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肯或敢承认自己有‘洞’。每个人都在否认,且不断用外部行为,意图填充、改变‘洞’存在的事实。失望的人,想要离开;衰老的人,想要青春;自卑的人,想要强大;寂寞的人,想要狂暴;弱小的人,想要力量;………似乎人都不明白失去的就是失去、无法拥有的就是无法拥有。失去,就是永远不会再回来。无法拥有,就是飞翔的本能,早已断裂──人是没有羽翼的──”
“人·是·没·有·羽·翼·的。”
“失去,就是永远不会再回来──人没有羽翼──”云飘喃喃的。
铁毅宛若被吸入更遥远的彼方;魂欲飞离。“──相对的,存在就是存在。经历过什么所残留下来的‘存在’。没有永远、没有羽翼,只有一地里恣意蔓长的烽火和锋血。我们活在渣滓堆积的‘现实’底──‘洞’在呼唤所有人们,迈向未知尽处。小飘,你让毅避免再度坠入绝望深渊。遗憾从躯体,驱除一净。你的质疑,让毅真诚面对怯懦和爱恋。师兄很感激。真的感激!”
云飘摇摇头,“其实我并不──”
“小飘或者无法意识心开了个‘洞’──力量在流失的‘洞’。但你感觉得到。关于我的畏惧、我的懦弱、我的无力。这一切你都能感受。所以,你才能把毅拉出执迷乱流。”
云飘笑了,好像天空吐着舌头;清澈得太过纯粹的顽童之脸。“那是因为师兄的借口,太也荒谬。委实过于‘借口’──哈!你我江湖之人,怎会着意礼份之事?事情的重点,应该在于什么是我们想要的。这么薄弱的掩饰,谁都看得出来呀…小飘不愿见你后悔。我想或者师兄需要一个助力。如果害怕失去,那就真的会失去了──失去的更多,绝望的更多。面对绝望以及失去,才是师兄应该采行的法子。”
“然则,再度将自己推入火焰之中,受焚身之苦,并非那么容易。”
“所以,师兄需要我的‘引爆’。”
两人相视而笑。
大──笑。
铁及云笑了一阵后,云飘道:“这么说,怀疑是为了再确定,而产生的反向力。”
“嗯。”铁毅山中鸟语啾啾般轻盈的笑脸,犹然未去。
“所以──究竟师兄怎么肯定‘自己必须要她’?”
铁毅笑了个意味深远,“飘,我不就正在回答你。”
云飘愕然,“有么──啊,师兄指的是,怀疑?”
“便是怀疑。”铁毅极认真,“这些日子以来,我思索许多。许多许多。我的、殇情的、幽音的,甚至还有你和心瞳姑娘的。毅总算明白,当你绝望时,就该好好绝望;当你失去时,就该好好失去。然后,走出来。从生命的伤口,用力走出来。走出大雾、走出青天。用血用泪,缝合自己的碎裂。靠心头的微温,重新熔铸新的自我,面对软弱以及伤痛。”
云飘肃然已极。
“别倚赖时间。时间不会抹除什么。时间只会在记忆的刻度,留下一点玄迹──遗忘的空间──于是,你失去。连失去都将失去。然后,在某一天,你会想起,也或者你不会。但总之,记忆一旦复苏,便完了。因为,遗忘的痛楚,将排山倒海袭来。你毫无抵御之力。因为,你以为‘它们’早已不在。对付自己以为的‘不在’,你如何使力?如何抗防?如何反击?………”
“毅悟得这些道理。但真要去做,却还是充满畏惧──阴郁彷佛青苔,覆满心坎。因为,或者我将发现自己的无情,与及看似柔弱但终究并不是没有谁就不行的坚强。或者,人类最大的软弱,在于‘发现自己是什么’。当你过去所认知的,不论是记忆或者是观念,当它们遭受剧狂一击之后,所显现的‘真象’,往往最具杀伤力。于是,疯狂的坠落,成为唯一的终局。似乎。”
铁毅停顿。
云飘无语问穹空。
“当毅明白殇情渐行渐远,而我却依然紧紧捞着部份破碎,不愿放手,我想,我难舍难离的是──那个全心全意付出的自己。我想,我无法原谅自己,只因为她离去便抛弃曾经深爱她的自己。我无法原谅自己背叛一度执恋的深情。然而,其实,谁的心底,没住着一只魔鬼?谁没有?最后,毅总算懂得无情和坚强。也了解隐藏自己内心深处可悲的柔弱。”
“殇情执意超凡出尘的因由,毅亦有所领悟──人间、人迹──因为有人迹,才有人间。人间存在,人迹就变得沉重。且显得模糊。毕竟,人间有太多人迹。污渍般人迹,随意泼溅大地。留下人迹,人还是没带点什么,就走了。走离人生。所谓生命,只是多劳和徒废。殇情这么想着。人都是无情而残酷的。人终究是以自己为出发点,是空茫一片。而至高无上的价值──爱恋,不过是对自我核心隐遁,而引发的反抗和探寻。直言之,爱·恋·即·可·以·是·对·自·己·的·渴·望。终究,人还是一个人。孤孤单单的一个人。不管爱恋花火,如何灿烂而辉煌,还是会有消褪的一天。因为,人必须回归自己。只有回归自己,意义才会清晰。人间与人迹是否有光华──这个问题,亦或者才有产生答案的一刻。”
“师兄你既思及此,为何还需要幽音姑娘?”
