既想了个好字,为何藏着不肯说。 沈玉娇垂了垂眼睫,少倾,还是坦言:我流落金陵时,并不知道怀了身孕,还是谢无陵发现告诉我。 她与谢无陵在金陵的相处,裴瑕未曾问过,她便也没说。 当时知晓有孕,我便想将孩子堕了。 话说出口,沈玉娇分明看到裴瑕眉眼间的僵凝,她知这些话他或许不爱听,但这些却是事实:我一个妇人,无法带着两个孩子逃难,孩儿来得不合时宜,生下来也是跟我受罪。 玉娘。裴瑕去拉她的手。 沈玉娇没躲,由他握着,只语气一片平静,像是在叙述上辈子的事:也是谢无陵劝我留下这个孩子,说他愿意照顾我们母子,还给两个孩儿取了名字,一个谢天,一个谢地。 至此,裴瑕也知那个棣字的缘来。 所以,你想用谢无陵取的名,来唤我们的孩儿?裴瑕黑眸轻眯,意味不明。 若不是他,孩儿早已不存。 虽知不该,但沈玉娇还是深吸一口气,迎上男人的注视:你若让我取,我便用这个棣字。你若不愿,那你另想它字,我没有异议。 裴瑕并未出声,只牢牢握着沈玉娇的手,凝视她良久,才道:玉娘先回答我,你是因感念谢无陵的恩情,才给孩儿取这个名,还是 他握着的手不觉加重了力气,沈玉娇眉心轻蹙:郎君,我既随你回来,便已决意将过往放下了。 她心里清楚,裴瑕才是她的郎君,至于谢无陵 是恩人,也只能是恩人。 郎君,你捏疼我了。 裴瑕一怔,松开她的手,见那白嫩柔荑泛起红痕,面露愧色:抱歉。 无碍。沈玉娇抽回手,将桌上那个快要干涸的字迹胡乱抹开:方才的话,你就当我没说。孩儿的名,你定便是。 不过一件小t事,她不愿与他因这个起些不必要的争执。 既是恩情,便听你的,用这个棣。 裴瑕以指沾水,又在桌案写下二字:大名裴棣,字,静宁。 静宁见春,棠棣同馨,祉猷并茂。 是父亲对孩子的美好祝福与期望。 沈玉娇没想到裴瑕竟会答应,裴瑕则是回望她,眉梢轻抬:有这般诧异? 不等她开口,他道:我的确不喜他,但不可否认,月初若不是他出手相助,你与孩儿恐怕早已丧命于那毒妇之手。 且棣非地,其中棠棣同馨之寓意,颇合他的心意。 也叫他开始期待起与玉娘第二个孩儿,无论男女,皆可以棠字为名。 沈玉娇不知道他想得那么远,她仍在诧异孩子的名竟然就这样定下了。 裴瑕见话赶话说到这,稍定心神,示意她坐下:有件事要同你说。 他一脸严肃,沈玉娇虽有心先去洗漱,但还是在他身旁坐下:何事? 裴瑕斟酌片刻,缓声将寿安公主指使黄嬷嬷的事说了。 沈玉娇怔住,两道柳眉也不禁蹙起,脑中也记起两年前一桩旧事 那回中秋宫宴,她随母亲李氏赴宴,正尽量斯文地蘸醋吃螃蟹,忽觉一道目光自上直直落在她头顶。 她还当自己吃螃蟹太投入,被人发现,抬眼看去,却见寿安公主面无表情地望着她。 目光相对,寿安公主似是撇了下嘴,而后偏过脸。 当时她还奇怪,心下自省,难道是自己连吃三只螃蟹,被公主注意到,并鄙视了? 可宫里的螃蟹又大又肥,且没有腥味,是她在宫外吃不到的好品相,退一万步讲,她也没吃她碗里的螃蟹,她撇什么嘴。 两年前的疑惑,直到今日才解开。 她没吃公主碗里的螃蟹,公主却惦记上了她的枕边人。 这,这 沈玉娇抿着唇,抬起眼,往裴瑕那张过分俊俏的脸庞扫过。 唉,蓝颜祸水。 裴瑕自也感受到妻子那一眼复杂的目光,心下一紧,连着她的手也握紧:我知此案草草了结,于你和孩儿并不公道,也难消心头愤懑。但此事牵涉皇家,圣上已下决断,再难斡旋 郎君,你不必说了。 沈玉娇眼睫轻抬,午后暖色阳光洒在她素净的脸庞,她神情一片恬静:其中难处,我心里明白。 第246章 那可是皇家,是皇帝的女儿....... 这世上可还有比天家更大的权势? 从沈家冤案伊始,她便知这世间是非黑白,不过上位者的一念之间。 古往今来,哪朝哪代的百姓,能得真正的公道。 那天下大同,人人为公的世界,或在《礼记》的字里行间,或在五柳居士笔下桃花源,或在千百年后的某一日,但绝不在这如今的大梁朝,在昭宁帝御下的大梁朝。 裴瑕看到她平静乌眸下翻涌的恨意与无奈,胸间也一阵闷窒。 玉娘。 他揽过她的肩,拥在怀中:且忍一忍。 贴着她耳畔的薄唇翕动着,喁喁耳语的姿势仿若夫妻蜜语,然那清冽低沉的嗓音并非说着情话,而是沉声保证:善恶因果终有报。 沈玉娇心尖一颤,抓住他的手,蹙眉:郎君可别冲动。 放心,我有分寸。 裴瑕轻拍她的肩,垂下的黑目间蒙上一层阴翳冷意。 直至昨日,他方知满腹经纶、君子美名,犹如东海之枣,华而不实。唯有权柄在握,方能护住他想护之人。 到那时,公主如何,国公又如何 有明君才有贤臣,若二皇子不够贤明,那裴守真也不必再执着做贤臣。 - 这个三月,长安城里格外热闹。 上巳节踏青游玩刚过去,便迎来三年一届的春闱,春闱结束没两日,大理寺便对外公布了宫里接生嬷嬷的死因,乃是心头有鬼,畏罪自杀。 百姓们正为此案议论纷纷,第二日,宫里又传出寿安公主即将远嫁南诏的消息。 皇帝嫁女可比一个嬷嬷之死更叫人津津乐道,很快长安城的街头巷尾,都在议论此事。 那可是南诏蛮夷之地啊,陛下怎么舍得将公主嫁到那种穷乡僻壤的鬼地方?这是亲女儿吗? 这话可不敢瞎说,寿安公主可是二皇子的胞妹,都由贤妃娘娘所出。 贤妃膝下就养了一个女儿,竟舍得远嫁?前头两位公主的生母位份都不高,也都嫁在长安。以她的地位,在长安给公主找个好驸马,不怕找不到吧? 皇帝的女儿哪愁嫁?不过我听说南诏那边不太平,那老南诏王怕是活不了几日,膝下几个王子斗得厉害。如今公主嫁给南诏的大王子,应该代表朝廷的意思,老国王死后,由大王子继任。 原来还有这么一回事,难怪呢。早就听闻贤妃娘娘贤德,未曾想为了天下太平,连自己的女儿都能舍得,啧,真不愧一个贤字。 那可不。她养的二皇子就是个贤德敦厚之人,没想到寿安公主也这般明白事理,甘愿远嫁 坊市间,百姓们你一言我一语地闲磕牙。 皇宫里,百姓们口中明理大义的寿安公主,正形容枯槁、双眸红肿地跌坐在地上,两只眼睛泪水都快流干一般,直勾勾盯着面前的虚空。 公主,地上凉,你还是起来吧。 贤妃宫里的嬷嬷到底不忍,上前搀扶她:圣旨已下,再无更改的可能。娘娘说了,让你之后就安心待在宫里学习南诏的语言、风俗、礼仪,明年嫁过去以后,也能尽快适应。 嬷嬷,嬷嬷寿安牢牢抓着嬷嬷的手,不可置信地摇着脑袋:母妃打我也好、罚我也好,她怎么能把我嫁去那种地方?那可是南诏啊,那么远,那么远!! 从长安到南诏,一路过去,都要走上大半年。 何况听说南诏那地方,皆是些粗鄙不堪的蛮夷,一个个断发纹身,不通汉文礼仪,还以蛇虫鼠蚁为食那种地方,她怎么能去! 她这一去,怕是此生都再无可能回到长安,哪还等得到长公主所说的来日补偿? 公主你也别怪你母妃,实是你此次犯下大错,叫你母妃也很是为难。嬷嬷扶着寿安到榻边坐下,见她整个人都心神不宁,小脸也哭得惨白,轻叹一声:你也别自己吓自己,你以公主之尊嫁去南诏,南诏那边必不会薄待你。若是那大王子即位,你日后可就是南诏王后了。 寿安哭道:谁要当那劳什子的王后谁去,我才不去。我哪都不去,我宁愿绞了头发在长安当姑子,也不要去那样可怕的地方! 公主又说孩子话了。嬷嬷摇头,也知这件事对寿安来说,一时难以接受。 但贤妃那边心意已决,打算将这惹祸的孽障送得越远越好 作为母亲,贤妃当然希望女儿能活着,若是能当上南诏王后,体体面面活着,那便更好。 但同样作为母亲,她不许这个女儿成为她与儿子的绊脚石。 第247章 将这块顽石变废为宝,送去南诏,既平了这次的风波,给了裴守真一个交代,又能挣一波贤名。 若是寿安能争气,在南诏站稳脚跟,对二皇子也是一份助力。 若是不争气,没熬住死了、废了那也算她作为一国公主、为人女、为人妹的最后一份贡献。 - 谢无陵在军中听到那寿安公主即将远嫁的消息时,除了冷笑,还是冷笑。 若非三皇子再三叮嘱,你可不许这个时候给我惹事,你若此时动手泄私愤,那便是天王老子来了,我也保不住你。,谢无陵真恨不得连夜磨刀,只待那狗屁公主一出宫,他就咔咔两刀活劈了她,哪里还能等她风光大嫁? 他的娇娇都没凤冠霞帔,十里红妆嫁给他,这狗公主凭什么有那体面? 但三皇子摁在他肩膀上的手格外用力,表情也分外肃穆:我知道你心里有恨,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且忍一忍。待我.......待我斗赢老二,还怕没有机会找他们算账?放心,到时我定将寿安捉过来,你是剐了也好,丢进窑子也好,哪怕割了鼻子挖了眼,剁了手脚做成人彘,都随你去。 谢无陵闻言,直皱眉。 一时不知是该膈应那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还是膈应那句丢进窑子、亦或是做成人彘 自己想t找那狗屁公主报仇,情有可原。可那狗屁公主,怎么说也是三皇子同父异母的妹妹 哪怕早就听说过皇室之中无手足,真正亲眼见识到其间的残暴酷烈,谢无陵心底也不禁泛起一阵毛骨悚然的寒意。 不过这份寒意很快也压下,他没空去管着皇室手足间的纠葛,春闱结束,再过不久便到那裴守真大出风头的时候,他可不能闲着 身上伤刚好一些,他就自告奋勇,随一队神武军前往临潼剿匪。 杀一个算一个,杀一双算一双,总强过留在军中和那些塞进来历练的世家子弟喝酒吹牛,浪费光阴。 三月下旬,新入南衙神武军的谢无陵,随着三百人卫队出了长安朱雀门。 同一日,河东裴氏三房的五娘子裴漪,坐着大红花轿,带着十里红妆,从洛阳跋涉十日,终于到达长安城。 作为同府的长房嫡兄,裴瑕亲自出城迎接。 在明日正式亲迎日之前,裴漪要在永宁坊裴府暂住一晚。 一队披红带绿的队伍欢欢喜喜进了城,裴瑕一袭苍青色长袍,腰悬玉佩,骑马行于花轿前方。 一队秩序井然的队伍浩浩汤汤出城门,谢无陵身穿红袍软甲,腰挎长刀,牵马走在三百人中。 许是冥冥之中的气场不合,哪怕三百神武军都穿着一样的衣袍,端坐马背的裴瑕还是一眼就在乌泱泱的人头里看到了那张讨厌的脸,霎时间,眼底划过一抹惊愕。 这无赖如何混进了神武军? 谢无陵也是隔着老远就认出了裴瑕,嘴角轻捺,满脸嫌弃。 这小白脸实在太不低调,大白天的顶着那张脸就出来招摇过市,还骑着那么匹高大的白马,生怕显不着他呗?还找个花轿队伍给他伴奏开道。 瞧瞧,街道两边那些大姑娘小媳妇的眼珠子都恨不得黏他身上了。 寿安公主之祸还不够他吃教训,还在外面抛头露面,招蜂引蝶,待他回头寻到机会见娇娇,定要和娇娇说上一说。 两个男人,从目光相接,到擦肩而过,虽一言不吭,却已是硝烟弥漫。 待到完全错开,身侧同袍抬手拍了下谢无陵:那郎君的确长得俊俏,但你也不至于看这么久吧? 谁看他了。 谢无陵回过脸,哼道:再说了,他长得再俊,俊得过老子? 若换做旁人说这话,定要怼上一句你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 但对上谢无陵这张脸,那同袍瞬间噎住 毕竟这小子这张脸,的确俊得叫人无话可说。 【72】 【72】/ 半年未见, 再次相逢,沈玉娇与裴漪都瞧出对方身上那份不同。 三月底已可着单薄春衫,然沈玉娇尚在月子, 不能受风, 春衫外还套一件白底黄花绣金缎面对襟马甲,头戴金镶红玛瑙抹额, 乌发挽起,斜插金钗,脸还是那样一张雪白娇丽的脸, 眉眼间却闪动着一种母性的柔光, 愈发温婉端庄。 裴漪心想, 做了母亲的人,果然不一样。 沈玉娇也打量着面前的裴漪, 与去岁那份内敛怯懦相比, 眼前这俏生生的五娘子裴漪, 言行举止, 一颦一笑, 落落大方,初显几分当家夫人的影子。 到底是在王氏身边调/教了半年。 王氏心气虽傲,但管理后宅、主持中馈、待人接物的本事毋庸置疑。 姑嫂俩坐在里间寒暄了一番, 待到棣哥儿醒了,奶娘将孩子抱过来。 第248章 可算见到了。 裴漪看到孩子, 满眼欢喜:我从家里出来时,阿嫂喜得麟儿的消息正好送到家中, 全家人都很欢喜呢。阿嫂, 我能抱抱小侄子么? 沈玉娇笑笑:当然。 奶娘将孩子递给裴漪,裴漪小心翼翼伸手, 待看过孩子眉眼,直夸道:长得跟菩萨座下小金童似的,真招人疼。 棣哥儿这个年纪也不怕人,谁抱他都不哭闹,不是睁着眼睛发呆,就是闭着眼睛睡觉,和他在娘胎里一样安静。 裴漪逗了番孩子,便还给奶娘,一双水润明眸望向沈玉娇,阿嫂 见她这欲言又止,沈玉娇隐约猜到什么,端起茶盏浅啜一口,终是出了声:这半年我与郎君不在府中,辛苦五妹妹代我们尽孝,侍奉婆母。她如今身子可还好? 裴漪见她主动提了,暗松口气,眉眼也舒展:阿嫂客气了,能在伯母跟前尽孝,是我的福分。且伯母教我掌家习礼,我收获良多,哪谈得上辛苦。伯母她的身子还好,只是 她顿了顿,谨慎开口:不怎么打得起精神,整个人恹恹的,我常看到她独坐榻边出神,想来是记挂着阿兄阿嫂,还有小侄子。 裴漪的立场,以及她跟在王氏身边半年的情分,沈玉娇理解她会帮王氏说话。 她更知这些话都是裴漪自己的意思,王氏那样高的心性,绝不可能会在自己面前透露半分失意颓态。 好心办错事的裴家五娘啊。 四月便要放榜了,若你阿兄高中,看看到时是否有空回去一趟。 沈玉娇搁下茶盏,面上看不出情绪波动,温声与裴漪道:正好那会儿我也出月子,能自个儿照顾孩子,看顾府中。他尽可放心回乡,亲自将喜讯报于母亲。 阿嫂不带着棣哥儿一同回么? 孩儿还小,容易生病。沈玉娇看了眼奶娘怀中的襁褓,道:满周岁再看吧,那会儿也可以记名了。 孩子柔弱,哪怕世家大族,锦衣玉食照顾着,也不是生一个就能活一个。往往都等到周岁以后立住了,才往族谱上记上一笔。周岁前没立住,族谱上并不会记载一个早夭婴孩的存在。 裴漪也反应过来自己问了个蠢问题,羞窘垂下了眼:阿嫂说的是。 沈玉娇也不再与她说这些,转而聊起明日的婚仪。 裴漪也放松下来,羞答答地应着。 坐了一盏茶的时间,裴漪起身告退。 临走前,她随口提了句:我带来的那些箱笼里,有十八箱是伯母送给你和阿兄的贺礼。秋婆子本要来院里给你请安,并呈交礼单,但阿兄说你尚在月子,不喜外人打扰,便代你收下了。 十八箱贺礼 沈玉娇当然不会自作多情,觉得是送给她的。 不过是沾了棣哥儿的光罢了。 王氏或许不是个好婆母,却是个深爱儿子的母亲,一个出手大方的祖母。 我知道了。沈玉娇朝裴漪笑了笑:明日不能送你出门,便提前在此祝你姻缘美满,与郎婿同心同德,白头到老。 借阿嫂吉言。裴漪粉面羞红,袅袅婷婷回了个礼便退下。 傍晚时分,暮霭渐合,鹭鸶纷飞。 裴瑕安排好前院事务,便来到沈玉娇院中。 自那日早上,他在后院睡了一觉,当天夜里乔嬷嬷果然在沈玉娇耳边念叨了许久。 是以夫妻俩又照之前继续分房,但只要裴瑕在府中,晚膳都会来后院与沈玉娇一起用。 这日晚膳,夫妻俩交谈的话题无外乎裴漪的婚事。 既是裴王两家的婚事,自也绕不过王氏。 沈玉娇问起十八箱贺礼,裴瑕执筷的动作稍顿,将嘴里饭食慢慢嚼咽了,才掀起眼帘:五娘与你说的? 沈玉娇点头,回望他,半开玩笑般:难道郎君打算藏私房钱? 裴瑕失笑。 不过也就一瞬,便敛了笑,眸光沉静地着沈玉娇:你尚在月子,不想让那些事影响你的心情。 他知道母亲与妻子之间的隔阂无法消解,也不想去强迫她们任何一方,委曲求全,装出一副和和气气的虚假模样。 那种和气,毫无意义。 现下这样分隔两地,互不打扰,便是最好。 我也没那么小的气量,连祖母给孙子送贺礼都不能容。 沈玉娇抬起眼:应当都是送给棣哥儿的? 裴瑕嗯了声:长房的私产,她去岁便全部交割于我。此次送来的贺礼,都出自她的嫁妆。 女子的嫁妆,是夫家都无法触及、完全由女子支配的一笔财产。 去年王氏交出对牌钥匙和主母印信,也不知是有意赌气,还是真的被裴瑕伤到心灰意冷,总之将裴家的资产交割得干干净净,一亩田、一间铺都未曾昧下。 第249章 后来那些资产账册都从裴瑕手中,到了沈玉娇手中。 王氏如今在洛阳旧邸住着,日常吃喝用度走得是中公的账,倘若要打赏下人、置办些衣衫首饰,则是用她的嫁妆。 虽不知琅琊王氏嫡女的嫁妆到底有多丰t厚,但王氏一次送来十八台的贺礼,这份手笔,足见她对这个孙子的爱重。 晚些我让人将礼单送来。 裴瑕想起那份长长的礼单,除了常规的绫罗锦缎、珠宝首饰、古籍文玩,还有一箱子孩童的玩具,一半新的,一半是他幼时玩过的。 原以为早就丢了,没想到还留着,且保存得很好,又隔了这些年的时光,传给了他的孩子。 沈玉娇也感受到他这份长久的静谧。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如今她也为人母,知道孩子对母亲而言,那是任何亲眷都无法代替的存在。 待郎君高中,若有闲暇,便回去一趟吧。 裴瑕看她。 我与她,无缘做对亲如母女的婆媳。但你与她,是无法割断的亲母子。 沈玉娇想了想,道:且你携妻儿仕居长安,独留寡母在老家,不利官声。逢年过节,你若快马加鞭回得勤一点,或能弥补一二? 裴瑕闻言,清隽眉眼浮起一丝无奈浅笑:玉娘还真是既大度,又半点不知疼人。 沈玉娇:啊? 裴瑕:长安洛阳来回跑,真当我是铁打的身子,不会劳累? 沈玉娇被他含笑看来的目光瞧得有几分不好意思,嘴上咕哝:那也是为了你的好名声嘛。 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将王氏接来长安同住。但那样,无疑又叫玉娘陷入之前的窘境。 裴瑕也知她已在力所能及的宽容,为人夫婿,定也不能辜负她这份信任 明年再说吧。 迎着沈玉娇错愕的目光,裴瑕面无波澜地往她碗里添了一块色泽晶莹的樱桃肉:倘若她真心悔改,明年我带孩子去给她请安。 倘若她执迷不悟,一个曾经为虎作伥险些害死孩子亲娘的妇人,又如何担得起孩子一声祖母? 裴守真出自王氏腹中,生来便欠了她。 裴静宁却并非王氏骨血,与玉娘一样,从不欠她半分。 - 翌日早上,裴府便热热闹闹忙碌起来。 沈玉娇院里的大多婢子也都支去帮忙了,她坐在屋里,虽看不到前头的热闹,但夏萤和秋露两婢子一个活泼一个年幼,都是爱凑热闹的,两人每隔一会儿就满脸兴奋跑过来,与她说着前头的情况。 五娘子的嫁衣真漂亮,金线绣的,阳光一照,金灿灿的可好看了。 团扇也好看,上头绣的是并蒂莲开,攒着琉璃珠一起绣的,打眼一看像是莲花上的露珠晶莹剔透的。 新郎官来了,一袭喜袍可俊了。嘻嘻,不过没有咱们郎君俊。 那当然啦,整个长安城都挑不出第二个比我们郎君 话到嘴边,夏萤想到什么,陡然收住,小心翼翼拿眼去瞄榻边的娘子。 沈玉娇本来懒洋洋倚着枕头,边吃糕点边听热闹。夏萤骤然这么一停,她便是没多想,思绪也不由自主地偏了 放眼长安,夏萤见过的能与裴瑕媲美的俊俏郎君,除了那恣意无状的谢无陵,还能有谁? 自那日他在院门外喊着要见她一面,已过去大半个月。 裴瑕将他从大理寺监狱里保出来,如今案子都结了,他应该已在回宁州的船上吧? 回了也好 早点离开长安这个是非之地,于他,于她,都好。 夏萤也知自己多嘴,惹起娘子一些不该有的遐思,忙转过话茬,夸起裴漪今日的盛装:五娘子可美呢,芙蓉面,柳叶眉,樱桃嘴。听说新姑爷来接亲,隔扇瞧了下,都快挪不开眼呢。 沈玉娇的思绪拉了回来,却也不算完全拉回,因她由新郎官王焕闻,又想起一人 被打发去庄子上的裴彤。 她还活着。起码在这门亲事结成前,她不能死。 不好听。 也晦气。 那远在闻喜乡下庄子里的裴彤,知道今日是裴漪和王焕闻的大喜之日么? 她汲汲营营,机关算尽,最后却给她人做了嫁衣。 她可曾,会有一丝,哪怕一丝丝的悔? 身处后院的沈玉娇思绪万千,前院里却一片喧闹,作为娘家人的裴氏子弟都来拦门,给新郎官出对子,对不上便不让接新娘。 王焕闻也是正儿八经的进士出身,简单对诗不再话下。 裴氏子弟便纷纷喊着守真阿兄、六郎,让裴氏才华最为出众的裴瑕出题。 裴瑕也不好真的刁难新郎官,斟酌着出了个稍微有点难度的题。 王焕闻果然没那么快答出,拧眉思索起来,裴氏子弟见状,都笑着起哄:快想,快想!若误了吉时,可不能让你将五娘娶回去! 第250章 尽管最后王焕闻还是对了出来,顺利迎着新娘上了轿。 一袭红袍的新人在亲朋好友们的欢呼声中离开永宁坊,裴瑕站在人群里,恍惚想到他与沈玉娇新婚那日。 那日的玉娘,在裴府奴婢簇拥下,一袭红妆,团扇遮脸,有新嫁娘的羞涩,但更多是慌张无措。 因她出嫁,人生这样重大的时刻,没有长辈、没有亲朋、没有好友,甚至连陪伴的奴仆,也都是夫家的人。 她惊慌,如同掉入陌生地盘的雏鸟。 直到看到了他,团扇后的那双清澈眼眸,霎时亮起灿烂明亮的光。 哪怕不能交谈,但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在说话,脆生生地喊他:守真阿兄。 他的心跳好似漏了一拍。 只他那时迟钝。 不知那刹那的惊艳,名为心动。 - 是日夜里,裴瑕从王府吃完喜宴归来,直接去了后院。 沈玉娇躺在床上准备歇了,冷不丁外头的动静,颇为诧异。 待看到裴瑕冷白俊脸泛着酡红,她只当他喝醉了,边吩咐婢女去煮醒酒汤,边披了件黛青色外衫,下床给他倒水:郎君怎喝的这样多?王家人灌你酒了? 茶杯递到裴瑕面前,他没接,而是握住烛光下那抹纤细雪白的皓腕。 沈玉娇惊愕,待对上男人那双黑涔涔眼中的热意,一颗心都颤了颤。 裴瑕见她明白,掌心稍稍使劲儿,便将她拉在怀中。 臀下是男人坚实有力的大腿,沈玉娇的心口不可控地狂跳:郎郎君 一句你怎么了还没出口,男人就吻上来。 交缠的唇齿间萦绕着醇厚的酒气,那揽在腰间的手掌越握越紧,仿佛要将她揉进他炽热的怀中。 太突然了。 端水进来的婢子见着榻边那亲密依偎的身影,都羞红了脸,忙低着头,飞快退下去。 郎君果真是醉酒了,可娘子还没出月子啊! 婢子心焦,在门口踟蹰着要不要去找乔嬷嬷。 暗香浮动的里间,当男人的头颅埋在她颈间时,沈玉娇一个激灵,忙摁住那探入衣摆的手:不行不行,决不能胡来,上回嬷嬷就念叨我许久。 好,不胡来。 男人的手停下,低低的嗓音却在颈间响起,透着几分克制的喑哑:玉娘,唤我一声守真阿兄可好? 沈玉娇:? 她不解,裴瑕抬起头,拉开一点距离。 朦胧烛光下,男人眼角透着点艳丽的绯红,衬着如玉清俊的脸庞,勾魂蛊心般朝她弯了下唇角:唤一声? 风流轻佻,却出现在这一向清正端方的人身上。 真像是高台上的神仙,入了魔。 沈玉娇眼睫颤了颤,受到蛊惑般,唇瓣翕动:守真守真阿兄。 话音方落,男人的眸色更深了。 都不给她反应的时间,又吻了上来。 这一回吻得很轻、很柔,唇齿缱绻间,仿佛在对待一件珍宝般小心慎重。 玉娘男人细碎又沉缓地唤。 他是真的醉了,沈玉娇大脑混沌地想,明明之前他并不喜欢她这样唤他的。 这个吻并未持续多久,门外便响起乔嬷嬷放大的咳嗽声。 娘子,醒酒汤好了,快些让郎君喝了吧! 沈玉娇霎时清醒,忙推着裴瑕,雪腮透绯:郎君要是再胡闹,真要叫下人看笑话了。 裴瑕听着外头那声提醒,漆黑眼底掠过一抹冷厌。 克己复礼二十多年,头一回觉得讲规矩,也并非都是好事。 这晚,喝过醒酒汤,裴瑕就被乔嬷嬷亲自送出了后院。 待回到房里,乔嬷嬷看着自家娘子红滟滟的唇,还有眉眼间那股娇色,还有何不懂。 她皱眉,半晌,试探地问:郎君正值壮年,娘子可想过给他房里添个丫鬟伺候? 沈玉娇惊愕。 乔嬷嬷知道郎情妾意,年轻小娘子自是不愿与旁人分享夫婿的,但沈家落败得突然,有些事她也没机会与她细讲,现下还是得提一提:我从前与娘子说,你是主母,妾侍通房不过是些玩意儿,t不能自降身份与她们计较。却没说,大家主母给郎君纳妾,除了满足男人那点欲,于自己也有益处。 沈玉娇皱眉:为了不妒的贤名? 这算一个。 开枝散叶? 这算什么好处,你又不是不能生的,若是能生,肯定是自己生的嫡出,既亲且尊。要那些小娘生的庶子庶女,和你的儿女分家财? 可嬷嬷你从前不是教我,一个家族开枝散叶,才能更兴旺么。 咳。乔嬷嬷道:那会儿你还没出阁,自是要教你些咳,大义道理,这会子又没旁人,且你膝下已有嫡子,你又这样年轻。 第251章 原来这些老人家,对未出阁的少女和成了婚的妇人,有两套说辞。 那我不知还有什么好处了。沈玉娇道。 我的傻娘子,为了你的身子呀。 乔嬷嬷叹口气,看着她:男人一沾身,你肚里又要怀娃娃。你这回遭了这样大的罪,少说也得养半年。不,依我说,最好过个两年,等棣哥儿能走会说了,再考虑怀第二个。虽说多子多福,可生太多,还是女人的身子遭罪但你总不能不让郎君碰吧?碰了喝避子药,也伤身呢。 频繁生育伤身,分娩风险又大,避子药是药三分毒,喝多也伤身。 是以便有了妾侍,来帮主母分担生育风险。 沈玉娇并未想过还有这么一层,她一直以为纳妾,就是为了满足男人的色慾。 勇威候府的齐大爷,你知道的吧?他前头两任都死在产床上,这续娶的第三个,进门生下嫡子,就给齐大爷纳了三个妾。外人都夸她贤德不妒,伺候她的嬷嬷是我旧友,和我说,妒归妒,但更怕死。 还有这事。沈玉娇睁大眼,想到从前见到齐大夫人。 人人都夸她福气好,不但压住齐大爷的克妻命,还顺利诞下嫡子,实在是好运道。没想她私底下也为此事担忧、害怕过。 唉,反正娘子你自己好好想想。 乔嬷嬷也不想小夫妻之间多出旁的莺莺燕燕,但见小俩口如胶似漆,月子里都压不住火,这要是出了月子,那还得了?万一半年又怀了天老爷,她简直不敢想。 于是又附耳,与沈玉娇说了好些避孕法子:算好小日子快到的时候出去 直说得沈玉娇面红耳赤,紧紧咬唇。 去年这个时候还在为怀孕绞尽脑汁,今年这会儿却想办法避孕 还真是,荒谬。 转过天去,裴瑕酒醒,来后院看完妻儿。 沈玉娇一见他就红了脸,目光也闪闪躲躲。 裴瑕当是昨夜孟浪吓到她,刚要解释,她就将孩子塞他怀里,埋头只顾桌上的账本,算盘珠子都拨得冒火星。 忙,她很忙,特别忙。 裴瑕: 果真是,喝酒误人。 又一日,裴漪携新婿回门,裴瑕在前头招待王焕闻,裴漪眉含娇艳地和沈玉娇聊天。 才三日不见,少女变少妇,气质便不一样了。 沈玉娇看着羞答答的新媳妇,恍惚看到从前的自己。 她心下暗想,这样含羞带怯、满眼爱意的小娘子明明很可爱,裴瑕当初是有多冷硬的心性,才能待她那般冷淡? 男人的心,真是费解。 春风拂绿柳枝条,又一场雾蒙蒙的春雨过后,便到了四月。 四月初,放皇榜,河东裴瑕,赫然三甲前列。 一同在榜上的还有裴家二房的裴四郎,虽在三甲外,但也算中了。 次日,三甲进士宣召入宫,觐见圣上。 裴瑕状元之才,探花之貌,最终点了探花 除了他本身容色出众,一甲另两位,一个圆头圆脸圆脑袋,一个年逾四十鬓发花白,昭宁帝看来看去,实在没办法昧着良心将探花给这两人。 于是河东裴瑕,钦点探花,入翰林院。 同日,昭宁帝赐他恩典,传旨岭南,赦前工部尚书沈徽全家,除去罪籍,准许回京。 【73】 【73】/ 春风如酥, 桃杏娇媚,新科进士得皇帝恩旨,红袍簪花, 打马游街。 这日一早, 本就人流如织的朱雀大街愈发熙攘,卖花小童的生意也极好, 篮中的花刚提出来没多久便被卖空。 百姓们夹道相迎,一个个垫着脚尖,伸长脖颈, 兴致盎然聊着此届的新科进士。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是以百姓口中, 聊得最多的便是容色最为出众的探花郎。 听说今年的探花,试卷评了第一, 本该是状元, 但他姿容艳绝, 陛下御手一抬, 就点了探花! 那肯定, 有河东裴瑕在,探花怎会落到别家?那句诗怎么说来着,绿竹猗猗,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 如琢如磨。用在这裴郎君身上,再妥帖不过。 咦, 那探花郎真有你说的那么俊俏? 你若不信, 待会儿亲眼看看不就知道了?瞧见沿街酒楼那些雅间没?往年三月才开始预订,自打知晓裴守真今年下场, 好位置年前就被订满了,如今一个沿街的位置黑市上都炒到三百两一间呢! 嚯,三百两一间?!就为看游街?疯了吧。 毕竟好些年都没这么俊俏的探花郎了,可不得抓紧看。可惜这位裴郎君早已娶妻,听说前不久还做了父亲,不然定是榜下捉婿的抢手人选! 话音刚落,便听前头一阵敲锣打鼓的礼乐声,街上众人也都沸腾起来,来了来了! 第252章 只见两排官兵开道,在青袍礼官的引领下,新科状元、榜眼、探花及余下进士皆身着红色锦袍,腰系玉带,乌纱为帽,帽檐簪着娇艳欲滴的鲜花,骑着马一溜儿行来。 哪怕大多数进士们都容貌平凡,不再年轻,如今骑在马上接受百姓们的欢呼与仰望,这份春风得意,叫人的精气神都变得高昂,真真是面带红光,神采飞扬。 而众进士中,最为耀眼夺目的存在,莫过于那位身骑白马的探花郎,河东裴瑕。 同样是穿着红袍,他面如冠玉,神清骨秀,那身红袍在他身上,挺拔利落,另有一种与众不同的华贵气质。 他不像身旁的状元、榜眼那样笑容灿烂,神情恬淡,薄薄唇角只微翘一抹轻浅笑意。 探花郎实在太俊了! 街边的的大姑娘小媳妇们激动得面红耳赤,虽知道这是她们得不到的男人,然而有生之年能见到这神仙般的人物,也是一件值得纪念的美事。 怀中的绣帕、鲜花、荷包之类的物件跟不要钱一般,雪片般纷纷扬扬朝着探花郎砸过去。 裴郎君!探花郎! 啊啊啊他朝我们这边看了! 胡说八道,他才没看你,明明在看我这边。 骑在前头的状元郎袁渊见着这阵盛况,扭头笑道:守真,得亏此次探花是你。若换做我与致远兄,朝我们丢的只能是白眼了。 状元袁渊,而立之年,湖广人士,圆头圆脑圆肚皮,胖乎乎的很讨喜,却与玉树临风四字毫不沾边。 榜眼方致远虽不胖,模样也斯文,但年逾四十,鬓角花白,都是当祖父的人了,自然也不好意思当探花。现下听到状元打趣,也捋须道:是,守真老弟这个探花,真真是名至实归。 裴瑕莞尔:两位兄台过誉了。 状元问:你家娘子可来了? 应当是来了。 裴瑕朝前头一间茶馆看了看,他早已为今日订下雅间。 榜眼笑道:那肯定得来。守真老弟这般受欢迎,弟妹若不看紧,让守真被其他娘子抢去做女婿,那真是悔教夫婿中探花了! 裴瑕扯了扯嘴角,并不接这话,只牵着缰绳,目视前方。 待行至预订的那家酒楼,他缓缓抬头,朝那扇半掩的花窗看去。 花窗后,白蘋笑道:娘子快看,郎君在看你呢! 冬絮也连忙递上一篮子花:娘子快些,挑一枝花丢给郎君! 沈玉娇昨日刚出月子,第一次出门放风,便是看自家郎婿的红袍游街,心底自也是满满的欢喜与一种与有荣焉的骄傲。 夫妻一体,裴瑕的风光,也是她这个妻子的体面。 眼见婢子们兴高采烈催着,沈玉娇也不好煞风景,红着脸挑了枝粉嫩嫩的芍药,便探出半个脑袋,看准裴瑕经过的时间,朝他丢了过去。 哎呀,有点偏了! 她懊丧一声,却见裴瑕攥紧马绳,劲腰后仰,长臂一伸,便稳稳当当将那朵芍药攥在手中。 哇!!! 雅间里和大街上,众人都为方才那矫健飒爽的风姿所惊艳。 又见那始终清冷无波、不接受t任何鲜花香囊的探花郎,接住芍药后,抬手便簪在他的乌纱帽檐。 那双狭长凤眸微挑,滉漾着毫不掩饰的欢喜笑意,朝斜上方的花窗乜去一眼,也不知看到什么,嘴角的弧度也更深了。 探花郎笑起来可真好看啊! 百姓们不约而同地想,又不禁好奇,那花窗后是什么人,竟得探花郎如此青睐。 娘子,郎君簪上了你的花! 方才郎君下腰接花那一下,实在是飒爽利落! 白蘋和冬絮俩婢子也都被裴瑕接花的刹那,惊艳不已,满脸激动地在沈玉娇耳侧叽叽喳喳。 沈玉娇坐在窗边,想到裴瑕抬手簪花时,直勾勾朝自己投来的那一眼,心口砰砰乱跳。 那眼中的笑意,是少见的肆意张扬,又透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偏爱。 偏爱? 沈玉娇抬手拍了拍自己发烫的双颊,定是周遭的气氛太浓烈,叫她都产生错觉了。 裴瑕他怎么会 爱她呢。 便是有爱,也是丈夫对妻子的敬爱,而不是男女之情的那种爱。 沈玉娇啊沈玉娇,新婚燕尔少不更事,芳心错付也就罢了。现下孩子都有了,可不许再自作多情,自寻烦恼了。 街上锣鼓声仍在喧闹。 另一处的临街雅间内,一袭绯紫色裙衫的锦华长公主坐在轻绢锦屏后,优哉游哉看向大街上轻裘宝马的翩翩佳公子,红唇轻扬,寿安眼光挺不错的,这个裴守真,的确生着一张招女人喜欢的好脸。 身后的大宫女闻言,不敢接话。 寿安公主为何要远嫁南诏,旁人不知,她跟在长公主身旁,却是心知肚明。 第253章 可惜了,有家室,还是个情种 长公主扯了扯嘴角,似感慨,似埋怨:情种,着实可恨啊。 雅间人仍是无人应声。 长公主也并不在乎,斜眼看向窗边的画师:画好了么? 老画师战战兢兢:差差不多了,殿下您看,这样成么? 长公主瞥了眼,画上正是裴瑕打马游街的模样,这画师最擅人像,寥寥数笔就勾勒出那红袍郎君的卓然风姿。 不错。长公主夸道,又轻抚袖口,娇笑叹道:可怜小寿安困在宫中,没法亲眼见到心上人打马游街的英姿。也就我这做姑母的心疼她,给她画幅画解解馋 我可真是个好姑母啊。 她感叹着。 满室静谧,直到长公主懒洋洋问一句,怎么都不出声? 屋内几人才惴惴应和着:是,是,长公主对小辈一向慈爱宽厚,公主收到您的画,定会感激不已。 长公主这才满意地笑了。 只看着北边的天,眼底又浮现一丝空虚的怅惘。 - 打马游街过后便是曲江琼林宴,裴瑕如今是春风得意马蹄疾,在外有诸多应酬。 沈玉娇也不管他这些,看完游街,想着出都出门了,也没立刻回府,而是去了李家,探望外祖母罗氏。 上一回见到外祖母还是正月初二,一晃三个月没见,沈玉娇有一肚子话要说。 最重要的两件,一是她生了个孩子,二是沈家人得到赦免回京。 外祖母,我今日出来的急,没把孩儿带出来。待过两日办满月宴,你和外祖父他们一起来我府中,我把棣哥儿抱给您看,好吗? 罗氏耳朵聋,舅母程氏拔高嗓音又复述了一遍,她才听清,乐呵呵点头:好好好,抱小哥儿,我抱我抱。 沈玉娇又道:宫里的旨意已经发往岭南了,您外甥女婿也往岭南那边派了亲信,将我父亲母亲、阿兄阿嫂他们一同接回,最迟除夕,咱们就能一家团聚了。 岭南实在是山高路远,赦旨从长安送去要三个月,他们那边老弱妇孺跋山涉水的回来,紧赶慢赶也要半年。若是路上孩子生个病、老人头疼脑热哪儿不舒服,又要耽搁时日。 是以沈玉娇将期盼放在除夕,除夕能回来,这一整年也算圆满。 老太太罗氏听到添新丁,脑子还有点糊涂,但一听到小女儿一家能回长安了,顿时泪眼汪汪:好啊好啊,可算要回来了,菩萨保佑! 舅母程氏也红了眼眶,握着老太太的手道:所以您日后可得好好吃饭,按时吃药,把身体养得结结实实的,不然小姑回来瞧见您这样,肯定要心疼了。 好好好,我吃,药再苦我也吃罗氏点头,像个老小孩儿般,满脸认真:我要等我的娟娘回来呢。 沈玉娇又陪了外祖母一阵,便与程氏到外头说话。 聊起过两日的满月宴,沈玉娇道:郎君近日太多宴饮,忙得脚不沾地,是以满月宴我们不打算大办,就请自家的亲戚来吃两桌饭,热闹热闹。待到孩儿周岁,我父亲母亲他们也回来了,到时候再热热闹闹大办一场。 程氏想了想,颔首:行,若是缺人手,尽管与我说。 沈玉娇笑道:就小办几桌,我还是能应付的。 做了母亲果真不一样,人也稳重了。 程氏目露赞许,又感叹道:你这郎婿真是不错,你舅父不是与翰林院的汪学士是好友么,他昨日与我说,守真那篇应试策论写得极好,陛下看到后赞不绝口,连声道为后人觅得一位宰辅之才。这回陛下钦点入翰林院,直接便是五品的侍读学士! 翰林院虽无实权,却是天子近臣,名贵清华,便是朝中重臣,也不敢对翰林们有丝毫怠慢。 如今裴瑕以二十三岁的年纪,便任命五品学士,足见昭宁帝对他的爱重。 他那篇策论我还未看过,待我回头也找来读一读。沈玉娇轻声道。 哪还需要找?回去让守真亲自讲给你听不就是了?程氏掩唇笑道:能得探花郎亲自传授,天下独有你有这个福气呢。 沈玉娇被这一打趣,红了脸,嗔道:舅母。 程氏知道她脸皮薄,也没再提这个。 又坐着聊了阵,眼见天色不早,想到孩子还在府中,沈玉娇便也告辞,坐车回了府。 是日夜里,裴瑕宴饮未归。 第二日中午回来,直接去沈玉娇房里睡了一整个白日。 待到醒来,又让景林将书房里他的起居用品都搬来了后院。 沈玉娇讶异,裴瑕道:你既已出月子,便无须再分居。 第254章 有理有据,无法反驳。 乔嬷嬷也没理由拦着,只将永和堂的林大夫请来,给沈玉娇请平安脉。 林大夫把完脉,与沈玉娇说:娘子脉息平和,并无大碍,只气血尚亏,还需进补,好生调养些时日。 沈玉娇谢过林大夫,林大夫转身又将裴瑕请到次间,低声提醒:夫人产后尚未痊愈,须得九九八十一日后方可同房,否则有损身体。 裴瑕先前也读过一些医书,知道妇人产后须得好生调养,现下听大夫特地交代,也记在心中。 原以为自持并非难事,可真当夜里拥在妻子娇软的身躯在怀,闻着她雪肤丰发间盈盈散发的馨香,身体那股燥意便不受控地涌动 从前很容易控制的事,现下却难以自持。 心底深处不知何时打开一个魔窟,无数慾念狰狞着,在叫嚣,在渴望。 但理智告诉他,不行。 起码,现在不行。 玉娘辛苦替他诞下孩儿,他怎能因一己之欲,枉顾她的身体,那与禽兽何异? 但哪怕裴瑕克制得再好,但沈玉娇还是能从他滚烫的怀抱,以及紧拥着她腰肢的长臂,感受到他压抑着的渴念。 好几次她都想开口:不然,收个婢子吧? 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 终归,还是不情愿的。 好在四月里事忙,裴瑕正式授官,中旬便去了翰林院报道。沈玉娇也出了月子,能够四处走动。如今她是新科探花之妻,娘家又得了恩旨赦免,明眼人都看得出她夫婿未来前程不可限量,是以许多从前并无来往的府上,也都给她递帖子,邀她赏花赴宴。 沈玉娇得了帖子,夜里问过裴瑕的意思,确定哪几家是可以来往,哪几家不必走动,再一一回帖。 日子在这有条不紊的忙忙碌碌中度过,转眼到了四月下旬,天气渐热,遮风保暖的锦帐也换作了透气防蚊的青纱帐。 这日午后,沈玉娇与裴漪约着一道逛锦绣阁,打算挑些时兴的花样裁做夏装。 挑挑拣拣选了两匹菱花雪锻,忽听斜对面几位衣着鲜亮的妇人在聊天。 你这消息可真? 我亲外甥说的,怎会有假!七日前就派一队斥候去了,t昨日又拨了六百兵将过去,把个小桃山围得水泄不通。那方圆五十里的百姓都要迁走,说是三日内再不迁走,便以扰乱行军,抓进牢里呢。 啊呀都这样了,那肯定是真的了!啧啧,一整座金矿,那小兵这回立了大功,得升好几级吧。 可不是嘛。听说神武军最开始是去小桃山剿匪的,也不知那小兵走了什么运道,竟叫他发现一座金矿,往上头一禀报,陛下大喜呢。 那可是金矿啊,谁能不喜。换做是我,我就赖在山上不走了。 哈哈哈你这泼皮赖货,神武军拿刀赶你,看你肯不肯走。 妇人们嗓门高昂,笑语欢声直飘到了沈玉娇她们的耳朵里。 裴漪好奇,与沈玉娇轻声:她们是说,发现一座金矿了?阿嫂,小桃山是何处? 沈玉娇摇头:我也不知。 她生在长安,最熟悉的是骊山、华山、终南山、太白山和莲花山。 至于小桃山,真没听过。 不过没过两日,她便知道了小桃山在哪 临潼北地小桃山发现金矿的事,伴随着三皇子封昌王的消息,一同在长安城传开。 此事说起来也巧,三月底,三皇子监领下的北衙神武军,奉旨剿匪。 其中一小兵在剿匪之余,发现小桃山有金光闪烁,上前一看,竟是座金矿,遂汇报给上级。 消息一层一层往上递,最后由三皇子秘密汇报给昭宁帝。昭宁帝便派斥候前去探查,待确认那座其貌不扬的小山,不但产大量的丹砂,还是一处产量不菲的金矿,皇帝大喜过望。 前年建那座圣华慈母塔,本就耗资不菲,后又有淮南叛乱、河洛水灾,国库已然空虚。这座金矿无疑是雪中送炭,解了昭宁帝一块心病。他当下便封三皇子为王,赐封号昌,赏食邑千户。 而那发现金矿的小兵,也被升为神武卫长史。 昭宁帝得知那小兵名字后,还心情很好地夸了句:谢无陵,无陵,嗯,这名字取得好。如今他发现这座金山,可不就无陵了么。 得益于皇帝这随口一赞,那名不见经传的小兵之名,也在长安传开。 众人皆言,那发现金矿的兵将,名唤谢无陵。 无陵,没有他不可翻越的高山包括金山。 沈玉娇从夏萤口中听到这事时,呆坐榻边,满怀疑惑,又难以置信。 谢无陵不是回宁州了,怎么去了神武军? 第255章 而且,他还发现了一座金矿? 他他还有这本事! 当日夜里,裴瑕归来,见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也猜到她要问什么。 毕竟这事到处都在传,想瞒也瞒不住,避而不谈,又显得太刻意。 具体我也不清楚,但他 裴瑕薄唇紧抿,半晌,才长长吐出一口气:运气不错。 前往小桃山剿匪的神武军三百人,偏叫他谢无陵发现了那座金矿。 沈玉娇也沉默了。 运道这种事,实在是玄之又玄,谁也说不准。 这边夫妻俩相对无言,另一边三皇子府中,谢无陵看着朝廷新送来的官服,兴高采烈。 不愧是织造局出品,这料子,这绣工,真是不错。 大梁规矩,三品以上服紫,四品五品以上服绯,六品七品以绿,八品九品以青。妇人从夫之色。 除了衣色,花样与腰带也有严格限制,三品以上许服鹘衔瑞草,雁衔绶带,及对孔雀绫袍袄,佩金玉带。四品五品,许服地黄交枝绫,佩金带。六品以下常参官,许服小团窠绫,及无纹绫,佩银带。八品以下佩鍮石带。[1] 如今整整齐齐摆在谢无陵面前的,便是小团窠绫的深绿色官袍,以及一条镂刻暗纹的银腰带。 就是这个颜色 谢无陵摸了摸,蹙眉:我还是穿红袍好看。 娇娇说过,他穿红袍俊美。 然五品才能穿红袍,而那裴守真,恰好是五品的侍读学士,能穿红袍,佩金腰带。 一想到自己祖坟冒青烟立了个大功,却还是落了小白脸一截,谢无陵对这官袍的兴致也降了几分。 上座的三皇子见他这神色,笑道:可别贪心,你这个年纪能做到六品长史,已是少见! 谢无陵:那姓裴的与我年岁相仿,都五品了。 三皇子闻言,险些脱口而出裴守真是何身份,你又如何能与他比。 但这种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话,他定不会说。何况这谢无陵虽只是个无家世无背景的泥腿子,但运道实在不错,剿个匪,竟误打误撞立了这样大的功。 三皇子笑看谢无陵:你记着,若是别人问你如何发现的,你就说夜半受到神仙指引,看到金光,挖出宝矿献于圣上,知道么? 谢无陵眼皮跳了跳,觉得这些人可真能编。 他不过肚子饿了,溜去后山抓只野鸡打牙祭,野鸡抓到了,又见前头那片绿油油的野草里长了几棵薤白。 当时心里一乐呵,烤鸡肚子里放点薤白,岂不是喷喷香? 于是他就去挖薤白,未曾想挖啊挖,剑柄上沾的泥土里竟掺着些亮晶晶的金片。 他忽然想起,常六爷和他说过少时被骗进铜矿做工的故事,老矿工道过一个规律:铜矿上多长紫红色铜草,银矿上多长绿野葱,金矿长薤白,铜锡长野姜 不过这事他也不确定,又不敢将自己跑出来打野食的事告诉统卫,还是回到长安军营,遇上三皇子提了一嘴,让他挖挖看。 未曾想这一挖,真叫三皇子挖着了。 昭宁帝觉得三皇子是福星,三皇子觉得谢无陵是福星,谢无陵觉得是沈玉娇的嘴巴灵,给他的名字开了光。 现如今他也是有官身的人。 这袭深绿官袍,比金陵时那身皂隶官服好看百倍。 谢无陵摩挲着那做工细致的绿袍,心下琢磨,怎样才能让娇娇看到他穿官袍的模样。 趁裴守真不在家,再次登门拜访? 不行,对娇娇名声不好,且那裴守真指不定又要发疯 小白脸上次打他一拳,现下想想肋骨还隐隐作疼。 三皇子看出他的纠结,笑道:这还不简单。你进不去,她总会出门。这不快到端午么,五月初五曲江池畔龙舟赛,那可是头一等的热闹,到时你去蹲蹲看,没准能来个巧遇? 【74】 【74】/ 及至五月, 拂面的风里已挟着几分炎炎暑气。 端午佳节这日,一年一度的龙舟竞赛如约而至,黄浊的渭河水时而平缓, 时而激浪。沿岸却是彩幡迎风, 罗衣成群,前来围观的百姓人潮如涌, 摩肩擦踵。 在这人声鼎沸的热闹里,裴瑕抱着襁褓站在马车边,朝沈玉娇伸出手:慢些。 沈玉娇头戴帷帽, 隔着飘扬的白纱, 也看到不远处乌泱泱的人群, 眼底也浮现一丝雀跃:好多人啊。 你往年来看,没这么多? 那倒不是。沈玉娇由他扶着, 双脚稳稳当当落了地, 朝他眨眨眼:每年的龙舟赛都很热闹, 只是每回看到, 都会感叹这么一句。 裴瑕看出她的心情不错。 好似每回出门游玩, 他的妻都像换了个人,沉稳端庄的大家妇的外表下,其实住着个贪吃好玩的小娘子。 第256章 这叫他不禁去想, 沈家失势前,未曾被迫成长的沈家小娘子, 是何模样? 俩人自幼便定下婚约,可过往十六年, 他都未曾与他这未婚妻见过一面 不对, 或许曾经见过一面。 郎君,你在想什么呢? 妻子温软的嗓音打断他的思绪, 裴瑕垂眸,便见沈玉娇睁着一双清凌凌乌眸望着他:孩子给我抱吧?你都抱了一路了。 无妨。 裴瑕现下抱孩子愈发熟练,单手揣着小襁褓,神情自若:小家伙越长越结实,你抱着会累。 沈玉娇本想说抱一会儿也没多累,但见他不愿撒手,便由着他去:那我们上楼吧,快到午时,龙舟赛要开始了。 夫妻俩在奴仆的跟随下,一道上了临河畔的端阳楼。 端阳楼乃是五层楼阁建筑,主色为红,覆盖绿瓦,檐角飞翘,如展翅欲飞的凤凰,整座楼雕甍画栋,庄重大气,正午阳光一照,更是熠熠生辉,气势磅礴。 这栋楼是我父亲画的工图。 入座临河雅间后,沈玉娇望着苍茫涌动的渭河,目光有些缥缈:端阳楼建成时,我年方五岁,但我还依稀记得,酒楼开张时,我父亲抱着我,站在最高t层临江远眺。 娇娇可记得爹爹桌上的那副画?这座楼就是爹爹的画变成的。 哇,阿爹好厉害! 我长大后也要像阿爹一样厉害。 好好好,我们娇娇有志气。 大人都是那样哄小孩儿的。 哪怕她与哥哥一起跟着父亲学画图,但哥哥可以考科举、走仕途、进工部,她却走不成 世道压根不给她那条路。 她得听母亲与乔嬷嬷的教诲,收起尺规墨笔,拿起算盘针线,学习主持中馈,学习针黹女红,这些方是女子该做的。 一晃眼,她嫁为人妇,她的郎君抱着她的孩儿,来到了这座端阳楼。 沈玉娇看着那小小襁褓里的婴孩,心底涌起一阵复杂的庆幸,棣哥儿比她幸运呢,他长大能选的路,可比她多。 玉娘想岳父了?再过两月,赦旨应当就到岭南了。 提到这事,沈玉娇心头那点惆怅也被吹散,脸上有了笑意:他们收到赦旨,也能松口气了。 再看裴瑕拿着筷子,沾着茶水喂给棣哥儿,小家伙吧唧着嘴,好似尝不够般,她不禁弯眸:这个小贪吃鬼,前两日看我喝蜂蜜水,他也吧唧嘴,喝得可欢了。 裴瑕看着白白胖胖的小婴孩,再看窗边妻子莹白清婉的脸庞,记忆里那个荡秋千的圆脸小姑娘,好似也逐渐清晰。 玉娘幼时是什么模样?裴瑕忽的道。 我?沈玉娇微诧,想了想,有些难为情道:我母亲说,我小时候被我祖父祖母惯得很娇气,总给她惹事,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一骂我就哭,还找我祖父祖母告状,然后我祖父祖母就去教训她和我父亲 裴瑕眉梢轻挑:没看出来。 沈玉娇讪讪一笑:现下长大了嘛,哪里还能像小时候。 至于是什么时候从娇气惹事的小魔王,变成懂事守礼的乖娘子,大抵是从祖父祖母相继离世开始。 那会儿她也有十岁,得为几年后的出嫁做准备,开始慢慢调/教性子。 郎君呢?幼年是何模样? 沈玉娇顺着这话反问,视线在裴瑕冷白的脸庞流连一番,觉得这人小时候,估计也是这副规矩无趣的冷淡模样? 不过他幼年便丧父,又有宗子的重担压在肩头,恐怕也没心情与同龄人那般嬉戏游玩吧。 裴瑕薄唇轻抿,刚想开口,门外忽的传来一阵喧闹。 这不是巧了?你家郎君与娘子也来看龙舟赛? 既然遇见了,于情于礼,都该打声招呼才是。 快进去禀告吧,就说谢无陵前来问候。 门是虚掩着,男人慵懒的嗓音不高不低,刚好能叫屋内夫妻俩听清。 霎时间,屋内气氛变得僵凝。 沈玉娇明显看到裴瑕原本舒展的眉眼,缓缓沉了下来。 她心底也一阵凌乱,诧异,无措,又有一丝不合时宜的期待。 她知道不对,但满腹的疑惑实在憋得慌,她太想知道谢无陵这家伙到底在做什么,怎么还逗留长安,没回宁州?金矿又是怎么一回事。 门很快打开,景林黑着脸走进来,不情不愿地禀报:郎君,谢郎君在外求见。 裴瑕静默不语。 他就知道,只要谢无陵这无赖在长安多留一日,迟早便会想各种方法缠上来。 那就是个无赖。 不讲道理、不知廉耻、彻头彻尾的无赖。 可偏偏,是这个无赖救了妻儿 厌之,恶之,偏又不可杀之。 第257章 搂着襁褓的长指紧了又松,两息的功夫,他平静掀眸,若有所思看了对座的妻子一眼:既是旧友,便请进来一叙。 景林闻言,不禁替自家郎君气闷,要他说,这样的无赖就该套个麻袋,打断腿丢得远远的。 偏偏自家郎君光明磊落,不屑用那些手段,可君子就该被小人缠着么? 景林憋着一口闷气,低低应了声是,转身去将人请进来。 守真兄,夫人,别来无恙啊。 木门敞开,一袭玄色圆领缺胯长袍的谢无陵大摇大摆走了进来。 时隔两月未见,他瘦了,也黑了,唯独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依旧宝石般璀璨生辉,带着灼灼热意落向沈玉娇。 沈玉娇被那目光烫到般,低下头,随着裴瑕起身,一道回了个礼:谢郎君万福。 夫人客气了。 谢无陵面上一本正经,心里却恨不得将裴瑕从窗子丢下去,把门一关,好和娇娇单独说说话。 可他不能。 名不正言不顺的,实在可恨又可气。 强压下心底那阵郁闷,谢无陵笑道:没想到这么巧,两位也来看龙舟赛。 裴瑕看他一眼:是挺巧。 谢无陵只当没看见他眼底那份讽意,若无其事道:这酒楼生意实在太好,各层位置都满了,我正发愁没地方坐呢,就在门口见着景林小哥儿。老话说得好,有缘千里来相会,守真兄与夫人一向热情好客,应该不介意添张椅子,让我与你们同坐赏景吧? 若换做寻常友人,裴瑕定会应允。 可这个人是谢无陵。 谢郎君还是另 哎,我就知守真兄最是好客,那我就不客气了! 没等裴瑕说完,谢无陵就掀袍,自顾自坐在了对座的位置。 裴瑕额心一跳。 世上怎会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沈玉娇: 她就知道照这家伙的性子,定是想方设法也会赖着。 郎君。沈玉娇无奈,轻扯裴瑕的衣袖:坐吧。 谢无陵也点头:对啊,守真兄别客气,站着多累,快坐下吧。 裴瑕: 罢了,不可在玉娘面前,与这无赖一般计较。 然而他刚抱着孩子坐下,谢无陵又一脸好奇地往他怀里瞅:你们还将小娃儿带出来了?说起来两个月没见了,小家伙应该也长大不少。守真兄若不介意,让我抱一抱? 看着谢无陵伸过来的手,还有妻子欲言又止的模样,裴瑕沉默片刻,还是将孩子递给他。 谢无陵抱孩子很是娴熟,一接过来,手臂晃了晃,再看襁褓里胖嘟嘟的小娃娃,乐了:我记得刚出生那会儿,皱巴巴像只小猴儿似的,现在多好看,嗯,这额头生得好,一看就随了他阿娘,是个有福气的。 你们可给娃儿取了名字?他逗着小家伙,漫不经心地问。 沈玉娇下意识看向裴瑕,裴瑕回望她一眼,面上瞧不出情绪,淡淡道:大名裴棣,字静宁。 谢无陵一怔,抬起头:裴地? 裴瑕道:棠棣之华的棣。 谢无陵:? 沈玉娇知道谢无陵认字有限,轻咳一声,指尖沾了水,在桌上写道:棠棣,取手足亲密之意。 谢无陵见那繁复的字,心下暗道,那还是谢地更好,男子汉就该顶天立地嘛。 不过无论是地,还是棣,只要娇娇喜欢,那就是最好的。 你们读书多,才学高,取名定然都是些好字。谢无陵说着,看向怀中的小婴孩:我呢,没什么学识,却是真心盼着这小家伙能平平安安,壮壮实实地长大。 话音落下,他忽而想到什么,从袖中摸出一条五彩丝线编制的长命缕:今日不是端午么,这条长命缕就当我送给孩子的端午礼物,祝他长命百岁,健康无忧。守真兄,你若不嫌礼物简陋,我就替小家伙系上了? 裴瑕见着那条做工精巧的长命缕,虽不喜谢无陵,却也知道他是真心祝福孩子 谢郎君有心了。他并未阻拦。 客气。 谢无陵低着头,认真将那条长命缕系在襁褓带上,看着孩子玉雪可爱的小脸,心底也泛起一阵慈父柔情。 哪怕这孩子并非他亲生,但娇娇的孩儿,便是他的孩儿。 沈玉娇坐在对座,瞧见谢无陵望着孩子的那副温柔神态,心底也泛起一阵酸涩。 她一直都知道,谢无陵是个很好的人。 若未曾回到长安,他定然也会是个好夫婿、好父亲 搭在膝头的皙白长指掐紧,沈玉娇压下心底那些不切实际的念头,问起正事来:你不是该回宁州了么,如何还在长安? 第258章 听到沈玉娇的问话,谢无陵心下一喜。 娇娇果然还是关心他的! 这就说来话长了。谢无陵抬起头,望着对座的沈玉娇,将他与三皇子相识相知的经过说了,又笑道:既然能得三皇子赏识,我还回宁州作甚?长安多好啊,又繁华又热闹 最重要的是,他心爱之人在这。 他虽未言明,可在场几人心知肚明。 屋t内气氛一时又尴尬起来,沈玉娇端起茶杯浅啜一口,再次落杯,转了话题:小桃山金矿又是如何一回事? 对旁人,谢无陵就用神仙指引那套鬼话。但对沈玉娇,他从不隐瞒,一股脑如实说了。 末了,他眼角轻弯:要我说,就是借了你的吉言,你替我名字注了个好解,我便有了好运。 沈玉娇没想到他这都能算自己的功,不禁失笑:我的嘴要是有那么灵,早就架个摊子收钱算命了。 谢无陵挑眉:那我不管,反正我就觉得托了你的福,从前我可没这么好的运道。 沈玉娇莞尔,还想再说,余光瞥见裴瑕清清冷冷的脸庞,心下一怔,连忙敛了笑。 这里不是金陵小院,她怎么能被谢无陵勾着勾着就克制不住笑呢。 她暗暗自责,要克制,要矜持。 偏偏谢无陵是个好显摆的,见孩子睡着了,便将孩子放到一旁的榻上,忽又抬手扇了扇风:唉,没想到长安五月的天就这么闷热了,金陵五月还潮着呢。 他边说边解了外面那件宽宽大大的玄色长袍,露出一身深绿色官袍。 沈玉娇微微一怔。 裴瑕眉眼也有瞬间僵凝,难以置信,更难以理解 怎会有人在常服里,藏了件官袍。 谢无陵自也感受到那两道全然不同的目光。 裴瑕的,他不在乎。 他只朝沈玉娇眨了下眼:这是朝廷发的六品官袍,你觉得我穿着怎么样? 沈玉娇: 她努力掐着掌心,告诉自己,不能笑。 但谢无陵这副宛若孔雀开屏般的炫耀模样,真叫她又想笑,又替他高兴,同时还有种酸酸涩涩,难以名状的情绪。 好看。 知道这大热天里他特地套两件,就是为了给她看,忍不住又夸一句:很显精神。 她的夸奖并非虚言,谢无陵本就生得高大,长手长脚,这深绿色官袍一上身,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宛若青松劲柏,萧萧肃肃,又似巍峨青山,仰之弥高。 比金陵时那套皂隶袍好看多了。 想到去岁,他在她面前显摆官服时,她幻想他穿朱服紫的模样,未曾想大半年时光,竟阴差阳错成了真。 人之机遇,真是难言。 这样的天气,谢郎君穿两件袍服,也不觉热? 裴瑕终是忍不住开了口。 活了二十多年,头一回见到这样拙劣可笑的争宠献媚! 难道这无赖以为穿件绿袍,就能蛊惑玉娘的心?荒谬。 热啊,不热我脱了外袍做什么。谢无陵才不看裴瑕眼中的鄙夷,反正他是穿给娇娇看的,小白脸要是看不惯,闭眼别看呗。 听说五品的是红袍金带? 谢无陵施施然坐下,含笑的眼眸带着几分挑衅,看向裴瑕:虽说你也长得俊俏,但论穿红袍,我定是比你好看。 裴瑕眉心轻折,冷笑:你还真是半点不自谦。 这是事实嘛,不信问夫人。 谢无陵耸耸肩,转向沈玉娇:夫人说说看,我与守真兄,谁穿红袍更俊? 沈玉娇: 她嘴角笑意一凝。 一边拿眼睛狠狠去瞪谢无陵,一边小心觑着一旁裴瑕的脸色。 他应该不会计较这些无聊的问题吧。 念头刚起,便见男人偏过脸,那双幽深黑眸定定望向她:玉娘觉得我那回打马游街,穿红袍可好看? 沈玉娇硬着头皮,讪讪道:好看。 裴瑕嗯了声,又问:比之谢郎君呢? 沈玉娇: 她现下跳进渭河,可还来得及? 咳,郎君芝兰玉树,穿红着绿皆相宜。 沈玉娇干笑一下,又偏过头,没好气瞪了眼挑事精谢无陵:大热天穿官袍,也不怕捂出痱子。 谢无陵嘴角一撇,刚想说娇娇偏心眼,只夸小白脸不夸他。 转念一想娇娇关心他闷出痱子,是为他着想呢。黯淡的心情霎时又明亮起来。 没事,待会儿我就把官袍脱了。他眸光炽热,嘴角翘起:你放心,我会好生照顾自己的。 沈玉娇心下好笑又酸涩,肩头搭上一只手。 抬起眼,便见裴瑕温和望向她:龙舟赛要开始了,看比赛罢。 第259章 沈玉娇一怔,偏头朝窗外看去,果见宽阔的河岸上,几十个身形魁梧的精壮男人腰系红腰带,正舒展四肢,活动筋骨,随时准备上船竞渡。 注意力立刻就被外头的热闹吸引了。 谢无陵的视线在沈玉娇肩头那只手停了停,胸间一阵发闷。 这小白脸,比不过他,就动手动脚! 算起来,自己也就搂过娇娇两回而已 谢无陵暗暗咬牙。 裴瑕淡淡瞥了他一眼,嘴角轻扯。 穿红着绿、花枝招展又如何? 玉娘终是他的妻。 渭河之上,龙舟竞渡,你追我赶,激烈万分。 雅间之中,两个男人,暗流汹涌,你添菜来我添茶,你说笑来我打岔。 一场龙舟赛结束,沈玉娇也暗暗松口气。 她简直难以想象,皇帝一人是如何应付后宫中那么多妃嫔的。现下裴瑕与谢无陵两个男人针锋相对,她便觉得头皮发麻,如坐针毡。 吃罢饭,裴瑕与沈玉娇便准备回府。 谢无陵也一路跟着,临走前,依依不舍地抱了抱棣哥儿,又依依不舍看着沈玉娇:我如今有官身了,每月也有俸禄。我打算在长安城里赁个屋舍,再派人将平安接过来,放在身边养。 不等沈玉娇开口,裴瑕道:我日前已写信寄往金陵,让家仆将平安带回长安。我妻恩人之子,自有我们夫妇抚养,不劳谢郎君费心。 那孩子跟着我姓谢,自然是我儿子。谢无陵皱眉,又看向沈玉娇,一本正经:娇娇,我从前与你说过的,若叫他知道他是个没爹没娘的孩子,他心里定会难过。尤其看着棣哥儿备受你们疼爱,他却寄人篱下,他会是何种心情? 沈玉娇沉默了,她知谢无陵说的是真话。 就由我养着吧,他是我儿子,跟我姓谢。谢无陵道:有个爹,总比无父无母强。 他自幼没了爹妈,尝够了那种孤苦无依的滋味。 若是他幼年,能有个亲人,哪怕是假的,起码叫他心里有个寄托。 可他没有。 过去二十多年,没有人愿意骗他,给他当亲人。 好不容易有个媳妇,一日夫妻还没做,就被抢了。 谢无陵深吸一口气,克制着心下那份翻涌的情绪,朝沈玉娇露出个笑:娇娇,你信我,我绝对把平安当亲儿子疼。 迎着男人明亮真诚的眸光,沈玉娇抿了抿唇,终是叹口气;那你养着吧。 搭在肩头的手微紧,她仰起脸,望向裴瑕:亲疏有别,我便是再心疼平安,能给他的爱,定然比棣哥儿要少。与其厚此薄彼,等孩子长大知事了,心里难受,不如叫他有个一心一意待他的爹。 偏爱,是人的本性,再重的责任感也改变不了的本性。 裴瑕望着妻子乌眸间的坚定,再看一旁的谢无陵,沉吟片刻,道:家仆将孩子带到后,我会让人送到你府上。那奶娘与老仆,也会继续照顾孩子。 谢无陵没有异议:就照你说的。 事已说分明,裴瑕携着妻儿上了马车。 谢无陵站在路边,看着裴府那辆朱轮华盖的马车渐行渐远,一颗心也空空落落。 又一次,被落下了。 郎君,天色不早了,可要回去?三皇子赐给他的小僮儿牵着马过来,恭敬询问。 嗯。 谢无陵收回视线,英俊脸庞也敛去笑意,翻身上马。 远处的河滩之上,红日灿烂,波光粼粼,他握紧缰绳,眉宇坚毅。 得领更多的差事,立更多的功绩。 终有一日,他会牵着娇娇的手,回他们的家。 【75】 【75】/ 自端午那日出门遇上谢无陵, 知道他往后就在长安任职,沈玉娇便有意减少出门的次数。 若非一些实在不好推辞的应酬,其余时间, 她便待在后宅, 管家算账、侍弄花草、陪伴孩儿,上无公婆管束立规矩, 身侧夫婿温存体贴,膝下孩儿乖巧文静,日子过得也算优哉游哉, 自在安逸。 且自掌家之后, 她还多了样兴趣, 经商。 四时气候稳定的情况下,农田与农庄的收成大差不差。但商铺这一项, 若是看准行情, 把握时机, 买进卖出, 十倍百倍的利润都是常事。 裴氏长房在长安、洛阳、闻喜三处, 大大小小铺子共有百来间,尤其长安、洛阳有二十家大铺,这些年来的进项很是可观 当然这也t得益于王氏治家有方, 用人得宜,是以账册和管事名单到沈玉娇手中时, 一目了然,心中有数。 闲来无事, 沈玉娇便盘起这些商铺旧账以及近些年长安各类物品的市价, 渐渐也发现一些不同。 大抵因王氏久居闻喜和洛阳两地,对这两地更为熟悉, 是以这两处的商铺进项,竟与长安商铺不分上下。而长安商铺历年进项瞧着可观,更多是占了都城的位置优势,以及裴氏历年积攒下来的名声与老本。 第260章 长安城的管事们大都老旧保守,不求进取,只求稳妥。 稳的确是稳了,但错过许多商机。沈玉娇虽未经过商,却也知一味节流,不知开源,时日一长,便如渠水积淤干涸,迟早废弃淘汰。 裴瑕授官之后,每日都去翰林院上值。她一人在后宅,无人搅扰,便琢磨起如何开源,多挣银钱 她嫁给裴瑕时,连抬嫁妆都没有,如今吃穿用度全是裴氏,就连前阵子给姨母家表姐的孩儿们送生辰礼,也是走府中公账。哪怕裴瑕常说夫妻一体,也从不过问府中银钱,但涉及娘家亲戚往来上的花费,沈玉娇始终没多少底气。 娘家和嫁妆,都是女子的底气,她一样都没有,可不得想法多挣,就当给棣哥儿存媳妇本也好。 沈玉娇这边学着盘账经商,及至五月中旬,皇帝命三皇子前往小桃山监督开矿,谢无陵也随着一同离开长安。 听到这消息的沈玉娇暗松口气,当日就套了马车去李家探望长辈。 没两日,昭宁帝又派太子巡视河洛诸州府的河道,提前做好防汛布防,以免像去岁一样闹灾。 去岁闹灾,便是太子赈灾,今年巡视,派太子去也更为熟悉。 不曾想出发前,太子忽的病了,上吐下泻,人都虚了一圈。 于是二皇子主动请命,愿为副手,与太子一同前往。 这般兄友弟恭,昭宁帝大为感动,当场又点了翰林院裴瑕、两位工部典史、一位户部郎中、一位内侍监少监等人一同随行。 出发前夕,夜阑人静,夫妻俩躺在青纱帐中。 周遭一片漆黑,只纱账外透进一点朦朦胧胧的光。 沈玉娇听到身侧男人气息平缓却沉重,迟迟未眠,没忍住偏过脸:郎君有心事? 搅扰你了? 不算搅扰。沈玉娇轻声应着,又道:反正我晚睡也无碍,白日可以补眠。倒是郎君明日一早便要出发,虽说是随两位殿下一起,路上不必太赶,但在外奔波总不比在家惬意,还是早些歇息,养足精神吧。 身侧男人没出声。 良久,他伸手,揽过沈玉娇纤薄的肩头。 沈玉娇心下一颤,随之也升起一阵防备。 五月里,天气热,衣衫渐薄,人的火气也愈旺,是以这些时日同床,她能不和裴瑕挨上,就尽量别挨。 免得一挨上,惹起他的念头,她又没法解,最后受罪得还是他。 裴瑕大抵也知道这点,所以她夜里规规矩矩睡在一侧,他也克制着并不碰她。 然而今夜 难道他忍不住了? 可林大夫交代了得九九八十一日之后再同房呢。 郎郎君?沈玉娇僵着身子,单薄的丝质亵衣紧贴着,她一动不动,讪讪低语:你不热么? 还好。 感受到她的轻颤,裴瑕失笑,修长的手掌沿着她薄薄的背脊,一节节往下抚过,嗓音沉缓:不必紧张,我不胡来。 小心思被拆穿,沈玉娇颊边微烫,又忍不住腹诽,若不胡来,他的手在做什么? 仿若听到她的心声般,抚着后背的手到达一侧腰窝,停下来,没再继续往下,只勾着她恢复了七成的细腰,将她团团抱在怀中,下颌抵着她的发顶:只是想抱你一会儿。 沈玉娇闻言,眉心微动。 应当是离家远行,有些不舍吧。 郎君不必太牵挂家中,在外安心办差就是,我会照顾孩儿,并将府中一切都打理好。她静静靠着男人坚实的胸膛,鼻息间满是他身上幽雅清贵的檀木香,丝丝缕缕随着身体的热意萦绕着她,仿佛将她从头到脚也沾染上他的气息。 沈玉娇本来不困,嗅着这令人心安的幽香,不知不觉也涌起些困意。 她阖着眼皮,轻柔嗓音都透着娇懒:不就两个月么,若差事顺利,还能早些回来。 裴瑕没说话,搂着她的手却缓缓收紧。 郎君,太紧了。沈玉娇感受到他的情绪有点异样,纤手搭在他的手背,轻勾了下:你怎么了? 玉娘随我一同去,如何? 这一声很轻,也很突然。 沈玉娇困意遽然散了三分,惊愕:那怎么行?你又不是出门游玩,跟着两位殿下办正事呢,我跟着像什么话?再说了,棣哥儿怎么办,府中怎么办 她碎碎念着,头顶也响起男人自嘲般的轻笑:是我糊涂了。 沈玉娇怔怔的。 刚想开口,裴瑕低下头,薄唇蹭过她的额:玉娘,这一回,好好在家等我。 竟是因为这个。 沈玉娇心底轻叹口气,而后抬手,搭上他的腰,故作轻松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何况这可是天子脚下,太平得很。 第261章 饶是如此,裴瑕依旧不放心。 只恨没有变大变小的法术,能将妻儿变小揣进袖中,时刻带在身边才算妥帖。 郎君,睡吧。 沈玉娇道: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待你办完差事回来,我亲自去灞桥接你归家。 裴瑕也不是杞人忧天之人,知道现下顾虑再多,都不如明日出门前,叮嘱府上侍卫,加强防守。 小夫妻俩相拥而眠,青纱帐中很快归于静谧。 翌日清晨,沈玉娇醒来时,裴瑕已经离去。 郎君特地交代了,不要搅扰娘子安睡。去隔间洗漱完,又抱着小郎君看了好一会儿,才带着景林离府。 白蘋边手巧地伺候自家娘子梳妆,边转述着裴瑕的交代:郎君说,酷暑炎炎,若无要事,娘子少出门,安心在府中休养。若是出门,便多带些侍卫和家仆。无论何时,身体为重。 沈玉娇都能想象到他交代这些话时的模样,定是负手而立,面色冷肃,眉头紧锁,一派清正凛然。 淡嫣色嘴角不禁轻翘了翘弧度。 白蘋从黄澄澄的镜中瞧见,笑叹一声:娘子还笑呢?郎君他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从此外出远行,再不放心你一人在家了。 习惯就好了。他在朝为官,日后外差的机会还多着,一次两次不放心,三次四次就能习惯了。再说了,我哪能年年那么倒霉,又是洪涝又是 人祸,两个字停在嘴边,沈玉娇垂了垂眼皮。 再次抬头,又恢复平素温婉恬淡的模样,望着雕花窗棂外那片爬满粉墙的绿色藤蔓,乌黑眸光悠远而平静:待这片紫薇花盛开,郎君的第一封家书应该寄回了。 金风细细,叶叶梧桐坠。 一枕小窗浓睡,绯色斜阳照紫薇。 紫薇是夏日之花,花可开半年之久。六月的风刚至,院墙那片娇丽的紫薇花便依次绽放。 花开到最茂盛时,沈玉娇果然收到了裴瑕寄回来的第一封家书。 他在信中说,巡查差事一切顺利,按着目下进展,没准七月中旬便能归家。 然而收到信的第三天,洛阳八百里急报送进皇宫,太子遇刺,震惊朝野。 转过天的午后,舅母程氏便赶来永宁坊,将房门合上,宽慰沈玉娇:你舅父知晓你牵挂守真,特来让我报个平安。太子遇刺时,守真不在那宴上,他安然无虞。倒是二皇子为了护着太子,手臂挨了一刀。 听到这话,沈玉娇长长舒了口气,纤手捂着心口:他没事就好。 到底是朝中有人好办事,若家中无人在朝,她还不知要提心吊胆多久。 不过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沈玉娇侧坐榻边,轻蹙的眉眼间满是沉重:何等贼人这般胆大,竟敢行刺太子?而且 她稍顿,四周张望一圈,确定门窗都紧闭,屋里唯有舅母和棣哥儿,才敢压低声音继续道:若是党争,行刺的也该是二皇子。太子他一向深居东宫,既无权势,又无威望,还不得陛下宠爱。且巡视河道,应当也惹不来什么祸吧? 大梁朝人人皆知,昭宁帝与嫡母孝安太后母子情薄,厌屋及乌,连带着不喜孝安太后选的元后,昭懿皇后房氏,以及t昭懿皇后所出的太子殿下。 昭懿皇后离世的第二年,沈玉娇才出生,她并未见过这位房氏皇后。 但房氏淑女,闺秀典范这话,哪怕房氏一族在景王之乱中覆灭,依旧往后传了十年 起码在乔嬷嬷教授沈玉娇闺秀礼仪时,就很爱拿房氏女做例子,后来许是觉得晦气,渐渐也不再提了。 且说这位太子殿下,先是经历昭懿皇后、孝安太后相继离世的打击,又在景王之乱中失去了母族倚靠,本就内敛的性子越发孤僻。一个不讨皇帝欢心的儿子,偏占了嫡长的身份。 昭宁帝被百官们裹挟着,不情不愿立了太子。 这太子不像一国储君,更像个被摆到东宫的吉祥物。 太子虽平庸无能,却很有自知之明,知道昭宁帝并不属意他,只是被朝臣们烦透了,拿他当个挡箭牌,往东宫暂时一立。 等其他皇子争出个胜负后,他最好主动让贤,乖乖给弟弟们腾位置,或许还能当个闲散王爷,安度余生。 这些年他不争不抢,人淡如菊,有差事就领,没差事就待在东宫焚香弹琴,能低调就尽量低调,恨不得皇帝和兄弟们最好都忘记他这号人物。 他这般知情知趣,倒叫几位皇子平素见到他,也都和和气气,心甘情愿喊他一声皇兄 可就是这样一个老好人太子,竟然被刺杀了。 沈玉娇都不禁同情起这位苦命的太子,轻摇着头,不能理解:他还能有仇家? 第262章 程氏也叹口气:你外祖父和你舅父也想不通呢。现下他们这帮清流文人都有些后悔,当初是否不该强逼着陛下立储 不过他们当年也没想到,太子竟这般平庸软弱,是摊扶也扶不上墙的泥。 但凡他能有几分房家人的血性,硬气点,也不至于成为天下人口中的废物草包。 你舅父说,那日夜宴上次行刺的,都是些训练有素的死士。见无法成事,在禁军抓捕前,便咬破牙齿里藏的毒药,当场暴毙,一个活口都没留。 程氏到底是个养尊处优的深宅妇人,提到那种血腥场面,端庄脸庞紧紧皱起,神色戚戚道:活口没了,只能加大兵力,四处搜寻,看看能否寻到些蛛丝马迹,堪破真相。唉,再过两月便是中秋了,突然出了这事,陛下昨日在朝上发了好大一通火,还说不惜一切代价,定要查清此事。 陛下虽不喜太子,但到底是他的儿子。他能厌之,却不能叫旁人害之。 唉,可不是嘛。程氏说得口干舌燥,端起茶杯喝了半盏,才摇头叹道:太子也是个苦命人。若是先皇后在天有灵,见着自己的孩儿诸般不顺 她似有许多感慨,到最后也只化作唇边一声深深的叹。 直到傍晚,红霞隐退,程氏抱着醒来的棣哥儿亲了又亲,才依依不舍地回府。 沈玉娇却依旧想着太子被刺杀之事。 到底是谁要杀太子? 二皇子,三皇子? 没理由啊。 太子只差把东宫之位捧在头上,等着他们俩斗出个胜负,便可将这烫手山芋交出去,压根也碍不着他们俩。 她想了许久也想不明白,但隐隐约约觉得这件事没那么简单,宛若漆黑海域间露出冰山一角,暗藏更大的乾坤。 夜里独自在寝屋,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再想到裴瑕险些也在遇刺现场,一颗心都不禁惴惴。 干脆披起外衫,将裴瑕寄来的家书拿到床边,借着帐外朦胧的灯光,又逐字逐句读了遍,心下才稍安。 转眼又过去半个月,裴瑕寄来第二封家书。 家书上并未提及太子遇刺之事,只折了一枝桂花,又道:「诸事皆安,中秋前定归家团聚,勿念,保重。」 沈玉娇将那盈满馥郁桂花香气的信封倒了倒,接了一掌干涸桂花,如碎金,如繁星。 棣哥儿,这是你阿爹从洛阳寄来的桂花。 她将孩子抱在怀里,满掌桂花摊在棣哥儿的面前,莞尔轻笑:你闻闻,香不香? 已经四个月的孩子,身形都大了不少,靠在自家娘亲温软馨香的怀抱里,看着那满掌黄灿灿的小花儿,好奇地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去抓,嘴里还无意识地发出咿呀声。 桂花碎小,沈玉娇也没让孩子去摸,省得这小家伙直接抓了往嘴里送。 咱家园子的桂花也开了一棵,明日阿娘带你去摘桂花,正好给你阿爹做个桂花香囊如何? 呀。 你也要? 呀呀。 你还小,用不着香囊呢。沈玉娇轻笑,看着掌中桂花,鬼使神差又想到去年中秋。 去年,是和谢无陵一起过的中秋。 算起来,也有一个夏日未曾听到他的消息了。 他还在小桃山挖金矿么?这样的酷暑,烈日炎炎,他可还好? 呜~~ 孩子忽然呜咽,沈玉娇回过神,低头看到小家伙撇着嘴,一副不高兴的委屈模样,不禁失笑:怎么了?难道你也想谢伯伯了? 她当然不信什么心灵感应之事,这样小的孩子呢。 唤来奶娘,解开尿布一看,果然是小家伙又尿了。 一枕新凉一扇风,一场秋雨一场寒。 第一片梧桐叶飘落时,墙上鲜艳的紫薇花依旧开得灿烂,如火如荼。 八月初三,太子、二皇子等人巡视河道归来。 沈玉娇特地起早,梳妆一番,命人套了马车,亲自去灞桥迎接裴瑕。 临出门前,她还纠结要不要带棣哥儿一起,但小家伙前两日着凉,发过高烧才好,乔嬷嬷抱着孩子,直朝她挥手:灞桥虽说不算太远,但也有两个时辰的车程呢,小郎君这般娇弱,哪经得起这般颠簸?娘子自去接郎君,小郎君就留在府中,由奴婢们照应便是。 沈玉娇想着这半大点的孩子,又要吃奶又要换尿布,待会儿没准还会遇上太子和二皇子的仪仗,的确多有不便。 于是交代嬷嬷和奶娘一番,又留了冬絮、白蘋这两个较为稳妥的婢子在家中看顾,便带了一干家仆离府出城。 前些日两场淅淅沥沥的秋雨,带去些许夏日燥热。 第263章 沈玉娇掀起湘色车帘一角,望着窗外辽阔高远、一碧如洗的秋日晴空,心情也不由豁然开朗。 虽不知这份豁然开朗是因这秋高气爽的好天气,还是在外多日的夫婿终于归家,她眉眼舒展,坐在马车里,时不时看一眼身侧的檀木小盒子里头放着她做的桂花香囊。 本只想做一个,但桂花摘多了,反应过来,两个香囊已经做好。 做都做了,于是她也佩了个在腰间。 秋香色的锦缎绣着两朵桂花,干桂花和薄荷叶塞得鼓鼓囊囊,闲来无事捏着玩,指尖都沾染一缕幽香。 娘子今日心情很好呢。秋露笑眯眯道。 夏萤狡黠挤挤眼:都说小别胜新婚,郎君终于回来了,娘子能不欢喜么。 秋露嘿嘿点头:是,郎君肯定也很想念年娘子,归心似箭呢。 换做平日,沈玉娇定要嗔她们俩一句,但今日心情好,也不与她们计较,由着她们叽叽喳喳,也给一路添上几分热闹。 马车到达灞桥时,刚至未时。 太子等人的车架还未瞧见,沈玉娇坐了一路车腰酸背痛,便戴上帷帽,由两婢扶着,坐在路边一家茶摊等候。 灞桥是送别迎往的胜地,游人来往不断,或垂泪挥别,或激动相聚,或执手相看泪眼恋恋不舍 沈玉娇站在秋日尘烟里,恍惚间又想到举家流放的场景。 岁月如梭,转眼已过去两年。 好在苦尽甘来,再过一季,便能一家团聚,再不离分。 就在她思绪缥缈之际,一道长长的勒马吁声自不远处响起。 沈玉娇耳尖微动,这声音怎的有些耳熟? 隔着一层雾白轻纱,她抬眼看去,当看到那一身利落的暗红色劲装,自漆黑骏马翻身而下的高大男人时,她呼吸屏住,眼瞳也不禁微微睁大。 怎的这么巧! 那将马绳潇洒甩给小二,迎面而来的男人不是旁人,正是一个夏日未见的谢无陵。 较之端午那日,他又瘦了一大圈,显得那本就分明的下颌线条愈发利落。人也黑了,风尘仆仆的,哪怕隔着一段距离,都能看出他皮干肉燥,微裂的薄唇上,还有一圈青色胡茬。 要不是他那双狭长黑眸太过明亮炽热,世上再寻不到第二双这样t耀眼的眸,沈玉娇还以为是什么不修边幅的流浪汉。 谢她唇瓣翕动,险些脱口而出,又及时克制。 茶铺来来往往这么多人,且她身边还跟着一堆婢女、家仆、侍卫。 没想到真的是夫人! 谢无陵大步走到沈玉娇面前五步之距,站定,客套行了个礼:我刚看到马车上挂着的灯笼,还以为连日赶路,累花了眼。怪不得今早出门,喜鹊喳喳叫,原来是今朝得遇贵人。 他的称呼与行礼,都还算规矩。 可那直勾勾的、恨不得穿透纱帘的灼烫眸光,实在算不上清白。 沈玉娇庆幸此刻她戴着帷帽,不然颊边滚烫的绯红被人瞧去,定要惹出是非。 谢郎君万福。 她起身回了一礼,只当是巧遇的友人般,客气寒暄:你怎会在这? 我奉三皇子之命,回长安办点事。 谢无陵懒声答道,灼灼目光将沈玉娇从头到脚打量一遍。 娇娇今日的打扮也好看,一袭烟霞色盘金彩绣绵裙,乌鬓如云,簪着一朵三翅莺羽珠钗,细嫩洁白的耳垂是一对玉柳叶耳环,玉色青翠清透,温婉中又添了几分清新。 虽然帷帽下的脸看不清晰,但谢无陵想,一定也是很好看的。 夫人如何在此?他问。 话刚出口,又恍然明白:裴守真回来了? 沈玉娇唇瓣轻抿,淡淡嗯了声。 难怪。 嗯? 难怪你在这。 谢无陵视线又在身前小妇人温婉娇媚的装束上停了停,薄唇扯出一个笑,胸间却酸涩翻涌。 难怪今日,这样的好看。 却是装扮给另一个男人看。 也是在等另一个男人归来。 【76】 【76】/ 谢谢郎君, 你可还好? 对谢无陵,沈玉娇还是不习惯谢郎君这样文绉绉的称呼。 但礼数在这,她只得遵循。 待瞧见谢无陵眉眼间那份黯然, 她心底也泛起一阵怅然, 嗓音放轻:我看你脸色不大好? 垂在身侧的长指拢紧,谢无陵扬起眉头, 嗓音也抬高:我好啊,吃得香,睡得饱, 一切都好。倒是夫人好像消瘦了? 是裴守真那家伙不给她饭吃吗?上回瞧见脸上还圆圆的有些肉, 如今下颌尖尖, 身形纤纤,尤其湘色腰封束着的腰肢, 盈盈如柳, 仿若一掌就能把握。 第264章 生完孩子, 自然会轻盈一些。且苦夏难熬, 胃口也比冬日小了些。 沈玉娇抬袖, 不动声色挡开谢无陵落在腰间的目光,反问:倒是你,怎的瘦成这样? 又黑又瘦, 以至气质也不似从前那般随性散漫。 像一把开了刃的利剑,锋芒毕露, 寒光铮铮。 再不是金陵城那个无所事事的地痞头子。 我这不是跟着三皇子开矿么? 谢无陵轻咳一声,眸光飘忽:成日在山上跑, 风吹日晒的, 自然就瘦了。 扯谎于他而言,家常便饭, 唯独对沈玉娇,对她撒谎,仿佛一种罪过。 但三皇子私下派他跑了趟陇西的事,涉及机密,绝不可对外泄露。 好在沈玉娇也没多问,只轻叹一声:虽说差事要紧,但还是以身体为重 你多吃些肉,多多休息,好好照顾自己。 别生病,别逞强,别贪功冒进。 若是可以的话,放弃那些不切实际的念头,老老实实领着俸禄,安稳过日子吧。 不要再为了我,这般辛苦 不值当的,谢无陵。 想说的话都凝在喉中,周遭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她只能克制着,无法宣之于口。 而对谢无陵而言,她那句客套的以身体为重,就已经满足了。 夫人放心,我会好好保重的。他双眸弯起:城隍庙算命的刘瞎子说过,我这人八字硬,阎王见了都摇头,少说活到九十九! 闻言,轻纱下的娇靥也不禁染上笑意:嗯,那就借他吉言了。 谢无陵听出她嗓音里的笑,心头也欢喜。按说寒暄过后,应当离开。 可他脚步扎根一般挪不动,想与她再多待会儿,哪怕不说话,这样站着都好。 我也有些时日没见到守真兄了,既然夫人在这等他,那我也等等他吧。谢无陵望着天,说瞎话:多日未见,我还挺想他的。 沈玉娇: 她怎不知谢无陵这点小心思,但真叫俩人撞上,没准又要起争执。 郎君他是随太子、二皇子两位殿下一同回来,仪仗可能要慢些。谢郎君还是先进城,莫要耽误你的正事。 我那差事不急,明日办也是一样。 好教谢郎君知晓,今日这场合,实在不方便叙旧。 想了想,沈玉娇掀起轻纱一角,清凌凌乌眸望着面前的男人:改日若有空,我家郎君再请你喝酒。 谢无陵终于看到那张朝思暮想的明丽娇容,当然,也看到她盈眸间的有意疏离。 谢无陵觉得委屈,很想问一句,难道她的心里已经没有他的位置了? 可她明明是关心他的。 他穿官袍给她看时,她眼底的欢喜明明白白。 她还注意到他瘦了,叫他注意身体。 天色还早,又难得遇上,不急不急。 谢无陵仍不挪步,没话找话:府上小郎君近日可好?应当又长大了些吧。 有劳挂怀,棣哥儿也一切都好。 沈玉娇说着,余光扫过左右的婢子,见她们垂着眼,眼观鼻鼻观心,心绪稍缓。 他可乖巧,不会闹你吧? 孩儿很乖巧,且府中有奶娘、婢子们帮着看顾,并不费心。 那就好。谢无陵颔首,忽然又道:那个棠棣之华的棣字,我也会写了。 没头没尾一句话叫沈玉娇一怔。 谢无陵定定望着她,眸光明亮:我回去后就寻了个先生问,他告诉我此句出自《诗经·棠棣》篇,就是那个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的诗经,我记着的。 在金陵小院时,沈玉娇教过他三字经,便教他《诗经》。 诗三百,思无邪。 其中名篇《蒹葭》《关雎》都是经典,朗朗上口,又生动形象。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老子所求 从前谢无陵这样改诗,把沈玉娇气个倒仰,直瞪他:你再这样,我不教你了。 谢无陵便立刻嬉笑改口:好好好,君子所求。不过这诗也太瞧不起人,凭什么淑女非得是君子所求?老子喜欢,老子就求不得? 当时听到这话,沈玉娇只觉这男人学心不正,故意气她。 没想到犟嘴归犟嘴,他却还记得。 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宜尔室家,乐尔妻孥。是究是图,亶其然乎? 谢无陵不疾不徐背着《棠棣》篇,沈玉娇惊诧,他竟然背下来了?要知道这篇她都只知前四句,后面都记不清了。 第265章 见她眉眼间的吃惊,谢无陵薄唇轻翘:除了这篇,我还跟着先生学了好些。先前读过了《孙子兵法》,近日在读《吴子》、《孙膑兵法》,还有《六韬》 沈玉娇真没想到谢无陵能耐下性子学这些,从前要他学几个字,他都骂骂咧咧,态度很是不端。 真当是士别三日,刮目相待。 夫人出自名门,定然饱览群书,不知有何好书推荐? 快夸我,快夸我。 谢无陵双眸灼灼,若是身后长了尾巴,此刻定然要摇出残影。 沈玉娇被他瞧得不好意思,以拳抵唇,偏过脸:未曾想谢郎君这般进取,只是兵法类的书,我涉猎不多。真要我荐书,四书五经皆是经典名篇,微言大义,皆可反复研读,定教你受益匪浅。 谢无陵应了声好,又东拉西扯一阵,见沈玉娇看向他的目光都透着嗔意,也知该走了 再耽误下去,娇娇要生气。 他心底叹气,刚要告辞,余光瞥见沈玉娇腰间系着的那个桂花香囊,手掌下意识往胸口的位置摸了摸。 里头放着的大红荷包,用了一年,跳了几根线。他自个儿拿针补了补,丑是丑了点,勉强还能用。 夫人这个香囊,瞧着很是别致 随便绣着玩的。 沈玉娇怎看不出他眼中的渴求,可她只能硬下心,当没看见:谢郎君若是喜欢,进城后可以挑家铺子买。中秋将至,这种桂花样式的香囊很多,应该很容易买到。 那还是算了吧。 谢无陵嘴角轻捺:我用我媳妇儿给我绣的荷包t就好。 沈玉娇一噎。 谢无陵朝她挑眉:我相信等我和我媳妇儿团聚了,她肯定会给我绣更多荷包。夫人或许不知,我媳妇是天底下最好的小娘子。 这个人怎么能 沈玉娇觉得耳根都要烧起来,忙放下轻纱,脚步往后退去:天色不早了,谢郎君还是快些进城吧。 与她说了这些话,又见到她的模样,谢无陵见好就收:成,那我先走了。 也烦劳夫人替我和守真兄带句话。 嗯? 就说 谢无陵垂着眼,桃花眼潋滟含情,看向她:别忘了我 沈玉娇心下猛跳,又听他道:这个旧友,有空请我喝酒。 好,我会转达。 沈玉娇故作淡定,娉婷回礼:谢郎君慢走。 谢无陵抱拳,刚要转身,不远处的家仆忽然高声:瞧见仪仗了! 沈玉娇和谢无陵皆是一怔。 仪仗动静不小,前后皆有甲兵开道,一堆人乌泱泱地来。 贵人驾到,闲杂人等,速速避让 茶铺里外的人一边好奇往前头瞧,一边顺从地退至两侧,让出条宽敞大道。 人都来了,若是这会儿谢无陵走了,反倒显得欲盖弥彰。 沈玉娇不禁头疼,这两个男人,真应了那句不是冤家不聚头。 事已至此,只能硬着头皮面对。想来左右这么多家仆都在,裴瑕应当不会误会。 思量间,一阵疾行的马蹄声传来。 只见明媚秋光里,一袭苍青色锦袍的如玉郎君策马而来,身后是马蹄掀起的滚滚烟尘。 娘子,是郎君!婢子们喜道。 沈玉娇自也瞧见一身风尘的裴瑕。 裴瑕端坐马背上,也看到他分别一夏的妻,以及她身旁站着的那个碍眼之人。 狭眸间的笑意霎时沉下,薄唇也随之抿紧。 待翻身下马,他大步朝前走去:玉娘。 郎君回来了。沈玉娇朝他屈膝,手肘却被男人的手牢牢托住。 当着谢无陵的面,他无比自然地牵住她的手,并将她拢到他身旁:嗯,回来了。 他微笑应着,再抬眼,看向谢无陵的眸色冷了几分:谢郎君怎么在这? 守真兄回来了。谢无陵笑着,笑意一样未达眼底:要不说有缘嘛,我碰巧回城,看到你府上的马车,就过来和夫人打个招呼。 竟这么巧?裴瑕余光轻瞥过身侧之人,隔着帷帽,瞧不见她的表情,却能感受到她在掌心微僵的手。 是啊,我也觉得巧得很。 谢无陵笑道:所以有句话说得很对,有些人的缘分是上天注定的,哪怕隔着万水千山、人山人海,该遇上的人终归能遇上。这根线,捏在老天爷的手掌心,凡人想斩都斩不断。 第266章 裴瑕扯下嘴角,并不看他,垂眼看向沈玉娇:手怎的这么凉,等很久了? 沈玉娇一怔,没没等很久。 见裴瑕将她的手捏得更紧,她抿了下唇,连忙看向前方:郎君待会儿是随两位殿下另有安排,还是可以随我回府了? 裴瑕道:今日先行回府,明早再入宫面圣。 沈玉娇:那我们现在回,还是要与两位殿下请个安? 裴瑕道:等仪仗过来,我与两位殿下说一声便可。 不多时,那乌泱泱的仪仗也行至灞桥。 左右百姓知道这是太子与二皇子的仪仗,纷纷行礼,高声齐呼:太子殿下千秋,贤王殿下万福! 沈玉娇与谢无陵也在路边朝那两辆马车躬身,裴瑕松开她的手:我去去就回。 他先走向太子的马车。 沈玉娇记起太子遇刺之事,忍不住抬眼,悄悄朝那马车看去。 只见车帘掀起一角,露出太子半张脸,但距离太远,她眼前又有帽帘遮挡,看不分明。 身侧的谢无陵也在看太子。 习武之人,眼力极佳。只见那朱墨色连珠纹的车帘后,是一张温润成熟的端正脸庞。 不知为何,瞧着这位素未谋面的太子殿下,谢无陵莫名觉得一阵亲切。 亲切? 他心下哂笑,大抵是这传说中废物太子,长得比较面善吧。 朱轮马车旁,裴瑕看着太子的面容,也恍惚了一瞬。 是他眼花了么。 不然太子掀帘那刹那的侧颜,怎有点像谢无陵? 在这之前,他从未将太子与谢无陵联系到一起。 然现下细看,太子的嘴唇和下颌,和谢无陵竟有六成像。 不过天下之大,容貌相似,不算什么稀罕事。 裴瑕并未多想,与太子告明情况,太子温和笑笑:守真是个有福气的,既然夫人亲自来接,你便与夫人一道归府,早些团聚吧。 臣谢太子体谅。裴瑕抬手一拜。 太子笑了笑,放下帘前,不经意朝那茶铺前扫了眼。 那戴着帷帽的妇人没什么稀奇,倒是她身旁那位年轻男人,高大英武,气度不凡。 尤其是那双眼睛,寒光明亮 太子心下一凛,陡然想起另一个人来。 他拧起眉,放下帘,而后失笑摇头。 乱想些什么。 - 马车平稳地在路上行驶,车轮声辚辚,沈玉娇的心惶惶。 自灞桥分别,坐上马车,裴瑕便始终沉默。 这并非夫妻久别重逢该有的气氛。 他在介意。 郎君。沈玉娇试探唤了声,视线落在男人清隽的眉眼:你饿了么?我带了糕点出门,饿了可以吃些点垫垫肚子。 裴瑕慢悠悠掀起眼帘,见她眸光间的闪动,薄唇轻启:不饿。 沈玉娇默了瞬,道:那你饿了就说。 好。 车厢里又沉默下来。 沈玉娇有点受不住这份静谧,余光瞧见车上那檀木盒子,心下一松,连忙拿起:对了,这个给你。 裴瑕一上车便注意到这盒子,却没想到是给他的。 是什么? 打开便知道了。 修长手掌稳稳接过木盒,打开之后,扑鼻桂花香,里头静静放着一枚秋香色香囊。 与她腰间系着的那枚,一模一样。 送给我的?裴瑕抬头,定定看向妻子清澈乌黑的眼。 沈玉娇被他这一错不错地注视瞧得有些难为情,鸦黑眼睫轻垂:是。园子里的桂花开了,我见天气好,就带着孩儿去摘桂花,顺手做了两个香囊。 另一个,是你腰间这个? 嗯。沈玉娇点头。 两个,他与玉娘一人一个。 那姓谢的无赖,可没有。 这个认知,叫裴瑕胸膛间那阵郁滞之感稍稍散去。 他克制着嘴角的弧度,将那香囊从盒中取出,又递到沈玉娇面前:替我系上? 沈玉娇微愣,迎上他幽深的眸光,还是接过,身子也往他那边坐了些。 距离一拉近,属于男人淡雅的檀木香便如一张无形的网将她牢牢笼罩住。她低着头,认真替他系着香囊。 裴瑕垂下眼,这角度,不偏不倚看到她烟霞色衣领后那一截白腻颈子。 纤长雪腻,既美好,又脆弱。 系好了。沈玉娇轻声道,刚抬头,猝不及防对上男人浓黑的双眼。 心跳仿佛漏了一拍,那份危险的热意,叫她下意识往旁边挪去。 然而男人预判了她的想法般,不等她反应,大掌牢牢握住她的腰,挺拔身躯倾覆而来。 第267章 她的背抵着冰冷的车壁,身前是男人散着热意的坚实胸膛。 郎唔! 要说的话都被薄唇堵住,他的吻来势汹汹,比前几次更为强势猛烈,仿若将这两月积攒的思念统统融入这个吻中,疾风骤雨般袭来。 却还是不够般,那两根骨节分明的长指抚上她的脸,捏着她的下颌,迫使她张开唇,好让他吻得更深。 裴瑕自小聪颖,无论学什么都很快,包括与妻子交吻。 第一回深吻笨拙,不得章法。第二回便摸出规律,及至现下,他知道如何能搅乱她的神识,叫她呼吸变急,身子变软,完全化在他的掌中。 舌尖勾缠着她香软的小舌,他睁着眼,看着她闭上的眼睫蝶翼般轻颤,雪白的脸庞一点点染上旖旎的绯色,鼻尖也沁出细细的汗,连那抵着胸膛的两只手也渐渐变得无力。 这样的妻,明艳动人。 而这份春意,只为他一人显露。 明明已是凉爽八月,沈玉娇却热得汗流,脑袋更是浑浑噩噩,完全在男人强势的索吻之下,搅成一团浆糊。 为何一到交吻,素日清雅出尘的人便如t换了个人。且一次比一次凶,今日更是,她险些要溺死其中般。 束腰忽的一松,沈玉娇眼睫抖了下,而后猛地睁开,粉面通红地按住男人的手:别 裴瑕勾着腰带的长指停下,黑沉沉的眸子凝着她,嗓音微哑:不止八十一日了。 从三月生产到八月,已过了五个月。 或者说,从去岁五月分别至今,明明娇妻在侧,却当了一年多的和尚。 裴瑕也未曾想到,从前他不屑一顾的风月之事,如今却成了一种可望而不可求的渴求。 小别胜新婚。 沈玉娇鬼使神差就想到来的路上婢子这句笑语,再看男人眉眼间抑着的慾色,两只雪白耳尖霎时发烫。 既是夫妻,敦伦也是迟早的事。 只是,她咬着水光潋滟的红唇,小声道:别在车上 外头那么多人,而且青天白日的,他怎能如此不守规矩。 听出她语气里的请求,裴瑕喉头轻滚。 半晌,他长长吐了口气,将她拥入怀中,下颌抵着她的额:好。 她是他的妻,自要敬之。 何况晚些还要下车,他也不想她情动的模样,对外泄出半分。 那一面,世上唯他一人可见。 及至酉时,日薄西山,晚霞漫天,马车才到达永宁坊裴府。 主家平安归来,整座府邸也是一片喜气洋洋。 棣哥儿好似也知道父亲回来,很给面子的没有睡懒觉,被裴瑕抱在怀里时,还张着嘴巴笑了起来:呀~呀呀~~ 当然,亮晶晶的口水也不客气地淌满裴瑕的衣襟。 爱妻在侧,娇儿在怀,裴瑕坐在夕阳廊下,只觉在外奔波始终缺了块的心,总算寻得完整,落到实处。 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用了顿晚饭。 待到夜幕降临,棣哥儿被奶娘带去隔壁房间,婢子们也都极有眼力见地退下,将空间留给久别重逢的小夫妻。 沈玉娇也知今晚裴瑕留宿院里,定有那么一遭。 沐浴过后,她熄了两盏灯烛,放了半边纱账,先躺上了床。 寝屋阒静,她盯着朦朦胧胧的帐顶,心跳却始终无法平静。 紧张,很紧张。 明明早就是夫妻,孩子都生了,怎会紧张成这样? 此刻的心跳,堪比新婚初次。 锦被下的手指不禁悄悄掐紧,她闭上眼,调整着呼吸,告诉自己这不过是件寻常的事。 从前不也做过么,有什么好怕的。 这念头一起,又有另一个声音反驳道,从前虽会羞涩,哪曾像现下这般,局促得手脚都不知该如何摆放。 就在沈玉娇平缓气息,试图冷静,帘外传来男人沉稳的脚步声。 一下又一下,仿佛踩着她心跳的节拍,叫她呼吸都不禁屏住。 纱帐掀开的刹那,她下意识朝里,闭上眼,假装睡着。 身后似是静了片刻。 但也只是片刻,窸窸窣窣的解袍声响起,而后幔帐被放下,光线更暗了。 沈玉娇的眼皮动了动,一动不敢动。 她不动,身侧的人却动。 玉娘? 她阖着眼,还是低低发出一声:嗯。 还当你睡了。 话音落下,男人修长的身躯从后靠近,华贵的檀木熏香冗杂着沐浴后清爽干净的皂角香气,势不可挡地涌入她的鼻尖。 同样势不可挡的,是那只揽在她腰间的大掌。 第268章 那不轻不重地力道带着她,男人沉哑的嗓音落在她的耳畔:乖,转过来。 【77】 【77】/ 沈玉娇的脑子一阵空白。 她知道她无法拒绝。 他是她的夫君, 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她闭着眼,顺着那手掌的力道转过身,男人鼻息间的热息拂过她的额头, 痒痒的, 一阵酥麻。 昏暗帷帐间看不清楚表情,只依稀瞧见个朦胧的轮廓, 他头颅微低,沉声问:很紧张? 没没有。沈玉娇平躺着,嘴上说着没有, 嗓音却透着细颤。 嗯, 不必紧张。 修长掌心轻拍她纤薄的背, 另一只手又扣住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别忘了, 我们是夫妻。 夫妻一体, 鸾凤和鸣, 是为人伦。 沈玉娇很轻很轻地嗯了声, 心头默念, 这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之事,不必紧张,更不必 不必什么呢? 心头浮现一丝迷茫, 难以寻到一个具体的词去概括那除了紧张,如丝线般缠绕在心间, 那一缕复杂的情绪。 见她的肩颈缓缓放松,裴瑕单手撑起身。 沈玉娇以为要解衣袍了, 未曾想男人却俯身, 在她额头落下一吻。 她呆愣住,感受着他的吻从额头往下游走, 落在她的眼皮、鼻尖、唇瓣、脖頸、鎖骨 这是之前从未有过的。 从前都是解了衣袍,直奔关窍,绝无这些温存抚慰。 宛若掉进一堆羽毛里,那細碎的吻所到之處,都引起壹陣酥麻,像盛夏阳光下的一块冰,身子渐渐軟了,化了,变得好似不再是自己的。 这种感觉很奇怪,奇怪到叫她忍不住抬手,止住埋于胸前的头颅,唇瓣翕动:郎君,别这样。 男人于淩亂的襟口抬眸,嗓音微啞:不舒服? 不不是。沈玉娇闭着眼,娇靥通红,声音愈小:很奇怪。 还是像从前那样吧。她暗暗想,起码到最后才变得奇怪,而不是这么快,就要失了态。 奇怪么? 裴瑕眸色微暗,可是,很香,很軟,舍不得松开。 少年时在嵩阳书院读过三年书,他虽是书院中年纪最小的那个,但少年老成,同窗们宴饮诗会,也都爱拉上他。 军帐中的将士们喝醉酒爱说些下三滥的荤话,都是男人,学子们也不例外,只他们的荤话更雅,能作诗篇,诸如 金针刺破桃花蕊,不敢高声暗皱眉。 鱼水得和谐,嫩蕊娇香蝶恣采。 柳腰款摆,花心半拆,露滴牡丹开 同窗们提笔写就一篇篇霪诗艳词,调笑说起哪家秦楼楚馆的妓子,腰兒細,酥团軟,小腳白。 当年他在旁听着,只觉无趣。 直至如今,那些香艳词句,变得具象。 粉香汗湿,春逗酥融,令人爱不释手。 适应了,应该会好些。 裴瑕低语着,未停,馨香盈满鼻尖。 那是孩子的口粮。 沈玉娇整个人恨不得缩成一团,低低地唤了声守真阿兄,语气也带了几分请求。 裴瑕也知妻子一向矜持,再过孟浪,她受不住。 高大的身躯微抬,他低下头,堵住她的唇。 不同于白日在马车上,夫妻床帷间再无那么多顾忌,这个吻很深很长。 单薄的亵衣渐渐松了,肌肤相贴着,是温热绵軟的触感。 那紧张的情绪也被这个吻搅得七零八碎,沈玉娇感觉自己的意识在这温柔又强势的抚弄下,一点点崩塌,往下堕着,滑向深渊。 直到裙裳褪去,窄腰抵近,脑中忽的响起一道声音 别忘了我。 娇娇,别忘了我。 娇娇。 身子陡然一僵,混沌意识也如劈开般。 玉娘?身上的男人停住。 我我沈玉娇的心慌了。 那一丝叫她迷茫的情绪,好似得到了解释,她在心虚,在愧疚。 她的心在质问她,谴责她,怎么可以在自己夫婿的怀中,却想起另一个男人。 她从小读女则女训,习三从四德,为何如今,却成了这样一个不守妇德,三心二意之人。 不,不能再想了。 她咬着舌尖,试图将那道声音,连同那张总是朝气满满、永远笑容灿烂的脸赶出脑海。 然而有时,越想忘记,越是萦绕脑中。 她心口咚咚狂跳,这不合时宜的想法叫她又慌又怕,若是叫裴瑕看出来 我没事。她试图放松嗓音,身子却绷得厉害。 哪怕慾念翻涌,裴瑕也察觉到妻子的异常。 她的身子,很敏感。 敏感到有一丝抗拒,也很快表现出来,她抖得厉害。 他大可忽視,長驅直入。 可他做不到忽视。 第269章 就在沈玉娇咬牙,准备抱住他时,身上忽的一轻。 男人在身边躺下。 郎君?她惴惴轻唤。 连日奔波,也有些累了。 衾被下的长指摸索着,裴瑕将她的小衣、下裳理好:明早还要上朝,睡吧。 真是累了么。他这样聪明一个人。 沈玉娇喉中发涩,心底也满是愧疚,想说些什么,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她负了谢无陵。 却又没办法,一心一意的对她的郎婿。 郎君她低低地唤,痛苦又迷茫。 身侧静了许久,裴瑕才抬手,将她拥入怀中:不急,慢慢来。 谢无陵能住进她的心,他为t何不能? 寒冰尚能捂化,何况玉娘的心并非坚冰,而是暖玉。 这一夜,夫妻俩同床共枕,却都心照不宣地失了眠。 直到天色朦胧时,沈玉娇困意朦胧,而裴瑕已然起身,穿戴衣袍,准备上朝。 见沈玉娇要起身侍奉,他弯腰,摁下她的肩:睡吧。 他越是温柔体谅,叫沈玉娇心头越发愧疚。 怀着这份愧疚沉沉睡去,她做了个噩梦。 梦中无数人指着她的鼻子骂 你三心二意,你水性杨花! 你不守妇道,该当浸猪笼! 你不识好歹,你矫情造作,像你这种人怎配得上裴守真? 你不配,不配! 她从噩梦中惊醒时,满头大汗。 醒了,娘子醒了! 冬絮惊喜的声音响起。 乔嬷嬷也凑过来,伸手探了下沈玉娇的额头,而后双手合十,碎碎念道: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沈玉娇从床上坐起,脸色仍是苍白:我怎么了? 唉,你做噩梦魇着了。乔嬷嬷吩咐冬絮她们去准备吃食,自己端了杯温茶到床边,满脸忧色:娘子做了什么梦,怎么吓成这样?嘴里还一直喊着不要不要,可将冬絮她们吓坏了,又不敢贸然把你唤醒,生怕惊了你的魂。 我沈玉娇语塞,那个梦怎么能说呢。 那种荒唐的梦说出来,定要被嬷嬷教训。 这世道,男子多情叫风流,女子多情叫放荡。 她端着茶杯,闷声不语。 乔嬷嬷只当她不愿回忆噩梦,也没多问,只心疼地拿帕子替她擦汗:今夜睡前喝一碗安神汤,就不怕梦魇了。 一盏茶水喝完,乔嬷嬷将茶杯放好,忽又想到什么,走到床边,与沈玉娇低语:娘子昨夜与郎君,没同房? 都说小别胜新婚,且娘子身子也养好了,厨房的热水备了一夜,却迟迟没听上房叫水。 原以为是小年轻惫懒,可一早来房里,空气里只余清甜的鹅梨帐中香,再无其他。 提到这事,沈玉娇面色发僵。 昨夜的记忆涌上脑海,那抵着她的有多滚烫,他便忍得有多辛苦。 若他直来,她也不会说一个不字,可他没有。 娘子?乔嬷嬷五根手指在她眼前晃了晃,愈发忧心:难道真惊了魂?你可别吓老奴。 乔嬷嬷这边忖度着要不要去请青云观的王道婆来瞧瞧,忽听床边的娇柔娘子开了口:嬷嬷,府上可有模样水灵、性情温顺些的婢子? 乔嬷嬷也没多想,直道:白蘋、冬絮、夏萤和秋露,不都个个水灵,乖巧勤快么。 沈玉娇一噎,而后摇头:她们不行。 为何不等等,娘子,你乔嬷嬷反应过来,惊愕看向沈玉娇:你是要给郎君挑通房? 通房这个词,很刺耳。 心头好似被什么揪了下,她抿着唇,告诉自己别自私,更不能妒。 她都三心二意了,凭何还要求郎君守着她一人? 若她一直无法适应,难道要他一直宽容她,继续辛苦克制么。 我身子许是还没养好,无法伺候郎君。沈玉娇垂下眼睫:再容我养一养。至于这些时日,挑个婢子送去书房伺候吧。 乔嬷嬷皱眉,虽说她先前建议娘子纳妾,可也不是这个时机啊。这小别重逢,正是感情热络时,怎能主动找其他女人来分宠呢? 乔嬷嬷忽然想到什么,到沈玉娇耳畔嘀咕:若是口口不和谐,宫里有些秘术,能助口口,保证如初。 沈玉娇霎时羞红了脸,矢口否认:不是因为这个,嬷嬷莫要瞎想。 乔嬷嬷疑惑了:那是为何? 沈玉娇抿唇,也不想解释,只含糊道:反正嬷嬷去挑就是。府中挑不出来,就去牙行挑。嬷嬷办事,我放心的。 也不听乔嬷嬷再劝,她重新躺下,将被子裹住,面朝里:我还有些困,再睡会儿,午膳不吃了。 第270章 乔嬷嬷看着自家娘子的背影,不禁纳闷。 这都做了娘亲的人,怎的还愈发任性了。 罢了,既是娘子的吩咐,那就去挑个吧。 乔嬷嬷想,美貌其次,首要是听话听自家娘子的话,生死也得捏在娘子手中,才最稳妥。 - 当日傍晚,裴瑕下值。 回到府中,却听乔嬷嬷禀报:娘子午后抱着哥儿去了李家,说这两日就住在那,好好陪陪老太太,让郎君勿要记挂。 裴瑕看着空荡荡的后院,胸间一片窒闷。 为了避免与他亲近,她竟带着孩子躲去了外祖父家? 心底有个声音在叫嚣,现在、立刻、马上将她接回来。 但理智告诉他那样不妥,妻子只是回外祖家小住,为人丈夫,难道还不许妻子回娘家么。 那是妻,不是侍妾通房之流。 也不知在榻边静坐了多久,直到手边的茶水渐渐凉了,裴瑕才重新起身。 三日。 至多三日。 三日未归,他就去接她回府。 然而当他回到书房,看到一向不许婢女入内的书房里,忽然多了个衣裙鲜妍、雪肤花貌的婢子时,才将压下的闷意,霎时化作一阵燥郁反扑而来。 谁许你进来的? 他沉着脸,清冷嗓音难掩怒意。 奴婢拜见郎君。 那新买进来的小婢子名唤青青,是个官奴婢,生得水灵清秀,尤其一双眼睛乖怯怯的,乔嬷嬷一看就觉得是个老实本分的,当即与牙行的人签字画押,交钱领人。 青青来书房前,先被领去见了夫人。夫人年轻美貌又和气,与她说话也温声细语:你别怕,郎君性情温和,并无恶习,你只要顺着他伺候便是。 夫人那样温柔,青青也放下心,如今见到这推门而入的俊美郎君,青青两只眼睛都看呆了。 夫人只说郎君性情温和,怎没说郎君生得这般端正好看,宛若谪仙人。 我问你,谁许你进书房? 冷冽的嗓音再次响起,宛若锋利的冰棱刺破青青的幻想,她霎时回过神,双膝跪地:奴奴婢是夫人,夫人让奴婢来书房伺候郎君的。 哪怕已经猜到,但真听到这个答案,裴瑕心头仍是一沉。 郎郎君? 跪在地上的青青抬起眼,怯生生地唤:奴婢 出去。 啊?青青怔住。 下一刻,男人清清冷冷投来一眼:我叫你,出去。 哪怕他声响平静,并未呵斥,可那个冰冷眼神还是叫青青心头一颤,后脊发凉。 小婢子白着脸,战战兢兢地磕了头,逃命般的跑出去。 夫人骗人,郎君性情哪里温和了? 虽是玉面,却是个玉面修罗,实在是吓煞人。 裴瑕觉得胸闷。 也不知是他错觉,还是洁癖发作,总觉书房里沾了脂粉气。 他沉着脸走到窗边,推开窗棂。 傍晚的秋风灌进来,挟着几分寂寥寒意,吹散屋里的墨香,却吹不走胸间那阵沉郁。 半晌,他从黄花梨博古架取下一卷画轴。 暖黄色烛光斜斜洒在摊开的画卷上,画中冬雪皑皑,红梅灼灼,一袭玉色袄裙的女子斜坐廊下,一手扶着隆起的腹,一手拿着一支红梅,眉眼清婉,笑意清浅。 画轴左上角另有一行小字:「元寿二十年新春,红梅初绽,瑞雪喜人。吾妻玉娘,怀胎九月,不日府中即添新丁,特作此画为念。」 想到作画那日,她持着红梅,站在雪里,局促问他:郎君,我该摆何姿势? 他看着她羞窘无措的脸,轻笑:如此就好。 心悦一人,不论怎样,皆是可爱。 修长指尖抚上画中人的眉眼,那时的她,脑中定然没有那谢无陵。 都是那个无赖,一而再再而三的出现在玉娘眼前,搅乱她的心思。 裴瑕眸色渐渐暗下。 多日来,心头积压的那些不满,不觉酿出一丝恨。 而这恨意一旦萌芽,便很难克制住。 翌日散朝,裴瑕往翰林院去,未曾想行至龙尾道,远远便瞧见那一身青色官袍的男人,在内侍的引领下迎面走来。 冤家路窄。 两个男人不约而同想起这个词。 但谢无陵还是保持着笑意,一副好友重逢般亲亲热热,拱手上前:这不是守真兄吗?没想到我难得进一趟宫,竟会和你碰上,真是缘分啊。 孽缘。谢无陵心里补充。 孽缘。裴瑕在心底冷笑。 换作从前,当着外人的面,他定然也装一下客气。 然而一想到妻子躲着他,还给他房里塞丫鬟,都是因眼前这个无赖而起,莫说装客气,裴瑕只恨不能将此人狠揍一顿t,一麻袋套了送得越远越好,无论是天涯海角,还是海外异邦,总归再也不要出现在他们夫妻面前。 第271章 谢无陵自也看出裴守真的不对劲。 那阴沉的脸,冷戾的眸,还有周身浓郁得压也压不住的怨气? 谢无陵拧着眉头,这小白脸怎么了? 被皇帝骂了?还是差事不顺? 守真兄,我瞧你双眼无神,印堂发黑,哎呀,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你莫不是撞上什么脏东西了?谢无陵摇着头,一脸关切。 裴瑕沉眸,薄唇轻扯:可不就是撞上脏东西了。 谢无陵: 嘶,这个刻薄精。 裴瑕看着他就心烦,冷声道,若无别的事,劳烦谢郎君让开,莫要挡路。 这条道这么宽,谁挡着你了?谢无陵眉头竖起。 话音方落,却见裴瑕大步上前,毫不客气地撞过来。 谢无陵猝不及防,真叫他挤得踉跄两步。 裴守真你他 一句骂娘噎在喉中,谢无陵还记着这是皇宫,身边还有个内官,不能随意放肆。 然而看到那道头也不回,大步离开的红袍郎君,谢无陵还是忍不住磨了磨后槽牙。 这小白脸今日是吃火药了,脾气这么大! 好歹还是个君子呢,瞧瞧,这哪还有半点君子风度。 整个就是泼妇,不,是个怨夫!! 谢长史,您还好吗?小内侍谨慎问道。 没事。 谢无陵边与小内侍往前走,边问:他是被圣上责骂了? 奴才不知。小内侍摇头,也有些疑惑:听说裴学士此次随两位殿下巡视河道,差事办得很圆满,昨日陛下还在殿上夸他做事缜密,思虑周全呢。照说不应该这般咳,不近人情。 哪是不近人情,方才都可称得上目中无人了。 难道裴学士与谢长史有私怨? 谢无陵的心思却是飘到别处。 这裴守真竟然又得了皇帝的夸奖? 翰林学士,天子近臣。他成日在皇帝面前晃,又生的人模人样,文采也不错 若是叫他讨了皇帝的喜欢,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也是迟早的事。 再想到方才裴瑕一袭鲜艳红袍,金带环腰的模样,哪怕谢无陵看不惯他,却也不得不承认,那小白脸穿红袍,不比他差多少。 不行,可不能叫那小白脸比过去。 谢无陵心头暗想着,随着内侍一同前往紫宸宫。 他此次进宫,是奉三皇子之命,敬献小桃山提炼出的最纯丹砂 昭宁帝痴迷求仙问道,也不知给他炼丹的道士从哪听来的偏方,说是金矿头一批提炼出的丹砂,唤作初丹,吸取了日月精华与整座山的灵气,是炼丹的至上佳品。 谢无陵不信这些,觉得这就是放狗屁。 但皇帝信,那狗屁也能成真理。 此次敬献丹砂,也算是三皇子给谢无陵一个在皇帝面前露脸的机会。 可他来的不巧,到达紫宸宫时,皇帝刚服了颗仙丹,正在御女,调和阴阳。 无法,他只得献上丹砂,在门口磕了三个头,便毕恭毕敬退下。 离开前,听得寝殿里传来的那些娇笑嬉戏,谢无陵心底啧了声。 老东西,一把年纪还搞这些,也不怕马上风。 谢长史,你也别灰心。待陛下调和完毕,看到你敬献的心意,定会嘉奖于你。 那领他入内的小内官,照样送他出去。因着谢无陵一路待他和和气气,并无半分轻蔑,小内官也投桃报李宽慰他两句。 没事。谢无陵笑了笑:再说那也不算我的心意,是三殿下一片拳拳孝心,我可不敢居功。 小内官见他心胸豁达,也笑了:你能这样想,不愁日后没机会面圣。 那就借小公公吉言。 谢长史客气。 又寒暄两句,谢无陵出了宫门。 他这两月都在外奔波,也没空处理赁房之事,是以依旧暂居三皇子府上一处别院。 回到院里,长随上前伺候他宽衣,被他挥开:我自己来,你去给我打壶茶水便是。 是。长随应道。 谢无陵解了碍手碍脚的宽大官袍,仅着一件白色中衣,大马金刀坐在桌边,闷头灌了半壶水,方才觉得解渴。 渴一解,心一静,他忽然就想到宫道上,和裴瑕那个照面。 长指摩挲着下颌,他眯起黑眸:不对劲,很不对劲 郎君说什么不对劲?长随理着官袍,满脸疑惑。 谢无陵没立刻答,沉吟了许久,才招了招手:你去永宁坊裴学士府上打听打听 他低低吩咐一通。 长随领命,趁天色尚早,忙出门去了。 当天傍晚,长随就回来了:昨日裴夫人带着孩子回她外祖家了,哦对了,他们府上的嬷嬷还去牙行,领了个挺水灵的丫鬟回去。其他的,奴才就不知了。 第272章 娇娇带孩子回娘家了? 谢无陵第一反应是,他俩肯定吵架了,不然裴瑕才回长安,娇娇怎就这节骨眼去探亲。 至于买了个丫鬟 那买丫鬟的嬷嬷,是裴学士身边的,还是裴夫人身边的? 应当是夫人身边的吧?长随思忖:像这种采买奴仆庶务,不都是当家主母管着么? 若是娇娇身边的老嬷嬷买丫鬟 谢无陵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拧起的眉头松开,嘴角也不禁上扬:难怪了! 长随:啊? 谢无陵兴奋一击掌,满脸红光:难怪今日那小白脸一副要吃人的模样,原来是这样。 定是他求欢不成,娇娇给他塞了丫鬟,又带着孩子跑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谢无陵忍不住拍桌大笑。 长随被自家郎君笑得莫名其妙,这这有什么好笑之处么? 待到谢无陵笑够了,才深吸一口气克制着心头的欢喜,只一张脸上仍是掩不住的喜色。 你去谢无陵抬头,刚想吩咐,又改了口:罢了,我自己去。 郎君,天都要黑了,你去哪儿啊? 平康坊。 谢无陵头也不回,心情愉悦地哼着小曲想。 娇娇那么矜持守礼一人,挑的丫鬟估计也无趣。 男人最懂男人,待他亲自去平康坊掌掌眼,挑两个姿容不俗的瘦马,给他的守真兄送去。 【78】 【78】/ 秋阳杲杲, 风轻云淡。 外祖父家到底不算正经娘家,沈玉娇在李府住了两日,便带着棣哥儿回了永宁坊。 未曾想马车刚到门口, 就见门房处聚着好几人, 似是争执着什么,僵持不下。 沈玉娇心下惊疑, 戴好帷帽,在夏萤的搀扶下了车。 冬絮抱着棣哥儿跟在后头,也满脸疑惑:那是在吵什么呢?怎的还有女子? 沈玉娇抿唇:过去看看。 门房处, 左管家一脸坚决:不行不行, 我家主人和夫人都不在家, 这事我可做不了主,你还是快将这两位娘子带回去吧, 若是叫人瞧见, 没得影响我们郎君的清誉! 那身着皂衣的长随却不挪步, 只赔笑道:我家郎君吩咐了, 这两位娘子是专门买来送给贵府郎君的, 你瞧,身契都叫带来了。你就通融通融,先让她们进门, 等晚些你家主人回来了,再行安置便是。 那不行, 我做不了主。 你通融通融嘛。 两人正车轱辘话来回斡旋着,左管家瞧见自家夫人回来了, 如同看到救命稻草般:哎唷, 夫人,您回来的正好, 快些拿个主意吧! 沈玉娇拎着裙摆,施施然迈上台阶,视线在门口那三张陌生面孔扫过 皂衣男人相貌平平,一脸忠厚本分。 另两位娘子,瞧着十五六岁。 一个穿黛青色长裙,柳眉桃腮,眉含秋水,楚楚可人,我见犹怜。 另一个着杏色裙衫,秀眸惺忪,芳菲妩媚,一颦一笑,媚骨天成。 看到这两位年轻娘子的一瞬间,沈玉娇就猜到她们的来历 平康坊内人。 无他,只因良家子与风尘女,看人的神情,截然不同。 裴夫人,您回来了。 那皂衣男人躬身请安,自报家门:小的是神武军谢长史的家仆,我家郎君听闻府上郎君近日有意纳妾,是以特地去平康坊挑了两位美人,让小的给裴郎君送来。 他毕恭毕敬将手中那两张身契递给沈玉娇,这是她们两个的身契,还请娘子过目。 那两位小美人知道沈玉娇的身份后,也乖顺请安:奴婢烟儿/湘湘,拜见娘子,娘子万福。 