“没有答案。”
“什么?”
“答案很明白,就是没有任何理由。或者可以说,不需要!不需要理由。当然也许是毅并不明白,所以没有答案。但不论如何,我·就·是·需·要·她。必须需要她。猛烈的激流,贯穿躯壳,直达某个深处,震响这样一个呐喊──不需要语言和解释,我清楚地知了,我必须有她。就这么简单,当然也就是这么不合理。我,必,须,要,她。就像当初遇到殇情。也许,人生就是有这么奇妙而怪异的遇合。你总是没理由接受。可是,你还是抗拒不了。那·是·无·法·抗·拒·的·需·索。你知道,你必须进入。唯有进入那个模式,你才会知道什么事会发生、什么事会终结。要什么,毅已清楚。我的选择是面对!面对发自身躯及心灵的深切渴望。强烈而巨大的渴望。这就是我最后的决定──对于幽音,不论是否只是对自已的渴望,我都想要她!而且会珍惜。十分十分的珍惜她!”
云飘滑进无声底荒寂。
“更何况,懂得殇情的路,并不代表毅也需随之步上。或者这尘世真一如殇情所思,是腐烂泥沼。然而,毅深信人降生到世间,必然具备某种目的。某个目的,可以是一个物,也可以是一件事,当然亦能够是一个人。什么都可能是生命的目的。什么都可能。或者,与幽音相逢,就是毅的目的;抑或,不断逐求爱恋才是。都未可知也。人·就·是·要·活·在·追·寻·之·中。殇情的出世,就是我的入世。都是探觅生命之真的途径。对么?”
一座续一座山塌跌的土石,滚滚而落,轰然砸下。
巨大的回响,像是天空也要崩碎。
对铁毅的话,云飘有些惘然。
云飘很直接地应道:“小飘感觉在听不可思议的故事。”
对云飘的毫不容情,铁毅微怔后,苦笑:“是么?”
然后,蓦地,就是满满的寂静。
一切的一切,都被寂静之流,漫淹覆没。
听完铁毅近乎赤裸的自白,云飘沉默好一会儿,才说道:“这些日子,和她相处下来,我发觉一切都变质了。过去的追逐,像一场美好的梦,不断远逝。小飘再怎么努力去搜寻那份甜蜜而美妙的感觉,都是枉然。徒劳啊…仅存在于记忆之中的美好。过去是现在唯一的基础。蔑视或者轻忽过去,现在的日子,都没可能过得好。然而,一直追忆过去,又会束绑蓬勃生机。和她在一起渡过的镇日,总是重复着某种态势。经历太多重复,小飘已疲倦。甚至,觉得自己彷佛恶魔。小飘像是在扮演两种角色;挣扎的矛盾。因为──”云飘一字一句的说着:“我·想·要·自·由!风一样的自由。我·想·要·孤·独!云一样的孤独。”
“你·想·要·寂·寞·么──雪一样的寂寞?白晃晃的亮的寂寞!!!”
“想。”
“那就够了,小飘。”
“是么?”
“诚实面对自己。师兄将你曾劝过我的话,回赠给你。没有谁对谁错。亦无辜不辜负的问题。而是每个人质地不同的缘故。迎合别人期待,而逆反自己的心意,终究会换来更可怕更遗憾的结束。你以为?”铁毅语重心长。
“我,想──我,懂,得。”
时辰到。
铁、云两人出现在占地辽阔的“侠者庄”竞武场。
梦和月还未到。
两人才到,远处一个飘动身影,迅速接进。
云飘尽目看去,喜唤道:“浪兄,你亦来了。”
来人正是《侠帖》“铁·云·织·雨·香·幽·乱·神·机”的“雨”──
[柔丝雨]浪天游!!!
“如斯风云际会,浪某人怎会错过──足下近来可好?”浪天游遥遥应道。
“甚好。承浪兄的福。”
瞬忽间,浪天游已至,“足下许久未见,还是潇然依然呀…可喜可贺。”
云飘拱手为意:“浪兄,好说了。”
儒雅气极浓的浪天游,再转向铁毅,“铁足下,气概果然非凡!”
铁毅回礼,“早闻浪大侠之名,今日一见,确然无虚。”
“哦?莫非云足下暗自诽说浪某人闲话?”