沈玉娇: 看着眼前的身契与美人,她额心突突直跳。 谢无陵这家伙是在她府上安插眼线了么?怎的连这事都知道。 不过这两日,她待在外祖父家,也不知青青在府中,和裴瑕进展如何了 青青那样乖巧温顺,她见了都心t生爱怜,裴瑕他应当也会喜欢吧? 娘子。夏萤悄悄晃了下沈玉娇的手臂,又挤了挤眼睛,示意对方还在等她回应。 沈玉娇也回过神,定睛再看眼前两位美人。 不得不说,这两位小娘子,都别具风情。 烟儿楚楚,湘湘娇媚。 尤其这湘湘的身段,婀娜多姿,哪怕穿着齐整,沈玉娇的视线都难以自持地往她胸前扫了好几眼。 鼓囊囊,圆润润,看上去似乎很好埋。 当男人可真好。 她脑中冷不丁冒出这个念头,她若是男人,也想养这些小美人儿在家,弹琴唱曲,红袖添香,岂不美哉? 只是,你家郎君的好意我府上心领了。 第273章 沈玉娇敛眸道:两位美人都很好,但我已给郎君物色了人选,无需劳烦你家主人。 长随阿铭怔了怔,忙道:我家主人说了,他与裴郎君是至交好友,送两个美人而已,让您府上千万别跟他客气。他还说 阿铭清了清嗓子,学着谢无陵的腔调,复述着:男人最懂男人,这俩美人绝对能将裴守真伺候得舒舒服服,再不叫夫人忧心。 沈玉娇: 这话的确像是那家伙说出来的。 但怎么感觉怪怪的 保证伺候得舒舒服服,难道他试过?还是,他自己也好这一口不,两口? 袖笼下的手指悄悄捏紧,她深吸口气,语气也冷肃了些:这两位美人,我家郎君无福消受,小哥还是将人带回吧。 稍顿,她又补了一句:倒是你家长史,他这个年纪,也该正儿八经成个家,找个知冷知热的人照顾他的起居。他有空操心他人后宅之事,不如多操心他自己的终身大事。 阿铭闻言,面露难色:可我们郎君交代了,一定要将人送到 沈玉娇道:你就跟他说,裴夫人谢绝好意,叫他留着自己收用。 撂下这话,她也不再耽误,抬步朝府内走去:左管事,关门,送客。 一锤定音,左管事也松了口气,连忙抬手,对阿铭三人道:几位请吧。 阿铭: 那金钉朱漆的大门关上,烟儿和湘湘两人皆蹙起柳眉,娇呖呖嗔道:这该如何是好呀? 哎,也是运气不好,怎的就撞上了主家夫人。 是呀,若是主家郎君先瞧见我们,这事准成了。 阿铭也头疼,送妾送成这样,回去定要被郎君责骂了。 又看了眼紧闭的大门,他将身契塞进怀中,长叹口气:先随我回吧。 一扇朱门之后。 夏萤没好气哼道:那谢郎君安得什么心,竟送那样的女子来咱们府上!我一看那两人,眼珠子滴溜溜的,一看就是俩不安分的狐媚子。 别这样说。 沈玉娇摘下帷帽,细白手指轻揉了揉额角:她们也是身不由己的苦命人。若有的选,谁愿当个物件似的,买来卖去,以色侍人呢? 夏萤闻言一噎,而后悻悻垂下眼:是奴婢狭隘了。 沈玉娇并未多说,毕竟从古至今,风尘女子一直遭人鄙夷唾弃,夏萤也只是随大流。 不过那谢郎君如何知道娘子在给郎君纳妾?夏萤好奇。 沈玉娇揉着额心的手指一顿,这也是她的疑惑。 难道谢无陵真往府上插了眼线? 晚些再想,先回院里吧。 她现下更关心的是,青青那边成没成事。 待回到后院,看到乔嬷嬷身旁蔫头耷脑的小婢子青青,都不用开口,沈玉娇便知没成。 郎君他一看到奴婢,就叫奴婢出去。 次间里,青青满脸委屈,泪光颤颤地与沈玉娇诉苦:也不知是他那日心情不好,还是怎么着,反正板着一张脸,怪骇人的 沈玉娇闻言,心口砰砰跳了两下,直觉不妙。 那你就没再试一试? 娘子您是没瞧见,郎君那个眼神,四九天的冰棱似的,看得奴婢腿都软了,哪还敢耽搁。青青现下回想,仍心有余悸。 沈玉娇听得这话,也开始心悸了。 难道真如谢无陵所说,男人更懂男人,纳妾该纳那两种类型的? 她目光在青青身上扫过一遍,果然没有对比就没有差距,和方才的烟儿、湘湘一比,青青就显得清汤寡水,不堪用了。 现在去把那两位美人喊回来,还来得及么? 不行不行,裴瑕与谢无陵那般不对付,若是知道那两美人是谢无陵送的,定然不悦。 罢了。 沈玉娇头疼,没想到给夫君纳色,竟是这样一件难事。 她看向乔嬷嬷:既然青青不合郎君眼缘,在府上给她寻个差事,让她做吧。 乔嬷嬷嘴上应了声是,心里却忍不住心疼 花了五十两银子,买了个粗使丫头,实在亏大发了! 这日傍晚,红霞漫天。 沈玉娇刚哄完棣哥儿睡觉,便听婢子来禀:娘子,郎君下值回府了。 他回来了。 不知为何,沈玉娇心里蓦得一阵发虚,她轻轻嗯了声:叫厨房准备晚膳吧。 稍顿,又补了一句:多做两道郎君爱吃的菜。 婢子应诺,很快退下。 沈玉娇坐在榻边,看着棣哥儿白嫩嫩的熟睡小脸,心思却是飘忽不定。 待会儿他过来了,她该不该提一嘴青青的事? 第274章 也不知他是个什么想法?若真是觉得不合眼缘,她可以再替他寻。但若是生了她的气...... 可他为何要生气呢? 她为正妻,大度替他纳妾,他该高兴才是。难道他希望他的妻子是个不许丈夫纳二色的妒妇么? 诸般思绪萦绕在脑中,沈玉娇想不明白,便也不再去想。 反正待会儿见到裴瑕,一问便清楚。 然而这日夜里,直到菜都凉了,裴瑕始终没来后院。 沈玉娇派人去前头问,婢子小心翼翼回话:郎君说他公务繁忙,便不来后院了,让娘子自行用膳。 沈玉娇默了两息,才道:知道了。 他生气了。 乔嬷嬷也猜到是什么缘故,用罢晚膳后,屏退旁人,苦口婆心劝着沈玉娇:老奴那日便与娘子说了,这会儿不是纳色的好时机,娘子你偏不听。现下好了,你大度了,可郎君不领情,反倒伤了彼此的情分。 沈玉娇静坐着,不出声。 娘子,夫妻没有隔夜的仇。乔嬷嬷忖度片刻,出着主意:你听老奴一句,去书房给他送个点心,说两句软乎话,郎君也不是那等心硬的人,应当好哄的。 沈玉娇仍是不语。 乔嬷嬷急了,老脸皱起,很是不解:娘子你说句话呀,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沈玉娇心里也乱成一团。 她不知裴瑕生的哪门子的气。 她无法与他同房,不忍见他旷得难受,便送个婢子伺候他,她哪做错了? 难道他是在气她,不能与他同房么? 可她不是不愿意,而是心里乱得很,还没准备好。 不得不承认,谢无陵几次三番出现在她的眼前,的确将她好不容易静下的心,又给搅乱了 她是想好好与裴瑕过日子,可是谢无陵 那样的谢无陵,几次三番救她于水火的谢无陵,永远对她笑意灿烂的谢无陵,恨不得将一颗心掏出来给她的谢无陵,一遍又一遍请求她不要忘记的谢无陵,这样一个谢无陵,叫她如何能说放就放,说忘就忘。 裴守真与谢无陵,一个是她自幼订婚名正言顺的夫婿,一个是拜过天地差一步坐实的恩人,难以说清孰轻孰重,好似放下哪一个,都是一种背叛。 只恨一颗心,难以同时许给两个男人。 沈玉娇静坐榻边,良久,嗓音发闷道:嬷嬷,你别管我了,让我一个人静静吧。 只有厘清自己的心,她才能走下一步。 乔嬷嬷见她神色恹恹,也不忍再叫她为难,只拿了件豆绿色软缎外衫替她披上,重重叹了口气:若娘子是为了那位谢郎君才心神不定,那真的该好好想想了。 沈玉娇眉心一跳,看向乔嬷嬷。 乔嬷嬷扯了下干瘪的唇,那双浑浊老眼透着洞悉一切的锐利:娘子莫要忘了,你是沈氏女,是裴氏妇,更是未来裴氏宗子的母亲。世上何来双全法?贪多必失啊。 说完这话,她转身离开。 沈玉娇坐在灯光朦胧的榻边,半敞窗棂外,爬满半堵墙的紫薇花在月色下依旧开得烂漫。 中秋将至,天边那轮月亮也趋于圆满。 然而圆满之后,又是残缺。 连这亘古不变的明月,都会有阴晴圆缺,何况寿数不过百的凡夫俗子。 正如嬷嬷说的,贪多必失,人这一生,哪能事事圆满呢? t 沈玉娇在后院静思三日,裴瑕就在书房住了三日。 夫妻俩同在府中,却是互不相见。 府中下人们自也看出不对劲来,私下议论着,难道是因着纳妾之事,夫妻置气? 可那个叫青青的婢子,不是娘子吩咐买回来的么?这气由何置起? 主家的事,下人们也不敢置喙,只日常当差愈发谨慎,生怕有现纰漏,当了那出头鸟。 白蘋等贴身婢子,话里话外也都劝着自家娘子莫要置气,这夫妻吵架床头吵床尾和,这样冷着总不是办法,何况快要到中秋佳节。 中秋就该团团圆圆,和和美美,难道娘子打算中秋夜,也与郎君分房不见么? 白蘋低声劝道:哪怕看在小郎君的面子上,这可是他来到人世间,与父亲母亲过的第一个中秋呢。 中秋团圆 沈玉娇想到远在千里之外的父母兄嫂,他们如今也在回程路上了吧。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捋不清的。 打从金陵城与裴瑕回来那一日,她便该知晓,她与谢无陵缘分已尽,再无可能。 动心又如何,喜欢又如何,世俗不允,家人不允,孩子也不允。 沈氏女,是裴氏妇,无论哪个身份,都由不得她任性。 裴瑕于她,才是归宿。 只怪她心性不坚,该断不断,反受其乱,一切也是该回归正轨。 第275章 她的身,她的心,一步步习惯吧。 思及此处,沈玉娇偏头看了眼窗外的天色,轻唤:白蘋,叫厨房炖一盅养肾补气的汤,装好了送过来。 白蘋一怔,待反应过来,喜上眉梢:是,奴婢这就去。 稍顿,又想到什么:厨房今日新蒸了桂花糕,也顺带稍一碟? 好。 沈玉娇颔首,又撑着桌沿起身,吩咐夏萤:将上次新裁的那条玉色折枝芙蓉纹的裙衫寻出来,替我梳妆。 夏萤与白蘋对视一眼,心领神会,皆含笑着,各自忙活起来。 待到黄昏至,沈玉娇盯着菱花镜中那张妆容精致的脸,目光有一瞬飘忽。 镜中的年轻女子,云发丰艳,蛾眉皓齿,朱唇榴齿,的砾灿练。 无论是发髻样式,细眉弯度,唇脂颜色,还有这身衣裙,每一处都是照着裴瑕的喜好来妆扮。 端的是一位典雅端庄,温婉娴静的淑女。 她望着镜中的自己许久,心里一遍一遍告诉自己,她的往后,是要与裴守真一起过的。继续这样拖下去,只会愈发生分。 今夜,势必要将人哄回来,重修于好。 - 落日已尽,暮霭渐合,寂寥天边残着一缕红霞。 裴瑕青衫落拓,静立窗前,望着后墙那片影影绰绰的绿竹,清阔眉宇尽是沉郁。 三日了。 算上她在外祖家住的两日,已经整整五日未见。 这五日,她会差人将棣哥儿抱来前院给他看,却连一句解释也不肯给他。 哪怕知晓她将谢无陵送的两个瘦马拒之门外,胸间那阵滞郁闷意仍是无法消散 尤其想到谢无陵那个无赖,知晓他们夫妻不合,指不定在背后如何张狂得意,那份闷意更是化作怒火,直燎得心口灼疼。 可疼又如何,他的妻一颗心扑在别的男人身上,压根也不在意。 咚咚 书房门外响起两下清脆敲门声,而后是景林的通禀:郎君,晚膳送来了。 现下没胃口,先摆去隔间。 屋外静了片刻,没响起景林的回应,倒是响起木门推开的轻微吱呀声。 裴瑕蹙眉,侧过身:谁许你进 愠怒的视线触及那道推门而入的淡雅身影时,余音也戛然而止。 只见半开的木门前,多日未见的妻子,乌发轻挽,明眸樱唇,玉衫纤纤,手里提着个三层红木雕花食盒,站在门口,抬眸静静望着他:连我也不许进么? 裴瑕眸光轻晃,苍青袍袖下的长指也不觉攥紧。 你怎么来了? 他开口,嗓音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涩。 沈玉娇提着雕花食盒,听得这话,明眸缓缓轻眨了下,才道:郎君还没回答,许不许我进。 尚未掌灯的书房里,只余一室晚霞的残晖,暗红旖旎。 隔着晦暗不明的光线,俩人对视,也对峙。 最终,裴瑕开了口:你是这座府邸的女主人,自然没有你不能进的地方。 有郎君这句话,那我就放心进了。 沈玉娇轻声道,提着食盒往里走去。门外的景林也很有眼力见,连忙将门带上。 天都暗了,郎君怎么不叫人掌灯?黑漆漆的,读书伤眼睛。 方才并未读书。 那郎君在做什么? 看晚霞。 裴瑕走到白纱罩的灯座旁,拿起火折,将房内的灯光一盏盏点亮。 阒静的书房里逐渐变得明亮,沈玉娇瞥过那堆着一沓公文的书桌,将食盒搁在一旁的桌几上,又将里头的吃食一样样拿出来:我以为郎君这些时日公务繁忙,才无暇去后院与我用膳,没想到是一个人在书房赏霞。 她半开玩笑的语气,试图粉饰这几日两人间的冷战。 哪知话音方落,站在白纱灯旁的男人动作一顿,而后放下火折子。 隔着一张书桌,熠熠跳动的橘色烛光映入那双幽深的黑眸,裴瑕定定望着她,嗓音低沉:我因何不回后院,玉娘当真不知? 【79】 【79】/ 沈玉娇嘴角的笑意凝住。 在男人洞若观火的目光下, 她垂了垂眼睫,低声道:是为了青青么。 裴瑕眉头折起:青青是谁? 沈玉娇这才恍然他连青青的名字都未问,就将人赶出去了。 青青就是那个新买的婢子。她道。 裴瑕下颌微绷。 原来, 她知道症结在哪。 可她既然知道, 还在这揣着明白装糊涂。 那口才散去一些的闷意霎时卷土重来,压得他心头愈发燥郁, 多年的养气功夫好似也如大厦将倾,岌岌可危。 就在他沉息调气,好歹克制住时, 忽的又听那道轻软嗓音传来:郎君是不喜欢这种么?若是不喜这种, 那我下回替你另寻别样的 第276章 沈玉娇。 男人沉冷的声线陡然响起, 沈玉娇一时怔住。 夫妻两载,他从未这般连名带姓地唤她, 可今日他却这样喊她, 且那双直勾勾看来的深眸, 不知是不是光线的问题, 黑涔涔, 寒厉厉,宛若透不进一丝光亮的万丈深潭,莫名叫她胆颤。 然那丝冷戾只是一刹那, 眨眼功夫,他虽仍绷着脸, 眉眼间还算澹然,语气也恢复一贯冷清:难道在玉娘心中, 我就是那等贪花好色之徒? 沈玉娇被他问得心慌, 连忙解释:没有,我没这样想过你。 那你为何要往我房中塞女人? 裴瑕绕过书桌, 步履沉稳地朝她走去,眸色深浓:还是你觉得随便塞一个女人打发我,我就不会再去烦你,更不会再逼着你违背心意,委身于我? 不不是。沈玉娇看着他一步步走来,那道玉山般高昂的身躯逆着烛光,化作一道浓重的阴影,一点点将她笼罩住。 哪怕他并未红脸,也并未呵斥,可这样的他,好似变得不一样了,陌生,又叫她心慌。 郎君,我从未这样想过你,我只是只是她脚步不觉往后退,直到后腰抵着桌沿,险些将热汤都撞洒。 裴瑕皱眉,未再逼近,而是拉着她的胳膊,将人往身前带。 沈玉娇陡然被拉住,险些跌进他怀中。 好在及时稳住脚步,但那近在咫尺的胸膛以及扑鼻袭来的檀木香气,还是叫她心口砰砰乱跳,思绪也变得混乱。 偏生头顶还传来男人不依不饶的追问:只是什么? 沈玉娇轻咬唇瓣,往后退了一步,待到心绪稍平,才仰起脸道:我是你的妻子,守真阿兄。 她眸光轻颤着,有心虚,有慌乱,有忐忑,还有几分害怕。好在来之前,她确定今日的目的,是以一口气撑在胸间,叫她能在男人锐利的注视下,继续开口:我既没法伺候你,自也不能霸占着你,叫你自个儿苦熬。何况世家子弟屋里有几个通房美妾,也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我知你是正人君子,却也不必那样苦着自己我,我不会妒的,真的。 裴瑕喉间发涩,心下哂笑。 她是不妒。 可他妒。 想他裴守真,裴氏宗子,世家郎君,从小到大无数赞誉围绕着他,而他如今沦落到,去妒一个粗鄙不堪的地痞无赖。 何其可笑。 郎君?沈玉娇见他不说话,只那双看来t的黑眸愈发深邃,那种陌生的慌乱感又悄然爬上心头,她又想往后退:你怎么不说话? 后腰陡然被男人的手掌牢牢揽住,见她长睫惊慌地颤,裴瑕敛眸:小心烫着。 沈玉娇脚步这才顿住,抿着唇,静静望他。 裴瑕没挪开手,只垂下眼,语调平静无波:你想我说什么? 夸你温柔体贴,还是夸你贤德大度? 亦或是顺着你的意思,找几个女人来我房中,从此你不必烦忧伺候我,我亦不必去后院打扰你,你我夫妻,貌合神离,过这余生? 玉娘,你是聪明人。难道你真的认为,你我的症结,是无法同房? 你问问你的心。 裴瑕深深盯着她的眼,仿佛要看到她的灵魂深处:玉娘,我对外可做正人君子,但在你面前,我是你的夫婿,更是你的男人。 没有一个男人,能容忍妻子的心里,住着别的男人。 这也是为何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不共戴天。 沈玉娇仿佛被他的过分冷静的目光摄住魂魄,而他那字字句句,更如一只无形大手牢牢攥住她的心脏,越攥越紧,她快要喘不过气,眼睫也不觉颤着,口中讷讷:郎君,我我 见她眸光闪动,脸颊雪白,裴瑕闭了闭眼。 半晌,他收回揽着她腰身的手,长长吐了口气:罢了,你还是没想明白。 他转过身:你回吧。 看着男人宽阔背影,沈玉娇心下陡然一跳,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步子就先迈了上去。 郎君。她从后抱住裴瑕,娇柔脸庞贴着他的背,嗓音微哽:我想明白了,真的想明白了。 男人的身子猛然一僵。 沈玉娇已顾不上那么多了,闭着眼,眼底隐约泛起湿意:我既跟了你回来,我便是你的妻。过往的一切,我都会放下,彻彻底底地放下,真的,我想好了 说到这,她心头陡然涌起一阵汹涌的酸涩,惊涛骇浪般袭来,叫她无比难过,难过到忍不住落泪。 晶莹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般,抑制不住地从颊边滚落,她越先克制,却涌得越凶。 泪水洇湿裴瑕的青衫,湿漉漉沾着他的背。 终是不忍心,他转过身,将妻子拥入怀中:乖,不哭。 第277章 明明是安慰,可这安慰却叫她愈发难过。 可难过有什么办法呢,要割舍一段感情,过程必然是痛苦的。 且她一时也分不清,为何会突然哭得这样凶。 是在为负了谢无陵而愧疚,还是为辜负裴瑕的信任而惭愧,亦或是为她自己在哭 哭沈玉娇。 为人女、为人妇、为人母之外的,那个沈玉娇。 裴瑕沉默地拥着妻子,手臂不觉收得更紧。 为了那个谢无陵,她竟哭成这样。 但哭出来也好。 泪出来了,压在心头那些不该有的念头也都随着泪水离开。 没事的。他低头,薄唇轻蹭过她柔软的额,待她哭得累了,他牵着她的手到一旁的太师椅坐下。 沈玉娇哭到脑子都有些迷糊,待反应过来,惊觉她竟被裴瑕抱坐在怀中,臀下紧贴着他坚实有力的双腿。 在他面前哭得这般失态,已经够丢人了,现下还像孩子被抱在怀里,她难为情地要起身,哭久了的嗓音还有些细哑:抱歉,我失态了 她还看到了他浅色襟口,被她哭湿一大片。 丢人,太丢人,她都是做娘亲的人了。 无妨。 裴瑕勾着她的腰,又将她摁回怀中,朦胧烛光下,如玉的眉眼蕴满温润:都说至情至近夫妻,你愿在我面前展露这一面,我心下欢喜。 在见到谢无陵与玉娘的相处之前,裴瑕并不觉得相敬如宾有何不好。 可见到他们俩相处后,裴瑕方知,日常与妻子相处,她外头都裹着一层壳,那壳是温柔娴淑、端庄守礼,堪称完美的世家淑女。 沈氏无疑给他培养了一位很好的宗妇,可宗妇一词,更像个模糊的代号。 任何一位教养得当的娴静淑女,都可担任裴氏宗妇。 可沈氏玉娇,世间唯这一个。 而这世间仅有的沈玉娇,现下在他的怀中,褪下那层体面的壳,显露那包裹在壳下的真性情。 一个会哭会闹,会委屈会难过,更会像个孩子般牢牢抱着他。 很难形容那是一种的感觉,明明心疼她落泪,可被她抱着哭时,从身到心都有种说不出的畅快满足。 他看着她哭红的眼睛与鼻尖,心好似也被她哭化了。 那份被融化的爱意,融进血液,沿着血管,传送到四肢百骸,到身体的每一处经脉,如同涌动的熔浆,叫他浑身滚烫,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兴奋。 裴瑕忍不住低头,薄唇落在她的眼皮。 她轻颤一下,却没有躲,而是闭上了眼,纤细手指抓住他的衣襟。 好乖。 心底深处那个声音发出一声喟叹,她的眼泪仿佛欢情散,叫他难以自控般,沿着她眼皮往下一点点吻去。 他动作轻柔地吻过她的泪痕,微微的咸。 他又吻她的鼻尖,而后是她的唇瓣。 她今日抹着他喜欢的口脂,细尝有淡淡的花香清甜,叫人不住索取更多。 太师椅足够宽大,好叫他完全将她拥在怀中,也方便他俯身,吻得更深。 一开始,裴瑕只是瞧着妻子哭的模样可怜又可爱,想亲亲她。 然而唇舌缠绕之后,那念头也随着津液交/融变得贪婪。 人心本就贪婪,尝到一点甜头,便渴求更多。 何况她说,她已经想明白了。 一个绵长缠吻结束,裴瑕离开妻子的唇。 见她有气无力靠在怀中轻喘,不仅眼睛红,鼻尖红,这会儿连着双颊也红霞笼罩,唇瓣更是水光艳泽,他喉头不禁轻滚。 欲壑难填啊。心底那隐秘的声音沉沉道。 修长大掌随之牢牢扣住那把细腰,裴瑕的视线沿着她白腻修长的脖颈往下。 那玉色衣领在交吻间乱了,松松垮垮。 仿佛能闻到,那虚掩着的雪色间,盈盈散发的馨香。 郎君!沈玉娇惊呼。 下意识伸手去拦,男人头颅于身前缓缓抬起,削薄的唇含咬着一根纤细的系带。 往常清冷的神色不复存在,他望着她,眼梢潋滟着一抹薄红,哑声道:乖玉娘,别再折磨我。 【80】 【80】/ 来书房前, 沈玉娇便决意,今夜要将裴瑕带回后院。 至于回到后院会发生什么,她也心知肚明。 只是她没想到, 天还没全黑, 晚膳也没用,他便起了那个心思。 郎君, 这是书房她嗓音还透着发瓮的鼻音,低垂着眼,不敢看他:那黄芪乌鸡汤和桂花糕, 再不吃都要凉了。 的确想吃些什么, 却并非羹汤与糕点。 别怕。 骨节分明的长指抚过她丰茂的乌发, 裴瑕再次俯身,薄唇落在她耳畔:这回若还紧张, 闭上眼边是。 沈玉娇听出他语气里的不肯罢休, 有些愣怔。 而男人呼吸间的热意钻进耳廓, 低哑嗓音再次响起, 宛若带着某种蛊惑的力量般:难道玉娘不相信阿兄么? 第278章 沈玉娇被他的熱息拂得半邊身子都酥-麻, 眼睫低垂:我信。 那好,闭上眼。 想到重修于好,必有这么一关, 沈玉娇迟疑片刻,还是闭上了眼。 窗外最后一丝晚霞被夜色吞噬殆尽, 静寂书房却是烛火辉耀,镏金鹤擎博山炉里燃着上好的檀木香, 青烟袅袅, 幽香盈盈。 几乎闭上眼的下一刻,沈玉娇便被打横抱起。 她揪着男人的衣襟, 下意识睁开眼:你 就猜到你会睁眼。 你突然起身,我怕 我会让你跌着不成? 裴瑕看她一眼,双臂稳托,步履未停:这张椅小,主座那张椅宽敞些。 沈玉娇微怔,待领会他话中意思,双颊遽然滚烫,他竟然竟然真的要在书房。 他怎的变得这般孟浪。 这可是书房,读圣贤书、处理公务的地方,怎能做那等荒唐事。 他的规矩呢,礼数呢?是忍得太久,还是被她气糊涂了? 不等她想明白,身子就被裴瑕抱着,稳稳当当放在书桌上。 见他将公文卷轴等杂物挥至一侧,沈玉娇双手撑着桌沿,心跳如鼓:不然、不然还是回后院吧? 裴瑕深深看她一眼,不语,只抬手,解开腰间系着的烟墨色缎带。 玉娘,闭上眼。 这是他第二次这样说了。 沈玉娇眼眶泛红、眸光盈盈地望着他,试图叫他改了主意,可今日的裴守t真格外心硬。 他温声哄着她玉娘乖,手上的动作却没停,墨色缎带不轻不重地缠上她的双眼。 整整两圈,什么都看不见,只依稀感应到一点朦胧微光。 视觉被剥夺,其余感官便变得愈发敏锐,她无措地坐在紫檀木书案上,怕摔跤,便不敢乱动,只抬起手,想抓个倚靠:郎君 不怕。裴瑕握住她纤细的雪腕:阿兄在。 手被握着,沈玉娇心稍微定了几分。 可接下来,裴瑕再无其他动作。 一时间,书房里也静了下来。 郎君,你在做什么?为何不说话。 男人仍没出声。 他站在桌案前,橘黄烛光的笼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他面无波澜,却以一种从未展露于人前的幽深目光,贪婪而放肆地游走在妻子清艳的眉眼、莹白的脸庞、婀娜的身段。 视线触及那被他扯开一根系带,松松垮垮堆在身前,已失去遮蔽作用的藕荷色小衣,喉间愈发干涩。 守真阿兄,你别不出声沈玉娇有些慌了,这种感觉实在太古怪,她抬起手,想去扯蒙眼的缎带。 下一刻,手腕被握住,双唇也被再次堵住。 唔!她吓了一跳,张开的唇舌却给男人可乘之机,呼吸很快被掠夺。 俩人面对面,她又坐在桌上,更方便他行事,单手叩住她两只腕子,另一只手也并未空着,从后握住她的腰。 五根长指很用力,似要将她牢牢禁锢在掌心。 她想喊轻点,可他吻得太过強勢,压根不给她半点开口的机会。 藏书千卷的肃穆书房里,一时静谧无比,只听到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彼此急促的呼吸以及唇舌厮.磨間的津.液交換声,這些細微響聲叫空氣裏的溫度愈发熾熱,靡豔暧.昧的氣息蔓延充斥于整個密閉的空間。 先前那个长吻她还没怎么缓过劲儿,现下又来一记,且蒙着眼睛似乎比平常更为敏/感,沈玉娇坐在桌上,只覺四肢綿軟,頭昏腦漲。当男人略带凉意的长指划过她颈后肌肤時,她瑟缩一下,嘴里也发出一声细细的嗚咽。 身前的男人似是啞声笑了下。 沈玉娇还没分清是真笑了,还是她的错觉,身上忽的一凉。 新裁的玉色裙衫,宛若夏日皎洁的荷花瓣,一片片剥落。 露出的蓮子,潔白生嫩,含在嘴里,细细品尝,淡淡甜香在舌尖彌漫。 香汗不觉湿玉团,那被一掌牢牢把握的细腰,如拉滿的弓,不堪受用地往後弯。 守真阿兄。她唤声带着几分细细哭腔。 想推开,推不开。 手攀着他的肩,她衣裙散亂,他卻整整齐齐。 哪怕看不见,沈玉娇还是觉得羞恥,忍不住湿了眼眶,低低啜泣。 男人停了下,高挺鼻梁蹭了蹭她沁着香汗的娇靥,嗓音沉啞:怎么今日,这么爱哭? 郎君,别在这她紧紧揪着他的衣襟,多年来的闺秀教导叫她无法接受床帷之外的其他地方,何况这是书房,最不该亵渎的地方。 身前的人默了片刻,亲了亲她的唇角:我们是夫妻,没什么好羞的。 他慢条斯理地哄着,薄唇厮磨在她的耳垂,熱息与唇舌将她的意识变得迷亂,劲瘦口口贴近。 第279章 沈玉娇心头猛跳,喉咙还未发出一个音,他准确堵住她的唇:玉娘。 他低唤了句,不带半分迟疑。 沈玉娇闭上眼,其余声音都被男人的薄唇堵得很紧。 蒙着眼睛的烟墨色缎子洇湿一小片,纤细玉指牢牢抓着男人的肩头。 从去年五月,到如今八月,已过去一年多。 沈玉娇也不知是因为隔了一年多的时间,身子才变得这样陌生,还是眼前这个她看不清表情的,握著她的蹆,捉著她的腕,肆意口口的男人变得与从前不一样,是以才这样陌生。 就好像,换了个郎君。 从前敦伦,不是这样的。虽一次也耗好些辰光,却是不疾不徐,斯文温吞。哪像现下,仿若無休止地口口口口 书房门窗虽未落锁,却无人敢来打扰。 门口站着的景林和白蘋两人,一开始听不见里头说话声时,还有些不安,难道娘子主动嘘寒问暖,郎君竟心硬至此,不理不睬? 等白蘋壮着胆子凑到门边,听到那一阵细细的似哭似泣的声音,心下大惊,郎君竟然把娘子气哭了?这还得了! 然那哭声听着听着就变了调,直听得白蘋面红耳赤,难以置信。 他们二人竟然、竟然在里头哎呀! 她也不知该怎么说了,一会儿觉得夫妻吵架床头吵床尾和这话果然极有道理,一会儿又忍不住去想,平素最是循规守礼的夫妻俩,如何今日竟这般不知克制。 白蘋姐姐,你听到什么了? 景林好奇,也探个脑袋要来听,被白蘋一巴掌拍开:去去去,听主子们的墙角,不要耳朵了! 景林捂着脸,很是委屈:你不也听了么? 我是我,你是你,你能跟我比? 白蘋和景林都是裴氏家生子,但白蘋年长一岁,是以一直将景林当弟弟看,如今她双手一叉腰,两眼一瞪,拿出姐姐的威势来:现下天也黑了,郎君有娘子陪着,一时半会儿肯定没你的事。你去厨房吃饭吧,顺带吩咐厨房烧两锅热水,晚些主子们要用。 景林虽还没成家,但也是个大小伙儿,一听用水,霎时明白什么,也惊愕瞪眼:朗朗郎郎君他他他他 白蘋不客气又拍他一下:还不快去! 景林被拍利索了,红着一张脸:是,是。 他忙不迭跑出院子,心头却仍是惊讶不已,夫人给郎君送的到底是补汤,还是迷魂汤啊?竟能叫一向清心寡慾的郎君在书房就难以自禁了,实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夤夜寂寂,万籁俱寂。 直到子时,兰麝盈房,露滴花开,莺泣方停。 那条烟墨色缎子被取下,洇湿一片,不知是泪,还是汗。 眼前虽没了遮挡,沈玉娇仍阖着双眼,纤长睫毛湿漉漉地凝结着,她脱力地栽在裴瑕的怀中。 不公平。她意识模糊地想,太不公平。 她被他看得彻彻底底,而他衣袍除了被她扯皱了些,仍是齐齐整整穿戴着。 嘟哝什么? 酣畅过后,裴瑕清冷的眉眼间都透着一丝餍足,嗓音也愈发温和:累了? 沈玉娇咬唇,一张脸埋在他怀中,半晌才闷闷道:我的衣裙 脏了。 裴瑕瞥了眼地上那堆叠着华美裙衫,皱了,沾了汗与濃白。 明日让裁缝进府,弄脏一套,我赔你十套可好? 沈玉娇本想说掉地上哪有那么脏,转念一想他拿衣裙做了些什么,立马噤声。 裴瑕穿了半夜的衣袍终是解开了。 那件宽宽大大的苍青色长袍将她从头到脚牢牢裹紧,又将她从不堪入目的书桌抱了起来。 沈玉娇以为他又要换地方,惺忪乌眸悚然睁开。 从口口开始到结束,直至这时,她终于看清裴瑕的模样。 烛光暖黄,男人神情温润,除却眼尾残留一缕淡红,整个人就如平日一样,漱冰濯雪,明月清风。 若不是口口还酸疼着,她都怀疑方才那強勢撻伐的,另有其人。 裴瑕见她雾蒙蒙的水眸既慌又惧地睁大,心生怜爱,又觉好笑,今夜不再要了,抱你去寝屋沐浴。 他怎能这般坦然。 沈玉娇偏过脸,闷声道:我这个样子,如何见人。 若你身边婢子如此蠢钝,这时都不知避让,不如明日捆了发卖掉。 沈玉娇一噎,回不上嘴,但仍是气闷,低低咕哝:都怪你。 裴瑕得了餍足,再看妻子这小性子,只觉可爱,顺着她的话:嗯,怪我。 说着,视线又在怀中裹着青袍的娇柔身躯停下,轻笑一声。 感受到他胸膛的轻微震颤,沈玉娇愈发羞恼:你还笑? 只是忽然想到一件趣事。 第280章 ? 玉娘穿着我衣袍的模样,的确有些像莲子。 像莲子?沈玉娇柳眉蹙起,不理解这有什么好笑。 裴瑕也没多作解释,抱着她走出书房。 夜色漫漫,天穹之上那轮月,皎洁明亮,几近臻圆。 - 翌日,寝屋内一片宁静,炉腹内香丸已燃烧殆尽,雪样霜灰烬冷,萦绕的余香里仿佛还残着几分靡艳气息。 窗外已是秋阳高照,而那张檀木松鹤梅花架子床仍垂着帘,层层叠叠的薄纱绣竹纹帘帐后,一道纤细身影朝里侧卧着。 那头乌黑如墨的发略显凌乱,虚虚铺撒着她细腻的肩背,缥碧色锦被掩在腰间,映着雪肌上那深浅不一的红t痕,宛若接天莲叶间偶尔探出娇丽姿色的芙蕖。 只如今,这支芙蕖,睡得很沉。 直到日头偏西,她才缓缓掀开倦懒的眼皮,望着陌生的床帐和寝屋,脑袋还有刹那的恍惚。 待反应过来这是裴瑕的寝屋,昨夜与晨间的记忆纷纷涌上脑海。 抱她离开书房时,他说过,今夜不再要了。 她的注意力在后四个字,却忽略了前缀。 不过歇息两个时辰而已,白日天光蒙蒙亮,他本该洗漱换衣,准备上朝。 哪知睡得迷迷糊糊之际,又覆上来。 她有些招架不住:你骗人。 他道:已过了一夜,这算新的一日。 说罢,安慰般吻了吻她的眼尾:你继续睡,我自取便是。 沈玉娇揪着枕巾浑浑噩噩哼哼时,觉得或许真得去寻青云观的王道婆来府上看一看。 不然从前那个清心寡慾、半月一回的男人,怎变的如此贪。 好在贪归贪,并不会误了正事,见时间差不多他收了势,又替她稍作清理,便换衣离开。 离开前,他好似还与她说了句话。但她实在累得厉害,身体和脑子都无法思考,很快就睡过去。 现下醒来 他那时说了什么?沈玉娇躺在床上想了半晌,没想起来,也不去为难自己。 她本想唤婢子进来伺候,坐起身,看到露着的身子。 深深浅浅的桃痕,主要在胸前,其次是腰侧那几道指痕。 昨夜在书房蒙着眼,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感受到他有多用力。 好几次,险些跌下去,又被他捞回。 明明他的声音那样温柔,在她耳边哄着她,好玉娘,乖玉娘。 难道真是旷了太久,控制不住? 她抱着被子又失神了好一阵,才撑着床沿,走到衣架旁将备好的新裙衫穿上。 屋内好似还闷着那阵味道,沈玉娇蹙眉,推开半扇窗。 窗外天色明净,墙角还开着一株桂花树,花得不算繁茂,但香气足够馥郁。 沈玉娇盯着这棵桂花树,心里盘算,还有五日,便是中秋。 又是一年中秋。 去岁与她一起过中秋的那个人,与她碰杯,和她笑道: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到如今,她有夫有子,父母亲人也在回程的路上,她有了个堪称美满的家。 而他,背井离乡,千里迢迢,独自来了长安。 这偌大繁华的长安城,可有他的家? 娘子,您醒了?怎么不唤奴婢? 夏萤与冬絮说笑着往院中来,见着窗后静站着的那道身影,忙喜滋滋上前:方才锦绣庄送来好些时兴的缎子,说是郎君吩咐送来,给您裁新衣的。 郎君对娘子可真好,送来的缎子一匹赛一匹的好看,保管娘子待会儿挑花眼。 沈玉娇从桂花树收回目光,看着两个婢子过年般欢喜的脸。 冬絮和夏萤是从小伺候她的贴身婢子,既是主仆,也算知心玩伴,她们都异口同声觉得裴瑕好,自己还有什么不知足呢。 现下天也亮了,那一关也过了,她的心也要收回来了。 - 这日傍晚,裴瑕下朝,照往常来到后院。 那冷战的五日,就如没发生过一般,在众人心照不宣中揭过去。 裴瑕心情很好,回来抱着棣哥儿逗了好一阵,又抱到沈玉娇身前,指着孩子的模样道:孩儿越发像你了。 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本就该像我。 是这个理。 裴瑕道,忽又说了句:若是个女儿,定然更像你。 沈玉娇微怔,待对上那双看来的黑眸,便知是怎么回事 果然府中大小事,都瞒不过他。 她让奶娘将棣哥儿抱走,又屏退屋内下人,才道:嬷嬷说我得好生休养,频繁有孕,对身子不好,我才喝了避子汤。 昨夜与今晨,她记不清几回,却知回回都在深处。 从前着急怀嗣,从未想过避子。如今已有子嗣,起码三年内,她不想有孕。 听到她这话,裴瑕心头萦绕的那份郁滞霎时化开。 原是担心有孕伤身,并非为着那人。 第281章 意识到自己竟妒到草木皆兵,他哂笑一声,又拉过沈玉娇的手:嬷嬷说得是,你生棣哥儿极为不易,是得好好休养几年。但避子汤也是药,是药三分毒,日后还是别喝了。 沈玉娇闻言,掀眸看他。 她没出声,但裴瑕从她的眼里清楚看到反问,难道你之后能不碰我? 必然不能。 昨夜今晨,风月缱绻,食髓知味。 只恨从前不知其间妙处,错过太多,好在往后还有长长久久。 不必忧心,有其他办法。 什么办法?沈玉娇好奇,嬷嬷也给她说了几个办法,譬如揉肚子,弄外头,算日子,但她总觉不够稳妥。 裴瑕摩挲着她雪白的细腕,淡淡乜她:办法我有好些,只你今日还能试? 待意识到自己被调戏了,沈玉娇耳尖染绯,忙不迭将手腕从他掌心抽出:不能我不能试了。 再试下去,是否有孕不一定,伤身是一定的。 她这会儿腰还疼。 裴瑕也知昨夜太过放纵,只她蒙着双眼,任他施为的模样实在娇媚动人。 理智与慾念博弈着,最终还是顺着心底那个隐秘的声音,贪婪索求。 沈玉娇尽量忽视男人散着热意的视线,低下眼:你容我养两日。 昨夜,是我孟浪了。 裴瑕敛下眼底晦色,将她揽入怀中:不着急,你慢慢养,我们来日方长。 沈玉娇也不知该如何应这话,轻轻嗯了声。 但过了两日,她便知道,在这种事上,男人的话是不可信的,哪怕他是君子。 那也是床下君子,床上骗子。 只要将她的眼睛蒙住,他还是那样强势。 而她看着他的时候,他才放得温柔,克制,小心翼翼。 总得来说,除了次日会略感疲累,鱼水和谐的确是促进夫妻感情的好法子。 这回巡视河道的差事办得好,朝堂上得了皇帝嘉奖,后宅中又得偿所愿,裴瑕正是春风得意、万事顺心之时。 唯一叫他觉着一丝遗憾,大抵是行至龙尾道,遗憾为何不是这两日遇上那个谢无陵。 风水轮流转,那日谢无陵在背后笑得多畅快,今日他倒想看他是否还笑得出来。 大抵是不能背后念人 生出这遗憾的第二日,昭宁帝便将裴瑕唤到紫宸殿,给了他一个恩典,准许他中秋佳节,带家眷入宫赴宴。 须知中秋宫宴,得三品以上官员才有资格携家眷入宫,与天子同庆。 裴瑕叩谢圣恩,前脚踏出殿门,后脚便在御前总管笑吟吟的恭维中听到:裴学士真是简在帝心,此次宫宴,除了三皇子手下那位谢长史是六品,其余皆是三品要员。但那谢长史的恩典是三皇子求来的,您的恩典可是陛下亲赐的呢。 裴瑕: 得知谢无陵此番也会去中秋宫宴,他便不想带沈玉娇入宫,然转念一想,宫宴通常直至深夜才结束, 这举家团圆的好日子,他一个人入宫,独留妻子与稚子在府中过节,这算哪门子的事。 何况他是文官,席位与谢无陵那个武将是分列两侧,能见,挨不着 总不能投鼠忌器,日后有谢无陵的地方,他和玉娘都要躲着藏着? 凭什么? 他与玉娘才是名正言顺的夫妻,谢无陵才是个那个三番五次、纠缠不休的无耻之徒。 一番忖度后,裴瑕将中秋宫宴之事告知给沈玉娇。 沈玉娇听到赴宴,笑应着:好,我随郎君一起,孩儿年幼吵闹,明日送去舅母那住一晚。 裴瑕见她欣然答应,沉吟片刻,道:谢无陵也会在。 沈玉娇眉眼间的笑意一凝。 良久,她垂下眼睫:郎君是何打算? 裴瑕凝着她压低的眉眼看了好一会儿,到嘴边的那句你如何想终是没说出。 时日尚短,她的回应,真话也好,谎言也好,大抵会叫他不悦。 既如此,他替她拿主意:你随我一起去 迎着妻子错愕的目光,他神情疏淡,缓声道:正好也叫外人知道,你我夫妻,琴瑟和鸣,情比金坚。 任何人都无法挑唆、离间、分开他们。 任何人。 【81】 【81】/ 秋空明月悬, 光彩露沾湿。 转过天便到了八月十五,因着傍晚要入宫,这日一早, 沈玉娇与裴瑕带着棣哥儿和节礼去了李府。 用过午饭, 沈玉娇在后宅陪着外祖母、舅母她们闲坐一阵,便将棣哥儿托给舅母程氏。 程氏抱着棣哥儿, 满脸慈爱:你就放心与守真进宫吧,我会好好照看孩子的。 沈玉娇这才安心与裴瑕打道回府,重新梳妆打扮。 宫宴不比家宴, 吃喝其次, 体面为主。 她虽无诰命在身, 却是新科探t花裴守真之妻,又有贤妃干女儿之名。 此番入宫, 不可避免要与那些重臣要员家的女眷来往, 这等场合, 她若穿戴太素, 定要遭人非议。 第282章 所谓人靠衣装马靠鞍, 一府主母便该有一府主母的模样。 由婢子们围着捯饬到申时,前院婆子来请:娘子,郎君说差不多准备出门了。 好, 这就来。 话音落下,里屋那扇螺钿镶嵌的檀木屏风后, 袅袅婷婷走出一道端丽的身影。 那婆子抬头一看,满眼惊艳。 娘子平素常作清丽淡雅的装扮, 今日盛装华服, 竟有一种不可直视的光艳逼人。 不单这婆子一人这样想,便是白蘋这些贴身婢子也都赞不绝口:娘子这样可真好看, 瑶池仙女下凡似的。 娘子本就生得好,只是平日不爱打扮。 看来娘子日后还是多多装扮,瞧这多美,我都不舍得挪眼了。 你挪不挪眼不打紧,郎君不挪眼就行了。 婢子们掩唇调笑,自书房那日,娘子与郎君俩人如胶似漆,恩爱亲密,她们看在眼里,喜在心里。 毕竟主子们高兴了,他们这些下人也能轻松些。 沈玉娇听到她们这笑语,嗔怪一句,也没多耽误,点了冬絮陪同,一道往前院去。 一刻钟后。 娘子万福。 娘子万福 前院的下人们纷纷行礼。 裴瑕本在交代左管家一些琐事,隐约听得前头那阵请安动静,停下话音,抬眸看去。 只见长廊之下,那盛服浓妆的年轻娘子款款而来。 换下晨间那条夕岚色衣裙,此刻她一袭绛纱色金纹深衣,镶着宝石的绣花束腰,恰到好处掐出一把盈盈腰线。丰茂的乌发高盘,正中插着一把镶嵌红色宝石的金发梳,左右亦是同样式的宝石鎏金流苏发钗,随着她行动间,金色流苏在秋日明媚阳光下,潋滟生辉。 而比这金簪艳服更为夺目的,是她那张傅粉施朱的脸。 眉若远山,朱唇如樱,肤白胜雪,恰到好处的妆容将她点缀愈发娇媚。 一颦一笑,顾盼生辉,撩人心怀。 这刹那,裴瑕看怔了,也后悔了。 彼其之子美如玉,如今他只想将这块美玉私藏,唯他一人能窥见这份温润莹光。 沈玉娇也感受到那道落在身上如有实质的注视。 循着方向看去,便见不远处,裴瑕一身地黄交枝绫的红色官袍,金银错蹀躞带之下,悬着她送的那个桂花香囊。 此刻,他一错不错望着她,眸光晦暗,隐泛幽深。 她眉心微动,定睛再看,那道幽暗消失不见,他神色温和地轻唤:玉娘。 郎君万福。沈玉娇走上前,行了个礼:叫你久等了。 不久。 离得近了,似还能嗅到她乌发间淡淡的茉莉香,裴瑕握住她的手,笑了下:能看到你这般模样,等再久也值。 如今俩人亲近了,他的言辞也不似从前那般古板。 只是这一贯不解风情的男人忽然懂了吟弄风月,倒叫沈玉娇还不大习惯。 她没接他那话,只赧然敛眸:快些出门吧,迟了不好。 裴瑕嗯了声,忽又想到什么:你那个香囊怎么没系? 沈玉娇愣了一瞬,明白他说的是那个桂花香囊,道:已经系了条琉璃珠宫绦,再系香囊,未免繁琐,便没系了。 今日中秋,那个香囊正好应景。 裴瑕转身,吩咐冬絮:你小跑回去,将娘子的桂花香囊取来。 冬絮啊了声,下意识看向沈玉娇。 沈玉娇微微蹙眉:郎君,这一来一去耽误时间,一个香囊而已 不差这么一会儿。 裴瑕朝她笑笑,看向冬絮的神色就淡了些:还不快去。 他如今是有了官身之人,不怒自威,冬絮哪敢耽误,忙提裙往后院跑去。 沈玉娇眉心蹙着,真觉为了个香囊折腾,没那必要。 或许是他行事,一向追求尽善尽美,非得要应这么个景? 左右一件小事,她也没多想,随着裴瑕先行上了马车。 约摸一刻钟后,冬絮拿着香囊跑来,凉爽的秋日里跑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来了来了。 车帘掀起又放下,裴瑕亲自将那枚秋香色香囊替沈玉娇系上,这才满意舒展眉眼:这样才好。 有区别吗?沈玉娇心下纳闷。 直到马车入了宫,下车碰到尚书左仆射夫妇,互相见过礼后,左仆射夫人满脸艳羡地夸道:早就听闻裴学士与夫人是自幼订婚,郎情妾意,琴瑟和鸣。今日一见,果真不假,不但同穿绯袍,还系着一样的香囊,真是夫唱妇随,伉俪情深啊。 没一会儿,半路遇到的礼部侍郎之妻也夸道:远远看你们走过来,真是郎才女貌,碧玉光辉,登对得很!这香囊是裴夫人亲自绣的吧?哎呀,小夫妻就是好,你愿意绣,你家郎君也愿意系着真好啊。 沈玉娇也从这些夫人或感慨、或艳羡、或夸赞的话语中,隐约猜到裴瑕叫她系香囊的用意 第283章 却她也不确定。 毕竟对外炫耀恩爱这种事,实在不像裴守真会做出来的事。 她也没多想,很快敛了心绪,打起精神,摆好端庄温雅的笑容,与诸位官员家眷寒暄起来。 中秋宫宴设在太液池畔的千秋殿,整座殿宇精巧而紧凑,左右水榭是江南风格,走廊曲桥以白玉石营造,月光清辉洒落其上,莹彻明亮,宛若月宫天桥。 待到晚霞退尽,夜幕降临时,走廊与桥边的宫灯也逐一亮起,暖黄烛光映照出宫灯上精美吉祥的花样,佳节气息愈浓。 金碧辉煌的大殿内,见时辰差不多,王公贵族、高官重臣及其家眷也都按着次序入座。 按照官阶品级,裴瑕的席位居尾端。 说起这席位安排,昭宁帝很是喜欢这个姿容出众的探花郎,本想着将他席位靠前,宴饮时看着漂亮的年轻后生,赏心悦目的,酒都能多喝两杯。但转念一想,寿安那个不省心的丫头也是看中了裴守真那张脸,若是坐的近了,没得又叫那丫头心思活泛起来。 最后还是让太监总管按照品阶列席。 裴瑕与沈玉娇同坐于文官席尾,身旁的席位坐着裴瑕的族叔,正三品国子祭酒裴峎夫妇。 沈玉娇原本心里还有些惴惴,万一旁桌是不熟的人家,没话找话聊的滋味实在太难熬。 现下一看是裴瑕的族叔与叔母,常来往的人家,也暗松口气,与叔母孙氏面面相对,聊起家常。 裴瑕与裴峎见她俩聊得热络,也聊起公务之事。 就在孙氏盛情邀请沈玉娇下个月去她娘家侄子的婚席时,殿外传来一道高声通禀:二皇子、三皇子驾到。 众人纷纷往门口看去,只见二皇子夫妇携手入内,面含微笑,仪态翩翩。 三皇子并未携皇子妃,与他同行是一袭深绿色长袍的高大男人 那男人长眉入鬓,狭眸朱唇,端的生了张足以叫男女都为之倾倒的昳丽好脸。 但容色艳归艳,却无人会以为他是三皇子的内宠,除却他身形太过高大挺拔,还有他英俊眉宇间萦绕的凛然之气。 那是战场厮杀磨练出的锋芒,一剑封喉,血溅三尺,与以色侍人的媚俗截然不同。 好俊的一位美男子。 在场之人心中不约而同冒出这一句,又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殿中另一位公认的美郎君 一袭鲜丽红袍、肩背挺括的新科探花,裴守真。 红与绿,这最寻常的颜色,也是最考验姿容的颜色。 可偏偏这两个男人,将这两色,都穿得十分好看。 一个神清骨秀,肃肃如松下风,优雅清贵。 一个秾丽俊美,濯濯如春月柳,威仪堂堂。 这位郎君是谁?叔母孙氏捻着帕子,难掩惊艳地与沈玉娇低声:没想到除了六郎,长安城竟还有这等卓尔不凡的美男子。 沈玉娇:.......... 搭在膝头的手指悄悄捏紧,她道:他就是那位发现小桃山金矿的谢长史。 啊呀,竟然是他!我只知三皇子手下一位军士运道好,得了神仙指引发现金矿,没想到那小军士竟生得这般英俊。 孙氏啧舌:便是没有神仙指引,就他这张脸,也能奔个好前程呢。 沈玉娇: 真是英雌所见略同。 她当初在金陵看清谢无陵的长相,也是这样想的。 果不其然,一到长安,他就被锦华长公主盯上了。 可见无论男女,容色太艳,也不一定是件好事。 腹诽间,一道炽热目光直直落在脸上。 沈玉娇下意识抬头,待见到斜上方,那随着三皇子一同落座的谢无陵,正睁着一双明亮的桃花眼朝她这边看来,心头仿t佛漏了一拍。 她急忙垂下眼,盯着桌沿的缠枝蒲桃纹,心跳如鼓。 不该来的。 她后悔了,便是装病,也不该来的。 还是高估了自己的心性,以为能心如止水,无动于衷,可是 真的能置若罔闻,无动于衷吗? 眼角余光倏忽闪过一片绯红,下一刻,她搭在膝头的手被握住。 她抬起头,便对上裴瑕静静看来的黑眸。 手怎么这么凉?他说着,又端起面前茶盏,递给她,嗓音平静温和:与叔母聊了那么久,喝口茶水,润润嗓。 好好的。沈玉娇颔首,想去接杯,可他仍握着她一只手。 难道叫她单手拿杯? 沈玉娇疑惑着,裴瑕举杯递到她嘴边:喝吧。 沈玉娇:! 大庭广众之下,他举杯喂茶,这么多双眼都瞧着。 她惊愕睁眸,裴瑕却并觉得有何不妥,淡然看着她。 这下沈玉娇也不敢再迟疑,就着他的手匆匆喝了口茶水,又连忙坐正:多谢郎君。 裴瑕微笑:你我夫妻,何须客气。 第284章 说罢,又拿起一方帕子,擦过她的嘴角:喝得这样急,嘴边都沾上了。 沈玉娇脸色霎时更红,垂着眼,完全不敢抬头,脑中只一遍一遍重复着 不该来的,就不该来的。 哪怕殿宇宽敞,宾客众多,又隔着这样远的距离。但只要这两个男人同时在场,那种剑拔弩张的氛围便无限蔓延,叫她如坐针毡,恨不得掘地而逃。 而她垂首懊恼的模样,落在旁人眼中,只当是害羞。 就连叔母孙氏也掩唇笑道:你们夫妻这般恩爱,我这老妇瞧着都不好意思了。 他们夫妻那般恩爱,你瞧着应当很不是滋味吧? 位列右上座的三皇子,斜斜睇了身后的男人一眼:要我说,你这个人也是怪,放着那些千娇百媚的美人儿不要,非得死磕这么个有夫之妇? 三皇子本想说还是个生过孩子的妇人,话到嘴边,觉得难听还是压下,但心里对谢无陵的品味实在不敢恭维。 要他来看,女人嘛,就那么一回事。 脸蛋娇媚,腰细胸软,听话温顺,能生孩子,便已足够。什么爱来爱去的,那多没意思,有那功夫不如驯几匹好马。 谢无陵与三皇子相处多日,也知此人性情,惜才爱才,英勇义气,但又挥金如土,乖戾残忍,且他似乎极瞧不上女子,每每提及,语气大都不屑。 好在他们相处时,提及女子的次数寥寥无几,不然谢无陵定压不住脾气怼上一句:你瞧不起女子,淑妃不也是女子,难道你连你母亲也瞧不起? 现下听到三皇子话中那份恨铁不成钢的讥诮,谢无陵也不往心里去,只道:殿下知道的,她的夫婿本该是我。是那裴守真仗势欺人,将她抢了去但我迟早会将她抢回来的。 这也是他跟随三皇子的意义。 谢无陵明白,三皇子也明白,所以对沈玉娇,他不再置喙,端着茶盏浅啜:我好不容易替你寻了个在父皇面前露脸的机会,你可别一心只想着小娘子,忘了正事。 殿下放心。 谢无陵淡淡应道,也端起茶盏,假装喝茶,眼角余光却再次往下瞥。 只见金殿之中,他的娇娇乌发绯裙,玉靥含光,婷婷盈盈端坐着,整个人仿佛发着光,比外头那轮明月还要皎洁。 他一直都知道,她穿红裙很好看。 去岁她穿大红嫁衣的模样,至今还深印脑中,难以忘怀。 可恨那个裴守真。 夺走他的妻不说,现在还当学人精,穿着红袍在娇娇面前晃来晃去,可显着他了! 握着茶盏的长指不觉收紧,谢无陵明明知晓,今日赴宴,必会气得胸口疼。 但他实在太想沈玉娇。 也怕自己若是不出现,她把自己忘了怎么办? 气闷就气闷,总比被忘了好。 他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再要往下首瞄去,裴瑕忽的抬头,朝他这边看来。 四目相对,顷刻间,刀光剑影。 谢无陵冷笑: 看什么看,滚远点,别挡着老子看媳妇儿。 裴瑕嘴角似是轻扯,而后低下头,凑到沈玉娇耳畔低语什么。 从谢无陵这个角度看去,他靠得那样近,几乎要亲上沈玉娇的脸 这个卑鄙无耻的伪君子! 咔嚓 茶盏碎了。 在旁伺候的宫人惊了:谢长史,您您这 三皇子听到动静,也回过头,见着那四分五裂的茶盏,又往下瞥了眼,还有何不懂。 换个新的来。三皇子淡淡吩咐着,又扫过谢无陵的手:没事吧? 谢无陵看着掌心那道划出的血痕,合起手掌:没事。 三皇子深深看他一眼:别弄出伤,不然给父皇敬酒的时候不好看。 是。谢无陵敛眸,心下冷然。 他知道,裴瑕故意的。 那伪君子在报复他上回送瘦马之仇。 想到那两个瘦马最后被娇娇退回来,还叫他留着自己收用,谢无陵心口又一阵堵得慌 娇娇是误会他了? 还是,她真的已经不在乎他了? 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叫他连着几晚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思忖间,殿外也响起一阵阵通禀声。 几位年纪小的公主、皇子随着后妃入内,而后是年长的公主驸马们,这其中也包括,锦华长公主和寿安公主。 锦华长公主,谢无陵见过,只瞥了一眼就没敢再多看这女人神戳戳的,能离多远就多远。 倒是那一袭芙蓉色锦缎宫服的寿安公主,他牢牢盯着那张称得上美丽的脸,若是目光能伤人,他早已割断寿安的喉咙。 不是说她被禁足了?谢无陵低声问。 你我知道是禁足,旁人又不知。 第285章 三皇子头颅微偏:她是即将远嫁南诏的公主,今日又是中秋,我父皇这人,是最重体面的。 谢无陵:呵。 三皇子睇着他:今日可不许惹事。 谢无陵抿了抿薄唇:嗯。 他明白,再想报仇,也得忍着。 锦华长公主的位置便在三皇子对面,一落座,她便瞧见那坐在半边阴影处,一袭深绿袍服的谢无陵。 见他压低眉眼、薄唇轻捺,一脸桀骜不驯模样的刹那,她好似回到二十多年前。 彼时她还是个少女,靖怀阿兄也很年轻,他就坐在她对面,不知在为何事闷闷不乐 不,她知道的,她知道他为何不虞。 皇后要将房淑静许给司马端。 而他,爱着房淑静。 爱而不得,和她一样,爱而不得,寸心如狂。 靖怀阿兄十五岁的锦华公主痴痴呢喃着。 靖怀阿兄三十八岁的锦华长公主痴痴呢喃着。 待到耳畔传来太监通禀,昭宁帝、贤淑二妃、太子夫妇驾到,长公主眉心猛跳,第一反应是,靖怀阿兄快走。 她猛然站起身来,将身旁宫人都吓一跳:殿下? 霎时间,殿中其他目光也齐齐朝她这边看来。 长公主眼神一晃,也陡然回过神,对座那人不是靖怀阿兄,只是一个侥幸与靖怀阿兄长着一双相似眼眸的下等人罢了。 若他识趣,乖乖跟了她,她定会护着他。 可他非但不识趣,还投靠了司马泽,又傻乎乎跑到这宫宴上........ 长公主嘴角翘起,那便是死了也活该。 你们这般大惊小怪作甚?本宫这不是听到皇兄来了,准备起身恭迎么。 长公主斜乜左右宫人一眼,慢条斯理理了理织金袍袖,双眸直直盯着金殿大门。 待到太监又高声唱喏一声陛下驾到,太子殿下驾到,殿中众人也都纷纷起身,躬身齐呼:臣等恭迎陛下、太子殿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沈玉娇站在下首,等到殿中那几道华贵身影从眼前晃过,她悄悄抬眼。 太子一袭蟒纹朱色长袍,低垂着头,步履平稳。 裴瑕与她说,洛阳刺杀,太子只是受惊,并未受伤。 至于幕后主使,虽已掌握了一些线索,但事涉机密,他并未告知她,只道:时候到了,你便知道了。 他讳莫如深,沈玉娇也不再多问,有时知道的太多,反而不是好事。 思忖间,这世间最尊贵的几人也纷纷落座。 上座传来昭宁帝的声音:诸位卿家平身。 仍是记忆中的威严,却不再是记忆中那般中气十足。 沈玉娇嘴里随众人喊着多谢陛下,落座时,不禁朝那至高宝座上的清癯身影看去。 如她所想,皇帝老了。 丹药和女色掏空着他的底子,让他比常人苍老孱弱得更快。 哪怕他现下瞧着红t光满面,可在沈玉娇眼中,他黑气缭绕,命不久矣。 死了也好。 沈玉娇垂下眼帘,这样是非不明、狭隘偏私的昏君,早些死了,才是黎民百姓之福。 不多时,殿内响起丝竹管弦,靡靡宫乐。 沈玉娇心不在焉地想着远方亲人,也不知此时,父母兄嫂到了何处,现下又在做什么? 忽然,上方传来一阵嘈杂慌乱的惊呼:陛下! 她眉心一跳,抬眼朝上看去,也惊住了。 【82】 【82】/ 烛光辉耀的宝座之上, 昭宁帝岣嵝站起,双手撑着桌案,眉头紧拧, 死死地盯着三皇子的方向。 那神态仿佛看到什么不可思议的画面般, 连着濯手的银盆都打翻在地,水洒一地, 杯盏也翻倒。 左右宫人都被这惊变吓了一跳,战战兢兢跪在地上:陛下息怒。 贤妃淑妃也都惊愕不已,待俩人顺着昭宁帝的目光, 看清那着深绿色官袍的男人模样时, 神色也都大变。 这个小小长史, 怎长得如此像燕王? 不,不单单像燕王, 还像那人。 淑妃拧着眉, 想到此人是自家儿子麾下, 不由心焦, 泽儿怎将这样一个人带进宫里, 这不是存心给陛下添堵么! 贤妃的面色也不大好,牢牢盯着那小长史的面庞,心跳鼓噪得仿佛要跳出胸膛。 他会是那个孩子么? 当年那个孩子若能平安长大, 也差不多是这个岁数。 何况他长得这么像那两人 思及此处,贤妃愈发惊骇, 悄悄看着昭宁帝发青的脸色,只觉后背发寒。 陛下生性多疑, 年老更甚。 她也忍不住怪起三皇子, 司马泽到底怎么想的,好好的中秋宴, 非得多带一人进宫! 陛下。 贤妃捏紧帕子,面上露出一抹浅笑,故作镇定道:不过是个笨手笨脚的宫人不慎打翻了水盆,今日可是天下同庆的好日子,您一向仁德宽厚,便网开一面,饶过这宫人一回吧。 第286章 见昭宁帝仍沉脸不语,贤妃壮着胆子上前,又低劝了句:陛下,朝臣们都在呢。 她边劝,边给淑妃使眼色。 淑妃虽不知她为何会替自己的三皇子解围,但还是很快接过话茬,温柔上前:陛下,臣妾陪您去偏殿换身衣袍? 昭宁帝闻言,偏头看着淑妃,眼底闪过一抹阴鸷暗色。 淑妃瞧见皇帝这眼神,心底悚然一惊。 每年元后忌日,他喝醉酒来她宫里,掐着她的脖子时便是这副神色。 陛下?淑妃惴惴地唤。 昭宁帝窥见她美眸中的胆怯,陡然也清醒过来 眼前之人,并非房氏。 房氏不会有这种怯懦卑微的眼神,她看他的目光,永远高傲冷漠,满是不屑。 可他是天子,是她的夫君,她怎么敢。 就溅了点水,用不着更衣。 昭宁帝眸光逐渐清明,掸了掸袍袖,又看向惊疑不定的三皇子,以及那道匍匐在地的高大身影,起来吧,打翻水盆罢了,不必大惊小怪。 纵使不少人都看见那盆水是被皇帝震惊之下撞翻的,但皇帝一句话定了性,旁人也不敢置喙。 谢无陵是吧?来,你靠前来。 昭宁帝推开贤妃淑妃的手,施施然落座,待到宫人们将银盆和凌乱的桌案都收拾好,就仿佛方才那一切并未发生。 谢无陵也不知皇帝是发什么疯,方才他也没做什么。 先是三皇子举杯敬酒,说了番场面话,便开始引荐:父皇,这位便是那得了神仙指引,发现小桃山金矿的谢无陵谢长史。 于是他就按着入宫前排练的,上前一步,面朝皇帝挹礼:微臣谢无陵拜见陛下,祝陛下仙福永享,万岁太平。 皇帝乐呵呵说了声好,朝他这边看来:你起身说话。 他便起身抬头。 是三皇子和他说,朝堂行走,品貌俱佳者升官都比貌丑者更快。还说他长着一张叫人过目不忘的俊脸,势必要在皇帝面前留个印象,哪怕皇帝不记得你的名,日后也会想到中秋宫宴上有个很俊俏的年轻后生。 只要能叫上位者记住,便不愁没有升官发财的机会。 未曾想皇帝看到他的脸,不是惊艳,而是惊怒。 像一头被砍断尾巴的老狮子,陡然失态。 谢无陵不解。 趴在地上的短暂时间,他脑中闪过无数念头,最后的念头是若是就这样莫名其妙被皇帝杀了,娇娇会不会为他落一滴泪? 谢无陵,快,父皇叫你。 谢无陵抬眼,对上三皇子催促的眼神。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走一步看一步吧。 谢无陵沉下一口气,从地上起身,大步走到殿中,躬身抬手:陛下,微臣在。 昭宁帝审视的目光在他的眉眼流连几番,问:听你的口音,不像是长安人士。 谢无陵道:回陛下,微臣籍贯金陵。 昭宁帝眯了眯眼:那如何到了长安?进了神武军? 微臣去岁投了宁州军,得镇南侯赏识,护送小世子回长安。后又侥幸入了三殿下的眼,殿下提拔微臣进的神武军。 宁州军? 昭宁帝沉吟,金陵离宁州不远,投了宁州军倒也合理。至于霍家小世子回长安的事,他也记得,毕竟霍家就那么一根宝贝独苗,去岁回来时,他还赏了不少东西,以示圣眷。 你是从小生在金陵? 是。 家中有何亲眷? 回陛下,微臣双亲早亡,家中谢无陵稍顿,道:微臣娶了妻,却因意外与妻离散,如今家中只剩个周岁小儿。 昭宁帝对他妻儿并不在意,只问:你父母也是金陵人?因何早亡? 谢无陵觉得皇帝问题实在有些多,但还是答了:微臣双亲皆为金陵人士,母亲病逝,父亲邻里说,父亲外出经商,死于盗匪手中,微臣那时年岁尚小,也无从探究,终归父亲再未回金陵。 他知道生母是金陵船妓谢湘娘,但生父是谁,花船老鸨与他说,八成是个茶商。 妓子有许多恩客,但那段时间,那茶商来得最勤,很大几率是他的种。 谢无陵对生父是茶商、丝绸商还是贩夫走卒都不在意,反正他自己把自己养大,谁敢在他面前称老子,他定一拳把那人揍成孙子。 本以为交代这么多,皇帝的寒暄应当结束了。 没想到昭宁帝又问了句:你是何年生人。 谢无陵不动声色蹙了下眉,答道:回陛下,微臣是天晟二十年生人。 天晟二十年。 昭宁帝神色稍缓,又看了谢无陵一眼:那你和三皇子挺有缘分,若朕没记错,他也是天晟二十年出生。 第287章 谢无陵忙道:微臣草芥之身,能与皇子龙孙同年诞生,是微臣的荣幸。 昭宁帝虽不喜谢无陵那双眼,却挺喜欢这张嘴 或者说,他喜欢谢无陵这副谄媚讨好的姿态。 那是在房淑静和司马奕身上看不到的。 今日中秋,普天同庆,你发现金矿有功,朕赐你一壶好酒。 微臣多谢陛下。 谢无陵叩谢,见昭宁帝再无其他吩咐,他退回原位。 眼见小太监端着一壶酒走向谢无陵,下座的沈玉娇不禁掐紧了掌心。 这个酒不会有问题吧? 她两只眼睛牢牢盯着上座的一举一动,当看到谢无陵倒了杯酒水,就要送到嘴边,她心口猛跳,几欲起身 玉娘。 手背陡然被摁住,男人清冷的嗓音宛若一盆冰水兜头浇来,叫她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她偏过脸,就对上裴瑕黑涔涔的狭眸,他面无波澜,薄唇微启:他不会有事。 起码,不会在宫宴上出事。 沈玉娇混乱的心绪也在裴瑕冷静的注视下,逐渐平静。 是了,这是宫宴,这么多双眼睛,皇帝怎会当众赐毒酒。 是她杯弓蛇影了。 沈玉娇心弦微松,不过也就松了一瞬,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反应,一阵心虚霎时弥漫心头。 郎君,我沈玉娇不敢看裴瑕的眼睛,也后知后觉发现那摁住她的手,有多么的用力。 她试图抽出,可他依旧握得很紧。 沈玉娇咬唇:疼。 裴瑕眸光轻晃,长指松开。 娇嫩雪白的柔荑,泛着红痕。 他垂下眼,轻轻揉了揉:抱歉。 你不用抱歉。沈玉娇讷讷道:方才是我失态在先。 关心则乱。 若非裴瑕拉着她,她或许就莽撞了。 裴瑕轻轻揉开她手背那片红,并不言语。 这样的沉默叫沈玉娇愈发愧疚,她抿唇t,试图解释:陛下的反应实在反常,还问谢无陵那么多不相干的问题 她可不觉得皇帝会这么体恤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长史。 天晟二十年,有发生什么事吗?她疑惑。 天晟二十年,淑妃诞皇三子。 裴瑕默了两息,道:天晟二十一年,元后诞皇四子 沈玉娇不解:四皇子不是丽嫔所出吗? 裴瑕道:元后诞下的皇四子,是个死胎,并未列入齿序。 竟还有这回事 沈玉娇愕然,不过:郎君,这种事你是如何知道? 裴瑕道:此次巡视河道,太子随口提了一句。 因着二皇子舍身相救,太子感动不已,连连感叹便是亲兄弟活着,也不一定能做到这等地步,二皇子实在贤德。 裴瑕听得这么一句,记在心里,后来问了二皇子,方知先皇后还诞过一胎。 这年头,孩子早夭并不算稀罕事,何况是后宫里的孩子,早夭的更是不少。是以他也没多问。 只是今日,见昭宁帝这反常模样,且还问起谢无陵的身世,裴瑕莫名想到回城那日,他恍惚觉得太子与谢无陵有三分神似。 难道 念头方起的刹那,又被否定。 一个西北,一个江南,一个是皇后之子,一个是船妓之子,这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两人,如何能扯到一起? 方才昭宁帝那般失态,恐怕也是惊疑于谢无陵的容貌。 裴瑕虽未见过皇后,但以太子的容貌推测,谢无陵应当是与先皇后有几分相似? 沈玉娇见他垂眸沉思,无端有些不安:郎君可是知道了什么?谢无陵他是有何处不妥吗? 她云里雾里看不太明白,但她知道裴瑕一向聪颖,定然看出端倪。 裴瑕抬眼,窥见她清凌凌乌眸中难掩对另一个男人的担忧,胸口略堵。 但此事或涉性命,他也压下那份私怨,缓声道:不必担心,方才只是个误会。如今误会解开,只要他日后低调做人,应当不会有事。 真的? 我虽不喜他,却也不会拿这种事诓你。裴瑕淡淡道。 沈玉娇一噎,悻悻然:我不是这个意思,我 不必解释。 裴瑕松开她的手,身子坐正,神情疏淡:今夜花好月圆,你我夫妻无须为那些不相干的人与事多费心神。 他拿起桌边镂刻折枝桂花纹的银质酒壶,不疾不徐斟了杯酒,递给沈玉娇:天上月圆,地上人也团圆,玉娘与我共饮一杯如何? 他不去计较,沈玉娇自也不好扫兴。 郎君既有雅兴,那我定然奉陪。她接过那八瓣银杯,轻嗅一下,是玫瑰露酒。 第288章 这酒入喉柔,不辣嗓,还有淡淡清香,最受女眷欢迎。 裴瑕自己倒了杯醇厚烈性的新丰酒,与沈玉娇的杯盏轻碰一下,夫妻俩仰头饮酒。 放下酒杯时,裴瑕余光朝上投去一眼。 见那灯火半明半暗处,谢无陵自斟自饮,一杯又一杯。 大抵他这会儿心里也在纳闷。 陛下深厌先皇后,长着一张与先皇后相似的脸 裴瑕满上一杯酒,再次与沈玉娇碰杯时,心下暗想,看在这人曾经救过玉娘和孩子的份上,明日给他送些盘缠,让他速速离开长安,也算是两不相欠了。 除去宴会开始,昭宁帝那略显古怪的失态,之后宴上一切如常。一曲《踏歌》舞罢,又有乐伎捧着琵琶、玉笙、箜篌、洞箫等奏起一曲应景的《霓裳中序》。 酒过三巡,气氛愈发热烈,殿下还有武官舞剑助兴,文官作诗唱和。 所有人都将那小插曲抛去脑后,沈玉娇偷瞄了谢无陵两眼,确定他喝酒吃菜,并无不妥,也放下心来。 玫瑰露酒虽然滋味好,却也是酒,喝多了也会醉人。 她与裴瑕饮了小半壶,人也有些微醺,想到宴会还有半场,她摆摆手:郎君,不能喝了。 裴瑕垂眼,便见妻子单手支着白嫩软腮,双颊酡红,醉眼迷离地望着他。 这模样,多了一份平日里少见的懵懂可爱。 他眼神不禁缱绻,轻笑:这就醉了? 没醉。她摇头,语气不觉泄出些许娇慵:但再喝下去就要醉了。 醉便醉了,反正明日休沐,不用上朝。 沈玉娇闻言,眼浮迷惘,有些不懂她喝醉和不用上朝有什么关系,她本来就不用上朝。 想不明白她便不想,只将酒杯搁下,保持三分清明:宿醉起来,脑袋会疼,明早还得去舅母那将棣哥儿接回来呢。 都这样了,还惦记着他?裴瑕黑眸轻眯。 那肯定惦记。沈玉娇失笑,又似嗔看他:难道你个做父亲的,不惦记孩儿? 裴瑕知道她这般慵懒的娇态,全因这半壶玫瑰露酒所起。 但看她泛酡色的娇嫩小脸,还有眼波流转间不自觉流露的妩媚,喉头不禁微滚。 原来,酒也不是全然无益处。 日后闲来无事,或许也可与她在府中小酌一二。 沈玉娇并不知裴瑕心思,撂下酒杯后,便开始专心吃螃蟹。 裴瑕见她爱吃,拿着蟹八件慢条斯理帮她拆。 他生的好看,就连那只提笔弯弓的手也生得清瘦修长,骨节分明。此刻不紧不慢拆着螃蟹,神情专注,侧颜如玉,轮廓分明。沈玉娇支颐看着,不觉出神。 这样挺好的。她想。 有夫如此,妇复何求。 念头方起,头顶便落来一道不容忽视的目光,锋利得仿佛要将她头骨都戳出两个窟窿。 沈玉娇原以为是谢无陵,偏脸一看,发现是寿安公主。 恍惚间,仿佛时空重叠,上次中秋宫宴,寿安也是这般看着她。 那一回,自己闪避地低下了头。 这一回,沈玉娇克制着心底怨恨,平静地回望她,不卑不亢。 就因为是公主,所以害了人,还能这般理直气壮么? 她所依仗的权势,还能护她多久呢? 玉娘,吃吧。 耳畔清润的嗓音唤回思绪,沈玉娇敛眸,见裴瑕将拆好的蟹肉、蟹黄分堆在盘中,肉白如雪,黄灿若金。 拆了三只。裴瑕道:我再给你拆两只,至多五只,螃蟹性寒,贪食伤身。 好。沈玉娇朝裴瑕笑了下:多谢郎君。 又客气了。 裴瑕见她吃得欢喜,拿起银剪,继续拆着螃蟹。 许是多饮酒的缘故,吃过螃蟹,沈玉娇有些内急,便先行离席,由宫人引着去偏殿更衣。 离正殿越远,丝竹声也愈□□缈。漆黑天穹之上,一轮明月高悬,清辉潋滟。 待到从偏殿方便出来,原本守在门口的宫人却不见了。 沈玉娇蹙眉,轻唤着:有人么? 并无人回应。 她疑惑地往廊外走两步,忽的一道疾风拂来。 还未等她反应,嘴巴便从后被捂住,一阵悬殊巨大的力量,叫她根本没有挣扎的余地,就被拦腰抱去偏殿旁的假山。 假山里光线昏暗,那抵着她肩背的胸膛又那样坚实滚烫,沈玉娇心下慌乱不已,两条腿用力前后踢着:唔唔! 直到头顶响起刻意压低的慵懒男声:娇娇,是我。 沈玉娇挣扎的动作停住,眸中的惊惧也转为惊讶。 我现在松开你,但你别出声,知道么? 沈玉娇: 她又不是傻子,知道是他还叫,岂非闹得人尽皆知。 见她不再动,谢无陵也松开捂嘴的手。 第289章 只是那搂在她腰间的手,好似有自己的想法,很是不想松开。 他不松,沈玉娇抬手推了把,又连忙转过身。 借着皎洁明净的朦胧月光,沈玉娇也看清面前之人的模样。 桃花眸,高鼻梁,嘴角上扬,笑得一脸灿烂,不是谢无陵还能有谁。 只是她没想到他竟如此大胆! 这可是皇宫,且我随裴瑕一道来的!你怎敢怎敢如此放肆! 沈玉娇发觉她的温柔端庄,总是在遇到谢无陵时轻易破功,譬如此刻,她非但急赤白脸了,甚至还想锤谢无陵一拳:你若不想活,别拖着我一起。 你别生气。 谢无陵见她愠怒,连忙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我不是有意的,实在是情况突然,有人要害你。 沈玉娇眉心一跳,那点子醉意也清醒几分:怎么回事? 方才我见你出来,我也跟出来,咳我没打算找你,我只是喝了些酒,觉得胸闷,出来透透气。 其实还是存了三分偶遇的心思,想着万一有机会说句话呢?哪怕只是擦肩而过,也比遥遥相望要好。 反正他跟了出来,就在水榭附近假装溜达,没想到隔着一段距离,瞧见个小太监鬼鬼祟祟站在窗户t旁。 我还以为那阉人六根不净,色胆包天。刚要抓着揍一顿,发现他竟是在吹迷烟。 谢无陵当即跳过去,一个手刀将人打晕,又狠狠朝裆下踢了两脚,再然后就看到沈玉娇走出来,双眼迷茫地找宫人。 那个引路宫人八成和那死太监是一伙的,这会儿应当回去找他们主子报信去了。 谢无陵低声说着,垂眸看向沈玉娇:娇娇,你信我。我虽然天天想你,夜夜想你,想你想到睡不着觉,但也绝不会冲动胡来,陷你于不义。 不知是饮了酒的缘故,还是刻意压嗓的缘故,男人的嗓音好似透着一丝委屈。 想到那个突然寻不见的宫人,沈玉娇也相信了谢无陵的话,再想到方才对他凶巴巴的语气,她心下泛起一丝惭愧,垂下眼,小声道:你你方才吓我一跳,我还以为 以为有采花大盗? 谢无陵弯下腰,一张俊脸凑到她面前,双眸弯起:若是真能就这样把你掳回家,这采花大盗当也当的。 谢无陵。沈玉娇瞪他,都什么时候了,还有闲心开玩笑。 欸,我在。 谢无陵道:娇娇,你再多喊我两声呗。 沈玉娇:? 谢无陵叹口气,眸光幽怨:自从来了这破长安,你每回见我,都喊我谢郎君,实在生分得很。要不然你就喊我谢无陵,或者你喊郎君,不带谢。再要不然,你喊我的表字也行。 沈玉娇听得一愣一愣,末了,蹙眉:你何时取了表字? 表字不就是另一个好听的名,现取一个也不难。 谢无陵说着,眯眸想了想,须臾功夫,他道了声有了,再次抬眼,漆黑眼底溢着光彩:想娇,念娇,慕娇,娇娇觉得哪个更好? 【83】 【83】/ 沈玉娇沉默了。 在取名这一块, 果然不能对谢无陵抱有任何期待。 我觉得念娇挺好的,谢念娇,多顺口。谢无陵自顾自道:谢爱娇也不错 谢无陵 沈玉娇轻叹口气, 默默朝后退了步:你别这样了。 谢无陵微怔:娇娇? 沈玉娇仰起脸, 那双乌眸映着明净月光,满是认真:谢无陵, 你该知道,我是裴瑕的妻。我与他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整个长安城的人都知道我与他是夫妻, 何况我与他还有孩子 我不在乎。 谢无陵上前一步:娇娇, 你知道的, 我从不在乎这些。我也说过,你的孩子便是我的孩子, 我会当做亲生来看。 这不是你在不在乎的事。沈玉娇强压下心头的酸涩与不忍, 掐紧掌心, 语气冷硬:事到如今, 你还不明白吗, 我们没可能的,早在金陵分别那日,我们之间便没没可能了。且不说世家无和离, 就算我与裴瑕和离,理由呢? 自我嫁给他, 平心而论,他从未亏待于我, 更未亏待我的父母亲人。去岁那场事故, 说实话,我心头并非毫无芥蒂, 不然我也不会与你隐瞒他的存在。我那时是真心想要与他、与裴氏一刀两断,再不相欠。但或许是你我缘分不够,我与他又缘分未尽,兜兜转转,还是被他寻到 他知我遭遇,心头有愧,回到洛阳后,家法处置了那蓄意害我的堂妹,甚至为了我,不惜忤逆将他养大的寡母,母子离心,至今尚未修好。为了弥补,他带我来长安,寻回我家旧仆,用军功换来我全家赦免。如今我父母兄嫂已在回长安的路上,不日便能阖家团聚。 第290章 谢无陵,你说我自私也好,怪我负心也罢,可你该当明白,我与裴瑕我与他 嗓音不觉有些哽噎,掐着掌心的手指亦越发用力,沈玉娇深深吸了口气,克制着情绪继续道:我与他不可能分开的,恩情不允许,孩子不允许,父母亲人不允许,世俗眼光也不允许,我不行我做不到 到这一刻,沈玉娇不得不承认,她的胆小与怯懦。 她不像谢无陵,无父无母,无拘无束,打从一出生开始,她便是沈家女,后又成了裴氏妇。 她享受着这些身份带来的锦衣玉食、风光体面,便也要承受身份之下的责任与束缚 若要抛却这一切,只为追求那份心动与自由,代价实在太大。 那代价,她无法想象,也不敢想象。 两害取其轻,她只能舍弃掉,这段她此生可能得到的,唯一的,最真挚炽热的爱意。 谢无陵,是我对不住你,我负了你 沈玉娇眼眶难抑地湿了,一颗心好似也被摁在酸涩无尽的苦水里,涨痛着,撕扯着,轻柔嗓音也变得沙哑:你忘了我吧。 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他这颗宝贵赤诚的心,该当给予更值得的小娘子,而不是给她。 谢无陵,不值当的。 她仰起脸,泪眼朦胧地朝他笑:你这样好,定能觅得一位贤妻,她会一心一意对你,会给你绣很多香囊,也会给你生很多的孩儿,你们会过得幸福美满,会一起白头到老 你又不是我,你怎知我值不值当。 谢无陵敛了笑,深深望着她:娇娇,我说过,我这辈子只有一个妻子,那便是你。 我在土地庙里发过誓的,这辈子对你一心一意,绝不负你。若有违誓,那是要造天打雷劈的,难道你想我死么? 你别胡说。 沈玉娇喉间好似堵了块刀片,铁锈般的涩意在舌根弥漫着,几乎语不成调:这不算你违誓,是我有负于你。冤有头债有主,老天爷要算账也是寻我,与你无关。 说这种傻话。 谢无陵拧眉,再看她泪盈于睫,故作疏离的模样,不禁抬手,轻碰了下她纤长的睫毛。 那滴泪就落在他的指尖,湿润润的,好似在他心间下了一场大雨。 别难过了。 他擦了擦她的眼角,温软的触感让他不舍得撤回,索性把心一横,捧住了她的脸。 在沈玉娇惊慌的目光下,他上前一步,高大身躯离得很近,几乎将她圈入怀中一般。 谢无陵她急急推开。 娇娇,别急着推开我,你先听我说。 男人挺拔身躯如山,岿然不动,俯身望着她,语气郑重:我知道,这世道对女子本就更为苛刻,你夹在我与裴守真之间,左右为难,最为煎熬。是以我从不逼你,也从未要求你对我一心一意、或是为了我,与那裴守真闹得不快当初你被他带走,我也从未怪你,怪就怪我自己没本事,连自己的妻子都护不住。现如今,你选择与他过,想与我断了,我也能理解但要我忘了你,另娶他人,那绝无可能。 听他前半段,沈玉娇还觉心下动容,愈觉亏欠,待听到他最后一句,她错愕抬眸,感到无力:你怎的这么执拗? 执拗?或许吧。 谢无陵朝她笑了笑:娇娇,我知道,或许在你心里,我远不如那个裴守真。他那个人,虽说惯爱装腔作势,可他家世好、相貌好、才学好、甚至与你相识的时机都比我早。我呢,一个没人要、万人嫌的小地痞,没家世、没背景、也没什么学识,唯一能与他抗衡的,除了这张脸,便是待你的一颗心。 我知道你或许不信。从前我与你说时,你便不大信。但真的,我谢无陵这辈子,就认定你了。 很难形容那是一种的感情,打从在破庙里,掀开神龛帘子的刹那,她那双惊慌又明亮的眼,就深深地望进了他的心里。 待到他将她从土地庙里抱回去,她的身子那样轻,像一片羽毛,却又重若千钧。 他看着她昏迷不醒的脏兮兮小脸,心里想着,老天爷亏待他半辈子了,总算大方一回,给他送来个媳妇儿。 虽说是捡一送二,但养一个也是养,养一双也是养,人口多,也热闹,有了媳妇有了孩子,院子才能叫做家。 娇娇,你可以把心分给裴守真,但你不能替我做主,让我忘了你,或是将我推给别人。 若是可以,在你心里给我留一个位置不用太多,只要存的下谢无陵这三个字就成。 哪怕这辈子都无法与你名正言顺做夫妻,我也不后悔遇上你。 第291章 月色昏朦,男人那双好看的眼眸,却在夜色中灼灼明亮。 沈玉娇的心好似也要被这目光灼伤般。 她无地自容,更不知该如何回应 他卑微至此。 只求她别忘记。t 诸般情绪在心间翻江倒海,那种恨不得将灵魂与心脏撕成两半的纠结叫她迷茫无助,良久,她哑声开口:谢无陵,我 话未出口,嘴巴忽的又被捂住。 谢无陵单手揽着她的腰,带着她往假山洞里躲去,薄唇擦过她的耳尖,低语:有人来了。 沈玉娇心头猛跳,也不再出声,虽觉得他实在楼得太紧,但怕弄出动静引人注意,只得暂时忍住。 假山嶙峋,谢无陵将她护在怀中,他个头高,可以透过假山的孔眼看到外头的情况。 沈玉娇被他结实的身躯挤着,鼻尖盈满男人身上沉郁热烈的蓬莱香,其中还冗杂一阵清冽的酒气,随着他身体的热意源源不断地朝她袭来,她感觉自己快要闷死在他浑厚的气息之下。 太近了,实在太近了。 这人的身子怎的能这样热,又这样的硬,她两只手抵在中间,显得那样无力。 谢无陵。她推了推他,小心翼翼用气音道:你让开点,我也想看。 谢无陵一低头,就看到心上人被挤在怀中,小鸡崽儿似的,娇小孱弱,又可怜兮兮。 离得这样近,四周又这样黑,他只要一低头,就能吻上她的脸。 或者,除了吻,还能对她做些其他事。 就如那无数个折磨人的梦境里,恶劣,过分,肆无忌惮.... 谢无陵。胸口被轻锤了下。 谢无陵回过神,喉头微滚,压低声音道:你个矮,看不着。 沈玉娇: 长这么大,头一回被鄙视身高。 下一刻,身子忽的被男人掰了过去,还没等她反应,一双大掌从后握着她的腰,直接将她抱起。 沈玉娇惊了,手忙脚乱地去攀假山石。 身后似是响起一声慵懒低笑,男人的薄唇贴着她的耳垂:现在够高了,能看了。 沈玉娇只觉身后抵着的那具身躯滚烫,尤其揽在腰间那条手臂,勒得那样紧,仿佛要将她揉进怀里。 他肯定是故意的。 沈玉娇双颊发烫,想与他算账,注意力却被洞外的场景给吸引 只见先前给她引路的宫女,正脚步匆匆地引着两人往偏殿而来。 待到近了,看清那艳妆华服之人的模样,沈玉娇霎时变了脸色。 果然是她。 男人几分咬牙切齿的嗓音在耳畔响起:我就知这种一肚子坏水的脓包,不吃些苦头,便不会长记性。 沈玉娇紧紧咬着唇,心下也生恨。 寿安。 害她一回不成,竟然又想害她,还是在宫宴上! 她到底是已经妒到蠢钝无脑,还是有恃无恐到觉得便是再害她一回,也不会有何后果? 娇娇,我替你杀了她吧。 沈玉娇心底猛震,连忙偏过脸:你别冲动。 俩人本就靠的近,她这一偏脸,面对面,鼻尖都险些碰到。 沈玉娇心跳怦然,刚想往后仰,谢无陵却低下头,黑眸直直盯着她:反正你都不要我了,我活着也没意思,倒不如替你做件好事,除了这个毒妇,往后你也能安安稳稳和裴守真过日子。 胡说些什么。沈玉娇皱眉。 我认真的。谢无陵道:我现在出去拧断她的脖子,所有罪责我一人担着 谢无陵!沈玉娇真有些生气了,抬手捂着他这张破嘴,咬牙忿忿:你不气我,你就活不了么? 谢无陵只觉捂在脸上的手,又香又软。 而她动怒瞪眼的模样,又凶又可爱。 实在是喜欢得紧。 唔唔!他含糊地唤,漂亮的桃花眼眨了眨。 沈玉娇也反应过来,这无耻之徒,诈她呢! 她忙不迭松开手,没好气瞪他。 娇娇,看吧。 谢无陵心里美滋滋,秾俊眉眼也重焕光彩:你果然还是在乎我的。 才没有。 你有。 没有。 好吧,没有就没有,媳妇说得都对。 沈玉娇噎住。 果然,永远不要试图和一个无赖比无赖。 低低说了句你不许冲动,她便不再理他,继续扒着假山石,朝洞里往外看。 这么一会儿功夫,那三人已走了出来。 人呢?怎么里面没人!寿安公主气急败坏地质问着那宫人。 第292章 那宫人也一脸慌乱:奴婢奴婢也不知,按理说应当在里头的。 废物!这么件小事都办不好,要你有何用! 殿下恕罪啊。 那宫人扑通跪在地上,却被寿安狠狠地踢了个窝心脚:还不快把小安子找出来! 是、是宫人捂着胸口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跑了。 寿安和她的贴身宫女站在原地嘀咕了几句,而后一脸不满地跺了下脚,也转身离开。 沈玉娇正沉脸思考,寿安原本打算搞什么鬼。 谢无陵的脸抵在她肩头,闷闷不乐:就这样让她走了? 沈玉娇心头也憋屈,却无可奈何:她是公主。 公主又如何,害人就该付出代价。 哪有那么容易。沈玉娇轻轻叹气,见人走远了,道:你放我下来。 谢无陵不舍得放,但沈玉娇瞪着他。 凶巴巴的。 他嘴角轻捺,在裴守真面前,她可没这么凶。 偏心眼。 他边将她抱下来,边低声道:上回那两个瘦马,我都没碰。但她们俩死赖着不走,我打算等平安接过来,让她们俩负责照顾。 沈玉娇:哦。 谢无陵:你生气了? 沈玉娇:没有。 娇娇,我真没碰她们,虽说人是我挑的,但我那是给裴守真挑的。 谢无陵道:我洁身自好,从不在外拈花惹草。不像那个裴守真,你不知道,五月里我出城办差,见他骑马走在别人花轿旁,张扬得很!他那个人,成日里打扮得光鲜亮丽,招蜂引蝶,我都不想说他 他絮絮念叨,沈玉娇额心突突直跳,恍惚间觉得谢无陵像极了给昏君吹枕边风的奸妃。 谢无陵,你碰不碰她们,我都管不着。 沈玉娇双脚落地,见他仍笔直站在身前,伸手推开他:我先前与你说的那些话,都是真心话。与其浪费时间在我身上,不如另觅佳偶,踏实度日。 我与你说的那些,也都是真心话。 谢无陵一把握住她的手,反正左右也无人,那阵酒劲儿也在发酵,他低头看她:我不管,你既亲了我,就得对我负责一辈子。我生是你沈玉娇的人,死也是你沈玉娇的鬼。 他冷不丁提起那个吻,叫沈玉娇霎时羞愧难当。 那那个不作数。 凭什么不作数?难道你那个嬷嬷没教过你,亲了男人就得对他负责么。 我沈玉娇哑口无言。 早知当初那个吻,能叫他记到今日,那日她就不该那般任性。 面对谢无陵始乱终弃般的质问,沈玉娇咬牙,干脆硬着头皮,冷下心肠:你就当我是个负心汉。 谢无陵: 默了两息,他道:除非,你给我点补偿。 沈玉娇:? 未等她反应,面前之人忽的俯身。 眼见那张昳丽的俊脸陡然在眼前放大,沈玉娇呼吸屏住,眼瞳也不禁睁大。 他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她的唇,可那个吻,最终落在了在她的额头。 轻柔,短促。 小心翼翼,如视珍宝。 你亲了我,我也亲了你,日后你无须对我负责,换我对你负责了。 说罢,他又抬起双臂,用力抱她一下:娇娇,别忘了我。 男人沉哑的嗓音自耳廓钻入,热息拂过,沈玉娇大脑空白。 我先走了,你晚一步再回去。 撂下这话,谢无陵转身离去。 沈玉娇站在黑洞洞的假山里,愣怔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羞恼地咬着唇,气得不轻。 这个登徒子! 轻薄她不说,他竟然还先跑了! 好在沈玉娇记性不错,七拐八折,也寻到回正殿的路。 但心里还是气得慌,将谢无陵骂了无数遍,觉得这人定是前世的冤家,这辈子来讨债,专门气她。 她真情实感与他说那么多掏心窝子的话,他倒好,一句没听进去,还占她便宜,还撂下她! 他就不想想,万一她不识得路呢? 混账。 谢无陵就是个大混账。 沈玉娇憋着一口闷气,刚要从偏门进入正殿,却见廊庑下走来一道修长清隽的身影。 待看清来人模样,霎时间,那份小女儿姿态的情绪霎时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阵焦虑心虚。 沈玉娇脚步顿住,心下懊恼,若是叫裴瑕知道方才的事 都怪谢无陵,他如何就半点不听劝。 玉娘。 裴瑕朝她t走来,眉心轻皱:怎去了这样久? 第293章 他见妻子久去不归,又发现殿中谢无陵和寿安也都前后不见,到底还是按捺不住,寻了出来。 我沈玉娇眼睫轻颤,勉强镇定:许是贪食螃蟹,肚子有些不舒服。 裴瑕在她面前站定脚步,眸光落在她泛红的娇靥上:现下可有好些? 沈玉娇避开他的视线,好些了,郎君不必担心。 生怕他再问,她主动牵住他的袍袖:回殿里吧,我们俩同时离席,叫旁人注意到不好。 裴瑕瞥过她的手,嗯了声,忽又蹙眉:你的香囊? 沈玉娇怔了下,低头一看,这才发现原本系在腰间的桂花香囊不见了。 心下陡然浮现一阵慌乱,脑中也飞快回忆着。 更衣的时候香囊还在,难道是被谢无陵掳去假山时,不慎落下了? 玉娘? 手指被捏了捏,沈玉娇恍神,作出惊讶模样:你不说我都没发现。可能是更衣时,不小心落下了。左右一个香囊,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丢了就丢了。 沈玉娇朝他轻笑:郎君,进殿吧。 裴瑕黑眸轻眯,默了两息,终是没再多说,握住她的手:嗯。 夫妻俩一同回到殿中。 叔母孙氏见沈玉娇落座,忍不住调笑:整个长安城,怕是再寻不出你们这么恩爱的夫妻了。你就去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守真一颗心也跟着你跑了。 沈玉娇赧然垂眸:叔母别笑话我了。 孙氏还要再说,便见上方,太监总管火急火燎地跑到昭宁帝身旁耳语一阵,昭宁帝脸色遽然一沉,而后侧身看向贤妃。 贤妃的表情也变得难看,急急忙忙带着身侧宫人退下。 这番动静叫殿中众人纷纷惊疑,这是出什么事了? 沈玉娇心下也不禁忐忑。 尤其看到谢无陵和寿安公主的席位仍是空着。 谢无陵比她先走,按理说,应该早就回来了 娇娇,我替你杀了她吧。 假山里的这句话陡然在耳边回响,沈玉娇呼吸一滞,他不会真的做傻事了吧? 可是身体不舒服? 裴瑕握了握她微凉的指尖,蹙眉:你脸色很差。 没,没事。 沈玉娇悻悻的:大抵还是螃蟹的缘故。 那日后至多吃三只。 裴瑕淡淡道:贪吃伤身。 沈玉娇满脑子都是谢无陵会不会去杀寿安了,漫不经心颔首:郎君说的是。 好在不多时,谢无陵安然无恙归了席位。 看到那道挺拔的身影时,沈玉娇悬在嗓子眼的心也落了下来。 这家伙应当是迷路了。 她这边松口气,好巧不巧,谢无陵朝她这边看来。 四目相对,他嘴角似是颇为得意地翘了翘。 沈玉娇一看他这样,顿时来气。 他还好意思笑! 占她便宜不说,还害她提心吊胆!还撂下她先走! 斑斑劣迹,倒叫心底那份辜负他的愧疚淡了不少。 她没忍住,狠狠瞪回去一眼,而后低下头,闷闷往嘴里塞了口蜜瓜。 全然没有注意到身旁男人,逐渐深暗的眸光。 【84】 【84】/ 这日直到宫宴结束, 贤妃与寿安公主也没归席。 沈玉娇直觉有事发生,想问裴瑕,转念一想, 裴瑕一直待在殿中, 知道的比她还少。 万一不慎说漏嘴,叫他知道她和谢无陵见过面的事, 那怕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于是她将这份疑虑憋在心中,想着过两日或许能从舅母口中打听一二。 夫妻俩回到府中,已是深夜。 喝了些酒, 再加上赴宴劳累, 沐浴过后, 沈玉娇脑袋一沾上枕头,困意便如潮水般涌来, 眼皮也沉甸甸阖上。 不知过了多久, 半梦半醒间, 脸颊好似痒痒的, 身上也略沉, 像是压着一块巨石。 她闭着眼,嘴里嘤咛一声,下意识想去推开那座巨石。 不料巨石长出藤蔓, 将她的手腕束缚住,举过头顶。 而后颊边那阵酥酥麻麻的热意也往下蔓延, 滑过她殷红瑰丽的唇,莹白的下颌, 纤长的颈, 单薄亵衣下虚掩的锁骨 湿湿的,热热的, 古怪又别扭。 唔。手动不了,她只能轻扭着身子,试图摆脱这种奇怪的感觉。 可那藤蔓缠绕着,忽又攀上双蹆,灵活地延伸,朝内侧探索。 明明是凉爽秋夜,沈玉娇却觉得浑身发热,额头也沁出薄薄香汗,她迷糊睁开眼,待看到伏在身前那道黑影,错愕失声:郎郎君? 醒了? 幔帐中很黑,只听得男人略显沙哑的嗓音。 沈玉娇这才惊觉亵衣已被扯开,那缠着双腕的不是藤蔓,而是男人宽大的手掌。 刚想再问,男人挺拔身躯抵了上来,他低头伏在她耳侧:没想吵醒你。 第294章 喷薄的热息拂过耳廓,沈玉娇纤长的眼睫颤了颤,又听他道:既然醒了,那便正好。 正好什么,他没说明,而是付诸行动,薄唇含住她的耳垂。 沈玉娇的心跳霎时加快,低声讷讷:很晚了。 明日休沐,不用上朝。 沈玉娇觉得这话有些耳熟,他好似说过,然而不等她记起,蹆便被分开。 玉娘。黑暗中男人低唤她一声,而后牢牢堵住她的唇,窄腰沉下。 刹那间,骨酥魂荡,肉浮魄飞。 沈玉娇睁大了眼,想发出声音,却被男人的唇舌搅得意识混沌。 藤蔓牢牢將她纏繞著,仿佛將她釘牢在床榻之上,她不得動彈,只得無力嗚咽著,承受著這仿若无休止的跶伐。 玉娘。 玉娘 恍惚间,好似烈日下的寒冰,逐渐融化。 良久,沈玉娇陡然睁开眼:不不行。 裴瑕摁住她的腰,哑声:我已饮过避子汤。 沈玉娇的脑袋还处于一片空白,听到他这话,半晌才反应过来,避子汤?他喝? 好不容易待气息缓和,她推了推他的胸膛,还未问一句避子汤的事,男人又覆上来。 沈玉娇惊愕:你你怎么? 许是今夜有些醉了。 他安抚般亲了亲她的眼皮,窄胯边不疾不徐地动,边吻走她颊边的汗,沉声诱哄:乖玉娘,再纵我一回。明日我去将孩儿接回,你安心睡觉便是。 话音落下,也不等沈玉娇回应,他便掐紧掌心那把纤细口口,再次放肆口口陷口,横口口撞。 真真是柳稍露,滴花心动。 正情浓,鸳鸯枕上,不觉至天明。 待到沈玉娇昏昏转醒时,已是午后黄昏,锦帐残留几分兰麝香。 她从榻上坐起,低头触及口口桃痕,又想到昨夜他的失态放纵。 到最后骤雨停歇,他口口得很用力,仿佛要将纤月要掐断般。 玉娘,你是我的。 他说着,低哑语气透着几分偏执冷冽。 她来不及多想,彻底脱力昏睡过去。 现下想想,太不对劲。 难道真是醉酒的缘故?可他先前吃醉了,也不这样。 娘子,您醒了么? 屋外响起婢子的轻唤:已是申时了,您可要起身吃些东西? 沈玉娇诧异,她竟睡了一个白日。 再看窗棂外黄昏笼罩紫薇花,她应了声:端水进来吧。 白蘋和冬絮很快端着温水巾帕进来,替她盘发时,瞧见耳后脖间那藏不住的红痕,婢子们面面相觑,皆红了脸。 沈玉娇也从黄澄澄铜镜中瞧见,心下懊恼,他怎的这般不注意,竟在脖间都落下了。 这叫她怎么出去见人。 纤纤玉指扯了扯衣领,她强忍着面上热意,若无其事般问:小郎君回来了么? 回来了,郎君用过午膳后,便亲自去将小郎君接了回来。 白蘋手拿雕花牙篦,沾着茉莉香的刨花水替她梳发:小郎君刚吃过奶,这会儿在侧屋睡得香甜呢。 沈玉娇放了心,静了片刻,到底没忍住问了句:那郎君他在哪? 他昨夜那般孟浪放纵,现下想想还有些气闷,但又按不下心头好奇。 白蘋见她问起,掩唇轻笑:郎君在书房。晚膳时分快到了,他应当也要来了。 沈玉娇: 现下一想到裴瑕的书房,她脑中便全是些乱七八糟的不堪回忆。 又想到再过一个时辰,他又要来房中,她双蹆都隐隐发酸。 从前他也不这样。 自打书房那日,几乎夜夜都不叫她空着,再这样下去,她都要搞几幅补药吃了。 腹诽归腹诽,日头一落山,院里掌起灯,裴瑕也杳然而至。 身量修长的男人,一袭青袍,俊眉修目,不言不语时,清清冷冷,宛若道观里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t火的仙君。 可视线一旦对上,那看似平静的漆黑狭眸,却暗藏着随时能将她吞噬的无尽慾念。 沈玉娇有些怕他了。 他走过来,她抱着孩子下意识往旁躲了躲,嘴上轻声道:郎君回来了。 裴瑕看出她的局促,又瞥见她垂首间,那截白腻脖颈上的一抹红痕。 是他落下的。 他眸色微深,默了片刻,自顾自在榻边坐下,平静开口:今日从外祖父家回来时,顺道去了趟二皇子府中,打听到一些事。 昨夜宫宴的事。 .......! 沈玉娇眉心一跳,朝他看去。 裴瑕朝她抬手:坐过来,我与你说。 沈玉娇:...... 第295章 迟疑片刻,她还是走了过去。 反正孩子还在怀中,谅他也不会胡来。 她在裴瑕身边坐下,闻到他身上淡雅好闻的檀木香气,思绪恍惚了一瞬,才问: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寿安公主不慎失足,跌下荷花池。 稍顿,他嘴角轻扯了下:险些丧命。 实在可惜。 秋日池水枯涸,若是夏日,或许是另一番结果。 沈玉娇呆住,片刻才寻回嗓音,期期艾艾:好端端的,怎么怎么会跌进荷花池? 具体原因不明,但与她一起跌入池中的,另有一名宫女一个太监。 沈玉娇眼波闪动着,心下陡然浮现个猜测。 不,都不用猜,定是谢无陵做的了。 那家伙一向是天不怕地不怕的。 但将公主丢进荷花池里,万一寿安真的死在池子里 沈玉娇一阵后怕,抱着孩子的手也不禁收紧。 怀中的棣哥儿似是被弄得不舒服,奶声奶气呜了声。 她连忙回过神,轻拍着孩子,也感受到裴瑕直直落在颊边的目光:你昨夜离席不久,寿安也跟了出去,你可曾遇上她? 沈玉娇呼吸微窒,好在有孩子做遮掩,她低着头,嗓音轻软:她兴许是去了别处,我并未见着她。 是么? 嗯。沈玉娇说着,将孩子往他身前送了些,转移着话题:郎君你看,孩儿是不是又胖了些? 这话题转得生硬,裴瑕盯着她闪躲的眉眼,沉默良久,终是挪开,看向孩子。 是,胖了些。他说着,修长指尖轻抚过孩子的眉眼:像你。 郎君是说我胖了? 我是说孩子愈发像你。 裴瑕失笑,忽而又往沈玉娇身上打量一遍,薄唇轻抿:你不胖,还须再吃些。 明明只是一句简单的话,许是昨夜放纵的酸疼还残留着,这打量的目光连同这话都无端暧昧起来。 一时间,夫妻俩安静下来,里间的温度却好似逐渐闷热。 玉娘,我裴瑕沉沉开口。 我我看棣哥儿饿了,我先抱他去喂奶。 看着她抱着孩子慌张躲开的身影,裴瑕眉宇间浮起一丝无奈笑意。 而那笑意又很快敛起,他单手撑着额角,盯着鎏金香炉冉冉升起的青烟,神情渐冷。 虽然明白不应那般放纵,然而一想到她昨夜可能与那谢无陵私下会面,浓浓的妒火烧得心口都发疼。 更叫他难以自持地,一遍遍地索取,宛若标记领地的雄兽,恨不得从她的发丝到足尖,在她浑身上下每一寸肌肤都留下他的烙印与气息。 也只有在那鴛鴦交頸,粉汗相融时,他才觉得她完完全全属于他。 - 寿安公主失足落水的消息,很快就成为长安各大世家私下热议话题之一。 有人说公主是喝醉酒了,才不慎落水。 有人说是她去捞月亮,有人说她是看到小宫人落水,出手相助 众说纷纭,除了当日夜里的亲历者,无人知道事实的真相是如何。 就连贤妃也不知。 寿安大病痊愈后,提起那日的事,只说是醉酒踩空了台阶。 贤妃见她小脸惨白,既心疼又生气,指着她道:再过不久,南诏大王子便要来长安迎亲,你这段时间就给我安分待在宫里养病,哪里都不许去! 撂下这话,她叮嘱左右宫人好生照看,便扬长而去。 水晶珠帘哗啦啦得碰出脆响,寿安形容憔悴地躺坐在床上,一会儿想到那讨厌的南诏王子即将来临,一会儿又想到中秋那晚,那个看不清脸的高大男人。 他的手劲儿那样大,将她的脑袋摁在刺骨冰冷的池塘时,分明是想下死手。 可他最后还是松了手,没溺死她,而是反脚将她踢进了池塘里。 肋骨处,至今还隐隐作疼。 她虽看不清他的脸,却看到他的个头很高。 那样高的个子,突然偷袭她,还有被打晕的小安子 那人分明是在帮沈玉娇! 不会是裴守真,裴守真绝不会做那等背后伤人之事。 何况,他那样温文尔雅的君子,便是再恼恨她,怎会对她一个女子下重手。 可除了他,还会有谁在宫宴之上,宁愿冒着谋杀皇族的风险,也去帮那个沈玉娇? 寿安拧着眉头想了许久,末了,她坐起身,面沉如水地吩咐宫人:你去,将中秋宫宴的宾客名册给我誊一份来。 左右这些时日,她禁足宫中不得出去,那便挨个一一排查。 第296章 她就不信寻不出一丝蛛丝马迹! - 一场秋雨一场寒,天气渐冷,裴瑕也逐渐忙碌。 他博闻强记,学贯古今,又能言善辩,昭宁帝从一开始每五日招他一次侍读讲学,逐渐变为三日一次,后来又变成每日都要召见裴瑕。 据昭宁帝所说,裴瑕与他讲学议政时,总叫他记起当年的沈文正公 沈玉娇的祖父,沈丞相。 虽然沈丞相当年请辞,是因政见不同,失望而辞,但昭宁帝经常会想念那位老师。 那是真正的一等清流,呕心沥血教他许多为君为人的道理,也为他的江山鞠躬尽瘁奉献了大半辈子。 可惜,他最后还是负了老师。 庆幸的是,老师的孙女婿,尚能伴驾左右,且聪明通达,半点不逊于沈文正公,昭宁帝心头甚是安慰。 唯一叫昭宁帝不喜裴瑕的一点,便是裴瑕与二皇子交往过密,有涉及党争之嫌。 且太子巡河被刺一案,也有了眉目,种种证据直指皇帝的亲舅父,应国公孙家。 而孙家,与三皇子是一条线上的。 昭宁帝有时觉得可笑,他尚值壮年,宾天尚早,可他后宫妃子、膝下儿子、朝中臣子,已经开始算计他身下这把龙椅,一个个盼着他快些死了。 他拿着那些证据,问裴瑕:守真以为朕该当如何处置? 裴瑕略略看了眼,仍是那副喜怒不形于色的清正模样,抬手挹礼:若陛下以君主身份问臣,臣便答,以大梁律法处之,还太子殿下一个公道,还那日宴上护主牺牲的禁卫们一个公道。若陛下是以父亲、以外甥的身份问臣,清官难断家务事,且陛下心底应当已有答案,何须臣一个外人在此置喙您的家务事。 昭宁帝扯唇:裴守真,你啊你。 这年轻后生,与沈文正公还是不同的。 若是老师还在,定要板着脸讲一堆道理,训斥他一顿。 老师早与他说过,他这个舅父太过贪婪,不堪重用。 可那是他的亲舅父,相较于先帝,舅父更像是他的父亲,曾于他微末之时,给予他无尽的关爱。 生母临死前,也拉着他的手道:瑞儿,你就舅父这一个亲人了,日后连同对我的那份孝敬,好好孝敬你舅父。 终究还是不忍。 昭宁帝在心里道,这是最后一次,若是下回舅父再犯下大错,他绝不再容忍。 虽并未追究应国公,昭宁帝却寻了个由头,狠狠训斥了三皇子一顿,又接连贬谪三皇子手下心腹 他本来还想贬谪那个叫谢无陵的小子,朱笔即将落下时,裴守真在旁,不经意提了句:这人来历,臣也有所耳闻。虽是个卑贱妓生子,却有颗忠君为民之心,在宁州参军时,除了不少水寇,颇得镇南侯赏识。 昭宁帝的笔尖停顿。 正如裴瑕预料的一般,昭宁帝缓缓掀眸:他是妓生子? 这一问,裴瑕便知他的揣测不错。 谢无陵的确是随了几分先皇后的长相。 是。裴瑕道:据臣所知,他生母乃是秦淮河畔一名船妓。 昭宁帝沉下眼眸,思忖片刻,似是想到什么有意思的事,他眉目缓缓舒展。 既是上战场杀过匪冦的将士,于国有功,朕便网开一面,不与他计较。 朱笔绕过谢无陵三个字,随意圈了另一位小官的名字。 上位t者笔尖一改,便是下位者命运的一次转折。 裴瑕站在旁侧,不动声色地垂下眼帘。 这一回,就当还了中秋宫宴那晚,谢无陵替玉娘出的那口恶气。 - 十月初,草木摇落,金风肃杀。 长安城里最大的热闹,莫过于南诏王子安西佑,骑着大象来长安城迎亲。 那几头大象披着锦绣织成的挂毯,两边象牙雪白修长,健壮高大,威风凛凛。 进城那日,大街小巷的百姓们都挤到朱雀大街上看热闹。 沈玉娇虽也感兴趣,但一想到街上人头攒动,摩肩接踵,还是待在后宅之中,等着夏萤和秋露看完热闹,回来给她复述。 娘子你是没看到,那十头大象一个个比咱们屋顶还要高,那腿有这么粗!一脚踩死一个都不夸张! 那南诏王子丑倒是不丑,但说好看嘛,也不好看,留着一把大胡子,显得年纪大。 不过他们南诏也真是穷,我看他们带来的聘礼,也就八十多抬,他们这回可是娶公主呢,怎的这么寒酸。 夏萤和秋露两婢性情活泼,又都生着一张巧嘴,说起热闹时手舞足蹈,绘声绘色。 沈玉娇听得这些,心里只暗想着,寿安快快嫁了吧,不然留在长安城里,终究是个隐患 第297章 偏还是个杀又杀不得,除又不好除的隐患,实在令人头疼。 头疼的也不止沈玉娇一人,宫里的贤妃看着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寿安公主,也很头疼。 我不嫁,我不嫁! 那个安西佑又老又丑,他都三十了,都可以当我父亲的年纪了! 母妃,我求求你,你和父皇商量下,换个人嫁给他吧?不然不然从宗室里挑一个郡主县主,或者找个宫女,对,寻个宫女封个名号,嫁过去就好了。 母妃,你就我这么一个女儿,我可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你就舍得让我去那种蛮荒之地吃苦受罪么?你若真的这般狠心,我倒不如现在死了算了! 寿安公主手里揪着白绫,哭得歇斯底里,声泪俱下。 贤妃心头不是没有动摇,但一想到圣旨已下,且裴守真那边圣眷正浓,欠他的交代若不应践,他定然也不愿再辅佐二皇子。 两相权衡,贤妃硬下心肠,看向寿安:你若真的想寻死,那我也不拦你,你尽管去。但你若还想活,就给我安心待嫁,别再胡闹,我会尽我所能给你多备些嫁妆,保管你嫁去南诏之后,也能锦衣玉食地过完余生。 母妃,母妃 寿安公主惊骇大喊,贤妃却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金碧辉煌的宫殿中,一时只剩下寿安不甘的啜泣。 也不知跌坐在殿中许久,几名宫婢入内,收拾那散乱一地的杯盏、被打翻的桌椅、以及那条捏得皱巴巴的白绫。 公主,您乃金枝玉叶,可千万保重啊。 一位宫婢低声说着,在寿安惊愕的目光里,她抽出寿安掌心那条白绫,又迅速地往她手中塞了张纸条。 - 给南诏王子的接风宴,一直到深夜才结束。 裴瑕回到裴府后院时,沈玉娇已然熄灯沉睡。 待到身后缠上男人结实的长臂,她嗅到那熟悉安心的味道,也没睁眼,只梦呓般喃了声:郎君 她这反应,叫裴瑕很是受用。 将那娇小身躯完全裹在怀中般,他高挺鼻梁贴着她的后颈:嗯,是我。 沈玉娇困得很,顺从地往他怀里靠了靠,迷迷糊糊问:什么时辰了? 过子时了。 那很晚了。 沈玉娇道:快些睡吧。 见她困意倦浓,且今夜酒宴上应酬也有些疲累,裴瑕也没做其他,抱着她,下颌抵在她的额发。 刚要阖眼,忽又想起一事,他问:玉娘,可想去冬狩? 沈玉娇困得迷糊,现下只想睡觉,于是无意识地嗯嗯了两声。 裴瑕: 罢了,还是明日再问。 但无论如何,他都要将她带在身边,方才安心。 翌日裴瑕下朝归来,再次提及冬狩之事。 沈玉娇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怔:我随你一同去? 裴瑕:此去来回近十日,我与陛下请示一番,他应当能许以恩典。 十日啊。沈玉娇蹙了蹙眉:这也太久了。 忖度两息,她终是摇头:罢了,我还是不去了,怎好将棣哥儿一人留在长安。郎君,你自去便是。 她舍不下孩子。 裴瑕舍不下她。 孩子可托付给舅母,或是送去族伯府中,他们皆可代为照看。 若是照看一两日,哪倒还好。这一去就是十日,太久了,那多不好意思。 沈玉娇仍是摇头,虽说她也许久未曾体验过跑马狩猎的畅快,但大抵当了母亲的人,对孩子总是有一份牵挂。一想到要与棣哥儿分离这样久,她便已经开始牵挂起来。 郎君,你安心伴驾便是,我与孩儿在府中等你回来。 裴瑕默了两息,看她:难道有了孩儿,你就 只牵挂孩子,不牵挂他么? 【85】 【85】/ 话到嘴边, 未免有与孩子争风吃醋之嫌,于是他改口:自诞下孩儿,你便一直在府中, 不曾出门游玩。如今孩儿快八个月, 也该松泛一下,出门透透气才是。 话说到这份上, 沈玉娇还有何不懂。 分明就是他想她陪着一起。 脑中忽又想起上次他出远门时,白蘋说的那句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去岁那场洪涝意外,看来真给他留下了阴影。 只是孩子这边 纠结一番, 她走到裴瑕面前, 主动握住他的手:我知晓郎君心头顾虑, 但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你如今简在帝心, 日后随君伴驾, 外出办差都是常有的事。难道次次都向陛下求恩典, 将我带在身旁?便是陛下允许了, 传出去也不好。知道的说我们夫妻恩爱, 公不离婆,秤不离砣,不知道的要我说不明事理, 为着儿女私情耽误郎婿的公务。 第298章 这世道,无论何事, 有女人怪女人,没女人还要怪女人。 为了少挨些骂, 只能尽量去宽容、去大度、去理解, 保持乖巧、安分、贤惠,总之, 多做多错,不做虽错,但能少错。 且我有许久没骑马,射术也荒废了,跟着你去凑这个热闹,若是连只兔子都射不中,反倒招人笑话。 说到这,沈玉娇想起什么,朝他弯眸:等明年吧,明年棣哥儿交给我母亲带着,你、我,还有我兄嫂,我们四人一起去乐游原踏青跑马如何? 裴瑕眉心微动,又见她提到乐游原跑马时,明澈眼眸中的欢喜与期待,实实在在,并非作伪。 也是,随着皇家仪仗一同出游,规矩繁多,束手束脚,哪比得上与亲人一同出游来的自在。 那这回,你真的不去? 不去了。沈玉娇放软语气,勾了勾他的掌心:你安心去,争取多猎些獐子、野鹿回来,若能猎回一两张好皮毛,正好给棣哥儿做件小袄。 裴瑕失笑。 便是真打了好皮毛回来,也先紧着给她做围脖,哪轮到那小家伙。 - 古之帝王,春蒐夏苗,秋獮冬狩,四时出郊,以示武于天。 转眼到了冬狩之日,此次南诏王子和寿安公主也一同随行。 昭宁帝有意给这对未婚夫妻制造相处的机会,好叫寿安能甘愿嫁去南诏。 往常这种热闹,锦华长公主也必不缺席,可临出发前,她忽感风寒,便留在了长安。 出发前夕,沈玉娇早早替裴瑕准备好弓箭骑装,以及十日间用的香丸等日用杂物。 当夜床笫之间,夫妻俩也不免亲热一番。 也不知是要分别十日极为不舍,亦或是情到浓时难以自持,不知不觉又折腾到半夜。 翌日沈玉娇醒来,一照镜子,身上深深浅浅的欢好痕迹,直叫人面红耳赤,不堪直视。 特地寻了件高领衣衫将脖颈遮住,她才抱着棣哥儿去门口送裴瑕。 棣哥儿,爹爹要出门狩猎了。 沈玉娇低头看着孩子,温婉眉眼间满是柔和:快与爹爹说,让他给你打两件皮毛回来做新衣。 八个月的小婴孩已能发出些简单音节,小家伙似是真听懂了,睁着一双水洗葡萄般的大眼睛,巴巴看着裴瑕,小嘴吧唧:呜呜~呀! 裴瑕冷白脸庞也浮现慈父的温和,抬手捏了捏孩子的小脸,道:爹爹给你猎些好皮毛,但你在家也要乖乖的,不许闹你阿娘,知道么? 棣哥儿眨巴眨巴眼,张着小嘴:啊,啊~~呀呀!t 他一张嘴,晶莹清亮的口水又淌下来。 裴瑕笑了:我便当你应下了。 棣哥儿见他笑,嘴巴一咧,也笑起来:呀呀! 瞧见父子俩有来有回的,沈玉娇心下也一片柔软,将孩子递上前:你再抱抱他好了。 裴瑕没拒绝,接过孩子,又低头亲了亲。 再将孩子还给沈玉娇时,那双幽深黑眸定定看向她的脸。 沈玉娇:! 这眼神她可太熟了。 脚步下意识往后退,腰却被长臂勾住。 虽没有亲吻,却是连人带孩子,一起被他揽入怀中。 玉娘,在家等我回来。 男人沉金冷玉的嗓音贴着耳畔响起,沈玉娇心下微动,而后很轻地应了声:好,我等郎君。 直到那道清隽身影再看不见了,沈玉娇才缓缓收回目光。 怀中的小家伙还咧着嘴,没心没肺地淌着口水笑。 沈玉娇心底却生出一阵淡淡的离别怅然。 不过这份怅然很快也压下,她抱着孩子回去,心下宽慰着自己,不就是十日。 日子一天天过起来很快的。 - 不知不觉,三日过去。 这三日沈玉娇都待在府中,算账逗娃,看书绣花,除了晚上用膳与夜里独眠时,身侧空落落的,感觉缺了什么,日子也算得上平淡安逸。 裴瑕离府的第四天,是个暖阳高照的大晴天。 天空瓦蓝,云朵洁白,微风不燥,无比舒适,这样的天气若继续宅在府中,倒显得辜负天公了。 就在沈玉娇思索着,是带着棣哥儿去外祖母那儿串门子,还是去勇威候府姨母家拜访,嫁去王家的五娘子裴漪登了门,并带来一个消息 三娘子裴彤病逝了。 是五日前的事,我母亲给我寄的信上说的。我寻思着六兄去了骊山冬狩,阿嫂这边应当还不知这事。 沈玉娇哑然。 她的确不知。 自打搬来长安,洛阳旧邸与闻喜老宅的消息,都是直接送到裴瑕手上。 裴瑕知道她不想与那边太多牵扯,是以偶尔拣一两件事与她说,凡是他觉着可能会叫她心烦的事,只要她不主动打听,一概传不到她耳中。 这算是夫妻之间的一个默契。 但裴漪不知这个默契,她只知沈玉娇是裴氏宗妇,又是长房嫡媳,府中庶妹病逝这样的事,自是要与她说一声的。 第299章 且裴漪出嫁前,裴三爷和裴三夫人私下也与她透露过,裴彤之所以被打发去庄子,皆因她起了坏心眼坑害长嫂。 裴漪想,如今裴彤不得善终,于沈玉娇来说应当是件大快人心的喜讯。 但面前温婉端庄的年轻妇人并未显露半分痛快喜色,她只垂着眼睫怔愣片刻,而后轻轻点了下头:知道了。 就这样么? 裴漪微诧,若非知道爹娘不会诓她,她都怀疑裴彤是否是阿嫂的仇人了。 倘若沈玉娇能听到裴漪的心声,大抵会答一声,是仇人。 但大仇得报,并无多少快意 刹那间,心里是痛快了。 可痛快之后呢?已造成的伤害无法磨灭,报仇的意义,也只是求一个心里的公道。 何况她早知晓裴彤的下场,现下听到,内心并无太多波澜,唯有一种尘埃落地之感。 哦,总算到这一日了。 她的丧事,府中自有人操持,不必我们操心。 沈玉娇端起茶盏浅啜一口,又语重心长看向裴漪:倒是你,这些时日,不要太悲,也不要太喜。 裴漪微怔,而后轻垂眉眼:阿嫂,我知道的。 大抵在长安太过孤单,裴漪对这位温柔和气的嫂子也生出几分亲近依赖,如今四下没人,她也说了句掏心窝子的话:其实当初,知晓这门婚事落在我头上,我不愿嫁的。 从前王焕闻去闻喜,裴漪见过王焕闻与裴彤相处时的模样,年少慕艾,裴彤明艳张扬,比她这恬静寡淡的性子,实在讨喜得多。 但我爹娘都说这是一门难得的好亲事,若是错过,我要后悔一辈子。 裴漪眼底闪过一抹迷惘,讷讷道:他们总不会害我。 婚嫁之事,自古以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哪怕她有所顾虑,但还是得听从父母的安排,欢欢喜喜顶下裴彤的婚事,嫁到这长安城来。 沈玉娇看着裴漪年轻娇嫩的脸庞,恍惚间,好似看到几分从前的自己。 或者说,还有无数个,像她们这样养在深闺、盲婚哑嫁的小娘子。 是否情投意合,不重要,是否门当户对,最重要。 反正日久天长,总能培养出几分情,至于是男女之爱,还是习惯亲情,并无所谓。 如今都嫁过来了,还想这么多作甚? 沈玉娇将青玉碟中的豌豆糕往裴漪面前推去,轻笑道:今日天气这样好,我正想着出门逛逛呢。你若有闲暇,随我去趟东市? 裴漪闻言,自是无有不好,捻了快糕点吃罢,便与沈玉娇一道出门。 东市是富人云集之地,卖的大多大梁本土商品。西市胡商众多,卖的物品新奇也便宜,是寻常百姓常逛之所。 裴瑕已在永宁坊附近购置了一套宅子,各式家具也都准备妥当,就等沈玉娇的父母兄嫂归来,让婢子们打扫一番,便可入住。 沈玉娇想着他们回来时已是寒冬,诸如冬衣、鞋袜、被褥等日用品,自己采买总比下人们更为贴心。 且她如今靠着那几间商铺的整改,多赚了不少利润,她将那多出来的利润分作三份,一份留做家用,一份给棣哥儿存媳妇本,另一份自己当小金库。 此次采买,她便是拿小金库里的银钱,这种攥着自己赚来的银钱买买买的感觉,实在叫她心里无比舒坦。 裴漪本不想买,见她买了这好些,也忍不住挑拣起来。 不知不觉逛了两个时辰,到达一家成衣铺子,沈玉娇有些累了,便在楼上雅间歇脚。 裴漪却是被勾出瘾,仍兴致盎然地在楼下挑。 夏萤边给沈玉娇捶背,边笑:出门前五娘子还说不买,现下买得比娘子您还勤。可知在买东西这事上,女人的嘴最是信不得的。 沈玉娇难得出门,还不带孩子,好似也回到无忧无虑的少女时光,心情也颇为愉悦,与夏萤调笑道:就是不知王府每月给她多少月钱,我看今日,她起码花出大半年的月例了。 那也没关系,王郎君可是在吏部当差,谁不知那块儿的油水最足了。 瞧你这嘴。沈玉娇嗔她一眼:在外头可不能乱说,知道么。 知道啦,这不是只有奴婢与娘子,没有外人嘛。夏萤俏皮吐了下舌头,心下又想,吏部油水足,本就是人尽皆知的事,要不然那么多人削尖了脑袋想往吏部跑呢。 主仆俩又闲聊两句,忽的门外传来两下敲门声,而后铺子里的绣娘探出一个脑袋:娘子,您妹妹选了三套裙衫,正纠结该选哪套呢,您方便下楼替她掌掌眼么? 沈玉娇失笑,看向夏萤:我是懒得动了,反正我的衣裳大都是你帮我挑的,你也去帮她挑挑吧。 夏萤笑吟吟应下:奴婢定不辱使命。 她出了门,那绣娘缓步入内,看着桌上的茶水:可要给娘子再添些? 第300章 沈玉娇客气笑了下:不必了,我再坐会儿也下去了。 绣娘应诺一声,上前收拾着茶盏和糕点盘。 沈玉娇见状,心下嘟哝,她这还没走呢,怎么就着急收拾茶盏碟盘,这不是赶客么? 不过这种小事,她也不愿计较,身子还朝旁让了让,方便绣娘收拾。 那绣娘忽然道:娘子,地上的耳坠儿是您落的么? 沈玉娇啊了声,低头朝地上看去。 印着团花纹的深红色地衣上干干净净,哪有什么耳坠儿。 并没有啊! 后颈猛地挨了一记手刀。 彻底失去意识前,沈玉娇只看到那绣娘面无表情的脸。 再次醒来,是一阵剧烈颠簸。 沈玉娇忍着疼意睁开眼,只见她在一辆光线昏暗的马车里,手脚都被麻绳缚住,与她一起的还有另外五个年轻清秀的小娘子,也都捆着手脚,堵着嘴。 有的尚在昏睡,有的已经醒来,惊慌流泪。 沈玉娇看向身旁的小娘子,一张嫩生生的面庞,估摸十三四岁,大眼睛里噙满泪水。 四目对视,小娘子像是看到同伴般,晶莹泪水啪嗒就落了下来。 也亏得去岁一路逃亡的经历,洪涝、瘟疫、死人堆里都活过来,如今这情况对沈玉娇来说,糟糕,却不至于糟糕到惊慌失措 只是不知谁那么大胆,敢在东市热闹的铺子里,将她打晕拐卖。 若是寻常的拍花子,绝不t会挑在那种地方下手,风险太大,得不偿失。 只能说,有人蓄意害她。 而她当下能想到,最为嫉恨她的,便只能是寿安公主。 可寿安不是都要嫁人了?且此次冬狩,她也一并前往骊山了。 种种疑惑在脑中涌动,沈玉娇胡乱想了片刻,暂时压下疑虑,审视着眼下的情况。 马车门窗都被封住,看不清如今到了哪。 眼前这些少女,应当也是被拐卖而来。 环顾一周,她沉了口气,朝身侧大眼睛的少女俯身,低下头颅。 那小娘子吓了一跳,待看到她的嘴巴鼓动着,忽然明白什么,连忙活动着手指,将沈玉娇口中堵着的布捏住,扯掉。 嘴上没了阻拦,沈玉娇投桃报李,忙用嘴将那小娘子口中的布也扯掉。 马车里另外醒着的两个小娘子见状,宛若看到救星,眼睛都亮起来,嘴里发出呜呜呜的求救。 虽不知外头是个什么情况,但沈玉娇知道单靠她一人,肯定逃不出去。 人多力量大。 何况同为女子,既上了同一辆马车,她也做不到独善其身,见死不救。 她弯着腰,将那两人堵嘴的布也都叼走。 阿姐,多谢你那大眼睛的小娘子呜咽道。 先别出声,听我说。 沈玉娇面色沉静,乌眸定定看向她们三人:我看了一圈,我们几人容色都算不错,照这情况八成是要卖进秦楼楚馆你们先别哭,莫要打草惊蛇。继续听我说。 目前不知外头有几人,若人数不超过三个,我们六个人或可一搏。若人数超过三,力取定是不成,只能找准时机再逃。 说到这,她转过身,将后背捆着的手露出来,低声道:劳烦你们用牙帮我解开,我看那封窗的铁皮卷了边,没准能掰开看看外头的情况。 另三位小娘子都是头一次陷入这般险境,醒来之后六神无主,只知担惊受怕地掉眼泪。 如今见车里有位沉稳冷静的姐姐,霎时像是寻到主心骨,忙不迭照她说的去做。 三个人弯着腰,互相配合着,以牙去解绳结。 待见到沈玉娇腕间束缚松开,三人皆是一喜:阿姐,好了! 听到她们异口同声齐唤自己阿姐,沈玉娇心尖一软,朝她们点头,低声道:你们稍等,我先看外头情况,再替你们解绳。 好。三人应道。 沈玉娇抬手想摸头顶的簪子,一摸才发现身上值钱的珠宝首饰都被摘了,就连身上锦缎制成的外衫也被扒走,如今披着一条不知从哪来的粗布麻衫。 这群可恶的拍花子。 她心下低咒,想了想,拿那堵嘴的布裹住手指,去掰窗角那生锈卷边的铁皮。 也不知是逃亡一路锻炼出来的力气还在,还是人在危机之中总能爆发寻常没有的戾气,那铁皮真叫她朝外掰变形,凹出来一个小小孔洞。 只见窗外是一片茫茫荒野,血色残阳在天边残留一道细线。 沈玉娇蹙眉,而后转身对身后三位小娘子道:我被打晕时,约莫申时。看外头那夕阳,现下估摸快到戌时。你们呢,可还记得失去意识时,是何时辰? 我是昨日酉时,给我阿娘送绣线的路上被人捂了嘴。 我家是卖豆腐的,我爹病了,我替我爹去送豆腐,一个老婆子说她的荷包丢了,让我帮她找。找到一个巷子里,我就被打晕了,那个时候差不多是午时! 第301章 我是在家,我舅父说给我寻了户人家,拉着我去相看。然后我就 那大眼睛的小娘子又流下泪来,泣不成声:我是吃过午饭被拉去的,差不多是未时。 与旁人被拐不同,她是实实在在被亲人卖了。 沈玉娇虽不知这小娘子有何凄苦身世,抬手替她擦了泪,又安慰道:别怕,只要我们能逃出去,我会想办法替你做主。 稍顿,又补充:也会给你寻个落脚处的。 那小娘子见她遇事不惊,气度不凡,也猜到她定是有来历的,忙感激道谢。 沈玉娇道:现下看来,我是你们之中最晚失去意识的那个,若是将我装车便出城,一般马车每个时辰能跑八十里,如今跑了近两个时辰,也就是一百六十里。 长安出城共有十道门,除了重玄门专供皇家所用,其余九道门里,春明门离东市最近。从长安往东一百六十里是临潼地界,往西是咸阳,往北是泾阳,往南是秦岭大山,再南便是去湖广 她嘴里喃喃道,转身又朝窗外那个洞看了眼,最后一丝霞光也落下,天色彻底变得灰濛濛。 沈玉娇揉着还隐隐作疼的后颈,回想着日落的方向,恍然:如果我没猜错,我们应当是往临潼方向。 临潼三个小娘子一脸茫然,一看就是这辈子没出过远门。 沈玉娇也没多解释,只道:天黑不好赶路,过会儿他们应当会寻个地方落脚。 像这种拐卖人口的污糟事,估计也不敢住店,九成九是在荒野将就一夜。 略作思忖,沈玉娇迅速抬手,将三个小娘子的绳结都松开,却并未全然解开,留了个松松垮垮的样子:目前不知他们有几人,咱们还得装着被缚住,最好多哭一哭,降低他们的警惕。待会儿马车停了,你们看我的眼神行事。 三个小娘子连连点头,又看向另外昏睡两人:她们呢? 沈玉娇蹙眉,想了想,先狠狠掐了一个人中。 醒了一个。 另一个掐人中不醒,她狠下心,抽了两巴掌,这下抽醒了。 她们俩还有些懵,沈玉娇怕她们惊慌乱叫,并未立刻扯出堵嘴布,而是将情况迅速说明了一遍,确定她们都明白后,这才如法炮制,将她们手脚上的绳索都解松,改为活结。 马车又往前行了一阵,终于停下。 就在这边停吧,反正明日就能到了。 成,你去搭火,我看看那些娘们如何了。 马车外传来两道粗犷的男人嗓音。 沈玉娇心下一凛,忙将小娘子们嘴里的布堵上,又飞快将绳子绕在手腕上,靠在车旁假装昏睡。 车外哐当响起一阵开锁声。 下一刻,门推开,有烈烈火光落在眼皮上。 【86】 【86】/ 这一群可真能睡?都颠了一路, 竟还睡得死猪一般! 火把在马车里晃了晃,一男人粗着嗓子嗤道。 外头传来回应:或许是软骨散放得多了些。既还睡着就别管,过来搭锅子, 煮些汤饼吃。今日一口气收了六只家雀儿, 累额可够呛。 来了。那男人应着。 马车门重新关上,却并未落锁。 大抵料准了这黑灯瞎火、荒郊野岭, 这些手脚被束缚的弱质女流便是跑出来,也无处可逃。 马车里又暗了下来,沈玉娇睁开眼, 将口中堵嘴布吐出, 低低道:听声音好似就两个人, 待会儿我弄出动静,先出去看看, 你们静观其变。 嗯嗯!五名少女纷纷颔首。 沈玉娇透过孔洞往外瞧, 马车停的位置偏, 她只看见一阵亮起的火光, 其余再看不见。 耳朵贴着车壁, 她仔细听着外头的动静。 这最后一个是秋婆从哪弄来的?竟这般急着送出来。若不是为了收她这个,咱们早就出了城,也不用在野外露宿一夜。 问这么多作甚, 咱就收货送货,明日把这些家雀儿送到了, 领了钱回去便是。 得得得,瞧你这狗脾气, 问一句都问不得。 两个男人又东拉西扯闲聊两句, 沈玉娇听不分明,但他们口中那个秋婆, 应当是拍花子的头目? 不能坐以待毙,还是得主动探查才是。 思及此处,她用肩膀用力撞着马车,嘴里也发出唔唔的响动。 不一会儿,车门再次被打开。 火光照耀车厢,沈玉娇看到一个刀疤脸男人举着火把,面目冷肃地看着她:醒了一个,是最后那只家雀儿。 哟呵,那她醒得还挺快。外头应了声。 沈玉娇神情慌乱地看向那个刀疤脸,嘴里不断唔唔出声。 刀疤脸见她似有话说,皱了皱眉,将她嘴里的布扯开。 第302章 沈玉娇立刻哑声问道:这是哪里?你们是谁?要做什么? 刀疤脸道:别问那么多,你只需要知道,乖乖听话,就能少受些罪。 沈玉娇打量他一番,见他体格健硕,腰间还别着一把长刀,心下暗道不妙。 有刀有力气,打肯定是打不过了。 你们若是图财,我家底还算丰厚t,只要你将我放了,我保证可以给你许多银钱 沈玉娇哀求道,泪光颤颤:求你们发发慈悲,放了我吧。 刀疤脸显然对这种哀求已经见怪不怪,神情麻木道:今夜你们可没饭吃,省些力气到明日吧。 说罢,他拿着破布就要堵上沈玉娇的嘴。 沈玉娇看着那伸来的手,眼皮一跳,忙道:等等,等等 刀疤脸不耐烦皱眉:有完没完! 这大声呵斥吓得车内其他几个小娘子都变了脸色,好在车厢里光线昏暗,刀疤脸并未注意到她们颤抖的眼睫。 沈玉娇咬牙,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讷讷道:我我想,想方便 此刻也顾不上太多矜持,她硬着头皮继续道:快要憋不住了。 刀疤脸显然也没料到她会说这个,再看她一副羞愤欲死的模样,也不好真叫她在马车上解决。 弄脏了还得他们来清理,且明日送货到船上,若是送了群臭烘烘的小娘子,定要被莲婆子骂。 真是麻烦!刀疤脸冷声说罢,一把拽着沈玉娇的肩膀,毫无半分怜香惜玉地将人拽下马车。 若不是及时靠在门边,沈玉娇险些跌倒在地。 你去车后解决,快点。 啊?沈玉娇怔住。 啊什么啊?还不快去! 沈玉娇也知想走远些,怕是不可能了,只得装作吓破了胆,顺从颔首:好好。只是这位壮士,绳子锁着我的手脚,我不方便。 刀疤脸见她惊弓之鸟般,再见这四野茫茫,谅她跑也跑不了多远,便将她手中绳索解开,又赶着她去也马车那边:快些! 好、好,多谢壮士。 沈玉娇连连应着,见那刀疤脸站在车尾,并未跟上来,暗松口气。 假装解了裙衫,她蹲下身,眼睛飞快打量着四周。 天边没了太阳,却有明亮璀璨的星辰。 沈玉娇想到幼时,祖父沈丞相带她观日月星辰,曾指着天上万千星辰与她道:娇娇可看到那边七颗星子?你看它们连在一起,像不像一个汤勺? 那第一颗星,叫做天枢。第二颗叫做天璇,第三颗是天玑 这七颗星便是北斗七星,你再看看天枢和天璇这两颗星。顺着这两颗星的并连线,你往前继续看。 祖父清瘦修长的手指在小玉娇清澈的大眼睛前划过,直到天边另一颗星辰停下:喏,瞧到这颗很亮很亮的星子了么?这颗便是北极星。北极星所在之处,便是北方的位置了。若是夜里迷了路,看到北极星,就能寻到回家的路了。 幼年时,无忧无虑的小玉娇笑道:我怎会迷路呢?娇娇最听话,才不会到处乱跑。 现下想想,无妄之灾来临时,可不管你听不听话,乱不乱跑。 沈玉娇仰望天空,寻到北极星的方向,心里便也有了回长安的路。 放在从前,她怕黑、怕走夜路、野路,但去岁逃亡,夜路也走了好些回。根据她的经验,只要不往密林去,沿着官道一直走,基本见不到野兽猛禽。 好了没!磨磨蹭蹭的!车尾传来刀疤脸的催促。 好了,好了。 沈玉娇忙起身,穿衣系带折返,也看到了另一个送货人。 与这刀疤脸不同的是,那人结实矮胖,眼神飘忽,一看就是个心术不正的。 刀疤脸将她赶上车,拾起麻绳又要给她捆上,沈玉娇带着哭腔怯怯道:这麻绳捆得手脚都勒出血痕,求壮士好心,夜里就别捆了吧,这荒郊野外的,我便是逃也不知往哪里逃啊。 刀疤脸见她手腕脚踝处果然勒出红痕,却不为所动,继续给她捆上:别这么多废话! 待捆好了,抬手将她往里一推,哐当又将马车门锁上。 沈玉娇心下一怔,这个刀疤脸警惕性实在太高,怕是不好逃。 不过他倒没堵她的嘴,想来是觉得这四下无人,堵不堵嘴也没关系。 竖着耳朵听了会儿车外动静,见他们二人烧火做饭去了,沈玉娇压低声音,将她看到的情况与车内小娘子们说了,又将寻找北极星的办法与她们细细说了。 那大眼睛小娘子名唤阿念,点头道:这个我知道,我阿爹活着的时候也教过我。 其他几人不知道,沈玉娇轻声宽慰:没事,待会儿你们醒来,轮流说要方便,正好借机出去看一看。且我们人多,轮一圈,估计他们也会烦,若是懒得落锁,我们就有一线生机。 第303章 稍顿,她又添补一句:一定要哭,在他们面前哭,要多害怕就有多害怕,直把他们说烦了,呵斥你了,你再住嘴。那刀疤脸严谨些,胖子瞧着倒松懈些,若一直是他过来照应,那就再好不过。 她这么一说,另五个小娘子心里也有了数。 接下来每隔半个时辰,马车就哐哐哐响起撞击声,小娘子们哭哭啼啼说着要方便、要喝水、肚子饿。 胖子和刀疤脸轮着过来开门,开了不到三回,就有些不耐烦了。 待到第四次,胖子过来开门,忍不住埋怨刀疤脸:她们都捆着,跑也跑不掉,且大晚上的,鬼影子都没一个,你也不必每次都落锁,明早出发再锁不就成了! 刀疤脸吃饱喝足,抱着刀倚着石头睡,也觉得这车小娘们屁事多,闭着眼睛回道:那我不管了,我眯一会儿,上半夜你盯着,我值下半夜。 胖子见他这样说,等第四个小娘子上了车,只哐当把车门一合,便不再落锁。 黑暗中,小娘子们没听到落锁声,皆欣喜地长舒口气。 待到那胖子走远,沈玉娇才低声确认:你们方才可都寻到了北极星的方向? 嗯,我看到了! 我也看到了,那颗星特别亮! 好,记着上北下南,左西右东。长安就在西边,沿着西一直走,便是回家的路。 见她们一个个信心满满,沈玉娇迟疑着,又泼了盆冷水:最好的结果,便是我们几人一路逃。但若是被发现了 她咬了咬唇,跑,四散着跑。他们只有两人,不可能同时追六个方向。先跑远了,确定他们没追上来,再往西边跑。谁先到驿站,或是城镇,便去报官。他们的头目是个叫秋婆的 沈玉娇将她能考虑的细节,与她们细细叮嘱了一遍。 小娘子们也听得极认真,并握拳道:便是死在野外,也比卖到那种污糟地方被人糟蹋强! 沈玉娇闻言,沉吟道:不,得活着,无论如何都得活着。 车厢里一片漆黑,她的眸中却似亮起灼灼火光:死了就什么都没了,但活着,哪怕是苟活,仍有一丝希望。便是深陷泥淖,活着能做的事,总比死人多。 活着能逃,能报仇,哪怕希望缥缈,也有希望。 死了,便只能是死了,阎王爷也不会插手人间事。 车厢里一时静了下来。 沈玉娇也知对这些涉世未深的小娘子来说,贞洁大过天,然经历过几番生死,她愈发觉得生命可贵。 无论如何,都要活着。 错的不是她们,脏的也不是她们,那些幕后害人的,才是真正的肮脏。 夜渐渐深了,马车外除了偶尔几声凄厉的夜枭鸣叫,再无其他动静。 沈玉娇悄悄将手脚绳索解开,又趴在门边静听片刻,估摸着那俩人应当都在歇息,深吸一口气,壮着胆子推开车门。 动作很轻、很缓,也不敢下车,而是趴在车里,往门下探出半个脑袋。 只见那堆起的火堆处,刀疤脸抱着刀,仰着脸呼呼沉睡。那胖子坐在火堆旁,耷拉着眼皮,脑袋一点一点的,显然也困得不轻。 沈玉娇心跳不禁加快。 她忙缩回脑袋,与车里几人道:他们都睡着了,快些解绳索,动作轻点,别急,一个个下。 小娘子们的绳索早就用牙齿叼松了,听她一声令下,立刻互相帮着挣脱。 沈玉娇先从马车爬下,而后便是阿念、青青、柳儿 一二三四五个小娘子皆屏息凝神,按照沈玉娇的手势,以马车为遮挡,轻手轻脚地朝那黑暗处跑去。 沈玉娇见人都空了,也不敢松懈,牢牢掐着掌心,小心翼翼跟在她们身后。 约莫百来步,前方的路路越来越黑,沈玉娇低声提醒:你们小心些。 话音方落,前头便摔了一个,吃痛啊了声。 沈玉娇心头猛地一跳,其余小娘子也都慌了神,七手八脚地将那摔跤的小娘子拉起来。 下一刻,身后一声惊呼:车门怎么开了? 糟了,王六,快起来,那群臭娘们跑了! 最害怕的情况还是t发生了。 沈玉娇狠狠咬牙,朝那群小娘子喊道:跑!分散地跑!先躲起来,再看北极星!! 马车上已提前交代过这种情况,是以真当被发现时,小娘子们慌了一瞬便冷静下来,朝不同方向狂奔着。 快!快!她们在那边! 他娘的,这群小贱人,分开跑了! 追,追到一个算一个! 沈玉娇也不再耽误,提着裙摆就往前跑。 哪怕绣鞋被石头磨破,哪怕跑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她也不敢停,只一直朝着树木稀疏处跑。 跑,只要跑到官道上,躲过今夜,便能回家。 她得回长安,那里有她的家,有她的孩子,有她的亲人,父母兄嫂也都在回程的路上 第304章 还有裴瑕,她答应了他,会在家等他回来。 无论如何,都得回去。 也不知跑了多久,身后总算没了追逐的动静,回首也见不到一丝火光。 唯一庆幸的是今夜月色明亮,不至于双眼一抹黑,什么都看不见。 看来,那两个人是往别的方向追了。 沈玉娇停下脚步,松口气的同时,又不禁替另外五个小娘子担心起来。 男人的脚程比女子快,若是他们选定了方向去追,至少也能抓回去两个。 或许,不止两个 想到小娘子们稚嫩天真的面庞,沈玉娇心下一阵沉重,深深缓了两口气,她打起精神,拖着两条灌了铅水般沉重的腿,继续往前走。 若是天亮前能寻到一处府衙报官,快马加鞭沿路去追,没准能追上马车!再不济,严查渭南府的关卡,叫他们进不了城。 且那两人的模样,她已深深记在脑中,让衙门画出画像,全城通缉,不怕寻不到! - 明月高悬,黑漆漆的官道上,一队劲装人马在月色下疾驰。 待看到路边突然冒出一道纤细身影时,犹如半夜见鬼般,马儿都惊得双脚抬起,仰天长吁。 救命,救命! 孱弱的女声如猫叫,为首的谢无陵猛然拉紧缰绳,待定睛看清拦路女子的面容,心头刚升起的一簇希望又陡然熄灭。 不是娇娇。 但深更半夜,荒郊野外冒出个小娘子,也实在古怪。 他勒停马,蹙眉问道:你是何人,为何深夜在此喊救命。 阿念两只鞋都跑没了,双脚沾满鲜血和污泥,一张汗涔涔小脸仰起,宛若看到救星般,泪眼汪汪跪在这天神般俊美的男人面前:大人,求你救救我!我是长安县周家村人士,我和几位小娘子被拍花子的拐到此处,今夜侥幸逃了出来! 她跪在地上,砰砰砰地磕头,求你大发慈悲,救救我的姐姐们,她们有两人已经被抓回去了,你帮帮我们!或是捎带我进城,送我去报官吧,求求了! 谢无陵听得她的话,眸光一凛,立刻翻身下马,以剑鞘抬起阿念的下巴:你可是今日午后出城的马车? 阿念怔怔地抬起头,额上已磕出鲜血:是是,起码是申时以后。 申时。 正是娇娇在成衣铺子不见的时辰。 谢无陵沉声,继续问:你那辆马车上,可有一位名唤沈玉娇的娘子? 沈玉娇?阿念迷惘一瞬,而后道:有位沈阿姐不知她闺名是何,但她姓沈,且她谈吐气度不凡!也是她告诉我们,看着北极星的方向往树木稀疏处跑,跑到官道上就有救了! 沈阿姐,气度不凡,且知道往哪边逃命。 谢无陵几乎立刻笃定,那人便是沈玉娇。 她的娇娇吃过苦,落过难,才有这番处事不惊的沉静。 心头猛然揪紧,他连忙招呼身后三名侍卫:你们来个人,带她上马。 这三人皆是裴瑕留给沈玉娇的侍卫,如今为着共同目的,也愿听这位谢郎君的吩咐。 侍卫长应了声是,弯腰将阿念抱上马。 谢无陵看向阿念:你可记得从何处跑来? 阿念有些不大确定,哽噎道:我就看着星星的方向一直跑,只依稀记着一些 谢无陵深吸一口气,问了些具体情况,而后看向侍卫长:你随着她的方向走。 又对另两名侍卫道:你们去西边和北边,寻见其他女子,发一声鸣镝,若是寻见夫人,就发两声鸣镝,明白么? 战场厮杀过的人,发号施令自有一派不容置喙的威严。 三名侍卫面色一凛:是。 话音落下,即刻朝四个方向,分头寻去。 知晓沈玉娇会往树木稀疏的地方跑,谢无陵只恨胯/下的马儿不能踩着风火轮飞起来。 他边策马四处搜寻,边扬声大喊:娇娇,娇娇 嗓音嘹亮,惊得林子里鸟雀纷飞,天边那颗明亮的北极星也闪了闪。 也不知寻了多久,忽的,一道细软声音遥遥传来:我在这 谢无陵恍惚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直到那道虚弱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谢无陵。 娇娇? 谢无陵遽然勒住缰绳,抬眼便见一块巨石后,晃晃悠悠抬起一只纤细的胳膊。 娇娇! 他迅速翻身下马,踏着月色,疾步走向巨石。 只见清冷月光之下,沈玉娇背靠石头,乌发散乱,两只绣鞋也不知跑去哪,破破烂烂的裙摆沾满泥污,那张柔婉娇丽的脸庞一片冷汗惨白,此刻双眸半睁着,勉力朝他挤出一抹笑:谢无陵,真的是你啊 刹那间,一阵失而复得的激动与疼惜在胸膛翻涌着,谢无陵也顾不上太多,蹲下身,抬手将她牢牢抱在怀中。 是我。 他低着头,脑袋深深埋入她柔软的颈间,嗓音沙哑:怪我,都怪我来晚了,害你遭这些罪。 第305章 这突如其来的炽热拥抱让沈玉娇怔住。 自晕倒后,未进一粒米粮,她整个人饿得饥肠辘辘,而后一路逃命,直跑得浑身脱力,头晕眼花。 她本打算靠着这石头歇息一阵,待缓过劲儿再去寻大路,双眼正冒金星,陡然听到有人唤娇娇。 她还以为她快死了。 不然怎会在这听到谢无陵的声音。 可她没死,谢无陵也真的出现在她面前。 抱着她的双臂那样坚实,埋在她颈间喷薄的鼻息又那样滚烫,还有他透着轻颤的低沉嗓音:谢天谢地,还好你没事。 不然便是上天入地,他定亲手宰了那幕后黑手。 沈玉娇后知后觉回过神来,哪怕四下无人,但这般亲密,还是不妥。 谢无陵,你先松开 不松。男人低声道,还颇为无赖往她的颈间蹭了蹭:让我抱抱吧,我快吓死了。 沈玉娇:? 遇险的是她,他吓个什么劲儿。 谢无陵,别闹。她无奈,推着他的胸膛。 我没闹。 谢无陵见她双手抵着自己,长臂稍松,却也没全然收回手,虚虚环抱着她,哑声道:听到你不见了,我真的快吓死了。 说着,他还握住沈玉娇的手腕,按到心口位置:不信你摸摸,我现下心还慌得很。 沈玉娇不想摸,但被他不由分说地摁着,倒真感受到男人胸膛下那噗通噗通跳动的心脏。 很快。 与她方才一路狂奔的心跳,有的一拼。 没骗你吧。 谢无陵借着清透月光,觑着她沾了些灰尘的眉眼,闷声道:若你真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 呸呸呸,你这个人,怎么一见面就要死要活。 沈玉娇悻悻抽回手,又疑惑看他:你怎么会在这? 谢无陵:来寻你。 沈玉娇: 我知道你是来寻我,我的意思是,你怎么知道我在这?或者说,你怎么知道我出事了。 按理说,她在成衣店消失不见,最先发现的应该是同行的裴漪、夏萤,以及铺子外的家仆与侍卫。 如何会是谢无陵先找了过来? 听到她这问,谢无陵那张英俊的脸庞难得浮现一丝赧色。 他偏过脸,想装没听见,最终还是抵不过沈玉娇定定看来的目光,含糊道:这不是知道那裴守真出远门了么。我就想着,什么时候你出门了,看看有没有机会和你来个偶遇 你跟踪我? 没有! 谢无陵立刻否认,月光下,两只耳尖通红,语气却义正言辞:这怎么能叫跟踪?这叫把握时机,趁虚而咳,守株待咳,总之就是 他抿了抿薄唇,一双漆黑眼眸直直望着她,真切而热忱:娇娇,我想你了。 【87】 【87】/ 虽然早知谢无陵一向口无遮拦, 但乍一听到这直白话语,沈玉娇还是唰得红了脸。 从八月十五至今已近两月,这些时日, 我是日也想你, 夜也想你,想你都要想疯了。 尤其有几回遇上裴守真, 那桂花香囊都不香了,他还炫耀似的挂在腰t间,实在招人恨。 你别说了。 沈玉娇忍着双颊的热意, 尽量说正事:你是如何寻到这来的? 长安四通八达, 他不到半日, 便寻到这片,实是匪夷所思。 见她问起, 谢无陵也不隐瞒, 将午后的事一五一十说了。 你与那个小娘子进了成衣铺子后, 我就在对面茶铺喝茶。本想等你出来, 我来个偶遇 他连见面打招呼的话都想好了, 夫人好巧啊,你也来逛东市。这里有几斤新茶,我买多了, 你拿回去给守真兄喝吧。 为了这次偶遇,他出门前还特地换了件簇新的红袍, 束发的发冠都是新的。 世人常道,女为悦己者容, 男子自也一样, 想在心上人面前展现最好的一面。 未曾想没等到沈玉娇出来,却见裴府丫鬟神情慌乱跑出来找侍卫长, 而后一干人急急忙忙进了铺子。 谢无陵见状,也觉不妙,忙掷了茶盏,跟上前去。 我进去后,方知你不见了。与你同行的那位裴娘子脸都吓白了,你那婢子哭着要报官,被我拦下了 提到正事,谢无陵面色也变得严肃:你喝的茶里放了软骨散,那药一向是给女子用的 他自幼混迹三教九流,对各种下三滥的药物,算得上如数家珍。 软骨散乃是青楼常备,分量重些,可使人昏迷。分量少些,能叫人保持意识的同时,手脚无力,最是方便老鸨们上各种手段调/教烈性子。 第306章 当时发现茶里放了软骨散,谢无陵便猜到沈玉娇可能被拐到何处。 这种情况若是报官,人寻回来,名声也定然不保。 我让你的婢女穿上新买的衣裙,戴着帷帽,假装是你回府。又让侍卫报官,说是你的婢女不见了 官差赶来前,他在雅间后发现一条悬着的绳。 绑你的人身手不错,且我问过后巷的百姓,未时有辆马车停在后巷,申时左右离开。 提到这,谢无陵沉默下来,之后的事也不知该不该与沈玉娇说。 黄赌毒不分家,就如金陵城的地头蛇,是常家、包家、徐家三家独大。长安城这些见不得光的生意,也有好些地头蛇,其中最大那个,人称泰叔。 至于泰叔背靠的大山是谁,谢无陵并不清楚,但他帮三皇子办事时,曾与泰叔手下一个小头目有过来往,大家都是道上混的,关系还算不错。 一打听,也知长安城里做这种人口买卖的,名唤秋婆。 没几个人见过秋婆,但秋婆的生意很广,每隔段时间便会往外地送家雀儿,或是从外地卖来新的家雀儿,秘密送到长安各处的私窼子。 我寻了熟人打听,得知今日有一辆马车往渭南府的方向去,便带人追过来了。 那些道上的污糟事,谢无陵也不想说出来污了她的耳朵,只宽慰道:你别担心,明日回到长安,无人知晓你曾失踪。 沈玉娇听得谢无陵的话,也猜到什么。 她柳眉轻蹙:与我一同被拐的,还有另外五个小娘子,你可曾见到她们? 见到一个。我让刘侍卫带她原路折返,又让陈安、徐虎去找另几人。 话音才落,天边咻得炸开一朵亮光。 谢无陵抬起眼:又寻到一个,在西南方向。 沈玉娇道:我答应过她们,只要逃出来,便会想办法把她们也救出来。 这是自然。 谢无陵说着,垂眸见到沈玉娇一脸欲言又止的复杂表情看着自己,愣了一瞬,反应过来,不禁失笑:你这般看我作甚?难道我像那种见死不救的人? 沈玉娇眸光闪了闪。 与谢无陵结识以来,她见识过他的直率、真诚、义气,却也见过他与人斗殴的狠劲,知道他手上沾有人命,更知他做过不少见不得光的事。 哪怕知晓他是生活所迫,但他的经历与背景,与她从前接触到完全是两个世界。 她并不怀疑谢无陵对她的好,但除了她,谢无陵对旁人是个什么想法,她不确定。 若现下是裴瑕在面前,她相信以裴瑕的正直,定毫不犹豫将其他女子一同救回。 可谢无陵 若是将她们都救回去,坏了秋婆的好事,那些人会不会找你麻烦 也许吧。 谢无陵眉梢挑起,看她:那不救了? 沈玉娇瞪大双眸,毫不犹豫:不行! 谢无陵:那要是都救了,秋婆没了这单生意,找人揍我怎么办? 沈玉娇咬唇,面露愤懑:他们做出这种事,还敢这么猖狂?将王法置于何地! 谁说不是呢。 谢无陵耸耸肩:但王法归王法,他们若是暗中揍我,王法也护不了我。娇娇,你舍得啊? 他眨眨眼,一脸委屈。 沈玉娇沉默片刻,道:反正我府上的侍卫寻来了,我让他们将小娘子们带回,再将那两个天杀的人贩子带回衙门。你就别掺和了,明日一早自回你府上去。他们若是要寻麻烦,尽管来寻我府上,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就不信,昭昭日月,朗朗乾坤,那些为非作歹之人,竟能颠倒黑白,猖獗如此! 她义愤填膺,字字铿锵。 谢无陵盯着她瞪圆的乌眸,还有攥紧的拳头,忍不住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 沈玉娇:? 谢无陵弯眸笑:你怎的这么可爱。 说正经事呢,他还动手动脚。 沈玉娇一把拍开他的手:谢无陵! 好好好,不逗你了。 谢无陵收回手,桃花眸笑意稍敛,正色道:我这人呢,虽算不上什么好人,两只手也的确不干净。但我此生,最痛恨的便是拐卖良家之事。这回那群狗东西敢算计到我女人头上,我定要扒他们一层皮,方能解我心中之恨。 沈玉娇怔了一瞬,而后又瞪他:谁是你的女人。 我不管,反正在我心里,你就是我媳妇。 谢无陵理直气壮地耍无赖。 沈玉娇拿他没辙,干脆不说话,撑着石头要起身。 谢无陵见她费劲儿,双臂往她腋下一撑,直接将人拎起来。 沈玉娇: 第307章 谢无陵拍拍手:别客气。 谁跟他客气,这个莽夫。 压下腹诽,她顶着头晕眼花感,问他:你身上有吃的么? 真的好饿。 感觉再不吃点什么,她能饿晕过去。 谢无陵这才反应过来她这有气无力的模样,纯是饿的。 出来的急,就带了一囊水。谢无陵讪讪道:不然我去附近转转,看能不能寻些野果? 这黑灯瞎火的,罢了。 沈玉娇摇头,忽又想到什么:对了,那俩拍花子应当有吃的,他们埋锅造饭时,我有嗅到肉香 啧,瞧他们把我媳妇儿饿的。 谢无陵叹口气,又弯下腰,一把将她打横抱起:走,带你去把他们的肉吃光! 沈玉娇一惊,挣扎着:你你放我下来。 别逞强。 谢无陵双臂掂了掂,大步朝马走去:饿得站都站不起,万一走两步,晕过去怎么办。 才不会。 那谁知道。 谢无陵垂下眼,朝她勾了勾唇,懒声道:你要是真晕过去了,我可不保证,会不会对你做什么。所以啊,还是清醒着好。 沈玉娇面色又是一红: 这登徒子! 无论怎样,最终还是被谢无陵抱上了马。 他从后拥着她,懒怠嗓音噙着淡淡笑意:坐稳了。 沈玉娇尽量往前坐,保持一定距离后,才轻应了声:好。 只是马一跑起来,上颠下簸,两人身子不知不觉就靠近。 她趴在马上,纤薄肩背紧贴着男人的胸膛,摩擦间,耳后那道呼吸好似重了些。 沈玉娇压根不敢回头,僵着身子,努力让自己去想别的事。 谢无陵原本也没想那些乱七八糟的,直到怀中那身子越贴越近,她凌乱的发鬓散发出幽幽馨香,直往他鼻尖钻。 他从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何况怀中之人,是他的心上人。 心悦一个人,便本能地被她吸引,本能地想要与她亲近,亲近,更亲近。 天知道他多想将她牢牢拥在怀中,毫无顾忌地与她亲密。 可他不能。 娇娇会生气。 且这没名没分的,若真那般,算淫行,算姘头。 怀中的温软有多香,谢无陵此刻就有多嫉恨裴瑕。 燥意在腹间烧着,嫉妒在胸膛翻着。 若不是那该死的裴守真抢走了娇娇,去年洞房花烛夜,他就能名正言顺搂着娇娇睡觉。别说抱了,就是亲她的脸、吻她的唇t,也无人能置喙! 可现下,这样的好事都叫裴守真占了去,他只能在夜里想着娇娇自读,在一场场绮梦里放肆。 可恶的小白脸! 谢无陵咬着后槽牙,赶着马,既想就这样拥着沈玉娇到天涯海角,又想快些结束这种甜蜜的折磨 不然他真怕自己忍不住变禽兽。 漆黑的天边又先后亮起两回鸣镝。 沈玉娇抬头:这是什么意思? 谢无陵哑声道:又寻到两位小娘子了。 谢无陵,你的声音? 沈玉娇要回头。 腰被掐了下,男人嗓音愈发沉哑:别回头。 沈玉娇:? 柳眉蹙了蹙,在又一次颠簸,身子跌近他的怀中。 那份不容忽视的热意,霎时叫她大脑空白,整个僵住。 接下来一路,俩人都没再说话。 直到在马车处集合,沈玉娇被谢无陵抱下来时,看到他紧绷的脸,以及别扭的走路姿势。 夫人! 沈阿姐! 呜呜呜沈阿姐,太好了,你也没事! 小娘子们抹着眼泪凑上前来。 沈玉娇望着她们欣喜的脸,眉眼间也染上放松笑意:你们没事就好。 再看单膝跪在地上的裴府侍卫们,她轻轻抬手:都起来吧。 侍卫长惭愧,俯身:属下护卫不力,还请夫人严惩。 要怪就怪歹人太过奸诈。 见他们仍是跪在地上,沈玉娇抿了抿唇,道:起来吧,等郎君回来,你们去他跟前领罚。 她这样说了,侍卫长等人才起身。 沈玉娇与小娘子们寒暄着,谢无陵则走到那两个被捆在一起的人贩子前头,抬起便是一脚:干粮在哪? 倆人贩子:? 反应慢半拍,又被狠狠踹了一脚:老子问你们话呢,吃的在哪? 那被连踢了两脚的胖子一脸委屈:车车前的包袱里还有半袋肉干和一斤干饼皮。 第308章 谢无陵转身就去觅食,而后动作熟练地烧火煮汤饼。 一旁的侍卫们面面相觑:谢郎君,你这是? 怎么还做起饭了呢。 小娘子们都没吃夕食,让她们垫垫肚子,压压惊。 谢无陵淡淡说着,手上动作不停:何况这个时辰,赶回去,城门也没开,急个什么劲儿。 侍卫们语塞,的确是这个理。 小娘子们见着谢无陵与沈玉娇一同而来,又见他粗中有细,竟知她们都饿着肚子,忍不住多看好几眼。 阿念凑到沈玉娇身旁,小声道:沈阿姐,你郎君可真好,生得俊俏不说,还这么体贴。 其他几位小娘子也连连附和:是啊,今日多亏了阿姐和阿姐的郎君,不然我们都不知该怎么办了。 沈玉娇面色讪讪,本想解释谢无陵并非她的夫君,转念一想,大家萍水相逢,解释那些没必要。 等饭期间,她走到那两被捆的人贩子面前,肃声问道:说,是谁把我送上你们的马车? 那刀疤脸闷声不语。 胖子见刀疤脸不说话,也闭口不言。 沈玉娇柳眉蹙起,刚想再问,一道慵懒嗓音传过来:哪有你这样审问的。 抬起头,便见谢无陵招呼着侍卫长去盯锅,他边笑眯眯的走过来,边将腰间的长刀抽出:审问这些脏东西,我来就行,他们哪配与你说话? 沈玉娇知道这些人一贯欺善怕恶,大抵见她是个女子,便轻慢她。 深吸一口气,她看向谢无陵:那你来。 谢无陵恣意勾了勾唇:全听夫人的。 上一刻他还懒怠笑着,下一刻提刀,唰得便断了那刀疤脸一根手指,眼睛都未曾眨一下:我家夫人问你们话呢,给你们送货的是谁? 刀疤脸手指断掉,血流如注。 胖子也吓得脸色苍白,又听谢无陵问话熟练,一看也是混过的,立马乖觉交代:大爷饶命饶命,接头的人是昌乐坊的刘麻子,他是秋婆的手下!其余我们什么都不知,我们只是负责送货的,闲事不问。 谢无陵哦了声,又道:花册子在哪? 胖子怔住:什么花册子? 谢无陵拧眉:别给老子装傻,送货没有花册子,你们给鬼送? 说着,他举起刀:还是非得见血,才肯老实? 大爷!大爷饶命!胖子一见刀光,立马怂了:您是说名串儿?在王六手上。王六,你把名串儿藏哪儿了,快给这位大爷。 谢无陵摸着鼻子嘀咕:敢情各地叫法还不同。 也不用那刀疤脸交代,他直接上手一阵乱摸,活像个不讲道理的土匪。 沈玉娇在旁看的目瞪口呆,但那名串儿真叫他摸出来了。 上面记载着每个小娘子的特征,分别送到何地。 她们这一批六人,分了三个地方,除了沈玉娇和阿念注明要送上船,另外四人分送渭南府两家青楼,价码也标得清清楚楚 分别是二十两、三十两。 沈玉娇那页没写价格,只注:「卖去末等私窼」。 青楼也分三六九等,而私窼子是最不堪的那种。 分文不取,又如此辱她,足见幕后之人险恶用心。 谢无陵的脸色陡然沉下,连着捏着名册的手背也爆出青筋,抬手便揪着刀疤脸的衣领,冷声斥道:刘麻子是直接从秋婆手中提人? 刀疤脸断了一指,面色惨白:我我也不清楚。总之刘麻子将您夫人送上车时,让我们明日送去码头,随南下的船送走。 沈玉娇听出端倪:南下的船是怎么回事?那船是专门卖人的? 刀疤脸欲言又止,谢无陵面色一沉,挥刀又断他一指:说! 啊!刀疤脸痛到蜷缩,嘴皮子颤抖道:那那船上都是各处拐来的良家子,要一并送往江南的! 一船多少人?沈玉娇急急追问。 每月发一趟,一船约莫百十来个吧,看那月拐到了多少个,没个定数的。 百来个! 沈玉娇惊呼,这群畜生,竟拐了这么多无辜良家子! 谢无陵也听得直皱眉,一船百来人,一年便有上千人,这还不算就近发卖与从南方卖到北地的 这秋婆到底背靠哪座大山,生意竟做的如此猖狂。 南下的船停泊在何处?何时启程?沈玉娇沉声问道。 刀疤脸看她一眼,悻悻道:我劝夫人还是莫要多管闲事,若坏了秋婆好事,她定不饶你。 沈玉娇一噎,这人反倒威胁起她了? 谢无陵抬手就给了刀疤脸一巴掌,斥道:怎么跟我家夫人说话的,想死是吧? 第309章 刀疤脸霎时被揍出鼻血,眼中虽有畏惧,但还是那句话:得罪了秋婆,谁都别想活! 谢无陵冷笑:秋婆秋婆,待老子寻到她是哪个,老子把她剁成秋后蚂蚱酱! 刀疤脸不言语。 夫人,谢郎君,汤饼煮好了。 侍卫长走过来,见地上两根血淋淋的手指头,心道这谢郎君真是半点不讲究,如何能当着夫人的面,行这种血淋淋的事。 要审问的话,也拖去别处再动刀子嘛。 娇娇,你先去吃点东西。 可是沈玉娇迟疑。 我知道。 谢无陵朝她一颔首,眉眼沉肃:你想知道的,我都会给你问出来。 对上男人漆黑沉静的眼眸,沈玉娇心下一动。 他懂她。 而她,也信他。 好。她点头,不再看那一地血渍,转身与小娘子们分食汤饼。 侍卫长和谢无陵对视一眼,极有默契地将地上两人提到远处。 免得审问太不堪,影响小娘子们的胃口。 一刻钟后。 刀疤脸断了一臂,失血过多,昏死过去。 胖子面如金纸,筛糠般抖着,裤/裆处有可疑湿意。 谢无陵不紧不慢擦了沾血的刀,走向沈玉娇时,眉眼含笑:吃饱了么? 沈玉娇嗯了声,迫不及待问:可问清楚了? 能问的都问了,只他们俩就是送货的,知道得不多。还是得回长安,寻到那个刘麻子。 谢无陵。 沈玉娇看他:我有个想法。 谢无陵撩起眼皮:嗯,你说。 都已经到这一步,不如将计就计。 沈玉娇深吸一口气,灼灼火光下,温婉眉眼一片破釜沉舟的决然:虽不知那害我之人,与秋婆到底是何关系。但若能将这滩水搅浑,叫那秋婆不得安宁,也不枉我此番遭这些罪。 谢无陵,你愿助我一臂之力么? 当然。 谢无陵迎上她明亮的眸光,薄唇微翘:夫人尽管吩咐便是。 - 三个时辰前,百里之外,骊山围场。 篝火烈烈,明黄色绣龙纹锦旗在t夜色中飘扬。 今日围猎,裴瑕猎得一条极好的白狐皮。 他想着这条正好给沈玉娇做条围脖,她皮肤白,戴着这条无一丝杂色的皮毛,定然更衬她肤色如玉。 未曾想夜宴之上,寿安公主主动讨要起那条白狐皮:不知裴学士可否割爱? 裴瑕极少如此厌恶一人。 寿安公主是其一。 他难以理解怎会有人如此寡廉鲜耻,害他妻儿,竟还有脸向他讨要东西。 然这是宴会上,皇帝与南诏王子都在席上,他不可显露私人情绪,只淡声道:还望殿下知晓,南诏四季如春,用不上此等御寒之物。且微臣出发前,已允诺内子,会给她打些皮毛回去做冬袄。微臣不好失信于内子,还请殿下见谅。 哪怕早知他会拒绝,但真被他当众回绝,寿安嘴角的笑意还是凝了凝。 她心道,南诏四季如春用不着皮毛,窑子里的婊子更用不上这样好的皮毛。 原来裴学士与夫人早有约定,那是我唐突了。 寿安公主端起酒杯起身,愧疚道:我敬裴学士一杯赔罪。 她举杯一饮而尽,裴瑕眉心轻折。 寿安放下酒杯,见他并未举杯,委屈蹙眉:裴学士是不愿受我的赔罪么? 微臣不敢。裴瑕起身,挹礼:微臣不胜酒力,还望公主见谅。 一杯酒都喝不得? 寿安这点小伎俩,实在不够看。 裴瑕猜出酒中定然有些不对,但当着皇帝与众位王公重臣之面,他若不喝,便为不敬。 就在他准备手滑失杯时,余光瞥见被禁军拦在外头,抓耳挠腮的景林。 裴瑕眸色一暗。 他端起酒杯,抬袖饮尽:殿下请坐。 寿安公主见他喝了,心满意足,也不再纠缠。 然而一刻钟后,短暂离席的裴瑕匆匆回来,以府中有急事,先昭宁帝告罪请辞。 都轮不到她插一句嘴,昭宁帝一应诺,裴瑕便疾步朝外,连夜离了骊山围场。 【88】 【88】/ 翌日, 天朗气清,暖阳融融。 沈玉娇和五名小娘子坐在前往渭南府的马车里,再次与她们交代:进去之后, 心里不慌, 但面上要慌。我们越是乖巧胆怯,他们的防备便越低。别怕, 我府中侍卫会暗中保护你们,官府的人也会很快赶到,届时将那些作恶的歹人一网打尽, 免得他们坑害更多无辜之人。 第310章 五名小娘子听罢计划, 纷纷颔首:沈阿姐, 你说的我们知道,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 你比我们金贵都不怕, 我们更不怕了。 咱们都是一样的人, 哪有谁比谁金贵。 沈玉娇给她们一人发了把小刀, 藏在腰带里:且这不叫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狼要套住,你们更得保全嗯,这应当叫做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实在是秋婆的势力太大, 单凭我们六人,掀不起什么风浪。倘若能将那些被拐卖的女子都救出来, 把事情闹得大,闹到人尽皆知, 当地官府也掩不住, 长安朝廷若还要脸面,自也不会姑息。 因着圣华塔与寿安公主之事, 沈玉娇对昭宁帝已是心灰意冷,更知要这昏聩皇帝拿个公道,怕是比登天难。 既如此,她便借着百姓之力,集庶民之怒,将这天捅出个窟窿。 祖父曾说,他为帝师时,与天子讲的第一堂课便是《荀子·哀公》:「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不知为君二十载,昭宁帝是否还记得这个道理,但有一点沈玉娇很清楚 昭宁帝好面子。 竟有人在天子脚下,如此放肆拐卖良家,无疑是将昭宁帝贤明圣君的脸面往地上踩。 哪怕为着这份脸面,他也会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其实,沈玉娇也不确定这事能否顺利做成,但谢无陵听罢计划,见她忧心忡忡,笑着与她道:娇娇可还记得你从前与我讲的陈胜吴广揭竿起义的故事?难道他们高呼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时,便能笃定成功当上皇帝?纵使起义最终还是失败,后世人提及此事,是骂他们愚蠢莽撞,不自量力,还是赞他们心怀壮志,不畏强权? 谁能不怕死?但若个个都怕死,还能做成什么事?娇娇,我虽读书没你多,却也知这世间是非黑白,天理公道。当然,只要你觉得对的事,那不论黑白对错,我都听你的。 他望着她,那平日里尽显风流的桃花眼此刻一片磐石般坚定:娇娇,你别怕,想做便大胆去做。便是真的死了,黄泉路上,也有我给你作伴,绝不会叫你单着。 沈玉娇其实很不喜谢无陵总是把生啊死啊的挂在嘴边,但这一回,听得这话,心底却是一片春风融雪般动容。 从前,旁人都是与她说,娘子,你该这样做。、娘子,你不该这样做、这不该是女子做的、娘子,放下尺规,拿起针线、娘子,得守规矩。、娘子,得知分寸。 唯有谢无陵与她道:娇娇,你想做便大胆去做。 他永远在她身后。 毫无保留地给予她全然的支持,全然的信任。 有那么一瞬,沈玉娇鼻子有些酸。 深深吸了好几口气,才憋下那阵矫情的情绪,她与他笑:好。 多谢你,谢无陵。她想。 再一次给予她凭心任性的勇气。 - 及至午时,送货的马车按照名串儿,到了第一家订货的妓馆。 位置不算太偏,门面也不算太大。 大白天的,门可罗雀,清清冷冷。 蘸上两撇胡子的谢无陵给那胖子使了个眼色,那胖子想到被挑断了手脚筋弃在荒野的刀疤脸,再想到今早被逼着吃下的一颗毒药,立刻哆哆嗦嗦,下车拍门:骑马倚斜桥!骑马倚斜桥! 不多时,门里响起应声:满楼红袖招。敢问是哪家? 胖子道:昌乐坊刘麻子。 门很快打开,探头的是个一袭绿绸衣裳、油头粉面的男人。 谢无陵打眼那么一瞟,便知是这妓馆里的龟公。 他跳下车,抽出怀里的名串儿,懒懒散散道:兰轩坊,家雀儿两只。 龟公认识胖子,但看谢无陵面生,于是问了句:你是新来的?听你口音不是长安的。 不等胖子答,谢无陵笑了下:老哥耳朵尖,我是金陵那边调来的。秦淮河畔十二画舫可听过,红姐可是我干娘。 龟公听过秦淮河,但十二画舫真没听过。 但见这年轻人风度不凡,又一副泰然自若、驾轻就熟的模样,心下不免自省,难道是自己在渭南小地方孤陋寡闻了? 那可不能在南边人面前露怯。 于是龟公笑着拱拱手:原来是金陵来的小兄弟,我说呢,瞧着气度都不一样。 谢无陵也笑着回了个礼,又瞟向胖子:还不去提人。 胖子:........是。 龟公见他吩咐起胖子态度毫不客气,好奇:小兄弟,这申老三怎的这般听你的话? 第311章 谢无陵一脸稀松随意道:可能我干娘与秋婆是旧相识,他们都给我三分薄面吧。 龟公肃然起敬:原来你与秋婆认识? 何止认识,我说要来长安城闯荡,我干娘立马修书一封,让我来长安投了秋婆。论辈分,我还得喊她一声姨母。 谢无陵张口就来,又朝龟公意味深长眨眨眼:不过我与秋婆的关系,我很少往外说。说好了要历练的,总得先踏实干点活,日后才能服众么。这不,被安排送货来了。 龟公这还有什么不懂,关系户下基层历练来了。 霎时对谢无陵多了几分敬意。 等胖子押了两位小娘子下来,谢无陵淡淡吩咐胖子:你在外头看货,我进去收钱。 胖子敢怒不敢言,心里又直犯嘀咕,这郎君到底什么来路? 瞧着像是官爷,可做这种营生,怎瞧着比他还要熟练? 谢无陵领着两位小娘子进了门,一边教训她们:有什么好哭的。既然到了这,前尘旧事就忘干净。只要你们本本分分的,多给妈妈赚钱,还怕妈妈能亏待你们?不说吃穿用度比你们从前强百倍,若是成了角儿,没准还能招两个丫鬟伺候着,岂不比在家当野丫头舒坦? 从前花船上红姐调/教姑娘们的词,谢无陵嘴皮子利索,一套一套往外蹦。 直听得这绿袍龟公大为叹服,连道:谢老弟你可真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啊。 谢无陵t谦逊摆摆手:哪里哪里,我们金陵画舫上的小娘子们都是这样调教的。 说着又环顾了一圈这座院子,不客气评价道:不过你们这的确是简陋些,小娘子也都是些普通货色。哪像是我们秦淮河十二画舫,小娘子不但个顶个的姿容绝色,吹拉弹唱、诗词歌赋更是不在话下。 那是那是,我们这小地方哪能与你们那儿比。龟公连连道:你们秦淮河的名妓与扬州的瘦马,那可是名声在外。我们渭南府最大的朱颜阁前阵子就进了两只扬州瘦马,哎哟,挂牌第一日,就卖出百两呢! 是吗?谢无陵挑眉,接下来便闲聊一般,与龟公问起渭南府各处的青楼情况。 龟公见他举止言行一股道上的痞气,黑话也是一套又一套,只当他是秋婆要重点栽培的左膀右臂,有意套近乎,半点不疑他,把自己知晓的一五一十都答了。 等走到妓院老鸨子面前,谢无陵与龟公简直聊得如几十年未见的知己好友般,亲热地不得了。 老鸨子还奇怪怎么来了个生面孔,待到龟公在她耳畔一嘀咕,老鸨子霎时笑容满脸,不但利落地拿了四十两货款给谢无陵,还盛邀他留下吃午饭。 谢无陵掂了掂银袋子,勾唇一笑:妈妈客气了,只我下午还有两趟货要送,改日吧。 哪怕脸上蘸了胡子,他那双看狗都深情的桃花眼一笑起来,还是叫老鸨子晃了晃神,心下感叹,不愧是江南来的,美人似水柔情,男人也生得这般俊俏。 可惜她年老色衰,若是年轻个十几岁,没准还能与他做个姘头。 谢无陵将银袋揣好,又板着脸叮嘱那两小娘子一番,都是些好好听话、老实本分之类的。 两个小娘子咬着唇,流着泪,一脸惶恐害怕地瑟缩。 谢老弟放心,调教小娘子我们最有手段了,上次送来的那批有两个烈性的,这会儿还关在柴房熬性子呢,相信也撑不了两日了。 谢无陵眸光一闪,面上笑道:那成。钱货两清,我跑下家去了,妈妈留步。 龟公笑着脸将谢无陵送出去。 待到后门关上,马车出了巷子,谢无陵点了两位侍卫,将院内格局环境说了,一个拿着他腰间三皇子府的令牌去报官,一个留着照应那两位深入虎穴的小娘子。 交代完毕,分头行事。 谢无陵赶着车,按着名串儿,又去下一间妓馆送货。 照着先前那家的说辞,他如法炮制,与龟公和鸨母聊了许多,也套出一些消息。 诸如长安周边三百里的人口生意,几乎都掌握在秋婆手上,也有一些不成气候的野路子,暂且不提。 他们往日要进货,就往线人那里递要求与预算,消息到了长安,有货可送,便会提前来信打招呼,做好接货的准备。 像在渭南府的大小三十多家妓馆,基本都从秋婆手上拿货,不论是北货还是南货,只要银子够,都能弄来 但南边的货一般价格高,只有大妓院买得起,小妓馆大多还是买些北货,物或许不算美,但价廉。 而码头的货船,专送南下的北货,每月发一回,一回利润起码五千两,有时可高达万两。 得知一趟货便有这样高的利润,沈玉娇担心起另一件事来。 第312章 渭南衙门里,九成也有保护伞。若是官商勾结,怕是难办。 这个简单。 谢无陵说着,看了眼天色,懒声道:只盼那裴守真,莫要让我失望。 他陡然提起裴瑕,叫沈玉娇怔了一怔:这和他有什么关系? 昨日发现你不见,我让侍卫长也派人去骊山通知他一声。 谢无陵不想承认,但不得不承认:由他接你回长安,更能保全你的声名。 前提是裴瑕能从骊山赶来。 谢无陵拿不准裴瑕会不会过来,毕竟他此次是伴驾出行,头上有皇帝压着,想要单独离开并非易事。 是以除了将希望寄于情敌,他也想了个别的办法 这里最大的乞丐窝在哪?他毫不客气又踹了胖子一脚。 胖子已记不清从昨晚到今天被踢了多少脚,这郎君长得好,但脾气是真的横。 揉着屁股,他哆哆嗦嗦道:好似在城南。 谢无陵嗯了声:走吧,买些馒头,换些铜钱,去城南。 官字两个口,百姓却有千千万万张口。 若谁有那么大的能耐,能将众民之口都堵住,那天上这轮日头,也该改叫月亮了。 - 沈玉娇和阿念上了南下的货船。 货船酉时离开码头,谢无陵领了银子,不动声色和她交换了个眼色。 沈玉娇抿着唇,牵住阿念的手,在押货的男人带领下,被赶入一个十分隐蔽的入口。 那入口乍一看是个小小杂物间,内里却有玄机。 将木桶搬走,下方是个地窖,梯子是简陋的绳梯,将小娘子们放下去后,楼上的人会将绳梯收起,杜绝她们逃跑的可能。 沈玉娇见这情况,心里都凉了一截。 然事已至此,只能见机行事,她和阿念硬着头皮,沿着绳梯爬下地窖。 光线昏暗的地窖里,年轻的小娘子们三五成群地缩在一起,有仍在哭泣的,但更多是麻木的,静静缩在角落里,像是已经接受被卖的悲惨命运。 看到沈玉娇和阿念这两个新来的货,她们只抬起眼皮扫了下,而后悲怆麻木地低下头。 沈玉娇见状,一颗心也变得沉甸甸,说不尽的酸涩难受。 被拐之前,她们或许是家中亲人的心头肉,如今却蜷缩在这阴暗逼仄、腥臭难闻的货仓里,像猪狗一样被发卖到千里之外的他乡。 沈阿姐 阿念也被这死气沉沉的氛围骇到,悄悄扯着沈玉娇的袖子:现在该怎么办? 沈玉娇抬头看了眼那近半丈高的天花板,沉吟片刻,道:酉时便要发船,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许是她与阿念是最后两个货,且即将发船,她们的手脚并未缚绳,而其他女子不是被缚住手,便是被缚住脚,叫沈玉娇心头发涩的是,她们无一人主动去解开绳子 就好似被捆住,便是她们既定的命运,麻木到连挣扎都不敢。 阿念,干活。 沈玉娇敛眸,从腰间摸出小刀,快步走向一干小娘子。 阿念反应过来,也忙不迭掏刀子,开始割绳子。 船舱里的小娘子们都惊住了,难以置信地望着她们俩。 沈玉娇与她们道:你们若还想回家,便快些打起精神站起来。 待一条条麻绳被割断,仿佛那束缚在小娘子们心头的枷锁也被一道道解开,求生的渴望,战胜了心头的恐惧。 你们踩我背上! 角落里,一个年轻娘子站了起来,走到舱门正下,趴跪在地上:踩上去将梯子拿下来。 船舱里有短暂的静默。 静默之后,便是一阵争先恐后的呼声:我也来! 加我一个! 我们叠罗汉,总能够得着! 小娘子,你别客气,抓紧时间! 眼见一道道娇小身影自发地叠在一起,你拉着我,我挽着你,以血肉之躯搭成一座阶梯,沈玉娇胸间好似有某种情绪在窜动,如炽热潮水般滂湃翻涌着,叫她喉间都不禁哽噎,她掐紧掌心:好! 不再犹豫,她攀着小娘子们娇软柔弱的身子,颤颤巍巍够到天花板上的绳梯。 绳梯落下的刹那,船舱间窒闷的空气都被劈开般。 来自各地、互不相识的小娘子们激动地拥抱在一起,为这一线生的希望,低低欢呼:太好了! 我先上去查看情况,你们一个个爬上来,别挤。 沈玉娇沿着绳梯攀上去,又咬牙攒劲儿,推开压在头顶的那个沉甸甸大木桶。 杂物间从外头锁住了,但堆着杂物的墙边,有半扇小窗。 她也顾不上厚厚的尘土灰烬,钻进杂物里,透过窗缝,打量着外头的动静。 第313章 江面风平浪静,外头那些打手一个个走来走去,似是为开船做准备。 现在万事俱备,就等谢无陵带着官兵来了。 沈玉娇心跳不觉加快。 再看那一个个沿着绳索攀上来,快要挤满小小杂物间的小娘子们,她低声道:先别出声,等我叫你们出声,你们再撞门大喊。 小娘子们捂着嘴巴,用力点头。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沈玉娇牢牢盯着窗外,心脏宛若被无形大掌攫住,越来越紧张。 谢无陵。 谢无陵...... 你快些来吧。 她屏着呼吸,t从未这般期盼那道身影。 然而,船开了。 那一阵离岸的摇晃,让杂物间及舱底的小娘子都慌了。 阿念小脸也满是焦急,凑到沈玉娇耳边:沈阿姐,你郎君还没来吗? 沈玉娇咬唇,沉声:他一定会来的。 谢无陵不会骗她的....... 这念头一起,心底又冒出一个声音,万一呢? 万一他怕了,不想蹚这趟浑水了呢。 不,不会的。 谢无陵不是那种人,他答应过她,便不会食言。 沈玉娇努力将脑中的杂念摒弃,关键时刻,心不能乱。 但船还在往外开,她看到桅杆上的船帆逐渐鼓起,看到岸边的江景渐渐远去。 不行,不能再坐以待毙了 等不来救兵,唯有自救! 诸位,援兵可能有事绊住了。力气大的,快随我一同撞门! 船才刚开,码头吃水尚浅,水性好的尽管跳,水性不好的也只能放手一搏了! 这是下下策,但情况紧急,也顾不上那么多。 我力气大! 我在家也做活的! 快快让我上去! 众人纷纷让那些身形较为高大的上前。 一、二!冲 五六个年轻娘子铆足一股力,直直朝那扇木门冲去。 一次不成,片刻不敢耽误地冲第二次。 危急时刻爆发的力量是平日数倍的强大,终于,第三次,那扇木门被破出一个洞来。 破了!! 快,快往外跑!! 快快快,你们快上来! 沈玉娇站在地窖口,小娘子一个个往上爬,你托着我的脚,我拉着你的手,待看到那映着绚烂晚霞的破洞口,眼睛都变得明亮。 那是自由,更是回家的路上。 她们前赴后继地冲出去,又一个个毫不犹豫地往水里跳。 快,快来人,家雀儿都跑出来了! 外头那些打手也反应过来,乱作一团,连连大喊:抓住她们,快抓住她们!! 然而最先冲出去的那十几个小娘子,已如下饺子般,扑通、扑通接连往河里跳去。 这动静实在不小,惊得码头停泊的其他船只与路人皆驻足惊呼:有人跳河了! 是女子,好多女子在跳河! 快,快救人啊!! 到底还是好心人多,待反应过来,岸边的渔民船夫们纷纷划船上前,去接应在秋日寒江水中扑腾挣扎的年轻女子们。 帮不上忙的路人则齐聚码头,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啊? 不知道啊,好端端地怎么多女子跳河? 哎哟,你们快看船上,好似在打人! 天爷啊,这事不对劲,快,快去报官! 有人察觉出不对,转身就要去报官。 没走两步,便见夕阳余晖之下,快步行来一大队人马。 除了渭南府衙的衙役,还有穿着甲胄的兵将,黑压压一片,气势骇人。 为首是三名器宇轩昂的年轻郎君。 左边那个穿红袍,留着两撇胡子,减了三分俊美,添了三分风流轻佻,风风火火地跑,嘴里急急催道:快些快些!!裴守真,你没吃饭吗?! 正中那个一袭苍青锦袍,面如冠玉,眉目如画,然此刻脸色沉沉,咬牙低斥:谢无陵,你闭嘴! 站在最右边,听他们俩斗了一路的表兄李大郎,头都疼了:哎哟,你们俩人哎哟! 官兵来了! 人群里响起这么一声,众人立刻朝两边散开,让出一条路来。 谢无陵打眼一看船开了,且有不少女子落水,霎时更气了:裴守真,你看你磨磨唧唧的! 裴瑕额角突突直跳,若非不合时宜,他真想把谢无陵这张破嘴封起来。 他以为调兵,是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能调来的么。 渭南驻军又不是他裴氏的! 来人,速速征调客船,拦船救人。 第314章 裴瑕握紧长指,沉声吩咐。 身后衙役与兵将齐声称是,片刻不敢耽误,连忙划船去救援。 谢无陵站在岸边,一眼看到甲板上与打手纠缠的那抹纤细身影,心头猛跳:娇娇! 顾不上太多,他把两只皂靴一脱,一个猛子就扎进河里,朝那艘渐渐开远的船奋力游去。 裴瑕猝不及防被溅了一身水。 待定下心神,看到甲板上那道熟悉的身影,眸色也沉下。 为何不等他来商量对策,竟以身犯险....... 若她有个三长两短,叫他与孩子怎么办。 裴瑕抬步上前,李大郎以为他也要跳江,连忙拉住:守真,你别冲动。这么多兵将都去了,定能将玉娘平安救回,咱们在岸边等着便是。 还请舅兄松手,我得亲自迎她回来。 谢无陵已然抢占了先机,他作为玉娘的夫君,若还在岸边观望,与拱手将妻子让于旁人有何异? 裴瑕果断扯出袍袖,大步迈上一叶渔舟。 李大郎站在岸边,一会儿看看水里奋力游着的一个,一会儿又看看船上奋力划着的一个,面色悻悻,很是无措。 玉娘在船上也不会长翅膀飞掉,他们这一个个的,至于这么急么? 又不是赛龙舟。 天边残阳如血,晚风习习。 几乎是同时间,浑身湿透的谢无陵与裴瑕一道上了船。 但一个船头,一个船尾。 娇娇! 谢无陵脸上的胡子都游掉了,他抬手一抹,快步朝沈玉娇跑去,又怒火冲天地瞪着那勒着沈玉娇的打手:你他娘的,快给老子松手! 那打手也认出谢无陵是那送货之人,咬牙切齿:好哇,原来是你们在搞鬼! 别废话!谢无陵拳头攥得冒青筋:你放开她,束手就擒,或还能留你一条性命! 沈玉娇被那打手反手勒着脖子,也嗓音沙哑地劝道:你你并非主谋,坦白从宽,罪不至死。 打手似有一瞬恍惚,谢无陵精神一振,看准时机就要往前冲。 才迈出一步,却听咻得一声,一支羽箭如流星般从眼前划过,而后直直刺中那打手的左眼。 啊!!我的眼睛! 打手痛到捂眼松手。 谢无陵脑子还没反应,脚步先冲上去,一把将沈玉娇护在怀中:娇娇,你没事吧? 沈玉娇骤然失了束缚,倒在谢无陵怀中,重重咳了两声:没没事 再看那痛到地上打滚的打手,她抬眼寻去。 便见船尾处,残阳萧瑟,裴瑕一袭青袍,站在傍晚风里,缓缓放下手中长弓。 沈玉娇一直都知,君子六艺,他样样俱佳。 射术也不例外。 前年流放之时,他便是骑马搭弓,一箭射穿了那意图轻薄阿嫂衙役的手。 那一幕,宛若昨日,记忆犹新。 谢无陵也没想到那一箭竟是裴瑕射的。 他原以为裴瑕就是书读得多,脑子聪明,未曾想他射术竟也如此精益。 再看怀中娇娇恍惚的神色,他喉中发酸。 这裴守真,可又显着他了! 娇娇,还能站起来么? 谢无陵扶着她的胳膊,俊美眉宇满是忧色:让你久等了。 本想怪裴守真磨蹭,但怕挑拨离间太明显,显得他多小气。 罢了,看在方才那一箭的份上,且忍一忍。 来了就行,也不算太晚 沈玉娇朝他轻笑了下,余光瞥见裴瑕朝他们这边走来,她忙垂下眼,挣开谢无陵的手:我自己可以。 裴瑕一来,她便与自己生分起来...... 谢无陵薄唇紧抿,心头打翻五味瓶般,百般不是滋味。 可他又能如何,裴瑕才是真正占了名分的那个。 玉娘。 裴瑕神情凝肃,快步朝妻子走来:你可还好? 沈玉娇也不知怎么回事,在谢无陵面前她胆大得很,可一见到裴瑕,心里就惴惴的莫名发慌。 他会不会怪她太冒失? 定是会了。 毕竟深入贼窝这计划,若叫裴瑕知晓,他定不会由着她胡闹。 郎君。 像是在外惹事的孩童般,她灰头土脸迎上前:我没事 原本见她不顾安危冒险行事,裴瑕的确有几分气闷。 但见她这副怯怯低眉的模样,终是不忍责怪。 待面对面而立,他从袖中掏出一方洁净丝帕,替她擦去鼻尖脏污,低沉嗓音挟着无奈:不是说好在家等我回去,如何弄成这副花猫模样。 提到这事,沈玉娇也纳闷:此番不知是谁在背后搞鬼,但那人用心实在险恶! 第315章 夫妻俩对视一眼,彼此都有了共同的猜测,但谁也没说。 先回岸上再说。裴瑕牵住她的手。 若是在府中这般亲密,沈玉娇不觉有何不妥。可当着谢无陵的面,她下意识想抽回 但裴瑕握得很t紧。 她看向谢无陵,瑰色唇瓣翕动两下,欲言又止。 裴瑕见状,淡声道:谢郎君一道上船吧。 那敢情好。 谢无陵从不拿乔,见坡就下:我还以为守真兄会让我游回去呢,看来是我狭隘了。 裴瑕清清冷冷睇他一眼:你若想游,我也不拦你。天高水阔,你尽管畅游便是。 说罢,他牵着沈玉娇往船尾走。 谢无陵立马跟上前:你都让我坐船了,我还游个什么劲儿?你可不知这江水有多冷,游得时候还不觉得,现在直打哆嗦。守真兄,我看你穿两件挺厚的,不如脱一件给我穿呗? 裴瑕: 若说生平第一厌恶的女子是寿安。 那么谢无陵绝对是他最烦的男子,没有之一。 不脱就不脱,瞪人作甚? 谢无陵就是想烦裴瑕,裴瑕不爽,他就爽了。 见裴瑕不接茬了,他凑到沈玉娇身旁:娇娇,你冷不冷?冷的话让他脱一件给你。 未等沈玉娇回答,裴瑕也朝她看来,似是等她回应。 沈玉娇夹在中间,讪讪笑了下:我不冷。 就是头皮有点发麻。 早知他们俩都会寻过来,她干脆自己跳水里,游回去好了。 再看船上情况,兵将们已控制住打手们,船舱里的小娘子们也一个个被护送出来,先前跳船的小娘子们也被好心路人与衙役们援救上岸。 沈玉娇暗暗松口气,忽又想到什么,问谢无陵:前头两处的小娘子们可都救出来了? 放心。谢无陵颔首:不但救出来了,连着先前被拐的那些也都一并带去了衙门。 沈玉娇眸光溢彩:这可太好了。 谢无陵也笑: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这回救了这么多小娘子,功德圆满到可以位列仙班,直接当仙女了。 沈玉娇被他夸得赧然:别胡说。 哪有胡说,你不信待会儿自己回衙门,她们都打心眼里感激你呢。 谢无陵勾唇:沈仙子若是飞升上天了,可别忘了带我一起,我给你当个看门童子。 沈玉娇哭笑不得,刚要开口,裴瑕神情疏冷道:恕某孤陋寡闻,只听过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却不知谢郎君是哪一样? 这话中机锋,简直不要太明显。 沈玉娇面色悻悻,只觉这话中刻薄,不像裴瑕的作风。 谢无陵却是见怪不怪 这小白脸岂止言语刻薄,他动手打人的样子更是凶得很,也就是在娇娇面前装得好! 只要能随娇娇一起,鸡也好,犬也好,鬼都行。 谢无陵丝毫不以为耻,反而扬起下颌,阴阳怪气:倒是裴大君子冰清玉洁,出淤泥而不染,安安心心留在人间好了。 裴瑕: 沈玉娇: 余光瞥见阿念被带了出来,她眼前一亮,忙松开裴瑕的手,快步迎上前去:阿念,你还好吗? 方才逃跑间,阿念一个不慎,又跌回去地窖,被关了半天。 现下见到沈玉娇,立马上前抱住她:呜呜呜沈阿姐,方才真是吓死我了! 沈玉娇安慰地拍拍她的肩:好了,现下没事了。 再看那一个个被救出来的小娘子,她扭头看向谢无陵:船上应该有名单,寻到名单,也方便核对人数。 谢无陵一听这话,霎时土匪上身,揪着个打手就盘问起来。 待寻到名册,他献宝似的,快步走向沈玉娇:娇娇,在这。 沈玉娇仰起脸,轻笑:好 话未说完,忽见谢无陵脸色陡然一变:娇娇,小心! 这声惊呼来的太过突然。 沈玉娇还没来及反应,便见谢无陵甩掉名册,直直朝她冲过来。 速度太快,冲击力太猛。 她几乎是被男人高大的身躯牢牢抱住,后腰直接撞上船栏,伴随着一声木材断裂的咔嚓声,她双脚骤然踩空,极速下坠。 玉娘! 沈阿姐,谢郎君! 船上其余人也被这突然惊变给震住。 裴瑕亲眼看到谢无陵是如何替沈玉娇挡下那支从暗处射出的袖箭,又是亲眼看到谢无陵如何将沈玉娇扑下了船 快些捞人! 第316章 他趴在断裂的木栅栏旁,看着被残阳照出一片血色般的江面迅速吞没了那两道身影,一阵痛意狠狠攫住心口。 为何没站到玉娘身边? 为何松开玉娘的手? 若是始终握着,护住她的人,应当是他才对。 撑在栏杆上的修长手掌死死攥得,指关节都泛着惨白。 忽的,余光似有冷意一闪,他迅速偏身,一支袖箭从耳侧闪过 再看躲在杂物间窗户处的那道暗影,他弯腰捡起地上散落的长刀,大步朝前,幽深黑眸间俨然一片冷戾杀意:抓住活口,别让他死了。 【89】 【89】/ 冬日白昼短, 当最后一抹鲜红残阳被夜色吞噬,江面也陷入漆黑,看似风平浪静, 实则诡谲莫测。 沈玉娇水性不算太好, 只幼年学过一段时间,能在浅水处游一小段, 不至于沉下去的程度。 呛过两口水,她本想调整气息,尽快游上水面, 却见身旁的谢无陵凫水的动静越来越小。 浑浊江水里似有一片鲜艳血色晕开。 唔唔唔! 冰冷江水里, 沈玉娇鼓着腮帮子试图唤他。 男人却听不见般, 棱角分明的脸庞一片苍白,越是游动, 伤处失血越快。 而随着失血, 气力减退, 体温也在下降。 意识到情况不对, 他撑开眼皮, 想再看一眼心上人。 映入眼帘只有一缕在江水里飘动的乌发。 下一刻,眼皮变得沉重,高大身躯也变成块沉甸甸的石头般, 直直朝江底沉去。 就这样死了么。 还真是不甘心。 但起码,娇娇没受伤。 或许没了他, 她与裴守真的日子会过得更好。 娇娇,若是有来生 意识恍惚间, 手臂好似被一只柔软的手牢牢拉住, 拖曳着往上带。 然而眨眼功夫,漆黑夜色, 一道巨大的波浪猝不及防地重重拍来。 月色清冷,四野茫茫。 咳咳 沈玉娇猛地咳出两口水,胸间仿若火灼烧般难受,再次睁开眼,入目是漆黑天穹,一轮明月。 大脑有短暂的空白。 这是哪?她怎么在这 对了,谢无陵! 昏迷前的记忆纷至沓来。 那会儿她好端端地站在船上,谢无陵突然大喊一声朝她冲来。 然后她就稀里糊涂被他撞进了江里。 说不郁闷是假的,但她在水里,好似看到血雾弥漫 结合谢无陵那一声小心,沈玉娇整颗心提了起来。 忍着身上湿漉漉的黏腻感,她撑着手臂坐起。 目之所及是一片荒凉浅滩,河边有片芦苇花,皎白月色下,影影绰绰,随风轻摇。 也来不及思考是如何被江水冲到此处,沈玉娇掐紧掌心,试图保持着大脑的清醒,又颤颤巍巍站起身,朝四周扬声大喊:谢无陵!谢无陵! 江水茫茫,她并不确定谢无陵是否与她冲到同一个地方,但还是抱着一丝希望,沿着浅滩,深一脚浅一脚地边寻边喊。 谢无陵她以最大的力气喊着。 喈喈却惊起林间三两夜枭。 夜枭叫声凄厉,听得沈玉娇心头悚然,浑身也生出森森冷意。 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直到她嗓子都喊哑了,终于在那片芦苇荡里发现了昏迷不醒的男人。 谢无陵! 她忙不迭冲上前,蹲下身,抬手拍了拍男人冰冷的脸庞:谢无陵,你醒醒,你能听到么? 回答她的是一片死寂。 沈玉娇心下一紧,一时也顾不上男女大防,弯下腰,扶着他的手臂搭在肩上,试图将他拖上岸。 可男人身量实在太过高大,又失了意识,比平时更加沉重。 她尝试扶他站起,才踉跄走了两步,脚下被水草一绊,两人又重重倒在地上。 她朝前摔了一身的泥,身上还压着个沉如巨石的谢无陵。 又疼,又重,又冷,又脏。 刹那间,沈玉娇好想哭。 但她也清楚,这个时候,眼泪最没用。 有哭的力气,不如攒着,再次尝试。 只是抬肯定是抬不动了,体型差距太大,谢无陵体重几乎是她的两倍。 她只得双手架着他的腋下,一点点往上拖 也是在翻身时,她看到了谢无陵身上的伤。 一枚锋利又小巧的袖箭,插在他肩胛骨往下三寸,晕开一个血窟窿。 沈玉娇看着这个位置,心头估测一下,若非谢无陵帮她挡住,这一箭便会直插她的心脏,一击毙命。 那幕后之人,实在t是好毒的心思! 强烈的恼怒与恨意涌上胸膛,沈玉娇咬着牙缓了好一阵,才压下这份情绪,继续将谢无陵往岸上拖去。 当务之急,不是报仇,而是保命。 芦苇荡离岸边不过半丈的距离,她却拖得满头大汗,待到了草木干燥处,整个人也毫无形象,岔腿跌坐在地,大口大口地喘息。 第317章 好不容易缓过劲儿,再看身旁躺着的谢无陵,双眸紧阖,无知无觉。 沈玉娇眼眶不禁发涩:就当行行好,你千万别有事 虽不知他们到底被浪拍到了何处,但天还黑着,应当不算太远。 若是裴瑕他们速度快些,没准天亮就能寻过来。 思及此处,她稍定心神,又抱着试探的心理,朝谢无陵腰间摸去。 这一摸,倒真叫她摸到一把匕首,一枚火石。 看到火石,她心下愈定。 有火就好办。 怕就怕这深秋时节,浑身湿透地在荒郊野外冻上一夜,她没受伤,顶多冻病,可谢无陵本就失血过多,再长时间低温,可能直接冻死。 沈玉娇简直不敢再多想。 反正野外无人,她当即脱下湿漉漉的衣裙,借着月光,手脚麻利地割了一大堆芦苇,又拾了好些柴火。 都说福兮祸之所倚,祸兮福之所倚。虽说去岁一路逃荒实在艰辛,却也叫她学到了许多从前不会的生存技能。 沈玉娇从不是那等自怨自艾之人,苦也好,累也好,只要想继续活下去,她都尽量往好处去想 生死之前无大事。 待她手脚麻利地生起一簇火,也彻底看清了谢无陵那张失血过多,惨白如纸的脸。 你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有事。 她嘴里絮絮念叨,拿树枝架起简易的晾衣杆,又将湿漉漉的衣裳和裙衫都放在火边烤。 此刻她浑身脱到只剩一件鹅黄色兜衣,以及一条单薄亵裤。 但那又怎样,湿衣服穿上一夜,再强健的身体也遭不住。 努力摒弃脑中那些男女大防的观念,她抬手去脱谢无陵的衣袍。 一层又一层,直到男人健硕的身躯映入眼帘。 熠熠火光间,他脖颈修长,清晰锁骨下是结实的胸肌,浅麦色的腹肌垒块分明,紧实的线条之下仿佛蕴藏着无尽的爆发力量。 虽然从前在金陵,也有看过他赤着上身的模样,却不像现下这样,整个大剌剌呈现在眼前。 很近。 很有冲击力。 沈玉娇晃了晃脑袋,压下那不合时宜的羞耻,自言自语:就把他当做棣哥儿,当做平安 总之别把他当男人,也不把自己当女人,只当作两个想要活下去的人。 这样一想,颊边热意稍褪,她深吸口气,继续脱谢无陵的外裤。 湿漉漉的白棉亵裤紧贴着男人的腿,修长,笔直,肌肉结实。 也贴着那不可忽略之物,愈发的明显,宛若平地起山包,灼了沈玉娇的眼。 她急急避开目光。 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但人有时很奇怪,越想忽略,反倒越发在意。 最后她只得扯过那件烤了半干的黛青色外衫,遮在男人的腰腹间,心虚找补:盖着点肚脐,不然要着凉。 她可不是好色。 何况她都是生过孩子的妇人,也不是没见过那个。 但不得不承认,遮住之后,她整个人都自在许多。 也不再磨蹭,展开谢无陵的衣袍,准备架上烤干。 没想到一抖落,衣袍里接连掉下两个东西 一个大红并蒂莲花荷包,一个秋香色桂花香囊。 荷包是沈玉娇在金陵绣的,原本簇新鲜艳的荷包,如今褪了些色,背面还补了些拙劣的针脚,大抵是跳了线,他后补了几针。 而那枚香囊,正是在中秋宫宴遗失的那枚。 她原以为挣扎中掉了,没想到竟是被谢无陵顺走了。 这个家伙...... 沈玉娇捏着这两个小小物件,红唇抿着,有些好气,又有些好笑,待到最后,却只剩下一片黯然怅惘。 她留给他的东西不多,唯这么两件,他一直带在身上,藏在心口。 默默将荷包和香囊放在火堆旁,沈玉娇将衣袍架好,也有了闲暇,能仔细看看男人背上的伤口。 精钢锻造的袖箭射得很深,陷入鲜红皮肉里,隐约可见白骨, 沈玉娇直视着这狰狞的伤口,头皮发麻,想学扁鹊给关羽刮骨疗伤的念头也瞬间打消 她做不到。 且贸然处理袖箭,万一止不住血,情况只会更糟。 但为了避免他伤口感染,沈玉娇割了段袍袖,又去江边蘸水,回来替他细细擦拭着伤口周围的泥巴。 恍惚间,她好似回到去年。在金陵小院子里,她帮他涂药。 那时,他一脸无所谓地嬉笑。 而今,他面如金纸,不省人事。 谢无陵,你说过你的命很硬,阎王爷都不收你的。 你从前受过那么多伤,替常六爷挡得那一刀,可比这个长多了。如今这样小一个伤口,你也肯定不会有事的。 第318章 你坚持住,熬到明早天亮,裴瑕应当就带人寻过来了 待伤口擦干净,裙摆也烤干半边,沈玉娇割断一条,绕着臂膀,替谢无陵简单包扎一番。 再将男人翻过来,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他肩头那片朱红色胎记。 在明亮火光的照耀下,麒麟形状的胎记好似愈发鲜艳。 等她再次回过神,纤细手指已不知不觉抚上了那片朱红。 指尖下,是男人滚烫的肌肤,熔浆般烫得她眼睫都忍不住颤了颤。 自己这是在做什么? 竟然,主动去碰其他男人的身子。 一阵强烈的羞耻与愧疚涌遍心间,她怎能如此 明明已经决定和裴瑕好好过日子,也答应他,会忘掉谢无陵。 现下,又是在做什么!? 沈玉娇紧攥着手指,好半晌才定下纷乱的心绪,正准备扎个火把,看看附近有没有果树,或是寻见一些能生吃的野菜,身旁忽然传来一声很轻很轻的闷哼。 她愣了瞬,还以为是错觉。 再次看去,便见火光下的男人浓眉紧蹙,喉头滚了两下,无意识呢喃道:热 热? 这深秋寒夜,萧瑟晚风,她都冷得起鸡皮疙瘩了,他还热? 谢无陵,你醒醒 沈玉娇趴跪在他身边,再次抬手拍了拍他的脸: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你的脸怎么这么烫? 她讶异,心下沉了沉,掌心探向男人的额头、脸庞、胸膛。 都好烫,火烧一般。 好热 渴 沈玉娇柳眉蹙起,她知道无论是高烧还是失血,都该多补水。 眼前虽有滔滔江水,却无煮水的器皿,生水直饮,万一下痢,无疑是雪上加霜。 水水 谢无陵闭着眼,失去血色的干涸唇瓣翕动。 沈玉娇见他难受到额间沁满冷汗,咬了咬唇,终是沉了口气,用起老办法。 抬手将谢无陵托起,她让他枕在她怀中,又拿过匕首,在火上翻转烤了片刻。 去岁,平安没奶吃,她只能以血饲之。 今年,旧事重演,却是喂谢无陵。 锋利的匕首在掌心划了一道,痛意让沈玉娇咬紧了唇瓣。 但她知道,这点痛,和谢无陵背上的相比,小巫见大巫。 这是她欠他的。 汩汩鲜血很快流出,她半点不舍浪费,直接将掌心贴上谢无陵的薄唇:水来了,你快些喝 血液润湿了男人的唇瓣,火光斜照下,如上了层艳丽的口脂。 苍白的脸,朱色的唇,山鬼般昳丽。 沈玉娇静静看着怀中啜饮的男人,出神的想,他生的这样好,是随了他母亲,还是父亲? 若是母亲,那谢湘娘定是位风华绝代的大美人。 若随父亲男子俊成这般的,倒是少见。 嗯,八成还是随了母亲。 毕竟这世间,小娘子们大多都美得花团锦簇,各有千秋,郎君们嘛,面容端正些,都称得上一句一表人才了。 思绪正缥缈,一声沙哑响起:娇娇。 沈玉娇错愕低头,便见怀中男人半睁着眼,有气无力地望向她。 你醒了!沈玉娇难掩欢喜,又急急问道: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伤口是不是很疼?我给你简单处理了一下,但袖箭射得太深,我不敢贸然取出。你现下起了高热,定然很难受,你忍一忍,再过几个时辰就天亮了 她一急,话也多起来。 反倒是平素里话最多的谢无陵靠在她的怀中,恍惚间觉得自己或许是死了,来到了仙境。 不然他怎会被娇娇抱着,她只穿着件薄薄小衣,浑身软得不可思议,身上的香气也萦绕着,直直扑进他的t鼻间。 也只有在梦里,才有这般的待遇。 他一定是要死了。 娇娇,你也死了么 谢无陵烧得脑子有些迷糊,双眸发怔地盯着眼前这张莹白小脸,嗓音沙哑:你真的当仙女了,还带上了我了啊 沈玉娇: 哪家的仙女,像她这样狼狈不堪。 你烧糊涂了。 她无奈轻叹一声,又问:还渴么? 谢无陵:不渴。 沈玉娇暗松口气,又割了条布条,单手将手掌牢牢缠了两圈,以牙叼紧。 待她处理好,再低头,便见谢无陵仍是半睁着眼,直直地看着她。 沈玉娇有些担心他这样会烧成傻子,抬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蹙眉:还很难受么? 怀中男人也不知听没听进去,没说话。 沈玉娇见状,还是觉着该去寻些果子、野菜,实在不行,树皮也能吃,总得补充些气力。 第319章 未曾想刚要将谢无陵放下,他抬手环住她的腰:娇娇,别抛下我 沈玉娇一怔:我是去附近转转,看能不能寻些吃的。 我不吃。 两条结实的长臂牢牢缠住她的腰,男人身躯滚烫,紧紧靠在她怀中,漆黑长睫低垂着,低低呢喃:别再抛下我了 沈玉娇: 看着怀中那张烧得通红的脸庞,她一时也分不清,他是清醒的,还是糊涂的。 总之这样的谢无陵,脆弱又粘人,像个不讲道理的孩子。 身长九尺、宽肩窄腰的大孩子 沈玉娇为自己这个荒唐的想法而失笑,刚要推开他,叫他别闹,低下头,便见男人双眸轻阖,泛着病态绯红的俊朗脸庞贴着她的腰,眉眼舒展,睡相安稳。 霎时间,心间好似被什么轻轻拨了下。 原本要推开他的手,转而轻轻搭上那宽阔结实的背。 睡吧。 沈玉娇垂着睫,嗓音放得很轻:睡一觉醒来,一切就好了。 就当今夜,是予他一场美梦。 也是予她的一场放纵。 夜色渐浓,四周越发静了。 沈玉娇拥着怀中滚烫的男人,不知不觉也睡了过去。 这一整天,她也是精疲力尽。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被一声声夜枭叫声惊醒。 喈喈,喈喈 幽静深夜里,格外诡异。 她睁开眼,火堆烧了快一半,瑟瑟江风吹得她浑身颤栗,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再看怀中人,浓眉拧着,脸庞虽不红了,薄唇却苍白如纸,脸上也沁着细细密密的冷汗。 沈玉娇心下自责,她怎么就睡过去! 好在衣袍都已烤干,她连忙拿过要穿,可那缠在腰间的两条手臂仍是紧紧抱着。 谢无陵,你先松开,我给你穿衣袍,不然会着凉的。 怀中之人闭着眼。 沈玉娇咬唇,急着掰他手指时,忽的想到什么。 她俯身,凑到男人耳边,柔声低语:松开一会儿就好,我答应你,不抛下你。 今晚,不抛下。她在心里默默补充。 神奇的是,说完这话,那搂在腰间的手果然松开了。 沈玉娇: 这男人,病成这样还这么执着,真不知该怎么说。 压下腹诽,她迅速将自己的衣裙先穿好,又替谢无陵穿了起来。 冷男人喉中再次呢喃起来。 给你穿衣袍呢,穿上就不冷了。 沈玉娇轻声道,手下动作也加快,待到衣袍都穿好,她看着那大红荷包和桂花香囊,迟疑片刻,还是给他塞回了胸口。 只是衣袍都穿上了,谢无陵仍旧喊着冷,一张脸泛着青白,浑身还打起了哆嗦。 沈玉娇一看情况不妙,赶紧将他抱在怀中:谢无陵,你别吓我 冷冷 谢无陵眼皮翻动着,一副神鬼上身的模样,很是骇人。 偏生这时,夜枭又一声声叫起来。 喈喈,喈喈 一声比一声凄厉。 沈玉娇陡然想起,幼时祖父给她讲的志怪传说:这夜枭是阎王爷在人间的使者,若是有人大限将至,夜枭就会开始数这个人的眉毛。把眉毛数清楚了,牛头马面也就来勾魂了。 寒风吹过,四周漆黑,沈玉娇毛骨悚然,谢无陵,谢无陵 喈喈,喈喈 不许数,你们不许数! 到底还是个年轻小娘子,眼见怀中之人气息越来越弱,沈玉娇彻底慌了神:谢无陵,你别吓我。 纤细手指边颤抖着拨乱男人浓密的眉毛,她边朝着密林处喊:去,去,不许叫了。 林中夜枭却是不为所动,喈喈叫个不停。 数不清的我不会让它们数你的眉毛。 她的手掌遮住谢无陵的眉眼,又将怀中男人抱得更紧,低下头,带着哭腔的嗓音透着几分哀求:谢无陵,你别睡,你再和我说说话好么。 是她不对。 她不该睡过去,不,打从一开始她就不该将谢无陵卷入这些事里。 被人拐卖、被人暗算,这些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她是裴瑕的妻,又不是他的。 还有那些被拐的小娘子,也是她一意孤行要救,和他也没干系,她又凭什么要求他帮她。 先前他帮了她那么多回,她还是铁石心肠要负了他。 这回他若是连命都搭上,叫她余生如何能安心? 谢无陵,你不要死 她啜泣着,泪水无声濡湿男人的脸庞:该死的那个是我,和你有什么关系。我早与你说过,不值当的,你怎么就不听。 第320章 她越想越难过,眼泪也止不住:你死了,叫我怎么办?我欠你的,再也没机会还了 谢无陵,就当我求求你了,你再撑一会儿,他们一定会找过来的 她呜咽哭着,一想到世间再无谢无陵,更是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忽的,一道轻轻哑声传来:娇娇 沈玉娇哭声猛地一停。 怀里的男人半睁着眼,脸庞水涔涔的,不知是他的冷汗,还是她的泪水。 哭得这么难过作甚? 他勉力扯了下嘴角,气息依旧微弱:反正我死了咳还有裴守真,总不会叫你当寡妇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要说这话气我。 沈玉娇心头难过,泪眼朦胧:反正你不许死。 生死这种事,谁说的准 谢无陵笑了笑,望着她的眸光有些涣散,气息也弱了下来:若我真没撑过去,你也别伤心,与裴守真好好过吧 活着比他晚一步,死了死了比他早一步在奈何桥等着 他扯出一抹自嘲笑意,双眸空洞望着寂寥天穹:下辈子,总该轮到我了吧。 你别说这些,人哪有下辈子,便是有下辈子也不作数。 沈玉娇哭道:谢无陵,你再撑一会儿 娇娇。 我在,我在。 娇娇。 谢无陵眼皮渐渐沉了,声线渐弱:好疼啊。 身上疼,心更疼。 但能死在她的怀里,也算善终。 意识昏过去的前一刻,耳畔似乎传来那道悲戚的哭声:谢无陵,我答应你,只要你活过来,我便与裴瑕和离。 不要下辈子,就这辈子。 谢无陵,我嫁给你。 【90】 【90】/ 一批又一批善于凫水的兵将潜入江里, 带回的却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直到天光蒙蒙亮,渭南府精通水利的老师爷,根据江水流速和风向位置, 推算出一个大致方向:沿着西南方河道去寻, 那边新修了个葫芦渠,有个分流浅滩, 八成是冲到那里去了。 剩下两成,那便是尸沉江底,被鱼分食。 这种晦气话, 老师爷自不会说, 毕竟这位裴郎君的脸已经黑了一整晚, 周身那份森然冷戾更是铺天盖地渗透在房间的每个角落,叫他们这些人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西南方 一夜未眠, 裴瑕眼底也熬出几分红血丝, 冷白下颌冒出片青色胡茬。 既得知方向, 他片刻也待不住, 提步便朝外去。 李家大郎见状, 虽已疲累不堪,却也不敢多言,急忙跟上去:守真, 等等我! 守城的司阍官兵打着哈欠,带着三分未消的困意去开城门, 便见一队轻骑,宛若离弦之箭, 咻咻咻地朝城门奔来。 那凛然动静, 霎时吓得司阍官兵清醒过来,骇白了两, 直贴着墙根躲避。 马蹄奔踏,尘土飞扬。 呸呸呸!司阍官兵挥了挥眼前的尘土,大清早的,赶着投胎啊! 定睛再看,只见淡淡蟹壳青色的天穹之下,那队人马已然走远。 - 秋色昏冥,寒蝉凄切。 终于熬到了天亮。 谢无陵昏昏沉沉t清醒时,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女子瓷白清婉的脸。 晨间柔和的光线里,她单手托腮,头颅微低,眉若春山,樱唇如朱,美得像是一幅宁静朦胧的画。 唯一美中不足,大抵是连睡梦中都蹙起的两弯黛眉。 无边愁绪,楚楚惹人怜。 他抬起手,想去抚平。 指尖还未触上,那双乌眸便受惊般睁开。 刚醒过来,眸光还笼着一层雾蒙蒙的烟气,让谢无陵想起金陵三月的烟雨。 你醒了! 拨云见日般,那朦胧雾气很快被她眼中的明亮冲淡,沈玉娇难掩欣喜: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明明是高兴的,可说着说着,眼底又漫上泪水,嗓音也变得哽噎:你吓死我了。 嗐,都说了我命硬,阎王爷见了都摇头。 谢无陵轻笑一声,面色虽然还是虚弱苍白,但精气神明显胜过昨夜的半死不活,他抬手擦去沈玉娇眼角溢出的泪:别哭了。昨晚你那眼泪水多的,差点没把我淹死。 这个人!刚好一点,又开始贫。 沈玉娇没好气瞪他:你还是省点力气,少说点话吧。 好。 谢无陵应了声,不过一息,又开了口:但有句话,我还是得问清楚。 沈玉娇疑惑看他:嗯? 谢无陵枕在她的腿上,那双桃花眼无比认真,又透着几分忐忑:昨晚,我似乎听到你说,只要我活过来,你就同那裴守真和离,嫁给我? 第321章 他不知这是濒死前的幻觉,还是确有其事。 但话一出口,看到沈玉娇微僵的神情,闪烁的目光,他霎时明白了。 是真的! 不是幻觉! 娇娇真的说了要嫁给他! 这一回,她终于选了他。 他再不是被抛下的那个了。 一阵强烈狂喜涌上心头,谢无陵激动得一张失血惨白的脸都涨得绯红,漆黑狭眸也变得无比明亮,热意逼人地望着她:娇娇,我咳! 嗓子一阵发痒,话还没说完,他扭过脸,哇得呕出一口血。 谢无陵! 没咳咳,我没事。 谢无陵摆摆手,抬袖将嘴角血渍擦了,回首再看沈玉娇,双眸弯起:便是这会儿死了,我也是这世上最欢喜的鬼。 你这张嘴,不是生死,就是神鬼,真就不知避讳么。 再看他背后衣袍洇出一道深色,沈玉娇紧紧蹙眉:伤口又出血了。 谢无陵此刻整个沉浸在娇娇要和他在一起的喜悦之中,连身后的伤口都不觉得疼,仍是眉开眼笑:没事,一点小伤。 沈玉娇无奈。 又见天光既明,再这般亲密挨着,实在不像话,抬手轻推他一下:起来吧。 话音方落,谢无陵便拧着眉,哎哟叫起来:疼,背上好疼。 沈玉娇一惊:怎么又疼了,方才不是还说没事? 谢无陵倒在她的怀中,一脸柔弱:你再让我抱一会儿,就不疼了。 沈玉娇: 她双颊发热,羞恼攥着手指,有些想锤他。 到底顾忌着他背上的伤口,深深缓了两口气,才道:你下次再拿这种事吓我,我便再不与你说话了。 那可不行。 谢无陵道:你若不搭理我,那可真是要了我的命。 你还说? 好好好,我不说了。 那快起来。 沈玉娇再次推他一把,眸间隐有忧虑:天亮了,裴瑕他们随时都会寻过来。 过来就过来,正好与他把和离的事说了,然后你与我一道回长安。 说到这,谢无陵语气都变得雀跃:先前牙人替我看了两套房,一套在朱雀门的归义坊,一套嘛,在永宁坊。归义坊那套虽说位置偏了些,宅院却很是轩敞雅致,院中还有棵高大的桂花树,倘若我们搬去那里,每年桂花开了,可以酿酒,还可以做桂花糕。至于永宁坊那套,地段虽好,但宅院小,唯一好处大抵是离裴府近 说到这,他顿了下。 先前他觉得这是好处。 可现下,娇娇都答应和他过了,若还住在永宁坊,岂非便宜了裴守真? 但棣哥儿年岁还小,娇娇肯定也会想孩子,住得近,也方便她见孩子。 谢无陵这边纠结哪套宅院时,沈玉娇也纠结起和离之事。 昨夜情况危机,她吓得不轻,的确允诺了他。 而今冷静下来,见他安然无恙,再想昨日情急之下的承诺,实在有些冲动。 她希望谢无陵活下来,也愿嫁给他为妻。 但裴瑕那边,她该如何开口呢? 男子休妻,都要看七出之条。世上虽无女子休夫之事,但夫妻和离,也得有个由头。 与裴瑕夫妻两载,虽非事事圆满,但他待她不薄,恩情远胜龃龉。 她不能守住心,对旁的男人生了情,已是有愧于他。 若再提出和离 旁人知晓,定要指着她的鼻子骂一句:水性杨花,忘恩负义。 现下左边是为她出生入死、一心一意的谢无陵,右边是她自幼定亲、于她沈家有恩,又是她孩子生父的裴瑕。 沈玉娇痛苦地闭了闭眼,只恨不能将自己劈成两半,两边都能圆满。 耳听得谢无陵那边还在说着买房之事,沈玉娇没忍住泼了盆凉水:先不急着看房子。和离并非小事,你待我回去之后,寻个合适机会与他提。 尤其这次被拐带的事还没查清楚,得先把这事解决了,她才能静下来处理情爱之事。 谢无陵也知和离并非易事,尤其那裴守真,外表斯文温润,实则并非善茬。 去年他能在新婚当日抢走娇娇,这一回,恐怕也不会轻易答应和离。 一阵沉默后,他突然开口:娇娇,我们什么都不要,就这样跑了吧。做一对平凡的夫妻,或隐居山林,男耕女织。或寻一座偏僻繁华的小镇,我在外寻活赚钱,你在家想做什么做什么。 沈玉娇惊愕:不不行,这怎么能行 奔者为妾,是为淫行。 多年所受的教导,绝不许她做出这种荒唐行径。 何况她还有孩子、家人。 谢无陵也猜到她这副反应。 她与他不同,他孑然一人,在这世上唯一牵挂,就是她。 第322章 而她,除了他,还有很多牵挂。 与你说笑罢了。 谢无陵薄唇轻扯,神情倦懒:便是你愿意,我也不答应,我可要做你名正言顺的夫君,日后还要携礼登门,亲自拜访岳父岳母的。 沈玉娇暗松口气,又听他道:只要知道你心里有我,就很够了。 至于和离之事,你别有压力。先把此次害你的人揪出来,再想你我之事。 谢无陵一本正经望着她:若是你开不了口,我与裴守真说,大不了叫他打一顿出出气,我也甘愿。 沈玉娇眸光轻敛,静默两息,还是摇头:这是我与他的事,我自己与他说分明。 她知裴瑕一向不喜谢无陵,定也不愿听他多言。 而她与裴瑕 去岁她请求留在金陵,他那神情,分明有考虑成全她与谢无陵。 只因腹中孩子,他要担起责任,才坚持将她带了回来。 如今孩子已诞下,既是裴家子嗣,那便将孩子留给他 以他的名望与家世,也不怕寻不到一位高门贵女的妻。 至于棣哥儿,往后她多去探望,终归谢无陵不会拦着她,裴瑕他应该也不会拦着。 想到这两个男人对孩子都是无可挑剔的体贴,沈玉娇心头更是愧疚。 好似无论负了哪个,都有一千一万个过意不去。 就在思绪万千之际,密林间忽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沈玉娇眼睫轻轻颤了颤,抬起头,便见被明金色阳光照亮一半的林间,一队人马疾驰而来。 应当是他们寻来了! 她心头一喜,转而又有些慌,急忙推着谢无陵:快起来。 谢无陵这回也不赖了。 他虽有心想在裴瑕面前显摆,但当着外人的面,还是以沈玉娇名声为重。 思及此处,他坐起身,整理衣袍:娇娇,你喊一声,我们在这。 沈玉娇虽不解,但见他神情严肃,还是照做 我们在这!她用最大的声音喊道。 那一阵马蹄声停下。 不多时,再次响起。 哒哒哒,哒哒哒 快速朝这边靠近,却不再是一堆人,而是两人。 熔金般灿烂的秋日里,裴瑕与李大郎一前一后,策马而至。 裴瑕还穿着昨日那袭苍青色锦袍,长身玉立,风姿卓然,只眉眼间多了几分憔悴。 待看到坐在河滩草地上的俩人,形容狼狈,衣衫凌乱,且妻子的裙衫和衣袖有明显扯烂的痕迹,裴瑕勒着缰绳的长指徐徐拢紧。 李大郎赶上前,见这孤男寡女同坐一起,昨日还共度一夜t,脸上也一阵青一阵红,忐忑看向裴瑕:守真,那位谢郎君受了伤,玉娘又是被他撞下去的,他们俩定是清清 舅兄不必多言。 裴瑕眸色幽深,解下身上玄色鹤氅,翻身下马: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她是我妻,我自是信她。 【91】 【91】/ 沈玉娇看着裴瑕朝她走来。 一句郎君到了嘴边, 却不知该不该喊出来。 于身份上,她仍是裴夫人。 于心理上,她已允诺谢无陵会和离, 再喊郎君, 未免亲昵。 犹豫间,裴瑕已走到身前, 先开了口:玉娘,可有何处受伤? 沈玉娇抿了抿唇,摇头:我没受伤。谢谢无陵受伤了。 她未唤他郎君, 却直呼了谢无陵的名。 裴瑕眸色稍暗, 面上不显, 只道:你没受伤就好。 又看谢无陵一眼,平静嗓音听不出情绪:谢郎君对我夫妻大恩, 待回到长安, 裴某定重酬答谢。 谢无陵虽很不喜裴瑕这副高高在上的施舍语气, 但想到再过不久娇娇就要与他和离, 心胸也变得豁达, 微微笑道:我救娇娇是天经地义的事,重酬大可不必。倒是你若能尽快抓到那幕后黑手,替她讨回公道, 我还得多谢你。 难道谢郎君是伤到了脑子? 裴瑕黑眸轻眯,淡声道:玉娘是我的妻子, 替她讨回公道本就是我的分内之事,何须你来多谢。倒是你所谓的天经地义, 除非你是普度众生的佛祖化身, 不然此番相助,实在用不上天经地义这四字。 谢无陵闻言, 看向沈玉娇,桃花眼轻眨 娇娇你看,这回是他先不客气。 沈玉娇: 她迟疑着开口说些什么,裴瑕却上前一步,将手中那件宽大的玄色鹤氅裹住她,又弯腰将她抱起:我们回家。 双脚骤然腾空,叫沈玉娇一慌,再看裴瑕竟光天化日之下便抱着她,她错愕:郎守真阿兄,你放我下来吧。我没受伤,自己能走。 第323章 这一句守真阿兄,霎时让裴瑕想起去年在金陵,刚寻到她时,她也是这般生分。 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心下沉了沉,双臂仍稳稳抱着她,并无半分松开的意思:在外流落一夜,没吃没喝,你定然已疲惫至极。且你我是夫妻,不必这么客气。 他的语气温柔而宽和,叫沈玉娇一时不好再挣扎。 待撞进男人那双望过来的浓黑的眼瞳,她沉默下来。 他这般聪明,定是猜到了什么。 可他并不挑明。 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沈玉娇迷惘了,她好似从来都看不透他,也从未看懂他的心。 裴瑕将她抱上了马。 李家大郎看着她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张略显苍白憔悴的小脸,关心问道:玉娘,你可还好?昨日你忽然坠江,真将我与守真吓个半死! 沈玉娇与李大郎打过招呼,轻声答道:我并无大碍,有劳表兄挂怀。 唉,我倒还好。倒是守真急得不轻,派了一茬又一茬的兵将钻进江里,足足捞了你一夜。后来还是打听到渭南有位极善水利的老师爷,深更半夜将人从被窝里请了出来,这才算到你们的下落。这不一知道方向,立刻就赶来了 李大郎自是希望表妹与表妹夫和和美美,少生误会,下意识替裴瑕说好话:你瞧,他熬得眼睛都红了。若非我拉着他,他都要跳江寻你去。 沈玉娇闻言,脸庞微偏,果真看到裴瑕熬红的眼,泛青的胡茬。 心尖一软,她垂下眼,低声道:叫你担心了。 你能平安回来就好。 裴瑕说着,看向李大郎:玉娘此番受惊不小,我带她先行一步。那位谢郎君为救玉娘受了伤,还劳烦舅兄带他回到府城,寻大夫替他诊治。只要能将他治好,无论多名贵的药材,尽管施用,回头我让景林奉上诊金。 守真如何说这样见外的话,他既救了玉娘,便也是我们李家的恩人。 李大郎也知表妹一位妇人,不好在外久留,大手一摆道:你快些带玉娘回去吧,这边我来照应便是。 裴瑕抬手作挹:有劳舅兄了。 沈玉娇往河滩边那道绯红身影看了眼,见他直直站着,视线也直勾勾地望向他们这边,不禁掐紧了掌心。 直到搂在肩膀的手收紧了些,她才收回目光,与李大郎道:他昨日失了很多血,半夜又起了高热,还请表兄多加费心。 李大郎微怔,下意识瞄了眼裴瑕,见表妹夫面上并无波澜,自个儿倒是有些讪讪,尬笑应道:好,好,我会的。 说着,他还朝沈玉娇使了个眼神,低声道:你快些随守真回去吧。 从前多冰雪聪明一小娘子,如何现下这么糊涂了?便是那个谢无陵救了她,那也不好当着夫君的面去关心另一个男人啊! 李大郎只觉自己操碎了心。 待到裴瑕带着沈玉娇策马离去,他才长舒口气,快步朝着不远处的谢无陵走去。 - 沈玉娇被裴瑕带回渭南府折冲都尉的府邸。 这位折冲都尉也是河东裴氏子弟,按照辈分,算是裴瑕的族伯。 裴瑕昨日便已派人打过招呼,是以将沈玉娇带回来时,都尉夫人很快领着他们去了府中一处别院。 从下马到进内院,沈玉娇都被裴瑕抱着,全程双脚就未沾过地。 她觉得窘迫,尤其是当着都尉夫人的面前,作为小辈,本该行礼问好,她却毫无规矩地被夫君抱着。 她低声与裴瑕说了好几遍,放她下来。 裴瑕却置若罔闻,只与都尉夫人温声解释:玉娘身体不适,还望伯母见谅。 都尉夫人也不是那等没眼力见的人,一脸理解道:没关系。既是身子不适,六郎快些带她进屋歇息,我给她请个大夫瞧瞧? 裴瑕并未拒绝,温和颔首:那就有劳伯母。 客气了。都尉夫人送着他们进了别院,转身便打发丫鬟去请大夫。 再想到这对小夫妻方才的模样,心下虽有万般猜测,却也不敢多问,总归多做少问,最为稳妥。 内院里。 裴瑕本想将沈玉娇抱上床,沈玉娇扯了下他的衣襟:还未沐浴,别把床弄脏了。 裴瑕低头看她一眼,并未言语,只脚步调转,朝窗边的榻走去。 他将她稳稳放下,低沉嗓音不疾不徐:你先歇着,我让婢子们准备吃食与热水。 沈玉娇唇瓣翕动两下,最终还是点头:好。 裴瑕转身离开。 望着那道清隽笔直的背影,沈玉娇搭在膝头的手指悄悄攥紧。 第324章 从重逢至现下,关于昨晚的事,他一句未问。 哪怕他问一句,她也能顺水推舟,一五一十都与他说了。 可他不问。 非但不问,待她的态度愈发珍重温柔,小心翼翼,如捧着一件易碎的珍宝。 她好几次想开口,但对上他漆黑沉静的眼眸,心里却一阵发虚。 开不了口。 太难了。 但凡他质疑她一声,或是待她冷淡些,她都不必这么为难。 缓一缓吧。 她心下暗道,待回到长安,再提此事。 当然,若他先挑明,自是最好。 饭菜很快送来,裴瑕却不见人影。 问婢女话,婢女只说:外头有人来寻裴郎君,似有要事相商。 沈玉娇忖度一息,问了来人的模样,确定并非谢无陵,才安心拿筷子用饭。 饿了大半日,她不知不觉吃了许多。 待到吃饱喝足,沐浴的热水也备好,她移步去了隔间。 身体甫一泡在温热的水中,这两日紧绷的心弦也得到慰藉般,缓缓放松。 直到水温有些凉了,她才依依不舍从浴桶起身。 簇新的衣裙摆在锦屏边几上,一套雨过天青色的深衣,一看便知是裴瑕的喜好。 待衣裙上身,鼻尖涌上那阵熟悉的檀木香气,沈玉娇问外头的婢子:这衣裙熏的香,从何而来? 是裴郎君命人送的香丸。 婢子答道:本来是要给夫人熏我们府上的茉莉合香,但您郎君送了香来,便用了这味香。 那婢子并不知内情,还笑着补了句:裴郎君对夫人可真是体贴,连您衣裳的熏香都考虑到了。这味檀木合香,虽说幽沉了些,但韵调绵长,闻久了是比茉莉合香更为舒心。 茉莉合香多为女子用,檀木香浓,更受男子喜爱。 裴瑕一贯用的香,皆为他亲自合制,气味幽凉,有种宁静致远的意境。 她喜欢这味香t,却不代表她也要用这味香。 但在婢女面前,沈玉娇并未多说,只沉默地穿好衣袍,心下隐隐有些沉重。 裴瑕此举,到底是何意? 提醒?告诫?或是表示他的不满。 她猜不透,想着等他回来,直接问他。 可一直等到夜深,裴瑕都没回来。 他让婢子传话,叫她先休息,他有事要忙。 沈玉娇想着他应当在处理拐卖和刺杀之事,而这些事,她好似的确帮不上忙。 院门前有裴府侍卫把守着,任何送进院里的东西都要仔细检查,这种情况下,她便是想打听谢无陵的情况,也有心无力,于是只好先上床歇息。 睡吧。她想,一切等裴瑕回来再说。 - 子时,夜阑人静,偶尔听得几声寂寥的秋后虫鸣。 洗净一身血气,裴瑕才缓步走入室内。 里间的烛光只留了一盏,绣着折枝兰花的幔帐掀开,昏暗朦胧的光线便洒在妻子熟睡的莹白脸庞上。 他坐在榻边,静静看着她。 从堆在耳侧的丰茂乌发,到她清丽柔婉的眉眼,殷红瑰丽的饱满樱唇,再往下是修长的脖颈,亵衣领口微敞,泄出些许细腻的白 不知是牢狱里见了血的缘故,还是白日里她对他的那份疏离,胸膛那阵沉沉的闷窒,无声息转为浑身乱窜的燥意。 很烫,很热,横/冲/直/撞。 又似业火焚身,罪恶滋生,亟待寻处宣泄。 手不知不觉抬起,抚上她的脸,又沿着方才打量的顺序,往下滑去。 这触碰似乎搅扰她的清梦,她柳眉微蹙,喉中也发出一声很轻的梦呓。 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有一瞬停顿。 但也仅仅是一瞬,而后不单单是手,他俯身,薄唇落下 锦帐香浓,春意弥漫。 沈玉娇是被热醒的,胸口好似压着块巨石,沉甸甸得叫她快要喘不上气。 她下意识去推,却触到一片坚实温软。 大脑空白两息,她陡然睁开眼。 幔帐间的光线晦暗不明,不知何时回来的裴瑕,大半边的身躯覆在她身前。 单薄的亵衣敞着,小衣堆叠,雪膩酥軟,他吃着她。 这荒唐又香/艳的一幕,叫她大脑嗡得一声。 待回过神,她忙抬手去遮,习惯性唤出口:郎君,你你这是做什么? 裴瑕抬起头,便见到这副她惊慌失措的模样。 他脸上没有任何变化,也未从她身上下去,只撑起臂弯,静静凝着她。 沈玉娇被他幽深的眸光看得愈发心慌,抬手要去扯被子: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唔! 唇瓣被牢牢堵住。 不给她半分反应的机会,他攫住她的下颌,舌撬開她的貝齒,靈活而娴熟地勾纏著她的舌尖,仿若攻城略地,吻得很深,很凶。 沈玉娇懵了,脑袋也空了。 第325章 直到那炽热的手沿着腰线往下,她陡然瞪大了眼,双手也抵住他的胸膛:唔唔不 裴瑕停下。 手是,吻也是。 虽离开她的唇,但他上她下,彼此的距离依旧很近。 近到可以看到缠吻结束时,那一缕藕断丝连般的津液,还有她水光潋滟的红唇。 他望着她,深暗的眼底有汹涌的慾念,也残留着三分克制的清醒,哑声道:为何说不? 这坦然而平静的语气,把沈玉娇问住了。 是,为什么说不。 他是她的夫君,床帷间想与她亲密,并无半分不妥。 她为什么要说不? 那个答案,呼之欲出。 喉间蓦得发涩,良久,她深吸一口气,迎上他的注视,刚要开口,裴瑕先出了声:是为了谢无陵? 这层窗户纸,终是捅破了。 诡异的是,沈玉娇心里重物落地般,松了口气。 郎她脸庞微偏,你先下去。 因着他,连句郎君也唤不出口了? 裴瑕轻嗤,单手捧住她的脸,叫她与他对视:他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短短一夜,竟叫你对我疏离至此。 守真阿兄 别这样唤我。 捧着脸颊的长指不觉加重了力气,他声线略沉:起码这会儿,我不喜这个称呼。 夫妻温存时,可做情趣。 但此刻,这称呼变了味,成了她与他划分界限的工具。 沈玉娇眼神轻闪,也不再纠结称呼,只望着他道:那你起来,我与你好好说。 现下这样亲密姿势,压根就没法正经谈话。 见她眉眼间那破釜沉舟般的清明,裴瑕却沉默了。 少倾,他浓密的眼睫垂下,遮住眼底那片晦暗:没什么好说的。既已是过去的事,那便叫它过去。 沈玉娇愣住。 裴瑕从她身上离开,慢条斯理替她系好衣衫:他救你,我自会报答他。除了你与棣哥儿,凡我所有,皆可予他。至于昨夜 他稍顿,看她一眼:无论如何,我都信你。 昏朦的床帷间,沈玉娇从他深潭般漆黑的眸中,看到全然的包容。 刹那间,心底被浓重的愧疚淹没,喉头也堵着般,她艰涩出声:我 很晚了。明日还要早起回长安。 牙白亵衣上的最后一根绳系好,他拉过鸦青色锦被,在她身旁躺下:今日本该陪你,但我想着尽快将此处的事了结,也能早些与你归家看孩子。 他侧过身,拥着她微微绷紧的身躯:阿爹阿娘突然都不见了,孩子定然也很想念我们。 沈玉娇怎会不知他两次三番堵她的嘴是何意图。 为了维持这份窗户纸,他选择不再追究,甚至还搬出了孩子。 而孩子,是母亲的软肋。 睡吧。他搂着她,亲了亲她的发顶:明早出发,傍晚就能到家。此次害你之人,我已查出眉目,只待回去,便可叫它付出代价。 他嗓音温润,说出来的每句话,都叫沈玉娇无比清楚的意识到,这会儿并非提和离的好时候。 还是回长安,将外头一堆琐事了结,再与他好好把话说分明。 她阖上眼,不再出声。 裴瑕也没说话。 夫妻俩依偎而眠,帐中安静得仿佛都沉入梦乡,但他们都清楚,谁也没有睡着。 直到夜更深了,沈玉娇终是抵不过困意,沉沉睡了过去。 听到怀中那阵柔缓均匀的呼吸,裴瑕睁开眼,头颅低了低,她肌肤间散发的幽沉檀木香气便盈满鼻尖。 那本是属于他的气息,现下沾满她全身。就好似她也从头到脚,完完全全属于他。 可他清楚,经此一回,她的心更偏了。 但偏了又如何? 她的至情至性,重情重义,既是她偏心谢无陵的理由,也是他挽回她的余地。 搂着那抹细腰的长臂收紧,裴瑕轻吻上她的额头,狭长眼底是一片望不尽的幽暗晦色。 - 翌日,天才将蒙蒙亮,沈玉娇便随裴瑕坐上了回长安的马车。 尽管经过昨夜之事,车厢里的气氛有些尴尬,但沈玉娇还是压不住心底好奇,主动与裴瑕搭话:那些被拐的小娘子,她们现下在哪?那些买卖人口的妓馆、货船上的打手,他们都如何处置了?还有那暗箭伤人的凶手,可抓到了? 原本见她支支吾吾,欲言又止的,裴瑕还当她是要问那个谢无陵。 如今听到是问这些,胸间那郁窒之气顷刻畅快许多。 他也不瞒她,一一与她说了:那些被拐的小娘子暂时安顿在城中客栈,昨日我亲自核对了名册,如今只等渭南府衙再次核实她们的籍册,再按原籍送她们回家。 第326章 涉及买卖良家的妓馆老鸨与货船打手,也都一网打尽,现关押在渭南府牢里,待核实罪状,将按大梁刑律处置。 至于那暗箭伤人的凶手 裴瑕眼底掠过一抹幽冷,嗓音也沉下来:死了。 死了?沈玉娇惊愕:那岂不是死无对证了? 不必对证。 裴瑕目光澹然看她一眼:他已交代,他是锦华长公主派来的人。 那杀手是个硬骨头。 但再硬的骨头,总有一样适合他的刑罚。 想咬破毒药自杀,便一颗颗敲碎他的牙。 想死个痛快,便一片片剜下肉,叫他生不能,更死不得。 何况,愿意给锦华长公主那种人当死士的,九成九都是被捏住软肋 人有软肋,便不再无坚不摧。 那杀手最后还是坦白了,是长公主下了吩咐,命他潜入船上。 若沈玉娇被顺利发卖,便留一条命。 若是计划失败,便杀了她。 甚至可以,杀了谢无陵,杀了裴瑕 说到杀时,长公主的眼睛都激动得发红,神情也变得癫狂:叫他们都死了,全都死t干净好了,反正不为我所用,便别碍我的眼了 裴瑕并未施刑,他只是端坐在刑房里,下着命令。 但最后他还是沾了血,拔刀刺穿了那杀手的胸膛。 第一刀,是许诺杀手的,给一个痛快。 第二刀,是为报复。 第三刀,是为那份隐秘的、不能宣之于口的怨恨。 思绪回笼,面前是妻子满是不解的脸,她纳闷道:怎么会是她?我何曾招惹过她? 传闻她有疯病。 裴瑕面无波澜,稍顿,又补了句:且她知晓谢无陵对你死缠烂打。 沈玉娇面色微僵。 她先前看上谢无陵,却被谢无陵拒绝,怕是因此怀恨在心。 当然,她疯病发作的可能也很大。 那个谢无陵怎么说也救了玉娘,便是真因他而起的祸端,也算赎了罪。 且被长公主那样的疯子盯上,平心而论,那无赖也是无辜。 只他日后再敢在玉娘面前吹嘘洁身自好、从不招蜂引蝶,他定要缝上那张破嘴。 见沈玉娇神情恹恹,忧虑重重,裴瑕到底不忍,握住了她的手:你不必为这些担心,待回到长安,安心在府中休养便是。 沈玉娇看了眼那只被牢牢握住的手,再次抬头,又对上裴瑕定定看来的深眸:玉娘,我与你保证,陛下冬狩归来,便是锦华大限之日。 - 在这件事上,裴瑕的确没与她食言。 回到长安的当日,他便忙了起来,早出晚归。 唯有第二日早上醒来,看到榻边枕痕,沈玉娇才知他的确是回来过。 她虽身在府中,院门前却守着侍卫。 对此她觉得不妥,毕竟这是深宅内院,怎可安排外男守着。 于是第二日,侍卫撤了,换成两个武婢。 后来沈玉娇才知,他托了关系,花了重金,才从笠阳郡主府中买到这两个身手极佳、处处妥帖的武婢。 千两银子一个奴婢,主持中馈的沈玉娇有种割肉的疼。 想怪裴瑕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又清楚他是为了她的安危,也无从指责。 转眼已是回到长安的第五日,沈玉娇有心想打听谢无陵的情况,却无从下手,更无法对裴瑕开口。 没想到舅母程氏再次登门,带来了谢无陵的消息 你表兄回来都与我说了,你与那个谢无陵哎,哎,哎! 程氏说不出口,书香门第养出的贵女说这种事,都觉脏了嘴,污了耳。 长子昨日从渭南回来,提及此事,也是一副尴尬到难以启齿的模样:母亲,你去劝劝玉娘,切莫叫她做出糊涂事,伤了与守真的情分啊! 长子说的隐晦,而程氏听到孤男寡女、荒郊野外、共度一夜,当即白了脸色。 无论那夜有没有发生什么,一旦传出去,都是对外甥女清誉的灭顶之灾。 何况长子还说,玉娘对那谢无陵似也有情意。 这还得了! 七出之条,淫佚乃是大过! 是以程氏一大早就急忙套了马车赶来裴府,屏退奴婢,关了门窗,拉着外甥女的手忧心忡忡地劝:我的确听人提过,那位谢郎君姿容出众,可你已是有夫之妇,外头的男人再如何倜傥英俊,你也不可乱动春心啊!何况守真那样好,无论相貌、家世、才干,哪一点比不上那个谢无陵? 第327章 玉娘,你快与舅母说句实话,你对那谢无陵只是恩情,对不对?你阿兄的话我可不信,我就信你说的。 程氏望向榻边温婉端庄的小娘子,满眼焦急的期待:你自小就是个心思通透的好孩子,又有你母亲和乔嬷嬷悉心教养着,咱们亲戚家的小娘子里,就属你的规矩礼数最是周全,你定然不会做这种糊涂事的,对不对? 【92】 【92】/ 糊涂事 这叫糊涂事么。 或许在旁人眼中, 的确太糊涂,连沈玉娇自己都觉得,离经叛道, 匪夷所思。 可那天夜里, 谢无陵倒在她怀中脸色惨白,气息奄奄时, 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慌在心间蔓延。 就像有一只无形的、强而有力的大手牢牢攥住她的心脏,指节收紧,越来越用力, 将里头的血液一点点都挤空, 她浑身不可抑止地发抖, 就连呼吸都变得艰难。 那一刻,脑中再想不起什么沈氏、裴氏、孩子, 唯剩一个最清晰、最迫切的念头 他不能死。 只要他能活下来, 怎样都行。 包括与裴瑕和离, 与他在一起。 而他的确活过来了, 听到她的承诺, 他是那样欢喜。 眉眼间的那份赤诚明亮,似熠熠朗星,如耀耀春日, 叫她再不忍辜负。 舅母,我的确糊涂了。 沈玉娇坐在榻边, 瓷白脸庞是一片视死如归般的平静,嗓音微哑:我知道守真阿兄样样出众, 又对我们沈家恩重如山, 无疑是位再好不过的夫婿。若是没有谢无陵,我定能与他相敬如宾, 举案齐眉地过一辈子,做一对人人艳羡的神仙伉俪。但,我遇上了谢无陵 那是她生命中最大的一场变数,也是她第一次知晓,在这世间还有那样盛大的、热烈的、肆意灿烂的感情。 原来喜欢一个人,哪怕不用嘴说,也会从眼里冒出来。 他对她的爱意从不遮遮掩掩,就如最热烈的太阳,只要她出现,便大大方方、毫无保留地照耀她。 她不用去猜他对她是何感情、有何想法,不用费尽心思讨好他,也不用担心言行举止是否会不矜持、不端庄、有违礼数。 哪怕什么都不做,只要站在太阳下,太阳便会照耀她。 她不是不知,选择与谢无陵在一起会遇到许多困难,甚至会付出惨痛的代价,就像飞蛾扑火。 可正如追求光与热,是飞蛾的天性。 对爱的追求与渴望,也是人的天性。 舅母或许不知,若非谢无陵,去岁我或许已死在逃亡途中 大抵是这大半年在两个男人之间纠结徘徊得心累,又或是这些事压在心头太久,如今既已揭开一角,她亦不想再一个人闷着。 她将与谢无陵的相遇相识,原原本本与程氏说了。 当听到外甥女竟是在拜堂时被裴守真寻到,程氏惊愕地掩住了唇:你你如何这般胆大! 大胆么?沈玉娇眼波微动:可那已是我当时最好的选择。 她要活着。 带着平安和腹中的孩子一起活着。 一个被婆家毒害、被宣告死亡、举目无亲的罪臣之女,还有什么别的选择? 不过是想活着,再在力所能及的范围里,活得更好一些。 直到今日,她也不后悔自己的选择,更从未想过为保全贞洁一死了之。 那种蠢事,她绝不做。 在金陵时,我求过守真阿兄,就当我死了,让我留下。可那时腹中怀了棣哥儿,他不允。 且那时,她对谢无陵的情意并不算深。 想到远在岭南的亲人与腹中孩儿,权衡利弊,她还是选择随裴瑕回来。 她是想好好与裴瑕过日子的,当日金陵一别的那个吻,也是存了永别的意思。 但她没想到,谢无陵竟那样偏执。 为了她,去宁州投军,又千里迢迢追到长安。 他一次次出现在她面前,逗她欢心,又一次次救她于危难之中,舍生忘死。 我知道不该动心,但还是动了。 沈玉娇闭了闭眼,好半晌才压下心底那阵滂湃的复杂情绪,继续道:是我对不住守真阿兄.......但那夜在渭南,我已答应谢无陵,不会再负他......舅母,等此间事了,我会与守真阿兄提和离,从此男婚女嫁,一别两宽。 什么?! 程氏惊叫出来,向来温声细语的好涵养此刻也失了态,瞠目结舌地望着眼前的小娘子:你疯了?和离这种事也能胡说,你真是疯了罢。 沈玉娇眸光闪动两下,而后沉下一口气,道:我没疯,我思虑过了。谢无陵他背井离乡、舍身入死、建功立业,所作所为,所念所求,唯我一人。但守真阿兄 第328章 蝶翼般纤浓的眼睫垂了垂,她低低道:守真阿兄他不一样。他有家世、有地位、有亲人、有宗族,且以他的身份,便是续娶,也能寻到一位贤淑温柔的高门妻。虽说我与他自幼订下婚约,但在婚嫁之前,我们从未见过面,也谈不上多少情意。至于婚后 她对他动了心,他却只是君子重t诺,对她尽责。 她不怪他,是她没那个本事进他的心。 舅母,于裴守真而言,他要娶的是沈氏女。那个女子,是沈玉娇也好,是沈玉柔、沈玉珠、沈甲乙丙丁皆可。 而谢无陵想娶之人,不是沈氏,只是沈玉娇。 也只有与谢无陵在一起时,她方知晓,沈玉娇可以只做沈玉娇。 他不问她的家世,不问她的来历,甚至连她不够贞洁,带着两个孩子,他也不在乎。 他只要她。 舅母,我 你别唤我舅母。 程氏一张脸绷得铁青,眉头紧蹙,恨铁不成钢地望着她:我李家哪有你这样糊涂的外甥女!放着裴氏宗妇的体面不要,放着前途无量的夫君与年幼乖巧的孩儿不要,竟被一个出身卑贱的混混迷了心智,要与郎婿和离?玉娘啊玉娘,你还说你没疯,我看你分明就是疯的不轻,病的不轻! 你别嫌我话重不中听,虽我只是舅母,非你生母,但若是你母亲在这,听到你说这些荒谬之言,她定也要斥你离经叛道、不知所谓! 舅母,你说的我都知道,我....... 你不知道!你若是知道,你就不会说出这些不堪入耳的话! 爱之深责之切,程氏没女儿,一直将沈玉娇当做女儿般疼爱。如今听到她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得作死,真是气得心口都疼。 这些年你所学的四书五经、礼仪规矩都学到哪里去了?而今竟为一己私欲,为那所谓的男女之爱,要违逆纲常,抛夫弃子,行那等悖乱荒唐之事!你也是读过《礼记》的,书中道理说的明明白白,人之好恶无节,灭天理而穷人欲者也,于是有悖逆诈伪之心,有淫泆作乱之事!。 玉娘,倘若人人都像你这般,为一己私欲,而不顾规矩礼法,那这世道会变成何样?届时君不君,臣不臣,夫不夫,子不子,须知礼乐崩坏,乃是乱象根本! 行,那些大义道理你听不进,我们先不说,就说近的,你可曾想过,若你和守真和离,待你父母兄嫂归来,知晓他们深受裴氏恩惠才得以回京,可养出来的女儿却是个忘恩负义,枉顾廉耻的白眼狼,你叫他们该以何颜面在守真跟前自处?还有棣哥儿,你叫他长大后,如何接受自己的母亲是这样一个三心二意、不忠不贞的女子?还有外头那些流言蜚语、指指点点,届时你声名尽毁,连带着你沈氏一族颜面扫地,那后果你可曾想过? 见外甥女逐渐灰败的脸色,程氏心头虽有些不忍,却知忠言逆耳利于行,若此刻不将道理与她说明,真叫她做出傻事,那才真是吃不完的苦头! 玉娘,我的好孩儿,你若相信舅母是为你好,那你就听舅母一句劝。 程氏拉住沈玉娇的手,慈爱眸光隐隐含泪:人活一世,总有许多身不由己,尤其我们身为女子,不得已处更多。我也明白你所思所想,那位谢郎君对你恩重如山,又对你一片赤诚,你生出情愫,也情有可原。倘若你此刻还是待字闺中,你想与他在一起,哪怕是低嫁,那嫁便嫁了。可你现下是有夫之妇,你与他便是有缘无分,若继续纠缠,孽缘生孽果,日后有吃不尽的苦头。 人这一辈子很长,男女之爱,乍见之欢,天长地久,其实都那么一回事。都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何况守真那样好,打着灯笼都寻不到的好郎君,你如何就不知珍惜? 程氏拧眉叹道:这要是你长兄或是次兄,贸然跑回来与我说,他们在外瞧中个外室,为了那外室要休妻,那我与你舅父定然大棒子打断他们的腿,便是与他们断绝关系,也绝不许这样的事发生在李家。想你青阳沈氏,世代清流,书香门第,你祖父沈文正公,刚正不阿,名留青史玉娘,你可是你祖父最疼爱的小孙女啊。倘若他泉下有知,最乖巧的小孙女做出此等辱没门楣之事,怕是魂灵都不得安息 接下来,程氏又谆谆劝道许久,甚至连姨母家二表妹的婚事、小侄女阿瑜的未来都提了一嘴。 毕竟大家族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由不得她个人任性。 沈玉娇只觉肩头压了一座又一座的大山,那无形的山沉甸甸压沉她纤薄的肩,压垮她好不容易积攒的勇气。 第329章 责任那样重,重到她想要躲回贤良淑德的壳子里,做个假人。 除非她能豁出去,随谢无陵学梁祝化蝶,一起殉情,也算相守。 不然只要她活着,舅母举例的种种,皆会成为伴随她一生的困扰与罪孽。 程氏说得嘴皮子都干了,见外甥女仍是静坐着,双眼空洞,神情麻木,不言不语,也不知听没听进去。 最后她也累了,松开她的手,语气沉肃道:这世上有千百种报恩的法子,却不是将你自己搭进去!到底是为私欲选一个男人,还是为责任选整个家,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沈玉娇没出声,直到程氏起身,她才从榻边站起。 程氏抬手:不必送。 沈玉娇神色微黯,屈膝行礼:舅母慢走。 程氏满脸复杂地又看她一眼,终是化作一声浓重叹息,转身往外。 未曾想一推开门,却见深秋明净,一袭月白色长袍的裴瑕,站在廊下,负手而立。 程氏面色霎时大变,僵在门边。 裴瑕听到开门声,缓缓转过身。 仿若没看到程氏青白的脸色般,他抬手,朝她挹礼:问舅母安。 程氏心口狂跳,回头看了看屋内,又压下心头惴惴,故作镇定挤出一抹笑:守真是何时来的?这会儿还不到午时,你怎么就回来了? 院外奴婢也不通报一声,他会不会听到了什么? 一想到这种可能,程氏后悔不迭,早知就不该将婢女都屏退,哪怕叫乔嬷嬷在外守着都好。 可这大白天的,谁也不知裴瑕会来后院。 刚来不久。 裴瑕道:见舅母与玉娘有事商谈,便未打扰。 这样啊。程氏讪笑,心道有时太守礼,也不是什么好事。 我们也没聊什么正经事,就是闲磕牙,唠家常。既然你回来了,那我也先回府了。 快到午时,舅母留下用顿午膳,再走也不迟。 不了,我想起府中还有些庶务亟待处理。 自打知晓外甥女那份心思,程氏看向裴瑕,心里也生出几分惭愧:守真也不必送了,我自己出门便是。 然裴瑕还是将她送出了院门,才停下脚步,以目恭送。 程氏往前走了十来步,转头再看院门前那道轩然霞举的身影,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这样好的郎婿,玉娘如何就犯了浑。 只盼着她能听劝,将那些不该有的荒唐心思深深藏住,烂在肚子里,踏踏实实与守真过日子。 程氏这般期盼着,但她的期盼很快落了空。 清香袅袅的里间,沈玉娇坐在榻边,看着款步而来的裴瑕,心跳仿若漏了一拍。 但很快,她平静下来,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好再遮掩。 守真阿兄。 她欲起身,被裴瑕按住肩,重新落了座。 他也挨在她身旁坐下,宽大飘逸的袍袖里拿出一个小小的暗青色瓷盒:外头的事已处理得差不多,只待明日陛下回朝,便可了结。 沈玉娇微微诧异:明日銮驾便回来了? 裴瑕嗯了声,又道:这些时日我忙着外面的事,陪你和孩儿的时间少了些。待到此间事了,我多陪陪你们。 沈玉娇: 昨夜瞧见你掌心那道伤愈合了,这是太医署研制的玉肌膏,说是淡疤有奇效。 说着,他打开那枚瓷盒,里头是白玉般细腻的药膏,指尖挖出一些,另一只手去牵沈玉娇的手。 见她避了下,也只当没看见,继续牵住:你的手生的好看,若留了疤,未免可惜。 在渭南府,裴瑕问起这道划痕,她只说割芦苇时不慎弄到。 可现在,见男人白净修长的手指,不疾不徐涂着药,她忽的生出一种负罪感。 这道伤是为谢无陵而留,而今却是裴瑕在替她抹药。 她生出二心本已不对,又怎能错上加错,瞒着裴瑕,安心享受他的体贴? 这伤,不是割芦苇伤到,是我自己拿匕首t划的。 她轻轻开口,那涂药的长指顿了下。 裴瑕掀起眼帘,看向她。 他的眼眸黑如点漆,一贯沉静得无波无澜,以至于对视时,总叫沈玉娇有种被看透的慌乱。 但今日,大抵已做了坦白的打算,倒生出几分破罐子破摔的心态,她迎上他的目光:那夜谢无陵起了高热,要饮水,手边也没煮水的器皿,只得以血喂之。 裴瑕眉心皱起。 再看那道疤,只觉无比刺目。 为了那谢无陵,她竟不惜自毁身体 沈玉娇见他沉下的脸色,缓缓抽回手:方才我与舅母说的话,你都听到了,是么? 第330章 裴瑕静了片刻,道:听到两句。 沈玉娇眸光轻闪了闪:哪两句? 裴瑕沉默下来,薄唇抿成一条直直的线。 想到一刻钟前,他行至门边,刚想敲门,便听屋内传来妻子熟悉的声音 「谢无陵他背井离乡、舍身入死、建功立业,所作所为,所念所求,唯我一人。」 「守真阿兄不一样.......便是续娶,也能寻到一位高门妻他要娶的是沈氏女,沈玉娇也好,沈玉柔、沈玉珠、沈甲乙丙丁皆可」 裴瑕天资聪颖,记忆也极好,这两句话一字一句落入耳中,又如数九寒天的冰棱一根根砸进心里。 而今,他盯着妻子乌黑澄澈的眼眸,声线平静地将这两句话重复说出。 见她轻轻颤抖的鸦睫,他嘴角掀起一抹自嘲的弧度:接下来,就没听了。 他没有偷听壁角的癖好。 何况余下的话,大抵也不中听,何必自寻罪受。 沈玉娇静坐着,心底五味杂陈。 少倾,搭在膝上的手指捏紧玉色衣裙,她垂下眼,嗓音艰涩:守真阿兄,我们和离吧。 午间明亮的光线,斜斜透过雕花窗棂,斑驳光斑落在榻边,也落在沈玉娇和裴瑕的肩头。 时间好似在这一刻凝结。 静,屋里屋外都是一片沉沉阒静。 良久,裴瑕看向眼前之人,喉头滚了滚,哑声开口:为了那个谢无陵? 他注视的目光犹如夜幕降临的海,表面风平浪静,却藏着暗涌惊涛。 沈玉娇捏着裙角的手指攥的更紧,心底浮现一丝迟疑,然而也就一瞬,她沉沉吐了一口气:我不想再自欺欺人,亦不想叫你再自欺欺人,以至于对我百般忍让,一退再退。 大抵是最难开口的那一句已经说了出来,原本忐忑不安的情绪反倒松懈下来,她轻声道:你这样好的人,又待我与沈家恩重如山,原不该受这份委屈,继续被我这样的人耽误。去岁在金陵时,我便与你说过,舍了我,你能娶一位更好的妻子 娶一位更好的? 裴瑕眼底划过一抹凉薄讽意:像你说的,沈玉珠,沈玉柔,沈甲乙丙丁? 沈玉娇一噎。 玉娘,在你心里,到底将我当做何人? 他高大颀长的身躯朝她倾来,嗓音淡漠:人尽可妻的浪荡子么? 沈玉娇脸色微白,再看他越来越近,属于他的那阵幽冷檀木香气也如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般将她牢牢笼罩般,她喉咙发干,腰身也下意识朝后仰去: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裴瑕沉沉看她一眼,抬手勾住她的腰:那你是何意? 我是想说你很好,只要你想,便能娶到比我强过百倍的高门贵女。 窄窄一截细腰被男人的大掌牢牢把握,沈玉娇退无可退,犹如困兽。 她仰起脸,清凌凌乌眸带着几分哀色:我知道是我食言在先,对不住你。可谢无陵那夜险些因我丧命,我实在无法视而不见....... 他是怎样一个人,这大半年你应当也有所了解。我不是没劝过他,叫他死心,叫他离开,叫他不要再执迷不悟,可是他不听,如何说都不听。这回被拐去渭南,他也第一时间寻了过来,后又甘愿陪我冒险,深入虎穴,更别提他冲上来替我挡了那一箭。那一晚,他真的差点就死在那了 所以为着这救命之恩,你便要以身相许? 见她语塞,裴瑕嘴角轻扯了扯,握在她腰间的长指也拢紧:报恩有许多方法,正如我那日所说,除了你与棣哥儿,凡是我有,皆可予他。难道这还不够? 腰间的力气有些重,沈玉娇柳眉轻蹙,却也顾不上这个,只望着他道:若换做旁人,那些当然足够。可于谢无陵而言,不是够不够,而是他要不要。 这话有些难以启齿,但都到了这一步,她还是硬着头皮说了:金银珠宝、高官厚禄,并非他所求。他大老远从金陵追到长安,他所求为何,难道守真阿兄真的不明白么? 裴瑕怎会不明白。 那无耻之徒对他妻子的觊觎,叫他恶之、怨之、深恨之。 他脸色沉下,眼底也蒙上一层冷意,若他挟恩以报,你我更不必理睬他。 并非他挟恩以报,是我允诺他的。 她咬唇,低声道:那夜他快死了,都开始交代遗言了,我怕他真的死了,便允诺他嫁给他。 最后三个字刚落,腰间的手掌陡然收紧,力道重到好似要将她的腰掐断。 沈玉娇吃痛,去推他的手:守真阿兄 第331章 你嫁给他,那我呢? 男人的手劲儿收了些,却仍握着没松开,玉娘将我置于何地? 沈玉娇一抬眼,便对上裴瑕定定投来的目光。 清清冷冷,又带着穿透躯壳的锋利,仿佛窥到她内心深处。 她心下微颤,不禁偏过脸,低低道:对不住 我不需你的歉意。 裴瑕俯身,俩人的距离陡然拉近,他凝着她,眼瞳深黑:我只问你,将我置于何地? 我我 沈玉娇喉间发紧,这样咄咄逼人的裴瑕实在叫她心慌,说话也变得期期艾艾:去岁因着孩子,你才将我带回。如今孩子已诞下,他既是裴氏子,你我和离后,便留在裴家。你对我的那份责任,也可以完全付诸于孩子,不必再对我有任何责任,更不必被这份责任牵绊,容我这般不孝不贤不忠不贞的妇人,占了你裴氏宗妇的位置。 长安贵女繁盛如花,和离之后,你是自由身,大可另觅佳妇,替你操持府中,生儿育女。至于我,你对我仁至义尽,反倒是我欠你太多恩情。余生若有机会,我定努力报答。若此生报答不尽,来世做牛做马,也记着你的恩情 她仰起脸,乌黑的瞳眸在深秋暖阳中一片莹润:守真阿兄,你是正人君子,德仁宽厚,与其继续彼此耽误,不若成全我与他吧。 听罢这话,裴瑕默了片刻,而后轻嗤一声:正人君子,成全你们? 玉娘,我成全你们,那谁来成全我? 沈玉娇一怔:守 才发一个音,勾在腰后的大掌陡然往前一拉。 她一时不防,整个栽进男人温热坚实的胸膛。 幽沉华贵的檀木香霎时将她笼住,额头撞得隐隐作疼,刚要抬手去揉,头顶又响起那低沉的男声。 若是所谓的君子成人之美,是要将自己的结发妻子拱手相让给他人 沈玉娇错愕抬头,便见身前男人面无表情低下头,那抹薄唇落在她的耳畔,嗓音沉冷而喑哑:那这君子,不做也罢。 【93】 【93】/ 沈玉娇的肩背僵住。 不等她反应过来那句话的意思, 男人修长的手掌抚着她的背:方才你说的那些,我便当没听见,但日后别再说那种傻话了。 傻话?连他也觉得她在犯糊涂? 沈玉娇抬起眼, 朱唇翕动:你为何为何要这样? 裴瑕抚背的手停下, 回望她:怎样? 沈玉娇蹙眉,觉得眼前的人变得陌生。 或许她此刻最好保持沉默, 但她实在不想再与他含糊其辞,于是掐紧掌心,把话挑明:既知枕边人已生出异心, 为何不趁早断了清楚?守真阿兄, 你不像我, 你是男子,选择比我多得多。 大到考科举, 进朝堂, 继家业, 小到交朋结友, 娶妻纳妾 世道赋予男子更多的权利与选择, 哪怕是门当户对的嫁娶,若夫妻不和,也多是男子休妻, 女主被弃。若是那日传出女子休夫,那简直是骇人听闻, 天理难容的奇闻了。 其实t在我沈氏落难时,你我之间的婚约已算不得什么好姻缘了。就如你母亲与河东亲眷所惋惜的那样, 以你的家世与才学, 有大把的名门淑女可为良配,你若选了她们, 你母亲满意,你亲族满意,河东父老乡亲们也会赞一句门当户对、天作之合。而你将我这个罪臣之女娶回去,占了你裴氏宗妇的位置不说,还碍了你母亲的眼,招了你族人的非议及至如今,我连一位合格的妻子都算不上。 回想夫妻两载时光,这桩婚事于裴瑕而言,简直太不值当。 撇去谢无陵不谈,单以两家世交的情谊来看,沈玉娇真心盼着裴瑕日后能更好:你还这样年轻,又有大好的锦绣前程,与我和离后,大可找个一心一意待你的小娘子,与她相知相爱,共度白首,那是何等的圆满,难道不比与我同床异梦,白白耽误大好人生要强?你这样聪明,肯定也知晓该断不断,反受其害的道理。人往高处走,既然有更好的选择,且有可以做选择的机会,你为何不行使你的权利呢? 换做是她,若有的选,在灞桥那日,她顶多使些银子,保证那素未谋面的未婚妻一家平安到达岭南,就已是仁至义尽了。 届时便是不履行婚约,也无人能责怪他,毕竟谁会放着高门妻子不要,犯傻去娶个罪臣之女? 趋利避害,人之天性嘛。 可偏偏,他就那么傻。 沈玉娇想起那年秋日在灞桥,知晓裴瑕要带她回去成婚时,她惊讶错愕、难以置信、感激不已,但同时,又忍不住在心里暗暗想,好傻呀。 原来祖父给她定下的未婚夫君,竟是这样一个人,也太正直,太守诺,太傻了吧。 第332章 是读书读呆了么?但这份呆,还挺可爱。 她至今记得那日被他扶上马,圈在怀里时的心跳。 十六年来,第一次那样剧烈怦然的心动。 若春风融雪,百花齐放。又似盛夏蝉鸣,聒噪不休。 而此刻,她明澈乌眸蒙着一层朦胧雾气,朝他挤出一抹笑:守真阿兄,别再犯傻了,两年前已经做过一次错误选择,别再选错第二回。若能好聚好散,自有无数的好姻缘任你挑选,成全你的圆满。 若我说,我不觉得那日将你带回闻喜是个错误呢? 斜透过花窗的阳光里,裴瑕冷白如玉的脸庞一片沉静:玉娘言之凿凿说那谢无陵非你不可,劝我另觅佳妇,求个所谓的圆满。可你又如何肯定,我裴瑕不是非你不可? 沈玉娇愣住,一瞬间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从前的裴守真,守诺迎娶沈氏女,是为道义、为责任。如今的裴守真,要与沈玉娇相守百年,无关道义、无关责任,只为情意。 裴瑕盯着她的眼睛,目光愈发幽深,嗓音也哑下来:玉娘,我对你动情了。 在他未曾发觉时,她就悄然进了他的心。 而等他意识到时,妻子的心里已有了别的男人。 说不懊悔是假的,唯一庆幸的是,她还在他身旁。 沈玉娇不知他此刻想法,她的脑袋仍处于一片空白,如坠迷幻云雾,恍惚不定。 裴瑕说,他对她动了情....... 他心悦她? 不是兄长对妹妹的爱护,不是夫君对妻子的敬爱,而是男人对女人的情动。 这这怎么可能呢?他怎么会喜欢她? 刹那间,眼前闪过许多的场景,她想到新婚燕尔时,她对他的依赖与亲近。 回回见到他,恨不得乳燕投林般,提着裙摆跑向他。 可他不喜欢。 他看着她雀跃的迎上来,眼角眉梢藏不住甜蜜地唤他郎君你回来了,他皱起了眉,与她道:虽说是在后宅,但你为裴氏宗妇,该当庄重沉稳些。 他的语气并不重,称不上训斥,更像是劝诫。 可那皱眉的模样,如同一盆水,浇凉了她的心。 从此她学会克制,再看到他回来,她会裙摆不摇,钗环不动地慢行至他面前,垂着眼,微微笑:请郎君安。 她一点点按照他的想法,变成他满意的妻子模样。 而今他说对她动了情? 那他喜欢的是本来那个沈玉娇,还是按着他的心意,变成裴沈氏的沈玉娇呢? 沈玉娇迷惘了。 她不知该说什么,心下只觉一片荒谬。 她满心是他时,他冷若冰川。 如今她对另一个男人动了心,他对她有了情? 今早驿站来信,说是再有月余,岳父岳母与兄嫂他们便能抵达长安。 裴瑕抬手,慢条斯理将她耳侧的碎发撩到耳后,嗓音温和:待他们回来,长安应当也下雪了。去岁未能踏雪寻梅,今年你身子轻便了,可别想躲懒。届时还能约上兄嫂,一道去吃西市那家羊肉锅子,将小侄女和小侄子也带上,定然很热闹 见她仍是一副神思恍惚、静默不语的模样,他两根长指捏起她的下巴:玉娘说呢? 沈玉娇顺着力道抬脸,直直撞进他的深眸。 他眼角弯起,看着在笑,可那笑意未达眼底,莫名叫人后背一阵阴恻恻的发寒。 淡嫣色唇瓣翕动两下,沈玉娇声线有些发紧:你明知我已允诺了谢无陵,且我与你的缘分已尽 话未说完,便被截断,守信重诺也要分人,对那等觊觎他人之妻、纠缠不休的无赖,讲礼说理只会叫他得寸进尺,贪得无厌。待此间事了,我自会携礼答谢他,你不必为此操心。至于你说缘分尽了 何时尽了? 男人牢牢攫着她的下颌,看着她,眉眼温润:你我姻缘,自幼定下,直至今日,修成正果,夫妻和睦,稚子乖巧,再不久又能与长辈们一家团聚,明明是正缘美满,怎能叫缘分尽了?何况世上之事,离合聚散,都不必拿缘分当托词,我只信人定胜天,更信日久天长,迟早能叫你回心转意。 他这话不讲道理,沈玉娇凝起眉:强扭的瓜不甜,你又何必强求? 裴瑕盯着她眸中的怫然之色,胸膛沉闷,面上却无半分波澜:你我才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何来强求一说?反倒是那个谢无陵,他才是枉顾廉耻,强插一脚的小人。只是你的心已经偏了,只瞧见他对你的恩,看到他的好,全然忘了,我才是你的郎君。 你口口声声说着,我对你、对沈家恩重如山,然今日,你为着报恩要舍身他人?既如此,那我也不妨做一次挟恩以报的小人。 第333章 他扯了扯唇角,目光冷然而凌厉:沈玉娇,你听好,我不要你来世做牛做马,结草衔环,我只要你今生做我的妻,恩爱不疑,白首不离。 至于和离一事,绝无可能。 除非我死,不然生同衾,死同穴,便是做鬼,我也在奈何桥上等着你。 一字一句,清冷决绝。 明明午时的阳光最是暖和,沈玉娇却觉得浑身发寒。 眼前这个人,还是她认识的裴守真么? 亦或是她从来就没真正了解过她的枕边人。 裴瑕清楚看到她眼中纷乱变幻的情绪,默了一息,他抬手,遮住她的眼睛。 玉娘,别这样看我。 他不喜欢她这样的眼神。 却也知道,回不去了。 但在这件事上,他注定无法再做君子。 - 夜色降临时,外头刮起了风。 婢子们在屏风后面面相觑,纠结了许久,最后还是推出冬絮去问:娘子,时辰不早了,可要用些晚膳? 帷幔垂下的床榻间静了片刻,才传来女子轻轻淡淡的嗓音:不了,今晚我不吃。 冬絮担忧:可您今日中午就没吃几口,若是饿坏了怎么办。哪怕您随便喝点汤,垫上两口也好呀。 我没胃口 可是 行了,都下去吧,我头疼,想睡会儿。 婢子们一噎,听出自家娘子语气中的疏冷,也不敢再多劝,默默退下。 直到退到门外,婢子们愁容满脸,哀声嘀咕:这好端端的,又是怎么了? 谁知道呢?用午膳时就不对了,郎君给娘子夹那些菜,娘子恹恹的,压根没怎么吃。 难道是身体不舒服?要不要请个大夫来瞧瞧? 唉,明日再看吧。 冬絮摇摇头,叹了声多事之秋,又望着暗下来的天,纳闷咕哝:都这么晚了,各处坊门也都关了,郎君这是去哪了,怎的还未归? 难道今夜不回了? 【94】 【94】/ 冷t月如钩, 应国公府廊下悬挂的贴金纸灯笼,在深秋呼啸的寒风中摇曳,烛火幢幢如幽魅。 叩叩叩 三下清脆叩门声, 国公府管家低声道:国公爷, 贵客已到。 屋内静了片刻:请进来。 管家转过脸,看向茫茫夜色里那从头到脚套着一身玄色罩袍的高大男人, 虽是好奇,却也不敢细看,垂着眼道:贵客请。 门推开, 玄色罩袍男人走了进去。 应国公坐在书桌前, 听到动静抬头。 只见明亮辉耀的灯光之中, 那看不清容貌的男人,不疾不徐行至桌前。 待站定, 他将玄色罩帽放下, 那张俊美无俦的清冷脸庞便映入应国公的眼帘。 国公爷, 别来无恙。 收到密信时, 应国公还以为是大理寺或刑部有人来投诚, 万万没想到那在信中说有脱身之法的人,竟是翰林学士裴守真! 应国公脸色微妙变了变,很快又摆出一副和气笑意:没想到深夜拜访之人竟是裴学士, 真是稀客呐!快快快,快些请坐, 我让人给你沏壶好茶,正好前些日子从湄洲得了批上好的金丝凤羽 国公爷不必客气, 裴某今日前来, 只是与你做个交易。 裴瑕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漆黑眼眸里也尽是疏离:交易谈罢便走。 应国公嘴角笑意微僵, 上下打量一遍眼前这位风姿卓然的裴氏君子,心下还有什么不明白 皎皎明月般的人物,愿踏进他这奢靡无度的国公府已是污了他的高洁,又怎肯再饮他府中的茶。 不愧是沈家的郎婿,与沈家、李家这些所谓的清流,一样的装模作样,叫人厌恶。 然而当裴瑕拿出半页账册时,应国公心下一凛,脸色也变了:你你怎么拿到手的?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只要做过,必然会留下痕迹。 裴瑕语气淡漠:何况国公爷做这种阴私买卖近十年,日久天长,总有疏漏。何况你遇事便杀人灭口,就连半岁婴孩都不放过,手段之毒辣残酷,虽震慑了手下人,却也实在令人心寒。秋婆那贼妇人既知你的秉性,岂能不留后手? 应国公脸色霎时沉下:你说什么买卖,什么秋婆,我听不明白 这些时日忙着查案、追凶、审问,本就身心俱疲,午后与妻子那不欢而散的谈话,更叫裴瑕心绪燥郁。 现下见这老蠹虫还在面前卖蠢装傻,裴瑕已无耐心,冷淡扯了下唇:既然国公不明白,那这笔交易也没继续谈下去的必要。 明日陛下回长安,裴某便入宫面圣,将这场骇人听闻的拐卖案,以及渭南府解救而出的三百名良家子的请愿血书,一并呈交给陛下。 第334章 是了,国公爷应当还不知,上回你派人刺杀太子的事,陛下也已经知道。 裴瑕稍顿,意味深长朝应国公投去一眼:陛下他,当真是敬爱您这位舅父。明知你要残害他的亲子,仍是忍痛谅解,愿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应国公闻言皱眉:刺杀太子?我何时刺杀了太子? 没有么? 裴瑕眉宇恬淡,语调也一如既往的清冷无波:那大概是陛下的龙影卫呈上的证据冤枉国公爷了。 不过国公爷也不必再为此事担忧,左右陛下说了,再容你一回,不与你计较,过去的事便当它过去。你当务之急,便是好生斟酌,你在陛下心里还值得几分旧情。而这几分旧情,明日又能否像从前一样,保全你的富贵荣华与项上人头。 说罢,他重新戴上那宽大的玄色兜帽,往后一步:言尽于此,裴某先行一步。 应国公站在桌案前,面色铁青。 一步,两步,三步 直到那道颀长的玄色身影行至门边,应国公咬牙出声:裴学士且慢! 裴瑕侧过身,不疾不徐地掀起眼帘:国公爷还有何指教? 应国公双手撑着桌沿,两道稀疏眉毛皱成个川字,纠结好一番,才深深吐了口气:你想作何交易? 裴瑕并不意外。 且他有九成把握,应国公会答应,毕竟他所求之物,对应国公而言简直毫无意义 裴某所求,不过是锦华长公主的命。 裴瑕漆黑的狭眸掠过一抹暗色,语气从容不迫:这笔交易,国公爷可是稳赚不赔,何乐而不为? - 翌日,是个多云阴天,庭院外那棵梧桐树最后一片叶子也落了。 一叶落而知秋,全落光便意味着凛冬将至。 沈玉娇睡了个冗长昏沉的觉,醒来后,婢女汇报裴瑕自昨日用罢午膳出门,便再未归来。 她哦了一声,本不想再去过问。 但想到这阵子的形势不明,他日日在外头东奔西走,万一招了那幕后之人的眼,被人暗害 虽然心里为还昨日之事憋闷,但还是担心他真有个三长两短,于是吩咐白蘋:你去前头打听下,看看他到底去了哪。 白蘋眸光一亮,忙笑吟吟应道:是,奴婢这就去。 沈玉娇一看她这副模样,便知她们又想多了,于是添补一句:别说是我问的,就说是乔嬷嬷让问的。 反正嬷嬷一向都很惦记裴瑕,派人去打听也无人多想。 白蘋闻言,只当自家娘子是好面子,明明关心郎君又拉不下脸,敛下面上笑意,轻快应了声:娘子放心,奴婢省得了。 沈玉娇: 罢了,越描越黑。 简单洗漱过后,用完早膳,她让奶娘将棣哥儿抱来。 棣哥儿见着她就笑,嘴里还发出呀呀的欢喜声音。 沈玉娇看着孩子这般玉雪可爱的模样,心尖一片柔软,又莫名蔓开一阵密密麻麻的酸涩。 你这小家伙 她低下头,纤细手指轻轻戳了戳小家伙细嫩雪白的小脸蛋,低声讷讷:你说,阿娘到底该怎么办呢? 棣哥儿以为阿娘是在跟他玩,挥着一只胖乎乎的小白手就要去抓她的手指头,奶声奶气地笑:呀,呐呐~~ 小婴孩无忧无虑的笑脸,以及那双黑白分明、澄澈水灵的大眼睛,叫沈玉娇思绪不禁恍惚。 多纯粹的笑。 多干净的一双眼。 当个孩子可真好,除了吃喝拉撒睡,什么也不用愁。哪像长大了,总有无穷尽的事与麻烦。 你还记得你谢伯伯么?去岁若不是他,早就没有你了。 沈玉娇眼睫垂了垂,嗓音愈低:你说,他可曾后悔过,若是去年没拦我,一碗落胎药下去,没了你,你阿爹也没理由将我带回来 想到谢无陵的坦然包容,再想到昨日与裴瑕的那场对话。 他言语冷冽,毫不退让,真像是变了个人,与她认知中的守真阿兄全然不同。 而她昨日躲在床帷间想了很久,也逐渐意识到,这份不同其实早在金陵重逢时便初现端倪。 只她对他的信任与崇敬太盛,蒙住了她的眼,叫她只当他那种种异样的表现,是出于愧疚的弥补、出于责任的爱护,甚至连床笫间的孟浪占有,也当作男人的正常需求,以及作为夫君对妻子分心的一种惩罚 如今明白了,不仅是夫君对妻子,更是男人对女人。 他在妒。 真稀奇,那一向不问风月、清心寡欲的裴氏君子,竟也会妒。 呀~呀~ 孩子抓住了沈玉娇的手指,她回过神,见小家伙咧嘴笑得开心,拿巾帕替他擦了擦,弯起双眸:你这口水娃,怎一天流不尽的口水呢。 第335章 与孩子在一起,倒是短暂忘却烦忧。 及至午后,裴瑕的去处还没打听到,倒是裴漪登了门。 不过短短七八日没见,一袭柳色衣裙的裴漪消瘦了一整圈,哪怕脸上抹了胭脂,涂了口脂,依旧能瞧出她眉眼间的憔悴。 沈玉娇见她这样,很是诧异,不知道的还以为那日被迷晕拐走的是她? 刚要开口问,裴漪先抓住她的手,泪眼汪汪道:太好了,阿嫂,你没事就好你可知那日、那日知晓你突然不见,真是吓死我了 十六岁的小娘子,从小在深闺里娇养着,哪遇到过这种事,当日回去就吓病了。 她又不敢对外透漏是沈玉娇不见了,病倒后每每想到这件事,她就止不住地自责流泪。 王家人不明内情,还当她是知晓了裴彤病逝的消息,为同府的姊妹而难过,觉着她心思纯良、有情有义,是个极有贤德的新媳妇。 就连王焕闻也来她房中探望,不但亲自给她喂药,t还给她擦眼泪,安慰道:你不必太过自责、或伤怀,她如今这结果,与你无关。日后我们俩好好过日子,王少夫人只是你裴五娘。 裴漪的确在自责,却不是为裴彤,但她也不好解释,遂继续默默流泪。 如今她身体稍好一些,得知沈玉娇已回到府中,立刻就赶了过来。 都怪我。裴漪哭得梨花带雨:那日我不该逛那么久,更不该将夏萤也叫下楼,害你身边一个人都没有,遭了暗算!幸亏阿嫂你平安归来,倘若你有半分闪失,那我余生真不知该怎么熬过去。 她一哭,榻边的棣哥儿也被惹得哇哇哭起来。 沈玉娇哭笑不得,忙不迭让奶娘将棣哥儿抱下去,自己则哄着裴漪:没事了,别哭了。都是一房的少夫人,如何还哭得孩子般。 裴漪好半晌才止住泪意,仍有些伤心,抽抽搭搭地问起沈玉娇那日的事。 沈玉娇也不瞒她,将那两日的情况大致说了遍,但与谢无陵流落荒野那段并未提及。 裴漪听得一愣一愣,哭红的眼睛睁得很大,待全部听完,看向沈玉娇的目光除了敬佩,还是敬佩:阿嫂,你好厉害! 沈玉娇被她看得不好意思,端起茶杯喝了口,赧然笑笑:还好。 这哪叫还好?若换做我一睁开眼,发现被人捆住手脚丢在黑漆漆的马车里,我胆子肯定都要吓破了 更别说还带着一车的小娘子连夜逃跑,且逃出来后,还有勇气回去,深入虎穴,救出了更多被拐的小娘子。 裴漪两只手托着雪腮,一双盈眸闪闪发亮:阿嫂,你就像我读过的话本里,那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女侠客! 沈玉娇眼睫轻眨了眨。 有些小小的讶异,又有一种微妙的发现同好的欣喜。 原来一向内敛低调、不言不语的裴五娘子,私下里也爱看那些闯荡江湖、恩仇快意的话本? 幼时她偷偷看,被母亲发现,将书没收不说,还教训她:小娘子家家,看这些打打杀杀的作甚?心都给看野了。 回头还把给她买话本的兄长臭骂一顿。 后来她也不再看了,因她长大了,得学很多高门淑女该学的东西,无暇再看了。 从前在闻喜祖宅,沈玉娇就听闻裴三爷和三夫人很宠膝下的女儿们,如今看来,此言不虚,起码他们不拘着裴漪看话本 或许也因裴漪的身份不用匹配什么大家宗子,嫁个殷实小官就已足够,便不必太拘着。 就在沈玉娇想问问裴漪出阁后可还有看话本,裴漪忽的想到什么,道:我来的路上,看到一大堆女子乌泱泱朝京兆府方向去了,又隐约听到街边的人说她们是渭南来的,当时街上乱哄哄的,我也没去打听,现下想想 裴漪蹙眉,担忧地看向沈玉娇:阿嫂,那些女子会不会跟你此次的事有关? 【95】 【95】/ 自大梁立国以来, 京兆府衙门前第一次出现这样喧闹的奇景。 上百名年轻的女子皆着缟素衣裙,乌发高盘,携手牵着一条盖满血手印的长长白布, 站在衙门门前, 齐声高喊:我等姊妹,本为良家, 一朝被拐,骨肉分离,清誉尽毁, 更有无数香魂离断他乡, 死不瞑目! 此冤此恨, 比天高,比地深, 心如刀割, 身如火煎, 今日我等特来伸冤申雪, 盼清官明辨, 盼天理昭昭,盼皇天后土、圣明万岁,还我等一个公道! 为首几名小娘子, 正是与沈玉娇同车之人。 那日她们个个胆颤畏惧,而今她们高捧血书, 站在那高大威严的京兆府衙门前,腰杆笔直, 目光灼灼:乾坤朗朗, 日月昭昭,望青天大老爷为我等惩恶除奸, 还个公道! 反正不必怕。 沈阿姐与她们说过: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1] 第336章 且无论是那位认作是沈阿姐夫婿的谢郎君,还是后来那位说是沈阿姐夫婿的裴大人,他们也都说过,只要照他们说的去做,定会讨回公道! 是以她们听着安排,入了长安。 哪怕这般抛头露面,可能会影响日后名声,余生被人指指点点,也有可能竹篮打水,白费功夫,或是惹祸上身、小命不保,但想到此次若非沈阿姐执意相救,或许她们有些人早已被迫挂牌接客,或是仍在远赴他乡的昏暗船舱里宛若猪狗,亦或是仍陷在淫窟里毫无希望苦苦沉沦 沈阿姐为她们站了出来,她们也应当拧成一股绳,为这世上更多的女子站出来,揪出那些害人的黑心鬼,推到他们背后的大靠山,将他们的斑斑恶行揭告天下,叫他们付出代价,被后世唾弃,日后也无法害更多无辜女子! 冬日暖阳之下,上百名小娘子声声高喊着,只觉再没有比这一刻更叫她们热血沸腾,好似浑身都充满了无穷尽的力量,而那种力量是她们从前想都不敢想的。 这样大的动静,自然也招来了无数看热闹的长安百姓,一时整条街都挤满人,摩肩接踵,密密麻麻,简直比庙会还要喧闹熙攘! 真是不得了,这些女子是要翻天了。 可不是,我活这么多年,还真是头一回见到这么多女子聚众喊冤的。 上一回这样的热闹,还是陛下要开先帝陵,将先太后葬入帝陵,八百太学生齐聚朱雀门前恳求收回旨意。啧,那些学生都是硬骨头,足足跪了七日七夜,还死了好几个呢。 那些可都是太学生,读书人,哪里是这群女子能比的?也不知她们哪来的脸跑出来,都被卖到那种地方了,既被救回来,哪怕不以死明节,也低调着些,如今竟堂而皇之跑到衙门来,真是丢人。 你这话说的我就不爱听了,什么叫丢人?你家没有姊妹,难道连亲娘都没有么?若你老娘被人卖进窑子里,你是不是也叫她一条白绫吊死啊? 嘿,你这个人怎么说话的!! 那被反驳的男子当时就急了,撸起袖子就要上前。 那反驳之人也丝毫不怵,也挺起胸膛,扬起下巴,瞪眼道:怎么着?许你满嘴喷粪,就不许我说句公道话了?这些小娘子本就可怜,你不去骂那些害人的黑心鬼,还在这看不上别人讨公道,你老娘真是上辈子作孽,这辈子才生了你这么个猪头狗脸的东西! 你他娘的!看老子不揍死你! 两个男人扭打成一团,一旁路人有躲让的,有拉架的,还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在旁起哄嚷嚷着:打,打死这有娘生没娘养的! 霎时间,京兆府门口既有上百人高喊冤枉,又有吵嘴的、斗殴的,乱哄哄宛若菜市口,衙差们也都焦头烂额,一趟趟跑进去请示上峰。 府衙内还未给出回应,东边倒来了队人马。 朱轮华盖的马车,带刀侍卫开路,稳稳当当停在衙门前。 待车帘掀开,缓缓下来两位气质矜贵的年轻郎君。 尽管二皇子站在主位,左右环有内侍,但当一袭雾青色竹叶暗纹锦袍的裴瑕一露面,当真是琳琅珠玉,鹤立鸡群,引得无数侧目。 二皇子早已见怪不怪,谁叫裴瑕的确长得好。 而为首几名小娘子看到裴瑕,也都为之一振,连忙上前:裴大人,您来了。 裴瑕朝她们颔首,又介绍:这位是二皇子,听闻尔等冤屈,特来相助。 小娘子们都惊住了。 二皇子!皇帝的儿子! 民女拜见二殿下,二殿下金安。一干小娘子们纷纷下跪。 两侧百姓见到皇子龙孙竟然现身了,也都跪地叩首。 二皇子连连抬手:诸位不必多礼,快快起来! 待她们起身,他神色肃穆:裴学士已将你们的冤屈告知于我,天子脚下竟出了此等耸人听闻的恶事,实是目无王法,嚣张至极!尔等放心,我既知道此事,定会全力助你们讨回公道! 他话语掷地有声,叫一众小娘子们既激动不已,再次齐齐拜道,多谢二殿下为我们做主! 两旁围聚的百姓们也都赞道:早就听闻二殿下最是贤明仁厚,今日一见,果真不虚。 那可不,不然怎么叫贤王呢? 二殿下英明! 人群里不知谁喊了一声,余下的百姓怔了怔,也都喊起来:二殿下英明!! 眼见百姓们个个赞誉不断,二皇子眉宇舒展,神情愈发恳切,环顾众人道:我出生皇室,受天下百姓供养,自也要为百姓着想,这t些都是我该做的,担不起诸位谬赞。 百姓们闻言,愈发动容,有这样一位为民着想的皇子,乃是天下之福! 裴瑕站在旁侧,见差不多,轻声提醒:殿下,先进衙门吧。 第337章 二皇子颔首:好。 刚要抬步,西边忽的传来一阵锣鼓声:昌王驾到,闲杂人等,速速避让 百姓们一怔,而后连忙躲避。 二皇子眉梢微动,与裴瑕对视一眼。 裴瑕淡淡垂了眼皮:静观其变。 二皇子应了声好,朝前看去,便见三皇子骑着一匹枣红马威风凛凛而来,他身后还跟着辆马车。 二皇子眉头轻皱:他这是带谁来了? 裴瑕眼神轻晃,忽的想到什么,两道浓眉也皱起。 果不其然,当三皇子等人走近,马车停下,两位宦官一左一右地搀扶着谢无陵走了下来。 哎,这么巧,原来二皇兄也在。 是啊,真巧。倒是不知那阵风将皇弟吹来了。 这不是听说京兆府有人喊冤,且此事说起来与我手下之人也有些渊源,便过来看看。 两位皇子面和心不和地寒暄着。 裴瑕的目光也与谢无陵对上。 刹那间,刀光剑影,硝烟弥漫。 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到深深的厌恶与不满。 谢无陵从来都不怎么掩饰他对裴瑕的反感,叫他惊讶的事,这一回再度与裴守真遇上,这小白脸周身气场明显变得不太一样。 嗯,好似更像个怨夫了? 自那日在渭南河滩,娇娇被裴瑕带走后,李家大郎就带他回了府城,给他寻医问药。 知晓李家大郎是娇娇的舅家表兄,谢无陵的态度也格外客气毕竟这可是未来的大舅哥!可不得趁机好好笼络一番! 然而那大舅哥虽然感激他的救命之恩,好吃好喝地照应着,但对娇娇的事绝口不提。 他有意套话,大舅哥回回都是一句不好背后谈论他人之妻。,给他堵得哑口无言。 本以为裴瑕就已经够装模作样了,这位李大郎更是古板肃穆,谢无陵简直无法想象娇娇在这样规矩繁多的环境下是如何长大的?这不得给人憋疯了? 总之,在渭南府休养了三日,谢无陵便随着李大郎一起回了长安。 虽然听闻裴瑕已经安排好那些被拐少女的归宿,但他仍觉得若是就这样走了,万一渭南府里的内鬼阳奉阴违,搞些手段杀人灭口,那岂不是将娇娇的努力功亏一篑? 是以他临行前,除了把拐卖良家之事,编成顺口溜,让小乞丐们在整个渭南府四处传唱。还雇了好些说书先生,将这事编成故事在码头、茶馆、寺庙等人多的地方四处扩散开来。 事情闹得越大,传言得越广,那些内鬼越是不敢轻举妄动。 只是他没想到裴瑕竟然秘密将一部分小娘子接到了长安,且特地挑在昭宁帝回銮之日,闹了这般声势浩大的一出。 三皇子一回府,就问起他这回事 毕竟那日在渭南衙门搬救兵,他用的是三皇子府上令牌,也算是打着三皇子的名号。 谢无陵如实说了,三皇子脸色当即就变得复杂。 说不上是高兴,也说不上生气,总之晦暗不明地沉默了许久,三皇子望向他:你随我一起去看看。 于是他们便来了。 以阿念为首的几名小娘子一看到谢无陵,也都欢喜起来,谢郎君,你也来了! 虽然还弄不清楚,谢郎君和裴大人,到底那位才是沈阿姐真正的夫婿。但她们落难之际,第一个遇上的男人是谢郎君,后来也是谢郎君将她们护送到妓馆里埋伏,是以她们对谢无陵也更亲近。 如今两位恩人各带位皇子,小娘子们原本还悬着的心,一下就稳了。 两位皇子给她们做主,不怕打不倒那幕后黑手! 谢无陵笑着与她们打了声招呼,再看裴瑕,笑意稍敛:守真兄,别来无恙。 裴瑕淡淡看他一眼:有劳谢郎君惦记。 此时也不是计较私人恩怨的场合,说完这话,他转而面向两位皇子:时辰也不早了,既然两位殿下皆心系此案,不如一道入内听审。 二皇子颔首:可。 三皇子扬了扬眉:也好。 两位皇子并排入内,裴瑕和谢无陵则指引着小娘子们走进衙门。 也幸得京兆府衙门的庭院够大,能容纳这么多人。 看着那一群缟素打扮的小娘子,谢无陵推开宦官搀扶的手,走到裴瑕身旁,低下嗓音:你安排这一出,是何目的?你是不是已查出了什么? 裴瑕闻言,眼底闪过一抹晦色。 倘若这个谢无陵不是时时刻刻觊觎他的妻子,他没准还真能与他结交一番。 这人虽出身微末,但无论是胆识、谋断与毅力,远胜寻常世家子弟。 也难怪霍帅能在众多士卒之中提拔他护送小世子,后又得了三皇子的赏识 倒真应了那句疾风见劲草,烈火见真金。 第338章 可惜。 有能力,没德行。 稍敛思忖,裴瑕平淡看他:何必多问,待会儿便知道了。 谢无陵一噎,心道又这副故弄玄虚的死样子,多说两句会累着他那张金贵的嘴么? 腹诽归腹诽,他还是没忍住问:娇娇可知你此番安排?你查出的线索,不肯跟我说,总和她说了吧?她可记挂这事了,若是不给她说明白,她可能夜里睡都睡不着 谢无陵。 裴瑕语气冷下来,黑眸定定睇着他:我已多次与你言明,我妻闺名,绝非你个外男可以直呼。 怎么又提这茬了? 再看裴瑕那明显较之从前更为强硬的态度,谢无陵忽然明白过来,难道娇娇已经与他说了和离? 心底有一瞬的欢喜,但看到裴瑕这副模样,又忍不住担心:裴守真,你我之间的恩怨,你我单独解决,你若是因此迁怒娇夫人,那我定不饶你! 你饶我? 似听到什么荒谬笑话,裴瑕冷嗤:谢无陵,你别把自己太当回事。我与我妻如何相处,还轮不到你个外人置喙。 见他这反应,谢无陵愈发肯定心底的猜测。 刚想再套两句话,那边京兆府尹已扶着官帽匆匆朝两位皇子走去:不知两位殿下驾临,有失远迎,还请两位殿下恕罪。 谢无陵分神看了两眼,再次回首,身旁那道清隽的青色身影已然提步,沿着侧廊往高堂走去。 啧,连声招呼也不打,还算哪门子守礼君子? 他薄唇微捺,虽挂念着沈玉娇,却也只能暂时压下万千思念,走向三皇子身后。 明镜高悬的京兆衙门里,一场轰轰烈烈的案子正在进行。 而两坊之隔的裴府后院,听到裴漪提及的见闻,沈玉娇险些跌了手中的汝窑瓷盏。 你可确定她们是从渭南府来的? 确定的。裴漪点了点脑袋。 沈玉娇沉默了,一时间脑中闪过许多猜测。 昨日裴瑕来到院里,只简单提了一句昭宁帝回銮会出分晓,当时她忙着与他说和离之事,也没机会多问。 那些被解救的小娘子不是该送回原籍了么,如何会出现在长安,还成群结伴地往京兆府的方向去了? 京兆府衙门哪是寻常小娘子好进的地方 难道她们遇到什么麻烦了? 沈玉娇越想越觉心慌。 裴漪见她脸色忽然沉重,担忧问:阿嫂,怎么了? 沈玉娇抿唇,须臾,抬起乌眸:我要去趟京兆府,你与我一起么? 裴漪怔了怔,待回过神来,眼底迸出一种异样的光彩:你是要去看那些小娘子?好,我随你一起! 哪知还没出院门,俩人便门口两个高大结实的武婢拦住:敢问娘子要去何处? 沈玉娇脚步一顿,本想说我去何处难道还要与你们交代么,话到嘴边,觉得有些气盛了,便道:我与五娘子出门转转。 两名武婢对视一眼,道:郎君交代了,娘子身体还未恢复,近日还是在院中静养为好。 沈玉娇眉心皱得更深,笼在袖中的手指也稍稍捏紧:他不许我出门? 武婢垂下头:郎君并未这样说,郎君只叫奴婢们劝告娘子,以身体为重。 虽是劝告,不如说是告诫。 沈玉娇眸光暗了暗,一时也分不清裴瑕此举是担心她出门再遭暗算,还是......防着她与谢无陵见面。 阿嫂,不然算了吧。 裴漪不知内情,以为是前者,也想起上回出门,阿嫂就遭人暗算。若是这次出了门,又被人害,那自己以后真不敢来找她了! 你在府中休息,我t替你去京兆府看看,再派个人来给你报信? 望着裴漪清澈的目光,沈玉娇只觉心尖一阵滋味难言。 难道为着不被暗害,她以后就一直待在这后院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么? 是,那样或许平安无虞,可与坐牢,又有何异? 沈玉娇站在门边,静了许久。 直到天边高悬的那轮红日漏到了光秃秃的梧桐树杈之间,她望着那抹鲜艳的红,忽然想到那日在货船上,那扇被合力撞破的门 破开的门洞里,海上生红日,霞光万道,绚烂壮丽。 倘若我今日非要出门,你们可会拦着不许? 沈玉娇抬起眸,望向面前这俩足足高出她一个头的壮实武婢们。 武婢们触及她肃穆的目光,忙不迭低下头:娘子这话折煞奴婢们了。 那就好。 沈玉娇道:若回头郎君怪罪,你们尽管叫他找我。 说罢,抬手牵着裴漪往外走,头也不回。 - 长安京兆府位于光德坊东南隅,当沈玉娇与裴漪赶到时,坊间已挤满了四处赶来看热闹的百姓。 第339章 大路都堵得个水泄不通,人都挤得面红耳赤的,更别提马车,压根挤不进去。 俩人只好戴上帷帽,在武婢与侍卫的护送下,一点点地穿过人群,朝着京兆府衙门而去。 这一路耳边也听到无数道议论 可不得了,上百名女子呢!何时见过这么多女子一同出门,可真是奇闻! 何止啊,听说二皇子三皇子都来了,一同坐在里头陪审呢。 竟然惊动了两位皇子,那这秋婆的来历可真是不小啊,她到底是何方神圣? 一个干这种下三滥买卖的贼婆子算什么神圣?真正厉害的是她背后的倚仗! 此番有两位皇子坐镇,应当能查个水落石出,还那些小娘子一个公道吧? 这谁知道?且看看吧。 好不容易挤到了衙门门口,裴漪扶着帷帽,长长吐了一口气:我的天爷,这也太多人了! 沈玉娇也没想到会这般拥挤,又想到方才听到的,帷帽轻纱下脸色也不禁变得凝重。 二皇子牵扯进来,沈玉娇尚可理解。可这事与三皇子有何关系?总不能是为了谢无陵? 无论怎样,原本一件拐卖良家案,因着两位皇子的参与,又多了另一层意味。 尽管到了门口,然还是隔着乌泱泱好几层人,沈玉娇无法挤进去一窥究竟,只得边耐心与裴漪站在石狮子旁等待,边竖起耳朵听着百姓们的谈论。 裴漪叹道:早知挤这么半天,还是什么都瞧不见,倒不如不挤了。 沈玉娇宽慰道:起码待会儿结案,能第一时刻知晓结果。 那倒是。裴漪想了想,又低声嘀咕着:阿嫂,他们都说那个秋婆在朝中有座大靠山,是以这般肆无忌惮。你说这靠山是谁啊,不要命了么?干这种勾当,也不怕损阴德。 作恶之人哪会担心这些。 沈玉娇扯了扯嘴角,又想到此次绑架与暗害她的人,是锦华长公主。 难道这拐卖勾当,也是长公主私下的产业? 长公主一向心狠手辣,放浪形骸,做出这种事,也不是没可能........ 但堂堂一国长公主,竟靠贩卖良家子牟利,她怎么想都觉得心里膈得慌,隐隐约约也觉得不太像。 思绪纷乱之际,前头忽的有人惊呼:出来了,出来了! 乌泱泱的百姓忙不迭朝两旁让开一条道,两位皇子在京兆府尹的陪同下出来。 环顾一圈百姓,京兆府尹清了清嗓子道:此案牵扯重大,疑点重重,明早朝议,本官将与两位殿下将此事禀明陛下。诸位父老乡亲请放心,我们定会还苦主们一个公道!天色已晚,诸位都散了吧。 未听到结果,百姓们都有些失望,但见官差下场驱赶,也都一一散去。 沈玉娇本想躲在石狮子后,等小娘子们出来问问,却见衙门里缓步走出两道颀长身影。 一前一后,一青一红。 赫然正是裴瑕和谢无陵二人。 她眼皮狂跳,下意识拖着裴漪离开。 还未转身,便听身前高大的武婢道:娘子,郎君好似看到我们了。 【96】 【96】/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沈玉娇私心觉得定是这两个武婢太扎眼了, 毕竟很少有婢子结实魁梧得如同八尺大汉般,无论走到哪都十分引人注目。 若是真要遇到危险,武婢都能直接将她扛上肩, 带着她哐哐就是跑。 她现下也很想跑, 但隔着一层雾白色的帷帽轻纱,她无比清楚地看到, 裴瑕和谢无陵都直直朝她这边看来。 一个难掩欢喜,一个面色沉肃。 沈玉娇: 开始头疼。 裴漪轻轻拉了她的衣袖,小心翼翼问:阿嫂, 要过去么? 虽说她的夫婿王焕闻与二皇子十分交好, 但她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到龙子凤孙, 对皇室之人的天然敬畏叫她有些怯场。 都被瞧见了,若是不上前请安, 反倒不敬了。 沈玉娇宽慰看她一眼:你跟着我便是。 好。裴漪乖乖跟在她身后。 两人一并上前, 分别给两位皇子、京兆府尹、谢无陵和裴瑕都行了礼。 回过礼后, 京兆府的赵府尹捋着须, 笑着与裴瑕道:早就听闻裴学士与夫人鹣鲽情深, 夫唱妇随,今日一见,果真是如胶似漆, 羡煞旁人啊。 叫赵府尹见笑了。 裴瑕神情温和,行至沈玉娇身侧, 牵住她的手,与二皇子道:既然内子特来迎臣归家, 那微臣便随她一道回府, 不劳烦殿下相送了。 二皇子嘴上应了声好,余光却忍不住朝三皇子身后的谢无陵瞟去。 第340章 见那身形挺拔的男人眼皮微垂, 看似从容,然那紧紧攥着的手指,足以说明他此刻的不忿。 可他有何不忿?觊觎他人之妻,他还有理了? 二皇子默默在心底评道,有勇有谋,可惜无品无德。 怪不得能与老三凑一块儿,还真是蛇鼠一窝,沆瀣一气。 二皇子暗中评价谢无陵时,三皇子也在打量着裴瑕,心底有几分颇为缺德的幸灾乐祸。 堂堂河东君子,竟连自己的妻子都护不住。 虽不知这位裴夫人是如何想的,但她当初在金陵,能心甘情愿另嫁他人,可见也不是什么忠贞妇人。 裴守真啊裴守真,惊才绝艳如何,简在帝心又如何,还不是做了个头罩绿云的乌龟王八。 要他说,此等妇人要来作甚?若是狠不下心一顶猪笼浸了,一纸休书弃了也算落个清静。 风月之事,愚不可及,实在是蠢、蠢、蠢! 心下嗤笑一声,三皇子看向谢无陵:天色也不早了,我们走吧。 谢无陵眼神轻晃,道:殿下先回吧,我还有些事想问问那些苦主。 三皇子怎会不知他那点小心思,看破不说破,只撂下一句:那随你。 他转身上了马车。 二皇子意味深长看了眼留下的谢无陵,又见裴瑕不言不语似能应付,便也带着一干内侍离开。 两位皇子都走了,京兆府尹与裴瑕、谢无陵俩人寒暄两声,也转身离去。 暖橘色霞光笼罩着轩丽威严的京兆府,方才还人满为患的大门,这会儿无比清静。 裴瑕侧过身,淡声道:玉娘,我们也回吧。 沈玉娇怔了怔,轻软嗓音有些迟疑:我我想见见那些小娘子。 话音才落,那只握着她的手明显攥紧。 沈玉娇看到裴瑕冷下的眸光,知道他是误会了,于是补了一句:我就看一眼,确认她们无事便走。 然而这句解释落在裴瑕耳中,那样苍白无力。 他皱着眉,刚要开口,一旁的谢无陵先出了声:既然夫人心里挂念那些小娘子,那就让她见一面呗。反正都审完了,也没旁的事可做,见一面也耽误不了多少功夫。 谢郎君自重,我与我娘子说话,还轮不到外人插嘴。 裴瑕淡漠地乜他一眼:且你自己游手好闲,不代表我也与你一样无所事事。 他的语气平静无波,然言辞里的锋利,在场凡是长了耳朵的都听得出。 偏偏谢无陵毫不在意,反倒顺着裴瑕这话,回道:既然守真兄公务如此繁忙,那不如你先打道回府,我陪夫人一道进去看看? 裴瑕的脸色霎时更黑,看向谢无陵的眸光也愈发幽冷。 谢无陵眉梢挑了挑,仰起下颌,丝毫不怵t地回望过去。 两人皆未言语,然而空气都好似被这份死一般的寂静给冻住,还嘶嘶冒着一阵阵令人头皮发麻的寒意。 沈玉娇真有些受不了。 每次都这样。 只要他俩一对上,就如乌眼鸡般剑拔弩张,斗个不停。 若非裴漪在此,她真想发通脾气,叫他们别再吵了。 深深吐了一口气,她道,无须你们作陪,我自己进去便是。 她挣了挣手指,却未挣脱,裴瑕握得很紧。 隔纱对上她看来的视线,他抿了抿薄唇,道:我随你去。 沈玉娇: 罢了。 她垂下眸,默许裴瑕牵着她往里去。 裴漪见状,连忙跟上。 谢无陵也毫不见外地跟着,嘴里还自顾自道:那天多亏了李阿兄带我回渭南府城,不但好医好药给我治着,还好饭好菜给我吃着,如今背上那袖箭已取了出来,伤药每日也都敷用着,卧床养了这几日,已经好了不少了。我这年轻力壮的,相信再养个七八日,又是一条生龙活虎的好汉。 沈玉娇明白,他知道她想问不能问,便这般说出来,让她放心。 裴漪却不知这其中内情,听到谢无陵这话,好奇搭腔:谢郎君,你还受了伤? 有人搭腔,倒叫谢无陵少了些尴尬,于是顺着这问,又将这些时日都做了什么,一股脑儿都说了出来。 表面看上去是与裴漪聊,实则字字句句,全说给沈玉娇听。 知晓他近况都好,沈玉娇默默松口气。 待见到阿念她们那群小娘子,紧绷的心弦更是松开,忙上前与她们嘘寒问暖。 得知是裴瑕叫她们进长安,沈玉娇下意识朝看身侧男人投去一眼。 他肃然静立,面色清冷,瞧不出任何情绪。 又问了几句话,确定她们并未遇到任何刁难,且作为人证,京兆府会安排她们吃住,沈玉娇这才安心离去。 第341章 直到她与裴漪先后上了马车,谢无陵仍站在一旁,目光追随着,直到被车帘隔绝。 从始至终,她都未能与他正式说上一句话。 沈玉娇坐在车里心下闷闷,裴漪浑然不知,只颇为不解地呢喃:不是说六兄与谢郎君是好友么?我怎么瞧着他对谢郎君怪不客气的难道这是他们私下相处的方式? 沈玉娇想到这事就有些烦闷,也不知如何解释,便模棱两可嗯了声。 见马车半天不动,她朝外问了句:如何还不走? 车外武婢答道:郎君与那位谢郎君似有些事要谈,还未回来,娘子稍安勿躁。 沈玉娇微诧:他们俩谈事? 到底没忍住掀开了车帘往外瞧,然而车边除了裴府侍卫,并未见到那两个男人的身影。 他们人呢?她在车窗问。 侍卫低着头:郎君与谢郎君去前头偏巷了。 沈玉娇从车窗探出半个脑袋,果见斜对面有个巷口。 想到方才那两人之间一触即发的紧张氛围,她心下惴惴,他们俩一见面就呛声,能谈什么谈这么久?若是一言不合,打起来怎么办? 落日西斜,余霞成绮。 堆着杂物的偏巷里,两个身形高大的男人相对而立,手掌都用力揪着对方的衣襟,不分伯仲的俊美脸庞上,却是同出一辙的阴沉。 谢无陵,我再警告你最后一次,玉娘是我发妻,你若还知晓廉耻,日后莫要再来纠缠,否则 裴瑕狭长的凤眸掠过一抹冷意,嗓音低沉:别怪我不念恩情。 不念恩情?怎么,你要把我赶出长安,还是把我杀了? 谢无陵嘴角一咧:好啊,来啊,难道我怕你不成?何况我本来就没让你记着我的恩,无论是救娇娇,还是救孩子,都是我心甘情愿的,我从不想着要什么回报。他们母子一个是我媳妇,一个是我心里认下的儿子,为人夫、为人父,我护着他们都是天经地义的事,和你裴守真有什么关系?倒是你别自作多情,往自己脸上贴金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裴家的恩情有多稀罕!我呸! 谢、无、陵! 揪着他衣领的长指陡然更紧,冷白手背的青筋也因愠恼而凸起,裴瑕盯着眼前这个毫不知耻的泼皮无赖,咬牙:你当真以为我不会杀你? 哈,杀我? 谢无陵攥着裴瑕衣襟的手也紧了,那双平素总噙着笑意的桃花眼此刻也一片戾色:裴守真,难道你以为我谢无陵是那等贪生怕死之辈?我但凡是那等怂蛋,我去宁州从军作甚,我给三皇子当差作甚,闲日子太舒坦非得去作死么?既然今日把话说开,那我也明明白白告诉你,只要我还活在这世上一天,我就不会放弃娇娇,这笔夺妻之恨,我与你不死不休! 夺妻之恨四字从你嘴里说出,你不觉得可笑么。 裴瑕冷笑一声:玉娘自幼与我订婚,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全天下都知她是我裴守真的妻,你算什么?不过一个死缠烂打、寡廉鲜耻的无赖。 我是无赖不假,难道你又是什么好东西?明知娇娇心里已经没你了,你还揪着不肯放手,非得将她困在你身边,这难道就是你所谓的君子风范?亏得你还有脸,整日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挂在嘴边,什么全天下人都知道她是你的妻,我呸!你怎么不说,去年五月里,全天下都知道你裴氏宗妇死在了洪涝里!她被你家里暗算时,你在哪?她身怀六甲在外逃亡时,你在哪? 谢无陵提到这事就满肚子火气,嗓门也不禁拔高:等全天下人都知道她死了,世上再没裴沈氏这个人了,我与她大礼将成了,你就冒出来了!你凭什么啊裴守真,还说什么尽责、守诺,呵,你到底哪来的脸!现在又有何资格来指责我?明明最初阴魂不散,拆人姻缘的是你! 裴瑕眸光轻闪了闪 这事始终是他一块心病,或许也会是伴随他一生的遗憾。 可那也不代表为了一次疏忽,他就能将玉娘拱手让人。 你想要什么报答,我都可以给你,除了玉娘。 裴瑕凝视着他,深暗眸底一片凌厉偏执之色:她生是我的妻,死也会随我葬入裴氏祖坟,与我同受裴氏后嗣的香火奉养。 见谢无陵面色铁青,裴瑕心底闪过一丝隐秘的痛快,嘴角也掀起一抹凉薄弧度:是,玉娘的确与我提了和离,但我不同意。只要我不松口,她便仍是我的妻,仍要留在我旁边,与我日日相对,夜夜同眠 裴守真! 第342章 谢无陵被他这副倨傲刻薄的语气激怒,双眼发红,喉中也发出一声凶兽般的低吼,握拳就照他脸挥去:你这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裴瑕眸光一闪,虽然闪避了,却仍叫他砸中嘴角,霎时唇齿间一阵血腥弥漫开来。 眼见谢无陵再次挥拳,他也不再客气,抬手反击:伪君子就伪君子罢。先前我就是太君子太守礼,才纵得你这无赖一而再再而三的得寸进尺! 一想到玉娘的心偏成那般,竟为了这样一个人,不顾名声,不顾家人,抛夫弃子,那在心底压抑许久的愤懑、不甘、妒恨、失落等情绪霎时化作一团滚滚灼烧的怒火,直烧得裴瑕胸膛都发疼。 而那一切缘由,皆因眼前之人! 五根修长指节紧紧地拢起,抛开君子的礼仪风度,此时此刻,他只是个男人,一个面对夺妻情敌、妒火中烧的男人。 裴瑕面色冷厉,一次次出拳,谢无陵见他动真格的,一边闪避着,一边瞄准机会,随时回击。 当脸上连着挨了两拳,谢无陵气得在心里直骂娘。 自己怎的就这么倒霉,和裴守真打两回,两回他身上都有伤!! 若非背上那箭伤未愈,限制发挥,他定将这小白脸按在地上,狠狠地揍成猪头! 我打死你这个伪君子! 他抬腿,狠狠一脚踢向裴瑕的腹。 裴瑕反手一拳,狠狠砸向他的头,无耻小人。 巷子里光线愈发昏暗,堆叠的杂物也在打斗中散落一地。 就在两个男人如两头雄狮般,激烈打成一团时,狭隘巷口陡然响起一道清脆斥声:你们俩都给我住手! 【97】 【97】/ 深巷中, 两个男人的打斗戛然而止。 待不约而同地偏过头,便见一袭夕岚色衣裙的t沈玉娇掀起帷帽轻纱,柳眉紧蹙地站在巷口。 旖旎红霞落在她纤薄的肩头, 她静了片刻, 才迈步朝里。 裴瑕松开手:玉娘。 谢无陵撤回腿:娇娇 两个男人脸上都挂了彩,衣袍凌乱, 皆很狼狈。 方才斗得有多凶,此刻见到沈玉娇过来,便有多难堪。 沈玉娇在他们面前站定, 看清他们脸上的伤后, 额心突突直跳, 竟然真的打起来了。 谢无陵莽撞就罢了,裴瑕怎么也跟着他一起冲动! 你们俩好歹也是有品阶的朝廷官员, 在京兆府旁的偏巷斗殴, 若是叫人看了去, 成何体统? 沈玉娇抿了抿唇, 本想问是谁先动手, 话到嘴边,觉得问这个也没意义,视线又在俩人面上扫了遍。 伤得都差不多, 但谢无陵脸色较为苍白,对上她看来的目光, 他薄唇轻捺:我没想跟他打的,是他说要找我谈谈, 我就跟他进来了没想到他一言不合就揪着我的衣襟, 还威胁我! 裴瑕蹙眉:分明是你出言不逊在先。 谢无陵道:明明是你先挑衅! 裴瑕冷嗤:无赖。 谢无陵哼道:伪君子。 沈玉娇:你们都够了。 她语气难掩怒意,那张仰起的瓷白脸庞也满是肃色:这样闹下去, 有意思么? 谢无陵桃花眸轻转,斜乜裴瑕:问你呢,这样闹下去有意思么? 这见风使舵的小人。 裴瑕破皮的嘴角微扯了扯,沉声道:这话该我问你,继续死缠难打,有何意义? 谢无陵:我死缠烂打?娇娇已经允诺嫁给我,现在死缠烂打,执意不肯和离的人是你。你这样拖着除了白白耽误我与娇娇的好姻缘,有何意义? 好姻缘? 裴瑕喉间发涩,不再看谢无陵,而是转向沈玉娇,嗓音沙哑:若是那日,为你挡箭落水的人是我,玉娘可还会与我和离? 他的注视太过凌厉,沈玉娇的魂魄一时被摄住般。 脑中顺着他这个假设想了想,心不禁乱跳了两下。 若那日是裴瑕落水,救她一命 答案在心里呼之欲出,沈玉娇眸光闪烁着,原本坚定和离的心也迸出一丝迷惘。 那份迷惘叫她害怕,她不想去承认,却不得不承认,若那日并非谢无陵而是裴瑕,她不会这般肯定提出和离。 难道她对谢无陵的那份选择,还是出于恩情?不,肯定不是。 那她对裴瑕,又是一种怎样的感情?仅仅是恩情、亲情、夫妻情? 她慌了,心里一片兵荒马乱,惶恐无措。 从小到大读过的书、受过的教,都在教她女子要忠贞不二、要为夫君守节、要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要事事以夫君为先,不可三心二意,不可朝三暮四,那些都是邪恶的、可怕的、为世人不耻的。 可她如今,好似有了那不耻的、邪恶的、可怕的念头。 第343章 沈玉娇站在原地,双眼迷茫,哑口无言。 谢无陵见状,心沉了沉。 这狡诈的裴守真,又在忽悠娇娇! 裴瑕则是将沈玉娇的神情变幻尽数收入眼底,那颗被妒火烧得面目全非的心,好似在她的迷茫中得到一丝春雨般的温柔慰藉。 他就知道,玉娘并非那般狠绝心硬之人。 天色已晚,我们回吧。 裴瑕走向沈玉娇,抬手要牵她的手,却被她躲开。 他眉心微动,沈玉娇望向他:守真阿兄,那样的假设已无意义。我想说的,还是那日那些话,你就当就当做好事,成全我与他吧。 沈玉娇掐着掌心,尽量让自己不去看裴瑕眼中那逐渐沉下的光芒,总得做出一个选择的,她深吸一口气:你们俩对我都恩重如山,也都对我有情有义,可我就一人,实在无力回报两份深恩重情。守真阿兄,你有亲人有宗族有棣哥儿,而谢无陵他孑然一人,无依无靠,你就当发发善心,允我与他在一起吧。 谢无陵听到沈玉娇还是选他,一颗心唰得又复燃,忙顺着这话道:是啊是啊,守真阿兄,你就成全我和娇娇吧,以后她是你妹妹,我是你妹夫,只要你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吩咐,上刀山下火海,我无有不从! 裴瑕: 袍袖中的指节攥得都泛白,他冷眼乜向谢无陵:谁是你阿兄,别恶心人。 谢无陵心里啧一声,又一脸无奈看向沈玉娇:我都退了一步,喊他阿兄了。 算起来他还年长裴瑕一岁! 喊他一声阿兄,他占大便宜好吧,还不知足。 沈玉娇蹙眉,刚想开口,裴瑕忽然朝谢无陵袭去。 谢无陵下意识躲开,裴瑕却并非偷袭,而是一把夺过他腰间系着的匕首。 谢无陵不明就里。 想要我成全你们,可以。 裴瑕将那把匕首递给沈玉娇:杀了我,我成全你。 沈玉娇怔在原地。 谢无陵也惊住了,裴守真这是疯了吗?! 是不敢拔刀?那我帮你。 裴瑕面无波澜,替她抽出那把匕首,吹毛立断的刀刃在如血残阳里,寒光泠泠。 他握着沈玉娇的手,带着那匕首,一点点朝他的胸膛靠近,平静嗓音宛若蛊惑般:那日我也与你说分明了,想要和离,除非我死。 玉娘,现下我给你机会。 刀尖对准心口,他道:只要照这捅一刀,你便可与谢无陵双宿双飞,从此再无人阻拦你们。 沈玉娇脑袋空白,手腕也颤抖着,想松开匕首,可裴瑕抓她的手抓得很紧。 下不了手么?那我再帮你一把。 他手腕忽的使力往里带去,沈玉娇脸色陡然一白,失声尖叫:不要! 刀锋即将刺破胸膛的刹那,另一只大掌牢牢抓住裴瑕的手。 沈玉娇心脏都吊在嗓子眼,沿着那只手看去,便见谢无陵黑着一张脸,咬牙切齿地瞪着裴瑕:用这种方法逼她,裴守真,你可真行! 裴瑕徐徐掀起眼帘,一双黑眸古井无波:与你那日,又有何异? 难道他对玉娘的情意,就比他谢无陵少么? 我只是缺了个时机。 裴瑕看向沈玉娇:若那日是我在你身侧,我会与他做出同样的选择。 裴守真对沈玉娇,一样能豁出性命。 并不逊他谢无陵半分。 可为何她眼中只看得到谢无陵,看不到他? 沈玉娇喉咙似被堵住般,心底也一阵空空落落,患得患失。 无论是裴守真还是谢无陵,她都无法看着他们在她面前丧命。 他们于她,都是生命中极其重要之人。 下不了手? 裴瑕看着妻子神思恍惚的模样,到底不忍逼她太过,松开了她的手。 那把匕首瞬间跌落在地,发出珰得一声闷响。 玉娘,我给过你机会了。 裴瑕弯下腰,将愣怔原地的沈玉娇打横抱起,声线平静:既你不忍,我便当你仍对我有情。 恩情、亲情、兄妹情,只要是情,都行。 便是自欺欺人,他也甘愿。 裴守真,你这卑鄙小人! 谢无陵恨得双目猩红,上前要去拦。 裴瑕却是偏过脸,望向他的黑眸中无半分情绪:谢无陵,倘若你有本事,来杀了我。 谢无陵脚步顿住。 两位皇子终有一日刀兵相见,到那日,不是你死便是我活。谁死了,不就成全另一个了? 裴瑕望着他,薄唇扯了扯:我等着你。 明明还是一贯的语气,嘴角那扯出的淡淡弧度也与平常无异。 第344章 谢无陵却被裴瑕这个笑,看得后背一阵发麻。 这个裴守真,莫不是真疯了吧? 直到那人抱着沈玉娇离开,暮色完全笼罩着深巷,谢无陵才从微冷的晚风中回过神。 他弯下腰,捡起地上那把匕首。 看着那凌厉的刀锋,他想起裴瑕临走时的话,俊美的脸庞线条也逐渐变得冷硬。 或许真如裴守真所言,皇位易主时,方知花落谁家。 真到兵戈相向那一日,他也不会手软。 - 被裴瑕抱上马车后,沈玉娇整个人像是丢了三魂七魄,双眼发直,默然不语。 同坐马车的裴漪见他们一个挂彩,一个失魂,也吓得不轻。 有心想问,可这气氛实在太诡异,她咬着唇,愣是憋着不敢发声。 待到马车到达王府,临下车了,裴漪才壮着胆子开了口:阿嫂,我我看你脸色不大好,你待会儿回去让婢子给你熬一碗安神茶。 又对裴瑕道:六兄,你脸上那伤,回去最好拿热鸡蛋敷一敷,不然明早起来青了,你还得上朝,有碍观瞻。 沈玉娇看她一眼:好。 裴瑕也淡淡嗯了t声。 见夫妻俩这副模样,裴漪再不敢言,福了福身子,转身就回了王府。 待马车再次辚辚前行,裴瑕看着静坐窗边不言不语的沈玉娇,默了片刻,朝她身侧靠坐,又握住她搭在膝头的手:玉娘。 感受到手上被裹紧的温热,沈玉娇眼皮动了动,到底还是看向他。 只是视线一对上他的眼,她鼻尖忽的一酸,克制不住地就淌下两行泪来。 见她落泪,裴瑕眸光一暗。 刚要替她擦泪,抬手发现指关节上全是磕出的血痕 谢无陵的骨头的确够硬。 沈玉娇也看到他拳头上那些伤痕,眼泪霎时更凶,断了线的珠子般直直往下掉。 裴瑕被她哭的心口发疼。 乖玉娘,不哭了。 他将娇小的妻子揽入怀中,任由她的眼泪打湿他的衣襟,见她没有挣扎,长臂也搂得更紧。 一向足智多谋、心思通透的裴瑕,此刻却分不清妻子的眼泪是因何而流。 为谢无陵,还是为他方才的逼迫? 是。 方才那般胁迫她,的确有些残忍。 可他无法。 他急于知道他在她心中的分量,急于将她的心笼络回来。 读了那么多书,学了那么多兵法,可在笼回妻子的心上,足智近妖的裴守真像个蒙昧无措的孩童。 或许谢无陵说他学人精并非诬蔑,他的确只能笨拙地模仿他。 玉娘喜欢穿红袍的俊秀男子,他也可以穿。 玉娘喜欢谢无陵的甜言蜜语,他也可以学。 玉娘动容于谢无陵为她舍生忘死,他也并非豁不出去。 玉娘 裴瑕低头,薄唇吻去妻子颊边的泪珠,沙哑嗓音透着一丝难抑的情慾: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们重新开始。我会学,学着如何去爱,如何对你好,谢无陵能给你的,我也可以 感受到她颤动的睫毛和微微紊乱的呼吸,他牵起她的手,放在心口位置,那双深邃的黑眸里此刻闪动着最为真挚虔诚的恳求:我待你的心,不逊他半分。玉娘,再看看守真阿兄可好? 【98】 【98】/ 沈玉娇给不出回答, 也不知该给出怎样的回答。 眼泪这个时候就成了一种回答。 她在裴瑕怀中默默垂泪,待情绪稍微平静了,两人一路沉默地回到永宁坊裴府。 用过晚膳, 裴瑕并无离开的意思。 沈玉娇没说话, 只接过婢子递来的煮鸡蛋,缓步走到裴瑕面前, 替他滚着嘴角的伤。 裴瑕沉郁的眸光有刹那的光彩。 仰起脸,黑眸一错不错望着面前的妻子:玉娘 沈玉娇垂着眼皮,并不与他对视, 只低低道:你明明知道, 无论你们俩谁受伤, 都非我所愿。 裴瑕眸底的光又暗了下去,浓黑睫毛遮住眼底的晦色:他可以放弃。 沈玉娇喉中一哽。 谢无陵若是能放弃, 在金陵就放弃了, 何至今日。而裴瑕 打从那日他突然与她说, 他对她动情了, 她每每想起此事, 仍是觉得难以置信。 及至今日,他以命要挟,她更是惊愕, 他对她的情意竟有这般深? 她想不明白,便也没再深想。 毕竟她现在连自己的心都厘不清, 哪还有余力去厘清裴瑕的心。 难怪古往今来,那么多人为情所困, 情之一字, 实在难解。 于是她暂不提那些,转而问起今日堂审。 裴瑕大致与她讲了遍, 末了,又道,此案兹事体大,牵连甚广,待到明日朝会禀明陛下,方能将那幕后之人绳之以法。 沈玉娇捕捉到他话中关键,滚鸡蛋的手停下:你寻出幕后黑手了? 第345章 裴瑕默了两息,道:明日你便知晓了。 见他卖关子,沈玉娇有些郁闷,但转念一想,他向来奉行事密则成,语泄则败,敏于事而慎于言,与谢无陵那种在外头看到两秃子打架都要跑回来和她提一嘴的性情截然不同。 明日便明日吧,不就睡一觉醒来的事。 她放下手中鸡蛋:差不多了,你睡前再涂些药膏,明早应当不会太明显。 裴瑕:好。 沈玉娇又道:你可否回书房睡? 裴瑕蹙眉,定定看向她。 沈玉娇抿了抿唇,低声道:我脑子很乱,想静一些时日。 裴瑕并未言语,仍是望着她,熠熠烛火下,深邃眉眼间一片晦暗不明。 就在沈玉娇都要死心了,他忽然开口:好。 迎着她惊诧目光,裴瑕从榻边起身:我知你心里在怨我,觉得我不够宽容、大度,硬要做那、拆散有情人的恶人。但你怨也好,怪也罢,我也绝不会改变心意 玉娘,我们来日方长。 他抬手,轻轻撩过她耳畔的碎发,清冷漆黑的瞳孔中翻涌着一片坚定执意:我相信迟早有一日,你会回心转意,明白你与我才是天生的一对。 而那谢无陵,不过一场意外,一个过客。 裴瑕离开后,沈玉娇坐在榻边,心绪复杂。 谢无陵不肯放弃,裴瑕也不肯放弃,难道真的要走到兵戈相向,你死我活的那一步吗? 倘若真有那一日,她该如何是好? 这一夜,她辗转反侧,直到天边鱼肚泛白,才疲累睡去。 再次醒来时,已过午时。 才用过午膳,便见外出置办针线的夏萤提着个篮子,火急火燎跑回来:出大事了,不得了的大事! 乔嬷嬷正陪着沈玉娇一起逗孩子,见夏萤咋咋呼呼把棣哥儿都吓得一抖,板着脸斥道:是天塌下来了,还是火烧眉毛了,这般毛毛躁躁,若吓着小郎君,看我不罚你! 夏萤讪讪搔了搔后脑勺,但还是忍不住:真的是大事!娘子,嬷嬷,你们肯定猜不到,刑部的人方才抓了谁! 沈玉娇眉心一跳,直觉和昨日案件有关。 果不其然,夏萤瞪大了眼睛:是长公主!锦华长公主! 乔嬷嬷掩唇惊道:这话可不兴胡说! 嬷嬷您便是借我八百个胆子,我也不敢拿这事胡说啊,诬蔑皇亲,那可是掉脑袋的大罪! 夏萤斩钉截铁道:现下外头的人都在说这事呢,他们说长公主犯了滔天大罪,陛下才会命刑部尚书亲自押解! 乔嬷嬷惊骇:这这这这到底是犯了什么事? 夏萤:我也不知道,外头都在猜呢。 沈玉娇坐在榻边,一言不发,两弯黛眉却忍不住蹙起。 单是拐卖、刺杀她一人之罪,绝不会闹成这样。 难道秋婆背后的靠山,真的是锦华长公主? - 皇宫内苑,贤灵宫。 听罢心腹太监的禀报,贤妃搭在黄花梨木交椅的纤纤细手陡然攥紧,往日温柔的眉眼也难得泛起一丝恼恨:她是疯了么?本宫与她远日无怨近日无仇,她这个时候寻本宫作甚? 是啊,娘娘您一向与长公主来往并不密切心腹太监也纳闷:莫不是病急乱投医,听闻娘娘贤名,想让您帮着她向陛下求求情? 贤妃冷笑:她卖官鬻爵、圈地霸田、买卖良家,种种罪状,证据凿凿,如此罔上负恩、罪恶滔天之人,我若替她求情,我成什么人了? 心腹太监连连哈腰称是,又道:那长公主那边不去理会? 贤妃抿唇不语,心下细细盘算起来。 昨日圣驾回銮,长安数百名良家子齐聚京兆府伸冤之事,动静太大,业已传入宫中。 今日早朝京兆府尹与二皇子、三皇子联名上奏,请求皇帝彻查此事。 天子脚下出了这样的事,昭宁帝自是无比震怒,当场下令,让大理寺、刑部和京兆府一同督办此案。 圣令刚下,裴瑕手持笏板站出,说他府中一名婢女也是此案苦主之一,府上侍卫追寻婢女时,无意探查到一些线索。 他觉此事非同小可,便暗中调查了五日,如今已寻到足够的人证、物证,请求皇帝允许他带人上殿。 昭宁帝隐约觉得裴守真在套路他,但都到了这一步,朝上文武百官都看着,他自是顺势而为,让裴守真将人证、物证呈上。 原本谈论国政的麟德殿,当场变成了审讯公堂。 而跪地接受审判的罪人,正是做这拐卖生意的秋婆,与她手下四大得力干将。 这五人在皇帝的圣威之下,痛哭流涕认了罪,并交代出他们背后的靠山:是长公主殿下。 第346章 若非她护着我们,替我们上下疏通,我们岂能将这生意做得这般长久,这般放肆?还望陛下圣明,念在小的们坦白的份上,留小的们一个全尸吧! 此次事情败露,秋婆等人也知性命难t保。 但应国公与他们道,只要一口咬定锦华长公主,他定保全他们家人平安无虞。 倘若他倒了,他们照样也落不到什么好。 秋婆虽是做些缺德黑心的下三滥买卖,但对朝中局势也有些了解,应国公与三皇子一派,而那最先寻到她的裴学士和二皇子是一派。 虽不知裴学士如何与应国公搅合在一起,但裴学士也答应她,只要照她吩咐去做,便不会牵连她家中老小。 事到如今,她也别无选择,只得照着他们这些大人物的吩咐去做 既为弃子,总得死的更有价值些。 且说锦华长公主本就是放浪乖僻,声名狼藉,从前也犯过一些圈占土地、欺男霸女、收受贿赂的小错,且朝中有不少大臣都与她交恶,所谓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如今见这嚣张跋扈之人终于有了个大把柄,一时间,群臣激愤,纷纷上前请命,请求皇帝严办! 昭宁帝端坐龙椅,如坐针毡,觉着很是丢人。 再怎么说,锦华长公主也是皇室中人。 她做出此等恶行,无疑是给皇室摸黑,更是往他面上甩巴掌。 却也不知为何,听到台下群臣高喊着请陛下圣裁,严惩长公主时,他瞥见应国公的脸,心底竟鬼使神差生出一丝庆幸 幸好是锦华,不是舅父。 倘若是舅父,那他此刻与架在火上烤无异了。 对锦华这个妹妹,昭宁帝并无什么不舍,何况她此次犯下如此重罪,他为天子,理应给天下百姓们一个交代。 于是昭宁帝面容沉肃,又痛心疾首地一挥大手:彭卿家,你亲自带人去长公主府,将她缉拿归案,另与大理寺、京兆府三司会审,协理此案! 刑部尚书领命,当即退下,带人直奔长公主府。 而这样大的动静,自然也瞒不过后宫的贤妃。 她派人去打听,却不料从心腹太监口中得知,锦华被捕前,竟暗中派宫女求见她。 这个节骨眼,谁敢和锦华沾上? 贤妃自是避之不及,却又疑惑不解,锦华虽然行事癫狂,但也不是那等无的放矢之人。 她要见她,必有缘由。 至于是何缘由,贤妃一头雾水。 就在她苦思冥想之际,寿安公主寻了过来。 她这个女儿一向藏不住事,白着一张小脸来打听锦华的情况,被贤妃诈了两句,终是没撑住,跪在地上哭道:姑母只叫我放心去冬狩,待我与裴守真在骊山围场生米煮成熟饭,回来她也将裴少夫人的位置给我腾好了,届时我便能顺理成章嫁给裴守真母妃,我真没想到她指的腾位置,竟是这么个腾法!我更不知她背后竟做了这么多坑害人的勾当!母妃,你信我,再信我一次 贤妃真是快气疯了,多年身居高位磨炼出的沉稳也在这一刻溃败,她抬手就给了寿安一巴掌。 看着寿安捂着脸难以置信的模样,贤妃没忍住,又甩了一巴掌:早知你竟蠢到被锦华那毒妇当了棋子,你第一回害人时,我就该把你杀了,卖那裴守真一个人情,也好过教你被人一而再再而三的利用! 蠢啊,实在蠢。 倘若寿安像锦华那样毒得精明,她也不至于这般生气,可偏偏这个女儿又毒又蠢,简直难以置信她杨宜兰的腹中竟生出此等蠢物,堪称她此生一大败笔也不为过。 寿安被两巴掌打懵了,再看自家母妃气得脸庞通红,血气上涌,一时半个音也不敢发。 贤妃气喘吁吁缓了好半晌才压下火气,思绪也活络起来。 难道锦华要见她,是想拿寿安当把柄,拖着寿安一起下水? 睨着地上哭哭啼啼的女儿,贤妃再无半分心疼,只觉心烦。 思来想去,她决定还是得去牢狱见锦华一面。 而在这之前,她先去了趟紫宸宫,求见昭宁帝。 当日夜里,无星无月。 黑袍覆身的贤妃,带着酒菜,秘密进了刑部大牢。 【99】 【99】/ 刑部大牢最深处, 有几间石墙耸立的单独牢房,专门用来关押身份贵重的犯人。 被卸去钗环珠翠的锦华长公主此刻就关押在其中一间。 与寻常牢房相比,此处较为整洁私密, 还有一张石榻、一张桌子, 一个便盆。但牢房终究是牢房,再干净私密, 也比不得金碧辉煌的长公主府半分。 锦华双眼发直地坐在冷冰石榻边,养得精致纤长的指甲深深掐着掌心,已经折断了两根。 她被人构陷了。 且那构陷她的人, 九成九是那裴守真。 第347章 好一个裴守真, 平日瞧着风光霁月、刚正不阿, 扒开那层温润如玉的皮,心却这样黑, 手段这样狠。 但她也清楚, 单凭裴守真一人, 绝无这样大的能耐, 将如此庞大的拐卖良家案甩到她的头上。 他一定有同伙 贤妃母子?是了, 裴守真与贤妃母子是一伙的,定然是他们联手将这口黑锅栽到她身上。 贤妃,呵, 贤妃!! 她便是要死,也定要拖他们母子一起下黄泉! 啪嗒一声闷响, 掌心又掐断一根染了红蔻丹的指甲。 从肉里开始断,立刻渗出血来。 锦华柳眉蹙起, 眼皮也莫名狂跳两下。 忽的, 漆黑夜里一阵错落的脚步声传来。 锦华循声看去,牢房门口传来一阵哗啦啦的锁链声, 大门推开,进来两人。 俩人皆罩着黑色长袍,只露出一双眼。 锦华心头一沉,气势却半点不输:来者何人? 为首那身量较为纤长的人侧了侧身子,朝牢头略一颔首:你们退下。 牢头毕恭毕敬:是。 牢门再次关上,锦华也从那刻意压低的嗓音中,知晓了来人的身份。 待到贤妃与她的心腹嬷嬷摘下黑色兜帽,露出真容时,锦华笑了:我就知道你会来。 贤妃静静站着,一双美眸无波无澜地睥睨着榻边那道纤细的身影。 相识快三十年,还是头一回见到那高傲不可一世的锦华殿下,竟有这般狼狈不堪的一日。 锦华自也感受到贤妃投来的目光,面色一阵青白,又如被踩到尾巴的猫儿般激动,咬牙道:怎么,如今这一切,不都是拜你所赐?见我这般,你心里是不是很得意?可我告诉你,杨宜兰,我若倒霉,你也讨不了好! 贤妃见她眼中的癫狂之色,眉头蹙起: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你如今落到这一步,皆是你作恶多端,咎由自取,与我何干? 装,你继续装!锦华啐她一口:人人都赞你品行高洁,宽厚贤德,可你是个什么德行,我心里可跟明镜似的。呵,现下想来,也难怪那裴守真会投了你们母子俩,还真是蛇鼠一窝,整个一伙道貌岸然、装模作样的卑鄙小人! 她骂得难听,贤妃身侧的嬷嬷听不下去,忍不住呵斥:我们娘娘清名,岂容你在此大放厥词! 锦华冷冷乜她一眼:本宫说话,何时轮到你这老奴插嘴了?贤妃,这就是你管教的奴婢,如此尊卑不分,以下犯上? 若放在从前,贤妃定要教训嬷嬷两句。 然今时不同往日,她只朝嬷嬷挥了挥手:你自摆饭菜,莫要多言。 又神情平静地看向锦华:你此次犯下此等滔天大罪,陛下震怒,群臣激愤,长安民众也都义愤填膺,齐齐要求衙门给个交代。陛下已命三法司协理此案,一旦核实罪证,按照大梁律法,剥夺一切封号,玉牒除名,满门抄斩。锦华,你如今一介阶下囚,还真比不得我宫里的嬷嬷身份贵重,又何来尊卑不分,以下犯上之说? 杨宜兰,你怎敢如此待我!锦华双眼发红,死死瞪着贤妃:你就不怕我将你做过的事说出去,拉着你一起万劫不复,死无葬身之地? 贤妃美眸轻眯,果真是拿着把柄要威胁她。 只是不知这把柄,是否是她想的那样。 压了压眉眼,再次掀眸,她的神情也透着几分怫然:你是想拿寿安的事威胁我?那你可真是大错特错,愚不可及了。 你利用她作恶之事,她已如实与我坦白,我也向陛下脱簪请罪,愿承担教女不严之罪。是,她是我的女儿不假,但她蠢钝到再三被你诱哄利用,心思也变得如你一般歹毒,这样一个女儿,我便是不要也罢。 倘若你想拿此事做文章,那你尽管做。顶多舍了寿安一条命,亦可保全我与缙儿的大义名声! 贤妃一副壮士断腕的悲恸,锦华却是连连冷笑:t谁说我要拿寿安要挟你寿安本就是颗不堪大用的臭棋,年初她做出那等事时,你没弃了她,我都觉得好笑,笑你心慈手软,更笑那裴守真懦弱无能,明知是寿安暗害他的妻小,他竟能憋得下这口恶气,继续效忠你们母子俩。呵,这些读书人就是迂腐,读书读傻了 贤妃听得锦华这话,唇瓣紧抿。 果然,锦华手中有着她不知道的把柄。 稍定心绪,她看向锦华:除了寿安,你还能以何要挟我? 啊呀呀,别把话说的那么难听,什么叫要挟,我这是要与你做个交易。 锦华抬手扶了扶鬓发,腰背也挺得笔直,望着贤妃,长眸中难得浮现一丝真诚:说句实话,我皇兄后宫那些女人里,非得让我挑个顺眼的,还真就是你。你有耐心、有手段、有城府,又养了个好儿子。你们母子若笑到最后,我也能过些安稳日子。不像淑妃母子,那贱人养了个狼心狗肺的魔王,若叫他上位,我怕是没多少日子好活。 第348章 三皇子一向看不起女子,对锦华这种浪荡无行之人,更是早有怨言。 他曾在军中醉言,说过无论公主还是宗室女,日后也该勤习女德女诫,方为天下女子典范。 就差没点名骂锦华不守妇道,狂悖放浪了。 对此,锦华深深觉得三皇子有病,同为皇室后代,皇子王爷能纵享女色,那公主郡主自也应当有享弄男色的权力。 且她又不跟他抢女人,他管她作甚?脑疾甚重。 贤妃,你心里清楚得很,拐卖良家与我毫无干系,是那裴守真以公谋私,蓄意陷害我,冤枉我。锦华直勾勾看着贤妃:我知你要给他个交代,是以我也不求别的,只要你留我一命,当年之事,我从此便烂在肚子里,绝不叫皇兄知晓。 贤妃眸色一暗:你指的是何事? 锦华没答,只朝嬷嬷瞥了眼。 贤妃道:嬷嬷是我心腹,没什么不能说的。 她都这样说了,锦华也不再隐瞒,眉眼间浮现一抹得色,看向她:天晟二十一年,房淑静生产那日,是你寻了个死胎,将她的儿子调了包。 话音落下,她觑着贤妃陡然变了的脸色,嘴角不禁翘得更高,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继续道,那日我碰巧出宫玩耍,傍晚见天色阴沉,山雨欲来,便去皇兄府上借宿一晚,可巧叫我撞见你身旁婢女鬼鬼祟祟提着个篮子从后门进了府。 那会儿的昭宁帝还不是皇帝,而是睿王,府邸设在崇仁坊东端。 锦华见那婢女形色可疑,便多看了两眼,却也没多问,毕竟睿王府的事和她没关系,她从不多管闲事。 直到那夜房淑静的肚子发动了,而睿王那日正伴驾先皇,不在府中。 锦华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去了王妃院里,但没待多久,就被侧妃杨氏以产房重地,未婚娘子不好久留为由,将她请了出去。 但她实在想知道房淑静这一胎能不能顺利生产,生的是男还是女。 她对着电闪雷鸣的天空暗暗地想,若是房淑静就这样死了也好。 算了,还是不死吧,最好和司马端多生些孩子,生他七八九十个,生的越多,靖怀哥哥便也越难受。 这爱而不得的苦,怎么能叫她一个人受着呢? 她虽偷偷爱着司马奕,但不妨碍她希望司马奕与她一样,饱受情爱的折磨,尝尽这份痛苦。 那日她没离开,而是躲在院子不远一处檐下。 然后她就看到那提篮子的丫鬟趁着夜色,脚步匆匆进了王妃院里,没多久又提着篮子出来。 锦华隐约觉着不对,但那时她年岁尚小,并未多想。 直到半个时辰后,院里传来噩耗,王妃娘娘诞下个死婴。 锦华茅塞顿开,明白篮子里装的是什么了。 后来看到房淑静郁郁寡欢、憔悴落泪的模样,她心里闪过一份隐秘的快意。 多蠢啊。她幸灾乐祸地想,这女人平日里对杨氏掏心掏肺,哪知却是她的好姐妹,趁她生产时换掉她的孩子。 一晃过去这么多年,哪怕房淑静早已成了一具枯骨,每每想起那日她抱着死婴垂泪伤怀的模样,锦华心底都觉得痛快极了。 贤妃心口沉了又沉。 万万没想到,那日的事竟叫锦华撞见了。 只是真相与锦华所想的完全不同,当初让她寻来死婴掉包之人,正是房淑静自己。 当年的杨宜兰并不明白,房姐姐为何要这样做。 但房姐姐握着她的手,双眸明润地望着她,苦苦哀求着:宜兰,这府中只有你能帮我了,就当我求你,帮我这一回吧。 杨宜兰无法拒绝。 毕竟房姐姐那样好一个人。 她待她亲如姐妹,待她的缙儿视若己出,其他侧妃欺负她时,也都是房姐姐替她做主。 人心都是肉长的,杨宜兰也记着房淑静的每一份好,俩人互相帮扶着,陪伴着,也彼此信任着。 是以虽不理解房淑静为何这般请求,但杨宜兰还是决定帮她 她想,或许是因为王妃与王爷在置气,王妃才用这法子报复王爷? 但被圈禁在后院的王妃,的确郁郁寡欢,很久没笑过了。 她们特地寻了个王爷不在府中的日子,服下催产药,又将从稳婆手中买到的死婴偷偷送入府中,演了这么出调包的戏码。 王妃提前生产,加之难产,孩子也可顺理成章的夭逝。 一切都天衣无缝,除了 抱出府的孩子寻不见了。 原本那孩子被婢女朱墨带出府,应当安置在郊外一家农户养着。 未曾想朱墨和孩子都不见了,最后的踪迹是河边,朱墨落在淤泥里的一根发簪。 是你派人杀了那孩子? 贤妃眼皮猛地一跳,俯身凑到锦华面前,眼含愠色:说! 锦华被她这突然动怒的模样吓了一跳,蹙眉道:你发什么疯?我作甚要杀那孩子?要杀也应该是你杀啊。 第349章 说到这,她忽然意识到有些不对,疑惑看向贤妃:难道你当年心慈手软,还留了那孩子一条命? 贤妃没答,只深深盯了锦华好半晌,见锦华面色不似作伪,心也愈发沉了。 不是锦华,那会是谁 难道真是朱墨意外坠河?还是那丫头起了异心? 总之,无论是哪种情况 贤妃凝着面前的女人,眸中闪过一抹杀意,锦华决不能留。 她直起身,面露歉意笑了笑:是我失态了。只是没想到过去这么多年的事,竟然还有第三个人知道。 贤妃说着,施施然坐在桌边,指着那一桌酒菜道:你困在此处整日,定是饿了吧。来,先吃些东西。 锦华扫过那一桌酒菜,眸光闪了闪,并未过去。 怎么?怕我下毒? 贤妃笑道:你以为我深夜来寻你,陛下会不知么?若你死在牢里,我第一个逃不了干系,这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事,我可不做。 锦华闻言,紧绷的心弦倒也松开。 这三更半夜,若无皇帝许可,贤妃也出不来宫闱,遑论还进入刑部大牢。 锦华起身走向桌边。 监牢的饭菜实在难以下咽,她今日几乎没吃几粒米。 现在见着这一碟碟色香味俱全的宫廷御膳,锦华真觉饿了,拿起筷子夹了一块色泽红润、香气扑鼻的樱桃肉就往嘴里送去。 贤妃在她对面坐下,拿起酒壶替她倒酒,又慢条斯理与她聊起多年前的细节。 锦华见她这殷勤模样,便知这把柄的确拿捏住了贤妃 昭宁帝虽不喜房淑静,却也不代表能容忍他的妃子,干出残害他子嗣之事。 何况,昭宁帝真的不喜房淑静么? 锦华眼底闪过一抹戏谑,他只是不喜房淑静心里没有他罢了。 一时间,牢房里锦华与贤妃对座,闲聊往事,真如一对亲密姑嫂般。 贤妃最后问锦华:我换孩子之事,你可曾告知过旁人? 锦华看着贤妃,讳莫如深笑了下:总得留一手,以防你赶尽杀绝呢。 贤妃眸光有一瞬僵凝。 锦华笑道:不必紧张,只要我活着,这件事就不会传到皇兄耳中。 贤妃沉默了,搭在膝上的帕子揪紧又松,松了又紧。 直到对座忽然响起哐当一道碗筷坠落声,抬起眼,便见锦华一只手捂着喉咙,双眸睁得老大,眼睛、耳朵、双耳、嘴巴一齐朝下涌出鲜血。 她瞪着贤妃,喉咙里发出沙哑的难以置信:你你怎么敢 贤妃蹙着柳眉,神情有些复杂:陛下吩咐的。 锦华面上闪过一丝迷惘。 贤妃道:我来t之前,觐见陛下,将你蛊惑寿安害人之事如实告知,并与他言明,你或许要以此要挟我。 当时昭宁帝思忖了片刻,道:寿安与南诏的婚事就在眼前,皇室已出了个罪恶滔天的公主,若再出一个,那我皇室宗亲的颜面真是彻底无光。拿一杯酒,堵了她的嘴吧。 于是贤妃带着酒菜,来当了这刽子手。 毫无疑问,她也希望锦华死。 毕竟若非这毒妇唆使,寿安有贼心没贼胆,也不至于沦落成今日这般人厌狗憎的地步。 但锦华说留了后手 当年的秘密,她说给了谁?她那风花雪月四位侍君,还是身边的宫女? 贤妃想了想,望着她道:告诉我,你的后手是什么?我可以成全你最后一个心愿。 锦华眼中的血越来越多,捂着剧痛撕裂的胸口,趴在桌上惨笑:我还有什么心愿我这一生,还能有什么心愿 贤妃道:司马奕呢? 锦华的笑容停了一瞬。 你我本就无冤无仇,如今要杀你的,也是陛下,你又何必与我为难?不如你与我坦言,我也替你收敛尸骨,替你风光大葬,或者 贤妃附耳到锦华耳边,低语道:待我皇儿坐上皇位,我让他替你翻案,恢复你长公主的封号?又或者,日后燕王回京,我让他给你上三炷香? 锦华眼中有刹那的动摇,但很快痛得吐血,捂着腹部在地上翻滚,癫狂笑道:我都要死了,要那些作甚?杨宜兰,别以为我不知你打得什么算盘,我便是死了,也要拖你们一起,叫你们不得安生!哈哈你们也都别想好,都别想好! 贤妃眉眼间的柔色霎时冷却。 看来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那一套,对锦华这个疯子毫无作用。 既如此,那便罢了。若你真应下来,我也不知该如何说服燕王去给你上香,毕竟 她缓缓站起身,凝着地上翻滚之人,嘴角扯出一抹冷笑:他是那么恶心你这个罔顾人伦的疯子,宁可镇守燕北二十年,也不肯再回京一日。 第350章 你胡说,胡说!锦华嘶哑地吼道。 我是不是胡说,你心里清楚。 贤妃暂时压下心底的隐忧,好整以暇欣赏着此刻锦华的报应,心底也涌起一份痛快:司马莹,像你这种疯子,本就不配得到任何爱。 或许她曾经得到过,郭驸马是真心实意爱过她,却被她亲手所刃,害了满门。 那一年的景王之乱,景王一脉、房家、郭家,死得实在太过惨烈。 太子的羽翼也被折断,彻底成了个废人。 思绪万千之际,门外传来一阵匆匆脚步声。 裴大人 裴大人,你不能进去 门还是被推开了。 一袭玄色长袍的裴瑕站在门边,看着牢狱里的情况,面色陡沉:贤妃娘娘,你这是? 贤妃蹙了蹙眉,刚想开口,地上的锦华吐着血,癫狂大笑:裴守真啊裴守真,你这个懦夫,小人!寿安三番两次害你妻儿,你竟还能效忠贤妃母子,你可真是咳好肚量啊! 裴瑕眸色暗了暗。 贤妃见状,脸色也不大好看,呵斥道:你这毒妇,死到临头还挑拨离间! 生怕她说出更多不该说的,贤妃给嬷嬷使了个眼色。 嬷嬷会意,立刻上前堵住了锦华的嘴。 大口大口的鲜血从胸口往上涌,却又吐不出来,流回喉管,呛了回去。 到最后几人眼睁睁看着锦华一张脸越来越红,蜷缩的身躯逐渐僵硬,终是一动不动,成了一具冰冷尸体。 贤妃从袖中掏出一张认罪书,递给嬷嬷。 嬷嬷按着锦华的手沾了血,按下一个手掌印,而后将那封认罪书递还。 贤妃没立刻接过,而是看向裴瑕:裴学士,可要过目? 裴瑕不动声色扫了眼,语气沉冷:娘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贤妃直言不讳:陛下要她死。 见裴瑕蹙眉,又将原委复述一遍,末了,贤妃将认罪书收拢进袍袖,行至裴瑕面前,深深朝他一拜。 裴瑕朝后退了半步:娘娘这是在折煞微臣。 贤妃仍是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子不教,母之过。我为寿安生母,却未能约束她的行为,致使她心生邪念,屡次作恶,实在惭愧,这一拜,你受得。 裴瑕呼吸沉了沉,并未言语。 我也知寿安罪孽深重,非死不足以赔罪。但她与南诏的婚事近在眉睫,陛下也不希望此时再出任何岔子,还请你顾念大局,暂且容她一些时日 望着裴瑕眉宇间的沉郁,又想到锦华临死前的挑拨,贤妃咬牙,看来再不能妇人之仁了。 三载。 她哑着嗓音:容她再活三载,三载之后,世上再无寿安公主。裴守真,我以寿安之命给你赔罪,可能换你此生效忠我缙儿? 裴瑕仍是沉默不语。 贤妃急道:倘若你非得叫她现下偿命,引起南诏与我朝的纷争暂且不说,你必定也会因此失了陛下的爱重。你应当知晓陛下何等在意声名,不然他也不会一杯毒酒堵了锦华的嘴!锦华可是他亲妹妹 你心下恼恨不假,但若为争一时之气,失了陛下欢心,你大好的前程该当如何?你妻儿的荣华安稳又当如何?你裴氏一族的兴盛又该如何? 贤妃定定望着他:裴守真,你一向冷静理智,切莫在此事上昏了头,酿成大错。 倘若他真的如此不管不顾,贤妃想,那这人,日后也不堪用了。 一阵长久静默过后,裴瑕终是撩起眼皮,嗓音疏冷:若三载过后,娘娘食言,便恕微臣再无法效忠二殿下。 贤妃眼皮微动,而后颔首:好,我答应你。 裴瑕抬袖一拜。 余光瞥过地上锦华长公主的尸体:夜已深了,娘娘回宫去吧,此处微臣会处理妥当。 贤妃也深深看了那具尸体一眼,叹道:有劳你了。 她重新戴上兜帽,与嬷嬷一道离开。 裴瑕静立门边,凝视着那死不瞑目之人。 墙壁昏黄的烛光斜斜洒在他深邃的脸庞,半明半昧,而那双狭长的眼底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汹涌暗色。 【100】 【100】/ 锦华长公主写下认罪书, 并自杀谢罪的消息,不出三日,传遍朝野。 昭宁帝痛心不已, 下令官府将长公主的认罪书誊抄数页, 张贴于市,以示天下。同时下旨判处秋婆等一干涉及拐卖案的重犯, 抄没家产,斩首示众。凡是涉及此案的妓馆私窼也都依律处置,轻则罚金整顿, 重则关张入狱。 此案所抄没的财产, 一大半收入国库, 其余则依贤妃所谏,成立一处春晖堂, 专司给受害女子发抚恤、寻生路, 并继续解救其他被发卖他乡的女子。 此举一出, 百姓们齐齐称赞皇帝圣明, 贤妃贤德。 第351章 皇帝听闻百姓们歌功颂德, 龙心大悦,在朝会上对裴瑕大加赞赏:此案守真当居首功,守真想要什么赏赐, 尽管言明。 裴瑕一袭红色官袍,手持笏板上前, 眉眼压低,面无改色:为陛下分忧乃是臣分内之事, 臣不敢居功。且此案也非臣一人之力所及, 若非二皇子与京兆府、刑部、大理寺三司同僚鼎力相助,也不会这般迅速水落石出, 真相大白。 昭宁帝很是欣赏裴瑕这副谦逊淡泊的态度,捋着须道:诸位爱卿皆为朕的股肱之臣,朕一向赏罚分明,你有功要赏,他们有功亦有赏。 说着略一思忖,道:晋裴瑕为翰林院承旨,赐绯袍、银鱼袋,另赏黄金百两、贡缎二十匹。 殿中众臣闻言,心中暗惊。 裴瑕年纪轻轻点为五品翰林院学士,已是少见,如今入朝才半年,又升为承旨。 虽说只相差半品,但历任丞相皆由承旨一职所出,也就是裴瑕资历尚且,若再历练几年,定是丞相不二人选。 裴瑕叩谢昭宁帝,昭宁帝又依次嘉赏了二皇子、三法司等官员。 一时间,朝堂上君臣尽欢,一片其乐融融。 唯独三皇子暗暗攥紧拳头,强颜欢笑。 待回到府中,他越想越觉吃亏,于是直奔谢无陵暂居的偏院。 彼时谢无陵正懒洋洋躺在床上,两只脚优哉游哉地翘着,手里捧着本兵书,看得正入迷。 冷不丁听到屋外通禀声,他放下书卷,朝门口看去。 见是三皇子,他从靛青色素缎迎枕坐起,撑臂就要下榻:殿下怎么来了? 行了行了,躺着吧。 三皇子摆摆手,他一向不拘礼数,来到谢无陵这,更是半点不客气,掀袍坐t下后,只黑着一张脸,默不作声。 谢无陵瞧着他这模样,心下惊奇:这是谁惹咱们殿下不愉了?和属下说,属下削他去。 三皇子斜他一眼,哼道:那你削自个儿吧。 谢无陵啊了声,很是冤枉:属下这些时日一直在院里养伤,都快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娇小姐了,不知是哪里惹殿下不快了属下愚钝,还请殿下明示。 三皇子与他说话也从不弯弯绕绕,待到内侍端上茶水,他屏退旁人,将今日朝堂上的事说了。 末了,他握拳砸在桌边,一脸恨铁不成钢地瞪着谢无陵:此案明明是你先涉入,也是你先带人去解救那些被拐的女子,就连利用民愤将此事闹大,也是你最早想出来的主意,可你倒好,一时冲动跳江救人,白白在渭南府耽误了三四日,倒叫那裴守真回到长安抢占时机,占了这份功劳!现下好了,那裴守真和贤妃母子既得了功,又得了名,你又是救人又是搭了半条命,却是半点好处都没捞到,白白给旁人做了嫁衣!实在是愚不可及! 原来是为这事不快。 谢无陵眼波轻动,俊美脸庞露出一贯慵懒随性的浅笑:殿下也不必太过生气。此事虽是属下先涉入不假,但救人属下擅长,查案搜证据这些,属下还真没那样大的能耐。裴守真有家世有人脉,是以才能在短短五日之内擒获秋婆等人,并拿到关键证据。属下不过一个小小长史,在长安一无家世二无人脉,唯一能仰仗的只有殿下您倘若那几日殿下您在长安,属下便是爬也从渭南爬回来,将此事与殿下如实禀报 说到这,谢无陵稍顿,若有所思地看了三皇子一眼:只是殿下,你查到秋婆那一步,可还会继续查下去? 三皇子面色微变,眯眸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谢无陵眉梢挑了挑:难道殿下也信,此案背后之人是锦华长公主? 三皇子并不言语。 只因他清楚,这些见不得台面的事,极大可能也是孙家的产业。 正如谢无陵所言,此案若落在他手中,他大概抓到秋婆,便结案了。 再往下查,触及到孙家的利益,于他也没什么好处。 立场不同,自然决定了双方对此案处理的结果不同 公道其次,利益至上。 在心底忖度一番,三皇子看向谢无陵的目光也多了几分深意,余光瞥见他榻边兵书,扯了扯嘴角:看来你这些书没白读。 我媳妇说过,读书可明智,可怡情,可博采,可长才。 谢无陵笑了笑:我听她的,总不会错。 三皇子: 这家伙,又来了。 就那样一个女子有什么好?值得他每次提起,两只眼都冒光? 三皇子没忍住泼凉水:此次裴守真升了翰林院承旨,我父皇还赐他绯服鱼袋,没准过个几年,他就成了我们大梁最年轻的丞相,而你那心心念念的媳妇妻凭夫贵当上最年轻的诰命夫人,指不定早把你谢无陵这号人给忘到脑后了。 第352章 果然一听到裴瑕升官,谢无陵面上的笑意就淡了。 对手太强了,实在不是什么好事。 不过他也不是那等自怨自艾之人,很快就打起精神,双眸炯炯地望向三皇子:只要殿下荣登大宝,哪还有他裴守真的事?还是说,殿下您没那个信心? 呵,你小子,倒学会拿话来激我了。 这不是对殿下抱有重望,指着你一人得道,属下也能鸡犬升天嘛。 这话三皇子爱听,不禁抚掌笑道:好好好,等到那一日,我定亲自给你和那沈氏赐婚,叫你心愿得偿,夫妻团圆。 又在屋中闲坐一阵,三皇子来时的坏心情也有所好转,临走前,还拍着谢无陵的肩膀叮嘱:好好养伤,等你好了,我还有要事吩咐你去做。 谢无陵称是,待到三皇子离去,屋内重新静下来,他面上的笑意也一点点敛起。 虽不知那裴守真搞的什么鬼,但锦华那疯婆子死了,也是好事一件。 至于那些被拐卖的良家子,有了银钱抚恤,朝廷还设专人继续搜寻,也算是个好结果。 就是不知道那背后的真正主谋,他打算如何处理? 还有就是,他做的这些,可曾与娇娇交底? 想到沈玉娇,谢无陵又想到那日在偏巷里,她当着裴守真的面,再次选了自己,胸膛也不禁涌起一阵融融暖意。 只要她心里有他,这比任何加官进爵都要叫他欢喜。 且照着昭宁帝当下服食金丹的情况,估计那把老骨头也撑不了几年了 他就等着功成名就那日,名正言顺将娇娇抢回来。 他相信,只要活着,终会有那么一日。 - 随着锦华长公主的死,以及秋婆等人的问斩日定下,此案也差不多尘埃落定。 问斩那日,菜市口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 沈玉娇没去,但阿念去了。 回来时,她与沈玉娇道:也没什么好看的,人头落地像切瓜砍菜,爽快那么一下,过后就觉没什么了。 阿念与那些被拐的女子不同,她是被亲人所卖的,如今既回到长安,她也不想再回到那黑心亲戚的屋檐下忍气吞声。 沈玉娇先前在马车上,曾答应过会给她一处安身之所。 问过阿念的想法后,她便将阿念安排进裴氏一家胭脂铺,当个学徒,包吃包住,每月还能领份月钱。 阿念对此感激不尽,拉都拉不住地给沈玉娇磕了三个头,这才随着左管事离府,奔向新生。 是日夜里,裴瑕来到后院用膳。 他这阵子忙于公务,每日早出晚归,加之沈玉娇与他分房而居,虽同住一座府邸,却也有几日未见。 是以这日夜里,他一来后院,婢女们一个个欢喜得过年般。 沈玉娇知道他如今升了承旨,也叫厨房温了一壶酒,与他庆贺。 待到晚膳用罢,裴瑕抱着棣哥儿亲昵,沈玉娇坐在榻边,踌躇一阵,到底没忍住问他:长公主当真是自裁? 裴瑕并不惊讶她会问,不疾不徐地撩起眼帘:不是。 果然。 沈玉娇抿唇,又道:先前我问你,你不愿说。如今案子已结,可以说了么? 裴瑕从她眼中看出求知的迫切,又想到谢无陵曾说,她很关心此事。 默了片刻,他还是将此案如实倒出,包括他与应国公的交易。 沈玉娇并不同情锦华长公主的枉死,毕竟撇去此案不谈,那人手中也沾了不少无辜性命,她死有余辜。 叫她难以置信的是,裴瑕竟与应国公那种人搅合在一起。 宛若明月堕沟渠,染得一身臭污泥。 我知你想替我报仇,但应国公既是罪魁祸首,他应当受到报应才是。如今这事让长公主顶了,真正的祸害却逍遥法外,这不公平 沈玉娇蹙着眉,想到她们沈家,也正是替应国公背了黑锅,才落到如此下场。 她恨锦华长公主,也同样恨应国公孙尚! 我便是知道你会这般反应,那日才未与你明言。 裴瑕动作娴熟地哄着怀中的孩子睡觉,面上则一本正经说着要事:我承认,此次我的确以公谋私,欲将长公主除之而后快。但并不代表我就此放过孙尚,对他那些罪行置之不理。 玉娘,朝中之事并非你想的那么简单,不是谁犯了错,就一定能偿命。得人心者得天下,顺帝心者方可掌生死,定赏罚。 裴瑕凝着她,漆黑眼眸宛若一片深不见底的覆雪湖泊:我也不怕与你直言,这次的案子压根就扳不倒应国公。只要陛下活着一日,应国公便会活着一日而长公主虽作恶多端,却清醒狡诈,从不去踩陛下的底线。她很清楚,只要她不造反,不犯滔天大罪,杀几个庶民、圈几片地、卖几个官,陛下都不会要她的命。 第353章 裴瑕想要她偿命,也想要应国公偿命。 正如下棋,要分轻重缓急,更要看准时势,暂时颓败,并无关系,只要大局平稳,迟早能将想吃的子一网打尽。 玉娘聪慧,我方才所说,你应当能明白。 沈玉娇明白了,但心里仍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她看着灯下一袭白衣的俊美男人,仍是清冷谪仙般的皎然风姿,但与从前,已有了很大的不同。 亦或是,裴瑕仍是裴t瑕,只是与她心里的那个裴瑕不一样了。 她想到刚搬来长安时,他们俩的一番对话。 那时他未入官场,她怕他被沈家贪墨案牵连,成为屈子般的人物。 裴瑕却与她道:我既非屈子,也非渔夫,我是裴守真,行自己道的裴守真。 她当时好似懂了。 现下想想,她并没懂。 但无论如何,他对时局、对官场如鱼得水般的适应,也算是件好事。 怔忪间,裴瑕将睡着的棣哥儿放在榻边,隔桌握住她的手:长公主已伏诛,寿安亦只剩三年,我允诺你,应国公终有一日也会得到他应有的报应,玉娘可信我? 沈玉娇看着他握紧的那只手,还有那双因酒意微微泛红的眼尾,心下蓦得有些慌。 我信。 她垂下眼,抽回手:在这些事上,我一向是信你的。 他是能颠覆山河的人物。 但这也叫她愈发忧心,谢无陵的日后。 皇位之争,不是地主家的儿子争夺家产,若跟错了主,站错了边,那可是会断头丢命的。 她思绪混乱,有心与裴瑕求情,但想到不久前才提和离,这么快就求情,裴瑕许不许还不一定,但若叫谢无陵知晓,定然要气得哇哇叫 那人驴一样倔的脾气,宁可死,也绝不愿向裴瑕低头的。 裴瑕见她垂着眼睫,迟迟不语,便知她今夜也无心留他。 时辰不早了。 他抱着孩子起身,看了沈玉娇一眼:我将他送去隔壁,你早些休息。 沈玉娇迎上他温和的目光,默了片刻,低低应道:有劳了。 裴瑕自嘲扯了下嘴角:客气。 他带着孩子离开。 沈玉娇坐在灯下静思,没多久,乔嬷嬷匆匆走了进来,忧心忡忡:这是怎么了嘛?酒都喝了,怎的还没留住郎君? 沈玉娇心里本就一团乱麻,听得嬷嬷念叨,更是心烦意乱。 深深缓了两口气,她才尽量冷静地开了口:嬷嬷,我知您是为我好。但我已不是孩子了,我与郎君之间的事,我会想办法处置您且让我一个人静静吧。 乔嬷嬷教养沈玉娇这些年,还是头一回听到她这般与自己说话。 她面色变了又变,两道花白眉毛也蹙起:娘子这是嫌我老婆子烦了么? 沈玉娇默了两息,抬起眼,仍是开始那句话:嬷嬷,我已不是孩子了也不是从前那个养在深闺里十指不沾阳春水、习得一身诗书礼仪只为嫁去别家当个称职宗妇的小娘子了。 我能算账、能管家、能绣花,亦能拉着板车走上百里路,在潮湿雨天燃起柴火,在野外分辨什么是能吃的野菜,什么是能用的草药,我能烧起大锅的土灶,也知道如何挤羊奶才不会溅到四处都是 沈玉娇明眸乌润,字字恳切:我更知道,很多事不能人云亦云,得自己想清楚,弄明白。若是一味地浑浑噩噩推着被人走,那与没心没肝的傀儡何异?我知道您是为我好,但我自个儿的事,你就让我自己拿主意吧。哪怕我想岔了,选错了,那也是我自己种下的因,结下的果,我也甘愿受着。倘若是因听了旁人的话,误入歧路,不得善终,那真是悔上加悔,恨上加恨了。 听罢这话,乔嬷嬷面色复杂,久久无言。 就在沈玉娇担心自己是不是把话说重了,乔嬷嬷握住她的手,放在浑浊的眼下瞧了又瞧,皱巴巴的脸湿了两行泪:老奴竟不知,娘子在外受了这么多苦 她嗓音颤哑,沈玉娇心底也酸涩蔓延。 先前与家中人提到逃亡之事,她都报喜不报忧,三言两语带过。 毕竟那些吃过的苦,受过的累,再翻出来说,除了叫家人跟着一起痛苦,也无济于事,又何必呢。 嬷嬷,都过去了。 沈玉娇轻声道,又朝她笑笑:你莫嫌我方才话重,便是最好。 乔嬷嬷叹口气:是我糊涂了,总还拿你当不知事的孩子看。既然娘子想静一静,那便静心想想吧,只要莫钻牛角尖就好 第354章 说着,她又想到什么般,握紧沈玉娇的手,老眼含泪:总归千难万难,也都苦尽甘来,再过不久,老爷夫人他们也要回来了。 沈玉娇眸光轻闪,心里叹气,嬷嬷啊。 我知道的。她轻轻道:嬷嬷回去歇息吧。 乔嬷嬷言尽于此,行礼退下。 行至次间,再次回首,见灯光下那静坐的窈窕美人,心下忽的生出一阵怅然若失。 当年那个丁点大的小娃娃,终究是长大成人了,再不需要她个老婆子帮忙拿主意了。 十月一过,天气就冷起来,秋衣穿不住,得换上袄子。 而沈玉娇和裴瑕之间的相处,也达到了一种微妙的,既客气又不算疏离的状态。 除了偶尔在外宴饮应酬,裴瑕每日下值第一件事,便是来后院。 说是看孩子,但一抱着孩子就往沈玉娇面前晃,没话找话地聊。 用罢晚膳,沈玉娇不开口留他,他便自己回书房过夜。 第二日一到傍晚,照常再来。 乔嬷嬷有心想劝,又不敢劝,只好憋着。 而沈玉娇也不知自己与裴瑕这般不温不火地耗着,能耗多久,但叫她开口留下裴瑕,她又清楚知道,她还没死心。 她还存着一丝侥幸,想着万一呢,万一他肯松口了。 她既答应了谢无陵,总得再试一试,再坚持坚持。 随着长安第一场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地落下,日子也步入了十二月。 而夫妻间这份表面平和,也随着沈家人和平安的抵京被打破。 【101】 【101】/ 十二月底, 风饕雪虐,茫茫白雪将灞桥立着的那块石碑都掩得几乎看不见。 然这样严寒冷冽,一行三辆马车里, 前两辆都掀开了车帘, 开了窗。 冷风与雪花哗啦啦灌进来,沈徽却是满脸欢喜:好啊, 瑞雪兆丰年,一家齐团圆,这雪下得好! 李氏从前最讨厌下雪天, 如今见着这白茫茫的雪, 也含泪笑道:往年见惯了雪, 不觉有什么。今日再瞧,当真是琼枝碎玉, 好看得紧。 后一辆马车因着有孩子, 只开了半扇窗。 沈光庭望着窗外雪景, 心头也有万千感触, 却不知该如何说起。 上月刚满六岁的小女儿阿瑜钻到他怀中, 探出个毛茸茸脑袋往外看:好大的雪呀! 两岁多的小儿子阿瑾也学着姐姐,扒拉着父亲的手臂:我也要看!爹爹,阿瑾要看! 你这皮猴子。沈光庭一把将儿子提溜起来:看吧。 阿瑾睁着黑溜溜大眼睛:天上下鹅毛了, 好多鹅毛哇! 笨弟弟。阿瑜纠正:这是雪。 阿瑾有认知时,已是在常年酷暑闷热的岭南, 岭南终年不下雪,这物对他来说, 简直新奇无比。 雪好像鹅毛呀。阿瑾伸手想去摸。 徐氏提醒道:别摸, 仔细着凉。 又低头,看向坐在怀里不言不语的小平安:平安要看吗? 一岁半的小平安摇摇头:姨姨, 风冷冷,不看。 徐氏温柔摸了摸他的小脑袋:好,那我们平安继续睡吧。 这孩子是他们回程,途径金陵时接上的。 裴家负责接应的管事说,这孩子的父母于玉娘有恩,玉娘一路将他带到了金陵。后来随裴守真回长安时,念孩子年岁尚小,禁不起长途颠簸,遂留在金陵,打算等大一些再接过来。 恰好此次他们也回长安,便一路带上,也能看顾一番。 徐氏是做了母亲的人,知晓平安身世孤苦,愈发怜悯,这一路都将平安带到她车上,孩子们互相做个伴,也更热闹。 此刻望着窗外那洁白飞雪,徐氏心头也激荡着一股酸涩又欢喜的滋味。 她从未想过,还会有举家回到长安的一日。 当日流放,她真觉着自己不是死在路上,便是死在岭南 沈光庭一回首,便见妻子泪盈于睫的模样,都回来了,哭什么。 阿瑜也惊道,阿娘,你怎么哭了啊! 阿娘这是高兴。徐氏露出个笑来:能回家了,心里欢喜呢。 话音方落,车外传来车夫欢喜的声音:舅老爷,舅夫人,是我们郎君的马车! 前头马车里,沈徽和李氏也看到不远处,那对站在雪地里宛若玉雕的一对璧人。 是守真与玉娘! 我的儿啊。李氏人还未至,泪已如雨下。 待t双方见了面,沈玉娇再也抑制不住心头思念,挣开裴瑕搀扶的手,快步迎上前:父亲,母亲! 一别近三载,看着已作妇人打扮的女儿,沈徽夫妇心下也诸般滋味。 李氏与沈玉娇母女俩抱在一起垂泪,沈徽神情慈爱地看了看女儿,又看向一旁撑伞而立的端方郎君。 第355章 裴瑕将伞递给随从,敛衽拂袖,朝两位长辈揖礼,岳父岳母在上,受小婿裴瑕一拜。 对这位芝兰玉树般的女婿,沈徽是掩不住的满意与爱重:守真快快请起。 李氏也抬袖拭泪,有些难为情地朝女婿点了下头:守真不必多礼,你对我们全家恩重如山,合该我们拜你才是。 裴瑕抬眸:岳母这话折煞小婿了,你们是玉娘的至亲,便也是我的至亲,一家人互相帮扶,天经地义,还请二老日后莫再说这种见外的话。 李氏见他态度恭敬谦逊,毫无半点仗着恩情的轻狂失礼,心下更是满意。 她握着沈玉娇的手,噙泪眼里满是笑:我们玉娘真是上辈子修了福,这辈子才觅得你这么一位好郎婿。 沈玉娇面色有一瞬发窘。 她垂着眼,未接这话。 李氏只当她羞赧,并未在意。 沈光庭也下了车,过来与妹妹、妹夫见了面,又笑看沈玉娇:你阿嫂本来也想下车,但车上有三个孩子,她得看顾一二。 沈玉娇颔首称是:外头天寒地冻的,别叫他们下来。反正待会儿回到府中,有的是时间慢慢聊。 沈光庭闻言,不禁多看妹妹两眼:我们玉娘真是长大了。 沈玉娇抬起下巴:我本来也不小了。 哪怕分别这么久,自小长大的兄妹俩,说上两句话,便又回到从前轻松调笑的状态。 沈光庭看着她娇美眉眼间的狡黠,语气也多了份宠溺:是,你不小了,阿兄却是见老了。 岭南服役磋磨人,不过三载,沈家人都老了十几岁般。 沈玉娇鼻尖一阵发酸,裴瑕适时道:外头冷,先上车,回府再聊吧。 沈家人皆是称是。 沈玉娇看向裴瑕:我能与父亲母亲同坐一辆车么? 裴瑕知道她有一肚子话想与沈徽夫妇说,应道:自然可以。 沈徽虽也想与女儿说说话,但想到将女婿单独撂下,未免有些失礼,便道:我与守真同乘吧,正好也可问问朝中近来的情况。 于是回程的一路上,沈徽与裴瑕一辆车,沈玉娇与李氏一辆马车,沈光庭夫妇照旧带着三个孩子一辆车。 雪天行路难,从午时走到傍晚,一行人才回到裴府。 府中早几日便洒扫得焕然一新,又因年节将至,挂上红灯笼,摆上新的盆栽,一派新年新气象。 虽然裴瑕给沈家人安排的府邸已经收拾妥当,但夫妻俩还是商量着,让他们先在裴府住上几日,待过完除夕再迁新居。 这日夜里,一向略显清冷的裴府格外热闹。 沈玉娇还想像往常一样缠着李氏一同睡,李氏捏着她的脸,笑嗔道:都做了娘亲的人,怎还跟个孩子似的。便是有再多话,明日再说也一样的。 余光瞥见与沈徽父子喝酒的裴瑕,李氏又摇摇头:你父亲和你阿兄也没个分寸,来的路上我都和他们说了,夜里少喝些,他们嘴上应得好,耳朵压根就没听进去。 沈玉娇无所谓笑笑:难得这般高兴,就让他们喝,反正放了春假,明日也不用早朝。 李氏道:这不是怕守真喝醉了,你夜里照顾他劳累么。 沈玉娇没反应过来:啊? 李氏竖起手指轻敲她脑门:啊什么啊,夜里记得给他服了解酒汤再睡,知道么。 沈玉娇干笑着,应道:知道了。 心里却叫苦不迭,怎么把这茬忘了。 岳父岳母第一次上门,哪怕是再没感情的夫妻,为着体面,郎君也会留宿妻子的院里。 何况裴瑕与她同出同进,举手投足尽是温柔体贴。 倒是她,才半日就被母亲和阿嫂提醒了好几回:守真待你这样体贴,你怎的这般冷淡?莫要寒了郎婿的心呀。 沈玉娇无言以对。 心底那片原本蔓延亮起的野火也好似一点点熄灭,被挤到狭隘的角落里,最后只剩小小的一簇,弱弱摇曳,奄奄一息。 夜里宴散,她与醉意朦胧的裴瑕一道回了后院。 沐浴过后,她先躺上床。 银朱色的幔帐放下,沈玉娇侧着身,双眼怔怔地盯着幔帐上绣着的兰草纹样,心想,果然还是她输了么。 那她与裴瑕这段时间的僵持,意义何在呢? 她就像是一只自不量力的蚂蚁,挥舞着细小的拳头,试图搬动一座大山,大山没搬走,哐哐哐又有无数道山压下来。 她毫无抵抗之力,似乎只能认命。 或许,这本就是她的命? 思绪纷乱间,幔帐被掀开一角,有朦胧的亮光透进来。 裴瑕看着妻子纤薄的背,那微不可察的颤动,足见她还醒着。 他在床边坐下,沉吟道:若你的心还未静下来,我可以去外间睡。 第356章 睡在榻里的人一动不动,也未出声。 裴瑕眸色微黯。 少倾,他薄唇轻扯:那你安置吧。 刚要起身,身后传来一道压抑着的颤音: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愚蠢? 裴瑕动作一顿,回首看她:为何会这样说? 难道不是么? 沈玉娇低低道,并未回过身:你、舅母、乔嬷嬷,你们都觉得我在犯糊涂,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放着出众的郎君与孩子不要,却被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地痞蒙了心,不顾体面与廉耻,非得与他在一起。明知前路坎坷多歧路,还非得去趟这滩浑水 裴瑕眉心微动,又听她瓮声继续道,可是凭什么,凭什么我就得按照你们给我选的路走。从小到大,这个不能做,那个也不能做,喜欢的书不能看,喜欢的事不让做,嫁娶之事更是做不得选择。我对你动心时,你不准我亲近,我克制着不许对你动情,你又说你对我动了心,凭什么呢。难道我真的生来,就得听你们的,就得随着你的心意,就非得给你做妻么?倘若这是老天爷给我定下的命,难道我之前没有好好给裴氏当儿媳,没有好好给你当妻子吗?是我不够顺从,不够容忍么?既然安排好了那样一生,就让我在后宅老老实实、浑浑噩噩过一辈子好了。 可为何要让我走出那宅门,要让我知道外头的天地有多广阔,要让我认识到原来男女情爱还有那样赤诚坦然的一面,为何要推翻我从前所认知的一切,又在我自己能做选择时,让我回到这宅门里,又一次毫无选择,只能凭你心意而活 裴瑕伸手将她的肩掰过来时,她已泪流满面,那双乌眸笼着湿漉漉的雾气:守真阿兄,你告诉我,这凭什么?这根本就不公平,我才不要这样的爱 她的泪滚落,好似在裴瑕心间烫出一块疤。 尤其听到她曾经对他心动,却被他推开 裴瑕胸膛微窒,抬手将她娇小的身躯拥入怀中:从前是我不对,太过迟钝,伤了你的心。又识人不明,不能及时护住你,害你遇险你怨我、恨我,皆是我该得的。 沈玉娇从他怀中仰起脸,静静望着他。 愚蠢的从不是你,而是我。 裴瑕冷白的面容因酒意残留着几分绯红,那双深暗的眸看着她:若我早些发现对你的情意,绝不会叫你受那些委屈而今你心里有了旁人,也是我咎由自取。我知现下说这些有些晚了,但还是想请你,哪怕看在过往的情分、看在孩子、亲眷的份上,再给我一次机会。 他牵着沈玉娇的手,覆上他深邃的脸庞,狭眸在昏暗烛火下迷离而卑微:这一次,我绝不再伤你的心。 【102】 【102】/ 这一夜, 裴瑕到底宿在了里屋,宿在了沈玉娇的身侧。 只夫妻俩什么也没做,哪怕夜里的酒意与旷了三月的慾念在身体里作祟, 烧得腹间火烧火燎般滚烫, 他拥着妻子温软的身躯,像哄孩子般抚着她的背:睡吧, 不碰你。 裴瑕清楚,今夜不过是岳父岳母归来,给了他与妻子重修旧好的一个契机。 而借着这个契机, 他知晓了妻子心头压抑已久的愤懑委屈, 以及她的确曾经对他动过心。 她心里有他, 在对谢无陵之前。 这叫他这t阵的颓靡也多了份底气,既然从前能叫她对他动心, 为何现在不能? 翌日一早, 洗漱梳妆后, 沈玉娇与裴瑕一道去侧院, 向沈徽夫妇请安。 沈光庭与徐氏也在, 问起孩子们,都还在屋里睡得香甜。 于是大人们围坐着用过一顿其乐融融的早膳,待到孩子们醒后, 稍作收拾,便一道出发前往李府。 见沈徽一家老小从岭南平安归来, 李家人自是不胜欢喜,大李氏闻讯也从勇威候府带着幼女赶来。 一大家子热热闹闹地团聚, 午间设席都摆了整整四桌。 宴毕, 男人们在前院说话,女眷们则齐聚后院, 闲话家常。 外祖母罗氏见着归来的小女儿,精神都比往日好了不少,搂着小女儿不肯撒手,还像幼时哄孩子般满口心肝肉儿地喊着。 已为人祖母的李氏被自家老母亲这般喊着,还有些难为情,大李氏在旁瞧见,却争宠般凑到罗氏面前:母亲只疼妹妹,不疼我么? 罗老太太笑吟吟,将一双已鬓角花白的女儿都拢在怀中:疼,都疼,你们都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都一样疼。 这温馨美满的场面,也叫沈玉娇弯了双眸。 再没什么比一家团聚更叫人欢喜的了。 然这份欢喜并未持续太久,从李府离开前,舅母程氏将李氏拉去了一旁。 待李氏再次出门来,面上虽不显,看向沈玉娇的目光却满是一言难尽的凝重。 沈玉娇也从那目光中猜到缘由。 果不其然,回到府中,用罢晚膳,沈玉娇便被李氏单独留在了房里。 第357章 门一关,婢子一屏退,李氏端坐榻边,板着脸看向沈玉娇,开门见山:我就问你一句话,你先前那个糊涂心思,而今可歇下了? 沈玉娇早知这事瞒不住,却没想到质问来得这么快。 她抿着唇,不知该如何开口。 李氏看着女儿透着倔强的柔婉眉眼,仿若看到她十岁时的模样。 那一回,她要没收她那些尺规墨笔、游侠话本,女儿像只雄赳赳的小豹子,瞪圆一双清凌凌的乌眸反驳:阿娘为什么要把这些收起来?祖父祖母就从不会管我这些,是因为他们不在了,没人疼我了,母亲就欺负我么? 当时李氏被这孩子话,气得心口都疼,抬起巴掌,佯装要揍她:你这小混账,怎么说这些没良心的话!我这是欺负你么,我这是为你好!你已不是小孩子了,怎还能浪费光阴在这些无用之事上。 小玉娇不服,为了这事,与她怄气了七日,还跑到过世的沈丞相夫妇牌位前,红着眼睛可怜巴巴地告状:祖父,祖母,你们走了,就没人疼娇娇了。阿爹阿娘都欺负我,这个也不许我做,那个也不许我做,娇娇心里苦,不然你们也把我带走吧 这话把沈徽和李氏吓得脸都白了,连连朝牌位作揖:童言无忌,童言无忌,父亲母亲莫怪莫怪。 这事的最后,李氏退了一步,允许玉娇学完每日的礼仪规矩后,继续跟着沈徽和沈光庭学习工图,母女俩这才重修旧好。 后来女儿一点点长大,在乔嬷嬷的教养下,渐渐出落成一位亭亭玉立、温柔端庄的淑女,再不用她操心。 万万没想到,如今女儿嫁了人,生了孩子,本该是最懂事的时候,却鬼迷心窍般变成个不懂事的稚童。 李氏攥紧手指,痛心疾首地看着她:看来你舅母说的没错,你这是被猪油蒙了心,彻底糊涂了! 母亲,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尽管知道母亲八成也与舅母一样,无法理解,但沈玉娇还是将事情原委与她的想法都说了一遍。 她想,万一呢。 事实证明,没有万一。 李氏的态度比程氏更为坚决,且她是生母,教训起自己的女儿丝毫不用顾忌,想到什么便说什么,完全不用担心沈玉娇会心生芥蒂,或是有任何不满这是她生下来的孩子,受她的教训是天经地义的事。 沈玉娇静坐着,挨了李氏这一通劈头盖脸的教训,明明只是言语,却像被抽了无数个巴掌,双颊火辣辣作疼。 而那疼意疼到最后,是一片麻木。 无人理解她,至亲之人也不理解。 她早该明白的。 若是早知你误入歧路,生出这种心思,我和你父亲倒不如死在岭南,也好过回到长安,觍着一张老脸面对守真。 李氏坐在沈玉娇身侧,双眸含泪,嗓音哽噎:玉娘,做人要讲良心。你若还执迷不悟,非得做这种忘恩负义、过河拆桥之事,那我也不必再活了! 沈玉娇面色一变,惊愕看向李氏:母亲。 你也别再叫我母亲。 李氏语气决然:子不教,父之过。女不淑,母之错。我与你父亲一生循规蹈矩、端正守礼,却生养出你这样一个女儿,这叫我们还有何颜面存活于世?倒不如一条绳子吊死了干净!反正你已长大,翅膀也硬了,我也管不住你了。既然你想为自己活,为自己拿一次主意,那我也不拦你。反正我今日把话撂在这,倘若你真的抛家弃子,非得与那姓谢的小子双宿双飞,我不知你父亲、兄长与阿嫂会如何,但我定然一杯毒酒赴黄泉,从此眼不见为净。 说到这,李氏面孔愈发肃穆,双目灼灼盯着沈玉娇:你若不信,大可试试。 沈玉娇的神情霎时灰败。 她知道,以母亲刚烈的性子,说到做到。 母亲、舅母、阿嫂,她们都是世俗中的闺秀典范,唯有她沈玉娇,沦为闺秀中格格不入的异类,是离经叛道的疯子。 大抵见她脸色太过苍白,李氏心下不忍,拉着她的手,语带着沙哑哭腔:玉娘,你莫怪母亲话重,可这世上哪有会害孩子的父母?眼泪都是往下流的,我方才那般训斥你,也是为了你好。倘若是守真哪里对不住你,或是对你不好,你要和离,我和你父亲无论如何都是站在你这边的。可你自己说说看,守真哪里待你不好?哪里对不住你?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你怎么就待他那般狠心? 沈玉娇哑然。 这字字句句,她都无法反驳,这桩婚事从始至终,裴瑕并无对不住她的地方。 李氏也知晓自家女儿的脾性,一向是吃软不吃硬,于是又道:那位谢郎君于你有恩,那我明日就去给他磕头,磕一百个响头,或是给他做牛做马,为奴为婢都成。至于你应诺他的事,我也会与他说,是我逼着你违誓。他要恨,来恨我,老天爷要罚,也来罚我,让我天打雷劈也好,让我病痛缠身也好,只要他不再来打扰你的安稳日子,什么报应都由我来受着。 第358章 母亲,你别再说这样的话了。 沈玉娇嗓音微哑,望向李氏的目光犹如一潭寂寥枯竭的潭水:你明知这些话,是在诛我的心。 李氏流下泪来:你当我想么?可你要犯傻,我有什么办法。若老天爷能叫你清醒些,我便是明日死了也甘愿的。玉娘,你如今也是做了母亲的人,你应当知道的,母亲为了孩子什么都做得的,哪怕是付出性命也是可以的。 看着泪如雨下的李氏,沈玉娇心下狠狠抽痛。 她丝毫不怀疑母亲的话,只因李氏的确是这样一位贤妻慈母。 可她很想与母亲说:我不需要你为我要死要活,我只希望你能平安康健,万事顺心。 但李氏的万事顺心里,需要她听话,需要她妥协,按照他们以为的好日子继续过下去。 这一场母女密谈,最终以沈玉娇的妥协告终。 她有勇气去面对无数的流言蜚语,未来可能迎来的种种困难,但她不敢用母亲的性命去赌。 若是家人因她一己之私,有任何三长两短,便是最后与谢无陵在一起,她也注定不会快活。 走出李氏房里时,风雪初停,夜色凄迷。 昏暗天穹之上,孤单单挂着一弯皎洁明月。 沈玉娇站在廊下,望着那片明月许久。 直到黑夜里出现一盏朦朦胧胧的灯笼,一身苍色氅衣的裴瑕提灯而来,见着廊下站着的那道纤细清丽的身影,他脚步停住。 隔着满庭银色清辉,俩人的视线遥遥对上。 少倾,裴瑕朝她走来:怎么站在外头吹冷风? 沈玉娇眼睫轻动两下,终是将心底那个沈玉娇藏了起来,她望着他,扯唇轻笑了下:在看月亮。 裴瑕看了眼天边那片月:快到除夕,月也不圆了。 又放下灯笼,解开身上宽大的氅衣,给沈玉娇披上t:与母亲聊完了? 嗯,聊完了。 厚实柔软的氅衣还留着他温热的体温,沈玉娇被裹得严严实实,鼻尖也盈满那阵熟悉的幽沉檀香气。 眼眶好似被这香熏得有些泛酸,她悄悄掐紧掌心缓了半晌,才将泪意憋回去,嘴角维持着轻笑的弧度:你把氅衣给了我,自己要着凉了。 我是男子,吹些风没什么。 裴瑕替她将氅衣系带系好,又道:我去与岳母大人问声好。 衣袖却被拉住,他侧眸,对上沈玉娇微微弯起的眼眸:不用了,她歇下了。 裴瑕一眼看出她含笑眼眸里克制的难过。 薄唇轻动两下,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他敛眸,抬手揽住了妻子的肩:我们回吧。 沈玉娇低低嗯了声,跟着他一起往外走。 这日夜里,裴瑕依旧宿在了后院。 床帷之间,他抱着她,她没挣扎。 他低头吻她,她也没躲。 他的唇落在她脖颈之间,她才轻轻出声,道了句:明日把平安送去给他吧。 裴瑕的吻停住。 在她温软的耳侧摩挲两下,紊乱的呼吸才稍稍平息,但嗓音还是有些沙哑:那孩子昨日才到家,会不会太快了? 沈玉娇阖着眼,想到白日里带着平安一道去了李家。 无论是沈家人还是李家人,得知平安的来历,大都是叹息一声,目光也满满怜悯与心疼。 正如谢无陵所说,孩子尚小,还不懂旁人的目光。 但若再大一些,在这样的目光下长大,很难不变得敏感多疑。 毕竟哪个堂堂正正的人愿意在怜悯目光下长大,何况府中还有棣哥儿这个年龄相仿的孩子,两相一对比,落差更明显。 趁着还未熟悉,早些送过去。若是养得熟了,我怕我不舍得,孩子也不适应。沈玉娇轻声道。 帷帐里静了两息,而后传来裴瑕的应声:那就照你说的,明日我亲自送过去。 稍顿,他又问:你可要一起? 沈玉娇摇了摇头:我不去了。你与他交代清楚便是,别吵,更别动手。 裴瑕听到她这话,也知她的心终是静了下来。 哪怕并非她所愿。 他俯身,在她额上落下一吻:放心,我不会再与他起争执。 毕竟,谢无陵再一次输了。 - 翌日,裴瑕便亲自带着平安,以及一直照顾平安的乳母和老仆去了三皇子府。 却被告知谢无陵被三皇子派出去办差,目下不在长安。 无法,裴瑕只好又将孩子带了回来。 沈玉娇知道原委后,也有些无奈,便将平安继续留在府中。 转眼到了除夕,一家人团团圆圆过了个年。 李氏见沈玉娇与裴瑕相处间比从前亲近些,心下也暗暗松口气,看来女儿还是顾全大局,想明白了。 第359章 新年总是忙碌,大年前三日忙于拜年走亲戚,大年初四日,李家人又迁新居。 直到大年初十,沈玉娇才算稍微清闲下来,再看平安还在府中,心下不禁琢磨,谢无陵这家伙到底被派去做什么了?竟然整个年节都不在长安。 没等她多想,阿嫂徐氏来寻她,邀她去大慈恩寺赶庙会,给家里人求一道平安符。 沈玉娇在家也无事,便随着徐氏一道出了门。 大慈恩寺平日人就多,今日庙会,更是人流如织,车马咽阗。 好在两个武婢身形高大,仿佛两扇移动的屏障,将沈玉娇和徐氏护在身前,与左右人潮隔绝开来。 对此徐氏满口夸赞:还是妹婿心细,给你安排得这样妥当。 沈玉娇道:阿嫂若喜欢,送一个给你。 徐氏连连摇头:这两婢可是妹婿特地给你寻的,我怎可夺人之美。 说话间,俩人也走到了观音殿,敛了杂念,开始求佛祈愿。 沈玉娇所念并不多,总共祈了三愿 一愿父母安康,百岁无忧。 二愿裴瑕与棣哥儿平平安安,万事顺遂。 三愿谢无陵无病无灾,放下执念,另觅贤妻。 全部愿望许完,她和徐氏去请平安符。 今日来寺庙请愿的人格外多,排在她们前头的还有好些人,沈玉娇一向不喜这种拥挤的场合,便与徐氏建议:让婢子排着便是,我们寻个禅房下盘棋? 徐氏却道:那可不行,得亲自请符才见心诚,心越诚,菩萨才会越保佑。万一婢子的心不诚,那岂不是白请了。 沈玉娇一时语塞。 徐氏也知她不喜这种人多的场合,便道:你去外头等我吧,我替你请,终归我的心是诚的,也定会盼着你好。 沈玉娇闻言,朝徐氏展颜一笑:就知道阿嫂最疼我了。 你呀。徐氏失笑:这个躲懒的性子是一点没变。 于是沈玉娇带着两个武婢离开了人满为患的观音殿,刚准备往后头的禅房走去,忽的一道疏懒清悦的嗓音从侧方传来:算命算命,神机妙算,一两一卦,不准不要钱 沈玉娇脚步陡然一顿,缓缓抬起眼。 待看到那棵系满了红色祈福带的大槐树下,支着个简陋小摊,一袭灰色道袍,留着长须,眼下还长了个黑色大痦子的中年男人时,她整个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是她的错觉么,不然这个算命先生怎的这么像谢无陵? 那大树下坐着的男人也注意到她,双眸登时精光明亮,拿起羽扇朝她挥了挥:诶,这位夫人,我瞧你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一看就是有好事将近。你快过来,让贫道给你算一卦,贫道不收你钱! 听到这话,左侧武婢哼了声:现在的江湖骗子这么荒唐么,娘子头上戴着帷帽,他怎么看出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的? 右侧武婢也一脸戒备:刚才还说一两一卦,现下又说不要钱?必然有诈,娘子可别搭理他,仔细被骗。 偏偏那头的男人还一脸热情地挥着羽扇:走过路过莫错过,夫人放宽心,贫道童叟无欺,保证给你算个好卦。 沈玉娇: 袍袖下的纤纤玉指紧了又紧,虽知不该再搭理他,可这家伙弄成这幅模样来见她,实在是好气又好笑。 深吸一口气,到底还是抵不住诱惑,提步朝那算命摊子走去。 【103】 【103】/ 初六日雪就停了, 但天寒地冻,树根下还积着些许残雪。 沈玉娇走到算命摊子前,不知为何, 有种近乡情怯的局促。 明明从前见到谢无陵, 并不会这般。 但当她在他面前站定,隔着一层雾白轻纱, 看着他那张故意扮丑了的脸,那份局促又很快消失。 真不知这人一天到晚哪来这么多稀奇古怪的主意,扮成这样 但哪怕是刻意扮丑, 依旧掩不住那双明亮眼眸的熠熠光彩。 他笑着抬手:夫人请坐。 沈玉娇缓缓坐下, 又看向左右武婢:你们一旁候着。 两武婢很想提醒自家娘子小心江湖骗子, 但见娘子已经坐下,还是默默退至一旁。 沈玉娇余光瞥见她们的距离不远不近, 再看面前黏了痦子和胡子的谢无陵。 他好似比上次更瘦了, 也更黑了 黑的那么均匀, 应当不是刻意涂黑?那他这到底是去挖金矿, 还是挖煤矿了? 她心中种种好奇, 谢无陵先开了口:不知夫人想算什么?亲友、学业、财运、姻缘、运程、疾丙、灾祸、寿限这些贫道都能算,若是夫人不着急,贫道可给夫人都算一遍。 沈玉娇眉心微动, 看着他:我想请先生替我算算,一位友人的近况。 第360章 谢无陵:请问夫人的友人姓氏几何, 年岁几何? 沈玉娇没说话,见桌上有纸笔, 便蘸了墨, 在纸张轻轻落下一字。 先生神机妙算,便凭这个字来算吧。 好, 让贫道瞧一瞧。 谢无陵接过纸,挑眉看着那个无字:夫人的字写得真好,一看就是书香门第,满腹经纶。 沈玉娇失笑,一个无字而已,这都能夸。 那头谢无陵已掐着手指,煞有介事地算起来:嗯,夫人要问的这位友人,吃得香,睡得暖,康健无恙,一切都好唯独有一痼疾,至今未愈。 沈玉娇蹙眉:是何痼疾? 难道他背上那道箭伤还没好?还是去岁惊马被压断的几根肋骨还没恢复? 谢无陵身上太多伤了,她都不知道该从何问起。 却见对座之人望着她,英俊眉宇间一片诚恳:相思成疾。 沈玉娇: 谢无陵叹口气:老毛病了,一直没好,尤其每t逢深夜或佳节,这病情就加重,心口痛得很。 沈玉娇: 搭在膝头的长指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一个声音说,想揍他。 一个声音劝,冷静,又不是第一次知道他这人没个正形。 无恙就好。 沈玉娇声线平静,又道:其他的我也没什么想算的。我家中亲人皆已归来,如今骨肉团圆,和睦美满。我家小儿乖巧懂事,从不闹我。至于我与我夫婿 她沉了沉气息,抬起眼,看向对座之人:先前虽有些争执,而今也已重修旧好,他他对我很好嗯,很好。 有很多话想说,但真到了嘴边,也只剩下接连两个很好。 毕竟裴瑕近日待她,实在是样样妥帖,事事周到,好到挑不出半点错处。 就连自家阿兄都打趣他:上一个这般惯着她的还是我祖父祖母,老俩口把这丫头脾气惯得可娇了,活脱脱一个混世小魔王,我一看到她都要退避三舍,生怕被她讹上。 裴瑕对此微微一笑:那挺好的。我无缘见到她幼时模样,若能将她养回小时候的脾气,也算了却一桩遗憾。 沈家阿兄啧啧摇头:守真啊,你完了。 又笑着朝沈玉娇眨眼睛:今年寒食,多给祖父祖母烧几炷香,多谢他们给你寻了个天字第一号的好夫君。 无人不赞裴守真,无人不羡沈玉娇。 她渐渐也要信了。 沈玉娇敛眸,再看对座笑意僵凝的谢无陵:我违背承诺,自有天罚。但仍盼旧友,放下执念,朝前看,朝前走。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被困于干涸陆地的鱼儿,用湿润的唾沫互相滋润,活得了一时,能活得了一世么? 不如各自分开,该归湖泊的,回它的湖泊。该归于江河的,回它的江河。 何况你非池中物,咫尺蛟龙云雨,不该囿于儿女私情。 沈玉娇看着他,一字一顿:而我只是个后宅妇人,也只能是个后宅妇人。 没有什么壮志雄心,所求所想,也不过是一家团聚,亲友康宁,顺遂平安。 谢无陵沉默着。 恰有一阵料峭冷风拂过,撩起轻纱一角。 他看到她那双乌黑眼眸,似远山缭绕的青岚云雾,又似三月剪不断理还乱的烟雨,幽静而哀婉。 叫他心口一窒。 所有委屈、幽怨、不快,在这一瞬通通消逝,他知她的难处。 她不像他,她有太多牵绊。 叫她孤注一掷,对她并不公平。 他近来也读诗经,知晓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摒弃从前的偏见,书中的确不都是文绉绉的迂腐言,也有些不少道理。 夫人莫要自怨自艾。 谢无陵朝她弯了眸,笑意轻松:我都明白的。 沈玉娇微怔,而后垂下眼睫。 谢无陵道:你且放宽心过日子,只要 他也垂下长睫,修长指尖捻着那个无字,嗓音低了下来:只要别忘了这个无。 哪怕只留一点点位置给他,都行。 且我相信,人定胜天。 他深吸口气,再次抬眼,又盛满灿烂明光:迟早有一日,无变成有,痼疾得解,夫人想在后宅就在后宅,想去江湖就去江湖,想怎样都行 迟早的。 谢无陵盯着她潋滟颤动的眸光,浓眉挑起:我算命很准的,夫人信我一回,必不叫你失望。 沈玉娇从他的眼中读到热忱、执着,以及藏在那热意之后熊熊燃烧的野心。 第361章 也明白他所说的迟早一日,大抵便是皇位交替的那日。 换做其他事,沈玉娇会说:好,我信你。 可储位之争这样的生死大事,她不想泼他冷水,却不得不泼他冷水:朝堂局势烟波诡谲,稍有不慎,不得善终 谢无陵道:夫人不信我? 沈玉娇一噎:这不是信不信的事 谢无陵下颌微绷,默了片刻,黑眸深深看向她:信也罢,不信也罢,我都要赌这一回。 从前在地下赌场混迹,他最瞧不上那些烂赌鬼,觉着他们利欲熏心,愚不可及。 现如今,他也成了个赌徒。 不赌钱,赌命。 谢无陵心下自嘲,若是三年前的谢无陵知晓他今日作为,定也要骂他一声愚不可及。 可谁也不知他在土地庙捡到的脏兮兮小媳妇,竟是个坠入凡尘的仙女儿。 仙女当然要住瑶池、穿锦衣,过神仙般的好日子,也自要最好的人才能配她。 他不能叫她与他在泥窝里打滚,便只能往上,追月亮一样追着她跑。 古有夸父逐日,今有他谢无陵追月亮。 沈玉娇就是他心中,最皎洁、最高贵的一轮明月。 夫人,你我有缘,这卦不收你钱,贫道另赠你一些符篆法宝,就当结个善缘。 也不等沈玉娇拒绝,谢无陵就拿出个巴掌大的、沉甸甸、鼓囊囊的灰布袋子,递到她面前。 沈玉娇惊愕,谢无陵朝她笑:收下吧,拿回去都能用的,镇家宅,保平安。 他一说平安,沈玉娇也记起:平安他 谢无陵道:明日我去接。 沈玉娇放下心:好。 但那个其貌不扬的布袋子,她迟疑着要不要接。 徐氏那头已求好了平安符出来,见着沈玉娇在算命摊子这,也好奇走了过来:玉娘,你在这算什么呢? 沈玉娇心下一跳,生怕谢无陵会露馅,忙道:就随便算了算 相比于她的紧张,谢无陵说起谎来眼睛都不眨,笑着与徐氏道:这位夫人算家宅平安呢,算了个上上卦。 徐氏一听,喜笑颜开:真的?那可太好了,看来今日这趟没白来。 说着,她又道:来都来了,那我也算一卦。 谢无陵道:真不凑巧,贫道每日只算三卦,方才最后一卦已经给这位娘子算了,今日便不再算了。 徐氏略显失望:那好吧。 又瞥过桌上那袋东西:这些是? 谢无陵道:是赠予这位娘子的符篆与法器,贫道念了专门的法咒,唯有这位娘子能碰,旁人碰了就不灵了。 徐氏刚伸出的手连忙撤回,一脸讪讪:还好还好。 见谢无陵眯眼掐指装得一本正经神棍模样,再看阿嫂那副真的信了的模样,沈玉娇面上不显,心下哭笑不得。 徐氏道:玉娘,既是道长赠予你的结缘之物,那便收下吧。现下天色不早了,咱们也该回了。 沈玉娇抬起眼,就看谢无陵满眼期待,巴巴望着她。 给予的是他,渴求的也是他。 沈玉娇还是拿了起来,沉甸甸的,又有纸张的柔软,好似的确是符篆和法宝。 她与谢无陵道了谢,便与徐氏一道离开。 直到上了马车,徐氏才忽的晃过神来:寺庙里头怎么有道士? 也不知怎的,听到这话,沈玉娇倏地浮现谢无陵剃光了头发当和尚的模样。 他皮相好,又长了一双多情桃花眼,便是当了和尚,恐怕也不是什么正经和尚。 玉娘,你笑什么呢?徐氏疑惑。 啊?沈玉娇眨眨眼:我有笑么。 徐氏道:哪没有,嘴角都翘起了,是想到什么趣事了? 沈玉娇摇头:没什么,只是与阿嫂你一样纳闷,庙里怎么有道士是儒释道不分家,还是他就是个招摇撞骗的跑江湖? 徐氏一本正经忖度道:我倒觉得他虽老了些,黑了些,骨骼却生得端正,尤其那双眼睛亮得很,颇有些灵秀仙气呢。 沈玉娇掐着掌心,辛苦憋笑。 心下暗骂那谢无陵也太会演,竟将她阿嫂诓住了。 好容易平缓心绪,她忙与徐氏岔开话题,不再聊这事。 待与徐氏在坊市口分别,沈玉娇才摸出角落里藏着的那个灰色布袋。 打开一看,她瞠目结舌。 哪里是什么符篆和法宝,而是一沓厚厚的千两银票和一套赤金首饰。 沉甸甸的金手镯、金戒指、金簪子、金耳坠,都是新炸的金子,哪怕马车光线昏暗,也掩不住的金光灿烂。 第362章 沈玉娇被这金光晃了眼,恍然记起在金陵时。 他送她一对金叶子耳环用作新婚的装点,还与她保证,过年衙门发了钱,再给她打个大金镯子,叫她体体面面过年。 时隔两年,姗姗来迟的新岁礼物。 一套金首饰,还有他大半的家当,全给了她。 沈玉娇垂下眼,将那沉到显得笨重得的手镯套入腕间,金灿灿,白莹莹,真的好看么? 但若谢无陵在,定要说好看的。 她哪怕套个麻绳,他都能夸出花儿来。 然而t这些首饰与银票,她还是装回了布袋子。 除了那个金镯子。 其余的都于当晚,交给了裴瑕。 她也不瞒他在大慈恩寺遇到谢无陵的事,言简意赅说罢,又道:他说明日会来接平安,这些你明日一并还给他吧。 得知那谢无陵又在私下里去寻妻子,裴瑕眉心轻拧。 但见她将事情原委和这些银钱都与他坦白,胸间那口闷气又渐渐散了。 不值当为那人生怒。 更不值当为那人,与玉娘再生芥蒂。 他将那些俗物放置一旁,再看沈玉娇,神色温润:我会安排好,你不必操心。 沈玉娇触及他眸中温柔,心尖莫名颤了下。 有些愧,又有些说不上来的滋味。 她低下了头。 裴瑕见她突然的安静,问:怎么了? 榻边的烛火暖黄昏朦,静静落在她抬起的婉丽眉眼。她迟疑几息,还是低低开了口:我我想求你一件事。 裴瑕眸色微深:你我夫妻,用不着求这个字。 但沈玉娇难为情,因这件事,实在不该与裴瑕开口。 可她没办法。 她站起身,于他面前站定,神色庄重,朝他深深一挹礼:大位相争,必有胜负。真到了那日,还请还请你能帮忙,留他一条性命。 一条性命即可,哪怕将他逐出长安,或是怎样 沈玉娇躬着身,只觉那道直直落在额间的目光如有实质,清冷又锋利。 她后脊背一阵发麻。 心虚,又惶恐,却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道:总之,别杀他。 在她心里,三皇子绝非明君之选。何况二皇子有裴瑕相助,风头正盛。 战场上谢无陵或许是位骁勇善战的猛将,可朝堂党争,裴瑕胸有丘壑,谋略无双,绝非旁人可比。 自古成王败寇,新帝上位,输的那一派势必要斩草除根,一番血洗。 谢无陵作为三皇子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真到那日,恐怕难得善终。 但若有裴瑕求情 二殿下这般器重你,你若美言一二,饶他一条性命定是不难的。 沈玉娇仰起脸,明澈乌眸在烛光下潋滟:守真阿兄,可以么? 裴瑕看着她,良久,开了口:若他日是我输了,你可会这般求他? 沈玉娇一怔。 第一反应是,裴瑕怎么会输? 第二反应是,谢无陵定不会杀他的。 谢无陵他他怎么会杀裴瑕呢?他不会的。 沈玉娇也为自己心底这份笃定给惊住。 手腕忽的被握住,她晃过神,就对上裴瑕定定望来的狭眸。 怎么不说话?他问。 沈玉娇唇瓣翕动两下,轻声道;他不会杀你的。 裴瑕扯了下嘴角:这般肯定? 沈玉娇也不知她为何这般笃定,但直觉就是这样 是了,谢无陵知晓裴瑕对她恩重如山,知晓裴瑕是她孩儿的父亲,知晓他若杀了裴瑕,会使她伤心。 他从不会做叫她伤心的事。 裴瑕心思缜密,也窥破她眸中变幻的神色,淡淡嗤了声:原来在玉娘心里,我竟是那等心狠手辣之辈。 沈玉娇眼睫猛地颤了两下,慌张道: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 裴瑕睇她:只是什么? 沈玉娇再次在他洞若观火的目光下语塞。 虽不至于心狠手辣,但她的确觉得裴瑕会杀了谢无陵。 到底是从何时开始,她心里那个清风朗月、刚直不阿的如玉君子,成了如今这样呢。 沈玉娇有些迷惘,又有些惭愧,偏过脸,不敢去看裴瑕的眼睛。 裴瑕也知这隔阂终是还在的,且比他想象中还要深。 良久,他握着沈玉娇的手,将她带到他身侧坐下。 看着她蝶翼般轻颤的鸦睫,他放缓嗓音:我可以应你。 沈玉娇眼中亮起欢喜,掀眸看他。 但长安,他必是不能留了。 裴瑕垂下黑眸,又抬起一根长指,点了点沈玉娇的心口:你这里,也不能再留他。 见她眼底刹那的木然,他低下头,以额抵住她的额,喑哑的嗓音像是带着某种蛊惑的力量,不疾不徐:玉娘,忘了他。 第363章 从此往后,你我夫妻同心同德,一生一世,再不分离。 他身上华贵的檀木香随着他吐息间的热意拂过沈玉娇的眉眼。 湿热的,痒痒的,像是一阵醉人的、来势汹汹的、诱人沉溺的潮。 她的眼皮一点点阖上,待全然阖上,喉咙发出一声低低的细音:好。 下一刻,裴瑕的吻便落下来。 顺着男人坚实的身躯,她倒在榻间。 手被他牵着,攀住了他的肩。 【104】 【104】/ 翌日, 沈玉娇人在后院,也听到乔嬷嬷汇报前院的动静。 裴瑕将平安交给了谢无陵,两人虽没有太多交流, 但面子功夫还算做到位, 没争吵,没动手。 只是谢无陵带着孩子离开时, 脸色明显不好 这一点乔嬷嬷掖住了,并未告知自家娘子。 沈玉娇也没多问。 自昨夜答应了裴瑕,她便知她与谢无陵, 再一次没了可能。 且裴瑕对她的占有欲, 比从前更为明显。 床帷间的欢好, 如潮如涌,来势汹汹, 温柔表面下是藏不住的强势。 好几次, 她都觉得要被那灭顶的浪潮给吞噬, 然无论大起还是大落, 他骨节分明的大掌始终牢牢握在她腰间。 似依托, 也似禁锢。 她在清醒中沉沦,这回他没遮住她的眼,她清楚看到他那双漆黑眸子蕴着的潮涌, 比窗外凛冽的夜色还要深浓。 那一向高高在上、清冷寡欲的谪仙人,终是坠入了无尽的慾望深渊。 却也分不清, 是她拉下他,还是他曳着她。 总之在紊乱的呼吸里, 涔涔的汗水里, 失序的心跳里,紧密纠缠, 越陷越深 在极致的顶峰时,她不知道裴瑕那一刻在想什么,但她在他背上抓出一道痕,恍惚生出一种错觉,或许真的就与他这样一辈子了。 福祸相依,生死相连,生同衾,死同冢,永永远远。 这一年的上元灯节,沈玉娇没出门。 她没提,裴瑕也没提,夫妻俩心照不宣,都想避开去岁上元灯节的记忆。 但裴瑕给她买了数百盏花灯,各种样式的花灯,有莲花的、月亮的、兔子的、老虎的、葫芦的、琉璃珍珠的琳琅满目,将一整个院子都照得亮堂堂。 他还亲自写了灯谜,挂在花灯下。 沈玉娇抱着棣哥儿,在一盏盏如云花灯里穿梭,棣哥儿欢喜得咯咯直笑,沈玉娇则一张张猜着灯谜。 每猜对一张,裴瑕便给她一个礼物。 譬如一枚做工精细的珍珠玉簪、一对滴滴绿的翡翠耳坠、一只质地上好的白玉手镯件件礼物皆可看出他的心意,但最叫沈玉娇欢喜的,莫过于一整套的《洛阳伽蓝记》刻本。 看到那套刻本时,她连孩子都不抱了,将棣哥儿直接塞到裴瑕怀中,满脸惊喜地翻起那套做工精致的刻本 这部书乃是前朝杨衒之著,分城西、城东、城南、城北与城中五卷,每卷都详细记载了洛阳城的佛寺建筑情况,一共列举了七十多座寺院的建筑结构,堪称工建营造传世佳作。 可惜新旧朝廷交替时,此书遗失了城北与城中两卷,如今市面上流存的刻本只有前三卷。 但裴瑕给她这套,竟有五卷,全册! 她满是惊喜,宝贝似的抱着这套书:你从哪里寻来的?这可是能传家的珍宝了。 裴瑕见她的眼中熠熠生辉的光彩,眉眼也缓缓舒展:去岁在史馆整理古籍,发现了半本残卷,想着你可能感兴趣,便整理出来。 只那套残卷,属宫中之物,他不能拿出来。只能每日腾些时间,亲自誊抄、描画。 又寻了印刷坊,专门印了全套 原模板已经销毁,是以沈玉娇手中这套《洛阳伽蓝记》,世上独一无二,说是传家珍宝也不为过。 沈玉娇听到他这话,忙翻了后面几页,的确看出是裴瑕的字迹 而那些繁复的建筑工图,他竟也画的细致精巧,栩栩如生。 沈玉娇不由赞服:你这画的也太好了。 他若不进翰林院,进工部也定是个人才。 裴瑕迎上妻子惊叹赞许的目光,心下一阵熨帖,简直比去年春日,打马游街还要快活畅意。 玉娘喜欢便好。 也不枉他点灯苦熬的数夜。 沈玉娇也记起去年年底有一阵,他回来的很晚。 她只当他年底公务繁忙,未曾想竟是在整理这个。 嗯,我很喜欢 她轻声应着,又掀起眼帘,望着他:多谢你。 裴瑕轻笑:夫妻之间,不必t客气。 说着,又抱着怀中的棣哥儿:静宁,看这盏琉璃灯。 琉璃灯精巧璀璨,流光溢彩。 棣哥儿这个年纪对色彩格外敏感,看的眼睛眨都不舍得眨,满脸好奇。 第364章 沈玉娇看了看手中那套意义非凡的书,又看了看那边看灯的俩父子,心也渐渐静下来。 若是不去想那个人 她闭了闭眼,努力让自己不去想。 待到夜阑人静,裴瑕也用另一种方法帮她忘记上个上元灯节的记忆,注入新的,独属于他们俩人的上元灯节的回忆。 花灯在夜里亮起朦胧的光,凌乱的长榻旁,是跌了一地的衣衫与精巧钗环。 吃过浮元子,又饮了一盅热酒,他抵着她在漫漫长夜里交/缠。 抛却一切过往,抛却彼此的身份,酒意在身体里酝酿出热潮,模糊了意识,这场欢.爱仿佛无休无尽,一切只遵循着最原始的本能。 醉生梦死,大抵如此。 第二日沈玉娇没能起得了身,喝醉酒的俩人好似都卸下了伪装,变成另一副荒唐模样。 无论怎样,伴随着上元灯节的结束,新年也正式过去。 当第一缕春风拂过柳枝的新绿嫩芽,长安城迎来第一桩热闹 寿安公主要出嫁了。 听到这消息,沈玉娇的第一反应是,这尊活菩萨总算要走了。 打从去年冬狩回来,寿安公主对外说是学习礼仪,实则是被贤妃关了禁闭,就连除夕宫宴和元宵宫宴都未曾露面。 隔了三个月,再次露面,她整个人都透着一种就不见天日的虚弱苍白。 陪嫁宫女扶着一袭红色喜服的寿安,去给贤妃叩头拜别时,贤妃见着涂抹胭脂也掩不住憔悴的女儿,心下也有一丝不忍。 但想到她做的那些蠢事,以及这小半年来她为锦华那不知是真是假的后手而惶惶不安的无数深夜,那份不忍又生生压住,平静与她道:去了南诏后,敛起任性脾气,努力加餐饭好好活着。 寿安并不懂母妃话中的深意,仰起一张消瘦的脸,泪水涟涟:母妃,你当真这样狠心,当真要让女儿嫁去那蛮夷之地么?此次一别,你我怕是永生再难相见了! 贤妃心底一阵刺痛。 她与裴瑕的那个三年之约若是履行,可不就是阴阳两隔,此生不复相见了。 思及此处,贤妃到底抬起手,轻轻摸了摸寿安的脸,含泪的眸光无比慈爱:樱樱,我的儿 樱樱是寿安的小名,她诞生之时,正是樱花盛开。 对这个女儿,贤妃也真心疼爱过,期盼她能顺遂无忧,一生圆满。 哪知一步错,步步错,眼睁睁看着她走向了一条不归路。 贤妃心里不是不愧恨,倘若自己对女儿更关心些,盯得紧一些,是否就能拦着她被锦华蛊惑。 然这世上没有后悔药,大错既已铸成,也只能自食苦果。 我的儿,别怨母妃。 贤妃替她理了理额前碎发,静了两息,芳华不再的脸庞勉力挤出一抹笑:罢了,你还是怨我吧。我将你带到这人世间,又将你将你送到那蛮荒之地你有怨,也正常。 寿安心底的确有怨,可她此刻敢怨不敢言。 她抱着贤妃的腿,苦苦哀求,做最后的挣扎。 但最后还是被陪嫁宫女们请出了贤灵宫,送上了花轿。 母妃,你偏心,我恨你,我恨死你了 这是寿安与贤妃说的最后一句话。 贤妃坐在榻边,面无波澜,仿佛并未听到。 直到身侧的嬷嬷小心翼翼唤了句:娘娘? 贤妃的泪忽然滚了下来,大颗大颗的。 她又很快擦掉,笑了笑:恨好,是该恨我。 说罢,她转身去小佛堂上了三炷香。 再次出来,宛若没事人,还是平时那仪态万千、贤淑宽仁的贤妃娘娘。 - 寿安公主出降,二皇子亲自送仪仗,出了长安五十里。 听说二皇子回城前,寿安公主从马车跳下来,一袭红衣,朝着长安方向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头。 百姓们皆言:寿安公主大义! 裴漪吃着桃花糕与沈玉娇道:她从马车跳下来,跪在二殿下面前,求二殿下带她回宫,妆都哭花了,毫无半分仪态可言。二殿下都不敢看南诏王子的脸,最后还是三个宫女合力,才将她的手从二殿下的腿上薅下去哎,自古那么多远嫁的公主,真没见过哪个像她这样,弄得双方都难堪。 沈玉娇并未接茬,捻了块梅花糕送入嘴里,边默默想着,三年后,贤妃真的舍得杀了寿安吗? 就算贤妃舍得,二殿下呢? 隔着一条至亲之命,哪怕是那至亲之人先犯了错,但人心总是会偏私包庇,他们真的能毫无芥蒂? 人心啊。 沈玉娇心下也生出一份自嘲,这复杂的、可以高尚到极致、亦可卑劣到极致的人心,真是可爱,可恨,可敬,可厌 人心多变难测,元寿二十一年的朝堂局势也风云变幻,变得愈发诡谲。 第365章 在寿安远嫁半月后,宫里又出了一件大事 昭宁帝病倒了。 当日早朝还好好的,但夜里服了一味新炼制的丹药,又寻了个处子采阴补阳。 这一补,补过头,口吐白沫倒在那女子身上,偏瘫了。 这算桩丑闻,宫里掩得实实的,对外只宣称陛下操劳过度,染了风寒。 但裴瑕是天子近臣,知道这内情,夜里床帷间也不瞒沈玉娇:是三殿下寻来的方士,那方士如今已经处死,三殿下也挨了训斥,禁足府中。 沈玉娇心下发慌,忍不住去想那人。 裴瑕看出她的欲言又止,抚着她的背,温柔宽慰:我既应了你,便不会食言。 沈玉娇这才稍稍宽心。 裴瑕便又欺上来,吻住她的唇,覆上她的身,以这种最直接的方式,将那个人挤出她的脑中,叫她眼里只看得到他,脑中也都是他,身体里也是他,从头到脚都是他的气息 哪怕知晓这是个笨办法,或许只有一夜的效用,但一夜也好、半刻也好。 裴瑕想,日久天长,水滴石穿,总能将那人彻底从她心里逐走。 他有足够的耐心。 - 三月里,昭宁帝久病不朝,百官谏言,让太子监国理政。 昭宁帝迟迟不应。 三月初七,一名御史密告太子背地行巫蛊之术,诅咒昭宁帝。 昭宁帝大怒,命宦官总管韩平、刑部侍郎以及裴瑕搜查东宫,最后从太子妃后院一棵桃树下,挖到了刺有昭宁帝生辰八字的布偶小人。 东宫众人皆入狱,包括年仅十二岁的皇太孙。经过一番拷问,太子妃梁氏承认她对昭宁帝多年冷待东宫心生不满,遂瞒着太子行巫蛊之术。她一人抗下罪过,并在牢狱墙壁留下百字血书,只求昭宁帝饶过太子与皇太孙。 昭宁帝留了太子一命,但对梁氏所出的皇太孙,并无半分仁慈。 太子正值壮年,以后还会有孩子。梁氏贱人不孝不悌,她腹中出来的又能是什么好东西? 病榻上的昭宁帝瘦骨嶙峋,心肠却越发冷硬,动了动手指,轻飘飘道:到底是皇室血脉,给个体面,赐毒酒吧。 这场来势汹汹的巫蛊之祸,最终以太子妃梁氏,皇太孙司马玹,以及梁氏九族上万条人命,画上了结局。 太子虽还是太子,但却被圈禁在东宫,比从前还像个废人。 而朝堂上到底由哪位皇子监国摄政,分为两党,吵得不可开交。 党争越发激烈,裴瑕也越来越忙。 四月天里的第一声惊雷乍起时,沈玉娇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天,心口愈发惴惴。 此刻正是,山雨欲来时。 【105】 【105】/ 紫宸宫寝殿, 掐丝珐琅花鸟香炉里燃着上好的安神香,青烟袅袅,却掩不住空气中的苦涩药味, 以及那阵病体沉疴的腐朽之气。 昭宁帝背靠着宝蓝色绫锻大迎枕, 每日针灸吃药,仍是口歪眼斜, 动弹不得。 太监总管冯安跪坐脚踏一侧,替他按摩手脚。 裴瑕坐在床头不远,替他念着今日的奏折。 他声线泠泠, 如玉石坠锦, 既有年轻人的朝气, 又有不符这个年纪的平静沉稳。 昭宁帝很喜欢裴瑕给他读奏折,不疾不徐, 娓娓道来, 给人一种一切尽在掌握的心安。 今日奏折读毕, 一旁小太监奉上香茗:裴承旨, 请。 有劳。裴瑕接过, 浅啜两口。 昭宁帝歪着脑袋,半晌才睁开双眼,苍老嗓音又长又颤:说来说去, 还是那么一回事。朕还t没死呢,他们一个个就斗成这样嗬嗬! 裴瑕慢声道:皆因上月巫蛊之祸, 闹得朝野内外人心惶惶。如今人心浮动,朝政堆积冗杂, 陛下也是该拿个主意了。 自中风以来, 朝廷众臣纷纷催促昭宁帝定下监国皇子,唯独裴瑕从未表态。 可如今, 连裴瑕裴守真都表态了。 昭宁帝心有不悦,斜着眼睛乜他:你以为朕该选哪位皇子? 裴瑕静了片刻,垂眼:臣以为,二殿下。 昭宁帝嗤了声:倒不奇怪。 是,除了东宫那位,二殿下既贤又长。且他行事稳重,御下宽厚,朝野中颇有名望,较之其他皇子,更宜稳定人心。 裴瑕坐姿端正,嗓音也一如既往的平静:一年之计在于春,而今已是四月,春回大地,万物勃发。中原的百姓们忙着春耕,沿海的百姓出海贸易,北境冰雪消融,商路也畅通,恢复往日的热闹。然中原有水患、山匪,沿海有倭寇、海盗,北境有草原诸部,虎视眈眈。待到水草丰茂,也是他们在边境大肆抢掠之时。若长久无人在朝中主持大局,难免叫那些贼匪野心膨胀,愈发妄为。 第366章 陛下,您是皇子们的君父,更是天下百姓的君父,臣请陛下为天下计,为百姓计,为大梁万世太平计。 昭宁帝默不作声。 都说忠言逆耳,从前沈丞相谏言,句句忠言,但着实逆耳。 可裴瑕这人总有本事,讲大义的同时,又叫他颇为受用。 老二他,的确比老三要争气些。昭宁帝喃喃道,语气却仍有一丝迟疑。 裴瑕看了眼龙榻上那形容憔悴的皇帝,缓缓放下手中杯盏,淡声道:陛下,淑妃娘娘再像故人,终不是故人。 昭宁帝眸光霎时锋利起来。 裴瑕见状,起身朝昭宁帝挹礼:微臣自知僭越,然陛下您先是天下人的君主,才是后宫妃嫔的夫主,皇子们的父亲。该断不断,反受其害,微臣斗胆,还请陛下尽快决定,懋隆国本,以绵宗社无疆之休。 昭宁帝深深看着面前这一袭绯红圆领长袍,风姿卓越的年轻臣子,良久,似遗憾地叹了口气:可惜太子,太不争气。 裴瑕仍是挹礼的姿势,低垂的眸底闪过一抹讽意。 自幼丧母,父亲厌弃,母族于景王之乱中尽灭,如今妻族也被夷九族。 被折断羽翼的凤鸟,在风雨中苟延残喘,那亲手折断它双翼之人,却叹一句,它不争气。 当真是,无情帝王家。 又一阵长久静谧后,昭宁帝终是开了口:冯安,替裴爱卿磨墨罢。 太监总管面色微动,低低应着:是。 裴瑕起身,朝一侧让了让:有劳。 - 翌日早朝,太监总管冯安传皇帝旨意,命二皇子司马缙暂代监国。 长达一月的争议总算有了个结果,有人满意,自也有人不满意。 又过几日,不知从哪传出些风言风语,说是昭宁帝有意废太子,并藏了道密旨,已定下大位人选。 本就还未安定的人心,顷刻间又变得惶惶。 这日午后,三皇子从紫宸宫吃了闭门羹回来,满腔燥郁。 背着手在屋中徘徊了好些圈,最后他还是将谢无陵召来身前,肃声命令:明日带我的密信往陇西一趟,告诉吕松柏,待到八月中秋时,我花开后百花杀。 谢无陵这两年肚子里也有了些墨水,一听这话,再想到去岁秘密潜去陇西的所见所闻,不禁拧眉:殿下,会不会太仓促了?虽说二殿下掌了监国大权,但玉玺尚在陛下手中,且他还留着太子并未废黜,说明陛下尚未选定大位人选何至于就要走那一步? 你懂什么? 三皇子本就是个暴脾气,加之近日郁郁不得志,今日又被昭宁帝拒之门外,本就憋了一肚子火气。现下听到谢无陵还来反驳他,语气也愈发不耐:这些时日父皇身边一直是那裴守真陪着,若有密旨,定也是裴守真执笔。你不在朝堂,瞧不见裴守真那副嘴脸,一脸胜券在握、春风得意!我若再不想办法,等司马缙把朝堂上下都换成他的人,裴守真再把那密旨一宣,届时他名正言顺、群臣爱戴地继位,还有我什么事! 谢无陵听罢这话,很想说裴守真无论何时都是那一副讨人厌的死样子,和有无密旨并没关系。 但见三皇子这般焦灼不安,还是压下那腹诽,低声再劝:孙子兵法有言,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为不得已。此事非同小可,还望殿下三思或者,让淑妃娘娘再去探探口风?陛下一向最是宠爱淑妃和殿下,你若真行了此招,便是覆水难收,再难回头了。 三皇子眼底戾气有片刻松动。 父皇的确十分宠爱母妃,这些年亦一直对他很是器重。 他或许是几位兄弟之中,得到了最多父爱的皇子。 若有的选,他也想父慈子孝,好好孝敬父皇。 可父皇将监国大权给了司马缙,却连见都不见自己一面 是不想见?还是心头愧疚,不敢见他? 又忖度一阵,三皇子看了眼谢无陵:那就等我明日见过我母妃,再议此事。 谢无陵抬手:三殿下英明。 他虽没多少学问,却也知道得位不正,会被后世诟病千年万年。 若有的选,他也想跟一位明主,做一位名臣,流芳百世。 他自己的名声倒是其次,但倘若娇娇和他在一起了,她一家子的清流文人,万一被他带累了名声,那可不好。 想到沈玉娇,当日夜里,谢无陵回到他新赁的小院,抱着平安看了很久。 每每这个时候,他就更嫉妒裴守真。 那人再不济,却和娇娇育有一子。 一个有着娇娇的血脉、从娇娇腹中孕育而出的孩子,简直叫他嫉妒得发狂。 若是平安,是他和娇娇的亲生骨肉多好 他一定将那孩子疼到骨子里,拼了命也要叫它康健喜乐。 第367章 娇娇 谢无陵盯着怀中熟睡的孩子,脑子里又如走马灯般,回忆着与沈玉娇相处的点点滴滴。 这一个又一个漫漫无眠的长夜,唯有那些回忆帮他撑下去。 - 转过天去,三皇子去给淑妃请安。 生母虽没给他闭门羹,但他从淑华宫里出来后,脸色比昨日更是难堪。 只因他生母与他说:帝王情,薄如纸,最禁不起磋磨。你父皇既已让老二监国,无论有无那道密旨,你还是顺着他的心意,安分守己为好。他那人最是厌恶被人忤逆,凡是忤逆他的,无一例外,都没有好下场 老二他是个厚道孩子,若日后他登上大位,你老实待在藩地,亦能平安过一生。 淑妃看出三皇子眼中的不甘,却也只能苦笑着劝道:泽儿,这或许就是我们母子的命。 一辈子,都是别人的影子。 她因与房淑静有五分相似的眉眼,由七品武将之女,成了睿王司马瑞的妾侍。 身世太低,连当侧妃都不够格。 但她一入府,便得到了睿王的专宠。 他送她珠宝首饰、珍馐美食,他给她院子里种满芙蓉花,带她出游宴饮,替她描眉簪花,府中再无哪个女人有她风光。 她曾经以为他是爱她的,直到她见到了久病不出的睿王妃。 一袭云雾色衣裙,云鬓斜挽,虽长颦减翠,瘦绿消红,却自有一份典雅清逸的高贵气韵。 她如雪山上盛放的雪莲花,神圣不可侵犯。 那双冰润润的眸子朝她静静投来一眼,有错愕,而后便是怜悯。 淑妃回到院里照了镜子,便也懂了王妃的那份怜悯,以及其余妾侍看向她的羡慕目光里,为何又含着一丝嘲弄。 她的眉眼像了王妃五分。 而睿王爱极了她的眼睛,尤其爱看她眼睛里的绵绵情意。 那是他在王妃那里得不到的。 王妃永不会爱他。 淑妃那时还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她心疼睿王,心疼这个爱而不得的男人。 她满心满眼地爱他,试图将他对房淑静的那颗心,转到自己身上。 然而直到房淑静死后的第一个忌日,她去抱着那醉酒颓然的男人,告诉他:陛下,皇后虽不在了,但您还有臣妾,臣妾会一直陪您。 也不知这话如何激怒了他,他掐住她的脖子,阴恻恻道:你算什么东西,配与她比? 一向待她温柔的男人,那时通红着脸,额上爆着青筋,凶神恶煞地仿若地狱里的修罗,眼底更是不加掩饰的t鄙夷与轻蔑。 淑妃这才明白,她从始至终不过是一个替身。 替身怎可取代正主?又怎么敢说这种话。 简直不知所谓。 多年来,后宫众人羡慕她的盛宠不衰,她却无比羡慕贤妃 哪怕杨宜兰无宠,但杨宜兰就是杨宜兰,不是谁的替代品。 不是淑妃,房淑静的淑。 也不是昭宁帝口中的淑儿,房淑静的淑。 她本名叫郑月容,小名绒绒,和淑这个字毫无干系。 可如今这世上,再无人叫她本名了。 淑妃认命做影子,可三皇子不甘心做垫脚石。 当日回到府中,他再次找到谢无陵。 这一回无论谢无陵如何劝,三皇子心意已决,再无转圜。 他站在谢无陵面前,双手牢牢抓着他的肩,双眸溢满不甘的野心:再不争一争,我为藩王,你为属臣,我失江山,你失美人,我们往后将被司马缙和裴守真压在底下,再无翻身机会。 谢无陵,你甘愿吗? 夺妻之仇,你能放下吗? 倘若不甘,倘若放不下,便随我放手一搏吧。 我与你保证,待我荣登大宝之日,便是你洞房花烛之时! 【106】 【106】/ 春去秋来, 不知不觉,二皇子监国已近四月。 他或许不是什么天资卓然之人,但监国, 也无须多少天资, 只要他居中持重,有颗贤德爱民之心, 其余的事自有臣工们操心。 昭宁帝的病还是老样子,没什么起色,但长期卧床, 叫他的脾气越来越差。 动辄打骂宫人, 对侍疾的妃嫔们亦没什么好脸色。 贤妃主持后宫, 听得年轻妃嫔们的诉苦,心下不忍, 却也无法, 毕竟伺候皇帝是后妃们的分内之事。 她试图去寻淑妃, 让淑妃帮着劝劝皇帝。 可淑妃自打二皇子监国后, 便称病抱恙, 每日待在淑华宫里休养,再不出门。 贤妃知道,淑妃这是在朝她示弱。 如今前朝由二皇子把持, 后宫由她掌握,朝野内外几乎可称是贤妃母子的囊中之物, 若此时淑妃还去昭宁帝面前争宠,过于碍眼。 急流勇退, 淑妃是个聪明人。 贤妃拨弄着掌心红润润的南红玛瑙珠串想, 起码,比她那个儿子聪明。 第368章 念在大家都是潜邸旧人, 贤妃是愿意留淑妃一条命,叫她安度余生的。 只要淑妃不犯傻。 贤妃默默祈盼着,郑月容,你可别犯傻。 - 八月秋风起,清菊爽寒,皓月当空,又是一年中秋至。 此等佳节,宫外百姓们阖家团圆,宫里宴饮也办得一如既往的隆重。 昭宁帝半边身子虽还僵直着不能动弹,但为着向朝臣证明他这个皇帝还在,愣是叫四名内侍将他抬到了太极殿上座。 他穿着簇新的朱红团龙纹锦袍,头戴金冠,却依旧掩不住清癯脸庞的浓重病态。 前来赴宴的文武重臣们看着上座的昭宁帝,再看昭宁帝下手边年轻力壮的二皇子,心里不约而同冒出一声叹息:皇帝真的老了。 老了,便也该退了。 只是权势使人沉沦,尝过权柄在手的滋味,再想放开,实在是比登天还难。 朝臣们心思各异地忖度着,陛下到底何时才愿意将权力完全交给二皇子,又打算如何处置东宫太子。 那倒霉的太子,大半辈子都受制于他的父皇,成为他父皇掌心一颗随意摆弄的棋子,想想也实在可怜。 宫宴上丝竹靡靡,歌舞翩翩,朝臣们觥筹交错,一切都如往常般怡然自得。 直到外头忽然响起宫人们的惊呼:走水了,走水了 殿内众人皆是一惊。 昭宁帝眼歪口斜,想要发号施令:怎怎么 他可以说话,但不能急,一急话说不清也就罢了,口诞也克制不住地从嘴角往下淌。 总管太监连忙拿帕子给他擦:哎哟,万岁爷您别急。 下首的二皇子适时站起来,语气凝肃,却并不慌乱:外头怎么回事? 很快有太监跌跌撞撞跑进来禀报:安礼门走水了,那一片火光冲天呢! 二皇子拧着眉,忙派了亲卫去查看,又安抚殿内众人:莫要慌张,安礼门在东北角,烧不着此处。 殿内众臣见二皇子临危不惧,也纷纷定下心来。 然而没多久,外头又传来一阵如闷雷般的嘈杂,隐隐伴随着马蹄声。 殿内众人心惊,皇宫内苑,怎会有人纵马?又怎敢有人纵马! 不等他们想明白,殿外杀声四起 除佞臣,清君侧! 除佞臣,清君侧!!! 整齐划一的口号,更叫殿内众臣错愕不已。 除哪门子的佞臣?清哪门子的君侧? 不多时,禁军统领疾步赶来,单膝跪地:启禀陛下、二殿下,三殿下带着精兵烧了安礼门,包围了太极殿! 三皇子? 他是疯了吗。 众臣倒吸一口凉气,又不禁惊讶,三皇子是哪来的兵? 如今禁军由二皇子掌握,兵部仍是直接听从昭宁帝的授意,成年皇子虽能拥有两千亲卫,可区区两千亲卫,哪能闹出这样的阵仗? 昭宁帝瘫坐在龙椅上,颤抖着抬起手指:逆逆子 陛下切勿动怒。 下座的裴瑕搁下杯盏起身,朝皇帝一拜,又看向掌事总管冯安:还请冯总管千万看顾好陛下。 冯安连连称是,招手示意着侍卫们近身护卫昭宁帝。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裴瑕朝二皇子轻轻颔首。 二皇子会意,肃目看向禁军统领:你速速去问,司马泽到底要做什么?这样的日子,他带这么多兵进宫,是要谋反么! 话音方落,殿外一阵兵器铮然的厮杀声响起。 三皇子一袭金甲,手持长剑,打头走了进来。 而他左后侧是一袭银甲的谢无陵,右侧是另一名阔脸大将,瞧着面生,但还是有人认出,这将领乃是陇西节度使的长子何崇文。 在他们三人身后,是数百名银甲精兵。 个个身形魁梧,手中利刃已沾上鲜血,滴答滴答落在猩红色的团花地衣上。 见这来势汹汹的阵仗,诸位官员内眷与后妃公主们纷纷尖叫着,战战兢兢朝柱子后躲去。 二皇子眼底也有刹那慌乱,但看到缓步而来的裴瑕,心神定下,扬声吩咐左右:保护陛下与贤妃! 又上前一步,怒目瞪着三皇子:老三,你这是要做什么? 三皇子走到如今这一步,已孤注一掷,再无退路,看向二皇子的眸光也是不加掩饰的憎恶与冷戾:司马缙,你这卑鄙小人,趁着父皇病重,与裴守真这奸佞一同蛊惑父皇,窃取监国之权,今日我便要替天行道,肃清朝堂,除了你们这对奸贼! 二皇子闻言冷笑:你这颠倒黑白的本事,还真是厉害极了。而今父皇就在这,你若有不服,大可直接问父皇。看看到底是我蛊惑圣心,还是你狼子野心,妄图逼宫弑君,谋朝篡位! 我自是要问一问父皇。 第369章 三皇子冷声说着,又淡漠扫了眼殿内诸位大臣:都老实待着,有不从者,我不介意拎个出来,杀鸡儆猴。 说罢,银甲精兵们齐齐亮起刀剑,威势逼人。 三皇子有兵在手,再看殿中众人犹如视猪狗,气定神闲拾级而上,双眸炯炯看向上座的昭宁帝,拜道:父皇,儿臣救驾来迟,还请父皇恕罪。 昭宁帝和贤妃被龙影卫护在身后,流诞的嘴角抽动着,眸光愤懑:逆逆子 三皇子面色沉了沉,缓缓抬起眼:父皇,您当真是糊涂了。 儿臣一心敬爱您,今日前来,也只是为了正本清源,恢复朝廷该有的秩序罢了。 只要父皇您一声令下,儿臣即刻诛杀司马泽与裴守真等一干乱臣贼子,拨乱反正,重振朝纲! 他说着,直直盯着上座的昭宁帝,明亮的眼眸里盛满熊熊野心,亦透着一丝期待,一丝请求:还望父皇允准。 然昭宁帝望着他,眉眼间渐渐浮现一层悲哀的怜悯,他道:老三,你着实叫朕伤心。 三皇子眼中的期待如泡沫般碎了,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不甘与杀意。 看来父皇病得实在不轻。 三皇子面无表情说了声,转而面向殿内诸位大臣,扬声道:陛下病重,神识不清。我既为皇子,自有匡扶江山社稷之责。而今二皇子司马泽与翰林院裴守真狼狈为奸,妄图蛊惑圣心,窃取国本,我秉承天意,诛杀此二贼! 来人,将他们押了! 宫宴之上不能带任何兵器,是以除了三皇子的人,殿中其他人无异于待宰羔t羊。 谢无陵神情肃穆,拎着刀,一步步朝一袭绯红官袍的裴瑕走去。 大半年未见,依旧是相看两厌。 谢无陵把刀架在裴瑕脖子上时,压低声音道了句:刀剑无眼,你最好识时务些,我不想沾了你的血。 裴瑕看着眼前这身着重甲、气势凌厉的高大男人,冷白脸庞依旧无波无澜,只平静回望道:我亦不想沾了你的血。 谢无陵薄唇轻扯:死到临头,竟还不忘装腔作势。 裴瑕由他押着,往殿中走去:谢无陵,你现下回头,或还来得及。 裴守真,现下是我的刀架在你的脖子上。 裴瑕道:你可知你今日此举,乃是谋逆重罪。 谢无陵眉心微动了动,浓长眼睫低垂:成王败寇,只要三殿下登上至高之位,那便是从龙之功。 从龙之功? 裴瑕嗤了声,脸庞稍偏,清清冷冷朝他瞥去一眼:你且猜一猜,倘若玉娘知晓你是靠着谋逆上位,便是你权柄滔天,我命丧于此,她可愿改嫁于你这个遗臭万年的乱臣贼子? 这凉薄语气,听得谢无陵心头邪火骤起。 手中刀柄也不禁加重了力气,锋利刀刃直直陷入裴瑕的脖颈,立刻划出一道细细的血痕。 裴守真,你可知你这副高高在上的语气有多欠揍? 谢无陵咬牙:若不是看在你对娇娇有恩,又是棣哥儿生父的份上,老子真想把你这根舌头割了喂狗吃! 裴瑕闻言,冷笑一声:巧了,我亦想将你这张嘴缝起来,教你从此做个口不能言的哑巴。 两个男人视线相对,刀光剑影,杀意愈浓。 最终,裴瑕与二皇子还是被押到三皇子面前。 谢无陵押着裴瑕要跪,裴瑕背脊挺拔,不跪。 二皇子亦不肯跪,站姿笔直,语重心长地与三皇子道:老三,你我乃是亲手足,何至于此?你莫要再执迷不悟,一错再错。 三皇子冷冷睇他:都这个时候了,何必还惺惺作态,叫人恶心。 想了想,又笑道:你若愿跪下与我称臣,我念在兄弟情谊,也不是不能留你一条性命。 毕竟弑兄的名声,的确不大好听。 二皇子见他毫无半分悔改,端正面庞闪过一抹痛色,哀道:老三,你这般作为,不但伤了父皇的心,还伤了淑母妃的心。 提到淑妃,三皇子眼波一闪,但很快又恢复先前的冷硬:莫要再与我说这些废话,我才不吃你这套假仁假义。 我数三个数,倘若你还不肯跪下,便莫怪我这个做弟弟的心狠了。 三 二 三皇子抬起手,说出最后一个数时,视线看向押着二皇子的陇西节度使侄子何崇文:一。 何崇文眉梢一挑,握着剑的手臂肌肉鼓起。 下一刻,只听咻得一声。 一阵殷红血光从三皇子眼前绽开。 倒下之人,却不是二皇子,而是何崇文。 第370章 一支不知从暗处而来的弩箭,直直射穿他的喉咙。 长刀哐当落下,他栽倒在地,死不瞑目。 温热的血溅了二皇子和三皇子一脸。 变故来得太快,不等三皇子反应,又一支弩箭射了过来。 这次是射中他的右膝窝,骤然剧痛,他身形栽倒,单膝跪在了二皇子面前。 宛若俯首称臣。 殿下!谢无陵惊住,长刀还架在裴瑕的脖子上,刀口加深。 二皇子见状,眉头皱起:守真。 裴瑕神色平静,望向二皇子:殿下只做你应做之事,我与他的私怨,我自会处置。 二皇子心绪复杂,很不赞同。 裴瑕总说他优柔寡断,可对这个谢无陵,优柔寡断的分明是他裴守真。 原本第一支箭射向何崇文,第二支箭就该射穿谢无陵的 可裴瑕恳求他,留谢无陵一命。 谢无陵,倘若你伤守真半分,我定将你五马分尸。二皇子沉脸警告。 话音落下,宫殿四处藏匿的暗卫也如潮水般涌出,在殿中众人惊慌的尖叫声里,无数弩箭如疾风骤雨,咻咻破风,射中那些银甲兵将的喉咙与胸膛。 鲜血染红银色铠甲,宛若雪地盛开一朵朵妖异艳丽的花。 谢无陵在冲破安礼门时,便觉一切顺利得叫人心悸。 可三皇子已经杀红了眼,且既入皇城,便没了回头路,哪怕明知前路是深渊,却也只能硬着头皮上。 事实证明,他的预感没错。 这是一出,引君入瓮。 裴瑕明显感受到身后男人粗重的呼吸,他垂下眼,淡淡道:你现下也可选择杀了我。 你闭嘴! 谢无陵狠狠咬牙,呼吸粗喘着,犹如困兽般看着随他们一同进来的将士,一个个地倒下,尸首堆叠在金碧辉煌的大殿之中,鲜血将脚下铺陈的红色地衣染得越发鲜艳。 他心跳如鼓,牢牢握着手中的剑柄,终是没忍住,哑声问:裴守真,为何不杀我? 裴瑕眼神轻晃了晃。 这谢无陵,的确是个聪明人。 可惜聪明人跟错了主子,空有满身才华,却无用武之地。 千里马遇不见伯乐,的确是人生一大憾事。 我的确是想杀了你。 裴瑕目光淡漠地看着龙影卫们将叛军们一个个处决,看着三皇子被禁军押着,送到昭宁帝面前。 他道:但我答应了玉娘,留你一命。 抵在脖间的长刀有一瞬僵凝。 裴瑕心下也涌起一阵难抑的恨。 他没回头,但他知晓此刻的谢无陵,应当得意极了。 他裴守真的妻子,惦记着他谢无陵的命 恨意在胸膛里翻涌着,如冰川水寒,又如烈火灼烧,裴瑕沉沉吐了两口气,才压下那份肆意滋生的恨意。 或者更具体地说,妒意。 他如此嫉妒着谢无陵。 哪怕今日他才是赢家。 娇娇,娇娇她 谢无陵的喉头微哽,鼻音不觉也重了:她求你了? 裴瑕终是回过了头。 刀锋随着他的动作,再次碾入伤口,他也不觉疼痛般,只一双冰润的黑眸直直看向谢无陵:我说过,不许这般唤她。 谢无陵看着他脖间流出的血,咬牙:老子就这样喊了怎么着,你杀了我吧,干脆杀了我! 你以为我不想? 那你来啊! 谢无陵,你莫要欺人太甚。 裴守真,你莫要得意忘形。 拿着刀的嚷嚷着有本事杀了我,被刀架着脖子的咬牙切齿说着别过分。 这场面荒诞又诡异。 满朝文武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而上首的昭宁帝见到这动静,也忍不住蹙起眉头,问二皇子:他们二人,有何恩怨? 二皇子讪讪:一点私人恩怨。 昭宁帝又看了眼谢无陵那张脸,心头不悦:杀了便是。 一侧的贤妃呼吸一窒。 有心劝阻,却又怕引起昭宁帝疑心,到底忍住,只朝二皇子使眼色。 二皇子会意,朝前走了一步,挡住昭宁帝的视线,敛眸道:父皇,朝臣们都还在,您看老三这该如何处置? 昭宁帝的注意力也由下首那俩人,转移到眼前的三皇子身上。 自己最宠爱的儿子,而今满脸不甘、愤懑、怨恨地望向自己,昭宁帝那双利眼里也浮现一丝怅然哀色。 他叹息道:老三,你实在叫朕失望。 三皇子笑了:父皇何时对儿臣有过期望? 打从您决定让司马缙监国,儿臣便知晓自身成了弃子。 第371章 而今这一出引君入瓮,更是印证了儿臣的想法。父皇您只需要一个儿子,为了那个儿子,我、太子,我们其他人皆是可以丢弃的棋,给人踏脚的石。 可儿臣不服,儿臣实在不服。儿臣哪里比不得司马缙了?父皇,您明明曾经那样宠爱儿臣,儿臣也是真心敬您、爱您,可您为什么弃了儿臣,选了司马缙?是儿臣哪不够好么,还是儿臣哪不顺您的心意了?父皇,儿臣不甘啊 昭宁帝凝视着眼前的第三子,这孩子的眉眼随了淑妃,性情又随了他几分。 简直比太子,还要像他与房淑静的亲生子。 几个儿子里,他的确也更偏爱这个儿子,也是唯一带到身边教养过的儿子。 然而或许是溺爱太过,教他养得骄纵了些 单就储君而言,贤妃之子,的确更为稳妥。 裴守真说,为天下计,为百姓计。 又与他说,再像故人,终究不是故人 这个儿子再喜欢,也终究不是他与房淑静的骨肉。 于公于私,这大位也不好给了他。 但昭宁帝并不会承认,t他只望着三皇子,再次叹了口气:朕还没死呢,你就这般心急 且就算真将大位传给你,你行事如此莽撞,一诈就出手,那把皇位又如何坐得稳当? 还有那陇西节度使何惭,你当他是个什么善茬,你就敢与他私下来往,此举与与虎谋皮有何二异? 老三,你别怪父皇算计你,倘若你肯学到你母亲一半的审时度势,又何至于今日? 三皇子忽的落下泪来。 再次抬头,那双看向昭宁帝的眼透着一份压抑着的恨:我才不要像我母妃那般懦弱隐忍,一辈子活在旁人的影子下!我司马泽便是死,也要死得堂堂正正,轰轰烈烈! 不等昭宁帝反应,便见三皇子红着眼,直直朝龙影卫的刀刃撞去。 老三! 三殿下! 尖刀刺穿了三皇子的胸膛,他口中吐出鲜血,眼中也泛着猩红,死死盯着昭宁帝:父皇,若有下辈子,我再也不要做你的儿子咳还有母妃我母妃 他艰难地扭过脸,看向吓得花容失色的贤妃,喉间一阵腥甜,又吐出一口血:贤贤母妃,你别为难我母妃。 贤妃热泪滚滚,哽咽道:傻孩子,你这个傻孩子。 三皇子笑了笑,而后使出最后一份力,将身体从刀身拔出。 浓重的鲜血霎时染红了金色铠甲,他仰头,朝后重重倒去。 充血的双眼盯着房梁悬挂着的明亮菊纹宫灯,今日是中秋节啊。 阖家团圆的中秋。 十五年前的中秋宫宴,也是这般辉煌明亮。 他无意撞见父皇掐着母妃的脖子,面容狰狞地叫她笑。 她笑了,父皇又说她笑得不像。 她便继续笑,直笑到父皇满意。 父皇喊她淑儿,她笑着迎合,是,臣妾是淑儿。 可这样父皇还是不满意,抓着她的头发厉声质问,为什么不爱他,为什么背叛他,明明他才是她的夫君 那时他尚年幼,被那场面骇到。 还真以为母亲背叛了父皇。 他觉得母亲低贱,对不住父皇,活该被那般对待。 后来他知道,母亲并未背叛父皇,背叛的另有其人。 但他并未改观,更觉得母亲低贱,都被这样对待了,竟然还能爱着父皇。 她如何,如何就能忍下来呢? 他不能忍。 他忍不了。 哪怕拼个鱼死网破,他也不愿一辈子居于人下。 映入眼中的光一点一点地暗了。 三皇子盯着那点微光,口中呢喃:母妃 若有下辈子,你也别再遇到父皇了。 【107】 【107】/ 明月高悬, 万籁俱寂,宣平坊沈宅却无人入眠。 前后门可都闩好了?让忠叔带着阿成阿礼,把前门看好, 能堵门的都堵上。 李氏神情肃穆地交代完管家婆子, 又担心朝窗外看了眼,嘴里低低念叨:有大郎守着后院便是, 老爷那副身子骨去了后院也挡不住什么,倒不如在屋里待着,也省得叫人记挂。 沈玉娇站在榻边, 给床上并排熟睡的棣哥儿、阿瑜、阿瑾都掖好了被角, 又放下层层幔帐, 给孩子们隔绝出一个独立静谧的空间,这才缓步走到李氏身侧。 母亲, 你都站了一整夜了, 坐下等吧。 唉, 我这心里直打鼓, 哪里坐得稳。 李氏幽幽叹气:好好一个中秋佳节, 外头说乱就乱,实在是吓煞人。 今日宫宴,沈玉娇原本要陪裴瑕一同赴宴。 但裴瑕让她带着棣哥儿来宣平坊沈宅, 与她父母兄嫂一同过节。 第372章 早上他这般安排时,沈玉娇只当他体谅她想与家人共度佳节的心情, 心头熨帖,欣然应下。 未曾想戌时刚过, 酒酣面热时, 坊市外忽然传来一阵哒哒马蹄声,轰轰隆隆犹如夏日闷雷。 沈宅的位置靠里, 尚能听到这般响动,遑论沿街的那些人家。 沈徽当即就派了管家出去察看,不多时就见管家满脸慌乱跑回来:外头来了好多兵,直奔着皇宫的方向去。坊正说情况不妙,叫我等速速归家,关好门户,做好防备! 兵变。 上一刻还其乐融融有说有笑的席面,下一刻鸦雀无声,气氛凝重。 沈徽在朝为官多年,很快冷静下来,叮嘱李氏带着妇孺们去后院,自己则与长子拿了趁手的兵器,严守门户,以防那些无纪兵匪闯进来作恶。 如今已近子时,坊市外除了开始那阵行军声外,再无动静。 然而越静,越叫人心慌。 那些兵将都朝宫里去了,守真他也在宫里,也不知如今是个什么情况 李氏忧心忡忡,刀剑无眼,若是女婿有个三长两短,那女儿和年幼的外孙该怎么活。 相较于李氏的焦灼,沈玉娇垂着眼皮,异常的平静。 她隐约觉着,裴瑕应当知道今夜会出事,这才叫她带着孩子回到娘家。 倘若他早有谋算,那这场兵变的主角,便只能是三皇子了。 她虽是内宅妇人,裴瑕也不怎么与她说朝中之事,但二皇子监国这四个月来,不但将朝政打理得井井有条,还推行了仁政,减免赋税,朝野内外有目共睹,无不赞誉。 反观三皇子,在朝中被二皇子处处掣肘,尽显颓势。 这场皇子之争,胜负一目了然。 若沈玉娇是三皇子,便也死了心,从此做个闲散王爷,锦衣玉食,逍遥自在。 可三皇子不是沈玉娇,大抵皇室子弟血脉里都涌动着对那把宝座的渴望。 一步之遥,谁肯甘心? 而今他行此等兵变谋逆之事,事发突然,却并不叫人意外。 或者说,是二皇子和裴瑕一步步,推着他走上这一条路 至于裴瑕有几分胜算 沈玉娇坐在榻边,悄悄拢紧了袍袖下的手。 无论是裴瑕还是谢无陵,哪个出事,都不是她想看到的结果。 她不怕他们俩人对上,毕竟裴瑕答应过,会留谢无陵一条命。而谢无陵那性子,也定会为了她留着裴瑕。 怕就怕,两军对垒,刀剑无眼,万一有个误伤 一想到那可能,沈玉娇心脏收紧,闭了闭眼。 天快亮吧。 她想,裴瑕也快回来吧。 等待总是叫人煎熬,直到白色烛泪厚厚堆叠了几层,漆黑灯芯烧得都快见底,外头总算响起了动静。 回来了,郎君回来了! 守在门口的武婢粗嘎的嗓音难掩欢喜。 屋内一众丫鬟女使听到这话,疲累颓靡的精神也都为之一振。 太好了,可算回来了。 郎君回来了,是不是意味着外头太平了? 在床边守着孩子们的程氏,以及坐在榻边支着额头昏昏欲睡的李氏,听得这动静,也都连忙起身。 再看沈玉娇,已然捉着湘色裙摆,匆匆忙忙朝门口跑去。 程氏缓步走向自家婆母,一整夜尽是玉娘在安慰我们,我还当她半点不怕的。如今看来,她心里也慌着呢。 李氏撑着桌边站起,熬到这么晚,双眼还有些发黑,缓了口气才道:怎能不怕?只她长了年岁,性子也越发沉稳,再不是从前那个要我们护着的小娘子了。 不过再坚强的小娘子,也会害怕心慌,这不,守真一回来,可不就不用硬撑了。 李氏特地放慢了脚步,给外头那对小夫妻留些说话的间隙。 程氏会意,上前扶着婆母,也慢慢走。 屋外天色仍是昏冥朦胧,一边是明月当空,另一边鱼肚泛白,隐见霞光。 沈玉娇快步走到门口,待看到院门前,那道踏着清冷月色而来的颀长身影,她心下松了一口气。 但很快,另一根心弦又紧绷起来。 她快步迎上前:你可算回来了 两人在庭中碰上,相对而立,沈玉娇清楚看到裴瑕脖颈间那道深深血痕,嘴边的话一时顿住。 裴瑕也清楚看到妻子眼底那份惊愕与担忧。 一整夜的疲倦沉闷,在此刻得到慰藉,烟消云散。 你脖间这 话未说完,裴瑕上前,伸手将她揽入怀中。 他抱得很紧,沈玉娇整个人都被摁在他怀中,耳朵紧贴着他坚实温热的胸膛,鼻尖也盈满独属于他的幽沉檀香气。 那香气将她牢牢笼罩着,她大脑有一瞬空白,待反应过来,又嗅出一丝淡淡的血腥气。 第373章 守真阿兄她轻轻挣了下。 揽在肩背的手收得更紧,男人的头颅低下,高挺鼻梁贴着她的耳侧,沉沉嗓音透着一丝倦哑:玉娘,结束了。 沈玉娇怔了下。 结束了? 是说这场兵变,还是另有他意? 你你先松开我。 他强而有力的心跳扑通扑通地响着,叫沈玉娇的心跳也跟着乱了序t,她压低声音:这么多人看着呢。 裴瑕虽不舍这份令人安心的温软,但还是松开怀中妻子。 清澈月光下,那张如玉脸庞又恢复一贯的沉静。 只有沈玉娇知道,这具清冷淡然的躯壳下,他的心跳得多么快。 守真,你可算回来了。 门后的李氏和程氏见小夫妻松了手,这才迎上前:外头是个什么情况?宫里一切可还好? 母亲,阿嫂。 裴瑕敛衽,朝李氏和程氏挹了一礼,道:三皇子私通陇西节度使起兵谋逆,现三皇子与节度使长子何崇文已经伏诛,涉及谋逆一众叛将也已被拿下。宫中贵人一切皆安,长安各坊也派了金吾卫巡防,搜捕余下逃兵。 我回来时,街面清静,秩序井然,并无动乱,是以不必太过紧张。 听得三皇子谋逆,李氏和程氏皆是惊骇不已。 惊骇过后,听到兵乱已平,也都放下心来,只掩着胸口唏嘘道:怎的就如此胆大妄为,竟敢逼宫 说话间,沈徽父子也匆忙赶来。 裴瑕大致说了宫中情况,暂时解了他们的忧虑。 沈徽还想多问,但见裴瑕眉宇间的疲色,以及脖间那道凝结的血痕,忙道:折腾了一夜,大家也都累了,先回房好好睡一觉,剩下的事明日再说。 视线落在心神不宁的女儿身上,沈徽轻咳一声,缓声提醒:玉娘,你记得替守真颈间伤口上药。棣哥儿就留在这,有我和你母亲看顾着,你们去客房歇着吧。 沈玉娇有一肚子的话想问裴瑕,听得父亲这般交代,轻轻应了声:好。 裴瑕瞥见她柔婉眉眼间萦绕的忧虑,薄唇轻抿,与沈家人告辞后,便牵着她回了客房。 房门一阖上,沈玉娇唤他:郎君。 剩下半句话还未出口,裴瑕转过身,语气淡漠:他还活着。 沈玉娇一噎。 同时,另一根紧绷的心弦也松了。 活着就好。 裴瑕已走到桌边坐下,见她仍怔怔站在门口,眸色微暗,面上不显,只道:玉娘,伤药。 沈玉娇恍然回过神,握紧手中那瓶丫鬟送来的伤药,提步上前:沐浴后再上药吧。 她在他面前站定,视线落向男人修长脖颈上那道不深不浅的伤痕。 他肤色本就白,这样一道伤口,红艳艳一条痕,突兀到压根无法忽视。 这是怎么弄的? 纤细指尖犹豫片刻,还是轻抚上伤侧:有人挟持你? 裴瑕看着她:谢无陵。 那落在颈间的指尖微微一颤。 沈玉娇细眉蹙起,有些不敢相信:三皇子不是败了么? 裴瑕:嗯,败了。 沈玉娇:那怎会 一点小伤,不妨事。 裴瑕握住她的手,示意她在身侧坐下,漆黑眼眸此刻蕴满平和的冷静:你只须知晓,我应你之事,并未食言。现下,该你履约了。 玉娘,从今往后,你我好好过日子,再也不提那人了可好? 沈玉娇喉间一阵艰涩。 桌侧薄纱罩灯透出来的暖色烛光,照进男人深邃的眼底,宛若月光洒在夜晚的海面,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藏汹涌。 他静静看着她,等着她的回答。 沈玉娇知道,事到如今,她别无选择。 何况,这是她应了他的。 好。 她反握住裴瑕的手,扯唇露出个浅笑:累了一夜了,快去洗沐,回来我给你上药。 裴瑕看着她,默了两息,也笑了:嗯,这就去。 行至门口时,他朝里看了眼。 他的妻仍坐在桌边,维持着方才的姿势,一动不动。 朦胧烛光笼着她乌黑的发,雪白的颈,素色的裙衫,恬静柔美,宛若一座精美玉雕。 他知晓,她此刻在为另一个男人难过。 说不介意是假的。 却也知道没有那个必要,毕竟经此一回,谢无陵再无可能留在长安。 而他,也会不遗余力地将那人从她的心里剔除。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定能碾去那人存在的痕迹。 对此,裴瑕深信不疑。 - 元寿二十一年的这场谋逆,自戌时起,到寅时彻底平定,不过半夜功夫。 第374章 起的匆忙,结束的也匆忙,但事后算起账,三皇子一党与陇西节度使九族,抄家的、砍头的、流放的、下狱的,林林总总,也牵扯了上万条性命。 作为三皇子心腹,谢无陵理应判处极刑。 昭宁帝也是这么个意思。 但二皇子记着裴瑕的嘱托,还是硬着头皮,向昭宁帝求情:这个谢无陵谋逆不假,但他也是被司马缙蛊惑,才犯下大错。他从前在宁州杀过水寇,又为朝廷发现一座金矿,还请父皇开恩,饶他一条性命,黥面、劓刑、流放皆可 不过一个小小长史,何须你费这般口舌。 昭宁帝眉间满是不耐,再次说了那个字:杀。 轻飘飘的,如碾死一只蚂蚁。 二皇子擦了擦鼻尖冷汗,还想再说,被贤妃一个眼色制止。 待到母子俩从紫宸宫退下,二皇子愁眉苦脸:可我已经应了守真,留他一命的 他有些纳闷:我怎么瞧着父皇对这个谢无陵,好似十分嫌恶? 贤妃眸光轻闪。 默了片刻,她道:既你父皇说了要杀,那便杀了吧。 二皇子啊了声:可守真那边,我怎好食言? 贤妃看着这老实儿子,叹口气:那就去问裴守真,他点子多,你听听看,觉得哪个可行就用哪个。 二皇子闻言,与贤妃行了个礼,便去寻裴守真。 贤妃看着二皇子远去的背影,好半晌,抬眸示意身侧嬷嬷过来,又在她耳边低低吩咐了两句。 嬷嬷眼底闪过诧异,看向贤妃:娘娘 贤妃朝她颔首:不弄清楚,我夜里睡都睡不踏实。 嬷嬷应了声是。 主仆俩刚要离了紫宸宫,却见绯红余晖斜照的长长宫道上,一袭黛青色深衣的高髻美人缓步而来。 贤妃愣在原地,有刹那失神。 房姐姐 她呢喃着,喊出这个多年再未喊过的称呼。 直到那道窈窕身影行至身前,贤妃回过神,两道柳眉也蹙起,不悦,更不解:你怎的作这副打扮? 眼前之人,并非房淑静,而是照着房淑静打扮的淑妃。 她本就生得五分像先后,如今又梳着先后常梳的玉螺髻,穿着先后常穿的衣裙,描着一样的远山眉,点着一样的圣檀心,乍一看便如先后复生一般。 年轻时,贤妃对淑妃这张脸,也心生鄙夷,觉着不过是个赝品罢了,得意张狂个什么劲儿。 如今皆成了深宫妇人,她只觉得淑妃生了这样一张脸,实在可怜。 而这可怜的妇人,刚失了孩子。 思及此处,贤妃缓了语气:陛下说了,老三作孽,罪不在你。他不会责罚你,只叫你往后就在淑华宫静思休养,无诏不得出来走动。 你回去吧。贤妃道。 淑妃却望着她,微微笑了下:你方才也将我当做她了吧。 这忽然一句叫贤妃错愕,待回过神来,她蹙眉:你什么意思? 淑妃没答,只道:我想见陛下一面,劳烦你替我通传一声。 贤妃道:陛下此刻应当不想见你。 淑妃道:你未曾通传,怎知他不想见我。 贤妃语塞,而后上前一步,压低声音:事到如今,我也不想与你逞口舌之快。老三犯下那等大罪,陛下火气未消,你此刻求见,必然讨不到好,还是快回去吧 说到这,她垂着眼皮,补了句:老三那孩子闭眼前还念着你,让我善待你。 淑妃纤长的眼睫颤动了两下,美眸间也隐约笼上一丝雾气。 贤妃叹道:同为人母,我知你心头之痛,也知为人母亲,多有难处 三皇子不听淑妃劝阻,寿安又何曾听她的教诲? 儿与女,都是债。 杨宜兰,多谢你告知我这些。 贤妃怔住。 许久未曾有人这样唤她了。 少说得有二十年了吧。 淑妃朝她轻笑了笑:就当帮我一回,替我通传一声吧。这辈子,估计也就见这最后一回了。 不知怎么的,淑妃这般微笑看着她,贤妃心间莫名有些发涩。 是她的错觉吗,还是淑妃模仿房姐姐,已模仿得这般炉火纯青。 这个笑,实在是太像房姐姐了。 她仿佛回到多年前的睿王府,房姐姐握着她的手请求:宜兰,这府中只有你能帮我了,就当我求你,帮我这一次吧。 简直一模一样。 当年她没能拒绝房淑静。 这回,她也没能拒绝淑妃。 她进去替淑妃传了话,昭宁帝的反应,如她想象t中的一样,皱着眉头,说不见。 贤妃极少反驳昭宁帝的话,但这回,她替这多年夙敌求了情:陛下,她说是最后一面了。好歹,她也陪了您这些年 第375章 昭宁帝静了许久。 最后,还是松了口:罢了,让她进来。 到底是宠了这些年的女人。 哪怕是个赝品,也有几分情。 贤妃屈膝离开,走出寝殿大门,她看向廊下静立的那道素色身影:陛下让你进去。 淑妃好似并不意外这个结果。 多谢。 她面向贤妃行了个礼,擦肩而过时,她低语道:我这人一向不爱欠别人,你帮我一回,我也回你一礼。 贤妃眯了眯眼。 不等她琢磨这话的意思,淑妃已然提步,随内侍入了殿。 【108】 【108】/ 金红色的霞光一点点洒在紫宸宫碧色琉璃瓦间, 随着落日式微,渐渐暗下,宛若一副褪了色的画。 贤妃本该离开的, 但脚步却如钉在廊下般。 嬷嬷低声提醒:娘娘, 时辰不早了。 贤妃道:再等等。 至于等什么,她也不知道。 只是觉得心慌, 好似有什么东西悬在胸口,晃晃悠悠,叫人惶恐。 不多时, 门里有了动静。 却是太监总管冯安走了出来, 见着贤妃, 老太监也有些诧异:娘娘还有事么? 贤妃温雅笑了下:无事,只是忽然觉着站在此处看落日, 别有一番景致。 说着, 她往那紧阖朱色雕花木门瞥了眼:冯总管怎的不在里头伺候? 老太监道:陛下与淑妃娘娘有要事相谈, 命老奴先退下。 要事。 贤妃嘴角笑意微微一凝, 不知怎的, 脑中陡然想到去年刑部大牢里,锦华服下毒酒时,那张阴恻恻笑着的脸。 她说, 她留了后手。 难道是指淑妃? 是了,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自己未能保下锦华, 以锦华那等睚眦必报的性子,定也不会叫她好过。 思及淑妃进门前的妆扮, 还有她那句意味不明的回你一礼, 贤妃霎时如坠冰窟,遍体生寒。 千防万防, 怎么就这个节骨眼疏忽了! 懊恼的情绪在胸间迅速蔓延,贤妃紧掐掌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对策。 倘若淑妃真的将当年之事告知陛下 那么,这两人怕是 都不能留了。 眼皮垂下,遮住贤妃眼底起伏不定的杀意,她攥紧手指,沉下气等着。 然而直到笼在琉璃瓦上的最后一缕霞光也被浓郁夜色吞没,寝殿的门依旧掩着。 这份诡异的静谧,不仅让贤妃疑惑,守在门口的总管太监也皱起眉。 也到晚膳时辰了,冯总管进去问问?贤妃道。 冯安应下,行至门口唤了一声:陛下。 里头没回应。 于是提高嗓音,又唤了一声,陛下,可要宣晚膳? 殿内仍是一片沉沉静寂。 这情况实在太诡异,贤妃一时也顾不上其他,急急上前,推门而入。 宽敞轩丽的金殿内只燃着零星几盏灯,空气中弥漫着冗杂药材苦涩的龙涎香气,细闻似乎还有一丝鲜血腥膻。 待行至内殿,见着眼前情形,贤妃与冯安等人皆惊骇到失声。 只见宽大龙床上,衾被凌乱,枕头落地,昭宁帝直挺挺躺着,双眼睁大,眼珠爆凸,手指蜷缩,清瘦嶙峋的脸庞呈现一片灰青色。 而一袭黛青色深衣的淑妃趴在榻边,双眸紧闭,面色惨白,搭在身侧的雪白腕子上是一道深深刀痕。 大片大片的鲜血染红她淡色裙摆,血液如蛇,顺着脚踏蜿蜒而下,一直没入锦织地衣。 陛下!冯安惊叫着冲上前。 贤妃也没想到,殿内竟是这幅场景。 她踉踉跄跄地走向床边,冯安已探了昭宁帝的鼻息,白了脸色:没没气了。 皇帝死了。 这个认知叫贤妃的大脑空了两瞬。 但也仅仅两瞬,她镇定下来,心头更多是一种如释重负的庆幸。 死了啊。 死就死了吧。 她淡淡看了眼床上那死不瞑目的老迈帝王,而后蹲下身,去看榻边的淑妃。 伸手探了鼻息,还剩一缕气。 贤妃摁着她的人中:淑妃,淑妃你醒醒。 淑妃仍闭着眼。 贤妃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照理说,她应当就由着淑妃这般死了的。 可她还是想问问她,再与她说说话。 于是她继续掐她的人中,拍着她的脸,哑声朝她喊:郑月容,你醒醒。 未曾想真喊回了淑妃半口气,她眼皮微弱动了下。 待见着是贤妃,她惨白笑了。 你还笑。贤妃咬牙:你是疯了吗? 第376章 或许吧。 淑妃已没多少气,眼皮维持着一条缝,失了血色的苍白唇瓣翕动:锦华的人,寻到我 回你回你一礼,往后你大可安心咳,安心做你的太后 我累了 好累啊。 想回家,回到安乐坊杨柳巷的郑宅。 若回到那一年的上巳节,她定不凑热闹,去看劳什子锦帐里的胡姬舞。 不看那支舞,便也不会与司马瑞遇上,虚度这荒唐可笑的大半生 拿枕头闷在昭宁帝脸上的那刹那,第一次亲手杀人的淑妃,心里竟无半分害怕,反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畅快。 她跨坐在他孱弱干瘦的躯体上,用尽全力摁着那枚锦枕,看到他试图伸手挣扎,听到他喉中发出困兽般低哑的嘶吼,她脑中只剩一个念头,很快就要结束了。 多年前,他开启她此生的错误,而今便由她亲手结束这个错误。 陛下,你真是个可怜虫。 这回换她来凌辱他,她扮成房淑静的模样,美眸弯弯与他笑道:她的心里一直住着别的男人,甚至在你的眼皮底下,与那男人诞下一个孩子。 这一回,大抵是她笑得最像房淑静的时候了。 就连那冷漠不屑的眼神,也如出一辙。 昭宁帝一阵恍惚,而后怒不可遏,想起身,却动弹不得,只涨红着脸,骂她:你这贱妇! 淑妃笑得更畅快了。 笑着笑着,她流下泪:司马瑞,像你这样的人,怎配得到真爱? 是她瞎了眼,蒙了心,才会真情实意爱过他。 如今想起,只觉无比恶心。 恶心到她再也不想苟活,只想尽快结束这荒谬可笑的一生。 郑月容,你怎的这般糊涂! 贤妃哀戚的声音自身侧传来,淑妃想回一句,这是她此生最清醒最正确的选择,可她实在太累了。 完全没了力气,眼皮都撑不开。 却也无所谓了,反正这世上已再无任何叫她留恋之物。 窗外的天色完全暗了下来。 静谧金殿里,淑妃在贤妃的怀中闭了眼。 - 当日夜里,贤妃紧急召来二皇子、丞相与多名重臣,商讨此事。 皇帝被宠妃用枕头闷死,这事传扬出去,实是天大的丑闻。 一番商讨至天明,众人决定暂瞒昭宁帝死讯。 只对外宣称皇帝病重,又过了两日,才宣告天下,昭宁帝突发恶疾,不治而亡。 淑妃郑氏悲恸不已,割腕殉情,追随先帝而去。 先帝驾崩,新帝当立。 东宫太子自请废黜,与群臣一起拥立二皇子司马缙。 司马缙推辞再三,最后含泪接过玉玺,在群臣山呼万岁声中,登上那至高之位。 九月底,司马缙改年号元寿为淳庆。 淳庆元年十月,旧太子司马昱封作安王,搬出东宫,赐居永兴坊亲王府邸。 新帝登基,普天同庆,大赦天下。 其中一道圣旨送到刑部重牢,特赦了涉及昌王谋反案的副将,谢无陵。 宣旨之人,是新任丞相裴瑕。 典狱长走在前头,毕恭毕敬领着这位新贵朝监舍走去:裴相公,您当心地上滑。 谢无陵身手好,当初在太极殿被拿下时,昭宁帝特地交代,有功夫在身的叛将都关进水牢。 秋意寒凉,水牢潮湿,日日夜夜泡在其中,手脚都溃烂生脓,便是再好的功夫也能废了。 裴瑕在昏暗阴寒的水牢中见到谢无陵时,那人已不复从前的张狂意气。 他整个人被吊在半空中,乌发凌乱的脑袋,半死不活地垂着,腰部以下浸没在一片浑浊污水之中。 粗大的双腕间已勒出一道深深的血痕,血肉模糊的,一时都分不清是麻绳里长出血肉,还是血肉里生出麻绳。 他身上还穿着被擒之日的那件红色里袍。 连日拷打受刑,红袍已破烂不堪,裂开的布料之t下,是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伤痕。 新伤叠旧伤,深伤叠浅痕,浑身近乎无一块好肉,实在是狼狈至极。 裴瑕一袭绯紫官袍,站在灯火明亮处,看着水牢中了无生气的男人,心里却无半分快意。 他只是庆幸。 还好没叫玉娘瞧见这人的模样,不然,她定要伤心,也更难忘记。 想到妻子,裴瑕眸色柔缓。 没了谢无陵的打扰,他与玉娘的日子变得平静祥和,夫妻间温情亲近,虽称不上蜜里调油,却也算得上和睦融洽。 再加之新帝即位,擢升他为丞相,年方二十五便成了一品重臣,这份隆宠,一时叫他成为长安城里最为春风得意、风光无两的存在。 第377章 典狱长有意奉承贵人,见水里的谢无陵还在昏睡,不禁粗着嗓门斥道:别睡了,快醒一醒 喊了两嗓子见没反应,又从腰间解下鞭子,抬手便要抽去:你这混账东西,是死了不成? 鞭子还未甩出,手腕便被扼住。 典狱长一怔,回过脸便对上一双清冷如冰的黑眸。 那一眼凉沁沁的,直教人背脊都发颤,牢头战战兢兢:裴裴相公? 出去。 裴瑕甩开他的手,又从袖中掏出块洁净的帕子,慢条斯理擦着清瘦长指。 典狱长见状,半点不敢耽搁:是是,卑职这就出去。 水牢里很快又恢复开始的静谧,一滩死水般。 裴瑕手持圣旨,朝前走了两步,居高临下地凝视着水里的男人:谢无陵。 他声线疏冷,不疾不徐:新帝即位,大赦天下,你也在赦免之列。待我宣完这道旨,你也可以出去了。 良久,水中之人才后知后觉般有了反应。 水声淅沥,铁锁哗啦,谢无陵缓缓抬起头。 随着动作,勒在腕间的麻绳似乎收得更紧,深陷入血肉里,周遭皮肤激起一片绯红。 他却不觉痛般,撩起眼皮,看向灯火明亮处的男人。 紫袍金带,面如冠玉,当真是芝兰玉树,清贵无双。 紫袍 谢无陵扯了下唇角,苍白消瘦的脸庞露出个懒散笑意:又升官了啊。 这一笑,那种熟悉的反感霎时涌上心头。 裴瑕眉心轻折,语气冷淡:这会儿还能笑出来,看来你的骨头比我想象的还要硬。 谢无陵懒洋洋仰着脑袋,明明浑身酸疼麻痹得厉害,嘴角的弧度却咧得更大:那必须的啊。 我这人没什么长处,就是命硬。 他笑道:不信咱比一比,我定比你活得长。 裴瑕道:我若想杀你,随时都可以。 那你杀呗。 谢无陵斜着眼,满不在乎:那日在皇宫里,又不是没给你机会。 我说过,我应了玉娘,留你一命。 裴瑕面无表情,道:我不会对她食言。 谢无陵听他提起沈玉娇,狭眸中似有星光轻闪,不过转瞬,那份柔意敛起,他仍是那副懒散恣意的模样,直直看向裴瑕:到底是不想对她食言,还是怕杀了我,她会惦记我一辈子? 裴瑕眸色骤暗。 谢无陵见状,笑得更畅快了:都是男人,谁还不知道谁啊? 反正换做是他,定也不会杀了裴瑕。 毕竟死者为大,活人再怎么比,终是越不过那死了的。 裴瑕也不欲与他争辩这些,拿出黄帛圣旨,不带情绪地宣了。 末了,他拢起圣旨,望向被流放北地的谢无陵:日后,你与我们两不相欠,再无瓜葛。 这个我们落在谢无陵耳中无比刺耳,他忍不住讥讽:我与娇娇的纠葛,与你有何干系? 裴瑕长指拢了拢。 霎时间有些后悔没留下典狱长那根鞭子,抽烂谢无陵这张不知死活的破嘴。 我的耐心有限。 裴瑕冷淡视之:日后你有多远滚多远,再踏入长安一步,我必亲手杀你。 啧。 谢无陵上扬的眼尾挑了挑:可惜水牢里的水太浊,不然你真该照一照你如今的模样。如切如琢的河东君子,私下里竟是这么个丑陋妒夫,若是被娇娇瞧见你这嘴脸,你说她可还会敬你、爱你? 裴瑕下颌不觉绷紧,再次垂眸,冷笑:说人之前,先看看你自己的模样吧。 语毕,他也不再与他废话,绯紫袍袖轻拂,转身便离了这阴暗腐臭的水牢。 水牢正上,是一口以铁网交错封上的天井。 若是下雨,雨水正好落在池中,省了换水的力气。至于犯人会不会淋雨染病 都进水牢泡着了,哪个还在乎这些。 当狱卒窸窸窣窣过来帮谢无陵解开绳索时,谢无陵仰起头,望着天井之外的那轮明月。 皎洁明亮,周围淡淡晕开一圈青白色的朦胧月华。 他怔怔望着那被铁网拦成一块块的月亮,皲裂的薄唇轻动:我不会放弃的。 不会。 绝对不会。 【109】 【109】/ 是日夜里, 月清风朗。 裴瑕沐浴后,先去隔壁房里看了眼棣哥儿。 见床榻上的小小孩子睡得正香,圆圆小脸透着康健的红晕, 他眉间也染上几分慈父的温蔼。 第378章 孩子长起来很快, 转眼已一岁半,会走会跳, 还会追在他和玉娘身后喊爹爹、阿娘。 他弯下腰,给孩子掖了掖被角,这才放下雾青色的轻罗床帐, 缓步回了房。 夜已深了, 沈玉娇持家节俭, 夜里并不燃着太多灯烛,只四周各留两盏, 足够照明便可。 待裴瑕绕过那扇八尺高的檀木屏风, 入目便见那道坐在梳妆台前的纤丽身影。 她穿着牙白色亵衣, 肩头随意披了件黛蓝色衫子, 一头如瀑如缎的乌发逶逶垂在身后, 窄腰在发间若隐若现。 听得屏风那边的动静,她回头看来一眼,见是裴瑕, 微微笑了:去看过孩子了? 昏朦烛光下,她笑容温婉, 叫人心安。 裴瑕嗯了声,提步上前:他睡得很香, 还打着小呼噜。 大抵是午后, 阿瑜和阿瑾带着他在院子里疯玩,累着了。 沈玉娇手中牙篦沾着香露, 不紧不慢地梳着发:今日你晚归,他睡下前还问起你,爹爹怎么天黑了没回来,是不是被妖怪捉走了?我哄了好半晌,他才肯睡,实在缠人得紧。 他这么小,知道什么是妖怪? 裴瑕已走到她身侧,从铜镜里望见两人的身影,大掌搭在她肩头,弯下腰,镜里便出现他们相依的脸庞。 沈玉娇道:应当是听阿瑜说的,她现下正是好奇的年纪,总缠着我阿嫂给她讲故事才肯睡。 小侄女阿瑜已经开蒙,能识字能背诗,平日里阿瑾和棣哥儿就爱跟在姐姐屁股后头,像两个甩不掉的小尾巴。 那再过两年,也轮到我们给孩子讲故事了。 裴瑕漫不经心地说,视线始终望着镜中两人的模样。 黄澄澄的铜镜里,男子剑眉星眸,挺鼻薄唇,女子蛾眉杏眼,肤若桃花,当真是天造地设的良配。 沈玉娇自然也察觉到裴瑕凝视镜中的目光。 他停得太久,仿佛沉溺其中。 从那场宫变之后,他的心思好似愈发深沉,对旁人倒还是一贯的澹然平和,但私下与她相处,细枝末节间总透出些过分的占有欲。 譬如现下,他接过她手中牙篦,替她梳着发,忽而提议:待下回休沐,寻个画师入府,给你我作幅画如何? 沈玉娇怔了下:你丹青妙笔,何须另寻画师? 他近两年也画了不少人物画,画中之人无一例外,都是她。 无论春日赏花、夏日下棋、秋日打盹、冬日赏雪,种种模样,皆入他的画笔,惟妙惟肖,秀美灵动。 她曾提议将棣哥儿也一同入画,都被他拒绝了,说是不擅画孩童。 沈玉娇知道这就是借口,大人都能画,那么丁点大的孩子怎么画不成。 却也不好多说,他不画,她就自己画。 虽说没他画的好,但闲来无事翻一翻,倒也别有一番生趣。 我不擅自画。 裴瑕替妻子梳着头发:且你我一同入画,叫旁人来作,更为明了。 不过一件小事,沈玉娇倒无所谓,你安排便是。 又看了眼天色:不早了。 还有最后一绺。 修长掌心握着那一绺柔顺乌发,裴瑕慢慢梳着,倏地出声道:陛下下了赦旨,免那人死罪,改为流放。 他说这话时,视线始终看向镜中。 果不其然,他看到妻子轻颤的眼睫。 她垂下眼,很t轻地嗯了声:多谢你了。 玉娘糊涂了。 裴瑕握着她的发:你我夫妻,何须为个外人道谢。 沈玉娇默了瞬:以后不说了。 稍顿,又问了句:流放至何地? 裴瑕眼波轻动。 说起流放之地,他本想着谢无陵生于江南,那便往南边送,黔州、岭南、琼州皆可。 但没想到淳庆帝却将谢无陵配去了燕北。 燕北苦寒地,气候干燥冷冽,一年里有半年积雪覆盖,剩下半年则是无休止的异族侵扰。 尽管有燕王镇守北境,戎狄不敢大规模进攻,但一些偷偷摸摸的小摩擦却未曾断过,隔三差五就得出兵打一顿。 被流放燕北的罪犯,大多做些修城池、挖战壕、修葺兵器战甲之类的苦役,虽无岭南琼州的瘴气困扰,但天寒地冻、风霜雪寒,也十分艰苦。 裴瑕并不瞒沈玉娇,薄唇轻动:燕州,无诏终生不得入长安。 沈玉娇静了下来。 她其实还有许多的问题,譬如他这一月在狱中可还好,流放之日定在何时,可否给他备些金银细软哪怕送件棉衣也好。 可她知道,不能再问。 谋逆大罪,裴瑕能替他求下一条命,已是仁至义尽。 那平安,我们可能接回府中?沈玉娇问。 你我给不了他一个安稳的家,谢无陵也不能。我已寻到一户合适的人家,那户男主人外出做活时,伤了子孙根,不能有子嗣。夫妻俩感情深,一直想抱个孩子抚养。 第379章 裴瑕嗓音徐徐:我见过他们夫妇,都是老实本分之人。他们见着棣哥儿,也很是喜欢。我想着趁孩子年纪小,尚不记事,叫他们抱回去养。 稍顿:当然,你若想抱回府中养着也行。 想到这个孩子,沈玉娇心底除了叹息还是叹息。 打从接过那孩子的一刻,她所求也不过能给孩子一个安稳踏实的家,让他能如他的名字一般,平安长大。 谁知后来竟生出这么多事端,连带着那孩子也跟着颠沛流离。 忖度片刻,她又问了裴瑕那对夫妻的一些细节。 知道那对夫妻都是在裴氏手下做活,且裴瑕有意安排他们搬去洛阳,换个环境,带着孩子重新生活。 沈玉娇终是点了头:那就照你说的办吧。 裴瑕宽慰道:放心,每隔些时日,我会派人去看孩子。日后你我回洛阳,也能亲自去探望。 提到回洛阳,沈玉娇心底又是一阵怅然。 时隔两年,与王氏的恩怨,也随着时间与距离渐渐沉淀。 最近一封家书里,裴府二老爷让裴瑕今年务必回趟老家,一来看望寡母王氏,二来也得给棣哥儿上族谱。 裴瑕有意带棣哥儿回去,至于妻子回不回,全随她的心意。 沈玉娇也没想好回不回。 母亲李氏还在气恼王氏的凉薄,叫她别回。 舅母程氏隔了一年气消了许多,觉着沈玉娇作为宗妇,于情于理也该回去一趟,免得叫外人说闲话。 沈玉娇想着离过年还有两个月,便且拖着,到时候再定。 夫妻俩商定好平安的去处,便熄了灯,一同上床歇息。 秋香色的幔帐放下来,将这雕花架子床隔绝成一个独立的小世界。 周遭静下来,沈玉娇躺在床上,却无睡意,脑中想着王氏、平安,还有谢无陵。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他在狱中可还好? 官职被夺,家产被抄,他在长安又无亲无故,这个时候,连个给他疏通打点的人都没有 她越想越觉酸楚,又忍不住生出一阵责怪。 怪自己在金陵分别时不该亲他,也怪谢无陵死心眼一根筋,如何就那样执迷不悟,胆大包天。 思绪纷乱间,裴瑕翻过身,将她揽入怀中。 揽在肩背与腰身的长臂很紧很紧,紧到她的注意力都转移到身前这具温热坚实的身躯上。 她的脸闷在他怀中:郎君,太紧了 裴瑕声线平静:是你的心,太乱了。 沈玉娇哑口无言。 在裴瑕面前,她几乎成了个琉璃做的透明人,什么心思都瞒不过他那双利眼。 唇瓣翕动两下,她嗓音艰涩:对不住。 不必抱歉。 裴瑕头颅低下,下颌蹭了蹭她柔软的额:时日还长着,不急于一时。 沈玉娇没说话。 直到他的唇,沿着她的颊边一点点往下落。 如一片轻柔的羽毛,细细落在眼角,又如对待珍宝般,吻过她的鼻尖、唇瓣 温柔中又透着一阵强势,不知不觉中,她的身子好似浸入一池温润水中,随之融化。 他的索吻克制着,并未太深,明明身体灼烫得厉害,察觉到她颤抖的眼皮,还是停了下来。 好玉娘,多看看我。 晦暗不明的帷帐中,裴瑕牵着她的手,隔着一层单薄亵衣,放在他的心口处,微哑地呢喃:裴守真的心在你手中了。 它不比旁人的差,真的。 沈玉娇的手掌抵着男人的胸膛,那心脏的跳动那样的剧烈。 咚咚咚咚,隔着掌心皮肤传递着强劲力道,一声又一声敲击着她的耳膜,叫她不觉有些慌神,想抽回手。 裴瑕眸色微暗,再次吻了上来:玉娘。 过往那些敦伦,他已熟练掌握了她身體敏口感的每一处,亦知如何叫她愉悦。 羽毛般的吻再次轻柔落下,自上而下,不疾不徐地吻过莹莹玉团、纤細腰腹、最后裙衫拨开,落在那处。 沈玉娇的理智逐渐被撩拨得分崩离析,惊觉薄唇覆上,夹紧双蹆:不不行 阻挡的手腕被男人的大掌牢牢叩住,他似是吃醉酒般,饧眼看着她,克制与慾念冗杂为一种勾人心扉的风流:无妨,很美。 是美不美的问题么,分明是 沈玉娇整个人都蜷了起来,双颊烧得滚烫。 脑子觉得荒唐,可身子在男人的唇齿与长指下,逐渐背叛了理智。 意识变得模糊,她随着他在缱绻春色间沉沦。 快到临界时,他牢牢握住她的月腰,炽热的呼吸如数洒在她的耳侧:玉娘,把你的心,给我可好? 沈玉娇双颊尽是潮润绯红,闭着眼,没出声。 裴瑕却一反常态地固执,像是非要得到答案般,俯于她的耳侧,又问了一遍。 第380章 沈玉娇实在有些受不住他这般缠磨,终是睁开了眼。 幔帐缝隙间微微照进的烛光里,她看到男人直勾勾看着她。 那眼神无比摄人,深幽眸子里毫不掩此刻炙热的慾念:玉娘 沈玉娇眸光轻闪,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她抬手搂住裴瑕的脖子。 在他惊诧的目光里,她翻身,将他压在身下。 下一刻,堵住了他的唇。 男人身躯微震,不过一瞬,大掌托着她的后脑勺,加深了吻。 - 十月初,草木摇落,空气中已有金风肃杀之感。 灞桥长亭外,前往燕北之地的一批犯人脖间带锁,手脚带枷,排成两队站在路边。 出发前,解差们会在此歇息一盏茶功夫。 说是歇息,也是给犯人家属们一个送别的机会,他们也能借机捞点油水,一举两得。 儿啊,我的儿。你此去北地,可千万要保重身体啊。 母亲恕儿子不孝,无法再与您跟前尽孝。 这是老母亲来送儿子的。 呜呜呜郎君,你这一去,我和孩儿们该怎么办啊 姿娘,若是若是遇到对你好的,你便改嫁了吧。 这是妻子来送丈夫的。 陈兄弟,此次一别,下次再见不知何时,万望珍重。 周兄你也多多珍重 这是好友来告别的。 长亭外,男女老少,青壮妇孺,拖家带口的,两三结伴的,几乎每个犯人面前都有送别的亲友。 唯独谢无陵一人,坐在亭子旁的老树根,嘴里叼着根草,耷着脑袋,盯着双脚之间的锁链。 不声不响,孑然一身。 负责押解的解差瞧见了,晃悠着溜达到他面前,问:你就没个亲朋好友的? 谢无陵抬起眼,嘴角轻扯,一脸无所谓的笑:我并非长安人士,没亲没故不是很正常?再说了,差爷又不是不知我犯得什么事,这节骨眼,谁还敢来沾边? 昨日这解差从刑部大牢领犯人时,哪怕都穿着破烂脏污的粗布囚衣,目光瞬间被这气度不凡的年轻男人所吸引。 他形貌昳丽,犹如鹤立鸡群,格外打眼。 解差心里还纳闷,这般不俗的郎君是犯了什么事,竟要流放北地? 问过之后,方知这人竟是昌王谋逆案的从犯。 啧啧,可是不得了。 人总是会被美好事物吸引,无论男女,如今见着这美男子形单影只,解差也生出几分怜悯t。 进亭子里,我给你拿杯酒喝? 谢无陵闻言,浓眉一挑,倒是半点不忸怩:那敢情好,多谢老哥了。 他起身便随着这解差进亭。 忽的远处一阵疾行马蹄声响起。 虽知不可能,但谢无陵还是忍不住回头去看。 万一呢。 万一她能再看他一眼。 然而,期望再次落空。 来的是三位劲装骑马的男人,具体来说,两个成年男人,一个半大少年。 当那为首的高马尾少年翻身下马,快步朝亭中走来时,谢无陵黑眸轻眯。 似乎有点眼熟? 待那人走近之后,谢无陵惊诧:小世子? 来者正是定南侯府的小世子,霍云章。 一年半过去,当日那坏脾气小孩长高了些,在侯府养着,皮肤也白了,身形也逐渐有了少年模样。 见着眼前谢无陵,霍云章一时都不敢认。 一张清秀脸庞变了又变,最后两道眉头紧紧拧着:你怎么变成了这幅鬼样子? 一开口,还是熟悉的欠揍调调。 也将两人又拉回从前相处时的随行自在。 属下拜见世子。 谢无陵朝霍云章行了个礼,再次抬眼,眉眼弯弯:谋逆大罪,还活着就不错了。 亏你还笑得出来。 霍云章没好气哼了声:我早就与你说过,昌王并非良主,你就是猪油蒙了心,死活不听。现在好了,弄成这样 一句活该到了嘴边,视线扫过谢无陵脚踝与手腕溃烂的皮肤和伤痕,到底还是咽了下去。 罢了,再说那些也无用。霍云章无奈叹气。 谢无陵见着这小少年,年纪轻轻,却一副少年老成的忧心模样,不禁好笑:许久未见,小世子还真是愈发稳重了。 你别以为我听不出你在笑话我。 小世子怎可这样想属下? 谢无陵道:我如今到了这个人厌鬼嫌的地步,你还愿送我这旧将一回,我心里别提多感激了。 霍云章瞟他一眼,见他虽还是那副混不吝的笑模样,但目光中的诚恳灼灼明亮,不住又叹了口气。 这个谢无陵啊。 实在是可惜了。 若非家书送去宁州耗费时日,来不及等祖父的回复,自己今日本是不该来的。 第381章 你随我过来。霍云章道。 谢无陵看一眼解差:老哥,这位是定南侯府世子。 长安城中谁能不知定南侯霍家?又有谁不知霍府唯一的宝贝独苗霍小世子。 亭中解差们立刻要行礼。 霍云章不耐烦这些繁琐,背着手自顾自走去一旁。 解差们自也不敢拦着,由着谢无陵跟过去。 二人走到亭后,谢无陵道:不知小世子还有何吩咐? 霍云章抿了抿唇,而后从袖中取出一封信,咕哝道:我也不知有没有用,总之先拿着吧。 谢无陵接过,打开扫了眼。 是一封给燕王司马奕的引荐信。 我祖父与燕王有些旧交情,本来想叫我祖父替你写两句话美言的,但宁州太远,来不及。 小少年白皙的脸庞有些窘迫的红:这信是我昨日写的不过我从未见过燕王,燕王也从未见过我,也不知道他愿不愿意给我这小辈一点薄面。反正你试试吧,上头有我霍家的印,作不得伪,他一看便知。 倘若,谢无陵有机会见到燕王的话。 谢无陵拿着这封信,眉心动了动。 他知晓霍云章年纪尚小,在宁州被霍将军管,在长安有霍老夫人管,能做的也就这些。 但这份善意,足以叫他铭记。 谢无陵拜谢小世子。 他往后退一步,敛袖弯腰,端正行了一礼。 这样正经严肃,霍云章还怪不适应,连忙摆手:行了行了,你别与我来这套,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谢无陵直起身,笑了:得,反正你这份好意,我记着了。 霍云章本还想交代两句,但一盏茶的功夫到了,解差们已在那边赶人。 他虽是侯府世子,也不好乱了规矩。 于是他敛眸正色,朝谢无陵抱拳:于道各努力,千里自同风。[1] 谢阿叔,一路珍重。 突然就升了辈分,谢无陵浑身不自在,但或许是此生最后一面,也没反驳,抬手回了一礼:小世子也珍重。 苍茫的郊野无边辽阔,道路两侧的芦苇黍稷尽染一片枯黄秋色。 灞桥茶铺旁,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停在一棵火红的柿子树下。 望着那渐行渐远的押解队伍,掀起宝蓝色车帘的纤白手指缓缓落下。 回吧。 往后山高水远,各自珍重。 【110】 【110】/ 时光荏苒, 白驹过隙,转眼新帝登基已三年。 这三年来,淳庆帝励精图治, 勤于政务, 始终坚持经筵与日讲,又虚心纳谏, 广开言路。 在丞相裴瑕的谏言下,洗刷积弊,清除蠹虫, 登基第二年便铲除了应国公孙尚, 抄没孙家巨额家产, 又平反了昭宁帝在位时的多桩旧案冤案。 一时间,国库充盈, 朝堂气象为之一新。 百姓们也纷纷赞誉淳庆帝与裴丞相乃是齐桓公和管仲一般, 可开万世太平的明君贤臣, 还编了许多称赞明君贤臣的佳话故事。 然而一个平静的夏日午后, 这对世人赞誉的君臣, 却爆发了一次激烈的争吵。 朕已替你岳父一家平反冤案,官复原职,又封你妻为一品诰命, 赐锦袍花冠,享俸禄荣华, 难道这些还不够弥补寿安当年的过错么?为何你定要如此咄咄逼人,非得取她的性命。她都远嫁南诏了, 这些年也不在长安, 碍不着你们夫妻,且她如今已为人母, 你哪怕看在那无辜幼子的份上,饶她一命怎么了? 龙椅上的淳庆帝浓眉紧拧,端正脸庞涨红一片,也不知是五月天气太过闷热,还是太过恼怒。 今日收到南诏送来的喜讯,得知寿安年初顺利诞下一子,他荣升舅父,心里本无比欢喜着。 哪知到了慈宁宫,杨太后却道:三年之期将至,也是时候派人去取寿安性命了。 淳庆帝的笑容当即僵在了脸上,难以置信地看向杨太后。 妹妹当母亲的喜讯才将传来,母后竟说要杀了她? 杨太后知道这儿子一向宽厚,何况寿安是他同父同母、一同长大的亲妹妹。 或许几年前,淳庆帝对寿安所做之恶,的确愤怒不已,痛心疾首。 但时间能改变许多东西。 譬如仇恨,譬如人心。 当年的愤怒渐渐淡去,随之留下的更多是兄妹间的美好回忆 毕竟杨太后和淳庆帝皆是真心疼爱过寿安这个小女儿、小妹妹。 这是我答应裴守真的。 杨太后端坐在榻边,当了三年太后,她威严更甚,心态却愈发平和:那年锦华毒发身亡,临死时也不忘挑拨离间,于是我允诺裴守真,会以寿安之命,给他一个交代。这些年,他辅佐你可谓是尽心尽力,挑不出半点错。如今也到我们践诺的时候了。 第382章 淳庆帝坐在原处,心头震惊不已。 母后是如何轻飘飘的,就将寿安的性命舍了出去? 淳庆帝面色难堪:母后与守真做下此等约定,为何从未与儿子说过? 你一向心软,又与寿安感情深厚,若告诉你,你必然不忍。 杨太后瞥他一眼:这恶人便由我来当好了,终归她是我肚里出来的,我予她一条命,如今收回来,她便是怨我怪我,我也认了。 淳庆帝:母后,她可是您的亲女儿。 杨太后眸光轻闪,掌心的南红珠串转了两圈,才低低道:你以为我不心疼么?她是我十月怀胎含辛茹苦生下来的孩子,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如今要舍了她,我只会比你更疼,比你更不舍。 可又有何办法?谁叫她不争气,放着好日子不过,非去作恶!我生了她、养了她,难道还能管她一辈子么? 一想到寿安,杨太后心口就疼,那种感情实在复杂。 无法绝对的恨,又无法绝对的爱,亦或是,爱得越深,恨便愈痛。 为何偏偏那么傻?为何偏偏作死?为何就受了锦华那毒妇的诱骗?作为皇室公主,她明明有一条胜过天底下万千女子的人生道路,为什么偏要自毁前程? 她想不通,无数个日夜都想不通。 想到恼恨时,甚至生出将锦华挖出来挫骨扬灰的念头。 可杨太后也明白,若寿安本心纯善,便是锦华说破了嘴皮子,也诱不了她作恶。 善与恶,皆由自己,怨不得旁人。 总归我已应了裴守真,金口玉言,万不能改了。杨太后重重闭上眼。t 守真不是那等不讲理之人,且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没准他这会儿气也消了。 淳庆帝起身,道:儿子去劝劝守真,只要他肯饶寿安一条性命,朕可以再多给他一些补偿。 看着皇帝匆匆离去的背影,杨太后欲言又止。 身旁的嬷嬷道:太后,您就让陛下去吧,万一劝动了呢。 杨太后苦笑:你当谁都像缙儿那般心软?那裴守真瞧着斯文温雅,可他当年连寡母都能撂在洛阳不管不顾,何况寿安与他非亲非故,又蓄谋害死他妻儿他若是个贪财好色的,缙儿以利诱之,没准还能成。可他那人 这些年,裴瑕与他夫人是长安城里出了名的恩爱夫妇。 只要不在朝中,俩人妇唱夫随,成双入对,那份浓情蜜意,当真是羡煞旁人。 杨太后也算看出来,裴守真那人并非无欲无求。 只他所求所欲,皆是他那位夫人。 罢了,试试就试试吧。 杨太后虽不抱期望,但还是存着一丝侥幸。 万一裴守真肯松口,女儿这条命也就保下来了。 作为母亲,她自是盼着女儿活下来,何况寿安才刚做了母亲。 守真,你也是有孩子的人,应当知晓孩子失去母亲有多可怜。 紫宸殿内,淳庆帝好言好语地劝着裴守真。 想他堂堂帝王,愿意放下身段,这般哄着、求着一位臣子,已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宽厚贤君。 可堂下那绯紫金带官袍的年轻重臣,俊秀脸庞仍一片淡漠,连着语气也无比清冷:陛下此言,也正是臣想问的。难道寿安殿下不知失去母亲的孩子有多可怜? 同为女子,她应当更明白妇人生产时的凶险,可她却挑着那个时机,对臣妻狠下毒手。 若非臣妻福泽深厚,怕是早已命丧产床,魂归九天,臣也从那日起变成了鳏夫,臣之幼子也成了没有母亲的孩子。陛下如今口口声声劝我宽宥寿安殿下,当初又有谁劝一劝她莫要行那等阴鸷歹毒之行? 他字字铿锵,望向上首的目光坚定沉静,不卑不亢。 淳庆帝一时噎住。 这事于理,他的确理亏。 可可他是君,裴守真是臣! 君臣有别,尊卑有分,这裴守真怎么就不肯听他的话?顺从他的意思呢? 淳庆帝只觉再没哪个皇帝做的像他这般憋屈。 想他父皇坐在这把龙椅上时,哪个臣子敢这般与父皇说话? 那沈文正公是父皇的老师又如何,他胆敢忤逆君父,照样摘了他的顶戴乌纱,将他赶出朝廷。 而且,当年裴守真在父皇身边时,也不敢这般大胆放肆啊。 还是自己太心软了。 对裴守真存了好些情谊,这三年又对他事事遵从,万分重用,这才纵得他这般无礼。 淳庆帝心思转了几转,越想越觉得堂中之人简直是恃宠而骄,堪称狂悖。 相识六年,淳庆帝第一次对裴瑕沉下了脸,放了狠话:若朕一定要保下寿安的性命呢? 第383章 话音落下,金殿之中霎时静可闻针。 这份静,叫淳庆帝蓦得心慌,又有点后悔。 可他如今是皇帝,哪怕后悔,也不能在臣子面前显露,只沉着一口气,继续板着脸。 君臣隔空对视,一向和睦的俩人,此刻针锋相对,硝烟弥漫。 良久,裴瑕垂首:陛下乃是天下之主,万民生死皆在您手中。您若定要食言,那臣也无可奈何。只是臣先前也与太后说过,此等情况,臣便再也无法效忠陛下。 他敛衽抬袖,朝上一拜:裴瑕才疏学浅,不堪重任,今日自请辞官,回闻喜退隐山林,以终天年。如今天下已定,朝廷人才济济,丞相一职,陛下大可另觅贤能以代之,还望陛下恩准臣之所请。 淳庆帝霎时变了脸色,撑着双掌从桌边起身,一双眼直直盯着下首之人:你这是在威胁朕? 裴瑕头颅更低:臣不敢。 你有何不敢?你这不是威胁,是什么? 淳庆帝咬牙,坐也坐不住,站也站不定,干脆拾级而下,行至裴瑕面前:守真,你就非得与朕为这样一件事犟着吗?这些年,难道朕有亏待你?自打登上这大位,凡你谏言,朕无有不从。你我君臣齐心,百姓赞颂,你难道忘了你在金陵时对朕效忠的誓言? 「若殿下愿施恩于臣,臣裴瑕立誓,将以此生追随殿下,尽毕生所学、余生之力,殚精竭虑,披肝沥胆,助殿下龙飞御极,山河永固!」 你那日所说的每一个字,朕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记在心里。朕也知道你的抱负,愿意信你、用你,可你为何就在这种小事上斤斤计较,咬死不放?为了这事,伤了你我的君臣情分,值得么? 淳庆帝眼中满含真切地望着裴瑕。 见裴瑕不语,他还想如往年一样,去握他的手。 裴瑕避开了。 陛下说,此事是小事。 他望向淳庆帝,深幽眸底透着一种过于冷静的锋利:恕臣愚钝,陛下口中的小事,是指寿安殿下偿命事小,还是指我妻险些丧命事小? 还请陛下替臣解惑。 淳庆帝面色一僵,手也停在半空中。 半晌,他慢慢地收回了手,眸光也冷下来:守真,你当真要如此逼朕? 裴瑕与他对视:是陛下食言在先。 听到这话,淳庆帝只觉胸膛一阵怒意翻涌着,咬牙忿忿道:朕是你的君主! 裴瑕:君主更应一言九鼎。 你这意思是,朕不配为君? 淳庆帝嗓音沉下,忽又想起当年在淮南平叛时,他曾几次三番想招揽裴瑕,可他却迟迟不应。 从那时起,他便知道这恃才放旷的河东君子,或许看不上他这个主子。 虽然他最后还是追随了他。 为了一个女人。 而今,也是为了那个女人,他要弃他而去。 裴守真,在你心里,可曾真正将朕当过你的主子? 淳庆帝双目怒睁,因着激动眼球都泛起绯红,他直直望着眼前这个他一向爱重的心腹肱骨:你若视我为主,就该听我的话,顺我的意。 裴瑕沉默了。 他面容平静地望着眼前这位愤怒的、不甘的、急于宣示他君主权威的年轻帝王。 恍惚间,他想到在金陵的那个夜晚。 那位年轻的皇子走到他面前,脸庞通红、双眼放光地握住他的手。 守真,我的好守真。 他说:你我君臣共治天下,圣君贤臣,青史留名,我定不负你! 权力腐人心。 当坐上那至高无上的宝座,掌握了万人之巅傲视天下的至高权力,又怎甘愿被人忤逆? 自古帝王,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淳庆帝,也不例外。 他早就猜到会有这么一日。 却仍对那位忠厚宽仁的郎君抱有一丝希望。 君臣之间的这次谈话,不欢而散。 回到永宁坊裴府时,已是日落黄昏。 暖黄色的夕阳余晖洒在庭院里的石榴花,空气中还残留着白日暴晒的几缕炎热。 裴瑕在书房换了身月白色常服,这才前往后院。 掀帘入内,乌发斜挽的妻子正坐在榻边,与小儿拿竹签搭着小巧精致的房屋。 见他回来,四岁的棣哥儿满脸欢喜:爹爹,你回来了! 沈玉娇也抬眼看去,微微浅笑:郎君回来了。 三年过去,她眉眼出落得愈发娇艳,少了少女时的青涩稚气,多了熟/妇的妩媚娇娆。 二十三,正是女子盛放灿烂的年华。 裴瑕望着娇妻稚儿,只觉在外的一切烦忧,都在这院中得到了涤荡与慰藉。 嗯,回来了。 他眉眼缓缓舒展,走到榻边,先抱着小儿亲香一番,又问他今日做了什么,习了几个字,背了几句诗。 第384章 棣哥儿继承了他父亲的聪颖敏锐,三岁能背千字文,四岁便已能背诗一百。 这般聪慧,简直让他的祖母王氏、外祖父母沈徽和李氏欢喜的不得了,只要一见到他,恨不得时时刻刻揽在怀中亲啊抱啊,嘴里直呼着我的心肝肉儿。 王氏这般模样,沈玉娇没见过,还是裴三夫人写给裴漪的家书里提了,裴漪又转述给她。 前两年沈玉娇虽回了一次洛阳,但婆媳俩同在府中,也刻意避而不见。 是以听到裴漪这样说,沈玉娇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一向眼比天高的王氏做出那副样子,说出那种话,还是个什么模样。 她抵不住好奇,夜里问过裴瑕,是真是假。 裴瑕说,真的。 沈玉娇大惊,过会儿又问t:那你幼时,她也这般喊你么? 裴瑕道:没有。父亲离世后,母亲待我甚严。 王氏唯一的寄托,便是裴守真这个儿子。 她盼他成才,盼他有出息,方能叫她留在闻喜守寡的选择,变得有意义。 裴瑕很少提及他的幼年,沈玉娇想到初嫁他时,他那副冷淡古板的性情,私心觉得他幼年定然并不愉快。 再想到王氏对棣哥儿的这份亲昵喜爱,大抵像阿嫂徐氏说的那样,隔辈亲。 老人家都宠爱孙辈。 正如当年的沈丞相和沈老夫人,也万般娇宠沈玉娇。 思绪回笼,裴瑕也已考教完棣哥儿今日功课。 见郎君将小主子抱下地,一侧的白蘋很有眼力见地上前,朝棣哥儿笑道:小郎君,外头好似有蛐蛐叫,奴婢带你出去看看? 棣哥儿再聪颖,到底是个孩子,一听到蛐蛐也来了兴致。 一双水灵灵黑眼睛滴溜溜转了转,满怀期待地看向自家爹娘:爹爹,阿娘 软软的尾音,透着一丝撒娇的味道。 棣哥儿还未长开,小脸圆圆,此刻容貌更像他母亲几分。 裴瑕看着儿子撒娇的模样,忽地想起多年前沈家院子里荡秋千的那个小姑娘。 倘若棣哥儿是个女儿 去吧。 裴瑕道:别弄得一身泥。 棣哥儿笑着喊了声好爹爹,又抬起小胖手朝沈玉娇挥了挥:阿娘,我出去啦,晚膳记得喊我。 沈玉娇笑了:知道了,你这小贪吃鬼。 等到白蘋和棣哥儿退下,裴瑕看着妻子:你幼年时,应当便是这般模样? 沈玉娇本想说才不是,话到嘴边,又对上裴瑕那双含着剔透浅笑的眸,顿时也不好意思否认。 差不多吧。她道:我记不清了。 裴瑕笑了笑,也没多说。 沈玉娇见他忽然沉默下来,眉眼间那份放松神色也逐渐敛去,疑惑出声:怎么了? 裴瑕眼神轻动,而后牵过了她的手,牢牢裹在掌心里。 玉娘。 他凝着她的眼,神情郑重又平静:我今日与陛下辞官了。 【111】 【111】/ 裴瑕将紫宸殿内那番对话大致与沈玉娇说了。 一言以蔽之, 皇帝反悔了。 沈玉娇倒也不惊讶,毕竟那是皇帝。 而人心总是偏私的。 打个不恰当的比方,若她当了皇帝, 自家兄长做了错事, 她会罚、会骂、会打,但真叫她杀了兄长, 她也不一定能狠下心。 毕竟是骨肉至亲。 但裴瑕为了此事要辞官隐居 沈玉娇唇瓣轻抿了抿,再次抬眼,眸光迟疑:不然算了吧。 如何能与至高无上的皇权斗呢。 何况他们俩有亲人、有孩子, 哪怕是为着他们, 也只能忍下这口闷气。 裴瑕看着她:辞官之后, 你我正好能去游历山河,看看世间美景。 稍顿:或者, 我们可以再要个女儿。 沈玉娇:? 上一刻还忧心忡忡想正事, 怎么一下就变得不正经了。 她嗔他一眼:说正事呢。 裴瑕:养女儿也是正事。 如今棣哥儿已四岁有余, 她的身体也调养得康健。阿嫂程氏如今又有了一胎, 就连裴漪和王焕闻, 比他们晚了两年多成婚,如今也有了两个女儿。 上个月次女满月时,裴瑕和沈玉娇还去吃了满月酒, 那女婴粉嫩嫩的,小猫儿似的可爱极了。 裴瑕看着实在眼热。 想与妻子再要个女儿, 但又担心公务繁忙,无法妥帖照顾。 现下好了, 赋闲在家, 无事可做,尽可安心与她生儿育女。 裴瑕已想好了辞官后的日子, 沈玉娇轻捏了下他的手指,脸颊微微泛红,又故作严肃地看他:那你为国为民为天下的抱负呢?你这一身安邦定国的好本事,倘若陪着我游山玩水,那多可惜! 第385章 说到这,她又叹口气:何况你想辞官,陛下就一定会放你么?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自古帝王,多是世上最为凉薄无情之辈 裴瑕下颌微微收紧。 这亦是他的忧虑。 郎君,为了这事与陛下犟着,不值当的。沈玉娇反握住他的手。 裴瑕见着妻子眉眼间的无奈与包容,只觉一排冰棱细细扎进心间,刺痛不止。 长指轻抚上她的眼皮,他嗓音微哑:可笑我裴守真,满腹安邦策,却不能为妻子讨个公道。 沈玉娇的眼睫眨了眨,沙沙刮动着男人的指腹:世上哪有绝对的公道。 公道在人心,可帝王心偏了自家人,原就是说不通的。 裴瑕也知妻子的意思。 良久,他将她揽入怀中,下颌抵着她的额头,闭上眼:且看吧。 这世上任何一种感情,一旦有了缝隙,不极力弥补,而听之任之,迟早会有更大的矛盾。 君臣、夫妻、父母子女,皆是如此。 裴瑕从一开始,便知司马缙并非他所求的良主。 利益将俩人捆绑到一起,他只得宽慰自己,起码司马缙能听话。 只要能听话,他便有信心能保司马缙坐稳皇位,山河太平。 可因寿安之事,哪怕最后裴瑕并未辞官成功,好似在杨太后和沈玉娇两个女人的劝阻下,皇帝与丞相各自退了一步,又恢复那副君臣和睦的模样,但他们都清楚,回不去了。 君臣间的嫌隙一旦产生,比世上任何一种嫌隙都要可怕,因它牵扯生死。一念荣华,一念衰亡。 朝臣们也渐渐发现,丞相抱病不朝的次数越来越多。 就算上朝了,也极少再谏言。 皇帝还是会在纳谏时,习惯性问一句裴丞相:守真以为如何? 往日无论诸位大臣谏言是否合宜,裴丞相皆会不疾不徐地拆解分析一番。 好与不好,都能叫皇帝与其他朝臣们心服口服,是以君臣和乐,朝堂融洽,海清河晏。 可现下,裴丞相只拢着袍袖,垂着眼道:陛下定夺便是。 一开始,淳庆帝喜欢裴瑕这份恭顺,觉得自己赢了。 裴瑕裴守真终归还是要对他低头,对他俯首称臣。 可后来,他忍不住猜忌,裴瑕摆出这副样子会不会仍是在记恨寿安之事。 于是,裴瑕的恭顺,也叫淳庆帝觉得刺目。 他总觉得裴瑕这是在嘲讽他,是另一种与他对抗的手段,或者他根本不屑于再辅佐他了,才会这般,说是恭顺,实则敷衍。 种种念头在淳庆帝的心间窜动,帝王的猜忌,如剧毒的杂草,在君臣的嫌隙间疯狂生长,肆意蔓延。 彼此的信任,也如系着巨石的麻绳,摩擦间越来越细,摇摇欲坠。 君臣间的第二次争吵,在三个月后。 这一年的夏日格外炎热漫长,安西三镇遭遇大旱,又迎来大规模蝗灾,宁州那边霍骁元帅被水匪暗刺,重伤在床,宁州军没了主心骨坐镇,军心紊乱,接连吃了好几场败仗。 军报传来时,淳庆帝大怒,连忙要派兵剿匪。 牵涉军国大事,裴瑕也无法做锯嘴葫芦,再次谏言:宁州缺的不是兵,而是能统领全军的将。 他照往常,引荐了好几员大将,甚至毛遂自荐:若陛下不信他们,臣愿前往。 可淳庆帝迟迟未应。 裴瑕脑中想的是宁州军民处于水深火热,淳庆帝却想到他的太监总管荣庆私下与他说:听说东宫巫蛊之祸时,先帝让裴丞相送皇太孙一杯毒酒。裴丞相偷偷换了酒,将皇太孙送出了宫外。 这件事,淳庆帝其实知道。 因当初东宫那起巫蛊之祸,虽是应国公府起的头,却也不乏他与裴瑕的推波助澜。 皇位之争,没有谁的手能完全干净。 淳庆帝如是,裴瑕亦是。 只看到太子妻族死得那般惨,皇太孙每回见到自己,还会恭恭敬敬喊一声二皇叔。 那时候的二皇子,比现在的淳庆帝还要心软。 一想到那可怜孩子要被赐死,他问裴瑕,可有法子保那孩子一命。 裴瑕学贯古今,知晓一味药可使人假死。 于是他们便用那法子,偷梁换柱,将皇太孙的尸体带出了牢狱。 此事是裴瑕一手督办,一切都很顺利。 除了皇太孙醒来后,不见了。 当时裴瑕与他说:那孩子狡黠,醒来后躲开派去照顾他的侍卫,跑了。 淳庆帝那时对裴守真是百分百的信任,只叹息道:玹儿一向聪慧机敏,经此一劫,他怕是再不肯轻信任何人,这才偷偷跑了。 罢了,跑了就跑了吧。那时的淳庆帝想,只要孩t子活着就好。 第386章 可现在的淳庆帝,一想到那孩子还活着,如芒刺背,如鲠在喉。 他忍不住疑心,那孩子是真的跑了吗?还是被裴瑕藏起来了?不然怎么就跑得那么巧呢? 他后来又问了裴瑕一次。 裴瑕仍是那个回答:不知所踪。 淳庆帝觉得裴瑕在骗他,这或许是裴瑕的后手 裴瑕既然能送他司马缙坐上龙椅,为何不能送司马玹坐上龙椅呢? 淳庆帝拒绝了裴瑕领兵宁州的请求,也没敢用裴瑕引荐的将领。 他已经完全不信任裴瑕了。 却又不敢放了裴瑕。 他要将裴瑕拢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困在他的朝堂里,哪怕裴瑕不愿再效忠于他,也不可能叫他去效忠旁人。 - 对于淳庆帝对宁州的遣将,裴瑕怒不可遏。 陛下这是拿宁州万千百姓与军士的性命当做儿戏! 一向温文儒雅的裴瑕难得红了脸,虽然并未粗言,可那看向淳庆帝的冰润目光,好似指着他的鼻子骂你这蠢货。 淳庆帝脸色也不好:裴守真,你逾矩了。 臣子应当是辅佐君王的,而非教君王做事。 裴瑕也从淳庆帝的态度里彻底明白他已失了君王信任,被君王忌惮了。 这是为臣的大忌。 若说宁州战乱,是君臣间的第二次激烈争吵。 那在户部银两赈灾安西、支援宁州战乱,国库短缺的情况下,淳庆帝听信奸臣谗言,扣下了每年批给燕北军的百万两军费之后,这对往日亲密无间的君臣,爆发了第三次激烈的争吵。 陛下当真是糊涂了,燕王镇守的可是国门,便是国库再缺钱,你减免安西赋税也好,加收江南三成税也罢,批给燕北的军费也断然不能省! 夏秋两季正是戎狄骚扰边境的高发时期,往年兵甲、战马、粮饷辎重等物五月里便陆陆续续送往燕州,今年因着安西旱灾、蝗灾,迟了两月有余,已是不妥。倘若现下还不抓紧送去军费物资,待到过两月,北地大雪冰封,燕北三十万边军该如何熬过这个冬日? 倘若戎狄趁虚来犯,又叫边军将士们拿什么武器、穿什么甲胄去抵御异邦骁勇的骑军? 宁州那边虽说用错将领,但好歹有霍老将军看着,出不了大乱子。 但燕北这边,一旦有个岔子,那可是攻破国门,损失国土城池的大祸。 从前昭宁帝再如何与燕王不对付,他都不曾克扣燕北军的军费,可淳庆帝他做了。 不但做了,还觉得不算什么大事:你不要杞人忧天,自己吓自己,北地有燕王叔镇守着,戎狄已近十年不敢来犯,如何就挑着这回?再说了,朕并非克扣他们的军费,只是迟上两月,等到宁州那边大捷,国库一宽裕了,朕即刻派人将军费送去燕北。 裴瑕一口闷气堵在胸膛,不上不下。 回到府中后,将自己关在书房,谁都不许打扰。 沈玉娇寻去时,书房里传来铮铮琴鸣。 前半段气吞山河,激烈昂扬,忽的音调一转,苍茫壮阔,沉雄悲戚 沈玉娇听出,他在弹《楚歌》。 《杏庄太音补遗》琴谱中记载:羽至垓下,闻四面皆楚歌声,乃夜起飮帐中,作力拔山兮气盖世之歌别虞姬,至乌江自刎。後人伤之,故作是曲。或曰留侯作,後人增益之耳。 裴瑕常年修身养气,极少听这种大起大落情绪激昂的曲,更别说弹。 沈玉娇在门口听得入神,蓦得一声珰的尖声。 琴弦断了。 她的心也咯噔一下落了。 顾不上通禀,她推门而入:郎君。 书房里未曾掌灯,余晖透过窗边洒在榻边,裴瑕盘腿而坐,面前那把古琴已断了两根琴弦。 而他清瘦白皙的长指,划出一道深痕,正往下淌血。 沈玉娇面色一变:怎么弄成这样? 裴瑕见她来了,眉宇间的沉冷迅速敛起,又将手往袍袖下掩了掩:无事,只是太久没弹,有些生疏了。 沈玉娇从袖中拿出块干净帕子,走到他身侧,去握他的手腕。 裴瑕稍作迟疑,还是由着她牵了过去。 割得这样深他到底有多愤懑。 一点小伤。 都这样了。 沈玉娇帮他包扎着,两道细细黛眉蹙起,叹息一声:守真阿兄,你都做父亲的人了。 裴瑕微怔,而后一阵哑然失笑。 往日他逗她时,便会说都做娘亲的人了。 现下倒好,她拿着话来教他了。 妻子这份小狭促,叫裴瑕心间那头闷气也散去几分。 沈玉娇替他包好了伤口,猜到他应当是在为朝堂之事而烦恼。 第387章 最近这大半年来,淳庆帝宛若脱缰野马,故意和裴瑕唱反调,将朝局弄得一团乱。且从前君臣一心,奸佞也没机会作妖。现下君臣出了嫌隙,各路牛鬼蛇神也都冒了出来,实在叫人心忧。 郎君若不介意,与我说说吧。 沈玉娇望着他:虽然未必能为你解忧,但话说出来,有人倾听,总比一个人闷着强。 裴瑕沉默好一阵,终是架不住妻子清润的目光,将淳庆帝扣下燕北军费之事说了。 沈玉娇纵是内宅女子,也知边防乃是重中之重。 她算是知晓裴瑕为何这般动怒了,这可是涉及国土的顶要之事。 陛下如今疑你,你的谏言便是再忠义周全,他恐也听不进去。 沈玉娇思忖片刻,轻轻握住她的手:明日我进宫给太后请安,太后是个明事理顾大全的,或许能从她那劝一劝。 裴瑕心下微软,道:有劳你了。 沈玉娇道:夫妻一体,何必说这种话。 裴瑕又是一怔,而后抬手搂住妻子,高挺鼻梁深埋在她颈间,方才觉得寻到片刻安宁。 与此同时,燕州大营。 这不知死活的蠢材,迟迟不送钱来,是想叫我边境三十万大军喝西北风么! 燕王冷着一张脸,将朝廷两个月前送出,今日才送到的搪塞文书狠狠砸在地上。 坐在下侧的一位红袍将军起身,弯腰拾起那封文书。 义父消消气,犯不着为朝廷那群狗动怒。 看着文书上头熟悉的字迹,红袍男人浓眉往上挑起,那双噙笑的桃花眼暗了几分:再等一个月,若他们再不送钱来,儿子亲自替您去讨债如何? 【112】 【112】/ 这是谢无陵被流放的第三年。 长安到燕北, 千里之遥,戴着枷锁,靠着双腿, 一步步来到这艰难苦寒、举目无亲之地。 和他一同从长安押解来的人犯, 三分又一折在途中,化作路边一个不具名的小土包, 成了他乡的孤魂野鬼。 押解队伍行至沧州时,他也病了一场,高热烧得脑袋都冒烟般, 一站起来两条腿直打摆子。 解差都在嘀咕起来, 给他挖坟得多费些力气, 他个高身形大,得比旁人多挖一截。 那时他躺在驿站冰冷坚硬的地板上, 望着敞开窗户外的那轮月亮想。 可不能就死在这了。 他还要回长安, 去娶娇娇。 若是死在这, 岂不是食言了。 他说过的, 金陵分别那日, 将那方红盖头塞在她手里时,他就说过,一定会把她抢回来。 他不能骗她。 不能。 大抵他真的八字命硬, 解差们连铁锹都和驿站借好了,他倒开始退烧了。 这一场大病过去, 除了人瘦成皮包骨,精神还算抖擞, 解差们还给他取了个诨号, 叫谢神猴 他这样都能活下来,当真是神仙显灵, 又因他瘦得像只猴,便这样唤他。 在这之后的一路,解差们都这样唤他。 到了北地,他被分去采石场,采石场的犯人与管事们也都这般唤他。 待混熟悉了,又喊他谢老弟、老谢、猴子,渐渐的,几乎没人知晓他的本名。 但谢无陵从未忘记他的名字。 他是谢无陵。 没有他无法翻越的高山的谢无陵,须知少时凌云志,曾许人间第一流的谢无陵,一定要与沈玉娇结为名正言顺夫妻的谢无陵。 市井里摸爬滚打起来的泥腿子,虽没什么学识,却有一身与人结交的好本事。 在采石场的次月,谢无陵便与管事混成兄弟,在每月一次的放风日时,得了一炷香的离队机会。 他也不好让兄弟为难,那一炷香的功夫,他拿着霍云章给他的那封信,一路朝燕王府狂奔,哪怕跑得心跳剧烈,血液t冲头,双耳都发出轰鸣,也不曾慢下脚步。 这是他当下,唯一出头的机会。 他不可能一辈子在采石场服役,蹉跎至死,由着裴守真那伪君子和他的娇娇白头到老。 老天虽给了他前半生无尽磋磨,却也给了他一份气运。 那封信交给燕王府门房的第七日,燕王的亲卫长来到了采石场,看着破衣烂衫、搬着石头浑身臭汗的谢无陵,神色肃穆:王爷要见你。 去王府的路上,途径一件成衣铺,谢无陵一眼瞧中铺子里一套绯红圆领缺胯袍。 他问亲卫长借钱,买下了那套袍。 亲卫长不解:待会儿到了王府,府里自会给你备上热水与新袍,你何必自己破费? 谢无陵将那红袍仔细放好,露出一口白牙笑:我媳妇说了,我穿红袍最好看。既是去见王爷,定要穿得精神些。 亲卫长见他脸上虽脏,却掩不住高鼻深目的俊朗轮廓,不以为然地想,燕王选才一向只看本事,脸生得再好也没用,王爷虽一生未娶,却也不是那等好龙阳的断袖。 第388章 然而当梳洗洁净,一袭红袍的谢无陵出现在燕王司马奕面前,那被称为燕北煞神的大将,罕见的失了神。 一息,两息,三息 书房里的空气好似凝住般,亲卫长粗略数着,燕王起码盯着谢无陵的脸瞧了有三十息! 是,这小子洗干净后的确长得不错,但这是个男人啊! 亲卫长咳了声,提醒:王爷,人犯谢无陵已带到。 燕王才回过神。 但目光还是忍不住落向这年轻后生的脸。 明明又黑又瘦,但却无端瞧出几分她的影子,还有那双眼。 那双眼,与他几乎如出一辙。 若他与静娘能修成正果,他们的孩子应当就是这副模样吧? 谢无陵也被燕王这长久的注视盯得浑不自在。 他觉得皇室的人多多少少都有些毛病,生怕眼前这位燕王和那长公主一样,对他有什么不该有的想法。 那他干脆回采石场,找块石头撞死好了。 未曾想燕王却如昭宁帝初见他一般,问了他的年龄、籍贯、父母可安在。 问清之后,燕王看向他的目光正常许多,但仍带着一份叫谢无陵和亲卫长都不理解的亲切。 燕王留他一道用了晚膳,问过他在宁州与长安的作为,便将他留在燕王府,编入亲卫队。 从燕王房里出来时,谢无陵还不大放心,特地问了亲卫长:王爷他应当没那种癖好吧? 亲卫长:没有。 迟疑片刻,他既是宽慰谢无陵,也是宽慰自己般:大抵因你是霍家引荐的人,王爷又与霍老将军有旧交,才对你有几分另眼相待。 谢无陵想了想,也觉得是这个理。 毕竟能叫霍小世子亲自写信,足以证明他谢无陵是个人才。 谢无陵便这样留在了燕王府,成为燕王亲卫的一员。 燕北之地虽不受朝廷直接管制,但谢无陵到底是戴罪之身,且是谋逆重罪,燕王便替他安排了个新身份 取名时,燕王问谢无陵:你可有中意的名。 谢无陵道:谢念娇? 燕王:换一个。 谢无陵:谢想娇? 燕王:再换一个。 谢无陵:谢慕娇? 燕王拧眉:你就非得跟这个娇字杠上?堂堂八尺男儿,叫这个说出去都惹人笑! 谢无陵不服,这有何好笑的,笑他的都是没品味的东西。 腹诽归腹诽,面对燕王,还是老老实实:那就谢神猴吧。 燕王: 还不如前几个。 最后是燕王给他赐了个字:归安。 战场凶险诡谲,只盼回回出征,能平安归来。 谢无陵听到这个字,却咂摸出另一个意思 归安,归安。 迟早要再回到长安。 这个字好。 他笑着与燕王一拜:属下多谢王爷赐字,日后我便叫谢归安了。 燕王看着谢无陵挑眉含笑的模样,心底莫名生出一种亲近之感。 这种感觉前所未有。 后来他琢磨着,或许他真的老了。 听说人老了,心会软些,也更渴望俗世的亲友和乐,团圆美满。 他一生未娶,当年为打消司马瑞那狗东西的疑心,临来燕北前,二人约定 他为大梁镇守国门,终身不朝,终身不反,终身无后。若有违誓,短折而死。 而司马瑞无论何种情况,绝不伤房氏母子性命,绝不废房氏中宫之位。若有违誓,不得善终。 兄弟俩立下誓言后,司马奕当着司马瑞的面,饮下一碗绝子汤。 反正娶不到心爱女人,他此生也不想与旁的女人有后嗣。 一碗绝子汤,换房淑静母子一份保障。 虽说后来房淑静郁郁而终,年仅二十七,但司马瑞的确再未立后,且一直留着太子的性命。 想到太子,燕王心头长叹,那孩子都是被司马瑞那个狗东西磋磨得没了性子。 倘若放在他手下养,定能养出个像房家兄弟们那样出色的儿郎。 这一直是燕王心中的一个遗憾。 而当谢无陵来到燕北,来到他身边后,燕王不知不觉便将那番遗憾,投射到了这个与他、与房淑静有几分相似的年轻后生身上。 他开始有意识的栽培谢无陵,给予这个年轻后生最残酷艰苦的磨炼,也给予他父亲般的鞭策与关怀。 好在谢无陵也没辜负他的期望。 能吃苦、能扛事、脑袋灵光、有眼力见,且他有一种叫身边人都信服亲近的魅力,于将领而言,这份魅力难能可贵。 第389章 除了性情有几分浮躁,其余都叫燕王满意。 燕王闲时有一爱好,亲自打铁锻造兵器。 他深知想锻造一把好剑,得用烈火淬之、铁锤锻之、反复折叠、再研磨抛光,最后以宝石、木材、皮革装配,方能如愿。 是以他拿锻剑的手段,去锻谢无陵。 三年时光,那初见时还有些轻浮之气的愣头青,在燕北滴水成冰的严寒天气里,在燕北大营日复一日的严格操练里,在与戎狄无数次生死交锋里,也褪去青涩与浮躁,沉淀下来,成了一位真正的能独当一面的边将。 而那双本就形似燕王的眼睛,也有了与燕王一样的凌厉神采。 威严赫赫,望之胆寒。 戎狄称之小煞神。 燕北军里也有谣言流传开来,说谢无陵是燕王在外头的私生子。 对此谣言,两个当事人都挺欣然。 谢无陵敬重燕王,又感念他的悉心栽培,早在心中将其视作恩师、严父。 而燕王无妻无子,又知谢无陵无父无母,一颗渴望俗世亲缘的心也蠢蠢欲动。 于是在燕王五十五岁寿诞时,他当着一干燕北将领的面前,认了谢无陵这个干儿子。 谢无陵自然无有不愿。 一时间,上阵父子兵,威震整个燕北草原。 且说当下,谢无陵拿着那份长安朝廷送来的军费延送的文书,又想到这一阵探子们传回来的密报,缓步行至燕王身侧:义父,朝廷怕是要乱了。 燕王抬头,看着面前高大俊美的红袍后生:你有什么打算? 谢无陵眸光灼灼:司马缙那样的废物都能坐龙椅,凭何您就坐不得? 稍顿,他低下声音:老皇帝的尸骨早就凉透了,您与他当年的约定也随他一起进棺材里,不作数了。难道您甘愿一直待在这燕北苦寒之地,辛苦不说,还要受那狗皇帝的鸟气? 他今日敢克扣燕北的军费,保不齐明日就要夺了您的兵权。依儿子拙见,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给他一点颜色瞧瞧。 燕王淡淡乜了谢无陵一眼:你是想回去给皇帝小儿一些教训,还是想回去跟那裴守真抢媳妇? 谢无陵面上闪过一抹窘色,以拳抵唇咳了声:义父这话说得没道理,那明明是我的媳妇,什么叫我和裴守真抢。 裴沈两家小儿女的婚事,我在燕北都听说过。偏你死心眼,放着那么多娇滴滴的黄花大闺女不要,非得觊觎他人之妻。 燕王哼道:你来北地三年,人家没准孩子都添了两个,就你还在这孑然一身。 谢无陵嘴角笑意微僵。 少倾,他低下头,浓密眼睫遮住眼底的黯淡:那我不管,她说过,要嫁给我的。 燕王拧眉,刚要开口,又听道,义父,旁人都笑我傻,笑我执迷不悟,可我我真的心悦她。 谢无陵于熠熠烛火中缓缓掀起眼眸,眼底有迷惘、酸涩、无奈,但更多是坚定。 我t知她有夫有儿,知她或许在你们眼中不是最好,可我就是喜欢。她在我这,就是最好的,旁人千好万好,那也不是她。 你或许不知,只要一想到她,我心窝子都发热。 他的手摁在剧烈跳动的心口处,眼底也溢了笑:要是哪天夜里能梦到她,我能乐上三天,操练一整日也不觉得累。我觉着这辈子能遇上她,就是老天爷给我最大的赏赐。哪怕不能与她做夫妻,让我待在她身边,隔三差五能看她一眼也成 但他还是想与她做夫妻的,想光明正大地和她站在一起,想抱她、亲她、与她做尽这世上一切亲密事。 山水迢迢,思念如狂。 他真的很想她,很想、很想。 听着义子真挚倾诉,再看那双似曾相识的,写满憧憬与热切的眼,燕王摩挲着右手虎口那道咬疤,嘴角轻扯。 他如何不知? 他知。 【113】 【113】/ 千里之外的长安, 一场秋风梧桐凋零,宫道两侧随处可见清扫落叶的宫人。 沈玉娇入宫给太后请安,杨太后留着她在宫里用膳。 用罢午膳, 屏退旁人, 两人对座下棋。 瞧着融洽和睦,其实二人面对彼此, 都有些难言的尴尬。 撇去其他,沈玉娇与杨太后都挺欣赏、也挺喜欢对方的性情,可偏偏她们之中夹着个寿安。 杨太后对沈玉娇有愧, 但又不舍女儿。 沈玉娇知道杨太后有愧, 也知裴瑕执意为她讨个公道, 难免叫太后与皇帝心里生怨。 人心复杂,爱恨交织, 并非事事都能分出个对错。 但在燕北之事上, 抛去私人恩怨, 两位年岁不同、身份不同的女人皆是看法一致 燕北军费绝不可克扣。 军国大事, 本不该玉娘多嘴。但陛下近日似乎对我郎君有所误会, 不肯纳谏。我家郎君一心为君为国,回府后因此事忧心不已,彻夜难眠。玉娘身为人妇, 见着郎君这样,心里也火煎般, 这才壮着胆子来与娘娘说这些,还望娘娘莫怪玉娘逾矩。 第390章 杨太后虽在后宫, 对前朝情况也有耳闻。 哀家知道你们夫妇都是忠心为国的, 燕北之事的确是皇帝做得不妥。便是你今日不来,哀家也要与他说的。 杨太后叹道:宁州战乱未平, 安西又闹那样的大灾,这还真是个多事之秋。 沈玉娇道:我朝地大物博,往年也有闹灾的,都能妥善抚慰了。偏这节骨眼,霍元帅出了意外。如今朝中大将凋敝,年轻将领青黄不接,也不知何时能再出个像霍元帅那样的大将,镇守西南。 杨太后也知人才难得,叹道:霍家那位小世子方才十四,还有得等呢。 沈玉娇想到霍小世子。 少年郎君,青涩稚嫩,要成为一位合格的将领,少说还得历练五六年。 只是不知年逾六十的霍元帅,能否再撑五六年。 怀着对家国未来的忧思,两位妇人心不在焉地下了盘棋。 待到沈玉娇离宫,杨太后命人请淳庆帝来慈宁宫,与他提及燕北之事。 这事你得听裴守真的,燕北军镇守国门,兹事体大,容不得半点疏忽。 杨太后神情肃穆:且燕王那人的脾气,你或许不了解,当年他被你父皇派去北地,本就心怀怨怼,若非看在看在祖宗基业的份上,他堂堂龙子凤孙,放着长安锦衣玉食的自在日子不过,能甘愿在燕北苦寒地守这二十多年?皇帝,你可莫要只顾眼前,而寒了你燕王叔和万千戍边将士们的心啊。 燕王是头猛虎,有这头猛虎镇在北地,是大梁之幸。 但缺了吃食的猛虎,饿极了,也能回过头,毫不犹豫吃了饲主。 皇帝登基这几年,杨太后一直让他善待太子,既是念着与房淑静的旧情,也因她知晓,太子被善待,燕王才会继续留在燕北,替自己的儿子守住国土。 然而这番话落在淳庆帝耳中,很不中听。 朕这个皇帝实在当得憋屈,这边要听裴守真的,那边不过迟了些时日再送军费,便要被你们这般催促教训。 淳庆帝想到太监来禀,说是沈氏一早进了慈宁宫,便猜到定是那沈氏与太后说了什么。 一个后宅妇人都敢议论政事,真是无法无天。淳庆帝板着脸:也不知裴守真在家是如何教妻的。 杨太后蹙眉:照你这意思,我这个后宫妇人议政,也是无法无天,得有个人来管教了? 淳庆帝一噎,见太后面色怫然,连忙告罪:儿子不敢。 有些话我本不该说,但你这半年来,实在有些不像话了。 杨太后睇着他:我知你因寿安之事,与裴守真生了嫌隙。可在大是大非面前,你怎可因个人喜恶,任性妄为? 淳庆帝委屈:儿子没有。实在是国库亏空,若有钱,朕又岂会亏着军费? 杨太后道:倘若你听裴守真的,派那伏铎海去宁州,而非那只会纸上谈兵的江俊霖,宁州那边或许早就平定了,岂会像如今这样,大笔的银钱与将士送过去,却如肉包子打狗般,白白耗费那么多人力物力!最后还是霍骁拖着病体,披甲上阵,这才稳定军心,遏制大乱。 提到这事,杨太后便觉得肉疼。 淳庆帝面色悻悻:江俊霖他治军也是有一套的,只是宁州那边的战况太复杂,他战术失策 行了,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替他辩解?杨太后冷脸道:吃了败仗,他就老老实实挨罚! 俊霖他也是一心为国的,他在宁州亲自打先锋,还断了一条胳膊淳庆帝不忍。 这江俊霖从他还是皇子时,就与他交好,是他的好玩伴、好兄弟,算起来比裴瑕还早认识好些年。 且江俊霖也并非那种一无是处的酒囊饭袋,的确有些领军作战的本事。 但打仗这种事,不到战场上兵戈相见了,谁也说不准一定会赢。 派将时,江俊霖主动请兵出战,淳庆帝大为感动。 而江俊霖的确忠心抗敌、身先士卒,但架不住战术失误,没了胳膊,也吃了败仗 杨太后一看淳庆帝这副为难模样,便知儿子宽厚仁德的老毛病又犯了。 该心软时心硬,该心硬时心软,杨太后实在心累。 宁州那边暂且不提,但燕北军费,绝不可再耽误下去。 杨太后看了眼窗外的落英缤纷,不再年轻的温婉眉眼间浮起忧色:天气已经转凉,北地也要落雪了。 淳庆帝面上讪讪地应了,心里却仍觉太后与裴守真是杞人忧天,不就迟些天派军费么,怎的说得如天上捅破窟窿那般严重? 且燕王在北地盘桓多年,每年送往燕北的军费着实不菲,难道燕王全花在了战事上?谁知是不是都进了他的口袋里。 自己当个皇帝,勤勤恳恳,宵衣旰食,朝堂上要被裴守真牵着鼻子走,下了朝还得被自家母后教训,不过晚点给臣子送钱,一个两个都来催他、怪他,委实是憋闷! 第391章 淳庆帝满心不悦地离了慈宁宫。 知子莫若母,杨太后见皇帝那神情,便知他翅膀硬了,不想再听话了。 却也无可奈何。 毕竟打从他坐上那把龙椅,就注定他不再是她的儿子。 他会像绝大部分帝王一样,渴望绝对专制的权力,渴望绝对的臣服与顺从,渴望凌驾于世间一切的威严。 她的儿子,终究是走上了无情帝王路。 - 淳庆帝便是再不情愿,最后还是采纳裴瑕的谏言,加收江南三成税,停了工部几处土建,又从安西赈灾银里分出三成,东拼西凑,好歹凑齐了给燕北的军费。 然而没等兵部购齐皮甲、弓箭、粮草等物资,燕北那边来人了。 彼时正是傍晚,淳庆帝批完今日奏折,刚准备去后宫松快一二。 太监总管荣庆火急火燎跑过来:陛下,不好了!明德门外来了一大批军队,说是燕王使者前来觐见天子,嚷嚷着开城门,让他们进城歇息呢! 淳庆帝霎时变了脸色:燕王使者?他们来做什么?来的什么人,带了多少兵?外地藩王无诏不得入京,燕王一声招呼没打,就派人带兵过来,是要造反么! 荣庆也不知具体情况,淳庆帝连忙召来禁军统领与金吾卫大将军。 方知围在明德门外的燕王使者,乃是燕王副将,名唤谢归安,此次带了五千精锐,说是来觐见天子,实则是来讨债。 弄清原委,淳庆帝这阵子本就憋闷的心情t,更是火上浇油,一点就着。 朕是君,他们是臣,只有朕给他们的道理,哪有他们上门讨要的份?狂妄,实在狂妄至极! 上好的汝窑茶盏被狠狠拂落在地,淳庆帝撑着桌沿,咬牙切齿:这般忤逆犯上,燕王眼中可还有朕这个天子! 倘若燕王在此,定要说一声,没有。 他连昭宁帝都不放眼中,遑论一个平平无奇的侄子。 前两年得知淳庆帝登基,燕王不是没想过打去长安,扶太子上位。 但他也听过司马缙贤名,且又有那个聪明绝顶的裴守真辅佐,君臣二人将朝廷治理得井井有条,挑不出半点错。 为着天下百姓的安宁,燕王遂放弃了这个念头。 毕竟太子上位,不一定能将这皇帝做好。 贤妃的儿子上位便上位吧,若是静娘还活着,定然也不愿自己为了太子,与贤妃母子为难,做出这等劳民伤财、不利于国的反叛之举。 长安与燕北,像昭宁帝在时,井水不犯河水,一切都挺好的。 可才登基三年,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皇帝就欺负到他头上,竟敢克扣他燕北的军费? 当真是过得太安生,分不清大小王了。 燕王觉得也是时候给这侄子上堂课,教他知道什么叫做老虎的胡子碰不得。 他给谢无陵五千精锐,直奔长安要债,并要求加两成军费,算作利息。 若无他与万千战士在燕北吃雪饮风,抛头颅洒热血,哪有皇帝在长安的锦衣玉食,高枕无忧? 多加两成息,过分么? 燕王觉得一点不过分。 淳庆帝却觉得燕王这是狮子大开口,简直目无君上,狂悖至极! 当日夜里,淳庆帝下令,紧闭城门,不许燕北军入城,违者以谋逆罪论之,杀无赦! 此时已是十月初冬。 长安虽不如燕北严寒,但夜里的风也透着瑟瑟凉意。 眼见城门紧闭,守城士兵还拿出弓箭与盾牌做出一副防御姿态,燕北车骑将军扈洪宇握紧了剑柄:嚯,兄弟们千里迢迢赶来,他不好酒好菜招待着,直接给咱吃闭门羹啊?谢贤侄,我就说兵带少了吧!带个三万人,咱们直接把他这破城门给踏平喽! 跨坐在枣红骏马上的谢无陵也敛起笑意,嗓音却还是懒洋洋的:义父说了,先礼后兵,怎么说他也是做叔父的,总不好一来就把侄子家的门给拆了。 可咱跟小皇帝客气,小皇帝是半点不把咱们王爷放在眼里啊。 扈将军拧着眉:这大冷天的,他就将咱们五千兄弟撂在外头挨饿受冻?我们燕北军叱咤北地,何时受过这份鸟气! 他说着,又回头,看着身后那些精锐将士们,大家伙儿一路风尘仆仆,都指着来长安吃顿饱饭,好嘛,直接被拦在了外头。丢人,实在丢人! 扈将军受不了这委屈,谢无陵也觉得皇帝的脑袋给驴踢了。 他们此番只带了五千兵马,他应当知晓这是给了面子,是来好商好量的。 现在好了,他们想好好谈,却被关在了门外 哪有这样待客的道理。 这笔账且先记下。 谢无陵看了眼漆黑的天色,道:再给他几个时辰缓一缓,倘若明日午时,还无人来迎,咱就打道回府。 第392章 下次再来,便不止五千兵,三成利了。 扈将军虽觉憋闷,但如今情况,也只能先忍着。 谁叫里头那个是皇帝呢。 谢无陵翻身下马,领着五千精锐,就在城门口搭起营帐,埋锅造饭。 熊熊篝火很快燃起,将城门前照得一片亮堂。 谢无陵与扈将军坐在火堆前,嚼着肉干,盯着不远处那座巍峨雄伟的城门,以及城楼上来回巡视的兵将,面色晦暗不定。 贤侄,你说咱们能讨到钱么? 扈洪宇跟着燕王打了大半辈子的仗,沙场杀敌是把好手,讨债还是头一回干。 何况讨债对象还是皇帝,一颗心七上八下,怪没底的。 相比他的紧张,谢无陵从容许多,吹了口碗里的热汤:既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且咱们是为国守土,皇帝若是个聪明的,自然会把银钱准备妥当,让咱们带回去。 扈将军也是这么想的,不过,那他还将咱们拦在外头? 谢无陵:没准是吓到了。 扈将军:啊? 谢无陵耸肩:见咱们带着兵来了,怕了呗。 扈将军:可咱们才带五千兵,他怕个啥? 谢无陵:我又不是皇帝,我哪知他怎么想的?没准他胆子小,觉着咱们五千兵就能干翻他的皇位。又或者他想摆谱,给咱们一个下马威。 扈将军觉着后者的可能性更大,霎时冒起火来:明明是他克扣咱们军费在先,现下反倒给咱们摆起谱来了?他也不想想,若无我们在外头守着,他能在皇宫里享富贵太平?简直欺人太甚!真当我们燕北军是吃素的不成! 哎,扈叔您消消气,您这一嗓门险些把我耳朵震破了。 谢无陵揉了揉发麻的耳朵,将碗中剩下的半碗肉汤喝掉,道:义父也说了,谈的拢就谈,谈不拢再打。您别急,叫兄弟们也别急,且看看明早吧。 临行前,燕王千叮咛万嘱咐,以和为贵,见好就收。 倒不是为了与先帝那个约定,而是为黎民百姓、天下太平。再加之他也无后,便是坐上那个位置,也没几年可坐,何必折腾。 若要到了钱,讨到了利,继续在燕北安享晚年,也留个忠臣美名。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他那个皇帝侄子能识趣。 倘若不识趣,非得与他这个叔父为难的话,燕王也不介意踹他下皇位,换个听话的上位。 此番叫谢无陵来长安,一来讨债,二来看看这位侄子对燕北军的态度,三来探望下废太子,最后才是遂了义子的心愿,由他去探望那位心上人。 谢无陵也清楚此行目的,大局为重,私情次之。 但一想到隔着一道城门,娇娇在里头,他在外头,这颗心就如万千蚂蚁爬过般,痒得厉害。 真恨不得飞过墙去,下一刻就出现在她面前,叫她看看他如今的气派 他也算东山再起,飞黄腾达了! 贤侄,你一个人傻乐什么呢? 扈将军疑惑地扫过他手中空碗:这肉汤有这么好喝? 谢无陵回过神,轻咳一声:没,我在想明日呢。 扈将军:啊? 谢无陵道:待明日进了城,我做东,请扈叔吃顿好的如何? 那敢情好啊。 扈将军一口应下,稍顿,又道:不过若是那皇帝还不放咱进城呢? 谢无陵道:八成会放的。 扈将军:你咋这么肯定? 这偌大一个朝廷,总不能个个都是糊涂蛋,总得有一两个聪明人吧。 谢无陵笑着仰起脸,望着漆黑天穹那颗闪烁的星辰,一双清明黑眸轻眯了眯。 你说是吧,裴守真。 【114】 【114】/ 裴瑕是在翌日上朝时, 方知昨夜明德门外有燕北军叩门。 从前凡有事发生,无论大小,淳庆帝都会第一时间召见他, 与他商议。 可这一回, 淳庆帝连夜召了禁军统领和金吾卫大将军,都未曾想过召他裴守真。 帝心, 早已不在他的身上。 裴瑕与其他大臣在朝会上得知此事后,皆是一惊。 而龙椅上淳庆帝提及此事,眉间难掩恼怒, 甚至想派兵将城门外那些叛将抓起来, 杀一杀燕王的威风, 叫他知道何为君,何为臣。 这话说出口后, 勤政殿陡然陷入一片诡异的阒静。 殿中那些历经两朝或三朝的旧臣们面面相觑了一阵, 而后低着头, 无一人敢吱声。 那可是燕王啊。 被称作大梁将星、燕北煞神、驻守北地二十余年、战功赫赫、杀敌无数的燕王啊。 陛下不想着如何抚慰拉拢这位国之栋梁, 竟还想给燕王立规矩, 杀一杀燕王的威风? 第393章 他怎么敢的啊? 直至今日,臣子们才意识到他们这位贤德宽仁的帝王大抵是登基太顺利,以至过于天真了。 无人敢谏言, 只习惯性地将目光投向了前头那位紫袍金带,身姿如竹的裴丞相。 裴瑕自也感受到四周投来的那些含着期待的目光, 薄薄嘴角轻扯,尽是凉薄嘲意。 一位不得帝心的臣子, 再有谋略, 再忠心耿耿,也与废人无异。 但他自幼所学圣贤之书, 教诲他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教诲他君子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地,教诲他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t湖之远则忧其君,是以为着黎民百姓,为着家国安定,他此刻也不能装聋作哑。 陛下,臣有一言。 裴瑕举着白玉笏板,上前一步,望着上座难掩怒容要镇压叛军的帝王:燕北乃我大梁咽喉所在,若与燕王起了纷争,无异于引火上身,自毁长城。 依臣之见,应当尽快派人开城门,迎燕王使者与五千燕北军进城,好酒好菜,设宴款待,以慰风尘。另将户部拨款的圣谕及兵部购置的军需列单交于燕王使者,说明朝廷苦衷,以表与燕北交好之意。燕王乃陛下亲皇叔,本是骨肉至亲,同宗同族,只要将误会解开,平息怒火,想来燕王也不会因此等小事与朝廷作对。 简而言之,钱给够了,大家相安无事。 淳庆帝并非不知这个理,但就是不服气。 堂堂帝王,被人讨债讨到了家门口已是贻笑大方。 偏他不能发脾气,还得笑脸相迎,好酒好菜招待那些目无王法的叛将? 到底他是皇帝,还是燕王是皇帝! 这裴守真出的什么馊主意,是要将他帝王颜面都丢光吗? 就在淳庆帝准备驳斥时,殿外急忙跑进一小太监,跪地通禀道:陛下,明德门外那些燕北军站在城外喊话,说说 淳庆帝皱眉:说什么? 小太监磕磕绊绊,学了起来:吾等远离故土,不辞冰雪为天子戍边多年,没有功劳亦有苦劳,未曾想一朝被天子拒之门外,宛若丧家之犬,悲哉,惨哉,呜呼哀哉! 他们都在喊这话,就站在城门口喊,喊得好大声。小太监不敢直视今上的脸色,战战兢兢道:来往聚了许多百姓,都在瞧热闹,还说还说 淳庆帝斥道:说! 小太监吓了一跳,双膝跪地:百姓们都说,陛下您克扣军费本就不对,如今还这般对待为国戍边的将士们,实在叫人寒心,此绝非圣德明君之举 话未说完,上首便传来一声咬牙切齿的冷斥:够了。 小太监的脑袋埋在地上:陛、陛下息怒。 朝堂百官们也都齐刷刷跪下:陛下息怒! 淳庆帝牢牢握住那纯金打造的龙头扶手,一张端正脸庞涨得通红,呼吸急促,连着胸膛也剧烈地上下起伏。 无耻,实在无耻! 那些燕北军怎的这般卑劣无赖,明明是他们目无纲纪,擅离职守,私自来朝,如今却倒打一耙,污他贤名? 淳庆帝满心想着将那些不听号令的叛军抓起来,割了舌头送去燕北。 那趴着殿中的小太监又小心翼翼补了一句:陛下,那位燕王使者还说了,午时之前朝廷再不表态,便默认陛下舍弃燕北、舍弃北地三十万将士,他们即刻回去与燕王复命,禀明此事。 话音落下,朝臣们唰唰变了脸色。 大梁如何能舍燕北之地? 朝廷如何能舍燕北军? 陛下,万万不可啊! 还请陛下息怒,切莫为了一时意气,而与燕王失和。 臣等还请陛下慎重,三思! 朝臣们都坐不住了,不过一件小事,何至于闹到与燕王撕破脸皮的地步? 无人想要打仗,何况是这种没必要的内斗,劳民伤财,何等罪过! 眼见殿内文武百官齐声反对,淳庆帝握着龙头扶手的长指也越拢越紧,心下也燥郁不已。 瞧着他们的意思,就好似他是什么不顾大局的昏君似的? 怎就无一人为他想想?出了这等事,皇帝的君威何在?颜面何存? 眼见午时将至,淳庆帝到底抵不住满朝文武叩拜哀求,不情不愿看向裴守真,松了口:既然诸位爱卿意见一致,那此事便交给裴爱卿去办。你务必抚慰好那些北军,与那燕王使者将误会说开,免得叫他们与朝廷生出嫌隙。 裴瑕手持笏板,躬身拜道:臣领命。 - 与裴瑕一同前往明德门的,还有皇帝的心腹太监荣庆,他是皇帝的眼睛与耳朵。 出宫的马车上,荣庆与裴瑕说起昨夜金吾卫禀报的情况:此次领头的是燕王麾下两员大将,一个名唤谢归安,听说是燕王半年前认的义子,一个是车骑将军扈洪宇,是燕王的亲信旧部。除了他们二人,便是五千精锐,皆是骑兵,纪律严明,行动利落,不容小觑。 第394章 裴瑕听得这话,心里也大致有了数。 只是听到那义子姓谢,以及燕北军在城门喊话的手段,莫名叫他想起一个人。 但他曾托前往北地的商队打听过,那人到达燕州后,一直在采石场服苦役。 天底下姓谢之人不知凡几,自己这般杯弓蛇影,未免可笑了些。 心下哂笑一声,裴瑕也敛了杂念,思忖着待会儿见着那燕王使者该如何开口。 然而半个时辰后,看到那骑在枣红骏马之上,一袭猎猎红袍的高大男人时,满腹客套之言霎时滞于喉中。 有那么一瞬间,裴瑕觉着他定是生出错觉。 不然那无耻至极的谢无陵如何会回到长安,还一派耀武扬威之态,出现在他的面前。 不单是裴瑕震惊,就连太监总管荣庆也震惊到失语:这这 这不是那个胆大妄为与昌王谋逆,后被流放至北地的谢无陵吗! 他怎么会在这?还混在燕北军里? 俩人心底皆浮现出无数的疑惑。 却见那俊美无俦的红袍郎君翻身下马,大剌剌地行至他们身前,眼含笑意,语调慵懒:二位贵使,多年不见,别来无恙啊。 没想到吧,他谢无陵又回来了! 且这一回,他手握精兵,与他们站在同一高度。 不,或者说,更高。 一想到这,谢无陵看向裴瑕的目光愈发锐利,丝毫不掩饰他的得意与野心:裴丞相,旧交重逢,你惊喜否?意外否?欢喜否? 不等裴瑕开口,他嘴角翘起,自问自答:反正我很欢喜,欢喜极了。 我等这一日,可等了太久了。 从元寿十九年的深秋,一直等到淳庆三年冬,将近六年时光。 终于有了能与裴瑕对峙的权势与底气。 裴瑕自也将谢无陵的眉宇间的挑衅看得明明白白。 这个如何都摆脱不了的无赖,犹如附骨之疽。 绯紫袍袖下的长指不觉攥紧,他望向谢无陵的目光幽深、淡漠,透着杀意。 是的。 他后悔了。 或许三年前在狱中,便该杀了他。 而非恪守承诺,保他一条命,也不至于有今日这般放虎归山般的难堪局面。 两个男人,一红一紫,相对而视,静谧中有暗流涌动。 荣庆站在一旁,恍惚间以为回到了那年在金陵的小院子里,这二人也是这般,针锋相对,剑拔弩张。 实在是冤孽一般。 裴相公。 荣庆讪讪提醒了一声,又朝谢无陵抬袖一拜:敢问阁下可是燕王使者,谢归安谢将军? 谢无陵也记着这位太监,当年还是个灰青袍服的内官,如今成了着红袍的内廷总管。 是,我便是谢归安。 谢无陵勾了勾唇,又睨向裴瑕:不知皇帝派丞相和内官前来,有何吩咐?若无其他吩咐,我也差不多要带兄弟们回燕州了。 裴瑕怎看不出他那点狭促心思。 他明知他们出城的来意,却还摆出这副矫情姿态。 实在是令人生厌。 尽管很想回他:快走,不送。 但理智还是占据上风,裴瑕沉沉吐了一口气,再次抬眼,神情已恢复一贯的平静:贵使来朝,陛下深感欢喜,特命我与荣庆总管迎接贵使与燕北将士们入城休息。 官邸内已备好热水与酒菜,为贵使与将士们接风洗尘。还请贵使挪步,与诸将一同进城。 公事公办的口吻,不带丝毫情绪。 谢无陵却听得浑身舒畅,嘴角的弧度也愈发张扬:既然裴相亲自相邀,那我自然要给裴相一个面子。不过我这马儿,也不知是有些水土不服,还是没见过长安繁华有些生怯,迟迟不肯往里进 裴瑕眉心一动,直觉不妙,果不其然,下一刻便听谢无陵道:听闻裴相骑射了得,想来驭马也有一套。不知可否有劳裴相为我牵马,在前引路? 裴瑕眸光冷下。 荣庆倒吸一口气。 一旁的扈将军也瞧出不对,自家贤侄难道与这位裴相有旧怨不成?不然怎的一见面就羞辱人啊。 扈将军悄悄拿胳膊肘撞了下谢无陵。 谢无陵却是直勾勾盯着裴瑕,笑着又问了遍:不知裴相可t愿为我牵马? 裴瑕冷眼视之:谢无陵,你别太过分。 牵个马就过分了? 谢无陵啧了声,看向裴瑕的目光也冷下来:你从前仗势欺人,可比这过分百倍千倍。 便是眼前这个男人,不由分说地闯进他与娇娇的婚仪,将他请来的宾客吓得四散奔走,将他的婚堂闹得鸡飞狗跳,将他的媳妇生生从他身旁夺走。 第395章 他带来的那些狗奴才拿刀架在他脖子上,叫他像个窝囊物般,只能眼睁睁看着娇娇被带上那辆冰冷华贵的马车。 之后一次又一次,他看着这男人与娇娇携手离开,而自己一次又一次被他们抛在身后。 人心皆是肉长成,这叫他如何不恨? 他恨极了,恨透了。 恨到想让裴守真这个人从世上消失,从此再无人挡在他与沈玉娇之间。 如今不过是叫他牵个马 谢无陵盯着裴瑕,眼角弯起,笑意却未达眼底:若是裴相不肯牵马,我这马儿恐怕也无法载我入城。唉,这可难办。 他抬头朝天边那轮艳炽的日头看了看,面露难色:午时将至,我们五千兄弟昨夜在外吹了一夜冷风,实在冻得不轻,与其继续在这吃闭门羹,还是打道回府好了。 他转过身:扈叔,我们走吧。 扈将军啊了声,对上谢无陵那双像极了燕王的眼睛,下意识听从:哦哦,好。 谢将军留步,留步! 荣庆见他们要走,抱着拂尘急急上前:不若让咱家替你牵马吧。 谢无陵脚步稍顿,淡淡瞥了荣庆一眼,线条分明的侧脸愈发漠然:晾了我们一整夜,如今叫你们的丞相牵个马也不愿。看来朝廷的诚意,不过如此。 荣庆笑意一僵,讪讪道:怎么会呢,谢将军可千万别误会。 裴瑕不动声色地看向那红袍艳艳的颀长男人,恍然觉察,不一样了。 虽仍是那般厚颜无耻。 却已不是当年在三皇子手下庸碌无为的模样,眼前的男人,真正成为了一位将领。 有谋略、有眼界的将领。 不单单因他是裴守真,而叫他牵马。 更因他是淳庆帝的丞相,是长安朝廷的百官之首,他得为皇帝对燕王的怠慢,付出代价。 正午烈日之下,裴瑕上前一步,低沉嗓音无波无澜:吾愿为贵使牵马,恭迎燕北军入城。 【115】 【115】/ 裴瑕给燕王使者牵马入城的事, 不多时就传入了沈玉娇的耳中。 彼此她正与裴漪坐在院中烤梨,孩子们在花木扶疏的庭院里嬉戏玩耍,笑音不断。 新进院里的婢子年纪小, 沉不住气, 听到外头的消息,就撇着一张嘴无比委屈地来与主母告状:听说从明德门牵过一整个里坊呢!城门本就围了那样多人, 那些燕北军又那样大的动静,便是想不被人瞧见都不成。 那些北人实在是粗鄙无礼,咱们郎君可是丞相!百官之首, 文坛领袖, 怎可被他们这般折辱! 小婢子气得直跺脚。 已为人母的裴漪也皱起了眉:我出门时就听府中下人说起城外之事, 没想到他们竟然如此放肆? 沈玉娇的脸色也不大好。 她大抵猜到裴瑕愿意给那燕北使者牵马的缘由。 但缘由归缘由,一想到裴瑕当众受辱, 且是为着皇帝的过错, 她胸间也闷着一口气, 不上不下的。 连烤好的香梨都勾不起她的心情。 那几个香梨让婢子切好, 分给孩子们吃了。 裴漪想要安慰沈玉娇, 但她自己也为堂兄抱屈,最后反倒是沈玉娇安慰她:没事的,等他下朝回来, 我与他沏杯香茗。 裴漪叹口气,看向沈玉娇:阿嫂, 我虽在后宅,但六兄在朝中的近况, 我也听我郎君提到一二他是有本事的人, 这点我们都知道,但他到底是臣子, 且今时不同往日 她往沈玉娇身侧凑了凑,压低声音:这世上,只可同苦不可共甘,过河拆桥的人多得去了。六兄也别犯倔,过刚易折的道理,也无须我这个妹子多说。 沈玉娇知晓裴漪的好意。 她虽嫁去王家,但到底是裴氏女,自然也盼着裴氏繁茂昌盛,长长久久。 而裴瑕这位宗子,站在风口浪尖上,他的处境几乎决定闻喜裴氏一族的兴衰。 待他回来,我会劝劝他的。 沈玉娇嘴上这般答着,心里却是一阵无力叹息。 劝也无用,裴瑕自个儿心里跟明镜似的。 现下就是淳庆帝不肯放人,非得这般耗着,不上不下的,谁也不好过。 冬日白昼短,裴瑕回府时,外头已是灰蒙蒙一片。 他照常先去书房洗漱,换了身洁净的衣袍,才来后院。 白日沈玉娇特地交代了棣哥儿:你爹爹最近公务繁忙,待他回来,你别闹他。若是功课背得好,也能叫他心情好些。 棣哥儿年纪虽小,却格外懂事。 等到裴瑕一进院门,小家伙主动跑上前,爹爹、爹爹脆生生喊着,又拉着裴瑕的袍袖:昨日夫子新教的诗,孩儿已经会背了,您尽可考我。 第396章 见小小孩儿仰着脑袋,一张稚嫩小脸写满考吧,没在怕的,裴瑕也笑了。 他牵着棣哥儿走到窗边,随意考了几句。 棣哥儿摇头晃脑,应答如流。 末了,他睁着大眼睛,望向裴瑕:爹爹,孩儿答得如何? 裴瑕轻笑:很好。 棣哥儿又眨眨眼:那你有欢喜些么? 裴瑕愣了下,垂眸看儿子。 棣哥儿一对上自家爹爹那双漆黑利眼,半点话都藏不住:阿娘说,爹爹在外头公务忙。我功课好,爹爹能省些心。 虽猜到是妻子教的,但亲耳听到孩子说出,裴瑕心头盘桓了整日的滞涩之意也散去几分。 待牵着孩儿入内,妻子弯眸看来:郎君回来了。 裴瑕心头更是如沐春风。 一家三口用过晚膳,棣哥儿被婢女带去隔壁,沈玉娇端了碗安神汤走向榻边:你这些时日好似都睡不安稳,我让厨房熬了汤,饮了再睡吧。 裴瑕接过,暂时搁在边几上,牵过她的手:我夜里可有搅扰到你? 沈玉娇顺着在他身旁坐下:那倒没有。 裴瑕:那你如何知道我没睡好? 有时夜半醒来,听到你的呼吸声,便知你还没睡。 沈玉娇说着,视线也落在男人温润俊秀的眉眼,待触及他鬓角那根不知何时冒出的白发时,她愣住。 裴瑕察觉到:怎么了? 沈玉娇眸光轻动,摇了摇头:没什么。 却是站起身,一手搭在他的肩头,另一只手朝他伸去:别动。 裴瑕便没再动。 她靠得近,微敞衣领间幽幽馨香,在鼻尖若有似无地萦绕。 鬓角有轻微的刺痛,而后是她纳闷的轻叹:还这么年轻呢,怎就生了白发。 裴瑕抬眼,看到她纤细指尖捻的那根白发,倒无任何波动。 只是在她要后退时,抬手揽住了她的腰。 沈玉娇微怔。 下一刻,男人的脸埋在她的胸腹间,嗓音沉缓:玉娘,让我抱抱。 一会儿就好。 沈玉娇垂下眼,便见那紧搂着她腰身的男人,双眸阖着,虽未皱眉,却透着一阵浓浓的疲色。 想到白日里婢子的禀报,沈玉娇心下也发涩。 她抬手搂住他,嗓音也放得柔缓:实在不行,干脆称病好了。反正是他的朝廷,叫他自个儿收拾烂摊子去。 裴瑕嘴角轻扯:先前不是还叫我为国为民,施展一身抱负? 沈玉娇一噎,而后讷讷道:那也不代表要受这份窝囊气啊。 裴瑕:玉娘觉着窝囊了? 沈玉娇低低嗯了声,道:虽然知道无论是谁出城相迎,都免不了受到折辱。可一想到是你 一身清正、矜贵无双的裴守真,怎可给一个不知名的粗犷蛮将牵马? 人心都偏私,沈玉娇也不例外。 裴瑕听到妻子话中的维护之意,眉眼间那三分郁气也彻底烟消云散。 那个谢无陵便是回来了又如何? 玉娘的心里,已然有了他裴守真一席之地。 这一回入了她的心,任谁也不可能叫他再挪步。 抱着怀中的温香软玉好一阵,裴瑕才睁开眼,再看妻子,他眸光缱绻:在外再如何烦忧,回到家中,能得你这般关怀,一切都值了。 这猝不及防的告白,叫沈玉娇心口好似漏了一拍,双颊也染上热意。 都老夫老妻了,今日怎的这般腻歪。 夜已深了t。她偏过脸,避开男人炽热的视线:你快些把安神汤喝了吧,我去隔壁看看孩子。 她脚步匆匆地出了里间。 裴瑕看着那道落荒而逃般的娇小身影,也笑了。 端起那碗温热的安神汤,他不紧不慢浅啜着,又想到白日里与谢无陵的重逢。 那人的耀武扬威,以及话里话外的挑衅,足见三年过去,他那份卑劣心思还未消停。 此番回来,怕是也会想方设法地缠上来。 虽说这三年来,夫妻二人的日子如胶似漆,和和美美,裴瑕却不能肯定,妻子的心里是否真的放下了那个谢无陵。 倘若谢无陵再次出现在她面前,她的心是否又会摇摆不定? 一想到这种可能,裴瑕眸色也暗下。 得在那个无赖寻上门前,让玉娘离开长安避一避。 夜里躺在床上,裴瑕抚着沈玉娇的背,提议:燕北军入城,长安或许要乱上一阵。过两日你带着棣哥儿,回洛阳旧邸住一阵?等朝堂局势稳定,我再将你们接回来。 沈玉娇诧异,从他怀中仰起脸:局势已经这么紧张了? 第397章 裴瑕沉默两息,道:陛下对燕王私自派人回京,颇有怨言。 这燕王的脾气也是急,这般贸然遣将入城,还真是半点脸面也不给陛下留。 沈玉娇担心道:我们走了,你怎么办?不然将棣哥儿送过去吧,正好再过两月便是新年,让他去陪你母亲过年。我便留在长安,与你一起。 裴瑕喜欢她这份亲近,但还是拒绝了:你们一同回去。 等此间事了,我再与陛下请辞。若他允了,我无官一身轻,回去与你们团聚,从此隐居乡野,读书教子,与你相濡以沫共白首。 沈玉娇听他这般说,只当局势已严重到超出她的想象。 若继续留在长安,没准会叫他分心。 于是应了下来:好,那我明日便吩咐下人,收拾箱笼。 裴瑕嗯了声,头颅微低,吻了吻她的额发:睡吧。 香浓锦帐里静了下来,夫妻俩依偎着睡去。 与此同时,同一轮皎月笼罩下的深宫禁苑,万籁俱寂。 淳庆帝拥着娇媚可人的爱妃,心绪难平地埋怨:朕那个皇叔实在胆大包天,私放谋逆罪囚不说,竟还派作使者,堂而皇之送到朕的眼皮子底下!他真当朕是个随意欺辱的软柿子不成? 傍晚荣庆回到宫中复命,与他说起那个所谓的燕王使者谢归安,便是三年前被他流放至北地的谢无陵,淳庆帝简直难以置信。 待回过神来,一阵怒意直冲胸间。 燕王这是什么意思? 无诏私自调兵回京,已是罔上! 现下还将个谋逆犯改头换面,以使者的名义派来朝中,这是欺君!是挑衅!更是公然地藐视朝廷,藐视王法,藐视他这个皇帝! 那个谢无陵当日随昌王谋逆,本该当场杀了的。偏偏裴守真替他求情,硬是留下他一条命。 淳庆帝想起这事就郁闷,当初为了给这个谢无陵求情,他还被先帝骂了两句。 现下好了,多年前的心软,而今成了一把利刃,毫不客气扎进他的眼里。 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听裴守真的,留下这么个祸害。 后宫最受宠的陈妃听到这话,倒在淳庆帝怀里,好奇地问:裴相为何要留这个姓谢的一命?难道他们是故交? 陈妃是两年前选秀入宫,年纪小,模样娇,之前一直在江南外祖家,因着朝廷选秀才来了长安,是以并不知道裴谢二人的恩怨。 淳庆帝把玩着爱妃柔若无骨的小手,冷嗤道:是故交,更是仇敌。 陈妃来了兴趣,缠着皇帝:陛下给妾身讲讲? 美人撒娇,千娇百媚,淳庆帝憋了满腹的牢骚也压不住,便将裴瑕与谢无陵二人的恩怨说了。 陈妃听得一愣一愣,末了,眨了眨美眸:那位丞相夫人,臣妾也见过几回,的确是个美人,却也不是那等倾城倾国的绝色,如何就能勾得两个男人为她念念不忘呢? 那个谢无陵她没见过,暂且不论。 可裴相她在宫宴上见到过,那是真正的光风霁月、翩翩如玉佳公子。 若非她已是皇妃,入宫前见着这样的郎君,定也会为之心驰摇曳,魂牵梦萦。 放眼整个长安,哪个妇人娘子不羡慕丞相夫妇的恩爱情深。郎君才貌双全不说,还深情专一,如此地位家世,院里竟无一个妾侍通房,甚至连个暖床的丫头都没有。 听说只要裴相回府,第一时间便往他夫人院里去,夫妻俩同吃同住,那黏糊劲儿堪比新婚燕尔。 陈妃心里都羡慕极了。 毕竟哪个女子愿意与他人分享夫婿,不盼着一生一世一双人? 裴相也是糊涂了,明知那位谢郎君觊觎他的夫人,还留他一条命作甚?陈妃不解,换做是他,早除之而后快了。 淳庆帝道:他个死心眼,非得恪守君子之道。现下好了,由着那个无赖坐大,反过来找我们麻烦了。 傍晚听到裴瑕替谢无陵牵马,淳庆帝有恼怒。 但恼怒间,又掺杂着一丝幸灾乐祸。 裴守真,你也有今天。 任你料事如神、深谋远虑,可曾想到放虎归山留后患,今朝得到反噬? 不过那点幸灾乐祸又很快被忧虑给压下,淳庆帝拿不准,燕王派谢无陵来的意思,也拿不准这个谢无陵的想法。 倘若谢无陵还惦念着旧主司马泽,想要为司马泽报仇,那可不是什么好事。 陈妃见皇帝愁眉不展,娇滴滴搂上去,当起解语花:反正他们此番进京,便是要钱。把钱给他们,打发了便是。陛下何苦为此事发愁,臣妾见您皱眉,心都疼了呢。 第398章 淳庆帝拥着爱妃叹道:若能这么简单打发了,那便好了。 他忖度着谢无陵是否会借机报复,又是否会在燕王面前挑拨离间,陈妃却以为他在忧虑二男争一女。 美眸轻动,她凑到皇帝耳畔,呵气如兰:实在不行,把那裴夫人送给他? 男人嘛,没得到的总是最好的。 只要让他尝到了滋味,心愿得偿,便再无不甘心了。 淳庆帝眼皮一跳,板起脸推开陈妃:这什么馊主意?若是个妾、是个通房,送便送了,那沈氏可是裴守真明媒正娶的妻! 陈妃陡然被推开,险些跌下床。 她心下委屈:臣妾也是看陛下愁眉不展,想替陛下分忧么。 只淳庆帝这话也叫她有些不快。 妻不可送,妾、通房就能送了?她虽是宠妃,说白了,也是个妾。 淳庆帝见美人蹙眉,也有些不忍,重新拉入怀中好生哄了一番。 转过天去,勤政殿朝会。 燕王使者谢无陵与扈洪宇入殿,拜见皇帝,并禀明来意。 军费,淳庆帝可给。 但两成利,淳庆帝黑了脸。 国库本就空虚,这军费还是东拼西凑的,另加两成利?瘦了朝廷,肥了他燕北,哪有这么好的事。 朝会上,皇帝与众朝臣绝口不提这两成利。 待下了朝,皇帝留下裴瑕,问他该如何将燕北那些讨债鬼打发走。 裴瑕思忖后,如实道:银钱给足,两相皆安。 皇帝大为不悦。 再看裴瑕低眉垂首、仍是那副淡然安静的模样,愈发生了怨。 当初若非他偏要留下那谢无陵,何至于今日这副焦头烂额的局面 说不准那谢无陵就是记恨着裴瑕,才撺掇着燕王狮子大开口,多要了这两成利。 须知每年送往燕北的军费已是一笔不菲的花费,多加两成利,那钱留着给百姓们修桥建坝、开垦荒田多好,凭何喂了燕王? 燕王叔也没后嗣,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要那么多银钱作甚? 这么一想,淳庆帝越发觉得是谢无陵在从中作梗,蓄意报复。 那无赖出生卑贱,品行也败坏至极。 皇帝问裴瑕:就没其他办法了? 裴瑕知道皇帝不想给,沉吟片刻,道:臣可试着与燕王使者协商。 皇帝面色这才好转一些。 但在裴瑕退下后,听到太监提及夜里的接风宴,皇帝朱笔稍停,问:裴夫人可会来? 太监讪讪:位置是留了的,但来不来,奴才也不知。 裴夫人是一品诰命,这身份足以赴宴。 皇帝眉头拧起,良久,他搁下笔道:你t去趟裴府,就说传太后慈谕,请裴夫人今夜赴宴。 【116】 【116】/ 宫里为燕北使者设的接风宴, 裴瑕并未与沈玉娇提,是以当沈玉娇被太后请进宫时,还有些摸不清头脑。 她觉着或许裴瑕公务繁忙, 忘了这回事。 或者时局紧张, 并不想让她来凑这个热闹。 但太后慈谕,她无法拒绝, 只得换了裙衫,装扮一番,随着内侍入宫。 马车并未驶往慈宁宫, 而是直奔开设宫宴的月华殿。 沈玉娇下马车后, 虽觉迷惘, 但也不是第一次来宫里。 见到熟识的官眷陆陆续续来了,也很快适应, 寒暄说笑起来。 其他夫人问她:怎的今日就你一人?往日你家裴相公不都陪在你身边么? 沈玉娇听出她们话中打趣, 赧然道:他应当还在忙, 晚些再来。 夫人们也都听说裴瑕给燕北使者牵马的事, 心里对沈玉娇也生出几分同情。 毕竟她们这些内宅妇人, 全靠夫君在外挣功名搏脸面。 夫妻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裴瑕在外被折辱, 沈玉娇面上自也无光。 家长里短地闲聊一阵,外头天色渐暗, 裴瑕也来到月华殿。 行至灯火通明的金殿,看到被一群衣袂飘飘的世家夫人围着的妻子, 他脚步顿住。 裴夫人, 你家裴相公来了。 你今日这衣裙颜色选得好,正与你家郎君的袍服相衬呢。 夫人们掩唇笑道, 沈玉娇也看到玉阶前,那长身玉立的紫袍郎君。 她眉眼轻弯,与夫人们欠身示意,便提步朝他走去:郎君。 既是赴宫宴,沈玉娇自是着盛装,一袭黛紫色暗云纹深衣,系着玉色绣花束腰,一把柳腰掐得极细。 另又坠着象牙白的环佩,行走间,环佩叮当,裙摆摇曳,端庄又不失矜贵灵动。 裴瑕站在原地,缓了两息,才面色如常地抬步。 相对而立时,他垂下黑眸:是陛下召你入宫? 沈玉娇微怔:是太后。 第399章 话说出口,也意识到不对,那个传话的内侍瞧着面生,之前在慈宁宫好似并未见过。 但这天底下,也没人胆大到敢假传太后慈谕,除了 皇帝。 沈玉娇眼皮一跳,看向裴瑕:郎君,可是有何不妥? 裴瑕薄唇轻抿:无事。 他弯腰,牵住沈玉娇的手:今夜无论何时,都待在我身边,不要走散。 沈玉娇虽然不解,但还是点头应下。 夫妻俩一道入席。 再不是裴瑕刚入仕那般坐在尾席,如今夫妻俩的位置居于首席,仅次于帝王。 夜幕降临,金殿中也愈发热闹。 燕王使者骠骑将军谢归安,车骑将军扈洪宇到 外头传来太监的唱和声,方才还欢声笑语的殿内霎时静了下来。 众人不约而同朝着殿门口看去。 沈玉娇也不例外,抬起了眼。 当看到为首的男人一袭艳丽的缺胯圆领袍,腰系金银错蹀躞带,脚踏金线暗纹皂靴,步履稳健地从夜色里走来,沈玉娇的脑子顿时陷入一片空白。 是她的幻觉么? 不然怎会看到,那个人。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定神再看,的确是他。 绝不可能认错的。 那样昳丽的脸,明亮的眼,还有那懒散恣意的笑。 除了谢无陵,世上再无第二人。 可他怎会出现在这?为何成了燕王使者?又被唤作谢归安? 震惊之后,便是无数的疑问。 直到搭在膝头的手被握住,那力道不算重,却无法忽视。 沈玉娇眼睫轻颤了两下,回过脸,便对上裴瑕无比幽静的黑眸。 相比于她的惊愕,他静水般的淡定。 沈玉娇当即便明白了。 昨日让裴瑕牵马的那人,就是谢无陵。 而他之所以不与自己提及宫宴之事,恐怕也是不想让她与谢无陵碰上。 至于让她带着棣哥儿去洛阳,应当也是为了这个。 裴瑕想让他们避开。 沈玉娇能理解他这做法,但想到他这般瞒着她,心头涌上一丝说不上的闷意。 就在彼此缄默时,一道炽热的、锐利的、不容忽视的视线落在她的脸上。 沈玉娇眼皮轻动。 都不用回头,她便知道那道视线的来源。 可她 她不能回头。 她垂下了眼皮,用只有她与裴瑕两人听到的声音道:你不必瞒我的。我既答应与你好好过,便不会再反悔。 经历那么多,过了这么久,如今她的牵绊只多不少。 她与谢无陵,早就没了缘分。 裴瑕望着她半晌,才开了口:我只是不想叫他再扰乱你的心。 哪怕一分一毫。 沈玉娇沉默了一阵,安抚似的,反握住她的手,今夜我只在你身侧。 裴瑕眉眼稍霁:好。 也不知是刻意安排,亦或是巧合,燕北使者的席位正对着夫妻俩。 扈将军的脑袋左转转右转转,将这轩丽辉煌的大殿看了一遍,嘴里连声啧啧:不得了,真不得了,怪不得人人都想当皇帝呢,这大殿可真气派,天宫也不过如此吧。 他的感叹,没得到回应,纳闷偏过脸,便见身旁的男人端坐着,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对座。 至于对座有谁 那位面白如玉的裴丞相,以及一位面若桃花的娇美妇人。 那位是裴丞相的夫人吧?长得还怪好看的。 扈将军抚着短须,评价道:这样瞧着,他们夫妻俩还真是男才女貌,般配得很呢。 配个鬼。 谢无陵冷笑:那等虚伪小白脸,如何配得上她。 ? 扈将军拧了眉:贤侄,你和这裴丞相到底什么怨什么仇啊?这般恨他。 夺妻之仇,足够恨么。 谢无陵漫不经心把玩着掌心的白玉瓷杯,声线平淡:没什么仇怨,只是我平生最恨伪君子,尤其像裴守真这种。 扈将军: 这就有些不讲道理了。 他刚想开导这贤侄一番做人不能太片面,殿外便传来太监细长的通禀声:陛下驾到,太后娘娘驾到,皇后娘娘驾到 殿内众人纷纷起身,躬身行礼。 谢无陵行礼也行得随意,眼睛始终望着对座那道窈窕纤细的身影。 三年没见,她还是记忆中的那副模样。 或者说,比记忆中的还要好看。 宛若春光下肆意盛放的花,芳菲妩媚,光艳逼人。 哪怕她从始至终都未曾朝他这边看一眼,可她轻蹙的眉,垂下的睫,每一个细微的小动作,都如一根羽毛,轻轻撩拨着他的心弦,叫他热血沸腾,心跳鼓噪。 而那藏匿在心头深处的声音也在叫嚣着,想她,想她,好想她。 第400章 想要不管不顾冲上前,将她拉入怀中紧紧抱住。 想要在她耳边,一遍遍告诉她,这三年间他对她没日没夜的思念,他的身与心都满是对她的渴求,而她是唯一能治愈他心头荒芜的良药。 三年边境苦寒艰辛,将他磨砺成一位合格的将领,也叫他的身心日趋成熟,对她的渴望愈发炽盛。 诸位爱卿都免礼吧。 金殿上方传来皇帝的声音,谢无陵的眸光也冷静下来,与其他臣子一般,高呼着:多谢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臣子们重新落座。 上座的淳庆帝照往常说了一番场面话,便宣布开宴。 随着丝竹管弦声响起,宫廷女乐们也纷纷登场,笙歌曼舞,觥筹交错,十分热闹。 扈将军喝酒吃肉,很是快活,毕竟宫里御膳可是外头花钱都吃不着的美味。 谢无陵却没什么胃口。 明明就坐在对面,可娇娇就是不看他一眼。 一眼都没有。 难道她已经全然忘了他? 不可能,若是真的忘了,何至于这般刻意避嫌,定是那裴守真威胁她了。 就如三年前,她要与他和离,他也百般不许。 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谢无陵端着酒杯,忿忿仰头饮尽。 对座的裴瑕自也感受到对面那时不时就看过来的目光,心里也是不厌其烦。 若非这种场合不可失礼,他定要上前狠揍那小人一顿,叫他管住那双毫无分寸的眼。 尽管他已克制着心头不悦,但一旁的沈玉娇还是感受到那种久违的剑拔弩张的氛围。 她心里忍不住轻叹。 或许三十年过去,只要他们两人对上,仍会这般互不对付? 方才裴瑕已将谢无陵如今的情况大致与她说了。 他能出人头地,得到燕王重视,她为他感到高兴,只是他领着兵将重回长安,实在叫她心下难安。 当年他追随三皇子,已经犯下谋逆大罪。倘若这回又行差踏错,裴瑕如今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更别说再次保他了。 叹什么气? 裴瑕温润的嗓音响起:是膳食不合口味? 沈玉娇摇摇t头:没什么,只是没什么胃口。 裴瑕也知她或多或少会受到一些影响,给她夹了一筷子樱桃肉:那还是得进些吃食,不然夜里胃疼。 沈玉娇嗯了声,朝他轻笑:好,你也吃。 只这浅浅一笑,落在对座的谢无陵眼中,犹如刀绞。 握着酒杯的长指拢紧,御酒明明甘冽醇香,他却如饮了一杯又一杯陈年老醋,酸得心里都冒泡。 娇娇朝裴守真笑,却不肯看他一眼。 当真是忘了他谢无陵么? 殿中三人暗流涌动,高坐宝座的淳庆帝将下方的情况,尽入眼中。 果然,这个谢无陵对沈氏余情未了。 只如今看来,襄王有梦神女无心,他那些心思怕是要落空了。 - 一场接风宴,从开始到结束,谢无陵都未得到沈玉娇一个眼神,更别提说话。 无论去哪,沈玉娇身旁都跟着裴瑕。 旁人都赞他们夫妻真是愈发恩爱,就连扈将军也道:没想到这位裴丞相竟是个守妻奴,眼里竟全是他这位夫人,再看不到旁人了。 谢无陵心下冷嗤。 可不得看严实么?倘若当年裴守真能这般上心,哪还有他谢无陵什么事。 现下倒知道当做眼珠子般重视了,呸! 及至亥时,宴会散去。 裴瑕扶着沈玉娇坐上马车,夫妻俩皆生出一种终于结束的放松之感。 可马车出宫门不久,便听得一阵马蹄疾行声。 裴瑕直觉不妙,下一刻,马车停下,外头传来马夫讪讪禀告声:郎君,有位官爷拦在咱们前头呢。 马车里静了一静。 沈玉娇眉头轻蹙,惊讶,也不是很惊讶。 以谢无陵那个性子,若不追上来,才叫稀奇。 裴瑕道:玉娘,你且在车中,我去会会他。 沈玉娇看着他,嫣色唇瓣翕动两下,最后只道:好好说,别动手。 裴瑕:我有分寸。 说是这么说,沈玉娇仍是放心不下。 等裴瑕掀了车帘出去,她坐在车里,不由自主地竖起了耳朵。 隔着一层石青色蒲桃纹车帘,两个男人的对话声传来。 裴瑕道:不知谢将军有何指教? 谢无陵:指教谈不上,只是来与故人叙叙旧。 裴瑕:我与谢将军也算不上故人。 裴丞相这话未免无情了些。 谢无陵道:怎么说,当年也是你留了我一条命,这份恩情,我一直记着,从未敢忘。 最后几个字,他咬得很重,说得很响。 沈玉娇知道,是说给她听的。 裴相夫人也在车里?多年未见,我也合该与夫人见个礼才是。 第401章 谢无陵! 裴瑕低声呵斥,却拦不住谢无陵骑着马,绕到马车旁侧。 沈玉娇只听得马蹄笃笃,越来越近,而后门板被敲了两下。 咚咚,沉闷而利落。 又像是敲在她心扉。 她呼吸不觉屏住,手指也攥紧了黛紫色衣摆。 三年未见,夫人可好? 那道低沉慵懒的声线缓缓传入耳中,沈玉娇咬紧下唇。 片刻,窗外又道:夫人难道不记得我了?竟连一句话也不愿与我说了,可真是叫人伤心。 沈玉娇心里一阵慌乱。 她也知谢无陵那缠人的性子,沉默片刻,还是开了口:我一切皆好,有劳谢将军挂怀。 一帘之隔,谢无陵高坐马上。 再次听到她温软的嗓音,他握着缰绳的手也不禁紧了,语气也难掩兴奋:知道夫人好,我也安心了。在燕北那三年,我一直感念裴丞相当日的手下留情 不等他说完,车帘后又传来那道清灵女声:你既感念他当日手下留情,为何要让他给你牵马? 下马威有许多种,谢无陵却选了最不客气的一种。 若说他毫无私心,沈玉娇是不信的。 谢无陵也没想到她会问起这个。 她这是在替裴守真抱不平? 犹如兜头一盆冷水浇来,谢无陵眼底笑意稍褪,再看车前也有些错愕的裴瑕,心里更是不平衡了。 从前娇娇都是护着他的,三年过去,她竟然反过来维护这裴守真了! 妒意在胸间泛滥,谢无陵道:昨日之事,也不全怪我。我们五千燕北军被晾在城门外,挨了一夜的冻呢!夫人或许不知,夜里的风有多冷,我们的干粮都吃光了,愣是又冷又饿挨了一整夜,兄弟们心里都憋着闷气。若不将这口气撒出来,哪个愿意入城? 沈玉娇无言以对。 毕竟立场不同,也不好全怪他。 谢将军,时辰不早了,你也快些离去吧。 才说两句话,她便下逐客令,谢无陵眸光愈黯。 明知不该,但还是凑到马车旁,极快极低地说了句:娇娇,我回来了。 这句话,从千里之外的燕州启程时,就反复在他脑中回响。 他想到她面前,亲口告诉她。 他回来了。 虽有了些改变,但对她的心,一如既往。 车夫和侍卫都在前头,没主人吩咐始终面朝前方。 裴瑕却是借着车门悬挂的灯笼暖光,将谢无陵的唇语看得一清二楚。 笼在袖中的长指捏紧,他一手扶着车门,双眸如寒星,沉沉睨着马背上的男人:谢无陵,别以为我不会杀你。 谢无陵没得到车内的回应,却听得这么一句,扯唇笑了。 现在谁杀谁,还不一定。 再看那始终垂着的车帘,他低声道:既然夫人觉着时辰晚了,那我也不耽误夫人歇息,先行一步。 反正今日能见到她,与她说上话,已是满足。 至于其他,之后再想办法。 谢无陵策马离去。 裴瑕掀开车帘,便见妻子坐在窗畔,低垂眉眼,神情不清。 有很多话想说,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在她身旁坐下,揽住她的肩,握住了她的手。 沈玉娇也一言不发。 一路沉默地回到府中。 沐浴过后,幔帐一放下,裴瑕便覆上她的唇。 多年的耳鬓厮磨,彼此已熟知对方的身体。 两指捏着她的下颌,她便微微启了唇,迎来他更深的索吻。 已经许久没这样热烈而强势。 几乎每一下都毫不掩饰他强烈的占有欲,沈玉娇觉着自己好似成了搁浅的鱼儿,被风浪拍在岸边,快要喘不上气。 玉娘,睁开眼。 男人的汗从额角滑落,落在她的锁骨,他嗓音沙哑:看着我。 沈玉娇快没了力气,浑浑噩噩睁开眼,便对上他那双深潭般的黑眸。 一半是清明,另一半是沉沦的情慾。 那张平日里清风朗月般的脸庞,此刻也染上薄薄的绯色,像从神坛堕落的仙,艳得不像话。 玉娘,玉娘 他喃喃地,虔诚地吻过她的眼皮:你是我的。 只属于他裴守真一人,谁都不能觊觎。 太快,太用力,沈玉娇连声音都发不出,直到最后,才搂住他的背,哑声唤了句:守真阿兄。 裴瑕抱着她,良久。 直到心跳逐渐平复,汗都有些凉了,他依旧抱着她未退。 沈玉娇有些乏累,轻推他:叫水吧。 裴瑕没动。 沈玉娇刚想再催,他又动起来。 迎着她惊愕的目光下,他再次堵住她的唇。 玉娘,我们再要个女儿吧。 【117】 第402章 【117】/ 翌日朝会散罢, 裴瑕又被淳庆帝召去了紫宸殿。 裴瑕进殿时,内侍正毕恭毕敬送谢无陵和扈将军出来。 擦肩而过之际,谢无陵眉梢挑起。 然眉眼间的那份得意, 在触及裴瑕耳后那一抹细细红痕, 陡然消弭。 裴瑕肤色白,稍微一点痕迹都格外明显, 至于耳后那红痕......... 是怎样的姿势才能弄到那处。 谢无陵知道他不该去想,但还是忍不住去想。 因他也是男人。 男人嫉妒起来,不外乎两样, 对外耍横, 对内独占。 一想到他心心念念求而不得的, 却是裴瑕日日夜夜唾手可得的,心脏好似置于油锅般反反复复煎熬, 那份痛意叫他恨不得抽出长刀, 将眼前之人一刀结果, 一了百了。 裴瑕只清清冷冷瞥了他一眼。 见他骤然变换的脸色, 还有些诧异。 倒也没那闲心去琢磨, 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与内官一同入殿。 贤侄,欸, 贤侄 扈将军五根粗糙的手指在谢无陵面前晃了晃:人都进去了,还看什么? 谢无陵眼底戾气还未散去, 语气也偏冷:实在看他不顺眼。 扈将军不解。 这裴丞相长得挺赏心悦目的啊。 却也没多问,只凑到他身旁低声:方才我们与皇帝那般说话, 会不会太放肆了? 放肆么? 谢无陵语调散漫:倘若您的侄子要您帮着在外卖命, 还欠着银钱不肯给您。您上t门讨要,反被他关在门外晾了整夜, 您还能和和气气与他说话? 他敢!看老子不大棍子抽瘸他。 那不就得了。谢无陵耸肩。 可那里头的不是我侄子,怎么说,也是皇帝啊。扈将军还是有些惴惴。 他在军中多年,忠君爱国四字已刻入骨髓。 谢无陵不同。 虽说三年前随三皇子谋反失败了,却叫谢无陵意识到,那把龙椅并没那么神圣庄严、高不可攀。 坐在上面的君王,也并非全然无错、无所不能的圣贤神仙。 那皇位,痴迷丹药女色的昭宁帝能坐,好大喜功乖戾浮躁的三皇子能抢,优柔寡断平庸无奇的淳庆帝能坐,凭什么持重冷静、用兵如神的燕王司马奕坐不得? 若非他谢无陵名不正言不顺,手里也没那样大的兵权,他没准也能往那把龙椅躺上一躺。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啊! 谢无陵在心底如是说道,看向扈将军却并未表露,只道:他是皇帝,燕王是皇叔,都是司马家的血脉,谁比谁高贵不成? 真论起来,昭宁帝的生母不过一介卑微宫女,燕王的生母还是四妃之首的德妃呢。 扈将军听得谢无陵的话,只觉心惊。 当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这种狂悖之言都敢说! 忙拉着他:行了,莫提这事。不是说要请我喝酒吃肉,快走快走 谢无陵被扈将军拽走。 龙涎香沉的紫宸殿里,淳庆帝恼怒得脖子都通红,怒叱着谢无陵的狂妄:那个混账东西眼里压根就没有君臣尊卑,也压根没把朕这个皇帝放在眼里! 朕与他说尽好话,他却是油盐不进,非得将那两成利一并带走,还给朕下期限,只给朕五日时间!若是五日后交不出银钱,他便带着那五千兵马回燕北另谋生路!呵,好大的胆啊,另谋生路 淳庆帝拳头抵在紫檀木御案上,关节泛白,咬牙切齿:他们能谋什么生路!一群大逆不道的逆臣,叛臣!如今竟还威胁到朕的头上,当真以为朕不敢杀了他们么? 裴瑕站在下首,沉默地听了淳庆帝这一番滔天怒火。 直到上首之人喘着粗气静下来,他才上前,抬袖道:陛下息怒。 朕如今都被这地痞无赖欺负到头上了,如何息怒? 淳庆帝冷笑:当年在太极殿,叫龙影卫一箭射穿他的喉咙,哪还有今日这些事。 裴瑕闻言,也知这是迁怒了。 他却无法辩驳。 毕竟当年的确是他求着淳庆帝留下谢无陵一条命。 只是谁也不知那谢无陵流放北地,竟还能有那样一番造化,卷土重来。 你平日里不是很能说的么?今日怎的一言不发。还是说,你为着个女人,仍对这谢无陵留几分情面? 淳庆帝本想说做男人做到像你这般窝囊的实不多见,话到嘴边,到底忍住。 只抬手捏了捏眉心:既是你当年心软留下的祸害,你便自己想办法解决了。总之这两成利,朕绝不会给。 食君之禄,担君之忧。 这是为人臣子的本分。 裴瑕自幼读圣贤书,这些教条礼法已成了他为人行事一套逃不出的准则。 当日午后,他在平康坊的胡姬酒肆里寻到了谢无陵。 扈将军已喝得烂醉,鼾声如雷,被两位娇滴滴美婢扶着去了隔壁客房。 第403章 谢无陵饮了半壶西凉春,也有些薄醉。 见着一身紫色官袍的裴瑕,他不曾起身,只懒散地倒靠在迎枕上,桃花眸噙着三分冷笑乜着他:昨日不还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今日刮得什么风,竟将裴丞相刮来这了? 裴瑕不语,只屏退左右。 待到屋内没了旁人,他上前一步:朝廷扣下燕北军费,燕王不满,人之常情。但今年安西旱灾、宁州战乱,已将国库掏空大半,朝廷并非有意与燕王为难,只一时拮据,捉襟见肘。饶是如此,陛下还是尽快命了户部和兵部筹备军资,不日便可发往燕北。 而你们私自带兵来长安,按照大梁律法,陛下大可治你们一个擅离职守、目无王法之罪,但念在你们此番前来,情有可原,便不与你们计较。五日之内,户部与兵部定能将发往燕北的军费军资安排妥当,由你们带回燕北。但那两成利,还请使者回去与燕王重新商议一番。 裴瑕说罢,谢无陵仍是那副慵懒姿态:你这会儿过来,是以丞相的身份,还是娇娇郎婿的身份? 裴瑕眸光冷下。 却也知道除非把谢无陵这张嘴给割了,否则在称呼之上,这登徒子绝不可能收敛。 他道:既谈国事,自是朝臣身份。 朝臣啊。 谢无陵点点头,长指轻晃着酒盏,道:那这两成利,我们让不成。兄弟们千里迢迢来到长安,披星戴月,风餐露宿的,总得拿些好处回去吧。不然这一趟岂不是白跑,闭门羹的委屈岂非白受了? 裴瑕蹙眉:燕北军也是大梁的将士,保家卫国,本就是他们职责所在,怎能学那些落草为寇的流匪作派,贪得无厌,勒索朝廷? 谢无陵: 别以为他听不出这小白脸又在拐弯抹角地骂人。 薄唇轻撇,他也坐直身子:现下愿意承认我们是保家卫国的将士了?前日将我们关在城门外吹冷风时,不是还骂我们叛将逆臣么?你那皇帝扣下燕北军费迟迟不发时,又可曾想过万一戎狄狗贼举兵入侵,我们一没钱二没粮草三没兵器,拿什么去与他们打?饿着肚子、赤手空拳,与戎狄铁骑硬碰硬吗?太平的时候,觉着养兵费钱。真要起了战火,才想到要我们这些人拿血肉去填,这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 虚伪。 虚伪的皇帝,虚伪的朝廷,虚伪的裴守真。 裴瑕自也看出谢无陵眼底的鄙夷。 当真是有口难辩。 沉沉吐了一口气,他尽量心平气和:军费之事,的确是朝廷疏忽在先,但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如今军费已经筹备妥当,你们可如数带走。至于燕王那边,我会与陛下商议,备上一份厚礼与他赔罪,重修旧好。 但两成利数目不菲。国库银钱,皆取之于民,为着筹备军费,今年已加收江南三成税,若再要筹钱,只会叫百姓们负担更重。 裴瑕看向谢无陵,眉宇清正:你出身微末,应当更明白百姓生计不易,朝廷摊下去的每一分赋税,叫他们肩头的担子更重一分。谢无陵,你我虽有旧怨,立场不和,但你的品行 想夸,夸不出口。 裴瑕抿着唇,沉吟良久,才道:你应当不是那等无视百姓疾苦之人。 谢无陵扯了扯嘴角: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有生之年,竟能从你裴守真嘴里得我一句好话。 裴瑕:家国大事,不是儿戏。 可你们皇帝却当做儿戏一般。 谢无陵道:他做出那等蠢主意时,你未能劝住他。现在过错酿成,反而来与我们这些苦主说家国大义,裴守真,你不觉得很可笑么? 稍顿,他忍不住讥讽:这也是你当初选定的主子! 裴瑕胸间一窒。 未等他开口,谢无陵又道:你也别在我跟前哭穷,昨日皇宫那一场宴,半点看不出缺钱的模样。先前你们抄了应国公的家,应当也捞了不少吧?讨债这活计我熟,口袋里有钱却不肯往外掏的我见得多了,往往打两拳头,刀往脖子上一架,便肯给了。 你也别说我刁难你,咱俩各为其主,你呢,回去再劝劝你那主子,叫他趁着还能好商好量,便识趣些。真要闹到动刀动枪那一步,啧,也不好看。 裴瑕闻言,脸色愈发寒肃:若起纷争,最苦的莫过天下百姓!你怎可将此事说的如此轻巧? 谢无陵眸光轻闪,面上却不显。 默了一阵,他忽的想到什么:国库今年拿不出钱,明年总能拿出。我也不是那等枉顾百姓疾苦之人,这样吧,我回去与我义父商量商量,请他宽限些时日,待到明年朝廷收齐春税,再给我们也不迟。 他看向裴瑕:你看如何? 裴瑕眼底掠过一抹诧异。 第404章 这无赖竟愿意作出让步? 看来他的品行也没想象中那般低劣,亦非那等趁火打劫、利欲熏心之辈。 他稍正神色,抬袖与谢无陵一挹礼:贵使若能劝燕王宽限至明年,我定会全力说服陛下,明年春日将那两成利作为赔礼奉上。 看来裴丞相也觉得这是个好办法。 谢无陵笑了:不过,我为何要t帮你劝义父呢? 裴瑕挹礼的动作一顿。 跟着那样一个蠢主子,你定然多有难处吧?我来长安不过两日,便听说你们君臣不和的事了。哎,裴守真,你说说你,怎就挑了这样一个主子,如今骑虎难下,怕是肠子都悔青了? 谢无陵佯装可惜,叹了口气:不过,也不是没办法。只要你允诺我一件事,别说推到明年春日了,便是推到明年秋税都成。或是你想弃暗投明,另择明主,我也可帮你引荐一二,你可继续做你的太平宰相,为天下百姓施展你满身抱负。 裴瑕都不用问,便知这人的嘴里吐不出象牙。 果然,谢无陵朝他笑得真诚而灿烂:我的要求很简单,你给娇娇一封放妻书,从此你做你的裴丞相,她 她做他谢无陵的宝贝媳妇儿。 裴瑕睨着他的笑,薄唇轻启,冷淡吐出三字:你做梦。 谢无陵敛了笑。 屋内气氛霎时又变得肃穆紧张。 我裴守真岂是那等卖妻求荣之人? 裴瑕眸光冰冷地直视着榻边男人:军国大事,你以私情要挟,未免卑鄙。 卑鄙么?不觉得。 谢无陵道:你要公事公办也成,那就五日之内连本带息都准备妥当,让我等带回燕北。 裴瑕沉了脸:谢无陵,你莫要欺人太甚。 啧,不肯帮你说情,便是欺人太甚了?三年过去,你裴大君子还真是一点没变,这也要,那也要,什么好处都得给你一人占了? 反正我的条件摆在这了,你自己回去好好思量思量。 你是聪明人,可惜才华太过,锋芒太露,而你那主子呢,又是个那样的人。那种人我从前在赌场、在花船上见得多了,用得着你时,孙子一般做小伏低,说不尽的谄媚好话。待他上了位,手里有了几个钱,尾巴立马翘上天,翻脸不认人,反倒觉得你喋喋不休,不识抬举。 你若事事顺着他,他或许还能予你几分好处,给你三分面子。倘若你还要做他的主,一次两次也罢,时日一久,珍珠也变鱼目,栋梁也成破朽木,不若一把烧了,也好落个清静。 我说这些话,你能听进去最好,若听不进去 谢无陵冷嗤道:你死就死了,别带累我娇娇。 【118】 【118】/ 这场谈话, 注定是不欢而散。 回府路上,裴瑕还在想谢无陵的那些话。 一直到了家,冷水搓了把脸, 换了干净衣袍, 他敛起在外的那些烦忧,风轻云淡来到妻儿面前。 还是慈父, 是贤夫。 然而他情绪掩饰得再好,也逃不过枕边人的眼睛。 夜阑人静时,沈玉娇抽去他掌中那卷书, 在他身旁坐下:陛下将抚慰燕北军的差事交给你了? 她一语中的, 裴瑕眉宇间的恬淡散了。 默了两息, 他嗯了声。 他越缄默,沈玉娇便越发确定他遇到难处了。 且那难处, 九成九是谢无陵。 你见过他了吗?沈玉娇问。 她语气平静, 面上也瞧不出什么情绪, 就好似只是与他聊一件寻常公务。 裴瑕便也不瞒她:午后见了一面。 沈玉娇:他为难你了? 昨夜那短暂的交锋, 她清楚感受到谢无陵的那份执念, 还有两个男人间更加剑拔弩张的氛围。 从前他无权无势,尚且一副浑身是胆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现下他有权有势,照他那脾气, 把天捅出个窟窿都不稀奇。 算不上为难。 裴瑕如实道:顶多不留情面,公事公办罢了。 他原也不指望谢无陵能给他什么好颜色, 只是燕王使者若换做旁人,他还能投其所好, 争取一些谈判的余地 但谢无陵所求, 多谈一句,他都怕克制不住怒意, 照那张脸上一拳挥去。 压根谈不了一点。 沈玉娇听到这话,也猜到他俩谈判的场面应当算不上愉快。 谢无陵那人 唉。 不然,我去与他说说? 她看向裴瑕,乌眸清澈坦然:我只与他说军费之事,不谈其他。 裴瑕回望着她。 起码此刻,她笃定的语气和坦然目光,叫他相信她是一心为他。 但他还是握住她的手,摇头:别去。 第405章 沈玉娇眼睫轻动:我只是想帮你 我知道。 裴瑕拦下她的解释,将她的手牢牢握住:但这是朝中政事,不应叫你一个内宅女眷卷入其中。 稍顿,又道:我会想办法与他斡旋,实在不行,大不了不做这丞相,我与陛下辞官归乡,从此你我归园田居,闲话桑麻。 沈玉娇沉默下来。 本想问就这样辞官隐居你能甘心么?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 皇帝已对他有了猜忌,急流勇退或许是件好事。 行,那我不去掺和。 沈玉娇垂下眼睫,看着他紧握的手:就照着你的想法去做吧,无论是在朝还是在野,我与棣哥儿陪着你便是。 夫妻一体,休戚与共。 她既是裴瑕的夫人,无论荣华富贵,贫寒艰苦,终归是要与他共同进退的。 只是夫妻俩都没想到,皇帝心狠起来,竟能这般无情。 转眼五日期限将至。 裴瑕与扈将军恩威并施,扈将军有心帮忙,却架不住谢无陵油盐不进,死咬着两成利不肯松。 对此,扈将军也深感纳闷:我那贤侄也不知怎的了,平日里极好说话一人,这会儿却倔得像驴似的。唉,他是王爷义子,深受王爷器重,想来或是出门前,王爷与他嘱咐了什么?裴丞相,你与我说理也没用,我们一行人都听他的,不然你还是去劝劝他? 劝谢无陵?若能劝得动,那人也不会觊觎他人之妻这样久! 五日期限的最后一天,谢无陵再次进宫与淳庆帝告辞。 淳庆帝焦头烂额,转身便召了裴瑕,将在谢无陵那里积攒的火气,一股脑朝裴瑕发泄:这几日你到底在忙什么?从前你不是很有办法,如何现下连个小小地痞都对付不了! 可那谢无陵,早已不是小小地痞。 裴瑕垂着首,暗想。 他是燕王义子,背后有三十万燕北大军为依仗,不能动,更不能杀。 唯有以利诱之。 可他要的利,裴瑕绝不可能给。 面对帝王的滔天怒火,裴瑕掀袍,俯身跪地:微臣无能,深负皇恩,再无颜觍居丞相一职,现自请辞官,陛下可另觅贤良,为君分忧。 淳庆帝一下哑了火。 待反应过来,便是更强烈的愤懑与怨念。 裴守真,这谢无陵是你当年留下的麻烦,如今你无法处置了,便将这烫手山芋抛给朕? 这话一出,裴瑕不禁拧眉。 忍了又忍,到底没忍住,仰脸看向上首那位年轻的帝王:事到如今,陛下还觉着这是臣与谢无陵的私人恩怨? 淳庆帝一噎。 待对上裴瑕那双平静如潭的利眼,只觉浑身一冷,心里也一阵发虚。 是,这事追溯源头,是因自己一时疏忽而起。 之所以能迁怒于裴瑕,不过那燕王使者恰好是谢无陵,给了他一个发作的由头。 但那使者若非谢无陵,换做旁人,也不会这么难办啊! 思及此处,淳庆帝又有了底气,睨向下首的裴瑕:朕会另派人去会会那个谢无陵。至于辞官一事 他斟酌一番,沉声:晚些你将相印交予朕,待手上的差事与中书省其他臣工交接完毕,便在府中好好休养吧。 那枚相印,白玉雕成,端雅秀致。 三年前是淳庆帝亲手交到裴瑕手中。 裴瑕至今还记得那日,淳庆帝牢牢握着他的手,浓厚眉眼间满是信任与器重:守真,日后咱们君臣一心,共开盛世太平。 不过三年而已。 是人心易变,还是权力腐蚀人心的速度更快? 裴瑕无从考究,只再次朝淳庆帝一拜:臣遵命。 - 当日夜里,淳庆帝派了他的舅兄,皇后亲弟卢子阳,宴请燕北使者谢无陵和扈洪宇。 除了好酒好菜,还有一座世间罕见的镶满明珠的红珊瑚摆件,以及两名千娇百媚的绝色美人儿。 那两名身披薄纱的美人儿袅袅婷婷一出来,扈将军两只眼睛都看直了。 还是谢无陵咳了一声,扈将军才红着脸回过神,眼睛却仍控制不住往美人儿身上瞥去。 乖乖隆滴洞,他老扈打了一辈子的仗,哪见过这么漂亮的小娘子。 这要是能一夜春宵,便是死也值得了。 谢无陵却只淡淡瞟了眼,而后看向主人席的卢子阳,勾唇笑了:没想到卢侍郎府中竟有这般绝色。 卢子阳笑道:t这两位美人儿是陛下特地寻来送给两位将军的。两位将军看中哪个,尽管随意。 谢无陵道:我就不必了。 又看身侧的扈将军,挑挑眉:扈叔若是喜欢,可以都收了。 扈将军着实是心动啊。 燕北风沙大,哪里养得出这样雪白娇嫩、肤如凝脂的美人儿。 可谢无陵一个都不要,他心里惴惴,也不敢要,干巴巴搓着手:我若是收了,回去你婶子肯定要闹了。 第406章 扈夫人是武将女,一杆长枪舞得虎虎生风,扈将军怕收了这二美,回去就被夫人捅个对穿肠。 上座的卢子阳见状,与谢无陵笑道:谢将军尚未成婚,没人管着,大可随意风流。 谢无陵:不了,我也是有妻室的人。 卢子阳咦了声,谢无陵并不接茬,只举起酒杯:来来来,别光说话,喝酒。 直到酒过三巡,主宾喝得耳酣面热,卢子阳趁热打铁,与谢无陵道:陛下很是欣赏将军有勇有谋,有意重用将军,不知将军是何想法? 谢无陵双颊泛着薄红,一双眼睛却分外清明。 明日便是他约定的离京之日。 这五日,他一直等着裴瑕,或是沈玉娇来寻他。 可是没有。 裴瑕态度坚决,至于娇娇那边 谢无陵拿不准是裴瑕那厮瞒着她,还是她已然决定与他划分界限。 可她当年,明明答应了要嫁给他的。 只怪那时自己无权无势,叫裴瑕强行将她困住。 可如今他有权有势了,她完全能与裴瑕和离。 谁敢置喙,他便挥刀削了那人的舌头! 能得陛下重视,实乃谢某的荣幸。而谢某所求,也与你们丞相说过了,可惜你们丞相不肯允。 谢无陵晃了晃掌心酒杯,盯着杯中那清亮酒液,一饮而尽了,才对卢子阳道:谢某所求,不过一纸放妻书,换我夫妻团聚,应当算不得什么难事? 倘若陛下能遂了他的心愿,他定在燕王面前美言,所欠两成利亦可待明年国库宽裕了再给。 那个谢无陵便是这样说的。 深夜的紫宸殿里,卢子阳酒意还未退,便赶来与淳庆帝禀报。 淳庆帝站在灯火朦胧的寝殿里,面色复杂。 竟然真叫陈妃说准了。 一个臣妻,两成利 若是之前,淳庆帝定会毫不犹豫地拒绝,毕竟那可是裴守真的正妻,自己作为皇帝,怎可做出那等拆散臣子夫妻之事。 可现下,想到裴瑕将要辞官隐退,再不为他所用,想到要勒紧裤腰带再挤出两成利 不过一个女人罢了。 予了裴瑕,自己除了留个宽厚贤名,再得不到半分好处。若是予了这个谢无陵,没准连那两成利也能省了。 淳庆帝纠结了一整夜。 熬得东方既白,两只眼睛通红地将裴瑕召来身前,试探地提及谢无陵放妻书的要求。 裴瑕脸色陡然沉下,语气无比冷硬:除非微臣身死,否则此生绝无可能与我妻分离。 虽猜到是这么个结果,淳庆帝还不死心,道:朕可以给你另觅一位身份贵重的贤妻 话未说完,便被裴瑕毫不客气地截断:这世上难道还有比陛下胞妹身份更贵重的女子? 他语气清冷而讥诮,像是两个清脆的耳刮子,打得淳庆帝面上一阵火辣辣地疼。 他应当觉得惭愧,事实上,他心头更多的情绪是不满。 一个臣子,怎敢这样与君父说话? 也是自己脾气好,还愿意与他商量一二。若换做其他皇帝,一道圣旨将他流放,届时他的妻儿老小,还不是任他处置? 裴瑕裴守真,到底何时才明白,硬骨头能对任何人,唯独不可对着君王。 淳庆帝在裴瑕这里碰了一鼻子灰,满怀怨气地去了爱妃宫里。 陈妃边替皇帝按摩,边听着皇帝的满腹牢骚,美眸流转间,道:既然裴丞相都要辞官了,日后再也用不着了,为何陛下还要受他的气? 陛下就是太仁慈了,才纵得他这般狂妄。依臣妾看,这个谢无陵既是他招来的麻烦,就该他去解决才是。陛下任他做丞相,给他高官厚禄,给他妻诰命荣华,他不能替君上分忧也就罢了,如今祸事临头,还想拍拍屁股全身而退?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 淳庆帝闻言,深觉爱妃懂他! 只是,朕是皇帝,总不好强拆人姻缘 陈妃想了想,轻笑:这也简单。 淳庆帝抬眸,看向面前的爱妃。 陈妃长长的睫毛轻眨,俯下柳腰,在淳庆帝耳侧低语一阵。 淫,七出之三。 裴丞相既不肯和离,那失了贞的夫人,他总不会还要吧? - 午后,一道太后慈谕送至永宁坊裴府。 有了前车之鉴,这回沈玉娇留了个心眼,派人去中书省给裴瑕报了信,又托词梳妆,挨了好些时间。 直到拖无可拖,才随那内侍一同上了入宫的马车。 车上她沉静思量,太后或是皇帝此时召她进宫,到底所为何事。 然不等她想明白,忽的一阵头晕目眩,浑身也蓦得发软,口干舌燥。 她抬手用力撑着额角,眼皮撩起,视线落在马车角落悬挂的那枚摇摇晃晃的鎏金缠枝花鸟葡萄纹香球。 第407章 那馥郁浓香里萦绕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的甜腻媚香。 养在深闺的后宅妇人,何曾接触过这样腌臜龌龊之物,更难以置信,宫里贵人竟使出这种下三滥的招数。 沈玉娇试图推开车窗,可四肢绵软,连推动的力气都没有。 白蘋 她有气无力地喊着。 不等车外回应,双眼一黑,身子朝旁瘫软倒去。 再次醒来时,是一处全然陌生的屋子。 屋里熏着馥郁暖香,映入眼帘的是大红色绣鸳鸯戏水的锦缎幔帐,她偏过脑袋,不远处的桌案还燃着儿臂粗的龙凤喜烛。 四处披红挂彩,宛若新婚洞房。 沈玉娇有一瞬迷惘,待想起自己是在入宫马车上昏迷,她眼皮一跳,忙要起身。 可力气好似被抽空般,四肢绵软得厉害,就连最简单的起身都无法做到。 她咬牙试了好几回,纤背才离开床板一指长,便又咚一声闷响跌回去。 除了急出一脑门细密汗水,再无半点作用。 沈玉娇心下恼恨至极,尤其发现自己身上的衣裙也被换了 她原本穿着件石青色月季蝴蝶通袖薄袄,现下薄袄不见,里衣也不见,唯剩一件鹅黄色绣玉兔抱月的绸质兜衣,外头披着件什么都遮不住的烟霞色轻纱。 发髻也被放下,一头乌黑丰茂的长发披在两侧,衬得修脖纤长,雪肤如玉。 沈玉娇并非那等不知人事的小娘子,被人下了那等药,还被摆弄成这副模样丢在床上,用脚指头都能猜到幕后之人的歹毒居心! 是太后安排的?不,太后不是那种人。 是皇帝?皇帝虽与裴瑕有了嫌隙,却也不至于用这种卑劣招数欺辱她。 可除了他们,还有谁敢假传慈谕? 沈玉娇蹙着黛眉,边蓄着力气,边祈祷着裴瑕快些归家,来寻她的下落。 吱呀 外间忽的传来推门声,而后是一阵模糊不清的对话。 沈玉娇呼吸霎时屏住,胸腔里的心跳也越来越快。 咚咚咚、咚咚咚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对策。 如今手脚无力,打肯定是打不过。也不知来人是何路数,若是能哄骗着,拖延些时间 视线快速在这间烛光亮堂的喜房里扫过一遍。 有烛台,可惜蜡烛燃尽要不少时间。 有花瓶,可以打碎,但动静太大,自尽可以,伤人怕是难。 有红绸,趁着夜里,勒死那无耻之徒? 耳听得那阵沉稳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沈玉娇垂在身侧的手指悄悄捏紧,心下暗想,她肯定是不能死的。 哪怕失贞,大不了叫裴瑕休了,也决不能因此寻死。 待会儿她能做的,便是寻机将那歹人弄死 便是杀不死,也得废了他,叫他断子绝孙才算解恨。 这般思忖着,沈玉娇定下心神,偏脸朝着床外看去。 只见不远处那座凤穿牡丹锦绣画屏上,投着一道逐渐放大的挺拔阴影。 眨眼间,一道鲜艳的红色身影直直映入眼帘。 沈玉娇眼瞳陡然睁大。 怎会是他?! 【119】 【119】/ 内室里暖香浓浓, 红烛熠熠。 来之前,卢子阳神秘兮兮说:陛下给你准备了一份大礼,你定会喜欢。 谢无陵不以为然。 银钱、珍宝、美人, 这些他若想要, 当年跟着三皇子也不是求不到。 但卢子阳再三笃定:你定会喜欢的。 这倒勾起谢无陵几分好奇,想看看那蠢皇帝又准备了些什么? 说实话, 昨日那座镶满明珠的红珊瑚,他的确挺喜欢的。 那样漂亮t的珊瑚,他想着, 若是能拉着娇娇一起看, 她应当也会觉得稀奇。 难道蠢皇帝这回送的礼, 比那座明珠红珊瑚更华贵? 直到他迈进那红彤彤的寝屋,看到大红床帷间, 那一动不动躺着的娇媚美人儿。 脚步陡然停住, 心底的某根弦也好似珰得发出一声铮响。 他是吃醉了酒, 还是在做梦? 不然怎会看到娇娇躺在他面前。 乌发披散, 雪肤娇嫩, 红的轻纱,鹅黄小衣,那双明润乌眸在朦胧烛光下泛着醉人的潋滟光芒。 是他梦里梦过无数回的场景。 他常常想, 倘若那日在金陵,娇娇没有被裴瑕夺走, 或许那日夜里便是眼前这幅场景。 他的小媳妇香喷喷的,穿着大红衣裙, 羞答答地坐在床上等他 哪怕她那时大着肚子不能动刀动枪, 但能抱一抱,亲一亲, 光是想想也觉满足。 如今,梦想成真。 他的娇娇躺在他的眼前 谢无陵的喉咙哑了,身子热了,袍摆下也瞬间有了反应。 直到榻上美人眼睫轻眨,有气无力朝他道:怎会是你? 第408章 她眸中的错愕与惊疑,叫他遽然冷静下来。 这不是梦,是现实。 既是现实,娇娇便不该出现在这。 娇娇,你怎么在这? 他朝她走去,嗓音还有些发哑。 沈玉娇也从最初的震惊回过神,黛眉蹙起:这话应当我问你才是,我怎会在这?这又是何处? 这是鸿胪寺的客舍。 谢无陵走向她:你不知你怎么来的? 来人是谢无陵,沈玉娇心里是松口气的。 哪怕三年未见,她仍觉得谢无陵是她可以信赖之人。 太后慈谕召我入宫,我上了马车没多久,就中了迷药。 说到这,沈玉娇神情有些窘迫,声音也不禁小了:那个迷药,好像不是一般的迷药,我现下浑身都没劲儿 而且还热得厉害,像是有无数只蚂蚁在身上爬动着,酥酥麻麻。 她话未说尽,但谢无陵一下就明白过来。 这是中了催/情药。 原来狗皇帝说的大礼,竟是将娇娇骗过来,这般弄到他面前! 谢无陵的脸色霎时变得难看。 诚然,他的确想要沈玉娇想到发疯。 却不代表是这种情况下,乘人之危。 那狗皇帝将他谢无陵当做何人?又将他对娇娇的情意视作何物? 沈玉娇见谢无陵只阴着一张面孔不说话,心头有些惴惴:你知道是怎么回事? 谢无陵嗓音低沉:是那蠢皇帝做的。他知晓我心悦你,便想拿你来讨好我 娇娇你信我,我真不知他会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我也不知那卢子阳说的大礼是你,若早知道,我定狠揍他一顿! 沈玉娇见他着急解释的模样不似作伪。 那神态、那语气,分明还是从前那个谢无陵。 现在说那些也没意义,你先扶我起来。 她实在不习惯这样的姿势与谢无陵对话,就好似她是砧板上待宰的鱼肉般。 谢无陵也不适应这种场面。 太考验他了。 心心念念之人就这样躺在床上,一动不能动,仿佛一块送到嘴边的香肉,只要他想,便能夙愿得偿。 他虽有些自制力,但这份自制力在沈玉娇面前,实在是不堪一击。 也不知当年那个裴守真是怎么忍的,反正他现下浑身烈火灼烧般,烫得发疼。 好,我扶你。 他迈着僵硬的步子走到床边,扯过一只迎枕。 大掌碰到沈玉娇肩头的刹那,哪怕隔着一层薄纱,也如握住一块细嫩温热的豆腐般。 想用力。 又不敢用力,怕碎了。 他小心翼翼克制着,唯恐心底那匹野兽脱了缰。 沈玉娇靠着迎枕,仍是使不上半分力,一张莹白脸庞也因药效泛着娇媚绯红,只得强撑着力气,望向谢无陵:我脑袋很晕,身上也难受。现下是什么时辰了?可方便给我寻个大夫?唔 话未说完,喉间克制不住溢出一声娇吟。 那媚到入骨的嗓音一出来,连她自己都惊住,再看谢无陵灼灼看来的目光,简直羞耻得想死。 咬了咬唇,她瞪他:你偏过头去呀。 明明是凶巴巴的语气,却因那过分娇媚的语调,还有绯红含羞的水眸,似调情一般勾人。 谢无陵下/腹紧绷: 真要命。 他已经开始恨皇帝了。 这哪里是大礼,分明是酷刑。 虽舍不得眼前旖旎美景,他还是偏过了脸,哑声道:已过酉时,坊门将关。中了这种药,除了阴阳调和,再无他法 阴阳调和。 光是这四个字说出口,谢无陵心尖就止不住发痒。 他拢着长指,两只耳尖也染上绯红,咳了声:娇娇,你若不介意,我我愿当你的解药。 沈玉娇正被身上那阵奇怪的感觉折磨着,冷不丁听到这话,既羞又恼。 胡说些什么 她咬着舌尖,试图逼自己冷静:这分明是皇帝的奸计,你我岂可中了他的圈套! 谢无陵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 只他抬起眼皮,瞧见沈玉娇那副被药折腾的妩媚动/情模样,心痒,更心疼。 娇娇。 他走到床边坐下,一双桃花眼明亮而诚挚地望着她:从前我无权无势,教你被裴瑕那个伪君子一直困在身边。如今我回来了,手中有兵,连皇帝都要讨好我,遑论区区裴守真。只要你愿意,现下再无人阻拦我们在一起了。 今日先让我为你解药,明日我们就去找裴瑕。他若还咬死不肯和离,那我们便去公堂义绝,终归我定会叫你恢复自由身,再不做他裴氏妇。 第409章 见沈玉娇柳眉蹙着,水眸也变得迷离,他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脸庞上,低低道:娇娇,我在燕北三年,一直洁身自好,从没碰过任何女子 二十八岁的年纪都可以做几个孩子的爹了,他却还是雏,说出去都要被人笑。 从前混迹军营里,将士们夜里说荤话,他也会嬉笑着附和几句 没有经验,全靠瞎编。 但夜里那一场场活色生香的绮梦里,全是沈玉娇。 娇娇,就让我帮帮你? 谢无陵难以自持地朝她坐近了些,就差将那句我绝不比裴守真差说出口。 男人身上浓厚的雄性气息,以及他脸庞滚烫的温度,满怀热忱的明亮双眼,都叫沈玉娇本就被药效折腾得酥麻的身子愈发绵软。 但她仍残留着两分理智,摇头:不、不行。 她现下是裴瑕之妻,是裴夫人,若与谢无陵做出这等荒唐事,是为淫行媾和。 谢无陵,你命人备一桶凉水。 她将手从他脸上伸回:或是、或是拿把刀给我,放些血,看能不能清醒些。 你这是要为裴瑕守贞么? 谢无陵喉间发涩:可在渭南江滩边,你分明答应了我,要嫁给我的,难道你都忘了? 倘若沈玉娇清醒着,定要与他说一番道理。 可现下她实在难受,身体那一阵阵反应叫她意识迷乱,再无力去解释,只半睁着惺忪美眸,朱唇轻喘:你帮帮我,帮我 谢无陵心下燃起希望,倾过身去:我在。 却见她脑袋朝旁偏去,嗓音发颤:将我送回裴府。 哗啦一声,如彻骨寒冰,兜头淋下,谢无陵浑身发僵。 都到这会儿,她还念着裴瑕。 三年辰光,她真的将他完全抛在脑后了? 娇娇。他哑着声音唤她,试图让她再看他一眼。 除了没占个名分,他哪里比不上那个裴瑕。 他愿尽他所能,叫她快活。 可她却执拗得将脸偏向一边,强忍着药效,口中呢喃着:谢无陵,送我回去回去 谢无陵心如刀绞。 他抬手掰过她的肩,叫她面对着他,喉间哑得厉害:你可知这种情况,叫我将你送回去,是何等残忍? 将他所爱之人,亲自送到另一个男人的怀里。 这份屈辱与心痛,无异于剜肉削骨。 沈玉娇被迫对上男人泛着绯红的漂亮眼睛,他握在肩头的双手强而有力,明明无比灼烫,却因肌肤相贴,身体那份燥意得到一丝清凉的慰藉般。 很舒服,想要更多。 更多的接触,更多的肌肤相贴。 差一点,她便投入面前男人的怀中,寻求纾解。 但残留的一丝清明告诉她,不可以。 决不能在这种情况下,与谢无陵做出那等事。 一旦铸成大错,便再也回不到从前。 谢无陵 她咬着唇,乌眸似泛着t盈盈泪光,娇媚又哀怨:你别这样对我。 她不想恨他。 更不想毁了那段珍重藏在心底,纯粹灿烂的情意。 娇娇。 谢无陵苦笑,低下头,高大身躯朝她倾去。 见他靠近,沈玉娇眼皮一跳,而后有些绝望地闭上眼。 然而下一刻,那温热的薄唇落在她的眼角。 小心翼翼,蜻蜓点水般,他吻走那滴泪。 你忍一忍,我送你回去。 男人低沉的嗓音无比沙哑,像是粗粝砂石磨过。 沈玉娇错愕。 不等她反应,就连人带锦被,从头到脚被裹得严严实实。 谢无陵将她打横抱起来,又扯了扯被顶,将她的脸和脑袋也掩住,低声道:别出来,被人瞧见不好。 沈玉娇躲在被子里,肩背靠着男人坚实的胸膛,恍惚间,好似回到了生棣哥儿那日。 那一日,她忽然破水,他也是这样抱着她。 边脚步匆匆地往后院赶去,边低头安慰她:娇娇,别怕。 娇娇,我在。 我一直在。 眼眶不觉沾染湿意,沈玉娇哽噎唤了声:谢无陵。 谢无陵低头:嗯? 多谢你她道。 谢无陵一怔,而后胸膛好似被撕扯般,汹涌的酸涩化作无尽的痛意,一直蔓延到心尖。 有什么好多谢的。 在沈玉娇面前,他向来一败涂地。 - 人还没迈出客舍院落,裴瑕便手握长剑,一身寒气地赶来。 待走得近了,便见他衣袍凌乱,拳头关节处也泛着血痕。 第410章 看起来像是才与人打过一架。 两人在院门处撞见,裴瑕看到谢无陵怀中那团锦被,眸光陡然冷下。 你这混账! 他拔剑便冲上前。 谢无陵眉头一跳,心里也恨的不得了。 这该死的也好意思骂他混账!他若真是混账,哪还会在这! 裴守真,你他娘的给老子住手! 谢无陵抱着怀中轻盈的身躯,生怕将她摔着,一双狭眸怒瞪着裴瑕:要打架改日老子奉陪到底,但现下娇娇不舒服,你莫要伤了她。 裴瑕挥剑的动作一顿,面容阴寒:你对她做了什么? 谢无陵: 他倒是想做,可是 狠狠磨了磨后槽牙,他冷戾眸光恨不得将裴瑕捅得浑身是洞,怒道:老子没你想得那么不堪。 娇娇被下了催/情药,现下很不好受,你别废话,快滚进来。 他转身,将沈玉娇抱回屋里。 待看到大红床榻间,那娇慵无力、乌发凌乱的美人,视线也好似被那抹雪白灼伤,不敢再多看一眼。 人心总是贪婪的。 他怕他真的会变成混账。 会不管不顾提剑将裴瑕杀了,再不管不顾地占有她。 抬手抹了一把脸,谢无陵强压下心底那份泛滥的妒火,大步出了屋。 经过裴瑕时,到底没忍住那份怨气,一把揪住裴瑕的衣领,将他撞到门边。 充血的双眸满是煞意,他咬牙恨道:裴守真,她清清白白,哪怕中了药,也要我将她送回裴府。倘若你敢因此事而轻慢她半分,老子绝对把你千刀万剐,再把你裴家十八代的祖坟都挖了! 裴瑕拧眉,带伤的长指用力扯开谢无陵的手,毫不示弱地迎上他的目光:玉娘品行,我比你了解,不必你来教我! 便是她真的抵不住药效失了身,那也不是她的错。 皆是那昏聩下作的所谓贤君之过! 唔好热 听得屋内传来的难耐呜咽,谢无陵心尖一颤,面色愈发难堪。 他再不敢留,松开裴瑕的衣领,大步往外。 看着那道仿佛落荒而逃的背影,裴瑕眸光也变得复杂。 这个谢无陵 似乎比他想象中的,还要珍重玉娘。 可他裴瑕的珍重,也不逊于他。 既然玉娘选了自己,那他更不会轻易放手。 裴瑕收回视线,再看那满目宛若喜房的鲜红,他抬起手,将房门从里锁住。 一室暖香里,他俯身,叩住妻子的手,十指交缠。 玉娘,别怕。 守真阿兄在这。 - 落日熔金,天边那绯红连绵的鲜艳红霞,好似谢无陵胸膛燃烧不尽的妒火与怒意。 必须得找个人泄泄火才是。 本想抓着那个卢子阳揍一顿,没想到卢子阳已经被人揍过 右眼窝乌紫一片,两只鼻子正摁着帕子止血。 见到谢无陵气势汹汹地寻来,他立刻诉苦:可是那裴守真寻了过去?唉,真不知道他是何处得来的消息,竟这么快的速度 说到这,他迟疑着问:谢将军可成了好事? 老子成你奶奶个腿! 谢无陵大步上前,挥拳照着卢子阳的左眼窝招呼过去。 他手劲本就大,又在气头上。 这一拳砸过去,卢子阳整个人都栽倒在地,半晌都起不来。 左右奴仆们都吓了一跳,连忙上前:小国舅!小国舅您没事吧? 卢子阳倒在奴仆们的怀中,又是掐人中又是掐虎口,才幽幽回魂般转过一口气。 待见到谢无陵那横眉冷竖的俊脸,犹如看到无常罗刹般,立刻抬手抱头,哆哆嗦嗦:谢将军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啊! 谢无陵虽愤懑,却尚存几分理性,知晓不能真将面前之人打死。 冷眼扫过屋内一干奴仆,将他们吓退后,他才弯下腰,大手一把拎起卢子阳的衣领,咬牙道:老子昨夜与你说的是要一封放妻书。你这猪脑子是怎么传话的,竟敢设计陷害她?你们整个长安朝廷都凑不齐一个脑子吗! 实在是裴丞相不肯和离。再说了,倘若今日成了好事,生米煮成熟饭,不也是异曲同工嘛。卢子阳战战兢兢道,实在不明白谢无陵这有什么好恼怒的。 美人都送上他床上了,这还不好? 异曲同工?你他娘的管这叫异曲同工! 谢无陵气得肺都要炸了,周身寒厉凛冽如冬般,目眦尽裂:老子是要与她做名正言顺的夫妻!这般无名无分地在一起,是偷奸! 这些狗东西竟敢这般糟践他待娇娇这份情! 第411章 谢无陵现下冲进皇宫将淳庆帝的脑袋拧下来当球踢的心都有了。 今日之事,给我瞒住!瞒得死死的! 谢无陵居高临下盯着卢子阳:倘若对外泄了半分,污了她的名声,老子第一个扒了你的皮! 到底是沙场历练过的杀将,发起怒来周身的杀意凛冽如霜,卢子阳两股战战,磕绊道:是,是 待到明日,我再去和你们皇帝算账。 现下快给老子滚! 卢子阳屁滚尿流地跑了。 谢无陵站在空落落的安静院里,望着远处天边的夕阳渐渐被黑夜吞噬,一颗心也沉下来。 他大马金刀地坐在台阶上,低下头,看着自己空空的手。 不久前,还温香软玉抱满怀。 可如今 他闭了闭眼,克制着不去想客舍里的情况。 只要一想,那种痛,如烈火焚烧,如冰霜冻结,如百蚁噬心,让他无法呼吸,更无法挣脱。 相较于客舍里的颠鸾倒凤,叫他更难受的,莫过于沈玉娇的选择。 她要裴守真,不要他。 都那样难受了,也不要他。 她的心,已经完全偏向裴守真了么? 这一夜,谢无陵坐在阶前吹了整晚的冷风。 翌日天还未亮,裴瑕抱着熟睡的妻子,悄无声息地从后门上了马车。 谢无陵熬红了一双眼,没敢去送。 心如火煎了整夜,已经够难受了。 他怕嫉妒成狂,失去理智。 不去想,不去看,就当昨夜那一切并未发生,哪怕掩耳盗铃,自欺欺人,他也认了。 何况,他们本来才是名正言顺的夫妻。 他算什么呢? 一个被抛弃的局外人罢了。 【120】 【120】/ 沈玉娇一直睡到午后, 才堪堪转醒。 睁开双眼看到熟悉的黛青色枫叶彩蝶幔帐,大脑还有些恍惚。 下一刻,关于昨日的记忆如潮水般纷至沓来。 她想到那红彤彤的婚房, 想到谢无陵炽热又渴望的眼, 想到他将她抱起又放下,以及那声深深的不甘的, 似嘶吼又似悲恸的喟叹。 再之后便是熟悉清雅的檀木香将她笼罩,她浑身火烧般,听到那人在耳畔低声抚慰:玉娘别怕。 没事的。 放松些。 搂着我。 那些缱绻香艳的画面断断续续地在眼前闪过, 疲累与酸疼也后知后觉袭遍全身。 她怔怔盯着床帷许久, 大脑愈清明, 也愈发意识到昨日一切有多荒唐。 她庆幸裴瑕的及时赶来。 但同t时想到谢无陵那双泛红的眼眸。 正如他按着她的肩膀质问的那样,昨日情形, 对他何其残忍。 可那种情况下, 她别无选择。 谢无陵....... 唉。 心底深处发出一声叹, 她重重闭了闭眼, 再次睁开, 敛起一切情绪,撑着手臂起身。 白蘋,冬絮?她朝外唤道。 不一会儿, 婢子就走了进来:娘子您醒了,可是要起身? 沈玉娇嗯了声, 却没立刻下床,只隔着层幔帐问:我是何时回来的? 白蘋躬身答道:刚过辰时, 娘子被郎君抱回来了。 郎君现在何处? 郎君他 不等白蘋说完, 屋外忽的传来秋露急哄哄的声音:不好了,娘子, 不好了! 沈玉娇与白蘋皆是愣了下。 待回过神,白蘋蹙眉:大中午的咋咋呼呼像什么话? 秋露已不是当年的小丫鬟,这几年也稳重不少。被白蘋这般呵斥,她也不恼,只满脸焦急道:真是要紧的大事! 沈玉娇掀开幔帐:进来说。 秋露快步走了进来,行了个礼道:娘子,厨房的刘妈妈方才买菜回来,说外头都在传咱们郎君下诏狱了! 沈玉娇心里咯噔一下。 白蘋惊愕:胡说八道些什么? 我哪敢拿这种事胡说!秋露急得不轻,连跺了两下脚:也是刘妈妈与我说的,不信你去问她呀。 下发诏狱这等事,便是借奴婢们八百个胆子也不敢拿这说嘴。 沈玉娇立刻想到昨日裴瑕的及时出现。 她并未入宫,而是到了鸿胪寺客舍,可裴瑕是如何知道她在那?又那样迅速地寻了过来? 重重疑虑与担忧浮现心头,沈玉娇掀被起身:去,将刘妈妈叫来。另打来温水,我要梳洗。 婢子们很快忙去。 不多时,刘妈妈便到了沈玉娇面前,小心翼翼道:老奴是在西市买菜,听到茶馆里的人都在说这事情,郎君不知因何事惹怒陛下,被人摘了官帽,押入刑部牢狱了娘子,您看这到底怎么办啊! 第412章 几乎话音刚落,屋外又传来冬絮急急忙忙的脚步声:娘子,不好了,景林回来报信,说是郎君下狱了。 景林一直跟在裴瑕身边,如今连景林都这样说了 沈玉娇只觉眼前一黑,纤细身躯晃了晃,险些栽倒。 还是白蘋眼疾手快,扶着她在榻边坐稳。 娘子,您可还好? 我没事 沈玉娇一只手支着额头,轻声道:大抵是久未进食,饿的发晕,你去寻些吃食来。 又将景林唤进屋里,隔着一扇纱织山水画屏问话。 景林道:郎君进去前特地叫奴才给娘子传话,让您莫要担心,他不会有性命之忧。 郎君还说,无须为他走动,请您即刻收拾箱笼,带小郎君回洛阳。待他这边事了,便回洛阳与您团聚。 沈玉娇闻言,眼前好似也浮现裴瑕说这些话的模样。 哪怕被摘去官帽,手戴枷锁,他定然也是云淡风轻,波澜不惊的。 可他人都下狱了,叫她如何能不担心,如何能若无其事地带着孩子避去洛阳? 你可知他是因何入狱?她问。 这个奴才不知。 景林讪讪道:郎君被带走时,奴才在中书省马厩那边歇脚,还是别家的长随跑来寻奴才,奴才才追上了郎君。但奴才听人说,禁卫好似是以目无王法、以下犯上为由将郎君押走了。 目无王法,以下犯上。 沈玉娇眼皮又突突直跳两下,裴瑕定然是为着昨日之事,与皇帝起了争执。 可他怎么怎么能这样冲动! 那可是皇帝。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皇帝,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的皇帝,一个不顺心便能覆人满门的皇帝! 沈玉娇越想越是心慌。 她不知裴瑕到底与皇帝说了什么,竟叫皇帝连三分面子情都不愿给,直接将他入了大狱。 不能这样坐以待毙,得弄清楚事态到底有多严重。 备马车,我去趟沈宅。 沈玉娇吩咐着:冬絮,你和乔嬷嬷好生看顾着小郎君罢了,我带他一同去。 将棣哥儿放在娘家,有侄子侄女们作伴,也比单独留在家里更为安心。 吃食很快端上来,沈玉娇匆匆喝了半碗粥垫了肚子,便拿帕子装了几块糕点,打算路上慢慢吃。 她牵着棣哥儿出了门。 小家伙并不知外头的变故,只知今日才与夫子在书房学了半日,阿娘就要带他去外祖父家。 有的玩,他当然开心。 蹦蹦跳跳走到马车边,都不用人扶,自己就如只小猴儿般爬上去:上回阿瑜姐姐还说,带我们去抓蚂蚱!阿娘,我可以抓吗? 沈玉娇站在车旁,护着他上车,心不在焉挤出一抹笑:可以,你若高兴,这回还能在外祖父家多住几日。 真的!太好啦!棣哥儿兴高采烈钻进车里。 沈玉娇心底轻叹一声,提起裙摆,正欲上车,忽的道路前头响起一阵哒哒疾行马蹄声。 她下意识抬眼看去。 当看到寡淡天色间,那一抹高坐马背上的鲜亮绯红,她眸光霎时凝住。 直到那身形高大的男人利落下马,大步朝她走来。 一步又一步,步履稳健,仿佛踩在她鼓噪不休的心跳上。 夫人万福。他拱手,朝她行了个平礼。 倘若不是瞧见他眼下的乌青和泛着血丝的眼睛,单看这淡定平静的神态,就好似昨日一切都未发生。 藕荷色袖笼下的长指拢了拢,沈玉娇避开他的目光,低头回了个礼:谢郎君万福。 谢无陵沉默地看着她。 不似昨日那副妩媚撩人的模样,今日的她一袭藕荷色袄裙,梳着寻常的妇人髻,浑身上下并无多少装饰,胭脂与口脂也没抹。 一张清婉脸庞素面朝天,却如盛夏雨水浸润过的芙蕖般,皎白娇丽,自有一段天然去雕饰的风韵。 唯独她俯首行礼间,露出的那截白腻的颈。 那一抹淡淡的红痕。 猝不及防地刺痛着谢无陵的眼。 夫人不必多礼。他嗓音微低:夫人这是要出门? 沈玉娇轻轻嗯了声,仍旧不敢抬头:外出办些事。 谢无陵道:为裴守真下狱的事? 沈玉娇眼睫颤了下。 终是没忍住,她抬起头,对上男人那双异常沉静的黑眸:你 阿娘,你怎么还没进来呀! 孩子脆生生的嗓音打断了沈玉娇的话。 她和谢无陵不约而同地转过脸,便见墨青色车帘掀开,探出个圆溜溜的小脑袋。 见到陌生的魁梧男人,棣哥儿惊了一瞬,但很快又平静下来,睁着一双黑黝黝的清亮眼眸,半点不怯场:阿娘,他是谁? 第413章 小家伙边说还边从马车里钻出来,小小的身子似要拦在自家阿娘身前。 孩子对外界的判断总是格外敏锐,棣哥儿看到谢无陵的第一眼,就觉着这个人好高好壮,周身的气质也与自家爹爹、舅父,还有从前见过的那些叔父们都不一样。 这个人看起来,有些凶,有些危险。 自己年纪虽小,却是个儿郎,儿郎得保护好阿娘。 沈玉娇自然也看出棣哥儿的戒备。 她也没想到当年被谢无陵护下来的小家伙,如今竟是这种场合与谢无陵见面。 棣哥儿,这是燕北来的谢伯父。 她揽着孩子小小的肩头,温声与他道:你小时候,谢伯父还抱过你。 棣哥儿听得这话,也卸下防备,恭恭敬敬朝谢无陵行了个晚辈礼:静宁拜见谢伯父,问伯父安。 谢无陵看着眼前这个小不点,心底也生出一番怅然感慨。 当年那皱巴巴的小婴孩,竟长成这般粉雕玉琢的俊秀小郎君。 斯斯文文,皮肤也白,乍一看宛若缩小版的裴守真。 真是让人羡慕又嫉妒。 他虽讨厌裴守真,但对这小家伙,还是长辈般的疼爱欢喜。 尤其看到那颗圆溜溜的小脑袋,没忍住伸出手揉了一把:好孩子,伯父今日出来的急,没带见面礼,下回给你补上。 棣哥儿只觉那罩在脑袋上的手特别大,特别暖。 他悄悄抬起眼去看这位谢伯父,心下嘟哝,虽然看起来有点凶,但这位谢伯父长得也很好看。 和爹爹是不一样的好看。 谢郎君,我还有事要忙。 沈玉娇心下还惦记着裴瑕入狱之事,也不好在门口与谢无陵多说:若无其他事,我们先行一步。 夫人原本打算带孩子去哪家?谢无陵问。 沈玉娇唇瓣轻抿,道:回宣平坊t的娘家。 应国公孙尚倒台后,淳庆帝恢复了父兄的官身。 朝中有人好办事,如今裴瑕下了狱,她定是先回娘家与父兄商议。 谢无陵默了两息,道:你父兄皆是工部文臣,外祖父也是一家子文臣,你寻他们,有用吗? 沈玉娇眸光轻闪了闪,头颅垂得更低:有没有用另说,起码先弄清事情原委,再作打算。 谢无陵:夫人若想知道原委,尽可问我。 沈玉娇一惊,抬起眼。 谢无陵深深凝着她:我可为你解惑,甚至可以帮你捞他出来,夫人又何必舍近求远? 他的嗓音不轻不重,却叫沈玉娇心头颤动不已。 经过昨日,他还愿意帮她么? 亦或说,经过昨日,她又何来颜面请他帮忙。 她喉间艰涩,低低道:不敢劳烦谢 话未说完,谢无陵朝棣哥儿伸出手:来,伯父抱你进去,和你阿娘商量要事。 棣哥儿迟疑,将询问目光投向自己阿娘。 沈玉娇心头摇摆,既知不该再与谢无陵牵扯,却又清楚父兄和外祖他们怕是也无能为力,而谢无陵手中有兵,倘若他愿意帮忙,淳庆帝松口的几率很大。 静思两息,她终是点了头:嗯。 棣哥儿见阿娘点头了,这才走到谢无陵面前:谢伯父,我可不轻哦。 谢无陵薄唇轻勾起来:可要骑大马? 棣哥儿:啊? 谢无陵啧了声。 一看裴守真就没这般哄过孩子。 他单手就将棣哥儿拎起,又架在脖子上:坐稳了! 莫说棣哥儿,就连沈玉娇都吓了一跳,忙伸手去护:小心些! 就这点斤两重的孩子,别说背了,我举着他翻几个跟头都成。 沈玉娇:.......... 到底拗不过谢无陵,她跟在他身后,提步回了府。 前往花厅的路上,看着前头那道架着孩子,与孩子聊得有来有回的高大背影,她心头还有些恍惚。 倘若当年留在了金陵,或许谢无陵和棣哥儿也是眼下这般。 他会是个好父亲的。 她一直都知道。 棣哥儿第一次骑大马,被举得那样高,谢伯父又那样有趣,知道许多他没听过也没见过的新奇玩意。 被放下来时,他还有些意犹未尽,稚嫩小脸满是兴奋:谢伯父,你以后还会来我家玩么? 谢无陵摸摸他的小脑袋,没答,只瞟着花厅主座上端坐的那道清丽身影:倘若你父亲母亲欢迎的话 棣哥儿道:肯定欢迎呀,夫子都教了,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这么小年纪都会背诗了?谢无陵笑道。 谢伯父,这不是诗,是论语里的句子啦。棣哥儿一本正经地纠正。 第414章 谢无陵爱屋及乌,也不计较,笑眯眯道:伯父一介武夫,没读过什么书,棣哥儿可别嫌弃伯父。 棣哥儿立马摇着小脑袋:一日读书一日功。只要肯学,何时发奋都不算晚。 谢无陵听到这话,忽又觉得这小家伙也是像娇娇的。 从前在金陵,她也是这般满脸诚恳地劝他读书。 一晃眼,恍如隔世。 白蘋,你先带小郎君回后院。 沈玉娇淡声吩咐着。 待婢子们端上茶点,沈玉娇将她们屏退。 说是屏退,其实就站在敞开的花厅外,听不见谈话的内容,但能看清屋内的情况。 饶是如此,真要计较起来,也是于礼不合的。 但如今情况,沈玉娇也无法计较太多。她看向谢无陵,开门见山:你知他为何下狱? 谢无陵坐在客座,端起瓷盏浅啜一口,道:他昨日知你被带入宫中,当即求见皇帝。皇帝避而不见,他私闯入内。据说起了很大的争执,最后皇帝还是将你的下落告知他了。 至于为何今日才拿他下狱,我猜要不然是昨日狗皇帝被吓住了,直到今日才回过神。要不然就是怀着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心思,想看看昨夜到底是何收场。 无论是哪个缘由,裴守真这场牢狱之灾都无法避免。 毕竟,那可是皇帝啊。 哪个当皇帝的,能容忍被臣子这般忤逆。 何况裴守真那张嘴,那性子,别说淳庆帝了,谢无陵每次和他对峙,都恨不得拿剑把他捅成筛子。 这种情况,若是叫你父兄去求情,恐怕连着他们都被迁怒 谢无陵将茶盏搁下,眉宇间浮现一丝轻蔑:要我说,就该揍他一顿,叫他吃些教训,才知乖了。 裴瑕已与他辞官多次,可他一直不允。这回更做出这等下三滥的事 提到昨天的事,沈玉娇心里也恨得不轻:堂堂一国之君,竟使出这种伎俩! 何其卑劣。 与他那胞妹寿安,当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谢无陵自然也是愤懑。 昨日之耻,他怪不了沈玉娇,怪不了裴瑕,有多少算多少,全算在淳庆帝头上。 谢无陵,昨日 沈玉娇用力掐了掐掌心,她实在不愿回忆那份难堪,但如今他人已在身前,只能硬着头皮把话说开:多谢你了。 谢无陵唇角轻扯:昨日已说过了。 他语气很淡,听不出情绪,叫沈玉娇有些忐忑。 只因谢无陵在她面前,一向是情绪外露的。 开心他会笑,生气他会黑脸,伤心也会明明白白写在眼中,从不叫她猜。 可现下他这语气和神态,叫她琢磨不透了。 是三年未见的缘故么。 是啊,一晃眼就三年了。 三年前的最后一次面对面说话,还是在大慈恩寺,他贴着胡子和痦子,笑着与她算命。 后来他发配燕北,她知道她不该去看的。 可裴瑕还是叫人备了马车,送她去看了。 那日,她回到府中,天色已经暗了。 裴瑕在她院里的榻上坐着,手中握着一卷书,见她进来,撩起眼皮:见到了? 她道:嗯。 他又问:可说话了? 她道:没下马车,远远看了眼。 那亭中之人破衣烂衫,远远看去,形销骨立。 回程的一路她沉默着,没哭。 裴瑕那明润锐利的视线在她眉眼间时,她的眼泪就啪嗒落下来,断了线的珠子似的。 她慌张去擦,却越擦越多。 裴瑕并未多说,放下书卷,将她揽入怀中,轻轻拍着她的背。 好了,好了。 他哄着她:从此便当没那个人了。 她在他怀里哭累了,说:好。 之后三年,夫妻俩再未提起谢无陵。 直到他再次回到长安,以一种不容忽视的姿态出现在他们面前。 沈玉娇恍然发现,三年过去,她都未曾好好看一看这个浴火重生般的谢无陵。 她的视线落在男人骨相立体的脸庞上。 黑了,瘦了,下颌线更凌厉了,眉宇间也更成熟了。 只这般安静坐着,便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挺好的。 沈玉娇想着,眉眼也缓缓舒展:你能受到燕王器重,平步青云还未对你道一声恭喜。 谢无陵望着她:你真的替我欢喜么? 沈玉娇微怔。 又听他道:不会怪我回来打破你与裴守真的安稳日子,想着倒不如叫我死在刑部的水牢里,或是死在流放燕北的路上? 第415章 话中的淡淡嘲意,叫沈玉娇心下一阵发闷,她道:你怎会如此想 那夫人要我怎么想? 让我还记着你对我的承诺,记着你会嫁给我,上千个日夜,一刻都不敢忘。还是继续相信你心里有我,不会忘记我,等我功成名就时,你会回到我的身边,与我做名正言顺的夫妻? 夫人到底想要我怎么办? 他胸膛起伏着,搭在桌边的长指也不禁攥紧,明明已经克制着,可还是掩不心底那阵窒闷之意。 他的心,也是肉长的。 会痛,会伤心,会嫉妒,会失落 她可知一次又一次被放弃,一次又一次的失落,是何等的折磨? 沈玉娇听到这些话,也知昨日之事,于他如鲠在喉。 但也没什么好辩解的,哪怕没中药,那也是她的选择。 谢无陵,三年了 她坐直腰身,眸光也恬静下来:我已不是当年那个沈玉娇,你也不再是当年那个谢无陵,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已而,已而! 罢了,便这样罢了吧。 谢无陵却道:我要的不是过往,我所求的,一直是与你的将来。 无论在金陵,在宁州,在长安,在燕州,我所思所想、所念所求,皆你沈玉t娇一人,从未改变。 他说得斩钉截铁,连那目光也一如既往如烈阳灼灼,光耀灿烂。 沈玉娇望着那双眼,鼻尖发涩,心尖也刺痛着。 像是快被灼伤一般。 她在他的目光下,无地自容。 可是谢无陵,人之一生,不仅只有男女之爱。 她垂下鸦黑眼睫,嗓音不觉低了:说到底,我终不是那个逃至金陵的沈玉娇。 你就当我自私,负心吧。 眼前这一切,我无法舍弃。 裴瑕于我,是郎婿、是亲人、是我孩子的父亲、是对我恩重如山的恩人,也是我当下最正确的选择。 而谢无陵于她 亦然重要。 但这份重要,与其他相比,只能藏起来,深埋心底,变成不能与外人道的回忆。 终究是,叹一声,恨不相逢未嫁时。 谢无陵,倘若有来生 我从不信来生。 谢无陵眼底的愤怒也平静下来,他望向上座噙着泪光的年轻妇人:娇娇,我只问你,哪怕我能让裴守真写下放妻书,你仍是选他,要与他在一起? 沈玉娇迎上他锋利直白的目光,心尖颤了颤。 她问自己,要和离吗。 要与裴瑕和离,与谢无陵在一起么。 要抛下这一切,要舍了裴瑕吗。 裴瑕,裴守真。 守真阿兄。 她闭了闭眼,而后起身,朝谢无陵抬袖拜道:若是若是你能救他出狱,我、我可 不必再说了! 谢无陵怫然起身,到嘴边的重话,在触及她眼睫挂着的盈盈泪珠,再次顿住。 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良久,他哑然一笑:我明白了。 【121】 【121】/ 娇娇, 再给我绣个荷包吧。 从前那个已经旧得不成样子了。 荷包绣好时,便是裴瑕出狱日。 直到谢无陵离开许久,沈玉娇依旧坐在花厅那把金漆木雕扶手椅上, 耳畔回响着他这几句话。 他说这话时, 侧对着她而站。 逆着午后的光,她看不清他的神情, 只能看到他轻动的薄唇,微微震动的锋利喉结。 也不等她回应,他就走了。 背影很利落, 透着几分决然。 亦如一枚锋利的羽箭, 从她心间直直穿过, 留下一个血窟窿。 空落落的,哗啦啦有冷风灌入又吹过。 还是会难过啊。 怎么会不难过呢。 那是谢无陵啊。 那个在她最困顿潦倒时, 将她捡回去好吃好喝照顾着的谢无陵。 那个尽他所能给她所有、大红喜袍八抬大轿绕了大半个金陵城只为将她光明正大娶回家的谢无陵。 那个南下宁州, 西进长安, 刀山火海, 出生入死, 满腔热血只为她别忘了他的谢无陵。 那个满心满眼只有她沈玉娇一人的谢无陵 这样好的谢无陵,她却又一次辜负了他。 谢无陵。 谢无陵...... 唉。 沈玉娇深深吐了一口气。 再想起他说的那个荷包,黛眉轻蹙, 心下犯难。 绣个荷包,其实不算难事。问题是他要这个荷包, 意欲何为? 有了金陵城的那个吻作为前车之鉴,她实在担心这个荷包会不会又成为谢无陵新的执念。 第416章 可是他说, 绣了荷包, 裴瑕便能出狱。 他这意思是,要帮她么? 那这个荷包, 是谢礼? 思忖良久,她撑着双臂从交椅起身,扬声吩咐:来人,备车。 还是得出门一趟,想办法试试。 她已经欠了谢无陵太多,不到万不得已,她不想再与他过多牵扯。 - 沈玉娇前脚出门,谢无陵后脚牵着马,从裴府旁的巷子里出来。 他摩挲着袖中那枚褪了色的大红并蒂莲开荷包,眉间黯然。 连个荷包都不愿再予他么? 还是她已经不再相信他了。 扯了扯嘴角,谢无陵将荷包揣进胸口藏好,握着缰绳,转身朝皇宫方向奔去。 一见到淳庆帝,他便明白裴瑕为何会下狱了。 淳庆帝左边颧骨处明显一块淤青。 真是好大胆,连皇帝都敢打。 这样的罪过,别说他一人下诏狱,便是株连九族也不为过。 谢无陵扫了眼,假模假样地问安:陛下脸上这是怎么弄的?瞧着伤的不轻。 淳庆帝面上是掩不住的尴尬:不小心磕了一下。 这话还真不是借口。 昨日裴瑕寒气凛然闯入内殿,周身气势实在骇人。 淳庆帝本就做贼心虚,见裴瑕一步步逼近,振振有词地质问,一时没注意脚下台阶,踩空一步,便磕到旁侧鎏金香炉上。 初时只觉疼痛,早上照镜子时,才发现淤了一片。 好在帝冠上有十二冕旒,可稍作掩饰,不然他帝王颜面真是无处安放了! 谢无陵却不知昨日情形,只当淳庆帝寻着借口挽尊,拉长尾音:原来如此,那陛下日后走路还是得小心点 有意火上浇油,但想到沈玉娇母子与裴氏息息相关,还是按下拱火的心思,冷嗤了声:昨日陛下那份礼,着实让臣大开眼界。 今日一早鼻青脸肿的卢子阳进宫来哭,淳庆帝便知事情搞砸了。 淳庆帝很后悔。 后悔和裴瑕那边撕破脸了,谢无陵这边也没讨到好,当真是鸡飞蛋打,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他目下不能拿谢无陵如何,只能拿裴瑕开刀 既已撕破脸,又何妨送他去见阎王。 也不能怪他心狠,实在是裴瑕太不识抬举。 为何他就不能,顺着自己的心意呢? 臣服臣服,他是不臣也不服。 裴守真此人,哪哪都好,偏就一遇到沈氏的事,就如变了个人似的,糊涂得很。 当初在金陵,也是为了沈氏,他才甘愿认他为主。 如今又为这个沈氏,与他一步步反目成仇。 天下第一聪明人,因一个女子,变成天下第一糊涂人。 可惜,可叹,可笑。 朕有意贬谪他去外地。 淳庆帝觑着谢无陵的神色,意味深长道:这可是个绝佳的好机会,谢卿家该当好好把握才是。 谢无陵怎不知淳庆帝的意思。 贬谪途中,实在有太多机会叫一个人消失了。 然他当初能从谋逆罪里脱身,能顺利到达燕北,除了他命大,也得亏裴瑕品行尚可,未使出那等暗中伤人的手段。 不然他便是那九命猫妖,也能死在那茫茫无尽的流放途中,魂散异乡。 如今风水轮流转,裴瑕成了那阶下囚,谢无陵有了主宰命运的机会 怎么说陛下当年能坐上这把龙椅,裴守真也出了不少力。没有功劳,亦有苦劳。陛下还是发个慈悲,将他放出来吧。 谢无陵语气懒散,斜睇着这年轻的皇帝:哪怕不愿再用他,将他赶回老家种田,也算全了这段君臣情谊。 淳庆帝错愕:你要朕放了他? 谢无陵:嗯。 淳庆帝不能理解:若不是他,你与那沈氏恐怕早已修成正果你不恨他? 恨呐。谢无陵道:夺妻之仇,岂能不恨? 那你还要朕放了他? 陛下,此生可爱过一人?谢无陵问。 淳庆帝愣了下。 他觉得他是没爱过的,可听到这问时,脑中却闪过一抹朦胧的杏色身影。 是他少年时惊鸿一瞥的少女,只后来她嫁去外地,再无了音讯。 这算爱么? 年少慕艾,算不得上爱吧。 谢无陵看淳庆帝这反应便知他没爱过,也懒得解释,只道:从前,的确心心念念盼着个长相厮守。这会儿发现,只要她过得好,她自己也觉着好,陪在她身侧的不是我,也未尝不可。 爱一个人,是占有,亦可是成全。 这个道理,他如今才明白。 当然还是会不甘心。 但若是他的心愿得偿,代价是她的眼泪,还是罢了吧。 他怎么能叫她伤心呢。 不能的。 第417章 从金陵城外土地庙见到她的第一眼,便不能了。 谢无陵敛了眸,见紫檀木御案后的皇帝仍不言语,便知狗皇帝心里还憋着一口怨气。 轻笑一下,他慢悠悠道:何况裴瑕其人,在任三年,政绩斐然,深受百姓们爱戴。这会儿也就时辰尚短,事情还未传开。臣敢说明日朝会,陛下定要被朝臣们念叨。 哦对,陛下也别忘了,裴守真还是河东裴氏的宗子,亦是如今大梁的文坛领袖。像他这样的世家子,陛下真要拿他性命,世家们怕也不是吃素的。还有那些追捧他诗篇文赋的太学生,这些清流学子或许没什么大本事,但有一个算一个都是硬骨头,为了他们心中的道,那是真能豁出去性命的。 陛下,你说他们若是知晓,裴守真以下犯上的缘由,是因皇帝给臣子之妻下药赠给边将,这天底下的读书人一人一口唾沫,可否将你的龙椅给淹了? 谢无陵t似笑非笑,淳庆帝的脸色愈发难堪。 因这无赖说的,也正是他所忌惮的。 帝王的确手握生杀大权,可杀人也要有章法,只凭心意喜好杀人的,是暴君、昏君。 淳庆帝想做贤君、明君,便决不可杀清流 读书人的骨头硬,笔杆子也硬,哪怕脑袋落了地,写下的文字却可流传千秋万代。 谢无陵捏住了淳庆帝的三寸。 心下暗想,这皇帝到底还是年轻,先帝虽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但起码心狠手辣,脑袋也还算清楚。 而淳庆帝这人别扭,且矫情。 明明平庸,却不甘平庸,非得拔尖冒头。 若他能用好裴守真这枚棋,何愁这天下不太平?真是自取灭亡。 最后他还是主动给淳庆帝递了个台阶:若是陛下愿放裴守真辞官归田,那两成利可推至明年,裴守真出狱之日,臣即刻带燕北兄弟们返回燕州,继续为陛下护卫大梁山河。 这台阶一递,淳庆帝沉吟片刻,也顺势下了:既然谢将军都这样说了,那朕便饶他一回,放他归家罢。 谢无陵抬手,躬身高呼:陛下圣明。 垂下的头颅,嘴角轻蔑扯了扯。 矫情。 - 原本今日就该启程回燕州。 因着裴瑕入狱之事,谢无陵与扈将军商量着,多留两日。 翌日早朝,朝臣们果然就裴瑕入狱之事,纷纷启奏求情。 看着殿中那乌泱泱跪了十之七八的文臣,淳庆帝坐在龙椅上暗暗庆幸。 还好,还好昨日应了那谢无陵。 不然这会儿真是架在火上烤了。 淳庆帝摆出一副幡然醒悟,虚心纳谏的模样,顺应百官之意:既然诸位爱卿都这样说了,那朕便免了裴守真牢狱之灾,但丞相一职,他不堪担任,去洛阳当个郡守吧。 到底还是惦记着裴瑕的通身才干,真叫他回闻喜当个田舍翁,淳庆帝又有点不舍。 裴瑕的先父裴茂,从前便任洛阳郡守,将洛阳治理得井井有条,百姓安居乐业,文风也带得兴盛。 只要不在眼前对自己指手画脚,远远地当个地方官,还是挺好的。 圣旨发往刑部大牢时,谢无陵随荣庆总管一起。 时隔三年,刑部大牢还是老样子。 但裴瑕所在的监舍,远比当初谢无陵待的水牢好上百倍。 且裴瑕声名在外,哪怕坐牢,狱卒们也不敢怠慢,别说上刑了,连馒头都是新鲜的,清水里也没有灰尘飞虫。 饶是如此,谢无陵隔着栅栏,看到一身灰色囚服坐在枯草里的裴瑕,还是乐了。 裴守真啊裴守真,你也有今天。 谢无陵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将裴瑕打量个遍。 多稀罕呐,那光风霁月、不染尘埃的世家郎君,也成了这灰头土脸的阶下囚。 但哪怕是阶下囚,也是身板最端正挺拔的那个。 裴瑕不紧不慢掀起眼帘,冷淡目光扫过荣庆手中的圣旨,又落向一旁笑得不怀好意的谢无陵。 眸色陡然沉了沉。 他如何会在这? 玉娘,去求了他? 骨节分明的长指握紧掌心那枚洁白的平安玉扣,他嗓音沉缓:你来做什么? 谢无陵弯了弯眼眸:看你笑话啊。 裴瑕: 这无赖。 他偏过脸,不再看他。 荣庆感受到两人间古怪的氛围,也觉得浑身不自在,忙举起手中圣旨,清了清嗓子:圣人谕旨在此,余下速速接旨。 虽心间早已无君,裴瑕还是掀袍跪地:裴瑕接旨。 荣庆将圣旨念了,末了,上前去搀扶裴瑕:裴郎君,陛下心里还是爱重您的。 裴瑕心下冷笑,不语。 谢无陵在旁听得也觉好笑,看了眼荣庆,道:劳烦公公出去喝杯茶,我想单独与他聊两句。 荣庆会意,忙低头去了。 待到牢狱里只剩下他们二人,谢无陵抱臂倚门,神态慵懒:可惜了,你此刻若是在水牢里泡着,我心里也能更畅快些。 第418章 裴瑕并未接他这话,只目光寒厉地睇着他:玉娘去求你了? 谢无陵嘴角的笑意也敛了。 他放下手,站直身子,眸光轻闪两下,道:是啊,她来求我了。 裴瑕薄唇紧紧抿着。 让景林给她带的话,她半点没听,还去寻了谢无陵 一时间,他不知是该高兴她的不离不弃,还是气恼她的自作主张。 她去寻谢无陵,与羊入虎口有何异? 她应了你什么?还是 裴瑕双手不觉攥紧,狭眸浓墨般幽深:你对她做了什么? 谢无陵听得这话,心里只觉闷得很,嘴上却是半点不肯输:她答应与你和离,随我回燕北。箱笼都收拾好了,只要你一出狱,我们明日便 话没说完,见着裴瑕那猝不及防挥上来的拳头,谢无陵猛地闪身避开,咬牙骂道:裴守真你他娘的搞偷袭,不守武德! 裴瑕再次出拳,嗓音沉冷:对你这种乘人之危的卑鄙小人,有何武德好讲? 谢无陵一听这话,更气了。 本来只想嘴上气气裴瑕,现下见裴瑕出手了,他心底那份不甘与愤懑也霎时激了出来。 他都大度成全他与娇娇了,揍他一顿不过分吧? 前两回动手,他都有伤在身。 今日身强体壮,四肢灵活,他定要狠狠出口恶气。 想到这里,谢无陵也不客气,握紧拳头,照着裴瑕挥去。 裴守真,老子真的忍你很久了。 裴瑕也不甘示弱,冷着面色,与身前男人缠斗起来。 昏暗潮湿的监舍好似成了地下斗兽场,两个高大俊美的男人你来我往,拳拳到肉,腿腿到骨,好似都要将对方置于死地一般。 裴瑕虽有些功夫身上,但在打架斗殴这件事上,到底比不过经验丰富的谢无陵。 几个回合之后,他被谢无陵揪着衣领摁在地上,眼角嘴边皆是鲜血。 谢无陵斗大的拳头高举着,在砸下的一刻,看到裴瑕那寒冽如冰的目光,终究是停了下来。 裴瑕眼底闪过一抹诧异,浓眉轻折。 谢无陵看出他的疑惑,冷哼一声,狠狠甩开他的衣领,撇开双腿坐在地上,又抬手摸了摸嘴角的裂口。 他娘的,这裴守真拳头还挺硬。 暂时休战,两人皆是一副狼狈模样。 谢无陵,我宁可你杀了我,也绝不会让玉娘随你离开。 裴瑕撑着手臂从地上坐起,浑身骨头都剧痛无比,他偏过头,吐出一口血水。 谢无陵冷眼瞥他:杀了你,娇娇岂不得恨我一辈子。 裴瑕:只要我活着,便不会叫你带走她。 谢无陵:若我非要呢? 那继续打。 裴瑕盯着他,黑眸深深:我奉陪到底。 谢无陵沉默了。 良久,他扯了扯唇:不是说君子动口不动手么,你现下哪还有半点君子模样。 裴瑕也扯了嘴角,自嘲:为这君子之道,没少吃亏。 谢无陵哟了声:不做君子了? 做君子,只是不再照着书上那些规矩行事。 裴瑕道:尽信书,不如无书。这些年经历种种,叫我认识到从前的许多不足。 出身显贵,年少成名,难免有些清高自负。 如今年岁渐长,又经历这番变故,在狱中这两日,他望着窗外那轮明月清辉,感悟良多。 他从前所坚守的那条君子之道,君臣之义,真是对的吗? 还要这般继续走下去吗? 他年少时的抱负、青年时的壮志,家国天下,盛世宏图,该当如何去行这条道,才不算虚度? 真是难得了,能听你裴守真说这种话。谢无陵嗤道,方才斗殴的气息也平稳许多。 裴瑕也不知自己为何要与这个谢无陵说这些。 大抵是方才被他照脑门砸了两拳,脑子砸糊涂了。 他拭去脸上的血迹,看谢无陵:还打吗? 谢无陵道:不打了。 裴瑕微诧,而后抿唇:我方才所说,并非戏言。除非我死,玉娘终是我妻。 裴守真,我一直挺想问你,你对娇娇这般执迷,是因妻子这个名分,觉着妻子被他人抢走,奇耻大辱,还是因她是沈玉娇,是你挚爱之人,如身上血肉般无法割舍? 谢无陵的语气很平和,不再是先前的阴阳怪气。 裴瑕迎上面前这个男人的眼,从中看出一种平静而锐利的审视。 而与这类似的话,从前玉娘也说过。 最初,我将她视作妻子,敬之、爱之。后来 裴瑕喉头微滚,当着情敌的面说这种话,叫他极不自在,迟疑半晌才继续道:我于风月,开悟太迟,直到险些失去,方知她已入了心,化作血肉,再难分割。 第419章 谢无陵静静听着,狭长黑眸一错不错地盯t着裴瑕的每个神情。 他试图寻出一丝破绽。 却寻不到。 眼前这个人,对娇娇,亦是真心。 足够陪娇娇度过一生的真心。 裴瑕被谢无陵这目光看得浑身不适。 他宁愿谢无陵阴阳怪气,或是咄咄逼人,也比这副平和到诡异的模样要顺眼。 难道,自己那两拳头也把他打糊涂了? 谢无陵。他沉沉开口。 ? 你眼神别这么恶心。 ??? 谢无陵浓眉拧起,挥起拳头:你才恶心。 裴瑕: 这样才正常。 也不欲与他多言,裴瑕撑着一旁的草垛起身。 抬步刚要离开监舍,谢无陵叫住他:我与你一起去。 裴瑕侧身。 谢无陵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杂草:我答应了娇娇,她给我绣个荷包,我帮你出狱。 裴瑕眉心轻折。 又见谢无陵走过来:拿了荷包,我明早带兵回燕北,一个人。 稍顿,他冷冷淡淡睇一眼裴瑕:裴守真,你赢了。 娇娇她,选了你。 - 谢无陵来时是骑马,去裴府时,他坐了马车 脸上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抛头露面实在丢人。 但和裴瑕同坐一辆马车,大眼瞪小眼,车内静谧到出奇时,谢无陵心想,早知道还不如出去丢人。 他是个憋不住话的性子,见裴瑕那张冰山脸,憋了又憋,终是没忍住,开口道:我也是看在娇娇的份上,不想叫她为难,才不与你争,并不是怕了你。 反正我把话撂在这,倘若你胆敢对她有半分不好,或是胆敢负了她,做任何对不起她的事,老子知道了,一定第一时间扒了你的皮。 裴瑕蹙眉,想了想,忍住。 谢无陵继续道:娇娇面上瞧着文静,其实内里是个极有主意的,且她比一般女子都机敏、坚强、韧性。她学东西也快,当年刚被我带回家时,她学着烧火生灶,学着挤羊奶,还学着揉面做炊饼,对,她还学了好些金陵话,学得可快 当时他就想,真是捡到宝了。 又漂亮又勤快,脑子还这么聪明,以后生的娃儿得多机灵,没准能考上进士当大官呢。 她喜欢读书,还喜欢教人读书。她还画得一手好工图,绣得一手好花,还特别会过日子。我那破破烂烂的小院子,有她在,都被收拾得像个家了 说到这,谢无陵的眸光渐渐缥缈了。 家啊。 他差点,也能有个家了。 那大抵是他离幸福最近的时候了。 老婆孩子热炕头,夫复何求? 还有裴守真,你别总板着张脸。没有女人喜欢天天对着一张冰山脸,便是长得再俊也没用。你没事多与娇娇笑笑,多与她说些甜言蜜语,好话人人都爱听,娇娇也不例外。你若是不知道怎么说甜言蜜语,我也可教你几句 裴瑕眼皮一跳:不必。 谢无陵嘁了声:不学拉倒。 过了会儿,又念叨起来:若是真的不会说甜言蜜语,那你就隔三差五多买些礼物给她,或是她爱吃的零嘴儿。娇娇她挺喜欢吃的,哎,我这回见她,总感觉她又瘦了 谢无陵絮絮说着。 一路上,那张嘴就没停过。 裴瑕面上不动声色,心下纳闷。 玉娘竟喜欢这样话多之人? 马车辚辚,即将行至永宁坊时,裴瑕掀帘,朝外看了眼。 这帘一掀,便见对街一匹枣红快马疾驰而过。 八百里加急,速速避让 虽只是一闪而过,可那信使的装束以及身上插着的暗紫色旗帜,分外显眼。 外头的喧闹动静,也叫谢无陵好奇掀帘。 这一看,脸色遽然变了。 车厢里,两个男人对视一眼,满是肃穆。 暗紫军旗,是燕北来的急报。 【122】 【122】/ 永宁坊, 裴府。 一袭月白色梅花纹薄袄的沈玉娇站在书桌旁,监督棣哥儿写大字,眼睛却时不时往雕花窗棂外瞟去。 今日下朝后, 兄长第一时间派人来给她报信, 说是陛下已下了赦令,免了裴瑕牢狱之苦, 贬去洛阳为官。 悬了两日的心总算得以落下。 她本想亲自去刑部大牢的狱前接裴瑕,转念一想,他那样好洁矜雅一人, 每日下值回府都得先去书房换了衣袍, 净面洗手方才来后院, 又怎愿被她瞧见刚出狱的狼狈模样。 于是只派了景林去接,马车上另备了干净袍服、清水巾帕、香茶糕点等日常用具。 望着天边那轮稍稍转暗的日头, 沈玉娇揪紧手指。 第420章 应该接到了吧? 这日头都要落山了, 怎的还没回。 又与婢子确定一遍热水已烧好、伤药、补汤也都备好, 外头总算传来秋露雀跃的通报声:回来了, 娘子, 郎君回来了! 沈玉娇眸光亮起。 棣哥儿也没了写字的心思,仰起小脑袋,满是欢喜:阿娘, 是爹爹回来了吗? 是。沈玉娇摸了摸他的头,待秋露走进来, 问:郎君现下何处? 秋露道:先回书房了,让奴婢来给您报个信, 好叫您先安心。 沈玉娇点点头, 又问:你瞧见他了?他身上可有伤? 秋露:没瞧见呢,是景林小哥给奴婢传的话。 稍顿, 她看向自家娘子:待会儿郎君就来后院了,娘子自个儿仔细瞧瞧? 沈玉娇失笑:才松口气,便敢拿我打趣了,看来平日里真是将你纵得过了。 秋露俏皮缩了下脖子:娘子笑了就好。都绷着脸两日了,奴婢看着都发愁。 说笑间,沈玉娇心头紧绷的弦也渐渐松了些。 待半个时辰后,裴瑕来到院里,那心弦也是彻底松了。 暮色黄昏下,年轻男人身形颀长,青衫落拓,除却那张俊美的如玉脸庞上青一块肿一块,总的来看,还算精神。 沈玉娇长长吐出一口气,刚要迎上前,棣哥儿比她快。 就如一团小旋风似的,小家伙迈着小短腿哒哒就冲了过去:爹爹,你可算回来了! 裴瑕打从进门,视线就落在门边那道浅色纤影上。 猝不及防被个小旋风抱住腿,既好笑又心软:是,爹爹回来了。 爹爹,你的脸怎么了?和人打架了么? 这 裴瑕难得赧然:不小心磕到了。 那一定很疼吧?走,我们进去搽药。 好。 裴瑕应了声,牵着孩子走向门边的妻子。 夫妻目光在宁静平和的夕阳余晖里对上。 裴瑕道:叫你担心了。 沈玉娇眼底似有点点泪意,微笑:回来就好。 视线又落向他脸上的伤:那些狱卒怎的这般蛮横,净照着脸打? 若要施刑,不都是打板子、抽鞭子么,哪有将人打得鼻青脸肿的。 何况裴瑕是读书人,天下文人之首。 裴瑕听她这关心嘟哝,眼底闪过一抹晦暗不明。 他道:进去说吧。 沈玉娇应了声好,边随他进去,边问:除了脸上的伤,身上可有暗伤? 白蘋,去把家里的外伤药都拿来。对了,再去寻个大夫 不必了。 裴瑕朝她宽慰笑了笑:只是些皮外伤,休息两日便好。 他有心想与妻儿好好亲昵温存一番,却克制不住去想那封从燕北来的八百里急报。 谢无陵本要随他一起回府的,一看那急报是从燕北来的,当即就坐不住了。 我得先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你赶紧回府吧,莫要叫娇娇记挂着。她欠我的那个荷包,我得空了再去取。 那人撂下这句话,便掀帘跳车,风风火火策马离去。 裴瑕虽回了府,心下也一直不安。 这个时候燕北来了急报,定不是什么好事。 是戎狄入侵,还是出了其他变故? 一顿晚膳也吃得心神不宁,直到夜阑人静,洗漱过后,沈玉娇站在榻边,小心翼翼给他再上一遍药。 是出了什么事么?我看你回来后,一直魂不守舍的。 她纤细的手指裹着药膏,细细抚过男人线条分明的脸庞,动作很轻,怕弄疼了他。 裴瑕回过神,抬头看向妻子担忧的眉眼。 迟疑片刻,他开口道:回府路上,恰遇上燕北来了急报。 沈玉娇怔了怔:急报?出了何事? 尚且不知。 裴瑕默了两息,道:谢无陵本与我一道回府,他下车追了过去。 这下沈玉娇更惊了:你和谢无陵? 这两人如何碰到一起的?听这意思,还同坐一辆马车? 裴瑕并不瞒她。 那人都能那般大度成全,没道理他还斤斤计较,半点不肯容人 尽管还是不想容的。 他私心还是想拥有玉娘的全部。 午后,他随荣庆一道来诏狱宣旨 裴瑕将诏狱里的事大致说了,末了,他掀t眸看向身前的妻子:你可给他绣荷包了? 沈玉娇还沉浸在两个男人在诏狱里打架的震惊中,猝不及防听到这声问,还没回过神:啊? 裴瑕道:他说,你给他绣个荷包,他便救我出来。 沈玉娇轻抿了抿唇瓣,而后颔首:他前日是这样说的,但我并未应他。 第421章 裴瑕看向她:为何? 沈玉娇扯了扯嘴角,欠他太多,此生本就难还。与其再劳烦他,不如自己想想办法 尽管最后还是谢无陵出了力。 想到这,沈玉娇心尖蒙上一层说不出的滋味。 夫妻俩也都安静下来。 直到伤药都涂抹好,熄了灯烛,放了幔帐。 沈玉娇侧躺在床上,男人温热坚实的身子从后覆了过来。 以为他想行欢,刚想推说他身上伤势为重,裴瑕却只是将她揽入怀中,抱得很紧。 彼此身躯紧贴着,清晰感受到彼此的体温与气息。 他的下颌抵着她的发顶,伤药有淡淡的清苦香气,冗杂着他一贯常熏的檀木香,涌入沈玉娇的鼻尖。 她没有动,由他抱了好一阵,见他没其他动作,才轻唤了声:郎君? 裴瑕:嗯。 沈玉娇:没事,随便唤一声。 他大概只是想抱一抱她吧。 这般想着,她闭上眼,酝酿着睡意。 这两日他在狱中,她完全无法安睡,现下嗅到他身上熟悉的气息,心才安稳下来。 玉娘。 黑暗中男人沉缓的嗓音冷不丁响起,连带着他的胸膛也微微震动着:给他绣个荷包吧。 沈玉娇酝酿的那点睡意霎时没了。 惊讶,也不解。 男人的手抚着她的背:我看得出,他这回是真的放下了。 一个荷包,圆了那人的执念,总好过日后想起觉得遗憾。 且他也不想叫妻子日后想起这事,心生悔意。 怀中之人沉默许久,开了口:好。 她道:库里有一匹玄色暗云纹的蜀锦,明日我去裁十寸。 裴瑕嗯了声,又问:想好绣什么花样? 沈玉娇忖度两息,道:麒麟吧。玄色底料配着红金丝线绣成的麒麟,鲜亮威风,寓意也好。 裴瑕下颌蹭过她的额:好,就绣这个。 稍静了片刻,又补了句:可能得辛苦你抓紧些,他估计在长安待不了几日了。 事实上,岂止待不了几日,翌日一早,谢无陵就整顿军队,准备启程赶回燕州。 那八百里加急的军报里,写着燕州城里出了细作,戎狄知晓燕州此刻军备空虚,大举入侵。半月前已侵占了白城、金州两座城池。 燕王领兵出征,却被敌人暗箭所伤,特发急报召谢无陵带兵与军费粮草赶回,全力御敌。 昨日淳庆帝拿到这封军报的第一反应,怎么就打起来了? 第二反应是,竟真叫裴瑕说准了。 可燕王镇守燕北这么多年,如何就被敌人暗箭所伤了?实在太不小心。 还有,之前边关虽有些小骚动,总得还算安宁,如何就疏忽这么一回,就大举入侵了? 淳庆帝忍不住去怪。 怪燕王不中用。 怪裴瑕乌鸦嘴。 怪老天爷与他作对,叫他不得安宁。 然事已至此,也只能尽快冷静下来,催着谢无陵赶紧回去。 其实也不用皇帝催,谢无陵一听燕王受伤,戎狄来犯,当下也坐不住了。 三年时光,燕北几乎成了他第二个家,燕北将士们都是他出生入死、肝胆相照的好兄弟,如今边关有难,他自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只有一个难题 那些沉重的一车车的军费、粮草、皮革、兵器等物,一路运输至燕州,路上少说得走两个月。 而谢无陵与他带来的五千燕北军都恨不得生出翅膀,立马飞去沙场,提刀握枪与那些戎狄人决一死战。 两个月,他们耗不起,燕王那也耗不起。 还请陛下派个可靠之人,在末将等离去之后,即刻押送粮草军备等辎重前往燕州。 谢无陵与淳庆帝拱手,拜道:战场上瞬息万变,谁能占得一分先机,便多得一分胜率,还望陛下莫要辜负燕北三十万兄弟! 淳庆帝从前也曾领兵平叛淮南,知晓押送粮草军资的重要性。 须得寻个可靠的臣子。 沉稳持重、清廉刚正、处变不惊、不畏艰险 这几个词在脑中闪过,淳庆帝眼前也浮现一道清风朗月的身影。 裴瑕,裴守真。 这个曾与他在淮南并肩作战的同袍,当真是,再完美不过的人选。 可他才将裴瑕下狱,又贬去洛阳为官,倘若这时让裴瑕去燕北送军备粮草 淳庆帝实在有些开不了口。 他面上不显,只应着谢无陵:你安心回吧,此等大事,朕定会妥善安排。 谢无陵看了眼上座目光飘忽的淳庆帝,总觉得这狗皇帝离了裴瑕,实在不大靠谱。 为求安心,大军出城前,他策马跑了趟裴府。 裴瑕听到他来,沉吟片刻,还是见了。 再次相见,两个男人之间气氛平和不少。 第422章 待知晓谢无陵来意,裴瑕看向他的目光更多了几分别样的审视。 你觉得陛下此时还愿听我的?裴瑕语含讥诮。 我知道你有办法的。 谢无陵朝他拱手:就当为燕北将士,为大梁国土,你再费一回心神,别叫他犯蠢,拖我们后腿。 裴瑕难得见他这副郑重肃穆的模样。 当真是士别三年,刮目相待。 谢无陵,不能再以地痞无赖视之了。 静默良久,裴瑕开了口:放心去吧,押送之人我会把关。 谢无陵笑了:成,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话说到这,本该离开,脚步却踟蹰了。 裴瑕见状,也猜到什么:她在后院绣荷包。 谢无陵眸子霎时亮了:给我的? 裴瑕知道谢无陵有双好看的眼,且这双眼铮铮发亮时,很精神,充斥着一种野火烧不尽的勃然生命力。 若是寻常友人,他会欣赏。 但一想到这眼底的光是因自己妻子而起,便是另一种滋味。 没办法不妒,没办法不去讨厌。 只他这会儿克制着,平心静气道:是,给你的。 谢无陵眉宇间的光便更藏不住了。 像是得了糖吃的孩子。 裴瑕心底忽的有种说不出来的复杂滋味。 诚然,这个人觊觎他人之妻,品行卑劣。 但他这些年的死缠烂打,也不外乎一个情字。 情之一字,世间难解。 他与他,都不例外。 今日才绣,你此次怕是拿不走了。 裴瑕道:待她绣好,让军需官给你捎带去。 谢无陵道:好。 再看裴瑕那副恬淡平静的神情,他以拳抵唇,轻咳一声:那我能再见她一面么?告个别? 裴瑕眉心轻折,抬眼看他:别得寸进尺。 谢无陵立马踩尾巴的猫似的:裴守真,你未免也太小气。我都要上战场了,下次再回长安都不知何时何日,没准一个不小心就为国捐躯了,你便是这样对待为国守土的将士吗? 妒夫,天字第一号的妒夫。 明知他这是在胡搅蛮缠,但听到为国捐躯四字,裴瑕额心还是一跳。 这人说话向来如此口无遮拦,不知避讳? 裴守真,我都说了成全你们,往后再不打扰你们,就见这最后一回。 谢无陵觑着裴瑕的表情,眯起眼,哼哼道:倘若你不肯答应,那我打完仗还回长安,继续缠着你和娇娇 裴瑕: 果然江山易改,无赖本性难移。 长指揉了揉眉心,他应了:就一面。 好,就一面。 ** 裴瑕以为的一面,是面对面,说说话,辞行一番。 然而当他带着谢无陵到后院时,谢无陵在院门粉墙处,停了脚步。 裴瑕睇着他:? 不进去了。 谢无陵笑了笑:这样也能看到。 他的视线透过粉墙花窗,落向那斜坐在漆金雕画的廊庑下,手持绣棚,静静绣花的年轻妇人。 一身淡青色绣花薄袄,螓首蛾眉,乌发雪肤,素手纤纤。 冬日温暖而明润的阳光洒在她的脸庞,笼上一层淡淡薄红,白嫩细腻,宛若刚剥了壳的荔枝,清甜纯澈。 恍惚间,谢无陵好似回到多年前的金陵小院。 那时他每次回家,便见她搬个小马扎,坐在院子里绣花。 哪怕安安静静不说话,却叫人心里格外踏实。 这是他的小媳妇啊。 光是想想都觉着欢喜。 当时只道是寻常。 我走了。 谢无陵转过身。 好好待她。 别告诉她,我来过。 【123】 【123】/ 沈玉娇t余光好似瞥见一道绯红的影。 等她抬头去寻, 花窗后的确有人。 却是一袭青衫的裴瑕信步走入庭中。 她有些诧异:郎君怎么来了? 这会儿还未到晌午,白日他鲜少来后院,夫妻俩各有各的事要忙, 并非时时刻刻黏在一块儿。 在书房处理事务有些乏了, 过来瞧瞧。 裴瑕嗓音疏淡,行至廊下, 视线落在她手中的绣棚。 火红麒麟脚踏祥云,虽只以金线初初勾勒出个轮廓,依旧能瞧出威风凛凛的模样。 还要几日才能绣好?裴瑕问。 最快也得三日吧。 沈玉娇道:麒麟挺难绣的, 这花样子我都摹了近两个时辰。 眼睛都摹得有些花了。 裴瑕沉吟:三日应当够了。 第423章 沈玉娇抬眼, 有些不明白他这意思。 裴瑕道:燕北军今日便离开长安。这会儿估计已经出发了。 沈玉娇错愕, 今日就走?这么快。 那这个荷包她怔怔眨了下眼睫,还有绣得必要吗。 你尽管绣。 男人修长的手掌搭上她的肩头, 嗓音清润:过两日可让军需官捎去燕北。 听到这话, 沈玉娇不自觉地松了口气。 裴瑕也感受到掌下那微微松下的肩, 薄唇轻抿。 须臾, 他收回手。 沈玉娇漫不经心地问:前方战事吃紧, 朝廷打算派谁押送物资?这可是大事,马虎不得。 裴瑕道:尚且未知。 沈玉娇看他:那依郎君之见,朝中何人可担任此职? 裴瑕略作思忖, 报了三个朝臣名字。 兵部侍郎隗方刚。 御史大夫单知行。 礼国公卢明阁。 半日之后,淳庆帝派荣庆总管来裴府询问时, 裴瑕也是同样的回答。 淳庆帝将此三人的名字写在宣纸之上,看了半晌, 依次将他们召来。 得知圣意后, 兵部侍郎推说年纪大了,腿上有旧疾, 怕受不住北地风雪,有去无回。 御史大夫虽正值壮年,但将他拉扯长大的老祖母年迈病重,恐难熬过这个冬日,恳请留在长安,侍奉祖母,以全孝道。 礼国公卢明阁年轻,家中也无病弱长辈,但他是皇后的嫡亲长兄。 一听皇帝有意将长兄派去燕州那么远,皇后坐不住了,跑到皇帝面前哭:燕州正打着仗,臣妾长嫂肚里那个还有两月便要生了,若是此时将兄长派去,万一路上有个什么好歹,长嫂与侄儿们该如何办?还望陛下开恩,将这差事派给旁人吧。 送军费这事,胆大的敢贪,不敢贪的怕苦。 卢家有了应国公府孙家的前车之鉴,作为外戚从来谨小慎微,半点不敢贪。 是以这门差事对卢家而言,完完全全就是个出力不讨好的苦差 何况北地的冬天尽是漫漫冰雪,气候苦寒,一路受罪不说,倘若戎狄那边派人截杀粮草,小命没准都丢在路上。 听到是裴瑕推荐的自家兄长,卢皇后面色变了又变。 虽然知晓裴瑕荐人一向只凭才干,不因私人喜恶,但这样的苦差叫自家人去,卢皇后实在不乐意:放眼满朝文武,哪个有他裴守真本事大?他若是心怀天下,为国为民,自己怎么不去? 淳庆帝讪讪:这不是才贬他去洛阳 那又如何?待他从燕北回来,再去洛阳也不迟。 卢皇后说着,满是恳求看向淳庆帝:陛下,臣妾自幼丧母,父亲续弦的那个又是个心思险恶的。若非长兄一力护着次兄与臣妾,臣妾没准早就被继母嫁给孙家那个瘸子了,哪还能与陛下结为夫妻,还请陛下心疼心疼臣妾,将这差事派给其他臣工吧。 结发夫妻,情意总是不同的。 若大舅兄在北地有个三长两短,怕是要被皇后记恨一辈子。 一想到那种可能,淳庆帝面色发僵,也打消了派卢明阁担任军需官的念头。 裴瑕举荐的三人皆不堪用,淳庆帝对着名单静坐,脑中除了裴瑕,便再冒不出第五个人。 朝中人才,委实凋敝! 扼腕叹息了好一阵,淳庆帝还是腆着脸,将裴瑕召入紫宸殿。 - 是日傍晚,红霞漫天。 陛下让我押送军资去燕北,后日便出发。 后院里,裴瑕语气平静地抛出这个消息,却如一块巨石投入湖里,激起一片浪花。 沈玉娇惊得一抖,绣花针扎入指腹,下意识嘶了口凉气。 莹白指尖迅速冒出一颗血珠。 裴瑕浓眉折起,弯腰察看:可还好? 就扎了下,没事。 沈玉娇指尖放在嘴里含了下,抬眼看向面前焦急的男人,她眉间也凝着一丝沉重忧色:陛下不是已经任你去洛阳,这差事如何就落在了你头上? 燕北之地,大雪极寒,如今又起了战事。 去了一个谢无陵,又要去一个裴瑕。 明明是坐在温暖寝屋里,沈玉娇却遍体生寒,一颗心也摇摇晃晃,惴惴不安。 裴瑕握着她的手坐下,细看她指尖没再流血,眉宇稍舒:大抵是举荐那三人,各有各的难处。 沈玉娇蹙眉:哪里是难处,分明是贪生怕死。 这话有些道理,但也不全是。 裴瑕与举荐那三人皆有来往,知晓他们并非怯懦鼠辈,只是人有牵绊,并非人人都能做到抛家舍业、一心为国。 燕北苦寒地,太平时尚且无人愿去,何况此等非常时期。 人哪有不怕死的? 第424章 裴瑕捏了捏妻子纤细的手腕,温润黑眸看向她:我也怕。 从前一心为国为民,恨不得将满腔热血与抱负都献于江山社稷,无忧亦无惧。 可如今有了爱人、有了孩子,一想到小家,他亦变成了贪生怕死之辈。 你既怕,为何还要应他? 沈玉娇心里有些发闷,语气也透着不虞:你若不肯,难道他还能绑着你,逼你去吗? 从前她也与淳庆帝有过几次照面,那时也不觉得皇帝是这等厚颜无耻之辈。 而今给她下了迷药,又将裴瑕下了牢狱,现下竟还要裴瑕去替他送军资,替他的错误善后?便是地主对长工也不带这般压榨。 何况裴瑕是他的臣,并非他的家奴! 裴瑕难得见到妻子这般动怒的模样。 皱着鼻子,抿着唇,一双清凌凌乌眸在烛光下蕴着清晰的怒意,也明白倒映着他的身影儿。 有些可爱。 裴瑕嘴角翘起,忍不住抬手,捏了捏她的脸。 沈玉娇怔住,眼睛也睁大:郎郎君? 裴瑕:我知道棣哥儿闹脾气的时候像谁了。 沈玉娇愣了一瞬,待反应过来,有些难为情地推开他的手:与你说正事呢。 裴瑕笑了笑:不必生气,也不全是为了他。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保得大家的太平,才有小家的安稳。 裴瑕反握住她的手,神情沉静:且我应了谢无陵,会选个可靠的军需官,叫前方将士为国鏖战时,不必有后顾之忧。 任何一件事托给旁人,都比不上亲自去办可靠。 裴瑕扯了扯嘴角,苦笑:就当还他的人情。 那人主动放弃,不再纠缠。 那他便投桃报李,了却他后方忧虑。 沈玉娇听得这话,面露疑惑:你出狱之后还与他见过? 裴瑕眼皮微动,意识到话中疏漏,面上却不显,只道:他离开前派人递了口信给我。 沈玉娇也不疑有他,只是见到他竟能如此平和地提起谢无陵,心底还有些小小惊讶。 从前他可是一听到谢无陵的名字,周身气场都变得森冷了。 难道是那日在狱中,一架泯恩仇了? 不论怎样,裴瑕押送军需成了定数。 沈玉娇边忙着给谢无陵绣荷包,边忙着替裴瑕收拾随身箱笼。 北地十月便开始落雪,十二月滴水成冰,大雪封山,直至二月才开化,道路通畅。 裴瑕这一去一回,起码半年。 这样大的事,你得亲自写封信发往洛阳。 出发前夕,沈玉娇最后清点了一遍箱笼,又将给谢无陵的那个荷包拿布袋系好,放进箱笼侧边:瞧着你的笔迹,母亲的心也能安定几分。 裴瑕刚沐过浴,乌发披散身后,冷白脸庞因着夜里家宴与沈家父子多饮了几杯,还泛着薄薄酡红。 他一袭宽松的雪白寝衣,侧坐榻边,仿若巍峨玉山,清冷矜贵,又平添三分风流。 家书午后便已备好了。 裴瑕倚着床柱,清润嗓音透着些慵懒:明日便发往洛阳。 沈玉娇知他一向周到,嗯了声:你安排了就行。 玉娘,别收拾了。 裴瑕道:那箱笼你已对了好几遍。 沈玉娇拿t着单子的手微顿。 待回过头,对上男人那双深深看来的幽暗狭眸,心头也扑通跳了下。 都这些年的夫妻了,她怎不懂那目光的意思。 奇怪的是,今日似乎格外紧张。 她觉着或许是即将分别的缘故。 而这一夜,裴瑕也格外的孟浪。 像是如何都要不够般,吻着她的唇,叩着她的腰,一次又一次,横口直口。 炽热的汗水滴在她的眉心,锁骨,两侧的腰窝 当真是香汗粉酥融。 直到窗外隐隐泛白,方才停下,却未立刻退出。 男人从后拥着她,薄唇落在她的肩背,细细碎碎,缱绻悱恻:玉娘。 沈玉娇全然没了力,缩在他怀中,困意浓重地嗯了声。 裴瑕又连着唤了她好几声。 沈玉娇又困又累,但残留的一丝清明提醒着她,身后的男人明日便要远行。 恍惚间好似回到多年前,他去淮南平叛的那个夜晚。 心底忽然生出一丝说不出的彷徨与不安。 她低下头,脸颊去蹭他横在身前的结实臂弯,嗓音微哑:郎君。 裴瑕的脸埋进她馨香柔软的颈窝:我在。 许多话涌到嘴边,最后还是咽回去,只将脸贴得他手臂更紧了些,她轻声道:我看你那块平安玉坠的穗子有些旧了,上榻前替你换了条新的,就搁在箱笼边,你明日记得戴上。 她依赖的小动作和温柔的叮咛,皆叫裴瑕心头一软。 第425章 知道了。 他低头,吻了吻她的耳垂:明早你安心睡,不必送我。 那怎么行? 你若相送,我怕更加难舍。 沈玉娇耳根一烫。 是要分离的缘故么,今夜这般腻歪的情话也多了。 心跳聒噪间,男人沉哑的嗓音又在耳畔响起:你和孩儿安心在家,待到明年春归,我带你们去曲江放纸鸢,可好? 沈玉娇轻应,好。 我等你。 她在心里默默道,等你早日归来,阖家团聚。 【124】 【124】/ 翌日裴瑕离开时, 沈玉娇其实是醒的。 但她听他的,没起身去送。 她阖着眼睛躺在床上,听到他穿衣袍的簌簌声响, 又听到他离去的脚步声。 以为他就那样走了。 但过了一刻钟左右, 他又折返回来,俯身在她颊边落下一吻。 凉凉的, 淡淡的薄荷与清茶香气,又掺着几分冬日梅香的幽静清冽。 这一回,他是真的走了。 沈玉娇抬起手, 指尖轻触那清茶梅花吻过之处。 又要远行了。 她好似也染上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毛病, 想到上回裴瑕离家后的变故, 一颗心也变得惴惴。 哪怕这府中如今是她当家,仆妇、侍卫、武婢等人的身契都由她一手掌握, 但裴瑕的远去, 仍叫她心头缺了一块似的, 空空落落。 于是她带着棣哥儿, 暂时回了娘家住。 棣哥儿原本也很舍不得爹爹, 但到底是小孩子心性,一到外祖家,有阿瑜和阿瑾陪着玩, 渐渐也将爹爹抛到了脑后。 倒是母亲李氏隔三差五就在沈玉娇面前念叨:守真也太实诚了,这样的苦差事, 他如何就领了呢?要我说,称病也好, 辞官也好, 反正就不该领。 那燕北是个什么地方,听说大冬日里, 耳朵露在外面,都能被冻掉!何况那头还打着仗 那些戎狄人都是茹毛饮血,丧心病狂的,若是与他们遇上哎哟,阿弥陀佛。 李氏想都不敢想,更不敢继续往下说,只拽着自家女儿去大慈恩寺烧香拜佛,祈求着战事早日结束,女婿能平安归来。 日子一天天过去,长安也下了第一场雪。 这场雪落得比往年都早,仿佛预示着这个冬天将会格外的严寒难熬。 起码沈玉娇的外祖母罗氏没能熬过去。 老太太是在梦里走的,走得很安详。 第二天早上婢女见她迟迟不起,一摸鼻子,才发现没气了,急忙去禀告当家夫人。 丧仪办得隆重,朝廷还下了旌表,以嘉老太太此生忠孝节义。 沈玉娇牵着棣哥儿去奔丧时,棣哥儿看着灵堂正中那个黑漆漆的棺材,有些害怕,直往她的怀里钻。 阿娘,那个大盒子是什么? 那是太祖母的床。 可是那床看起来一点都不舒服,太祖母为什么要睡在那里面? 沈玉娇一双眼睛哭得有些红肿,低头摸了摸孩子的小脑袋:因为太祖母要去很远的地方,只有躺在这张床上,才能到达那个地方。 棣哥儿正是对万物都好奇的年纪,问:那个地方是什么地方?比爹爹和谢伯伯去的燕北还要远吗? 沈玉娇眼皮一跳。 没想到孩子会将这两件事类比。 当真是童言无忌。 她也不好多说,只道:是比燕北还要远的地方,一个以后我们都会去的地方。 棣哥儿还要问。 沈玉娇止住他:等丧仪过后,你回去问夫子。 她这会儿正伤心着,实在没心情应付这求知欲旺盛的小家伙。 棣哥儿也看出自家阿娘眉眼间的疲色,乖乖闭上嘴。 当日夜里,沈玉娇准备入睡了。 棣哥儿抱着枕头来到她床前,黑黝黝大眼睛透着几分难为情:阿娘,我能和你一块儿睡么? 沈玉娇有些诧异。 毕竟打从这孩子落地后,他几乎都是由奶娘照顾,在隔壁房间住着。 裴瑕又夜夜与她同寝,自然也不方便让孩子与他们一同睡。 先前听说侄子侄女都会缠着阿嫂一起睡,不答应就又哭又闹,她还以为是自家孩子比较独立,不爱粘人。 如今看来,并非不粘人,只是先前一直没机会。 愣怔过后,她对上小家伙期待的目光,笑了笑:过来吧。 棣哥儿眸光霎时亮了:来啦! 他抱着枕头爬上床。 待到幔帐放下,熄了灯。 沈玉娇给小家伙盖好被子:睡吧。 棣哥儿往自家阿娘怀中靠去,又抬起小手抱住她:阿娘。 他奶声奶气地唤。 沈玉娇拍着他的背:嗯? 你别难过了。 第426章 棣哥儿将她抱得更紧:我答应爹爹,要照顾你的。 沈玉娇失笑:你这么小,还照顾我呀? 棣哥儿道:爹爹说了,我虽小,却是男儿,男儿就得肩负起责任。他去守护大家,小家就得靠我了。 沈玉娇觉着新鲜:他什么时候与你说的这些? 他离家的前一日。 棣哥儿想了想,补充:离家那日又说了遍。 大清早的把他给摇醒了。 他还懵着呢,爹爹一本正经与他说,无论何时,都要护好娘亲,不能让娘亲伤心难过。 唉,爹爹平日里话少,但在娘亲的事上,就变得很啰嗦了。 但是君子重诺。 他既答应了爹爹,就一定要做到。 所以阿娘你别伤心了,我给你背诗好吗?棣哥儿以他的办法哄着她。 沈玉娇心尖一软。 搂着小家伙暖乎乎的身子,轻柔嗓音噙着笑:好,你背吧。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1] 在孩子朗朗背诗声中,沈玉娇近日沉重的思绪也不知不觉放下,倒真叫他哄睡了过去。 之后的每个夜里,棣哥儿都与她同住。 漫漫寒夜日,有个小暖炉在怀里,会背诗、会哄人,沈玉娇心里也不禁庆幸当年留下了这小家伙。 若真的一碗汤药下去,大抵也体会不到这份幸福。 在一场又一场风雪里,长安迎来了新年,红雪白梅,桃符新换,喜气洋洋。 而千里之外的燕北,更为凛冽可怖的风雪里,战火不休,家破人亡,毫无半点新年的喜庆。 裴瑕到达燕州时,已是腊月二十八。 虽已尽快赶路,但还是耗费了两个多月。 雪太大了,路太荒了。 哪怕一路押送的皆是身强体壮的军户,也抵不住这燕北的苦寒,路上病倒者不下百人,甚至还病死了三个。 裴瑕也病了一场。 一日趁夜赶路,头上的毡帽被大风卷跑了。 天色昏暗,寻也寻不到,也不好停下队伍另外打开箱笼去取,于是硬抗了半个时辰。 当日夜里便头疼欲裂,浑身发寒。好在随行军医有良方,吃了好几副药,总算好转。 路上也曾遭到山匪的伏击。 但裴瑕看出那山匪头子是个有抱负的,当即拦下兵将们拔刀,命景林设棚煮茶。 无人知晓那一盏茶的功夫,裴守真与那山匪头子说了什么。 但一盏茶后,山匪头子带着他的手下,回山寨收拾东西,约定七日后赶往燕州参军,抵抗戎狄,护卫疆土。 于是押送军资的队伍里也流传起一句话 古有关羽温酒斩华雄,今有裴瑕煮茶降土匪。t 总的来说,前往燕北这一路,比裴瑕想象的还要艰苦,说是处处都能丢命也不为过。 也因走了这么一遭,他心底对谢无陵也更多了几分敬佩。 他如今累了有马骑,饿了有饭吃,渴了有水饮,病了也有药,依旧觉着这一路艰苦难熬。 而三年前谢无陵被流放时,头戴枷锁,腿扣镣铐,流犯的吃喝更是与好字完全不沾边。死了解差或许愿意埋,毕竟一铲子的事。但病了解差定不愿买药,毕竟要花银钱。 那个人竟然熬过去了。 不但熬过去了,还在燕北池鱼化龙,一飞升天。 可见人之气运,当真是难以言喻。 - 燕王府里,没换红灯笼,也没挂桃符。 或者说打从进到燕州城里,目之所及更多是一片缟素。 燕北三十万大军,闲时种田,忙时练兵,军民一家亲。 如今外敌入侵,几乎每家都有一两个男儿在战场上抛头颅洒热血。 裴瑕一路走来,看到每隔几家便挂着白幡,一颗心也愈发沉重。 情况,比他预想的还要严重。 而百姓们对他们的态度,也足以说明一切。 他们看向军资的目光是欣喜的,看向他们这些长安来的官员,是憎恶的,仇恨的。 景林被那些百姓们的目光看得浑身发麻,忍不住悄声与自家郎君嘟哝:我们又不是戎狄人,这大老远辛辛苦苦给他们送钱来了,不夹道欢迎就罢了,怎的还一个个看仇敌一般。 裴瑕沉着脸,并不言语。 他知道燕北百姓们在恨什么。 恨朝廷的昏庸愚钝。 恨长安官员的尸位素餐。 恨这些军备银钱姗姗来迟,白白送了无数好儿郎的性命。 更恨这场战事原本是可以避免的,却因上位者的决策失误,叫他们家破人亡,惶惶不安。 这份恨,太正常了。 到达燕王府,并未休息,裴瑕直接面见燕王。 这是此次朝廷拨给燕北的军资款项,以及一干粮草军备的清单,还请王爷过目。 燕王坐在御案前,箭伤虽修养了这些时日,但听说那箭上掺了毒,亏得他重金养士,这些年一直养了个医术高明的神医在旁。 第427章 那好吃好喝养了那么多年的闲人,终于一朝派上用场,救了燕王的命,也彻底堵了从前那些说浪费银钱的谋士的嘴。 性命保住了,余毒还得慢慢清除,燕王的脸色仍有些苍白,但看向裴瑕的那双狭眸,精光闪烁,无比锐利。 他审视裴瑕的同时,裴瑕也惊愕于燕王那双眼。 那双眼,还有那野心勃勃、烈火灼灼的眼神。 忽然就明白谢无陵为何会被燕王认作义子了。 太像了,实在太像。 说是亲父子都不会叫人怀疑。 何况谢无陵那个性子....... 撇开他们之间的私人恩怨,谢无陵那八面玲珑的性子,的确很能混得开,尤其在军队之中,堪称如鱼得水。 忖度间,燕王略略扫过手中册子,再看面前一身苍青色袄袍的年轻郎君。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当真是世间一等风流人物。 难怪那沈家的小娘子会选裴守真,弃了自家的谢归安。 燕王心下比较着。 裴瑕见燕王盯着自己迟迟不语,再次挹礼:若是清单有不详尽之处,燕王尽可指出。 单子没问题。 燕王将单册搁下,嗓音沉缓:东西既是你裴守真亲自押送来的,应当也没问题。 裴瑕闻言,眉心微动:王爷抬举臣了。为求稳妥,还是请王爷派帐下属官亲自核验清点一遍。 这个本王自也会安排。 燕王平静说罢,又看了裴瑕好几眼,抬手示意:一路奔波,贵使也辛苦了,入座饮杯热茶罢。 裴瑕颔首,掀袍入座。 双方不冷不淡寒暄一阵,裴瑕问过燕王当下战况局势,又多问一句:不知谢将军现下何处? 燕王抬眼,透着几分审视:贵使寻我家小子有事? 称呼竟是我家小子,裴瑕眼波轻动。 看来谢无陵的确很受燕王爱重。 从前在长安与谢将军有些旧交,臣此番前来,也有一物要交予他。 那个玄色麒麟荷包还在他的箱笼里,这等物品,裴瑕私以为亲自交给他最好,免得转交旁人,生出误会。 燕王听到这话,也想到月余前谢无陵风尘仆仆赶回来后,与他谈及长安之事的模样。 那小子明明舍不得,却还装出一副豁达的笑脸来:她过得挺好的,穿锦戴玉,安安稳稳。她那孩儿也乖,我抱过了,结实得很,长大估计得有我高。 你就这样放弃了?燕王问。 嗐,怎么叫我放弃 谢无陵的笑有些黯然,但努力扯到灿烂:只要她好,就行了。 这话有些耳熟。 燕王恍惚了一阵,想起他离开长安前,与太后辞行的那个午后。 太后大抵是猜到他与昭宁帝的交易,问他:真的甘心了? 不甘心,一点不甘心。 燕王那时比谢无陵还年轻气盛,他觉着心底的怒意与不甘在灼灼烧着,恨不得将眼前这个故意拆散他与静娘的死老太婆给掀翻,恨不得放一把火将皇宫都给烧了,带着静娘跑得远远的,过着只有他们两人的生活。 可他也只能在脑中想想。 毕竟静娘已是他人妻,已为他人母,更是一国之后,她的儿子将会是太子。 那些无上的荣耀与地位,亦是他们无法逾越的高山阔海。 他只能握紧拳头,低着头答道:只要她好就行。 那年那时,今时今日,何其相似。 燕王看着谢无陵,愈发觉得这大抵是老天爷给他的补偿 送来了一个模样与性情都这般相像的儿子。 思绪回笼,再看面前端坐在的裴氏君子,燕王的态度也不禁挟了几分淡漠:归安半月前领着一万精兵收复金城、白城两座城池去了,现如今 话未说完,屋外传来贴身内官焦急的通禀:殿下,白城军报! 燕王面色顿时肃然。 进来。 一个头上身上满是未褪风雪的传令兵匆匆入内,单膝跪地:王爷,白城军报,聂将军所领的那一队援兵 传令兵嗓音哽咽了下,红着眼眶低下头:行至离白城百里,中了戎狄的埋伏,折损过半,聂将军以身殉国,余下的兄弟们皆被方副将暂时带去金城,与周将军会和。 子诚,他殉了? 燕王搭在桌案的手掌陡然攥紧,哪怕脸上并无表情,周身的气场却陡然森冷,连带着整个书房皆如寒风凛冽。 他的尸首呢?燕王问。 传令兵道:被带回了金城。 燕王呼吸粗重,好半晌,才道:先别将这消息告知聂家,他幼子一家好不容易才回来探亲,让他们过完这个年 第428章 传令兵应了声是,又问:周将军请示王爷,他愿领兵前往白城救援。 燕王抬手:老周擅长打埋伏,如今白城入口被戎狄守得死死的,他若领兵前往,损失定比子诚还要惨重。你传我令,让他守好金城,若手下能腾开人手,抽出五千兵马去西路支援老耿。 传令兵应诺,稍顿:那谢将军那边? 燕王脑仁作疼:你先下去歇息,晚些本王召集其余诸将商榷一番。 待传令兵退下,客座一直安静的裴瑕缓缓抬起眼:方才所说的那位牺牲的将军,可是银枪霸王聂忠,聂子诚将军? 燕王看着裴瑕:你知道他? 裴瑕:幼时曾听过他单枪匹马直入敌营,取敌寇人头的事迹。是位英雄。 燕王眼眶有些红了:杀千刀的戎狄狗,又折损了我一位兄弟! 裴瑕道:王爷余毒未清,切忌动怒。 稍顿,他又问:臣听方才只言片语,谢将军被困在白城了? 燕王看他一眼,也不隐瞒:已困了近十日。城中早先被戎狄人搜刮一空,几乎不剩半粒粮食。城中壮丁不是御敌阵亡,便是被戎狄所俘,如今只剩些老弱妇孺。大雪压城,天寒地冻,归安带着八千精兵和五日的军粮守着一座空城,那些戎狄兵堵在入城口,聂将军已是本王派去的第二批援兵,仍是被他们把得死死的 说到此处,燕王咬牙,心下恼恨。 他重视谢无陵这个义子,但同时重视那些与他镇边多年的老兄弟们。 而今这情况,戎狄摆明就是想将谢无陵等人活活饿死在白城! 裴瑕闻言,并未言语。 只以指蘸了茶水,在桌案上画了起来。 燕王不住侧目,只一眼,眸光一凝:你竟知晓白城地形图? 行路寂寥,便将燕北地图看了一遍。 除了他过目不忘的本领,白城t叫他记忆深刻的一点便是独特的地势。 此处是燕北之地唯一一处三面环水的城池,因这地势,春夏时水草丰美,极适合放牧牛羊,于是成了戎狄觊觎已久的一块肥地。 也因这地势,白城易守难攻,此次若非城中军备空虚,也不会那样轻易叫戎狄人占了便宜 谢无陵虽带兵抢回了那块地,但没有足够的粮草,反被戎狄人给困住。 毕竟易守难攻的前提,是城中有足够的粮草,只要够吃,便能在城中安享太平。 可现下没有粮草,唯一入口又被戎狄所堵,援军进不去,城内人除了等死,便是等死。 这一招,裴瑕很熟。 因他当年在淮南平叛,也是类似的招数去打叛将张英。 只这一回情况调转,谢无陵成了被困的瓮中鳖。 沉吟良久,裴瑕起身,朝燕王抬袖一挹:若王爷不介意,晚些召集众将商榷对策,可否许臣旁听? 燕王若有所思睇了他一眼,末了,道:求之不得。 【125】 【125】/ 这日午后, 裴瑕出现在燕王与诸将的议事厅。 这场面有些诡异,就像一群豺狼虎豹里,忽然出现一只优雅的仙鹤。 诸将频频侧目, 又互相交换意味深长的眼神。 裴瑕自也感受到那种强烈的排外感。 名义上, 他们都是大梁的臣工,但燕王苦心经营二十多年, 燕北已然成了个盘踞一方的小朝廷。 他是长安的臣,不是燕北的臣,却出现在这。 诸将们不大高兴。 但燕王坐镇, 无人敢置喙, 权当那矜贵从容的年轻文人是个花瓶。 直到他们抓头挠耳, 对白城之困拿不出更好的主意时,那花瓶开了口。 水坚成冰, 冰固成路。 见众人目光齐刷刷投来, 裴瑕起身, 走到沙土盘前, 拿起一支细细长杆, 在白城西北面那条狭窄的河道,划了一条横:这便是另一条通道。 燕王抚须思索。 诸将大骇:不成不成,这太危险了。 湖水结冰是不假, 可冰面危险,你不知冰层多厚, 更不知冰层承力几何。没准还没进城,就全掉进冰河里当水鬼了! 他们冬日里都不许孩子们去冰面上玩, 一个不慎栽进去那真是救都没法救。 可这长安来的倒好, 叫他们冰面行军,怕不是朝廷派来的奸细吧? 臣知晓如何测算冰面厚度及承力范围, 这一路走来,为着赶路,也曾带着一队人马踏过冰河,那条河的距离与臣所画出的这条河道相差无几,是以臣才斗胆觉得可以一试。 裴瑕嗓音不疾不徐:且走这一条路,无须与戎狄对上,便不必太多的重甲与人马,先带够城中军将百姓的五日口粮,解燃眉之急,再另想办法,领城中兵将突围。 话音落下,堂中响起一片压低的窃窃私语。 燕王摩挲着虎口那道浅痕:你详细说说。 第429章 裴瑕也不藏着,借来纸笔与算筹,将如何估算冰面承力、需得运输粮草多少,骑兵多少、辎重兵多少、何时出发、何时接应,何时派人声东击西,一五一十说得明明白白。 那些打了一辈子的将领也并非全凭蛮力上位,皆各有所长,可眼前这个年轻郎君,却是集百家所长,将他们所擅战术如数家珍般运用,进退得当,有条不紊,当真是难得的奇才! 诸将看向裴瑕的眼神都变了。 那是一种对才华油然而生的仰慕与钦佩。 燕王也深看裴瑕一眼。 早就听闻河东裴瑕胸藏锦绣,腹隐珠玑,有经天纬地之才,济世安民之术。 今日一见,果真不虚。 若自己有嫡亲后嗣,怎么着也得将这裴守真揽入帐中,去长安造个反。 可叹自己那二侄子是个蠢的,这样一个宝贝在身边不知珍惜,非学他父亲疑心重,当真是自毁山河,不知所谓。 裴瑕说完计划,燕王和诸将皆觉可以一试。 只是点将前去时,老将们一个个又犹疑起来。 毕竟带兵走冰道,没试过,心里没底。 且这裴瑕嘴上说得好,可从前也没与他打过交道,谁知是不是个纸上谈兵的花架子。 裴郎君已献良计,哪位愿领兵前往? 燕王一一扫过帐中部将。 一阵面面相觑后,一位中年将领上前:末将愿领兵前往,只是末将有个不情之请。 燕王:说。 那将领看向裴瑕,抱拳拱手:不知裴郎君可否一同前往? 裴瑕眸光微动。 这像什么话。 燕王拧眉:刘老八你别瞎胡闹,裴郎君是朝廷的军需官,又不领咱们燕北的军饷,哪有让客人去前线的道理,没个礼数! 说着,转脸朝裴瑕道:他们都是些大老粗,裴郎君莫怪。 嘴上说着莫怪,看向裴瑕的眼神却透着几分打量。 裴瑕沉吟片刻,抬袖道:臣虽不领燕北军饷,却受朝廷俸禄。终归大雪封山,暂时无法回朝,裴瑕愿随刘将军往白城走一遭。 帐中诸将闻言,霎时又对裴瑕高看三分。 这朝廷来的贵使,与他们想象中的那种只会吃喝玩乐的世家子倒是完全不一样。 商榷过后,前往白城的计划也定下。 明日一早便出发。 离开议事堂前,燕王叫住裴瑕,又仔细叮嘱了一番。 这礼贤下士的做派,叫裴瑕忍不住发问:王爷不疑我? 燕王笑笑: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又抬手,指了指眼睛:且本王有眼睛,能识人。 指了指额角:有脑子,能思辨。 最后,他指了指裴瑕的心口:更何况你裴守真,有颗居正忧国之心。 去吧。 燕王重重拍了拍裴瑕的肩,沉稳目光间透着一份长辈的严慈:我家那小子,便拜托你了。 - 是日夜里。 窗外风雪大作,王府客舍的书桌旁,烛火摇曳。 裴瑕搁下手中墨笔,摊开的书信上,墨迹在烧着地龙暖意融融的空气中很快晾干。 他摩挲着掌心那块细腻光洁的白玉扣。 悬挂的穗子换作水蓝色,还系了个小巧精致的如意结。 平安、如意,她和棣哥儿都盼着他归。 余光瞥见桌角那枚玄色麒麟荷包,稍作迟疑,还是拿了起来。 针脚细密,那火红麒麟脚踏祥云,金光熠熠,栩栩如生 足见刺绣之人的用心。 其实她的心里,一直未将谢无陵放下吧。 只是一年又一年过去,便顺势而为,这般过了。 多年夫妻,再提爱这个字,未免有些矫情。 但裴瑕仍想知道,过去三年,他在她心里可曾争得一席之地? 她喜爱谢无陵,又可曾爱过裴守真,哪怕一瞬。 大抵是异乡寒夜,再加之明日便要去阵前,叫人也生出好些怅然。 静坐良久。 再次回过神,裴瑕搁下手中的荷包和平安扣,垂首不紧不慢将桌上那封信折好。 淡黄色信封之上,是玉娘亲启四字。 并未寄出,他起身,压在随身箱笼的最底层。 - 翌日,天还没亮,裴瑕随着刘将军领了三千人出发。 同时传令兵前往金城,让方副将带一小队人马假装第三次救援。 声东击西,暗度陈仓。 以防万一,三千军马于五日后到达白城那条被称作小湾河的河道时,选择雪夜渡河。 夜色是最好的遮蔽,裴瑕先身士卒,领了三百人踏上冰面。 景林既担忧又憋屈,更多是不解:郎君,咱们是来送军需的啊! 来前线作甚呢?还是为了救那个姓谢的! 第430章 那人是死是活,管他们何事! 裴瑕乜他:你若不愿,可留在后方接应。 景林一噎,纵是心里有千万个不愿,可奴仆也有奴仆的忠。 忠国、忠君、忠主,都是忠。 景林沉下一口气,咬牙道:奴才随您一起。 借着将暗未暗的夕晖,三百人踏上了冰河。 冰面很滑,裴瑕提前让每个人鞋上都扎了稻草,且再三强调,不能同步共行,慢慢的,步子越乱越好。 不能齐,一齐冰面塌得块。 事实证明,他的法子奏效。 当他带着第一批粮草与三百人出现在白城里,谢无陵以为自己饿出了幻觉,不然怎么会在冰天雪地里见到裴守真。 这不合理啊。 他死之前的走马灯,也该是娇娇啊。 直到裴瑕摘了毡帽,走到他面前,还是那副清清冷冷的模样:若是还有劲儿,去北门接应余下的援军。 谢无陵一掐大腿,嘶,好痛。 还真是他娘的裴守真。 见了鬼了! 他一句你怎么在这脱口而出,裴瑕没什么表情,只走到炭盆前。 两只修长手掌冻得通红,没t了知觉。 他边烤火边将来龙去脉,言简意赅说了。 谢无陵听罢,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想道声谢,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来。 总之就是很拧巴。 裴瑕也看出他那份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的拧巴,搓着手,语气淡淡:别自作多情,不是为你。 这是大梁的城池,城池中是大梁的百姓,我既为朝廷命官,自当出一份力。 何况 他抿了抿唇:你死在这,她会记挂。 死者为大,或许会永生永世的记挂。 那当真是阴魂不散了。 谢无陵知道这会儿裴瑕估计也别扭着,于是顺着他的台阶下了:呵,妒夫。 他转身出了门,带兵去接应粮草。 不多时,有婢女给裴瑕送来热汤饭和姜茶。 谢无陵吩咐的。 一整夜的功夫,三千兵马拖着足够满城人饱食五日的粮草,悄无声息进了城。 百姓们欢呼雀跃,在粥棚里领了热粥与炊饼,又于城门下齐齐高呼万岁。 裴瑕一袭玄色氅衣站在风雪里,望着城下那些饥肠辘辘、渺小得宛若蝼蚁的百姓,面上瞧不出什么情绪。 你不觉得讽刺么? 谢无陵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黑眸扫过下首的百姓们,嘴角勾起:他们在这挨着风雪,吃着稀粥炊饼高呼朝廷万岁,朝廷那些狗东西坐在金碧辉煌的大殿里,风吹不着,雪冻不着,吃香喝辣,高枕无忧。 裴瑕侧眸看他:你什么意思。 谢无陵毫不闪躲地迎上他的目光:你知道我什么意思。 裴瑕抿唇不语。 谢无陵道:你可见过我义父了? 裴瑕:嗯。 谢无陵:你觉得他如何? 默了两息,裴瑕仰首看向远处苍茫广袤的风雪与荒原: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世间一等人物。 谢无陵笑了:这话中听。 过会儿又问:那你觉着,他可是你心中的明主? 裴瑕眸光轻闪了闪,蹙眉看向谢无陵。 反正这会儿也没旁人,你我今日之言,天知地知,风知雪知,无论如何也传不到长安龙椅上那个糊涂蛋耳朵里。 谢无陵一脸无所谓地耸耸肩,忽又冷笑:难道你还想受他摆布? 便是你能忍下这份委屈,也莫叫娇娇跟着你一起受委屈。当年寿安害她之仇,而今他又给娇娇下药 倘若燕北使者不是我,倘若旁的什么权臣豪将盯上了她,那她会是何下场?与那砧板上的鱼肉又有何异? 裴守真,摊上那么一个君主,你的淡泊明志,宁静致远,护不住她,亦护不住你的家族。 谢无陵说着,深深看了眼裴瑕:反正欺辱过她的人,我定是要叫他们付出代价的。至于你该如何做,你自己好好想想。 撂下这话,他转过身,懒散挥了下手:晚些记得来书房,商量突围之事。 裴瑕看着风雪里那一抹鲜艳的红,眉宇凝重。 再看远方那泼墨山水般的冰雪世界,笼在袍袖间的长指也渐渐拢紧。 - 三日时间,城中老弱妇孺能沿冰河送出去的,都已送了出去。 如今城中剩下谢无陵的八千精兵,和裴瑕留下的两千人马,堪堪凑成一万。 突围用的是请君入瓮。 紧闭多日的白城大门打开,裴瑕身披鹤氅,于城楼上,凭栏而坐,焚香操琴。 第431章 城外的戎狄们才吓走一波援军,陡然见着城里凭空突然多了这样一号丰神俊秀的人物,皆心生疑惑。 待知晓那人便是细作提及的,与大梁皇帝君臣离心的那位裴丞相,更是惶惶不安。 这人怎么来了燕北,还神兵天降般,出现在白城! 戎狄将领有些慌了。 谢无陵站在城墙上问裴瑕:这招能唬弄住他们么? 裴瑕轻拨琴弦:且看看罢。 空城计很有名,有名到戎狄将领也有所耳闻。 然知道归知道,却又不敢赌,毕竟那样聪明的裴丞相只会依葫芦画瓢演空城计吗?会不会空城计其实是个幌子?他都能凭空出现在白城里,或许援兵不知从什么暗道就抵达城里了。 城门开了半天,戎狄人却迟迟不敢进。 谢无陵乐了:唬住了? 裴瑕朝下看了眼:你去点兵,要动刀了。 稍顿,补了句,语气也沉了:关门打狗,速战速决。 果不其然,戎狄先派了一万兵试探虚实。 谢无陵依照裴瑕的战略,亲自领兵迎战。 这一仗,杀得激烈又凶残。 谢无陵再次登上城楼时,从头到脚,浑身是血。 他累瘫了,丢了卷刃的刀,毫无形象撇开两条长腿,倒在地上:为着你一句速战速决,累死老子了。 太累了,砍人头砍到手都麻了,刀都卷了。 奇怪的是,有裴瑕在城门楼上坐镇,他与手下兵将好似也吃了颗定心丸一般。 无须思考太多,只照着他的指令,变成不知疲惫的割人头怪物般,士气大振,杀杀杀杀。 一万戎狄兵,全死在了白城里。 燕北兵却也折损了近三千。 谢无陵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问裴瑕:明日怎么办。 裴瑕看了看天色:继续。 翌日。 戎狄兵的尸首齐刷刷悬挂在城门前,戎狄怒意沸腾。 裴瑕站在城门前,睥睨他们,道:我城中有援兵三万,三月口粮,倘若不信,大可继续派人送死。 谢无陵抱臂啧啧:没想到裴大君子也会撒谎。 这不叫撒谎。 裴瑕面不改色:兵者,诡道也。 谢无陵嘁了声:《孙子兵法》谁没读过似的。 裴瑕不与他争口舌之快,只道:留着力气,再去检查遍机关,今日或还有一战。 这一回,戎狄与昨日一样,仍是一万兵。 昨日连夜布下的机关排上了大用场。 但剿灭了那一万戎狄兵,燕北军包括裴瑕后来带来的那两千,最终也只剩下三千。 谢无陵仍是一身血,宛若刚从尸山血海里捞起来般,撑着刀在裴瑕面前坐下,累得直喘:不行了,遭不住了,再来一回,没被戎狄兵捅死,累都要累死了。 杀敌真是个体力活。 何况还得将那些戎狄兵的尸体挂在城墙,都快挂不下了。 一鼓作气,再而竭,三而衰。今夜让将士们吃饱喝好,唱歌击鼓。 裴瑕道:明日,做好最后一战。 谢无陵惊了:三千兵马退他们三万人?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 刘将军护送第一批百姓撤退时,答应会尽快从金城借来援兵。哪怕一万人,也可搏个生机。 裴瑕道:按照他们行军的速度,若无意外,明日午时前能到。 谢无陵面色凝重,看了眼裴瑕:一万人怕是不好凑。你才来燕北,不知这几个月将士们是如何过来的。如今燕北可用之兵,不多了。 三十万燕北军听起来多,但燕北共有大小城池二十八座,燕州是军事重地,布防的兵力最多。而分给每处的驻军,有的或许只有几千。先前军备空虚时,戎狄大肆进犯,已经折损了不少兵力。 金城那边自己都兵力紧张,我估摸着咬咬牙凑个三千人过来,都已是极厚道了。 三千人加三千人,也只六千人,如何去抵挡外头的三万人? 裴瑕听出他语气里的颓丧,沉吟一阵,不疾不徐道:你可知淝水之战? 谢安以八万军力大胜苻坚八十余万前秦军嘛。 谢无陵头一回觉着还好读了点兵书,否则叫裴守真问住了,那多丢人。 他抬了抬下颌,与有荣焉般:谢安也姓谢,没准往上推辈分,他是我祖宗呢。 裴瑕无视他乱攀亲戚的胡话,平静道:我们人虽少,但军心齐,士气足。戎狄人虽多,但这两日空城计唱下来,他们军心已经乱了。单靠三千人打三万人,定是杀不完的。明日若能与刘将军的援兵左右夹击,叫他们军心彻底崩溃,不必我们出手,他们败势已定,自会抱头鼠窜。 第432章 还是你以为谢安当日,八万人活剿了八十万人?又不是人人都是白起,动辄坑杀四十万军民。 谢无陵摸了摸鼻子,又看了裴瑕好几眼。 裴瑕蹙眉:有事便说。 谢无陵:你就这么有把握? 裴瑕瞥过左右,见并无外人,才道:你说呢。 谢无陵:你装的。 裴瑕:嗯。 这样干脆,谢无陵:哈? 裴瑕黑眸如潭,毫无波动:我是人,不是神仙。 战场上瞬息t万变,在胜负分晓之前,无人知道情况如何。不过是顺势而为,选个胜率最高的战术罢了。 谢无陵听罢,嘴角勾起,笑了。 裴瑕皱眉:笑什么? 谢无陵:没什么。 只是忽然觉着,这裴守真也没那么装腔作势讨人厌了。 转过天去,又是一夜大雪。 裴瑕不再焚香煮茶,锦带轻裘,也换上了一身银色铠甲。 他这般模样出现时,谢无陵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还别说,这人穿铠甲,少了几分文气,多了几分沉肃,怪威风的。 这几日相处下来,谢无陵心底那份不甘也淡了几分。 毕竟输给裴守真,也不是那么丢人。 起码这男人脸好、身材好,脑子家世也都好,娇娇选他,不亏。 当然,若选了自己,自己也定不会比裴守真差。 他思绪纷飞,裴瑕已挑了把趁手的长刀,又背上箭筒,系上长弓 相较于耍刀弄枪,他更擅长骑射。 谢无陵看他装备齐全的模样,有些迟疑:你真要上战场? 裴瑕调整着箭筒:不然? 不然你还是从河道撤了吧。 谢无陵抿唇:朝廷派你来燕北是送军需的,你这会儿走了,也没人说你一句不是。 都这个时辰了,谢无陵对刘将军能否带来援兵,不太乐观。 若援兵来不及,这场仗怕是生死难定。 裴瑕撩起眼皮,沉静看他:你想叫我当个临阵而逃的懦夫? 谢无陵:倒也不是这个意思。 裴瑕:那什么意思。 谢无陵偏过脸,咕哝道: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娇娇怎么办? 裴瑕眼神轻晃。 须臾,看向谢无陵:你在战场上杀敌时,可曾想过你有个三长两短,她会如何? 当然想过。 谢无陵几乎脱口而出:不是还有你嘛。 咳,虽说你这个人惯爱装腔作势,但你对娇娇,倒不必我忧心。 他语气故作散漫。 裴瑕眼底掠过一抹晦暗不明。 而后他上前,与谢无陵擦肩而过:她给你绣的荷包还在燕州,活着去拿。 谢无陵微怔,待回过神,朝那消失在门口的背影气急败坏地喊:我说裴守真你可真缺德,早些带过来会死啊!早带来,老子还能早欢喜几日! 谢无陵这张嘴,毫不避讳。 从前沈玉娇就说过他这点。 但谢无陵觉着他命硬,嘻嘻哈哈,仍无所顾忌。 倘若他知道会一语成谶,他想,他定不会朝裴瑕嚷嚷那句。 午时一过,白城的门照样打开。 这一次响起的不是悠悠古琴,而是隆隆战鼓。 这战鼓声听得戎狄兵心慌,如昨夜从城中传来的敕勒歌一样叫人心慌。 燕北军要迎战了。 而他们不知那扇吞了他们两万兄弟的城门后,到底有多少燕北军。 戎狄兵都握紧了刀剑盾牌,做好迎战准备。 可战鼓一声又一声,城里却始终无人出来。 戎狄兵们面面相觑。 戎狄将领们也私下嘀咕:这又是在耍哪一招? 难道还像前两日那样,再点一万兵马进去吗?可那两万兄弟的尸首还悬在城门上。 军心与士气也大不如前,他们对那扇城门产生了畏惧,就好似那是鬼门关,有去无回。 鼓声隆隆,敲得人心烦意乱。 戎狄兵们也从一开始的忐忑,逐渐变得烦躁。 终于在一个时辰后,戎狄将领失了耐心,准备再派一万人进攻 若这次再探不出虚实,真得撤退了。 就在一万兵马兵临城下时,无数箭矢宛若流星唰唰落下。 伴随着一阵嘹亮的杀声,城门冲出两支人马。 领头之人皆着银甲,势如破竹,杀气凛然。 打头那些戎狄兵一刹那被骇住了,甚至有些人下意识弃甲而逃。 戎狄将领也吓了一跳,待反应过来,连忙指挥作战。 杀,都给我杀 第433章 兄弟们,冲啊! 一时间,鼓声、喊声、马蹄声、兵戈碰撞声,喧闹嘈杂。 而苦等的援军,迟迟没来。 戎狄将领也彻底反应过来,的确是空城计,燕北军只剩最后三千人! 反正白城百姓已转移,他们出城前最后几十个百姓也沿着冰道逃了。 谢无陵和裴瑕隔空对视一眼,心领神会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虽说穷寇莫追,但戎狄将领一想到这几日被裴瑕那个空城计耍得团团转,还将近折损了三万兵马,心下恶气难消,领着八千人一路追着剩下的三百号燕北军。 眼见戎狄穷追不舍,越来越近,裴瑕朝谢无陵喊道:你去寻援军,我引开他们。 谢无陵拧眉,刚想开口,裴瑕抹了脸上的血,一双冰润狭眸直勾勾看向他:我有办法断后。 他的眼神太过坚定,坚定到谢无陵心里莫名发憷。 都这个时候了,他能有什么办法? 反正自己除了跑,想不出任何办法。 但裴瑕说他有,且那么坚定。 谢无陵还是选择信他一回。 毕竟人人都说,裴守真聪明。 你带多少人?谢无陵问。 裴瑕回首,看了眼身后三百将士,道:三百人。 谢无陵难以置信:全给你带走了,我怎么办? 裴瑕道:你先跟着我,待到前头,我叫你跑,你带十人寻隙逃了。 也来不及多说,身后追兵的马蹄声越来越近。 裴瑕勒紧缰绳,夹紧马腹:驾! 谢无陵搞不懂他到底是在玩哪一招。 但情况紧急,别无选择,只得与裴瑕一道朝前疾驰。 行至前方白雪皑皑峡谷前,裴瑕道:谢无陵,从左边密林跑! 谢无陵一怔,而后咬牙:好。 他勒紧缰绳,裴瑕忽又唤他一声:谢无陵。 谢无陵:? 眼前的男人没头没尾来了句:荷包在客舍的箱笼里。 谢无陵蹙眉,那人已偏过脸,另点十人,命他们朝右跑。 谢无陵压下心底那一丝莫名,夹紧马腹,急忙朝左边密林钻去。 身后那些戎狄兵见着他们兵分三路,心生疑窦,却也来不及思考太多,只下意识朝那几百人的大部队追过去。 辽阔群山之间,那被积雪覆盖的深邃峡谷宛如大地的裂缝,静静地躺在那里。傍晚的阳光斜照,于峡谷入口投下斑驳的光影,又好似给那洁白积雪蒙上一层灿烂绯色。 裴瑕带着剩下三百兵,于峡谷口放慢速度,扭身看向他们。 &诸君可愿与我并肩作战,共诛贼寇,护我河山?& 将士们面面相觑,而后应道:愿意! 生死不悔? 驱除胡虏,保卫家国,生死不悔! 好,诸位听我号令,列阵,进谷! 是! 众人齐声应和,嗓音如同惊雷般在山谷中回荡,震撼着每一寸土地。 就连两侧覆着皑皑积雪的山谷都为之震动,层层堆积的冻雪也簌簌滚下些许。 - 密林之中,奔逃了好一阵的谢无陵见着身后无人追来,也不禁放慢速度,频频回首。 这荒山雪岭的,那裴守真到底有何办法? 且那些戎狄兵还真没有追过来。 念头刚起,耳畔忽的传来一阵轰隆闷响。 似隐雷阵阵,又似山崩地裂。 他皱了皱眉,身侧一将士大喊:看,看那里! 林中几人齐齐循声看去,透过那些积雪的枯树叉,只见远处一座雪山之巅速塌陷了一块。 远距离看,像是夏日酥山融化一角,不足为奇。 而于山脚下的人而言 谢无陵漆黑的瞳孔猛地缩紧。 裴守真! 【126】 【126】/ 郎君! 锦帐之中, 沈玉娇陡然睁开眼睛,胸口急促起伏着,如失了水搁浅岸边的鱼。 深色的绣花帐顶在半明半昧的光线里模糊不清, 她冷汗涔涔, 惊魂未定地呢喃:守真守真阿兄 阿娘? 身旁传来孩子困倦的呓语:你怎么了? 小家伙困意正浓,忽然被惊醒, 下意识往自家娘亲的怀里钻去。 没事。 沈玉娇将孩子软乎乎的小身子拥入怀中,手掌轻拍着他的背:乖,继续睡吧。 尚是夜半, 外头天还麻麻黑, 棣哥儿很快在这轻哄声里再次入睡。 沈玉娇却睡不着。 她的语气是轻柔的, 抚拍的动作是平静的,可只有她自己知道, 她的心跳有多激烈。 第434章 咚咚咚咚, 擂擂战鼓般, 几乎要从腔子里跳出来。 裴瑕离家近三月, 她也曾梦到过他两回, 可那两回都不似这回可怖。 她在梦中,看到裴瑕浑身是血,那双望向她的眼睛却是温润的, 三月春风般:玉娘。 他t如往常一般唤她。 她走上前,颤着双手去摸他的脸:怎么这么多血? 她抬起袖子去擦, 可那血擦不尽一般,越擦越多, 她的袖子都染红了。 守真阿兄, 怎么办,怎么擦不尽 她慌了, 嗓音都哽噎:你快想想办法啊,怎么这么多血呢不能再流了 裴瑕握着她的手,朝她笑了下:擦不尽就不擦了。 她摇头:不行,不行的。 裴瑕便不动,由着她擦,她渐渐也意识到不对,问他:你的脸怎么这么冰? 冰块似的,刺骨的寒。 裴瑕没说话,只望着她。 那眸光一如既往的平静、幽邃,底色蕴着温柔,叫她慌乱的心也跟着静了下来。 好玉娘。 他捧着她的脸,长指摩挲了两下,轻声道:我走了。 她问:你去哪? 他没说,只低垂眉眼,含笑看着她。 浓稠的血色渐渐随着他的身影淡了,化作飞沙,又似尘光,在眼前消失不见。 她慌了,伸手先去拉他:郎君 梦醒了。 她的心跳,却随着梦境的清醒,跳得更加剧烈。 裴瑕远赴燕北,本就叫人牵挂,现下还做了这样糟心的梦,沈玉娇下半夜再难入睡。 她只能牢牢抱紧怀中的孩子,阖着眼告诉自己,一个梦魇而已。 老话不是常说,梦与现实相反的么。 定是她担忧太过,才会做这样的梦。 虽这般想着,第二天一早,她便带着棣哥儿去了大慈恩寺,烧香拜佛,念经吃斋,点长明灯,直到傍晚才离开。 回程马车上,棣哥儿伏趴在她的膝头,轻轻勾住她的手指:阿娘,你是想爹爹了么? 沈玉娇对上孩子清澈如溪的大眼睛,抿了抿唇:嗯。 又问他:你不想他吗? 想啊。棣哥儿毫不犹豫:可想可想了!他若是再不快些回来,我都要不记得他的样子了。 沈玉娇失笑,手指轻点他的鼻尖:小没良心的,怎么连爹爹的样子都能忘。 棣哥儿道:我是小孩子嘛。舅父说的,小孩子的记性都不好,很多事长大便都忘记了。 沈玉娇道:那你也不能忘记你爹爹的模样,不然他回来听到这话,要伤心了。 我现在可没忘记。 棣哥儿边说边掰着手指,又小大人般叹了声:爹爹离家三个月了,年都要过了,怎么还没回来呢。 沈玉娇摸摸他的小脑袋:之前不是与你说过么,燕北离长安很远很远,寻常坐马车过去都得三四个月,何况这会儿那边还下着雪,大雪封山,路都堵了,得开春雪化了才能通行。 棣哥儿瞪大眼睛:那雪得有多大啊? 沈玉娇道:有诗云,燕山雪花大如席。 棣哥儿难以置信:真有那么大吗! 我也没见过。沈玉娇轻笑:等你爹爹回来,你问他。 好呀。棣哥儿应着,又满脸期待道:我有很多很多的事想问爹爹呢,他与夫子都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爹爹已经读了万卷书,现下又去了那么远的地方。以后我也要像他一样,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变成个很厉害的儿郎。 听得孩子稚嫩的豪言壮语,沈玉娇弯眸将小家伙拥入怀中:好,阿娘相信你可以的。 时光荏苒,待长安城一年一度盛大隆重的上元灯节结束,淳庆四年的春节也算结束。 春回大地,万物复苏,朝廷重新开玺,百姓各事其职,长安又恢复往日的繁华与忙碌。 大抵是冰雪消融,道路通了,步入二月,燕北那边也捷报连连。 金城、白城两座城池已顺利收复。 燕北军已歼灭敌军五万。 我军锐不可挡,戎狄主力已成颓败之势,不日便能大获全胜。 这些喜报叫朝野内外振奋不已,一时间,大街小巷都洋溢着欢喜的气氛。 第435章 裴漪带着两个女儿来裴府做客时,也笑着与沈玉娇道:照这势头,六兄应当很快就回来了。 沈玉娇心里也是松口气。 为裴瑕,也为谢无陵。 战事结束,一个能归家团聚,一个能休养生息。 燕北能传军报,可见路也通了,只是不知他能否在三月赶回。 沈玉娇看了眼院子里陪着两个妹妹玩耍的棣哥儿,清婉眉眼间满是温和:下月便是棣哥儿五岁生辰了。 裴漪闻言,心算了算时日,浅笑道:肯定赶得及的,六兄心思缜密,定会记着孩子的生辰赶回来。 沈玉娇觉着也是。 裴瑕对她、对棣哥儿的生辰,都十分上心,有两回她自个儿都差点不记得了,还是他提醒她。 三月,那也快啦 她望着雕花窗棂外的明媚春光,眼底闪动着同样明媚的憧憬。 人活着,总会给自己寻个盼头。 长盼头,短盼头,大盼头,小盼头,总之就一个盼头一个盼头地把日子过了。 而一旦有了盼头,日子好似也过得快一些。 转眼步入三月,桃粉杏白,绿柳依依。 燕北又传来一个重大喜讯:戎狄可汗身死,戎狄惨败,我军大获全胜! 这喜讯传入沈玉娇耳中,自也不胜欢喜。 家国兴亡,匹夫有责,她虽是后宅女子,却也有一份忧国忧民之心。 然而当秋露磕磕巴巴与她提及:好似带来这喜讯的,是那位与咱们府上有旧交的谢将军。 沈玉娇脸上的笑容有一瞬的愣怔。 就,很惊讶。 惊讶之后,是困惑。 谢无陵怎么又来长安了?传信?也用不着他吧。 既然谢无陵都来了,怎的裴瑕还未归家? 照例说裴瑕是送军需的,回京道路一通,就能快马加鞭赶回来了。而谢无陵是边将,还得在战场上忙活一阵,便是要来长安,也应当比裴瑕更迟才对。 无数疑惑涌上心头时,外头传来白蘋匆匆忙忙的脚步声:娘子,娘子! 白蘋一向是婢子里最为沉稳持重的,鲜少见她这般慌乱。 沈玉娇心下一紧,掀眸看她:怎么了? 白蘋眼眶有点红,咬着唇道:景林回来了,一同回府的还有那位谢归安谢将军,他们这会儿都在前厅,您您过去看看吧。 沈玉娇觉着脑子有些转不过弯了。 景林和谢无陵一起回来的? 那裴瑕呢? 裴瑕在哪。 心莫名有些慌了,一种极为不安的情绪如阴霾般,在胸间迅速地弥漫着。 长指牢牢揪紧掌心的巾帕,沈玉娇没有多问,嫣色唇瓣紧紧地抿着,快步朝外。 步子,越来越快。 她知道她该保持个世家妇人的端庄与稳重,可是双腿好似有自己的想法,她克制不住,只想着,快些,再快些。 得快些问清楚,裴瑕去哪了。 正月里的那个梦,也随着快速翻动的裙摆,不期然地袭上心头。 沈玉娇告诉自己,别胡思乱想,更别庸人自扰。 待赶到前院花厅,看到厅中一高一矮两道身影,以及一个眼熟的香樟木箱笼时,沈玉娇脚步陡然停住。 娘子,娘子您慢些白蘋和秋露气喘吁吁追上来。 厅中之人听得这动静,也转过身来。 一袭暗紫色长袍的谢无陵负手而立,目光落在那疾步赶来,姿容清丽的年轻妇人身上,微暗了暗。 时隔半年,再次在这厅中相见,好似没什么不同,却已是天差地别。 若是先前,他定是欢喜唤她:娇娇,我回来了。 然而此刻,他站在原地,静静望着她,缄默不语。 沈玉娇的目光也与谢无陵对上,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她清楚察觉到那份诡异的异样。 这不是谢无陵该有的样子。 他若来见她,定会换上最鲜亮的袍子,扬起最恣意的笑。 而不是现在这般,深色袍服,面容凝重。 心头盘桓的那份慌乱变成沉甸甸的石头,直直朝她心口压下来。 她勉力保持着冷静,提步朝堂中走过去。 她看到景林消瘦的脸庞,哭红的双眼,以及哑声与她行了个礼,就匆匆躲避的目光。 她也看到放在一旁的那个箱笼,的确很熟悉,是裴瑕离家时,她亲自收拾的。 视线最后落向谢无陵,她唇瓣翕动,试图问声好,可嗓子好t似被掐住,艰涩得厉害。 第436章 还是谢无陵先开了口:许久未见,夫人别来无恙。 他扯着嘴角牵出个笑,声音却很沉。 沈玉娇掐着掌心,望着他,也笑了下:我一切都好,谢将军别来无恙。 稍停,她眼睫颤动两下,虽竭力克制着,声线仍是止不住发颤:你回来了,他人呢?他应当也回来了吧。 边说,边左右四周去看,低低呢喃:怎么都没瞧见他,是路上有事耽误了么 谢无陵见她这般,胸口一阵沉郁窒闷。 她这样聪慧通透,怎会猜不到。 袍袖下的长指拢紧又松,松了又紧,谢无陵到底还是上前一步,哑声道:夫人,裴守真他 深深吸了一口气,以身殉国了。 哪怕沈玉娇预料到,但当殉国二字传入耳中,仍如雷霆轰顶,脑中嗡鸣。 莹白脸庞霎时褪去血色,纤细的身形也似被秋风刮落的叶,摇摇欲坠。 谢无陵下意识伸手去扶。 沈玉娇避开了。 身后的婢女赶紧上前,也被她推开了。 她白着一张脸,目光闪动着,摆手道:我没事。 谢无陵皱眉,堂中奴仆们也都面露忧色,脸都惨白成这样,哪叫没事。 可沈玉娇不让人扶,她只自个儿踉跄着脚步,走到一旁的椅子坐下。 她怔怔地,面无表情地静坐着。 像是在消化这个事实,又像三魂六魄离了躯壳。 谢无陵有些担心,走上前,低声唤她:夫人,还请节哀。 节哀么。 沈玉娇眸光动了动,缓缓抬起眼,望向面前的男人:他何时 那个殉字到嘴边,得狠狠掐紧了掌心才说出口:是何时,殉的。 谢无陵对上她那双明润的却又幽静的、宛若一滩死水般的眸,喉头发涩:正月初四,申时左右。 他一人领三百兵,诱敌深入雪谷,与戎狄八千精兵同归于尽。 沈玉娇默了默,哑声问:他不是送军需么,怎么去前线了? 谢无陵眼底闪过一抹愧疚:我被困白城,他来帮我。 哪怕那人说了别自作多情,不是为他。 但谢无陵知道,终是欠了他的。 沈玉娇一琢磨,也明白了。 眼眶有些红了,却仍梗着脖子,尽量保持镇定,继续问:遗体呢? 谢无陵垂眸:雪崩,尸首埋在里头,寻不见了。 他没敢说,或许是被狼吃了,又或者是被戎狄人分尸了。 那日在密林间听到雪崩动静,他当即折返。 可是去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原本一个偌大峡谷,已被皑皑积雪掩埋。 目之所及还能看到一些戎狄兵弃马逃窜的痕迹,但燕北的兵将们埋在山谷最里处。 很难形容当时的心情。 他望着那茫茫一片仿佛望不到尽头的厚厚积雪,想要挖,都不知该从何处挖起。 人在大自然面前,那样的渺小脆弱。 天地茫茫,山河俱静,他站在夜色里,只觉无尽的彷徨与绝望。 谢无陵很少感觉到绝望。 哪怕濒临死亡,命悬一线时,他更多是觉得不甘。 可那日站在那埋了近万人的雪谷前,他无比绝望。 他又笑,又哭,对着雪原咬牙痛骂:裴守真,你这满口谎言的伪君子,卑鄙小人。 随行兵将战战兢兢,连忙上前拉他:将军莫要喊叫,当心积雪再次崩塌。 雪山里不可大喊大叫,不然会引发雪崩,这是北地军民共有的常识。 裴瑕虽非北地人,可他学贯古今,怎会不知。 战场上每天都会死很多人,敌人的刀剑,不会给活着的人太多时间去悲伤。 谢无陵虽对裴瑕的死耿耿于怀。 却也只能打起精神,化悲愤为力气,在战场上发泄满腔的仇恨。 只有赢了这场仗,将戎狄赶出大梁国土,才是对战场上牺牲的英烈们最大的慰藉。 那时我们正处于困势,等我带兵反攻时,戎狄人已经抢先一步,将那片雪谷挖过一遍 燕北军赶到时,雪谷被挖的坑坑洼洼,戎狄士兵的遗体大多被挖出,堆在一旁,有火烧过的痕迹。 戎狄人不讲究入土为安,天葬、火葬皆可。 而燕北军的尸体挖出来后,就丢在那,曝尸荒野,任由秃鹫和雪狼啃食。 面目全非,惨不忍睹。 第437章 总之事后打扫战场,并未寻到裴瑕的尸体,不知是被压在更深处的雪层,还是被狼叼走,亦或被戎狄拖走。 所以,是死无全尸。 沈玉娇掀眸,定定看向谢无陵:是么? 谢无陵薄唇抿了抿,嗓音放低:娇娇,对不住 没什么对不住的。 沈玉娇摇头,神情平静到显得有些漠然:是为国捐躯,与你无关。 虽然知晓沈玉娇遇事冷静,心性也一向比寻常女子坚韧,可现下出了这样的事,她仍这般沉静,不哭不闹也没什么情绪,谢无陵心底有一种说不上的不安。 不然你打我两下,骂我两下,或者哭两声也好? 他很乐意将肩膀借她。 沈玉娇却仰起脸,扯了扯唇角:眼泪,最不顶用了。 她很早就知道的。 眼泪填不饱肚子,挡不住灾荒,更换不回裴守真的命。 没事。 沈玉娇撑着交椅扶手站起来,口中喃喃:我就是有些有些吃惊,你让我缓一缓,缓一缓就好了。 她脚步颤颤巍巍的。 谢无陵不放心,跟上前:你去哪? 沈玉娇看着他,勉力牵出一抹笑:不用跟,我自个儿缓缓就行咳 喉头有些发痒,她偏过头,以帕掩唇咳了下。 再次看向谢无陵,仍是淡淡的笑:又不是第一日认识我,我哪有那么脆咳咳咳 这次咳得更剧烈,话也没法说,只佝偻着背。 娇谢无陵伸手,又克制着收回,瞥向婢子们:还愣着作甚。 婢女们忙上前搀扶:娘子,您怎么了? 沈玉娇掩着巾帕,咳得都直不起腰,还摆手:无碍 啊!血!是血。秋露叫出来。 只见那素色巾帕被殷红鲜血浸染,宛若雪地开出一朵朵绯色的花。 谢无陵面色大变。 刚要开口,便见沈玉娇双眼一翻,身子瘫软,直直朝旁栽去。 【127】 【127】/ 沈玉娇再次醒来时, 已是翌日傍晚。 我的儿,你可算醒了。入目是母亲李氏哭红的双眼。 沈玉娇怔怔望着她。 昏睡整日的脑袋还混沌着,胸口也如千斤巨石压着, 喉管更是火烧般疼痛。 她唇瓣动了动, 想问这是怎么了? 话到嘴边,晕倒前的记忆如潮水般涌上。 她记起来了。 谢无陵回了长安, 带回裴瑕殉国的消息。 裴瑕,裴守真。 她的夫婿,她的守真阿兄, 她孩子的父亲, 那光风霁月般的河东君子, 埋在了燕北冰冷刺骨的风雪下。 魂断他乡,尸骨无存。 他死了, 回不来了。 再也无法回到长安, 回到她和孩子的身边, 履行那个春归放纸鸢的约定。 玉娘, 玉娘你别吓我 李氏见女儿睁着双眼不言不语的模样, 有些慌了:大夫,白蘋,秋露, 快叫大夫来 婢女们慌忙去请大夫。 李氏牢牢握着沈玉娇的手:我的儿,你说句话, 你别吓阿娘。 沈玉娇艰难地偏过头,对上李氏盛满担忧的眸, 唇瓣翕动, 嗓音沙哑:阿娘 在呢,阿娘在呢。 阿娘, 好痛啊 是哪里痛?头疼么,还是身上?我的乖儿,忍一忍,大夫快来了。 沈玉娇抬手,摁着心口的位置:这里,好痛啊。 怎么会这么痛呢。 像是被钝刀子徐徐割开,又似被手生生扯开,就连呼吸都变得艰难。 好痛啊,阿娘。沈玉娇用力摁着那处,乌眸蒙着一层濛濛泪意,宛若一个迷惘而无助的孩子般看着李氏:阿娘,怎么会这样呢 帮帮我吧,阿娘。 教教我吧,阿娘,该怎么办。 该怎样才能不这么痛,不这么难受。 李氏能有什么办法,她只能将女儿紧紧搂在怀中,泪如雨下:我的儿,我苦命的儿啊,老天真是好狠的心 哪怕已经做了母亲,被自己的母亲搂在怀中,沈玉娇也变成孩子般,贪恋着这份令人踏实的温暖。 她紧揪着李氏的t衣袖,像是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 可是心底那份痛意强烈翻涌着,持续不断,却迟迟寻不到一个出处发泄。 李氏哭成泪人儿,沈玉娇却始终未流下一滴泪。 第438章 泪腺好似被堵住了。 那些苦痛都堵在心口里,反复折磨着,出不来。 直到转过天去,谢无陵再次登门拜访,给了她一封信。 回燕州整理他的遗物时,在箱笼里发现了这封信。 他始终记着裴瑕与他说的最后一句话,荷包在客舍箱笼里。 于是他打了胜战回到燕州,第一时间开了箱笼。 这封信就与荷包放在一起。 谢无陵一手拿着那个玄色麒麟荷包,一手捏着那封写着玉娘亲启的信。 心很痒,很想拆来看。 看看裴瑕到底留了些什么话给她。 若是多年前在金陵的那个地痞谢无陵,他定然就拆了,反正他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而今他想了又想,终是强忍着,没拆。 他将这封信随身带着,如今完好无损地交到了沈玉娇手中。 夫人,拆开看看吧。 谢无陵坐姿端正地坐在花厅交椅上,一边顶着右上方李氏的复杂注视,一边尽量克制着自己看向沈玉娇的视线,不可过分热忱。 哪怕已吃了三副药,沈玉娇的脸色仍旧苍白。 接过信,看着熟悉的字迹,心头又是一阵冰冷的刺痛。 谢无陵觑着她的脸色,有些懊恼。 早知道再晚几天给她了,现下瞧着状况好似还是不大好,万一又如前日那般悲恸过度呕血怎么办? 想到那日,谢无陵至今心有余悸。 他未曾想到她会伤心到如此地步。 看到那张染血的帕子,他既心疼,又忍不住生出些嫉妒。 裴守真这人,实在是太狡诈。 恐怕那日在雪谷叫自己先撤,他就已经存了死志,预料到这后面的一切。 可他,怎么就那么舍得呢? 若换做自己,知晓家中有老婆孩子等着,便是爬也爬回长安,定是千万个不舍得死的。 谢无陵心底五味杂陈。 一会儿觉得裴守真卑鄙狡诈,一会儿又觉得那人倒也担得起一个君子之名。 唉,可是做君子有什么好,那个死脑筋。 谢无陵百感交集,沈玉娇那边也拆开了那封信。 满满一页信纸,清隽遒劲的字体,透着淡淡墨香。 【吾妻玉娘,见字如晤。今以此信与卿永别。 胡虏犯边,战火连天,国家之难,匹夫有责。 吾将执戟出征,临行之际,心有千言,却难以言表。吾深知此一去,生死未卜,归期难定,恐连累爱妻,遂作此放妻书。 吾知卿品行贤良,如幽兰之室,若松柏之姿。昔年缔结秦晋之好,本以为能二体一心,白头偕老。然白云苍狗,人事变迁,今观彼此,情深缘浅,难以为继。 若吾不幸身死,愿卿勿以吾为念,忘却前尘,另觅良缘,共赴白首之约,永结同心。 府中家财尽归卿,可自行处置。至于稚子,乃卿所出,宜从其母之志,或抚育之,或另有安排,皆由卿定。 吾亦将反思己过,修正不足,以求来世再得良缘。 纸短情长,所未尽者,尚有万千。 愿山河无恙,国泰民安;愿娘子安康喜乐,千秋万岁。 珍重,珍重。 淳庆三年腊月二十八子时,于燕州客舍,裴瑕敬拜。】 珍重二字,力透纸背。 沈玉娇拿着薄薄的信纸,纤细手指止不住地颤动。 啪嗒 一滴泪落下,洇湿纸上良缘二字。 玉娘。李氏见女儿扑簌簌落下的泪,忙递了块帕子过去,面色凝重忧愁:守真信上写什么了? 这也是谢无陵所好奇的。 裴守真到底写了什么,能叫她哭成这样。 印象中,娇娇是极少哭的。 李氏探头要去看,沈玉娇忙擦了泪,将手中信纸折了起来:没什么,就是些家常琐事罢了。 再次仰起脸,她朝谢无陵轻笑一下:多谢你将这封信带回。 谢无陵对上她蒙着泪意的黑眸,薄唇抿了抿,道:夫人不必这般客气。 李氏对于谢无陵这个人的观感也很复杂。 她既感激这个男人曾救过女儿与外孙,但又对他那些失礼逾矩的心思感到不满。可偏偏这个人命硬、运道又好,扶摇直上,如今竟成了燕北重将,听说此次击溃戎狄,他居功至伟,陛下有意封他一个侯爵之位。 这样年轻的侯爷,又尚未娶妻,哪怕出身卑贱,长安城里仍有不少人家想将女儿嫁给他。 可是李氏看这谢无陵对自家女儿那眼神,可算不上清白。 寡妇门前是非多。 如今女婿尸骨未寒,女儿遭遇如此大的变故,李氏决不许再出现其他不利变故。 第439章 谢将军将我女婿遗物如数带回,我等感激不尽。只是府上新丧,还有许多事务要忙,恐怕无暇招待谢将军。 李氏微笑下着逐客令。 谢无陵这人怼天怼地怼皇帝,但对着沈玉娇的生母,整个人也变得老实客气:伯母说的是。不过,我还有件事,想与夫人单独聊聊。 李氏嘴角笑意僵住。 聊聊,还单独? 谢将军,这恐怕于礼不合。 谢无陵以拳抵唇,轻咳一声:我知道,但这事很重要。 李氏面色更沉了,心头暗想,这人莫不是想趁虚而入,忽悠着玉娘跟他好了? 虽说本朝寡妇改嫁的不少,可大都是民间妇人,高门妇人鲜少改嫁,便是有那一两个,也都非嫡非长,或是膝下无子。 可自家玉娘,是裴氏嫡系宗妇,膝下育有一子,丈夫又是为国捐躯的英烈。 这种情况改嫁,于名声、于地位,都是百害而无一利。 倒不如踏踏实实将孩子养大,没准还能得个节妇旌表,也能与守真一起流芳百世,后世人也赞一句伉俪情深、神仙眷侣。 且在李氏心里,再没比裴守真更好的女婿了。 想到英年早逝的女婿,李氏抬袖擦了擦眼角的湿意,再看面前威严凛冽的高大武将,道:若是重要的事,那我屏退下人,谢将军与我们母女直言便是。 谢无陵却是坚持:还请伯母见谅,此事涉及机要,不可为外人道。 李氏皱眉,心道这人还真是,明明他才是最大的外人。 母亲,你先带人出去吧。沈玉娇轻轻开口。 李氏俯身凑她耳边:你名声不要了?别胡闹。 沈玉娇看了眼谢无陵,而后低声道:母亲,最多一炷香。烦劳您在外费些心。 她都这样说了,李氏还能怎么办。 只能压下心底那阵不虞,带着婢女们离开,又守在门外,厉声敲打了一阵。 屋内。 沈玉娇仍坐在原位,那双哭得有些泛红的眼睛看向谢无陵,嗓音是平静的喑哑:还有什么事,现在可以说了。 没了外人,谢无陵也如解了束缚,望着她道:你现下身体可有好些? 沈玉娇道:没什么大碍,再吃两副药就好了。 那就好。谢无陵道:那日真的差点将我的魂儿都吓飞了。 沈玉娇垂了垂鸦黑眼睫。 醒来后,白蘋与她说过,幸好谢无陵眼疾手快抱住她,否则定要栽在地上。 谢无陵本还想将她抱回院里,被白蘋及时拦下,暂时扶到偏厅的美人榻上,待大夫来看过后,才由仆妇抬了回去。 那日,也多谢你了。沈玉娇道。 都说了你不必与我这般客气。 谢无陵看着她,年纪轻轻,眉眼憔悴,如一朵被抽了精气的花儿,蔫哒哒的,叫他难受又心疼。 恨不得将人揽在怀里,哄着叫她别哭。 不就是死了个男人,又不是天塌了。 再说了,便是天塌了,也有他替她顶着。 早知你会这么难过,那日我就不该听裴守真的,自己带兵去那雪谷。 谢无陵眸光轻动了动,呼吸沉重:若那日埋于雪谷的是我,你 谢无陵。 沈玉娇打断他的话,苍白脸庞难掩哀色:别说这种话了。 谢无陵微怔。 默默将后半句你会不会也为我落一滴泪咽了下去:好,不说。 你要说的是什么事?沈玉娇问。 谢无陵沉吟片刻,才道:你带着棣哥儿回闻喜,越快越好。 又补充一句:你总得回闻喜主持丧仪。 因着裴瑕没有尸首,也不必着急下葬之事,是以沈玉娇昨日醒来后与李氏t一商量,决定在长安简单办个丧仪,而后带着裴瑕的遗物与衣冠回闻喜,正式办一场。 毕竟裴瑕的长辈与亲族都在闻喜,总得落叶归根,葬入祖坟,请进祠堂。 一想到这些,沈玉娇的心头又有些刺痛。 她深深呼吸了两下,才克制着眼泪没再落下,看向谢无陵:我们自是要回闻喜的,只是 她黛眉轻蹙:你说的越快越好,是何缘故? 谢无陵也不瞒她:长安要乱了。 沈玉娇愣了下。 刚想问,话到嘴边,忽然猜到了什么,她瞪大双眼,直直看向谢无陵。 谢无陵迎着她的目光,肃容颔首:如你所想。 沈玉娇说不出话,半晌,她握紧了交椅扶手:你疯了,四年前的宫变是何结果,你忘了吗? 第440章 谢无陵道:没忘。 没忘你还重蹈覆辙。 沈玉娇有些急了,当年没能及时劝住谢无陵,她每每想起都悔恨不已,是以这回愈发紧张:你如今已是燕王义子,是朝廷大将,此次大败戎狄的功绩也足以保你加官进爵,你为何为何还要 造反二字到嘴边,化作了犯傻。 谢无陵触及她眉间鲜活的焦急之色,忽的笑了:你还是这样好看。 她与他说正事呢。 沈玉娇蹙起眉,谢无陵! 谢无陵这才敛了笑,深深看她,道:难道你不恨么? 沈玉娇微愣。 当年寿安那般害你与棣哥儿,却因她是公主,奈何不了她,叫她逍遥在外这些年。裴守真步步筹谋将司马缙送上皇位,为这江山社稷尽心尽力,只为司马缙能守诺,让寿安拿命来偿。那司马缙倒好,背信弃义,过河拆桥,刻意为难裴守真不说,还给你下那种下三滥的药。此次戎狄入侵,归根结底,也是他愚不可及,私扣军资,致使戎狄趁虚而入。 为着上位者一个愚蠢的决策失误,却叫无数将士与百姓拿性命去弥补。虽说我们打了胜战,但这期间,燕北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者不计其数,裴守真死了,我在边关那么多叔伯兄弟也死了,你年纪轻轻当了寡妇,棣哥儿小小年纪没了父亲,而一切错误的始作俑者却高坐明堂,锦衣玉食,毫发无损,凭什么? 谢无陵搭在膝上的长指攥紧成全,定定看着她:娇娇,你心里真的不恨么? 沈玉娇对上他的眼,清楚看到他眼底那剧烈翻涌的愤怒与热意。 那热意如最炽热的太阳光,蕴藏着无限的、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勃勃生机,通过视线传递给她,又如有实质般侵入肌肤,浸入血液,直直照到内心最深处。 将她隐藏在心底,那些阴暗的、不能宣之以口的委屈、愤懑与怨恨照得一清二楚。 怎会不怨,怎会不恨呢? 她也是人,有喜怒哀乐的人,也会愤怒、会委屈、会怨恨。 打从多年前,知晓沈家是给应国公背了黑锅,全家才锒铛入狱,她便开始恨了。 恨这是非不公的世道,恨这至高无上的皇权,恨坐在宝座上卑劣昏庸的掌权者。 可是,恨有什么用? 寻常人如何敢与皇权抗争?何况她不过一个后宅妇人。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她只能将那些对世道、对皇权的不甘与恨意,都藏在心里。 可如今 如今谢无陵问她,恨不恨。 沈玉娇垂下的指尖轻动了动,而后猛的掐紧,她看向他:我恨。 她至亲的性命、她的命、棣哥儿的命,都险些覆于皇室的手,遑论裴瑕的命已经搭上了。 若能报仇,她愿以命相助。 只是 你有把握么? 白城突围前,我也曾问过裴守真类似的话。他与我道,咳咳 谢无陵清了清嗓子,学起裴瑕的神态与口吻:我是人,不是神仙。 战场上瞬息万变,在胜负分晓前,无人确定一定能赢。不过是顺势而为,选个最好的战术罢了。 沈玉娇见他学话的模样,有些好笑,而后心底又泛起一阵刺刺的酸涩。 这话的确像是裴瑕说的。 如此看来,在燕北那会儿,这二人似乎相处得不错。 她思绪短暂偏离,谢无陵又咳了一声,拉回她的思绪:娇娇,此事也一样,我只能尽力而为。 沈玉娇闻言,咬了咬唇,难掩忧虑。 谢无陵却朝她扬起一个懒洋洋的笑:不过我可以与你保证,这回绝对不会像上次那般莽撞。 因着燕王绝非三皇子司马泽那样的鲁莽庸才,燕北君也不是那临时从陇西拉来的草台班子。 就连裴守真都说,我义父是世间第一等人物。 谢无陵朝她眨眨眼:你不信我的择主眼光,总得信裴守真吧? 沈玉娇哑然失笑。 良久,她深深吐了一口气,再次看向谢无陵: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么? 谢无陵眉梢轻挑,知道她这是认同了。 你只要保全你和孩子的安危,于我便是最大的忙。 谢无陵这是句实话。 可他的实话说出口,往往如情话般,热忱直白。 沈玉娇心下一紧,不动声色地避开他的视线,低低道:谢无陵,我 娇娇。 谢无陵知道她想说什么,打断她:你不必急着说那些,我也不会催着你给个答复。现下最重要的,你尽快带着孩子与你父母兄嫂等人去闻喜避一避。 第441章 他起身朝她走近两步,压低声音:大事定在月底,你宜快不宜迟。 沈玉娇仰起脸,望向面前高大的男人。 他的脸庞已褪去当年的浮躁痞气,深邃眉骨间满是成熟将领的稳重,那双总是含笑望着她的眼眸里,也是叫人心安与信服的锐利与坚定。 好,我会尽快。 沈玉娇颔首,又攥紧了袖角,望着他:你自己,也千万保重。 她一颗心,已禁不起再多的打击。 谢无陵凝着她莹润乌眸间滉漾的担忧,薄薄唇角轻扯了下:一定会的。 毕竟,他可不像裴守真那般舍得。 【128】 【128】/ 裴瑕殉国的消息来的突然。 如今裴府就剩沈玉娇这么一位女主子, 哪怕母亲和阿嫂能搭把手,但她们终究是他府的女主人,大多事还得靠沈玉娇自己撑起来。 送走谢无陵后, 她收拾眼泪, 打起精神,吩咐府中下人置办丧仪, 并往长安亲友、往来同僚府上报丧。除此之外,还得忙着收拾箱笼,往闻喜送信。 沈玉娇忙得陀螺般不停, 直到夜深人静, 方才有空喘息, 将那封放妻书拿出来,又逐字逐句看了一遍。 读第二遍时, 还是会落泪。 且没有旁人, 眼泪可以落得更加肆无忌惮, 悲恸亦可不必顾忌。 沈玉娇盯着那些清隽墨字, 忍不住去想, 裴瑕写下这封信的场景。 燕州雪夜,子时客舍。 也如此刻一样万籁俱寂的夜,他独坐灯下, 提笔落墨。 字字句句,情深意长, 却又无情残忍。 他是如何想的呢? 他说,和离一事, 绝无可能, 除非我死。 【恐连累爱妻,遂作此放妻书。】 他说, 玉娘,你我夫妻一体,不必客气。 【本以为能两体一心,白头偕老。】 他说,玉娘,忘了他。 【勿以吾为念,忘却前尘,另觅良缘。】 他说,裴守真的心在你手中了,它不比旁人的差,真的。 【吾亦将反思己过,修正不足,以求来世再得良缘。】 裴瑕裴守真。 夫妻七载,好似直至今日,她才了解到真正的那个他。 泪水不觉模糊视线,直到哭累了,沈玉娇才拖着疲惫身躯走到床边。 从她晕倒那日,棣哥儿就被李氏带回沈府住着,裴瑕离世的消息那孩子尚且不知。 沈玉娇也不知该如何和孩子说,总之,能拖几日算几日,起码等她这当母亲的先收拾好情绪。 阖上沉重眼皮时,她想,守真阿兄,入梦来吧。 起码让她与他好好道个别。 哪怕是在梦里。 可他却太吝啬,再不肯来。 一夜无梦到天明。 再次醒来,沈玉娇走到镜前。 镜中人满脸憔悴,双眼红肿。 这副模样莫说是白蘋她们,她自己都吓一跳。 阖府的下人们也都难掩哀色,白蘋秋露两个婢子私下也都偷偷哭过,这丧讯传到在外养老的乔嬷嬷和已经嫁为人妇的夏萤、冬絮耳朵里,也都红着眼眶前来探望一番,暂按不表。 总之现下,沈玉娇道:去煮个鸡蛋,滚一滚会好些。 秋露应声去了,白蘋拿着牙篦替沈玉娇梳发,有心安t慰,话到嘴边又不知该如何说起。 毕竟娘子与郎君是长安城里出了名的鹣鲽情深,而今,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1] 她们这些奴婢都觉得惋惜,何况娘子是亲历者,只会比她们更难过。 梳头的牙篦忽的停了下。 沈玉娇从铜镜中撩起眼皮:怎么了? 没,没什么。白蘋摇头,手中也继续梳着。 沈玉娇偏了偏头,看她。 白蘋在她平静明澈的眸光下,垂着眼嗫喏:瞧见了一根白发。 沈玉娇噢了声:就这点事,帮我拔了吧。 白蘋咬咬唇:那您忍着点。 沈玉娇笑笑:拔根头发而已,又不是挨一刀。 头皮很快传来轻轻一下刺痛。 那根白发递到了沈玉娇眼前,她接过,在指尖捻了捻,轻轻呢喃:竟有白发了。 白蘋没敢说,昨日梳头都还没有。 沈玉娇盯着那根白发,却想到了去年,她也曾替裴瑕拔了根白发。 而今,她也长了白发。 看来他们真的都不再年轻了呢。 - 棣哥儿五岁的生辰,过得很简单。 沈玉娇给他煮了一碗长寿面,又领着他到了裴瑕的书房,站在那个箱笼前,与他说了死讯。 棣哥儿生来聪慧,这几日在外祖家虽被瞒着,但也从大人们待他的小心翼翼,以及闪躲的眼神里瞧出端倪。 及至今日见着一袭黑裙的阿娘红着双眼,他也明白过来。 第442章 爹爹与太祖母一样,去了那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吗?棣哥儿问。 沈玉娇颔首:是。 棣哥儿:那他还会回来吗? 沈玉娇默了默,道:应当不会了。 棣哥儿也沉默了,小小的脑袋低下,盯着地上的脚尖。 半晌,他低低道:可我想他了怎么办 沈玉娇本以为眼泪已流干了,听到这话,鼻尖又是一酸。 她将棣哥儿拥入怀中,脸颊贴着他的脸蛋:若是想他了,就就给他写信吧。 棣哥儿在她怀里,声音闷闷的:爹爹能收到吗? 沈玉娇道:能的吧。 棣哥儿道:好,那我给他写信。 沈玉娇:嗯。 静了一会儿,怀中孩子似是叹了声:可爹爹答应了,要陪我们去曲江池踏青,放纸鸢呢。 爹爹怎么能骗人呢 他从前教我,君子要重诺守信的。 棣哥儿纳闷嘟哝,却迟迟得不到回应。 等他从怀里离开,抬起小脑袋,才发现阿娘已是满脸泪。 棣哥儿慌了,两只小手忙去擦泪:阿娘别哭,是孩儿说错什么了吗?那你骂我好了,打也行的。 沈玉娇隔着朦胧的泪,看着面前这张酷似裴瑕的小脸,仿佛看到了多年前,五岁的裴守真。 他失去父亲时,也是这般年纪。 那时的他,也会如棣哥儿这般纳闷父亲去哪里了么。 她无从得知,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不想让棣哥儿成为第二个裴守真。 或者说,不想让他的童年那般辛苦,小小年纪便扛那么多的责任与压力。 太累了。 纵观裴瑕短暂的一生,为人子,为人夫,为人父,为人臣,可曾有一日真正快活过? 沈玉娇看着满书房寂静无声的浩瀚书册,寻不到一个答案。 - 在长安的丧仪定在了三月初八,当日永宁坊裴府门庭喧阗,除却亲戚好友、朝廷官僚,还有大批太学生自发前来吊唁,留下挽联绝句无数。 皇帝与太后也都送来了奠礼,并追封裴瑕为忠国公,谥号文贞,配享太庙。 棣哥儿年仅五岁,受他父亲的庇荫,袭了爵位,成了大梁年纪最小的国公爷。 裴瑕没有亲兄弟,男宾那边暂由裴家族伯兄、沈玉娇的长兄牵着五岁的棣哥儿代为接待,女宾这边则是沈玉娇出面接待。 来往的夫人们见着她憔悴的模样,也不禁拭泪,温声宽慰两句。 不外乎节哀、振作起来、还好有个孩儿,也算有个倚靠、以后好好将孩儿抚育长大,也不枉你们夫妻一场 沈玉娇嘴上轻应着是,脑中却鬼使神差地想起婆母王氏。 她与王氏已多年没联系,哪怕先前与裴瑕带着棣哥儿回闻喜,婆媳俩同在屋檐下也没见过一面。 可自打知晓裴瑕死讯后,沈玉娇时不时就想到王氏,想到当年新寡的王氏与幼年丧父的裴守真。 两个截然不同的女人,命运轨迹却在这一刻诡吊地重合。 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只无端觉得一丝恐惧。 为何恐惧,沈玉娇不敢细想,也无暇去想 琐事一大堆,得将这些都安排好了,才能再去思量。 因着是小祭,三日吊唁后,裴府又恢复往常的静谧。 前往闻喜的车马箱笼也都收拾得差不多。 临走之前,沈玉娇还领着棣哥儿进宫给皇帝、太后谢恩辞别。 淳庆帝没露面,沈玉娇和棣哥儿便在紫宸殿外磕了三个头。 到了慈宁宫里,杨太后、卢皇后都在,皆是惋惜地感叹一番,而后安慰沈玉娇节哀顺变,回到闻喜后,好生照料婆母,抚育孩儿。 待到沈玉娇母子走后,卢皇后也从慈宁宫告退。 她站在宫门外,望着那母子俩离去的背影,与身旁的嬷嬷摇头叹了声,也是可怜。 嬷嬷说:是啊。 卢皇后又庆幸:还好没让阿兄去,不然这会儿哭的怕是我嫂子了。 嬷嬷说:娘娘英明呢。 第二日清晨,沈玉娇带着棣哥儿、李氏一同离开长安。 永宁坊的府邸已搬空大半,大部分奴仆都随沈玉娇回闻喜,只留了几个家在长安的,留着看宅子。 临行前,沈玉娇站在这座清雅宅院门前,看了许久。 那年冬天,裴瑕第一次牵着她来到这宅院,说这以后便是他们的家。 那时她一颗心飘飘忽忽的,没什么归属感。 而今过去这些年,这座并不算太宽敞轩丽的宅院,却在不知不觉中承载了许多的回忆,真正成了她心里的家。 只是如今,男主人已不在,她也得带着孩子离开。 玉娘,时辰不早了,快上车了。 第443章 深青车帘掀开,李氏轻声提醒着:还得抓紧赶路。 这就来。 沈玉娇看向那蓝底朱墨的裴府二字,深深地吐了一口气。 还真是,舍不得呢。 转身上了车,李氏也看出她的不舍,安慰道:这宅子留着,以后回长安了,还能再来住。 沈玉娇轻应了声:是。 李氏见她神色恹恹,也知这段时间,无论是身体上还是心理上,都是一道漫长而煎熬的关。 可怜她的儿,年纪轻轻守寡也就罢了,往后还得留在闻喜和那个刻薄的老太婆同住一个屋檐下,回去之后指不定会被怎么刁难。 可是又没有办法,男人没了,孤儿寡母的总不能继续留在长安,更不可能留在娘家,按照礼法,总是得回到老家,侍奉婆母、抚育幼儿,这便是为人妇、为人母的本分。 为着这事,李氏已经在家哭过好些回了。 她也试探问过丈夫:就不能想个法子,让玉娘留在长安么?从前守真还在,王氏老太婆都敢那样害她,如今守真没了,日后我的玉娘岂不是要被她欺负死了。 沈徽也心疼女儿,可女儿如今已是裴家妇,按照规矩礼法,就是要留在裴家的。 裴守真虽不在了,可裴氏宗族还在,棣哥儿又是裴氏下一代宗子,不回裴家,还能去哪? 且玉娘是媳妇,丈夫没了,更要替丈夫在婆母跟前尽孝,这是天经地义的伦理纲常,他们又能做什么呢? 除非 让裴家给封和离书,叫女儿从此脱了裴家,以后她就留在家里,让他兄嫂养她一辈子。沈徽道。 李氏霎时就瞪大眼:这怎么行?那棣哥儿怎么办?你这人真是好狠的心,怎舍得叫他们母子分离。 沈徽无奈:回裴家,你心疼女儿。和离回咱家,你又心疼外孙。哎,你叫我怎么办? 李氏便只能继续哭:老天无眼啊,守真那样好的一个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是以李氏决定,这回跟着女儿外孙回到闻喜后,她便是豁出这张老脸不要,也得与王氏把话挑明白了。 若再敢薄待她女儿半分,她定与她拼了这条老命。 李氏正在心底提前演练着见到王氏的措辞,沈玉娇则与她又确认了一遍:爹爹、兄嫂,还有外祖父、舅父、姨母他们那边,定会在二十日前赶到闻喜的是么? 放心,我已经与他们再三说过了。 李氏只当女儿是想多叫些娘家亲戚过去,好在裴氏那t边撑撑场面,表明她如今也是有娘家依仗的。 你爹爹、兄嫂还有你侄儿们定会去奔丧,这个你不必担心。至于李家,你舅父舅母说了一定会去,你两位堂兄家嘛,若是无事耽误,应当也会来的。不过你外祖父年纪大了,年前又因你外祖母去世而一直病着,我叫他依着身体状况,能来就能,不能来就在家歇着。至于你姨母 李氏叹口气:你姨母家的情况你知道的,她定跑不了那么远,到时候会派个族里庶子过去送个奠仪,意思意思。 女子一旦嫁了人,便有诸多的身不由己。 姨母如此,李氏如此,沈玉娇亦是如此。 沈玉娇闻言,也只能暗自祈祷,兵变那日,他们都能安稳待在家中,不要出门。 李氏见她怏怏不语,轻拍着她的手背:别怕,我和你父亲说了,这回我在闻喜陪你多住些日子。等过阵子你舅母来了,我再拉着她一道会一会你那婆母。 说到这,她余光朝棣哥儿瞥了眼,见孩子已经在摇摇晃晃的车厢里睡着,这才放心继续与女儿咬耳朵:你别看你舅母斯斯文文的,她年轻时嘴皮子可厉害了,定叫那王氏只有吃瘪的份。 沈玉娇哑然失笑,默了片刻,道:到时候看看吧,毕竟也这么多年没见了,如今郎君又 看了眼棣哥儿熟睡的小脸,沈玉娇抿唇:她也是个可怜人。 年轻丧夫,年老失独。 裴瑕之死,对王氏的打击,应当远大于自己。 沈玉娇都不敢想,王氏听到这消息会多么痛苦。 不过十日后,车马赶到闻喜,她便亲眼见到了 一个失了儿子的老妇,两鬓花白,双目无神,形销骨立。 那绸质的石青色长袍仿若撑在一副骨头架子,空空荡荡,叫她愈发像是一缕游走在世间、不肯善罢甘休的幽魂。 曾经矜傲自负的琅琊王氏嫡女,心比天高的裴氏主母,如今成了个精神恍惚的半疯子。 饶是沈玉娇与她有旧怨,见到眼前这一幕,心底也不禁沉了又沉。 身边的嬷嬷弯腰提醒了王氏好几句,王氏才如梦初醒般,看向面前来人。 她瞧不出情绪的空洞双眼,掠过李氏,扫过沈玉娇时,停了停,又继续往下,看到棣哥儿时,怔了一瞬,而后咻得亮起了光芒似的。 第444章 她喊:六郎 棣哥儿有点怕,下意识往沈玉娇怀里缩。 沈玉娇挡在了孩子身前,王氏拧起眉,凤眸透着幽怨敌意看着她。 沈玉娇眼睫颤了颤,深吸一口气,正准备迎上去时,李氏先挡在了她身前:亲家,多年未见,别来无恙啊。 看着护在身前的那道略显岣嵝的身影,沈玉娇微愣,而后心尖一软。 她也是有母亲庇佑的呢。 王氏并未全疯,只是裴瑕的死对她刺激太大,叫她情绪变得脆弱,绝大部分像个竖起全身尖刺的刺猬,愈发阴郁、尖利、刻薄。 对此,沈玉娇能够理解。 毕竟对王氏而言,裴瑕几乎是她这一生的精神支柱,是她倾注了大半心血与大半个人生的作品。 而今一切成空,无异于天塌。 王氏病恹恹地与李氏寒暄几句,又公事公办般交代沈玉娇主持丧仪等事,便推说累了,下逐客令。 李氏和沈玉娇自然也不愿多待在这药气弥漫、阴郁压抑的屋内,起身告退。 棣哥儿留下,我与他许久未见,有许多话要说。 沈玉娇的脚步一顿。 看向榻边端坐的王氏,她也正好看过来,一双黑眸幽幽的静。 祖母要亲近孙儿,没道理拦着。 沈玉娇弯下腰,柔声与棣哥儿道:爹爹不在家中,棣哥儿多陪陪祖母可好? 棣哥儿虽然有些怕这副模样的祖母,但想到从前祖母都对他疼爱有加,于是乖巧点头:好。 于是棣哥儿留在了王氏院里。 沈玉娇与李氏一道出来时,李氏频频回首。 沈玉娇扶着她,提醒:母亲,石子路滑,您看着点走。 李氏蹙眉:孩子留在那,我总不放心。 沈玉娇:有何不放心,棣哥儿是她唯一的孙子,她还能欺负他不成? 我倒不是担心这个。 李氏握着女儿的手,忧心忡忡:就怕那老虔婆与棣哥儿说些什么,挑拨你们母子呢。 沈玉娇啊了声。 李氏肃着脸:你别不信。这种在孙子面前说娘坏话的,可多了去了。何况如今棣哥儿是长房这一脉唯一的男丁,她如今没了守真,指不定要移情,要与你抢儿子。 沈玉娇眉心微动,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李氏生怕女儿吃亏,也不走了,拉着她就在不远处的亭子坐下,与她说了一大堆后宅的规则。 这阵势,大有将七年前没来及补上的课,统统与她补上。 一直说到棣哥儿由魏嬷嬷牵着出来,李氏方才口干舌燥地停下。 魏嬷嬷见着她们母女未走,也没多惊讶,只牵着棣哥儿上前:老夫人特地交代了,定要老奴亲自将小郎君交到夫人手上才是。 沈玉娇颔首:有劳嬷嬷了。 魏嬷嬷福了福身子,转身回了。 待她走远,李氏迫不及待弯腰问棣哥儿:好孩子,你祖母方才都留你说些什么了? 棣哥儿眨了眨清凌凌的大眼睛:没什么呀,就问我最近好不好呀,有没有生病呀,坐马车累不累,今日吃了些什么呀 小家伙叽里咕噜地说了好些琐事。 李氏听着都是些寻常关怀之语,暗暗松口气。 沈玉娇轻笑:母亲,你多虑了。 李氏道:算我想多了,但在这深宅大院里,凡事多留个心眼总是好的。 沈玉娇说:是。 赶了这些日的路,母女也累了,各自回房休息。 沈玉娇牵着棣哥儿回到寝屋,又给他寻了本书,叫他自个儿坐着乖乖看,她去吩咐下人准备热水晚膳。 棣哥儿忽的撂下书,跑到她面前:阿娘。 沈玉娇蹲下身:怎么了? 方才外祖母问我,我其实没说实话。 沈玉娇:嗯? 棣哥儿:其实祖母还与我说了些别的。 沈玉娇眸光轻动,面上却不显,依旧柔声问:说什么啦? 棣哥儿犹豫了好一阵,才攥紧两只小拳头,那双与裴瑕一样的漆黑眼眸望向她,小声问道,阿娘,你会改嫁么? 【129】 【129】/ 沈玉娇怔住了, 一时给不出个确切回答,只问:你想阿娘改嫁吗? 棣哥儿眨眨眼:这是阿娘的事,为什么问我想不想呢? 是啊。 这是她的事。 改不改嫁, 都该遵循她自己的心。 好险, 差点掉进了王氏的陷阱。 沈玉娇抬手,捧着棣哥儿的小脸:这个事, 阿娘还没想好,现下没法回答你。 棣哥儿道:那不急,阿娘慢慢想。 说着, 他也抬起小手, 慢慢抚过沈玉娇的眉心:阿娘别皱眉, 孩儿不想你不高兴。 第445章 好,不皱眉了。 沈玉娇道, 等阿娘想清楚了, 再来回答你这个问题。 好。 因着棣哥儿这一问, 沈玉娇这日失眠到半夜。 这才回来第一日, 王氏就与棣哥儿说这些。 虽不知具体说了什么, 但长辈对孩子的话术不外乎那一套,譬如你阿娘不要你了、你阿娘要和其他男人跑了、你以后没爹又没娘了很可怜的。 对一个五岁的孩子,说这种话 沈玉娇唇瓣紧抿了抿, 胸口一阵发闷。 但棣哥儿今日这一问,的确将她问懵了。 不是那种生气的、愤怒的、觉着荒谬的懵, 而是叫她茫然、迟疑、难以抉择的懵。 倘若她是那等贞洁烈女,定会毫不犹豫地否认:怎么会, 我绝不改嫁。我会为你爹爹守一辈子, 将你好好养大,等你中进士, 娶媳妇、儿孙满堂,我这一生便也圆满了。 这是大多数高门寡妇的选择。 千千万万个王氏,用一生的坚守,化作节妇册上一个个美名,一座座高高耸立的牌坊。 世人赞叹牌坊的高大,无人窥见牌坊后那一个个有血有肉、会悲会喜的女人。 这些离经叛道的想法,沈玉娇原以为已经被磨灭了,如今才发现,只是被美好温情的岁月暂时掩住了。 如今棣哥儿一句问,又将她深埋心底的那些离经叛道的糊涂想法都勾出来了。 改嫁么? 还是待在裴氏,安分守寡,将稚子养大成人? 脑中一会儿想到王氏那双怨毒刻薄的眼,一会儿想到棣哥儿天真的脸,还有裴瑕那封放妻书,与谢无陵分别时他那炽热坚定的笑 诸般种种,如一团理t不清剪不断的麻,弄得她心烦意乱。 最后身体扛不住困意,浑浑噩噩睡了过去。 翌日醒来,沈玉娇望着窗外明媚的春日阳光,眸光清明。 孩子都说了,不急,慢慢想。 她个当娘的,怎活得还不如一个孩子通透? 何况当务之急,是眼前一堆琐事,至于其他,搁后再想吧。 - 沈玉娇在闻喜忙于正式丧仪时,谢无陵在长安城得了武安侯的爵位。 除此之外,淳庆帝要给他赐婚,将皇后的妹妹嫁给他。 被他拒了。 淳庆帝又给他赐一处好府邸。 谢无陵挥挥手,也拒了:臣此番来长安,除了送捷报,便是来领去岁陛下应诺的两成息。事情办完,臣也要回燕北了。 不过陛下若真的想赏赐臣,大可将那府邸折价换成银钱,叫臣带回燕北另置套好宅子。 这话将淳庆帝逗笑了。 说来也奇怪,从前他很是看不上谢无陵这种油腔滑调的无赖性子。 如今接触多了,渐渐发觉这人也挺有意思,有什么说什么,待在一块儿很放松,有种接地气的踏实。 不像裴守真,像高高山巅一片冷月,山涧溪流一阵清风,雅则雅矣,但找不着,摸不透,猜着累。 唉,裴守真。 想到裴瑕,淳庆帝心下叹息,虽说先前有些不快,可人真的死了,又觉着可惜。 不过这样死了,也算全了他一个流芳百世的忠臣美名 不然淳庆帝也拿不准,日后君臣间的嫌隙越来越大,是否反目成仇,刀戈相向。 - 有了去岁克扣军费的前车之鉴,这一回淳庆帝再不敢欠燕北一毫铜板。 三月底,春税银子从各州府送到长安,还没在户部衙门焐热,就成箱成箱送上燕北的马车。 核算完利钱,谢无陵去紫宸殿与淳庆帝辞行。 淳庆帝说了好些依依不舍的话。 谢无陵低着头,耐着性子听了。 待淳庆帝客套道:想来谢爱卿急着回燕州,那朕便也不多留了。 谢无陵掀起眼皮:陛下就这样让臣走了?也不办个宫宴送一送? 淳庆帝微怔。 臣子追着皇帝开践行宴,还真是开天辟地第一回。 可这话从谢无陵嘴里说出来,竟还挺合理。 毕竟这人一向胆子大、又不要脸。 办,肯定要办个宴送一送。淳庆帝道。 那就三日后吧?谢无陵道:三日后是个黄道吉日,最宜践行。 淳庆帝无所谓,反正一个宫宴。 且此次谢无陵在燕北立下的赫赫功绩,着实让他既欢喜,又有些敬畏。 他知晓燕王有意将谢无陵培养成接班人,而他也需要一个年轻大将接替燕王,继续镇守北方。 燕王叔是皇室中人,理所当然为司马家守天下。 可谢无陵不是皇族中人,是以淳庆帝只能拿高官厚禄、客气礼待,叫他深感皇恩,心甘情愿为司马氏的天下卖命。 存了笼络的心,三日后的践行宴办得格外隆重。 皇亲国戚及朝堂三品以上的官员皆来赴宴。 第446章 金殿之中,丝竹管弦,歌舞翩翩,觥筹交错间,欢声笑语不断。 皇城四周,月黑风高,暗影重重,刀光剑影间,杀戮血流不止。 时隔七年,宫里又发生一场动乱。 因此次宫变发生在麟德殿,史称麟德之变。 《梁史》记载:淳庆四年三月二十九日壬亥,燕王司马奕、武安侯谢无陵、先太子太师崔璇义,神武军大将军李新忠等人,于宫宴之上摔杯为号,列数淳庆帝当年为登上帝位,残害手足,以巫蛊之祸嫁祸东宫,设计逼迫昌王谋反、排除异己、滥杀无辜等八十一条罪状,以其品行败坏,天怒人怨,不堪为君,率领大军包围麟德殿,逼迫淳庆帝退位。 燕北军皆是才在边疆见过血的,刀一拔出来,冷意森森,杀气凛然。 这一回,淳庆帝再没有替他筹谋后招的裴守真,刀架在脖子上,霎时就白了脸。 最后在秘密潜入宫中的燕王的注视下,哆嗦着双手,在退位诏书上按下了玉玺大印。 燕王拿着那诏书看了看,挺满意。 再瞥向缩在角落里哆哆嗦嗦的二侄子,他啧了声,那司马瑞如何生了个这般不中用的儿子。 司马缙被燕王那双寒厉厉的眼一瞥,心头猛颤,战战兢兢:皇叔、皇叔若是您想称帝,侄儿愿意称臣,只要您留侄儿一条性命 燕王并无称帝之心。 他都这把年纪了,同龄人都安享晚年,含饴弄孙了,他作甚还辛辛苦苦当皇帝? 何况他也没子嗣,累死累活勤政几十年,江山最后又交给旁人,这不吃饱了撑着么。 之所以千里迢迢跑到长安来造反,实在是这侄子蠢且不安分,他怕司马氏的江山哪天真被戎狄人给夺了,那他那些一起浴血奋战了大半辈子的老伙计们岂非白死了? 这个皇帝不听话,那就换个听话的上去好了。 燕王也许久没见到从前的废太子,现在的安王司马昱了。 他派谢无陵亲自去永兴坊,将那被圈禁了四年的司马昱带进宫来。 在司马昱来之前,内侍传报,杨太后求见。 杨太后,杨宜兰。 阿静提到过的,宜兰妹妹。 算是故人了。 燕王道:请她进来。 不一会儿,杨太后走了进来。 近三十年未见,昔日的英武郎君和美貌妃妾,如今都成了鬓染霜华的暮年人。 杨太后与燕王行了个礼,余光瞥过自家脸色铁青的儿子,心下喟叹。 再看燕王,她道:王爷可否看在故人面上,留我儿一命? 燕王抚须:不是本王不给你面子,只是这个事你应当也明白。 杨太后也是饱读诗书的高门贵女,如何不知自古被拉下马的皇帝,大多不得善终。 但司马缙是她的儿子。 生儿一百岁,常怀千岁忧。她不能不管。 杨太后敛衽:你留他一命,我拿一个秘密与你交换。 燕王挑眉,刚想笑,又听她道:与房姐姐有关的。 燕王霎时笑不出了。 粗粝指腹摩挲了两下虎口的疤,良久,他道:说。 本王倒要看看,什么秘密,能值得一条命。 待到侧殿众人都屏退,唯独他们二人对立时,杨太后这才开了口:若是你与房姐姐孩儿的下落,不知能否值得我儿一条命。 燕王的脸色陡然变了,眸光也凌厉:你说什么? 杨太后直视着他:房姐姐早夭的次子,并非陛下的,而是你的,不是么? 燕王浓眉拧起又松,松了又拧:你胡说些什么,我与她何时 话到嘴边,他忽的停住。 心底闪过一抹迟疑,但更多是不可置信。 难道多年前的那个午后,不是他的绮梦,而是真的? 无数疑惑涌上心头,燕王沉眸看向杨太后:把话说清楚。 杨太后如今只确定谢无陵是当年那个孩子,至于孩子生父是谁,她也不确定。 毕竟当年房淑静只叫她帮忙送孩子,并未提及孩子生父。之所以猜是燕王,一是谢无陵的长相,二是锦华对司马奕的那份狂热,三则是当年有传言,房淑静定为王妃之前,差点与燕王定亲。 因着这些蛛丝马迹,当年流放谢无陵时,杨太后让淳庆帝改去燕北。 反正都要流放,万一父子缘深,有朝一日相认,既全了房淑静一桩遗憾,没准还能卖燕王一个人情。 只是杨太后没想到,那个人情,竟用在了如今的场合。 实在是又庆幸,又后悔。 杨太后将当年狸猫换太子的事说了,末了,她道:那个孩子是足月生的,对外宣称未足月,体弱早夭。 他被送走没多久,便被追杀,后辗转流离,没了下落。我与房姐姐都以为他死了,房姐姐为此郁郁寡欢,临死前还与我说,对不住那孩子。只是没想到,那孩子实是命大,竟还活着。 第447章 杨太后看向燕王:你当真不知你还有个孩儿存活于世么? 这么一说,燕王脑中也浮出更多的细枝末节。 譬如她丧子后的再次相遇,他出言安慰,她却望着他红了眼眶,眸中似有千言万语。 譬如他离开长安前,司马瑞看着他喝下绝子汤时,眉间一闪而过的快意。 原来那一日,不仅留下虎口这个牙印,还有一个孩子。 他和阿静的孩子。 这个认知叫燕王的心霎时滚烫,汹涌的狂喜冲击着胸膛,他定定盯着杨太后:我儿现在何处? 杨太后道:你允诺饶我皇儿一命。 燕王没什么不可答应的,反正现下也不是杀皇帝的好时机,好,我答应你。 望你守信。 杨太后深吸一口气,道:t那孩子,四年前我便送到了你面前。 燕王只愣了一瞬,反应过来:你是说,归安那孩子 杨太后颔首:他左肩一处朱红色的胎记,像麒麟,房姐姐便给他取名,麟。 只后来那孩子如何流落金陵,又如何成了妓子之子,隔了这么多年,杨太后也无从查证。 她只查到,当年派去刺杀的人是昭宁帝。 而谢无陵身上的胎记,当日在水牢里,她亲自派了身边嬷嬷去查看,千真万确,做不得假。 那孩子生下时,我亲自抱过,那胎记我印象深刻,绝不会错。 杨太后道:你若不信,之后见着他,可亲自查验。 燕王无须多此一举。 因着谢无陵肩上的胎记,夏日军营里的儿郎们光着膀子练兵,燕王亲眼见过,还随口问过一句,你这胎记从小就有? 是。谢无陵漫不经心笑笑:还好没生在脸上,不然可白瞎我这一张好脸了。 那小子 燕王心尖发颤,手指也激动地颤。 征战多年、尸山血海里都走过来了,本以为心硬如铁,再无什么能牵动情绪,可如今,他眼眶一阵发酸,竟有些想落泪。 原来那小子,竟是他的亲生孩儿。 孤寡大半生的燕王司马奕,忽然有了个孩子,还是心爱之人所生。 这趟长安没白来。 简直比当了皇帝还要叫他欢喜。 杨太后见他这副难掩激动的模样,心下也是五味杂陈。 告退前,她多问了一句:这皇位,你而今可还舍得予了旁人? 一句话叫燕王从喜得麟儿的激动里冷静下来。 没儿子,他不愿当皇帝。 可如今有了儿子,自也要为儿子打算。 于是在谢无陵将安王司马昱带来时,燕王先将谢无陵叫进屋里,让司马昱在外头候着。 谢无陵恭敬问:义父还有什么吩咐吗? 燕王不发一言,只深深看着眼前这张年轻昳丽的脸庞。 像,真是像极了。 越看越像,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之前如何就没想过,这就是自己的亲儿子呢。 难怪阿静要将这孩子送出去,生得这么像,若是在宫里长大,还不得把司马瑞那老狗给气死。 义父? 谢无陵被燕王那过于炽热的目光看的心里发毛:您这是怎么了? 燕王回过神,反倒有几分拘谨起来,咳了声:你脸上的血怎么回事?伤着了? 没事,大抵是方才杀了两个偷袭的,不小心溅到了。谢无陵随手抬手擦了下脸庞的血渍。 燕王道:你自个儿也注意些,别受伤了。 谢无陵笑:知道的。 便静下来,等着燕王的下文。 哪知燕王背着手站在御案前好半晌,再次抬头,却是盯着他问:归安,你可想当皇帝? 谢无陵:? 他怔了一瞬,而后忙不迭跪地:儿子对义父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燕王见他误会,上前将他扶起:本王没有怀疑你的意思。 谢无陵见燕王竟亲自扶他,语气还这般温和,心下生疑。 这么一会儿功夫,义父如何变得如此呃,腻歪? 难道染上什么脏东西了? 义父,您若想称帝,儿子上刀山下火海,誓死追随。您若想回燕北,那儿子 谢无陵顿了下,讪讪道:这个儿子可能没办法和您回。此次戎狄元气大伤,起码三五年不会来犯,儿子想留在这,咳,就留在这歇几年不过您放心,若有战,召必回! 燕王怎不知谢无陵那点小心思。 不就是还惦记着那个沈氏,赖着不肯走么。 真不知是怎样的女子,竟叫裴守真与自己的儿子,如此念念不忘。 燕王暂时压下心底好奇,只看着谢无陵,又问了遍:倘若本王有意捧你上位,你可愿意? 第448章 谢无陵心头又是一激灵,难以置信地看着燕王。 他试图从眼前这张成熟沧桑的脸庞上寻到一丝端倪。 可是没有。 燕王的表情肃穆,眼神坚定,又透着一丝复杂的温柔慈爱。 谢无陵虽觉得困惑,也没多想,只一本正经道:多谢义父抬爱,只是我这人,没读过什么书,也没学过什么礼,当皇帝治天下也不是下田插秧、上山打猎那么简单,我有几斤几两,我心里有数,压根就不是当皇帝那一块儿料。 燕王道:也不是谁生下来就能当个好皇帝,你这般聪明,寻个好帝师教导着,一样能成。 连司马缙那等庸才都可以,自家儿子怎么不成? 哪知谢无陵一听这话,面露苦色。 义父您可饶了我吧。我知道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争气。倘若不是霍元帅与义父您的悉心教导与栽培,儿子未必能有如今统帅大军的本事。 谢无陵薄唇一扯,苦笑:但我也不怕与您说句实话,过去这些年,我真过得挺苦的。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风里来雨里去,又流汗又流血,一颗脑袋悬在裤腰带上,战战兢兢,生怕一不留神就交代在敌人刀下了,唉,真的累,有时想想都觉这样活的这般累,挺没意思的。 但每每想放弃时,脑中就冒出沈玉娇与他弯眸浅笑的模样。 犹如月光拂面,伤口不疼了,浑身又有了劲儿,咬咬牙,继续爬起来练、站起来打。 而今好不容易熬出个人样,连皇帝都能踢下马了,甚至还阴差阳错把裴守真都给熬死了,再叫他学着去当皇帝,兢兢业业治理天下 义父,您就当我没出息吧。 谢无陵摸了摸鼻子,咕哝道:我可没有裴守真那样心怀家国、为国为民的抱负,我这人就想娶个媳妇生几个娃,一大家子踏踏实实、热热闹闹过日子,有衣穿、有饭吃、有护我妻儿安危,不被人欺辱的能力,就已足够了。 燕王闻言,浓眉拧起。 的确是没什么出息。 可又是这世上大多数人,最简单、最质朴的愿望。 司马瑞那老狗倒是当了几十年皇帝,可要把他从阴曹地府抓出来问他这辈子过得可快活,怕是也不尽然。 人心皆贪,既想要至高无上的权,又想要俗世温暖烟火气,可天底下哪有那么好的事? 燕王心下感慨万千,最后又凝眸问了谢无陵一遍:若你当了天下之主,想要怎样的女人没有。如今为了一个嫁过人、有孩子的寡妇,放弃九五至尊之位,真的不悔? 谢无陵眼皮轻抬,回望燕王:我听燕北的叔伯们说,义父终身未娶,只因心里已住了一人。孩儿斗胆,倘若叫义父在那位娘子与皇位之间做个抉择,义父会选哪个? 燕王一噎。 再看熠熠烛光照耀下,这张既像自己,又随了房淑静的面庞,好似回到多年前。 她问他:司马靖怀,你不悔吗? 他道:不悔。 而今这个问题,兜兜转转,到了他们二人的孩子这。 燕王气笑了,磨了磨牙:哪个混账东西在你面前嚼本王的舌根? 谢无陵嬉笑:是儿子瞎打听的,义父莫生气。 燕王哼了声,斜斜乜他一眼:虽说裴守真没了,但你就这么有把握,那沈氏小娘子会跟了你? 那我不管。 谢无陵道:烈女怕缠郎,从前我能叫她对我动心,天长日久,总能再叫她心悦我。 再说那裴守真,不也是趁着这三年的时光,走进娇娇的心么。 裴守真可以,他亦可以。 莫说三年了,十年,三十年,五十年,他又不是等不起。 罢了。 燕王见他心意已决,深叹一声,负手转身,去将安王请进来吧。 【130】 【130】/ 一夜之间, 长安换了个皇帝。 淳庆帝退位,燕王扶前太子司马昱上位,改年号为顺平。 淳庆帝被废为安乐伯, 与妻妾一起圈禁在兴庆宫, 重军把守。 朝中不是没有反对的声音,可燕王带着五万燕北军驻扎城外, 谁敢不服,当场拔舌割头。 抓了几个典型杀鸡儆猴后,燕王又打起皇室正统牌:当今圣上既嫡又长, 当年巫蛊之祸为人陷害, 如今真相大白, 理应即位,难道放着先帝的嫡长子不立, 由个残害兄弟的庶子坐这皇位么? 此言一出, 读书人的嘴巴也被堵了大半。 嫡庶尊卑、长幼有序正是他们所推崇的, 先太子虽软弱平庸了些, 但的确再没有比他名正言顺的皇子了。 于是经过小半个月的骚乱, 淳庆四年变为了顺平元年。 长安城换了个皇帝的消息,在十日后传到了闻喜县。 第449章 沈玉娇闻讯时,前院t的灵堂里, 同悲寺请来的大和尚们还在为裴瑕做水陆道场。 唉,谁知那燕王竟存了这样的狼子野心, 那个谢将军也是的,那回他当着咱们的面不显山不露水的, 半点看不出背后要搞这些大逆不道的事。 李氏知晓长安的变故后, 颇为后怕地捂着胸口:幸好咱们一家,还有你舅父一家都来闻喜奔丧了, 若是他们留在长安,指不定也在那日宫宴上。只是不知你外祖父如何了?这节骨眼上他可千万别犯轴,和燕王他们对着干。 沈玉娇宽慰李氏:阿娘别担心,我听闻此次只是抓了几家下狱,并未掀起太大的波动。外祖父年岁已高,应当也知明哲保身的道理。 李氏不置可否,只小声嘟哝:也不知这燕王还回不回燕北了。 其实她想问的是,那个谢无陵走不走。 她心里是巴不得那座煞神赶紧走的,毕竟那人对自家女儿的态度实在让人担心,万一他倚着强权逼迫女儿跟了他,那该如何是好? 燕北都是些杀人不眨眼的武夫,讲道理定是讲不通的。 李氏这边暗暗求菩萨保佑那谢无陵快些走,走的越远越好,最好一辈子别来打扰女儿的清净。 然而七日后,谢无陵带着丰厚的奠仪,堂而皇之出现在裴府门前。 谢无陵从龙有功,而今被新皇帝封作了镇北王,也成为本朝第一个异姓王爷。 他一登门,裴府上下半点不敢怠慢,裴二爷、裴三爷及裴府儿郎们纷纷出门相迎。 谢无陵与他们寒暄一番,便去灵堂祭拜。 当看到一身缟素的沈玉娇带着棣哥儿在灵堂等候时,谢无陵一腔的志得意满也冷静下来。 他告诉自己,这里是闻喜裴氏,不是长安朝廷。 须得庄重些。 他敛了面色,放缓脚步,上前客气行了一礼:夫人。 沈玉娇听到长安变天的消息时,便猜到谢无陵或许会寻过来。 果真没猜错。 他今日虽着一身低调的玄色衣袍,但玉带金冠,左右内侍,无一处不显他已今非昔比,身份贵重。 她屈膝,端正行了个礼,拜见镇北王。 一旁披麻戴孝的棣哥儿虽有心亲近谢无陵,但也学着母亲规矩行礼:拜见镇北王。 谢无陵下意识想去扶,但碍于礼数,终是克制住。 夫人不必多礼。 他轻声道,又抬手,亲昵地摸了摸棣哥儿的小脑袋:我与你父亲也算是同生共死的袍泽了,你照从前唤我谢伯父便是,别这么生分。 棣哥儿看向沈玉娇。 沈玉娇眼睫轻垂,并未反对。 棣哥儿这才改口,脆生生唤了声:谢伯父。 这才对嘛。 谢无陵很满意,弯腰牵着棣哥儿的手,又看向沈玉娇:夫人带我去给他上三炷香? 沈玉娇看他一眼:请随我来。 她转身往里。 谢无陵看着还跟在一旁的裴二爷、裴三爷等人:你们自去忙吧,我想清清静静给裴守真上三炷香。 他这样说了,裴氏等人也不敢置喙,先行退下。 灵堂里一片缟素,正中的高台上摆着一座乌木金漆的牌位,牌前檀香幽幽,愈显宁静。 沈玉娇燃了三根香,递给谢无陵:王爷请。 旁人这般称呼他,谢无陵心里很是舒坦,可沈玉娇这般喊他,他浑身不自在。 接过清香时,他瞥过她清瘦的侧颜,小声道:不然你还是喊我谢无陵吧,或是喊我的字?我现下也有字了,叫归安,我义父给取的。 沈玉娇看他一眼:你先上香吧。 谢无陵立刻老实,举着清香走上前,朝那乌木牌位拜了三拜。 清香入炉时,他盯着那牌位上那一行文正公裴瑕之位,心底也生出几分怅然。 裴瑕裴守真。 倘若有的选,宁愿那日活下来的是他。 你这个人,真不是什么好东西。谢无陵低低道:自个儿倒是留下美名,流芳百世了,撇下他们孤儿寡母的,你也真忍心。 沈玉娇站在旁侧,虽听不清他咕咕哝哝说些什么,但猜到是在数落裴瑕。 这二人便是这样,见面就吵,哪怕变成鬼怕是也能吵。 三炷香上完,谢无陵拉着棣哥儿,噼里啪啦问了好一堆。 棣哥儿觉着谢伯父与旁人说的凶神恶煞、狼子野心完全不一样,哪怕他成了王爷,也没有半点王爷架子,待他还是像从前那般慈爱。 于是谢无陵问什么,他就答什么,几乎把回闻喜后这一个月的情况都说了个遍。 谢无陵知晓他们母子一切安稳,暗暗松口气。 第450章 再次直起腰,他看向沈玉娇:今日天儿还怪热的,说这么一会儿就口干舌燥,可否向夫人讨杯茶喝? 沈玉娇对上他那双眼,便知他今日或是要来讨个答案的。 王爷说笑了,你是客人,自当好生招待。 沈玉娇让了让身子:请挪步隔壁水榭。 刚要朝棣哥儿招手,谢无陵却先她一步,一把将棣哥儿抱了起来:棣哥儿给伯伯指路可好? 棣哥儿:好呀。 走咯!谢无陵抱着孩子就大步走,嘴里还道:半年不见,你小子又沉了些。 那当然啦,我每天都吃很多饭,外祖母说多吃饭,才能快快长大! 一大一小说说笑笑地往前。 沈玉娇看着,好笑又无奈,侧眸瞥过灵堂上那黑漆漆的牌位,眸光又黯淡下来。 阿娘,你快来呀 棣哥儿趴在谢无陵的肩头喊着。 沈玉娇回神,应了声:来了。 四月的春光透过镶嵌着琉璃的雕花明窗,静静洒在水榭厅中的凿花地砖上。 隔着氤氲茶雾,谢无陵望向主座的沈玉娇,将长安如今的情况与她说了遍。 沈玉娇听罢,看向他:还未贺你晋了王位。 她原本以为燕王会上位,未曾想燕王却扶了前太子登基,而谢无陵竟然一跃成了异姓王 虽说他功绩不菲,但王爵之位,未免重赏太过。 她不知的是,原本顺平帝要封燕王为摄政王,被燕王拒了,只让顺平帝重赏谢无陵。 顺平帝没多问,只依着燕王的意思做了,给谢无陵封王,食邑万户,另赐豪宅、奴仆无数。 夫人客气了。王爷也只是个身份而已,撇去这个身份,我还是谢无陵。 谢无陵放下茶盏,看着沈玉娇:夫人有所不知,陛下给我世禄的封地离闻喜不远,骑马的话,来回不过半日。 沈玉娇端着茶盏的手指一顿,难掩诧异抬起眼。 谢无陵丝毫不躲,直勾勾回望过来。 沈玉娇眉头轻蹙,沉吟片刻,她看向身旁的白蘋:外头日头正好,你带小郎君去院里晒晒太阳。 白蘋跟在沈玉娇身边多年,立即会意,带着棣哥儿去了院里。 厅堂内的奴婢们也被屏退至院里。 沈玉娇两只手牢牢握着交椅扶手,柳眉蹙着: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谢无陵道:这话应该我问你。 沈玉娇一怔。 左右没了外人,谢无陵目光如炬,压低的嗓音满是郑重:如今已过去月余,你便是再悲恸,现下应当也冷静不少。娇娇,我是如何想的,你心里一直都明白。可你是如何想的 他薄唇抿了抿:我却是一直不明白。 看着他眉间那一闪而过的黯然,沈玉娇面露愧色。 良久,她嗓音低下:谢无陵,我不过是个带着孩子的寡妇,而你你如今位高权重 我说了,王爷不过是个身份,在你面前,我还是从前那个谢无陵。 谢无陵浓眉也拧着,俊美脸庞是少见的郑重:至于你有没有孩子,是不是寡妇,你知道的,我从不在意。 他只在意,她是沈玉娇。 除此之外的一切身份,于他都毫无意义。 正如他是地痞、是将军、是王爷,于沈玉娇也毫无意义,她当初答应嫁的,也只是谢无陵。 还是说,你一颗心已全是裴守真,决意为他守一辈子寡? 谢无陵盯着上座的年轻妇人,她一袭白裙,乌发高盘,除却鬓边那朵精巧的白色绢花,便再无其他装饰。 可她生得貌美,又正值桃李之年,便是这般素雅的衣饰,仍旧掩不住她盛放的美丽。 就如这四月天里开得最娇媚灿烂的芍药,这样年轻,这样美好,难道要将往后几十年的好时光都耗在这深宅大院之中,守着一个冰冷牌位熬过这一生? 谢无陵心里有个声音在说,那绝不是他认识的沈玉娇。 他的娇娇虽生在高t门,但绝不是寻常高门女子那般迂腐愚昧,一味顺从。 他见过她眼中的光,心中的火,知晓她并非笼中鸟,盆中花。 她骨子里与他一样,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只因自幼环境的熏陶,比他更多了一层责任的束缚。 这叫谢无陵爱她、敬她、亦怜她。 怜,便意味着更多的包容。 倘若你决意守着裴守真,那也没关系。反正现下他人没了,日后我替他守着你和棣哥儿便是。 这话叫沈玉娇眉头皱得更深:你别犯傻。 谢无陵呵了声:你自己犯傻,还说我? 第451章 沈玉娇:我哪里傻? 谢无陵扯扯唇:我好歹守的大活人,时不时还能见个面,说上几句话,你呢,守着块冷冰冰的破木头,饥荒时候当柴烧都烤不熟一条鱼,这不比我傻? 沈玉娇:........ 她拧眉:你这是偷换概念,胡搅蛮缠。 谢无陵也不与她顶嘴,免得把她气急眼了下次不肯再见他,只道:反正傻不傻的,你自个儿心里明白。且我相信若是裴守真还活着,他定然也不希望见你这样死守一辈子 话说到这,他停了停,又有点不太确定,望着天喃喃:那个妒夫,小气得很不过他都不要命了,若是真的爱重你,又岂忍心叫你为他枯守呢? 裴守真,若是男人,可别叫我在这瞧不起你。 沈玉娇听得他这话,想到裴瑕留下的那封放妻书,心底痛意泛滥。 谢无陵见她不言语,抬眼看到她苍白的脸色,急了:娇娇,你怎么了?是哪儿不舒服? 沈玉娇摁着心口的位置,深深缓了两口气,才压下那阵翻涌的痛意。 再次抬头,她道:谢无陵,我还放不下他。 一想到他,我心里难受,特别难受。 谢无陵表情微僵,沉默下来。 他看着她苍白的脸与乌眸中隐隐的泪光,想将她揽入怀中,告诉她没事的,他能明白。 七载夫妻,若能这般决然忘却,未免太过无情。 何况裴守真那人,的确君子如玉,举世无双。 莫说她这枕边人放不下,便是他想到,心头也感慨万千。 没事的,娇娇,慢慢来。 谢无陵放缓嗓音,目光平静而坚定:我可以等。 等你把他放下,等你想到他时,心里不再难受,等你准备好开始一段新日子 沈玉娇愕然:谢无陵 三年,五年,十年,我都能等。 谢无陵道:从前在金陵,我与你说过,我这辈子就认准你一个了,你不信。那咱们就走着瞧,你守你的,我守我的,看谁守得久,反正我是不会输的。 明明是赤诚告白,却被他说的约架一般。 沈玉娇心头又是酸涩,又是好笑,你这个人 谢无陵无比自然接过她的话:死脑筋,我知道。没办法,谁叫咱俩姻缘是天定的,土地公前上过香,咱可不能骗神仙。 沈玉娇气笑了:你连阎王都不怕,还怕土地公? 那不一样,阎王掌生死,管他帝王将相,平民百姓,终有见阎王的一日。可姻缘这个事,这世上并非人人都能寻到此生所爱,大都是糊里糊涂搭伙过日子。 谢无陵道:遇上你之前,我也是这么想的,挑个脸蛋好的,身段窈窕的,屁股大的,会体贴人的,娶回家生几个娃儿过一辈子 眼见沈玉娇红着脸瞪大了眼,他轻咳一声,解释道:那是以前嘛,男人对媳妇儿的向往大都那样。可自从见到了你,那不就不一样了。 虽说脸蛋与他预想的一样漂亮,但身板比他想象中的清瘦纤细多了。 至于体贴人?她瞪他、凶他,他都高兴,若是能体贴他一会儿,他怕是要美上天了。 可见从前那一套对媳妇的标准,在遇上那个人之后,便再无任何标准,以及底线。 这要放从前,有人说他之后会追着个带娃的寡妇跑,他定会打烂那人的嘴,可现下 唉,反正你只要知道,我这是郎当做蒲苇,妾当做磐石,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1] 谢无陵一本正经地说着,可他那双桃花眼生得多情,再正经也显得不大正经。 沈玉娇偏过脸:谁叫你这样乱改诗的。 谢无陵笑笑:我没写诗的墨水,便只能拾人牙慧,改一改了。 沈玉娇: 这般厚颜无耻,也只能是谢无陵了。 一盏茶喝完,沈玉娇送他出门。 临走时,看着谢无陵抱着棣哥儿的亲热劲儿,还是忍不住劝了句:别守着了,你也老大不小了,还是寻个人,成个家吧 她实在不知何时才能放下裴守真,更无法给谢无陵一个确切的承诺。 他已为她蹉跎这些年,实在不忍再见他继续苦等。 谢无陵却直勾勾盯着她:别劝了,若我是个听劝的,在金陵就已放下了。 沈玉娇噎住,再不知该说什么。 谢无陵低头,捏捏棣哥儿的脸:你在家多哄你阿娘笑笑,笑一笑,十年少,你想不想你阿娘长命百岁? 第452章 棣哥儿点头:想! 谢无陵:那就多哄哄她。下回伯父来看你,再给你带些好玩的。 棣哥儿:好。 这日送走谢无陵,棣哥儿即刻被王氏唤了过去,而沈玉娇则是被李氏拉进了屋里。 李氏问了一堆话,见女儿只闷葫芦似的不言不语,不禁急了:你到底怎么想的?难道还不死心,真的要与那谢无陵在一起?那你对得起守真,对得起棣哥儿么? 沈玉娇怔住了,她抬头看向面前的母亲,眸中满是困惑。 不说她现下尚未有改嫁的心思,便是她日后真的离了裴氏,另嫁他人,哪里就对不起裴瑕,对不起棣哥儿了? 她是嫁于裴家,又不是卖给裴家。 何况就连裴瑕都在信中所写,愿她如意安康、愿她另觅良缘、白首到老。 如何自己的亲生母亲,反倒要来责怪自己? 母亲,难道你想我守一辈子寡吗? 李氏的埋怨戛然而止。 在看到自家女儿明澈的眼眸时,心尖蓦得颤了两下,她咽了下口水,讪讪道:我我也不是这个意思,只是 李氏蹙眉,也有些困惑与为难:只是世家妇鲜有改嫁的,且你还有棣哥儿呢,你总得为孩子想想。 沈玉娇唇瓣轻动了动。 很想说,孩子都说这是她自己的事,只要她高兴就好。 为什么孩子觉得简单的道理,到了大人这,就变得复杂了。 她不怀疑孩子对她的爱,也不怀疑母亲是爱自己的,可这两份爱,又是那样的不同。 母亲,我现下没那个心思,我也与谢无陵说明了,我现下无法放下守真阿兄 李氏闻言,长舒一口气:那就好,差点以为你犯糊涂了。 沈玉娇沉默片刻,问:但若是以后,我放下了,不想再守寡了,母亲可会拦我? 李氏微愣,盯着自家女儿如花似玉的年轻脸庞,叹了口气:我的傻孩子。 她抬手将沈玉娇拥入怀中:倘若你真的不想守了,那就回家来,我和你爹爹养你一辈子也无妨。至于棣哥儿 李氏沉吟,道:多守几年吧,起码等孩儿大一些,现下太小了,你舍得丢在那老太婆手上? 沈玉娇靠着李氏的肩,感受她温暖的体温与身上令人安心的香气,静了一会儿,才道:母亲,多谢你。 李氏微诧:如何说这种话? 沈玉娇垂下眼,嗓音有些发瓮:我原以为你觉着棣哥儿、觉着声名比我更重要的。 李氏哽住了。 刹那间,脑中闪过许多画面,心下也涌起一阵难以启齿的愧疚。 因她知晓,她多年前的确拿声名、拿规矩去束缚、威胁过女儿。 可她有什么办法呢,在这世间活着,就得照着这世间的规则。 与规则作对的人生,往往是举步维艰,充满荆棘的。 她为人母亲,自然希望孩儿们都好,以她的人生经验总结出一条最正确的道路去指引他们。 或许有时,的确违背了她的心意,可是 傻玉娘,阿娘当然是爱你的。 李氏牢牢抱住女儿,像幼时那般下颌抵着她的头顶,阖着眼睛叹道:只是阿娘是个寻常妇人,不那么聪明,也不那么有本事,有的时候,用错了法子 你能原谅阿娘吗。 这话卡在喉中,却是别别扭扭,如何都说t不出口。 沈玉娇摇摇头:阿娘,我明白的,我都明白的。 她如今也做母亲了。 倘若棣哥儿也要去走一条离经叛道的路,她定然也会又急又恼,忧心发愁。 但,以命相逼么? 阿娘,孩子终会长大,有自己要走的路。 沈玉娇从她怀中坐起来,双眸清明地望向李氏:没办法替他们操心一辈子的。 李氏苦笑了笑,摸着她的脸:你不懂 沈玉娇抿唇。 也许吧,反正她不会成为母亲这样的母亲。 这日傍晚,晚膳之前,王氏忽的将沈玉娇叫去祠堂。 沈氏,跪下。 这是步入那座森森庄严的祠堂后,王氏与她说的第一句话。 沈玉娇看了眼拄着拐杖瘦骨嶙峋的王氏,问:为何要跪? 王氏拧眉:婆母训诫,你敢顶嘴? 我只是不解。 沈玉娇看着王氏:媳妇有何不对,还请母亲为儿解惑。 话音落下,二人都有些恍惚。 好似多年前婆媳的最后一面,也是在祠堂,她也是这般,请王氏替她解惑。 只那个时候,裴瑕还活着,夹在她们俩人之间,最为煎熬。 第453章 现下裴瑕不在了,沈玉娇更无须顾忌了。 她肩背笔挺,眸光坚定,盯着王氏。 王氏被她这目光所激怒,咬牙:当真是放肆,这就是沈家教出来的女儿? 沈玉娇面无波澜,只重复道:请母亲解惑。 王氏握紧拐杖,幽幽盯着她:你也好意思说!我儿尸骨未寒,你便与那镇北王勾勾搭搭,你将我裴氏的颜面搁在何处?你沈家的脸面你也不要了? 今日镇北王来府中,我与他来往皆是规矩守礼,绝无任何逾矩之处,满院的奴婢皆可作证,不知母亲口中的勾搭从何处得来? 呵,你别以为这些年我在洛阳,便不知你与那姓谢的那些事。我儿宽厚大度,不与你这水性杨花的女人计较,却不代表我能容忍你在我眼皮子底下勾三搭四! 王氏冷声:虽说你是棣哥儿的生母,但你不守妇道,我照样能休了你。 沈玉娇眼波微动,再看王氏,透着几分打量。 王氏被她这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沉了脸:你这般看我作甚? 沈玉娇声音很轻:我只是在想,被休弃,是什么很了不得的事么。 或许,与沈家名声、与棣哥儿的名声,的确是件坏事。 但对她,好像也不是多可怕的事,又不是被夫家休了,就活不了,得去死了。 王氏被她这反问给噎住。 好半晌,才阴着一张脸:不知廉耻。 沈玉娇想,大抵是被谢无陵给传染了。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和谢无陵聊那么一回,她心底那些离经叛道全被勾出来一般。 若母亲是为了镇北王登门之事,要媳妇跪祠堂,那恕媳妇自觉没错,不跪。 沈玉娇语气平静,王氏怒不可遏:你忤逆婆母,简直大逆不道! 沈玉娇看着她:母亲是以为郎君不在了,便能随意磋磨我么? 王氏哑然,又听她道:那母亲想错了。或许是郎君猜到有今日,征战之前,曾给我留了一封放妻书。 王氏惊愕:他他怎么 这么傻? 沈玉娇抿唇,心口那阵钝钝的痛意又袭上来,她悄悄掐紧掌心,道:是,我看到放妻书时,也觉着他傻。 明明说生同衾,死同穴的那个人,也是他。 怎么临了了,改主意了,愿与她和离了。 而这封放妻书,却恰恰捆住她,叫她每每想到都痛不可遏。 那封信我藏着,连我母亲都未曾告知,您是这世上第二个知道这封信存在的。 看着一脸难以置信的王氏,沈玉娇道:我告知你,并非炫耀,或是威胁。只是想叫你知晓,我而今仍待在裴氏,并非贪恋裴氏妇这个身份,而是因着我心里尚未放下他,我愿意继续为他的妻,愿意继续为他操持这个家,为他照顾幼儿,伺候寡母,甘愿为他独自度日,继续守寡。 但倘若有一日,我放下他了,想要开始新的生活了,我便不会再任由自己沉湎过往,我会离开裴家,离开这座府邸。 稍顿,她道:另嫁他人,或是终身不嫁,也皆由我的心意,而非您来决定。 她嗓音不轻不重,在这摆满裴氏列祖列宗的阒静祠堂里,却是掷地有声。 王氏面色变了又变,无法置信,连声音都颤抖着:你你你怎敢如此放肆?怎敢如此胆大包天?你说这些,可对得起守真?对得起他待你的一片心意? 沈玉娇心下涩然,垂着眼睫,苦笑呢喃:正是对不住,才觉放不下。 倘若她是那等毫无心肝的,早拿了放妻书跑了。 正是有情,才被束缚。 想到这,她问王氏:当年母亲不肯改嫁,也是念着公爹的情意吧。 王氏不防她这一问,表情僵凝,而后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她当年,为何不改嫁呢。 也无外乎三个字,放不下。 放不下裴蘅之的情,放不下裴府这堆烂摊子,放不下年幼的儿子 且她也没什么想嫁的人,不如留下。 这一留,就是一辈子。 之后也不是没有后悔过,毕竟漫漫长夜,孤枕难眠,是人,都会觉着寂寞,哪怕有个可心可意的人,说说话也好。 但已经过了这些年了,后悔也没用。 自己选的路,只能咬咬牙继续走,若是中途撂挑子,反倒惹人笑话。 可若叫她下辈子再选,还守寡吗。 王氏迟疑了。 太苦了。 这大半辈子,熬得太苦了。 可是旁的人都是这样熬过来的啊。 那么多牌坊都立着呢,那么多节妇的传说都传扬着呢,她怎能熬不住呢。 她咬牙熬下来,觉得自己总算要熬出头了。 第454章 可现下,这沈氏却告诉自己,等她放下了,她就不熬了。 凭什么啊?这沈氏凭什么能不熬?说撂挑子就撂挑子呢? 王氏脸色灰败,心下蓦得生出一种恐慌,就好似她这一生看似正确的坚守仿佛一个笑话,即将被打碎。 她不甘地看向沈玉娇:你怎能如此无耻,说出这种话?亏得你也是书香门第出来的女儿,竟然这般不守妇道,无法无天?来人,来人啊,去将沈夫人请来,我倒要问问看,她是如何教出这种女儿来的。 外头的婆子婢女踌躇着,要进来。 沈玉娇冷淡瞥了一眼,那些仆妇便迟疑了。 王氏这些时日病着,府中已是沈玉娇掌家。 且未来这裴氏指望的小郎君,是沈玉娇所出。 王氏怎感受不到权力的偏移,心下大恨,连连冷笑:好,好,真是好得很。 你我本不必弄得这般难堪。我带孩儿来闻喜前,就定下决心,倘若你愿与我平和相处,我也愿替郎君,为你养老送终,让棣哥儿在你膝下承欢。但你这些时日的作为,实在令人心寒。 沈玉娇深吸了口气,或许也得与你道声谢,若非有你前车之鉴,我也许便一门心思安分守寡了。 稍顿,她偏过头,视线在那些密密麻麻的冰冷牌位停留片刻,又落向面前这仿若半人半鬼的暮年妇人身上,清婉眉眼缓缓舒展,一片坚定的沉静。 现在我可以确定了,我不想变成另一个你。 或是这祠堂里的一块牌位,城门楼下的一块牌坊,节妇册上的裴沈氏。 余生,她想做一回沈玉娇。 【131】 【131】/ 我会为守真阿兄守寡三年, 三年之后,我会离开裴氏。 哪怕你厌我、怨我、恨我,但也请你为了棣哥儿留下哪怕一丝一毫的怜悯, 与我做出一副和平相处的假象, 不要再让他重蹈他父亲的覆辙,夹在你我之间左右为难, 不得欢颜。 若你仍心存恶念,挑拨离间,我会请来族中耆老, 拿出放妻书, 带着孩子离开裴氏, 再不认你这个祖母。若你愿井水不犯河水,我亦可与你保证, 守寡三年, 我不会做任何对不住守真阿兄的事, 也不会拦着孩子与你亲近。 你应当知晓, 棣哥儿与他父亲一样早慧聪颖, 长辈之间的嫌隙与对错,他自己心里也有个分辨。你我皆为人母,我再三请你, 不要伤了裴守真的心后,又毁了你与棣哥儿的祖孙情。留些慈悲, 也给自己留点亲情罢。 说完这些,沈玉娇头也不回地离开祠堂。 多年前, 她便害怕祠堂的沉沉暮气。 多年后, 她更是迫不及待想要逃离。 - 也不知是那日祠t堂的话说重了,还是王氏听进去了, 之后几日,王氏待在院内十分安静。 棣哥儿每日去给王氏晨昏定省,沈玉娇问起情况,棣哥儿只道:一切都好,只是祖母比往常更加沉默了。 棣哥儿不解:祖母为何总是一副不开心的模样?她有很多烦心事么? 沈玉娇不知怎么答。 王氏那是作茧自缚,一颗心完全束缚住了,如今莲子心中苦,谁也救不了,只看她能否想开些,不再自苦。 不管怎样,那日在祠堂守寡三年的话已说出口,沈玉娇便安心在府中陪着棣哥儿。 棣哥儿为父守孝三年,沈玉娇为夫守寡三年,也算全了夫妻七载的情分。 及至六月,陪着女儿与外孙近三个月的李氏也要回长安了。 毕竟她有夫有子,若在出嫁的女儿府上住太久,难免会招人闲话。 临走前,李氏站在城门界碑外,抱着棣哥儿亲了又亲,又拉着沈玉娇的手谆谆交代:你记着每月往家里寄信,我亦每月会给你写信,若是得了闲,我再来看你。 往后女儿就要在裴氏守寡了,寡妇规矩多,轻易不出门,不然李氏还想让女儿抽空带着外孙来长安住。 你那个婆母,你多留些心眼。 李氏说着,想到临别时与王氏见的那一面,语气又软了些:她若想好好过,那就好好过。若她非得作妖,那拼得两家撕破脸,我也不饶了她。 沈玉娇握着她的手:我知道的。 正依依惜别,忽的一阵疾行的马蹄声传来。 母女俩回头看去,便见尘土缥缈处,一袭朱色锦袍的俊美郎君打马而来,袍裾飞扬,一如他眉眼间的恣意洒脱。 沈玉娇与李氏皆愣在原地。 唯有棣哥儿欢喜喊道:是谢伯父! 李氏看着棣哥儿脸上的喜色,心下暗叹,傻孩子,还高兴呢,这男人是来抢你娘亲的。 谢无陵勒住缰绳,而后利落翻身下马。 碍于身份,沈玉娇和李氏纷纷行礼:拜见镇北王。 谢无陵抬手:两位不必多礼。 第455章 又从腰间解下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笑着抛给棣哥儿:从西边来的一批七彩琉璃珠,拿着玩儿吧。 多谢伯父!棣哥儿一打开,那颗颗琉璃珠浑圆晶莹,阳光下流光溢彩,他爱不释手。 李氏边拿过帷帽替沈玉娇戴上,边皮笑肉不笑道:不知王爷怎的在此? 谢无陵都没来及多看沈玉娇两眼,那帷帽就戴上了,心里遗憾,但还是老老实实答道:听闻伯母今日便要回长安,小辈特来相送。 李氏闻言,心道你我非亲非故,何须你送。 面上却是讪讪挤出笑:王爷也太客气了,臣妇哪担得起王爷相送。 谢无陵只当没听出李氏言下之意,弯眸道:担得起,担得起。我与裴守真也算得上是生死相交,他的岳母便是我的岳母,如今您老人家要回去了,小辈自是要送一送的。 李氏笑不出来了: 这人委实太厚颜了,活了这大半辈子,就没见过这般攀亲戚的。 偏偏这人如今是王爷,又不能对他无礼,李氏这心头堵得慌。 沈玉娇也知母亲架不住谢无陵的无赖,忙道:母亲,时辰不早了,您也得赶路了。 李氏抿了抿唇,将沈玉娇拉到一旁,贴耳嘀咕:他怎么来了?你可得当心些,别与他搅合一起,坏了名声,还在守寡呢。 沈玉娇无奈:我知道的。 李氏再三看了她几眼,又见棣哥儿和裴府这些婢子都在,这才稍稍放心。 她上马车前,谢无陵还从马背取下两个大口袋:这些都是小辈备的一些土产,伯母一起带回去吧。 也不容李氏拒绝,谢无陵就自顾自拎着去了车后:您别与我客气。 李氏瞠目结舌: 天老爷,这这这这到底个怎样的人! 待到马车辚辚远去,沈玉娇站在六月艳阳下目送,身侧被一道高大阴影笼罩。 一扭头,谢无陵就站在身旁:若是舍不得,下次我请她再来? 这个请字,叫沈玉娇眼皮一跳:你别胡来。 稍顿,又问:你怎么来了? 谢无陵:方才说了,来送伯母。 沈玉娇:谢无陵。 谢无陵咳了声:我这不是寻思着在你母亲面前殷勤些,总不是坏事。 沈玉娇语塞,转过身,隔着一层帷帽轻纱看他:你大老远赶过来,就是为了这? 谢无陵以拳抵唇,又咳了声:其实还有一件事。 沈玉娇:嗯? 这正午的日头晒,你先上车吧。 谢无陵道:我骑马,隔着车与你说,免得你不自在。 这份细心叫沈玉娇心下轻叹,戒备也不觉放下。 送到城门口吧。她道:我现下守寡,叫人瞧着不好。 谢无陵耸耸肩:都听你的。 沈玉娇弯腰上了马车,谢无陵骑马随行,隔着一层车帘与她道:寿安已死。 沈玉娇怔住,下意识看了眼一旁玩琉璃珠的棣哥儿。 棣哥儿好奇抬眼:阿娘,寿安是谁啊? 沈玉娇斟酌着,抿唇道:她她是先帝远嫁到南诏的一位公主。 棣哥儿哦了声,倒也没多问,因着他知晓人都会死,会到那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太祖母是这样,爹爹是这样,这位不认识的寿安公主也是。 沈玉娇怕孩子听到更多,也不敢多问,只面朝车帘,压低嗓音:是你? 谢无陵:我一直记着,无一日敢忘。 沈玉娇静了片刻,道:多谢。 嗐,你和我客气什么。 谢无陵笑笑,又隔着帘,与沈玉娇聊起近况。 就如旧日好友般,客气而克制。 大多数时间都是沈玉娇听他说。 他一向话多,好似有说不尽的话,就如在金陵那时一样,看到秃子打架、胖子把裤衩崩了都会与她说,现下连他封地有多大、想建多少屋舍、开垦多少地,也都与她细细说了。 沈玉娇成日待在后宅,又因府中新丧,禁一切声色消遣,是以听到他绘声绘色讲这些事,耳朵不自觉竖起。 棣哥儿也听得很是来劲儿,知晓谢无陵封地有山有水还有无数果林,哇了声:好想去看看! 谢无陵放了半天的饵,等的就是这句话 大鱼不上钩,小鱼儿上钩也成。 那等过些时日,我接你去我府上玩几日? 真的吗!棣哥儿双眼放光,趴在车窗望着车外高大的男人。 伯伯何时骗过你不成?谢无陵勾了勾唇:只要你阿娘同意就成。 第456章 棣哥儿霎时扭过小脑袋,满脸期待看向沈玉娇:阿娘,好阿娘,我可以去吗? 沈玉娇: 这狡猾的谢无陵。 可棣哥儿又不需像她一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他是个儿郎,天生就拥有看更广阔天地的权利。 沈玉娇出不去,自不会拦着孩子走出府门:等回府再作商量。 棣哥儿便知这是松了口,欢喜抱着沈玉娇的胳膊:就知道阿娘最好啦。 沈玉娇弯眸,刚想说一句油腔滑调,车帘外就飘来一句:是,你阿娘一直是最好的。 沈玉娇: 得,更油腔滑调的在外头呢。 谢无陵将他们母子的车队送到城门口,便不再入内,只与棣哥儿约定了七日后来接他去翼城。 翼城,便是谢无陵的封地之一。 他如今是发达了,朝廷与戎狄签了休战条约,起码十年无仗可打,武将们也得以休养生息,享享清福。 他成日也没别的事干。 早先抽空去洛阳看了趟平安,本想将那小家伙接回来养着,却发现平安如今在养父母的照顾下,日子过得和和美美。 他躲在暗处观察了好几日,最终打消那个心思,没去破坏那一家三口的温馨日子。 后来他又派人去金陵,给常六爷送了好些厚礼,并表示要接他来翼城养老。 哪知常六爷遇到个神医调理,去年竟然老来得子。如今抱着个幼子,整日乐呵得如弥勒佛似的,哪还愿意背井离乡来翼城。 谢无陵听得手下的回信,心里酸溜溜的。 好嘛,这老头子半截身子都要入土了,竟还宝刀未老。 反观自己这血气方刚的壮男子,却还孤家寡人,没个着落。 于是他也不折腾了,一门心思搜罗着好吃的好玩的,想方设法给沈玉娇母子送去。 见不到面,总得刷刷存在感,叫她记得宅门之外还有一个谢无陵。 只可惜沈玉娇极少出门,没办法当面献殷勤,他只能从棣哥儿这下手。 将棣哥儿接去翼城好吃好玩,带着疯玩了七日,棣哥儿简直乐不思蜀,缠着谢无陵,双眼亮晶晶:谢伯父,我下回还能找你玩吗? 谢无陵求之不得,摸着他小脑袋道:别说玩了,你便是一直住我这都成。 最好把你娘亲也拐过来。他在心里默默补充。 将棣哥儿送回裴府时,谢无陵又趁机与沈玉娇见了一回。 见她肤色细腻,眉眼恬静,便知她近日过得很平静,想来也是渐渐适应守寡的日子。 此次前来,他还拜托沈玉娇一件事:现下的府邸我觉着太奢靡空旷了,想建个紧凑清雅些的,夫人若有闲暇,替我画个工图如何?我出一千哦不,三千两,反正只要夫人答应帮忙,多少酬谢都成。 若是旁的事,沈玉娇不一定愿意。 但画工图,且能将笔下所画变成真实存在的建筑。 于她而言,比任何金银财宝都更有吸引力。 她有些心动,尤其在后宅成日待着,实在无趣。 谢无陵见她眼中迟疑,便知有戏,忙道:你若不想建府邸,修桥、修路、建塔、建庙,反正你画什么,我就建什么。 他别的不多,但顺平帝给的封地蛮大,这些年攒下的银钱也不少,可以尽情折腾。 沈玉娇听出他是在瞎折腾,蹙眉:你若是银子多烧得慌,不如接济贫民,何必胡乱挥霍。 谢无陵一听,以拳击掌:要不说还是夫人聪慧呢。那我建个济善堂,专门收留无家可归的老弱妇孺,你看如何? 沈玉娇错愕:你你认真的? 谢无陵道:你说的嘛,接济贫民,反正那么多银钱我也没地方花,那就做做善事,就当攒阴德了。 沈玉娇: 她方才不过随口一说。 但他若有这个善心与余力,愿意帮助更多弱小,沈玉娇自然也不反对。 毕竟当年她带着平安逃荒时,若是能遇到这样一处庇佑所,或许也不用那么辛苦。 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这样很好。 沈玉娇难得给了谢无陵一个赞许的眼神:你若真有心去做,我愿画工图,为那济善堂添一份力。 有有有,我绝对有心的。 谢无陵生怕她反悔,忙应下来:那就这么说定了,你画工图,我去寻合适的地皮,到时候我让人给你传信。 见他风风火火离去的背影,沈玉娇哑然失笑。 都三十而立的人了,怎的还如毛头小子,半点不稳重。 不管怎样,接下这画工图的差事,她每日在后宅也有了新的消遣。 第457章 王氏那边听闻她应下这差事,虽有些不满,却又挑不出刺 毕竟沈玉娇不出门,成日便待在屋里描线画图,或是拿竹签木筹搭建房屋模型。 与镇北王那边的来往,皆是通过棣哥儿或是侍卫传信,讨论的也都是建善堂的事。 若要以此说她不守妇道,也难以服众。 只是一座济善堂建起,镇北王那边没个消停,又建起土地庙、观音塔、酒楼、桥梁,建任何一切他想建的 渐渐地,世人给镇北王取了好些别号,诸如工部二号尚书、建北王、工匠王爷等。 无人知晓,那一座座结实美观又别出心裁的建筑,皆出自河东裴氏一位后宅寡妇笔下。 而随着一处又一处的建筑拔地而起,三年时光也在不知不觉过去。 - 棣哥儿出孝期那日,沈玉娇也在裴沈两府长辈的见证下,拿出那封放妻书,正式断了与裴氏的姻亲。 裴氏的族伯母、叔母等人拉着沈玉娇劝了再劝,无非是叫她看在孩子的份上。 三年都守过来了,再多守几年,等孩儿长大了,你就算熬出头了。 是啊,棣哥儿一看就是个有出息的,日后他中了进士,平步青云,还怕没有你的好日子过? 世人皆知你与守真鹣鲽情深,唉,你难道就这样狠心辜负他? 这些话一遍遍在耳畔念,李氏和徐氏听到这些话,心里也摇摆起来,巴巴看向沈玉娇。 让她从裴家和离,到底是对还是错? 沈玉娇只指着放妻书上那一段:郎君许我将孩子带走,我要带棣哥儿一起离府。 此话一出,裴家人皆变了面色。 王氏攥紧拐杖,三年过去,那张清癯的脸庞愈发苍老:你走可以,但棣哥儿是我裴氏子,他必须得留下。 沈玉娇道:他先是我儿,而后才是裴氏子。且我带他离府,并非叫他与裴氏断绝关系,只是随母而居,由我亲自教养罢了。 沈氏!王氏与她对视着,苍老眼眸透着愤懑、憎恶,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沈玉娇毫不闪躲,与王氏对望着。 她没什么好怕的。 她没什么对不住裴氏、对不住裴瑕,或是对不住王氏的。 尤其在棣哥儿的事上,当年若非谢无陵拦下,这孩子压根就不会存在这世间。 而王氏,便是这世上最没资格与她争孩子的人。 我心意已决,定要带孩子一同离开。倘若诸位非得拦着,我也不惮对薄公堂,让大梁律法来评个公道。 这话一出,厅内众人的脸色更是难看。 这沈氏守寡三年,向来温柔如水,与谁说话都客客气气,轻声细语,如何突然变得这般不近人情了? 若真的为了此事对薄公堂,两家面上都没了光彩。 且沈氏手中那封放妻书写得明明白白,孩子由其母决定去留,真要去了公堂,他们恐怕也没什么赢面。 眼见着气氛僵凝,棣哥儿忽的跑了进来。 身后是一脸惶恐的白蘋,拦也拦不住。 棣哥儿看了眼沈玉娇,而后走到了王氏面前,噗通跪下:祖母。 他如今已满八岁,许多从前不明白的事,现下也都心知肚明。 他跪在王氏面前,那张酷似其父的小脸仰起,黑眸如溪清明:祖母,孙儿请您莫要为难我阿娘。 王氏脸庞迅速褪了几分血色。 棣哥儿拉住她的手,神情恳切:无论孙儿在哪,您都是孙儿的祖母,待孙儿长大,也定会孝敬您的,只请您别为难她。 何其相似,一样的父子,一样的话。 都叫她莫要为难她。 王氏唇瓣颤动着,眼眶蓦得有热意涌动。 她看着面前稚嫩的小脸,喉中却哑声呜咽出守真。 守真,我的儿。 母亲悔了。 母亲真的知道悔了。 你回来吧,回来吧,母亲与你致歉,母亲再也不叫你为难,再也不叫你煎熬了。 王氏牢牢抓着孙子的手,泪如雨下。 堂中众人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只面面相觑着,这一向在人前矜傲无比的裴氏老夫人,竟有如此失态的一日。 唉,到底是隔辈亲,舍不得亲孙子啊。 最终,王氏还是放了手。 棣哥儿随着沈玉娇离开裴府。 沈家的马车在外头,沈徽、沈光庭、李氏、徐氏都在,一起来迎他们家的小娘子归家。 一应箱笼由家仆装上车,沈玉娇牵着棣哥儿,望着裴氏老宅大门前高悬的古朴牌匾。 从元寿十九年初春,到顺平三年初秋,为裴氏妇,已有十载。 当年牵着她入府的人已不再,但她身边有稚子,身后是家中亲人。 第458章 欣慰,却又难掩心中怅然。 玉娘。阿嫂徐氏走到她身旁,按住她的肩:还好么? 沈玉娇回过神,朝她笑了下:还好。只是觉着时间过得真快。 可不是嘛,棣哥儿都这么大了。 其实徐氏并不理解小姑子为何要离开裴家,棣哥儿都八岁了,再熬十年便能娶妻了,到时候有儿子儿媳在膝下伺候,日子不知道多舒坦呢。 现下离了裴氏,都这把年岁了,再回到娘家,难道还能寻到比裴氏更好的归宿么? 徐氏不解,但公婆与夫君都宠着小姑子,她个做嫂子的也不好多说。 走吧。沈玉娇收回视线,牵着棣哥儿上了车。 沈家的车马缓缓离了闻喜裴氏的大门。 一路的马车上,格外静谧。 李氏和徐氏有心想说些什么,又不知该说什么好,便没话找话地问起棣哥儿功课。 马车出城后,前行了一段,忽的停了下来。 李氏疑惑,问外头:怎么停了? 车外传来仆妇的答声:前头一队人马拦着了,瞧着好像来头不小? 李氏掀开帘,当看到那骑着高头大马缓缓前来的英俊郎君时,脸色霎时变了。 沈玉娇看着李氏的表情,也猜到了什么。 果不其然,t随着马蹄声逐渐靠近,车窗外响起那道熟悉的慵懒嗓音:谢某问沈夫人、沈少夫人、沈娘子安。 也不知是不是沈玉娇的错觉,沈娘子三个字他说得格外沉缓迂长。 李氏清了清嗓子,提声问:问镇北王安,不知镇北王有何吩咐? 并无吩咐,只是欣闻沈娘子离了裴氏,特来祝贺。 隔着车帘,男人的嗓音不疾不徐传来:不知可否请沈娘子下车一叙? 李氏沉下脸:这恐怕不妥。 车外沉默一阵,而后道:既然如此,那我就直接说了?沈娘子,我 等等。 沈玉娇眉心一跳,生怕他当着母亲、阿嫂和孩子的面说出些乱七八糟的话。 母亲,我下车与他说两句。 见李氏拧眉不悦,沈玉娇叹道:他这人不达目的不罢休的。 李氏闻言,也无奈:戴好帷帽,谨言慎行。 沈玉娇嗯了声,戴着帷帽下了车。 徐氏欲言又止地看着李氏:母亲,玉娘她 李氏碍于棣哥儿在场,只木着脸道:且看吧。 三年了。 这镇北王逢年过节就往沈家送节礼,且都格外丰厚,就差把岳父岳母便认了我这个女婿吧写在脸上了。 沈家退一回,他送两回。退两回,他送三回。 退三回,他直接找上门:沈伯父可是对我有何不满,您尽管说,我改便是。 这般直白,沈徽都问懵了,待反应过来,忙道:岂敢岂敢。 谢无陵:那为何不收我的礼? 沈徽:无功不受禄。 谢无陵:我倾慕沈伯父才学,有意与您结交。 沈徽: 你个武夫倾慕什么才学。 谢无陵扼腕:果然,沈伯父瞧不上我这武夫,唉 沈徽被他唉得头皮发麻,请又请不走,最后只能硬着头皮收下礼,才送走这尊大佛。 但那些礼如何收来,夫妻俩又照价回礼,不多占一分便宜,免得将来掰扯不清。 这一来二去,沈徽夫妇也稍微了解到这位王爷的脾性 人是个不错的人,但一涉及到自家女儿的事,脸皮忒厚! 而今沈玉娇与裴氏和离,沈徽夫妇都猜,镇北王铁定坐不住了。 果不其然,还没出闻喜县界碑呢,人就寻来了。 沈玉娇戴着帷帽下了车,谢无陵也翻身下了马,穿着一袭大红锦袍,乌发高束,不知道还以为他今日要拜堂当新郎。 娇娇。 谢无陵唤道,待走上前,又郑重抬袖一拜:沈娘子。 沈玉娇隔着纱帘微怔,有些恍惚:已经许久没听到旁人这般称呼我了。 谢无陵挑眉:你若喜欢,我多喊几声? 你可别。 沈玉娇看了眼路边停着的数辆马车,抿抿唇:你这样寻过来,与礼不合。 我知道有些莽撞,但怕你就这样走了,会有遗憾。 遗憾? 嗯,我今日过来寻你,为了两件事。 谢无陵以拳抵唇,一本正经:第一,贺你离了裴家,不必再当寡妇。 这的确是件值得庆贺之事,沈玉娇眉眼缓舒:这份贺我受了,多谢。 第459章 秋风轻拂,谢无陵看着那随风摇曳的雾白轻纱,嗓音也柔了:第二件事,不知沈娘子可否赏脸,随我去一个地方? 我保证,一个绝对会叫你欢喜的地方。 【132】 【132】/ 谢无陵说的斩钉截铁, 叫沈玉娇也生出好奇。 反正她现下已不再是谁家妇,便与父母兄嫂请示一声,想出去转转。 沈徽思忖片刻, 派着儿子沈光庭一同前往。 名义上是看顾妹妹, 实则还是为她的名声着想,日后若有人问起, 只说是镇北王邀请沈家兄妹与外孙裴棣一同出游。 谢无陵本也没指望着能与沈玉娇单独出游,只要她肯答应随他去,他便心满意足。 半日之后, 沈玉娇带着兄长与棣哥儿, 到达了谢无陵所说的一定叫她欢喜的地方 翼城。 一座看似平平无奇的城池, 但车行城中,随处可见出自她笔下的建筑。 济善堂、土地庙、观音塔、建安阁、如意酒楼、知行书坊 谢无陵带着她, 一一走进那些或古朴、或高大、或典雅、或壮丽的建筑里, 走进她自己笔下描摹的小小世界。 很难形容那是一种怎样的心情。 如坠梦中, 双脚虚浮, 大脑恍惚, 心间盈满无限的欢喜,又难以置信。 这些雕甍画栋、斗拱飞檐,这些砖瓦玉阶、高墙宝塔, 都是她笔下幻化而成的么? 往日她在父亲沈徽所营造的楼阁里,心下生出的满是对父亲的敬仰与艳羡。 而现下, 美梦成真,她也踏进了她所画的楼阁屋舍里。 娇娇, 怎么样? 隔着帷帽, 谢无陵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根据她转来转去的脑袋, 他猜她应当是欢喜的。 沈玉娇听得他这一声问,也如梦初醒般,怔怔看向他:你真的把它们都建出来了? 这话问的有些傻了,毕竟她都身处其中了。 可她还是觉得不敢置信,像是误入一个巨大的虚幻的美梦。 从未想过,她所画的工图可以不用压在箱底,百年之后随她一起埋入黄土。它们也可以变为真实,在这世上发挥作用,没准还能流传后世,叫后代也瞧见她于结构上的风格与巧思。 而使这一切成真的,是谢无陵。 他从来都是这样,不遗余力地帮她做成她想做的事。 在金陵落难时如此,在渭南遇险时如此,在闻喜寡居三年,亦是如此。 对啊,这不都在你眼前了么。 谢无陵挑挑眉,颇为得意般:怎么样,与你工图上画的是不是一模一样?这每个处地方从选址到开工、再到建成,我都是亲自盯着的,绝对照着你想要的模样营造的。 他说得轻巧,沈玉娇却不禁去想他堂堂王爷,隔三差五就往工地上跑。 怪不得外人给他送了那些诨号。 一阵难以言喻的情绪在心间泛滥着,少倾,她抬手撩起帷帽一角,那双乌眸潋滟着朦胧水光,轻轻弯起:谢无陵,多谢你。 多谢你替我圆梦。 圆了一个从未想过能成真的梦。 谢无陵看着她噙泪浅笑的模样,一时怔了。 胸膛好似烧着一团火,又唰得泼了一锅油,火光四溅,噼里啪啦,一颗心滚烫得都要破膛而出。 他暗暗怪自己没出息,都这般年岁了,怎一见到她还如毛头小子般。 可这样的娇娇真好看,一点泪意,双眸弯弯,叫他想起许多咏叹美人的诗句。 只是书到用时方恨少,想吟两句诗夸她,脑子里却只剩下 好看好看,喜欢喜欢。 怎么这么好看,越看越喜欢。 完蛋了你谢无陵,无可救药了。 直到身前之人连着唤了两声,谢无陵才回神:嗯,你说什么? 沈玉娇看他:你的脸怎么突然这样红? 谢无陵:可能是最近有点上火。 怕她再问,忙岔开:你方才唤我作甚? 也没什么,就是发现每座建筑的主梁上,都有一个奇怪的标识。 沈玉娇好奇:是翼城的风俗吗? 谢无陵道:哪个? 就那个啊。 沈玉娇说不清,干脆走进主厅,抬手指向房梁右侧一个较为抽象的图案:是天狗食日? 谢无陵:? 谢无陵:那怎么会是狗! 沈玉娇眯起眼,试图辨认:不是狗么? 四只脚的兽,仰着头,头顶还有个圆,怎么就不是天狗食日了? 谢无陵:那是麒麟,麒麟望月! 什么天狗食日,他好好画条狗作甚。 沈玉娇惊愕:啊? 再看谢无陵这急恼模样,冷不丁地想起一桩旧事。 他曾经给她绣过一个红盖头,图样是鸳鸯戏水,瞧着却像两只丑丑的野鸭子。 第460章 看来这些年过去,他的画技毫无长进。 不过,你为何要将这个图样刻在每个房梁上? 也没听过翼城的百姓崇拜麒麟,或是有何麒麟拜月的传说。 听她问起,谢无陵成熟的俊脸闪过一抹可疑的红。 这些亭台楼阁都是依着你的工图建成的,只是先前为着你的声誉着想,无法叫旁人知晓是出自你的手中。 谢无陵道:我在燕北筑墙御敌时,工匠们或是取个代号,或是将自己的名字刻在那些砖石上,以示城墙是他们所修建,也算留个纪念。于是我便想着,在每处建筑的主梁上刻上你的标记,表明这些都出自你手。 沈玉娇猜遍传说,万万没想到过是这样一个缘由。 霎时间站在原t地,在他明亮而热忱的目光下,整个人好似被照亮。 有一阵暖融融的热意从心底深处汩汩涌出,弥漫,而后溢满胸口,涌遍全身。 好半晌,她才寻回声音,赧然偏过脸:那那为什么是麒麟望月,我和这个有什么关系? 我是麒麟,你是月亮啊。 谢无陵答得毫不犹豫,最开始产生画图的念头时,他便想起在水牢,夜夜透过天井望着的那轮皎洁明月。 沈玉娇,便是他一直仰望的明月。 皎皎清辉,如梦似幻,夜夜照入他的梦,却可望不可即。 他就像猴子捞月里的那只猴儿,明知是水中月镜中花,却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伸手去触碰,去接近。 哪怕次次都成空,还是想再试一试,万一下回成真了呢。 但画图时,他可不想将自己画成猴子,哪怕他在燕北被人叫过一段时日的谢老猴。 但猴子也忒不威风。 于是他照着沈玉娇给他绣的那个麒麟荷包,画了个麒麟望月。 再将这图案刻在每一处建筑的房梁上,若能得到来往行人的一次仰头注目,便是他又一次与这世间宣告对她的爱意。 他想告诉天下人,谢无陵倾慕沈玉娇。 只这份爱意无法大肆宣扬,只得悄悄刻着、偷偷藏着。 可是今日,她注意到了,还问了。 谢无陵只觉浑身的血都在涌,择日不如撞日,他看向身前之人:娇娇,我的心,你一直是明白的。你心里 红袍下的长指拢紧,话到嘴边,嗓音不觉发紧:三年过去,你可放下他了? 无须说明,他们口中的他便是裴守真。 沈玉娇眸光轻闪了闪,少倾,她垂下长睫:我也不知该如何说。 现下想起他,心里已不会像三年前那般难过想哭了。但若说完全放下 她有些彷徨的蹙眉,抬手摁在心口:这里还是空落落的,像缺了块,又像被一根细线牵着,扯一下,便刺刺的痛。 原来当初,裴瑕裴守真,已不知不觉进了她的心。 想要完全放下,她做不到。 或许这辈子,都没办法忘却那个光风霁月、如雪似冰般的男人。 谢无陵,我知你的心意。 沈玉娇抿唇:但我嫁过人,也对裴瑕动过情,我 话未说完,谢无陵打断: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你与裴守真自幼定亲,少年夫妻,相伴七载,便是养条猫养只狗也养出感情,何况他是人,还是个那般出众之人。 斯人已逝,谢无陵也不介意承认裴瑕的优秀:裴守真那样的人,家世、容貌、才学,皆是世间一等一的出众。遑论他于你家落难之际,雪中送炭。虽说他没护好你,害你遭了罪,但如他所说,他并非神仙,做不到算无遗策,毫无疏忽。过往那些事,你不怪他,那我也勉强不怪他好了。 娇娇,我不在意你心中有他的位置。 谢无陵嘴角牵出一抹苦笑:或者说,打从他埋于冰雪之下,我便知,你这辈子都不会忘了他。 活人哪里比得过死人呢。 这道理他和裴守真都懂,是以先前几次交锋,谁也不敢对彼此下死手,就怕落了下乘。 但他到底算不过裴守真 在他说有办法时,自己竟见了鬼似的,真信了他。 那狡诈的裴大君子。 谢无陵自嘲笑笑,再次看向沈玉娇,目光郑重无比:我所求不多,只要你心中有我。 他深吸一口气:哪怕与裴守真同时待在你心里,我也不介意。 沈玉娇迎着他热忱明亮的视线,喉间发涩:谢无陵 心脏好似被一只手扯着,惊诧、愧疚、感激、以及难抑的动容。 谢无陵见她眼眶泛红,忙扬起一个笑脸:哭什么。 娇娇,你该多笑笑,你笑起来好看,我喜欢看你笑。 谢 第461章 你别急着拒绝我,我三年都等得了,也不在乎再继续等下去。再说了,你从前不是常说,人要往前看么。 谢无 真的,我真的不急。终归你现下不必守寡了,日后出门的机会也多了,我有的是机会叫你对我动心 谢无陵! 沈玉娇微微提高了语调,在看到谢无陵闪避的目光时,霎时又软了心肠。 她长长吐了口气,笑得无奈:你就不能让我把话说完么? 谢无陵垂下眼,盯着脚尖嘟囔:这不是怕你又说什么对不住、多谢你,劝我另觅良缘之类的话么。你知道的,这些我从不爱听 那你爱听什么? 谢无陵微怔,被问住了。 直到身前传来一声很轻很轻的笑,似是还有一句嘟哝的傻子。 谢无陵拧眉,刚想反驳,便对上一双如秋水般明净清澈的乌眸。 谢无陵,再过三月,你来我家提亲吧。 沈玉娇定定看他,嗓音轻缓:这一回,我真的嫁给你。 话音落下的刹那,谢无陵只觉耳畔好似有万千焰火绽放,轰隆作响,有千万只斑斓彩蝶从心口振翅飞出,稀里哗啦,又似冰雪消融,万物复苏,枯木也终逢春,绽出一抹青翠的新芽儿。 他恍惚在梦中。 直到面前之人眨眨眼:难道这话,你也不爱听? 好吧,看来是我自作多情,便当我没说了。 她转身要走。 谢无陵如梦初醒,一把拽住她的手腕:爱听,爱听极了! 再没有比这更动听的话了,那句诗怎么说来着,如闻仙乐耳暂明! 沈玉娇没想到他会这般激动,余光去看屋外带着棣哥儿四处打量的沈光庭,又羞又急:你你先松开。 虽有些不舍,谢无陵还是松了手,只那炽热视线依旧直勾勾望着沈玉娇的眼睛:娇娇,你说的是真的?可别又是哄我。 沈玉娇刚要开口,又听他道:我不管,便是哄我的,只要能哄我一辈子,我也认了。 放心,三月后,我一准儿上你家提亲。 沈玉娇失笑。 话都叫他说去了,她还能说什么。 那头沈光庭也走了进来,见他们俩靠得近,重重咳了声:王爷,你 欸!谢无陵笑容灿烂,抬起手:舅兄,我在呢! 沈光庭:? 什么玩意儿,怎么就舅兄了。 【133】 【133】/ 说是三个月提亲, 就是三个月,谢无陵一分一刻都不愿耽误。 十一月初三一早,他便高头大马, 带着媒婆以及长长一溜仿佛看不到尽头的丰厚聘礼, 登了崇仁坊的沈宅。 那阵仗,说是轰动整个长安城都不为过。 沈徽夫妇原本觉得太过高调, 二嫁又非初婚,实算不得什么好张扬的事。 但沈光庭一语点醒:三月前玉娘和离归来,长安背地里不少人在嚼舌根子, 而今镇北王这般大张旗鼓, 足以整个长安的人看到他对咱们家玉娘的重视。他又是出了名的混不吝, 玉娘是他爱重之人,这般一来, 日后还有谁敢非议她? 照着谢无陵那个护短的性子, 说不准上门将那家的屋顶掀翻都不足为奇。 而在沈徽夫妇应下这门婚事的当日, 谢无陵又入宫求了封赐婚圣旨。 以皇帝的金口玉言, 为他和沈玉娇做媒保纤。 从前河东裴氏君子与清河沈氏嫡女的婚事, 人尽皆知。 那现下,他谢无陵与沈玉娇的婚事,亦是天下尽知。 赐婚圣旨一出, 先前那些背后嘀咕之人更是闭了嘴 毕竟谁敢质疑这桩婚事,便是质疑皇帝。 何况那镇北王, 是真的护短。 上回有位御史夫人在中秋宴上说沈氏女不为亡夫守寡,实乃不忠不贞、不孝不义, 日后见了须得退避三舍, 免得污了眼睛。 谢无陵直接派人将那御史夫人在平康坊喝花酒的弟弟捆了,衣衫不整丢到了那夫人面前, 并放言:夫人既是这般容不得沙子的忠贞之人,也早日与令弟断绝关系,莫再来往为好。 姐弟俩一个尖叫着捂眼,一个慌慌张张系着裤腰带,那场面当真是狼狈又滑稽。 后来那御史夫人被夫家训诫,也被娘家责怪,至今不肯出门见人。 沈玉娇听闻此事,与谢无陵道:你这般鲁莽行事,也不怕得罪人。 谢无陵不以为然:谁叫她嘀咕我媳妇。 沈玉娇:还未成婚,你别总把那称呼挂在嘴边,叫人听到不好。 反正这会儿也没外人。 谢无陵望着她薄红的脸庞,心口发烫,又怕唐突她,只得尽力克制着,望天叹道:春日快些来吧。 第462章 俩人的婚期便是定在三月初六,一个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春日。 从婚期定t下开始,谢无陵就是一个大写的急急急。 小侯爷霍云章取笑他:沈娘子在她家府邸又跑不了,你这般猴急作甚? 十六岁的小侯爷已长成个唇红齿白的俊俏少年郎,听闻镇南侯府已经开始给他张罗起亲事,好叫他快些娶妻留嗣,远赴宁州,接过霍老将军的担子。 因他生得俊俏,又是府中独苗,虽有女儿嫁过去就守寡的风险,依旧有不少人家争先与霍家说亲。 谢无陵端着酒杯,幽幽乜着他:你这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你叔我都三十好几了,我能不急吗? 况且小媳妇在婚礼上都被抢跑过,不到最后一步,他这颗心始终悬着。 霍云章并不知他那段惨痛回忆,只宽慰道:快了快了,年一过完再熬熬就到三月了。 说得轻巧,谢无陵度日如年。 每日晨起第一件事,撕黄历。 撕了一张又一张,终于有一日,到了三月初六。 谢无陵站在那页黄历前许久,好半晌,笑了。 终于。 十年坚守,终于能于今日名正言顺娶回他的小媳妇。 那一袭鲜亮的大红喜袍再次上身,他跨着黑色骏马,带着十六人抬的大红花轿,在无数长安百姓的道贺声中,迎他的新娘归家。 若说谢无陵是急不可待,沈玉娇则是平心静气。 毕竟不是初嫁的小娘子,真要算起来,这已是她第三次披上婚服。 她静坐在菱花镜前,由婢子们替她描眉梳妆,喜婆边梳发边说些百年好合、永结同心的吉祥话。 王妃品阶的凤冠霞帔,可谓是流光溢彩,精美无匹。 好看是好看,就是穿上身,实在有些沉。 当她一袭大红嫁衣出现在李氏面前,李氏霎时红了眼圈,拉着她的手道:好看,我家玉娘真好看。 当年未能亲眼看着女儿出嫁,一直是沈徽夫妇心头的遗憾。 而今那份遗憾也弥补上了。 红妆盛服的沈氏玉娘,双珥照夜,煜煜垂晖,美若天仙。 一袭朱墨袍服的棣哥儿也走上前:阿娘,你今日特别好看。 看着快到肩膀高的儿子,沈玉娇问:会怪阿娘么? 阿娘生养儿一场,诸多不易,儿何来资格怪阿娘。 棣哥儿摇头,清秀稚嫩的小脸舒展一个笑:谢伯父很好,对阿娘好,对孩儿也很好。 而且他看得出,和谢伯父在一起,阿娘很放松,脸上的笑也多了。 谢伯父总有各种法子哄得阿娘欢颜。 这样很好。 他为人子,自是盼着父母康健无忧。爹爹不幸早逝,何苦让阿娘余生继续沉湎于悲苦之中。 他不希望阿娘为了他,变成祖母那样。 可怜,又可悲。 阿娘,这个送你。 棣哥儿从袖中拿出一枚红色的如意同心结,面露赧色:我让白蘋姑姑教我编的,贺你与谢伯父的新婚。 沈玉娇接过那枚如意同心结,再看孩子清俊的眉眼,有些恍惚。 多年前,她也曾赠给裴守真一枚如意结,系在她那块白玉扣上。 以祈他平安归来。 可惜那块玉,未能保佑他。 她心下生出些怅惘,但这份怅惘很快就被外头的喧闹与笑语给吹散,穿红着绿的婢子们喜滋滋喊道:新郎官来了 快快快,快把娘子的团扇拿来。 哎呀你们几个愣着作甚,红绸也快端着。 再去前头知会一声,说是这边都妥当了。 闺房里忙成一团。 沈玉娇手握团扇,在喜婆的牵引下,缓缓踏出旧时的闺阁。 及至前厅,那道颀长的大红身影负手而立,人逢喜事精神爽,他身形也愈发挺拔。 打从她一出现,那炽热视线就落在她身上,未曾挪开半分。 沈玉娇本来并不紧张,被他的目光与周围欢声笑语所感染,也有了几分新嫁娘的娇羞。 她将团扇遮住脸,不给他瞧。 谢无陵见缝插针地偷瞄。 虽瞧不见全貌,也窥得她侧脸莹白如雪,黛眉如柳,朱唇如樱,美得心惊。 与父母行过三拜,沈光庭背着沈玉娇出门。 你年幼时,我便想过你出嫁,我要背你出门,得多吃些饭养些力气,免得背不动多丢人。 沈光庭稳稳当当背着妹妹,语气透着几分沧桑感叹:没想到一晃眼,过了这些年。 沈玉娇轻笑:还好我没那么沉,哥哥也没老到七八十岁。 沈光庭笑了声:是。 待将沈玉娇背进花轿里,他望着新嫁娘打扮的妹妹:以后与归安好好过日子,若是他胆敢欺负你 第463章 话到嘴边,想到谢无陵在自家妹妹前,那真是指哪打哪,喊东不往西,喊西绝不往南,十足十一妻奴。 便改了口:只要你想,随时回家来,阿兄养你一辈子。 沈玉娇弯起眸:好。 其实到了如今,无论是寡居、和离、亦是另嫁,她已无忧无惧。 因她有信心,便是离了父兄、夫君、孩子,她一人也能在这世间寻到法子,立起来,活下去。 没什么好怕的。 十六人抬的华美花轿抬起,在一片喧闹的爆竹声中,十里红妆,锣鼓喧天。 迎亲队伍绕城一圈,撒喜糖、喜饼、喜钱,得了满城的道贺与祝福后,于吉时到达亲仁坊的镇北王府。 皇帝赐婚,燕王主婚。 大红喜堂之上,特地从燕州赶来的燕王端坐主宾,看着面前一对新人,心头是无限欣慰。 阿静,若你泉下有知,我们的儿子今日成婚了。 不必山水迢迢,阴阳相隔,能与所爱之人朝夕相对,相伴余生。 他比我们的运气都好。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礼成,送入洞房 热闹的喜堂里响起一阵激烈欢呼声:闹新房,看新娘子去咯 谢无陵这边的宾客大都是燕北的武将,一个个嗓门粗,嗷嗷叫起来跟狼嚎似的。 去去去,都去前厅喝酒去。 谢无陵笑着赶他们:要是把我夫人吓着了,我饶不了你们。 燕北诸将:啧啧啧。 瞧这小子那个春风荡漾样,真是没眼看。 拦着那群要闹新房的,谢无陵亲自送沈玉娇到了新房。 还要跟进来,喜婆拦着他:王爷,天都还没黑呢,您还是先去前头招待宾客吧。 谢无陵不想走。 沈玉娇知道他这是在怕,怕多年前旧事重演,到手的媳妇说没就没。 手中鎏金绣凤的团扇往下挪,她露出一双弯弯笑眼:快去宴客吧,别叫人笑话。 那眼波于潋滟烛光下盈盈一递,谢无陵还没喝酒,就觉身子酥了半边。 好,听你的。 他飘飘然地去了。 喜婆与沈玉娇笑道:王妃真是好福气,王爷对您百依百顺呢。 沈玉娇赧然地垂了垂眼,也没闲着,命人去烧热水,另寻些套轻便的红裙。 这凤冠霞帔太重,脖子都要断了。 反正在谢无陵面前,她无须太在意礼数,怎么舒坦怎么来。 待沐浴更衣,重新梳妆,谢无陵那边也命人给她送来吃食,还特地叮嘱,别傻饿着,吃饱些。 白蘋伺候沈玉娇这么多年,也见证了自家娘子的两场婚事。 犹记当年娘子初嫁郎君时,年纪尚幼,大红嫁衣,手握团扇,坐在喜房里,忐忑不安。 那花冠压得她额间有了痕,她也不敢摘下。外头稍有什么动静,立刻就举着团扇,正襟危坐。 更别提现下这般,沐浴换衣,随意吃喝 当真是,时过境迁,截然不同了。 白蘋为自家娘子欢喜,但她原是裴氏的奴婢,难免也念着旧主,念着曾经那位与娘子如胶似漆的郎君。 未免自己扫兴,白蘋悄悄与秋露换了值,离了这大红喜房。 日头不知不觉落了山,一盏盏贴着喜字的大红灯笼在凝紫的夜色里亮起。 前厅宾客如云,推杯换盏间,酒意愈酣。 谢无陵被燕北的兄弟们拉着灌酒,燕王还想着早日抱孙子呢,见他们拉着谢无陵不撒手,忍不住咳了声:行了行了,改日再喝,今夜归安还有正事要办。 燕王发话,将军们也不敢再胡闹。 纷纷朝谢无陵挤眼睛:谢老弟,春宵一刻值千金,莫叫弟妹等急了。 是啊是啊,快去吧。 你还能走吗?不能走,兄弟们扶着你过去。 去你们的。 谢无陵有些醉了,脸庞都泛着酡红。 这份薄醉,反衬得他日渐成熟冷硬的眉眼多了几分艳色,乍一眼看,好似那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翩翩风流少年郎。 走向那间灯火通明的院子前,他健步如t飞。 但真的走到门口,倒有些近乡情怯。 他拦下奴婢们的请安,站在门口,低头理了理衣袍,又嗅了嗅身上的酒气。 确定并不难闻,这才推开新房的门。 这一刻,终于来到。 他的小媳妇在大红喜房里等着他。 谢无陵紧拢长指,抑制着自己的激动。 但看到榻边沐浴在烛火之下,身着大红绸缎寝衣,乌发雪肤的窈窕美人时,心口还是猛地一荡。 娇娇。他开口唤,嗓音沙哑得自己都吓一跳。 第464章 沈玉娇抬眼见他满脸通红、醉眼迷离的模样,只当他吃醉了。 怎么喝的这样多?她吩咐婢子:去端醒酒汤来。 谢无陵心里暖暖的,有个妻子果然不同,喝醉都有汤喝。 我没醉,还很清醒。 他拦着婢子,又嫌房里这堆人碍事,挥手:你们先下去。 喜婆错愕:合卺酒还没喝呢。 谢无陵道:流程我熟,都退下。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这些年他都不知道喝过多少场喜酒了。 主子发了话,旁人也不敢置喙,纷纷退下。 喜房内很快就剩夫妻二人。 沈玉娇静坐榻边,觉着这会儿的谢无陵,好似有些不一样了。 平日里与他在一起,他偶尔轻佻孟浪,她瞪他一眼,便也收敛了。 可现下他饧眼投来的视线,那样危险,叫人心慌。 心跳不禁加快,她低了低长睫:是现下喝合卺酒,还是你先去沐浴? 先喝合卺酒吧。 谢无陵自顾自走到桌边,倒了两杯酒,而后走到榻边,挨着沈玉娇坐下:给。 沈玉娇从他手中接过,稍一抬眼,便对上他直勾勾的目光。 实在太直白,毫不避讳。 她有些受不住,偏过脸:你你别总这样盯着我看。 谢无陵:为何? 沈玉娇: 他还好意思问。 沈玉娇也知说不过他,咬了咬唇,故作镇定:还喝不喝合卺酒了? 谢无陵:喝。 他举起酒杯,沈玉娇也举起酒杯,两臂相勾,合卺成欢。 喝酒时,谢无陵那双醉意朦胧的桃花眼也一错不错地看着她。 沈玉娇猜自己的脸这会儿一定很红,因她不用去摸,就觉得双颊到耳尖都滚烫。 放下酒杯,她讷讷道:你去洗漱吧,一身酒气。 谢无陵抬袖嗅了嗅:有么? 进屋时,他特地闻了,没什么味啊。 沈玉娇不看他,只轻声道:有。 好,那我去洗洗。不过 谢无陵面朝她:娇娇,你先抬头看我一眼。 沈玉娇愣了下,虽有不解,但还是抬起脸,看他。 四目一对上,她的视线就被他牢牢攫住。 谢无陵看着她,黑眸幽幽,燃着热意:我想先亲你一下。 沈玉娇:! 耳根子霎时轰得烧起来,他他他这人 这怎么说出口的! 你不说话,那我就当你同意了。 谢无陵喉头微滚,有些紧张,但内心深处那个渴望已久的声音在说,他们如今是明媒正娶的夫妻了,这是他们的新婚夜。 除了亲,还能抱,还能做尽一切亲密事。 沈玉娇来不及出声,细腰便被男人的大掌握住,他另一只手捧住她的脸,绯红俊美的脸庞朝她靠近。 她像被施了定身术,脑子空白,世界好似只剩下眼前的男人,还有耳畔雷鸣般的心跳。 直到那抹挟着清冽酒气的唇瓣覆了上来。 温温热热,又很柔软。 先是小心翼翼地贴着,在她以为要离开时,又亲了上来。 这回明显大胆了些,伸舌去撬她的唇。 沈玉娇脑子都懵了。 搭在腰间的长指收拢,谢无陵眯着眼,哑声:娇娇,张嘴。 她也不知怎么了,鬼使神差地张了唇。 待到男人灵活炽热的大舌钻入进来,肆意缠吻时,她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自己怎么就傻傻地听了他的! 且他不是从未碰过女子么,怎么第一回交吻,便知伸舌了? 天老爷,她原以为于这种事上,她在谢无陵面前应当算是从容的那个。 可事实与她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他简直不要太会。 和他比起来,自己完全成了块木头,呆呆地被他抱在怀里,由他带着她渐渐软了腰肢。 好似,做梦一般。 沈玉娇恍惚的,面红心跳,尤其听到吮吻间的啧啧水声,恨不得整个人钻进地洞里。 怎么会这样 认真点。 耳垂被男人粗粝的指腹捏了捏。 好似过电般,她又失了好些力气,喉中也不禁发出一声细细呜咽。 谢无陵听着这声,稍稍松开,垂眸看着已被完全拥在怀中的小娇娘。 暖色烛火下,她雪白脸颊布满红霞,也不知是吻得狠了,还是羞极了,一双乌眸水盈盈的,波光潋滟。 第465章 唇瓣上的口脂已被他吃得干净,又因缠吻而变得红肿,微微张着,隐约见到淡粉舌尖,无声撩人。 谢无陵喉结滚了滚,低声:怎么了?是不喜欢,还是不舒服? 沈玉娇本就为身子的反应而羞赧,现下听到他这样问,更觉没脸见人。 偏偏谢无陵还十分求知:若是不舒服,那我换种亲法? 沈玉娇恨不得捂住耳朵,低垂着睫:你你别说话了。 谢无陵一看,懂了。 是害羞了。 没什么害羞的。 他低头,亲了亲她细嫩的脸颊:我们现下是夫妻了。 夫妻这档子事,本就是要快活的。 他虽没实战经验,但自小生在秦淮花船,又是这把年纪了,也不是那等糊涂莽撞的小年轻。 沈玉娇见他越说越不像话,伸手去推他:已经亲了,你快些去沐浴吧。 抵着的手却被男人捉住,放在唇边亲了亲。 好娇娇。 谢无陵将怀中温软馨香的身躯抱得更紧,再次低下头:再让我亲一会儿? 不舍得放手,完全不舍得。 若不是知道她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他都想将她抱着一起去沐浴,时时刻刻与她黏在一起。 也压根不给沈玉娇推脱的机会,男人的吻又落了下来。 这回吻得更凶,仿佛方才只是在试探她的底线。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吻到沈玉娇有些缺氧且那顶着的碩物也不容忽视时,她到底忍不住,抬手捂住他的嘴:不许亲了! 还有完没完。 上一刻还贪婪索吻的男人,被她这不轻不重的一拦,霎时耷拉眼皮,满脸委屈:娇娇,你凶我。 沈玉娇:? 她哪凶他了,明明是他那样了 闭了闭眼,她咬唇道:你你快去洗吧。 谢无陵也难受着,知晓再亲下去,可能就不管不顾了。 头一回,还是得留个好印象。 忍着腹间窜动的燥意,在她嘴角克制吻了下:我很快回来。 他一走,沈玉娇霎时觉得拔步床都空旷不少,空气也没方才那般热了。 只是想到他方才那句话,还有被他抱在怀中时抵着的存在,眼皮不禁跳了两下。 有些慌。 他是武将,又是初碰女色。 原想着他是个生手,没准还需要她教,现下看来,完全是她天真了。 沈玉娇觉得今夜怕是要吃些苦头。 事实证明,她预判得不错。 沐浴后一身清爽的男人很快回了喜房,有了先前那两个长吻做铺垫,也无须太多言语,脱了鞋,上了床,抬手就放下床幔金钩。 大红色的百子千孙帐逶逶垂下,随着一阵窸窸窣窣轻晃,罗袜、外衫、寝衣 纷纷落在脚踏上。 谢谢无陵她嗓音透着些慌。 别怕。 虽说如此,还是会慌。 男人的吻落了下来,细语呢喃:娇娇,你好美。 美到他挪不开眼。 你别看 沈玉娇嗓音都逼出些细细哭腔,想去捂身前,又想去捂他的眼。 最后什么也没捂住,纤细双腕被男人修长的大掌一把扣住,压过了头顶。 娇娇。 娇娇 娇娇,我爱你。 很爱,很爱 红色龙凤喜烛灼灼燃烧,昏黄烛光洒在摇曳的大红喜帐,帐中对影朦胧。 - 前院喜宴散去时,后院春色尚未尽。 烛泪堆叠了一层又一层,帐中粉汗酥融,兰麝香浓,直至东方鱼肚泛白,方才休止。 晨鸡报晓不久,帐中响起沙哑无力的女声:是不是要去给燕王敬茶了 不必了。 啊? 昨夜已与他打过招呼了,午后再说。 你你这种话如何与长辈说出口的。 别管他。 男人慵懒的嗓音满是餍足,一把揽过怀t中温软:再睡会儿。 可是 再可是我就亲你了。 帐中立刻沉默了。 沈玉娇被男人牢牢熊抱在怀中时,忍不住闭着眼睛纳闷地骂。 谢无陵,大混账。 天字第一号无耻大混账。 - 这日直到午后,夫妻俩也没能起来敬茶。 待到傍晚,落日熔金,沈玉娇被谢无陵扶着去敬茶时,多年的好修养荡然无存,直在心里骂了谢无陵一百八十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